【霍系歌心】双明《征人归》长篇HE

(发现。。漏写楼诚接到任务失败的电话的情节。。。请脑补完整)

第五十六章——02

明台披星戴月,只身闯入长沙城。经历天灾人祸后的长沙虽逐步重建,但烟尘熏黑的断垣仍随处可见,倾倒歪斜的电线杆连野雀都厌弃停歇,贫瘠困苦,民不聊生,更甚从前。此刻午夜时分,全城宵禁,保安队归并入伍后,城中秩序落在74军肩头,然而这桩事明台尚不知晓。他裹紧单薄棉衣,拉高领口遮掩半张脸,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疾步行走,一听是巡逻小队的动静,便警惕躲藏,唯恐惹来不必要的事端。

福元巷里连一盏完好的路灯都找不着。明台凭记忆摸黑往巷子深处寻觅。忽抬眼望见一户人家屋檐栏栋几近整齐的影子,寻思忆起薛君山曾言,胡家宅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明台眸光颤动,想那便是胡家,是顾清明唯一可能留宿的地方!

明台匆忙扑去,双掌摩挲微凉的铁门,一把抓住辅首的铜环。黑暗中,他只听自己心潮翻涌如涛拍岸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哪里还有方寸。紧抓铜环的手霎时停滞,不敢再有动作,没来由的恐惧霸占胸腔。

他明台日思夜想的顾清明此时或许就在胡家!他想过千万种重逢的画面,喜极而泣,相拥亲吻,千万种不同的模样,却都独独一种结局收场——得而复失,再度分离!他明台该如何开口解释这数月的失踪?又该如何狠心弃顾清明而去?若时间已让顾清明淡忘伤痛,明台怎忍心令他再尝离别之苦?

更何况,军统,黔阳,王天风,郭骑云,于曼丽,还有毒蝎,只言片语,字字皆是招致杀身之祸!明台终究怯懦,无话可说。

看一眼吧!只一眼就好!顾清明安然无恙,他便愿意悄悄离去!明台思及此处,缓缓松开铜环,循着墙垣欲要借低势翻进屋去,不做打搅,静守一夜。正当明台双手撑墙,想要施力攀爬之际,巷中一声急厉轻喝惊扰黑夜!

“谁!是谁在哪儿鬼鬼祟祟!”人影未现,但见一抹羸弱烛光,像是漂浮于空的鬼火,有些悚然。

明台下意识收起动作,眉头一拧,谨慎探看百米开外火光后身影挺拔之人。他眸光流转,压着喉咙变嗓道,“敢问74军51师顾参谋是否住在这儿?”

“顾清明?”那人脱口念叨,复又提着手中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步步紧逼。“你是谁?找顾长官有何贵干?”

“我是他远方亲友,捎带顾老爷子口信给他。”明台渐渐感到烛光刺目,唯恐自己的容貌被旁人辨认,他佯装咳嗽,将口鼻不着痕迹地掩在高竖的领口下。明台干笑两声,欲要离去。“时间太晚了,我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台步履匆匆,与那人擦肩而过。鼻尖一动,察觉到那人身上浓烈的血腥与药水气味,料想他是个忙到半夜三更的医生。借昏暗的烛光,目光敏锐一瞥,将那人正直儒雅的容貌记下。

及至明台走开数步,那人才轻咳一声,提点道,“等等!大战在即,城中不乏日本间谍活动,你赶紧找地方过夜,切莫被巡逻队逮去蹲牢狱。顾长官他多月前就搬离此处,现如今驻守城郊,你可以去哪儿找找!”

“多谢!”明台没有回头,身影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刘明翰从裤兜里摸出钥匙,一边开锁一边喃喃。“哎呀,忘了问他姓名,万一碰见顾长官,还能与知会一声。”刘明翰细思之下,又是拧眉。“奇怪,明明面对面说了好些话,竟然一点记不得他的容貌长相。”他不再在意此事,踏进胡家大门休息。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08 21:40:00 +0800 CST  
第五十六章——03

诚如刘明翰所言,夜深人静,处处戒备,明台如孤魂野鬼,饥寒交迫,连旅店都不敢留宿。他思忖几番,既然顾清明所在军营在城郊,那他便到城外林子寻一处舒坦平地休息,总好过在城里躲避巡逻队强。

埋头急行,临近城门口,正值午夜十二点,静谧无声的夜幕下,忽闻滴滴答答的声响。明台举目眺望,惊见尖顶十字架的轮廓剪影。他寻迹步去,片刻后果真见到一座高高矗立红砖外墙的天主教堂。一块罗马字圆钟嵌于十字架下方,记录着时间无声无息的步伐。

明台见到天主教堂,便随即想起南京的兜术寺,想起死于日军枪口下的小和尚霖觉。明台不信佛也不信教,可他深知不论东方之佛西方之神,皆以救苦救难,荫庇民众,引人向善为宗旨。明台手中正淌鲜血,心头正有魔鬼,是偶然的意外,亦或是冥冥注定,指引来此。

明台轻而易举翻过篱墙,又从五彩斑斓的玻璃窗钻入堂中。伸手不见五指,明台看不清教堂内的细枝末节,只依稀辨出十字架与讲道台的方位,双列成排的长椅,格局狭促比邻相依的两间告解亭。

明台孑然一人,在长椅上被无尽的黑暗包裹。他闭目聆听空气中流淌的圣歌,任它侵入心脾,洗涤藏污纳垢的角落。明台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被救赎,总之心神暂得舒畅,长沙大火后从未有过。也许他心魔未除,不过是远避战乱的纷扰,逃离军统的持挟,剥去伪装,卸下使命,一如赤裸裸的婴儿重临人世。

明台忘了自己何时迷迷糊糊地缩进告解亭睡去,只感到一夜无眠,难得的心安,在神灵庇护下做一夜无忧的婴孩。

是窗外透进的明晃晃的日光,或是屋外孩子叽叽喳喳的嬉闹,催促明台醒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原来这教堂也是收容所,为流离失所的孩子圆满一个家。他们正在后院捉迷藏。

明台轻揉惺忪睡眼,活动别扭酸胀的肩膀。天已大亮,他该去找顾清明了。明台从木椅上起身,透过告解亭镂空的蕾丝布帘小心张望。教堂内空无一人,他放心大胆地打开门锁,快步往教堂大门走去。

“哎,小心点。”门外忽透来一抹格外熟悉的嗓音。恬淡温和,君子之气,除顾清明还有何人!“在玩捉迷藏吗?去吧。当心别摔着。”

明台眸光一颤,心脏霎时漏跳一拍。顾清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如重锤狠狠敲打明台的心田。明台惊慌失措,急退数步,只觉顾清明已紧握门把,正欲与他撞个面面相对。明台身形如风,一溜烟钻进告解亭,阖门上锁,未得时机平复心弦,恰时教堂门扉吱丫丫推开,明台置于双膝上的手倏然紧握成拳。

明台心跳大乱,每一声都震耳欲聋。顾清明军靴擦地,在门前徘徊片刻,终于径直走来。他也不是基督徒,不过是长沙城寺院尽毁,唯有这一处可供他祈祷凭吊。顾清明对教堂一事一物皆有敬畏,他多是置身告解亭泄露心事。

此刻,顾清明抬眼,刹那间呼吸一窒,脚步一顿。他窥见告解亭中一抹模糊人影,却因布帘上蕾丝花样繁复,缭乱迷眼,看不真切。“神父?”顾清明眸光流转,心口莫名滚烫。明台牙关紧咬,一声不吭。顾清明长吁一口气,苦笑道,“对不起,你在和孩子们捉迷藏,不能出声吧。请你当我不存在好了。”

明台眼眶湿红,却又强忍盈溢的泪水,只怕那一滴晶莹落地,都会引起顾清明的注意,令拼尽全力的掩饰与克制付诸东流。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08 23:34:00 +0800 CST  
第五十七章——01

顾清明推开另一间告解亭的小门,施施然落座。他总觉得身旁一墙之隔的神父有些不同往常,空气似是凝固,纠缠着仿若明台的气息,缓慢流淌。顾清明不禁勾起唇角,酸楚一笑。“原来思念真能叫人疯了魔。”他自言自语道,“一得空闲,脑海里便全是他,看谁都像是他的影子。”

明台轻咬薄唇,幽幽侧头凝视阻断二人的单薄木板。为方便神父与信徒交流,木板上戳了一些芝麻粒大小的孔洞。明台努力张望,却无法借此窥见顾清明的容颜。唯有一些碎光暗影,组成支离不全的轮廓。

咫尺天涯,终难相见。可不见又如何,爱从不因朝暮而轻减。明台的指腹摩挲过细密的小孔,聆听着顾清明在他面前柔声细语,眼见顾清明历经前线战斗仍康健安然,甚至得知他心同此心,情同此情。明台不敢奢求,只觉足够。

“神父,我昨晚又做梦了。”顾清明从衣襟的胸前口袋摸出皮带断裂的德国表。他将它放在最安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除非敌人在他心口一枪,那他顾清明的性命便随手表陪葬。

“并非是上回我提过的噩梦。”顾清明眼帘低垂,将手表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思绪已飘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这回我的爱人并未故去。而是个斑斓真实的美梦。我梦见长沙大火后他辗转远渡海外,凭着聪明才智成为教授学者。我还梦见抗战胜利了,日军旗帜烧得灰飞烟灭,而他也回国效力。世间再无战争,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明台眸光震颤,终于松开渗血的唇瓣。相爱的两人终究拥有相同的憧憬,相似的心念,才能在漫漫人生路上始终并肩前行。过去,明台总在追逐顾清明的脚步,逐渐成熟丰满,顾清明如一盏明灯一轮朝阳,指引光明的方向。而今,明台心头激荡,因为他们终于怀揣抗日报国的初心,齐头并行。哪怕顾清明再也无法时刻相伴身旁,明台刹那间从未有过地坚信,无论相隔天涯海角,只要朝着同一目标追寻,终会在实现理想的那一天,真正团聚。

世间最美,不过是理想与爱情,一同开花结果。

明台控制鼻息,轻叹一口气。而身旁坦露心迹的顾清明,也同时一声长叹。

“咯嗒——”门锁响动。

“神父,今天也谢谢您听我告解。”

顾清明度过翻搅心事的时光,再次感激神父宽大包容聆听他这外人的絮叨。人有时恰恰所需的并非建议与劝解,仅仅是耐心虔诚的倾听罢了。又或者说顾清明的一字一句都是说给自己听,在软弱无助绝望滋生前,将心重铸得如磐石刚毅,独存信念!

顾清明悄然离去。明台满目眷恋,隔着蕾丝布帘,望向那清隽的背影渐行渐远。

隔了不知多久,直到后院的孩子齐聚哄闹,直到日轴渐移令窗户折射五彩虹光,直到钟声又滴滴答答地落进心田,明台才从告解亭抽身而出,从红砖褐瓦的教堂不舍离去。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09 22:22:00 +0800 CST  
今天断更一下。双十二逛街太累了。。
昨天的留言好多,担心双明之后见面的问题,楼主明天更新后给一些剧情预告吧。。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0 18:31:00 +0800 CST  
第五十七章——02

顾清明一进长沙城,惯例是要去胡家走一圈的。由于大火之灾,保安队员全数入伍充军,薛君山也随之走上抗日前线。薛君山难得归家,令胡家老小担心得紧,遂嘱托顾清明报平安。于是,顾清明方才离开教堂,便转而往胡家步去。

胡家仍是老样子,除却外墙上烟尘熏黑的痕迹,依旧恬淡无争的模样。顾清明还未踏进门,便听闻胡老爷的留声机播着腔音绕梁的京戏,鼻尖飘来阵阵炊烟油水的饭菜香气。仿佛这一重铁门,将战火乱世尽数隔绝在外,里头永远是安乐满足的平凡日子。

顾清明如同往日,向胡家众人几句寒暄,又告知薛君山近况,这便不做叨扰,欲要抬步而去。恰时,刘明翰从外头匆匆归来,正巧与顾清明打了个照面。两人曾在万家岭大捷中交情匪浅,又互相欣赏性情学识,因而一见面总会多说上些话。

“刘医生,你刚从部队转调湘雅医院治疗伤兵,工作可还习惯?”顾清明关切相问。

“一切都好。毕竟是在自家门口,安心。”刘明翰含笑回应。话音方落,他忽而眸光一亮,似是忆起要紧之事,赶忙道,“顾长官!我突然想起昨夜有人来此找你!半夜三更的,我还以为是间谍或者小偷。”

“找我?”顾清明眉头稍皱。他既身为团参谋,往往会有军务要事,上头派个小卒子前来通知是再寻常不过。只是夜间来寻,颇有蹊跷。顾清明不急不躁,追问道,“那人可有自报姓名?或者长相特征?有没有说找我作甚?”

刘明翰寻思片刻,摇摇头。“夜间巷子漆黑一片,我又忙到精疲力竭,并未留意那人容貌。听声音定然是个男人,身形似乎比我高一些。他也没留下什么话。”刘明翰眸光一转,补充道,“对了!我让他去城外军营寻你!你回营后便知。”

“好!多谢!”顾清明粗略知晓情况,便客客气气拜别。然而一路上,他不发一言,眼帘低垂,心思翻涌,莫名地对那来者感到强烈好奇,就像磁石间的吸引无相无形,又偏偏不容忽视。

顾清明思忖,将那人身份逐一否定。首先确定不是部队士兵,其次也不会是父亲或家姐,因为他们大可通过军区动向直接寻得自己,根本不必经由胡家。究竟是谁?是谁会这般藏头露尾?是谁会清楚自己与胡家的交情?

难道——

顾清明脚步一顿,双眸霎时光芒晔晔。他薄唇微颤,为脑海中呼之欲出的答案而激荡,不敢置信。顾清明猛然紧握双拳,呼吸收敛,向茶园巷公告栏疯狂飞奔。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1 23:22:00 +0800 CST  
第五十七章——03

晨间暖阳金黄的日光播撒在明台肩头。他穿梭在长沙城热闹喧嚣的街市中,身旁贩夫摊铺吆喝不断,往来人潮擦肩接踵。明台虽已将意志磨砺坚韧,却仍有些情绪陷在与顾清明不得相见的遗憾里。他竖起衣领,低垂脑袋,身披黑衣更像个冷冰冰的孤魂野鬼,与外界不甚和谐。

忽而,一阵热滚滚的白烟蒙在眼前。雾气消散后,一锅汩汩冒泡的赤豆元宵映入明台眼底。由于战事吃紧物价疯涨,那整锅赤豆汤颜色寡淡,混以杂粮碎米充数,元宵也小之又小,少之又少,屈指可数。危难灾祸面前是这样的,家国百姓,吃穿用度,哪一样能抵死不变。人心亦难持。

明台眼眶一红,眸光流转几番,快步离开。不想在人群中冲撞,竟是阴差阳错来到茶园巷巷口。巷口有政府公告栏威立,自然辟开不少人流,明台紧挨着青砖白缝的高墙前行,稍一定神,率先瞧见暗红漆油涂刷的“大火幸存”模糊四字。头尾余字被密密麻麻张贴的广告或抗战口号覆盖。

明台驻足,刹那间,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分说地冲撞进视野!纵使满墙纷乱的字迹笔墨,他仍命中注定般抓住最熟悉的那两字!仿佛他的名字早已苦苦等他,像无穷浪沙中一点闪烁的金粒夺目耀眼!

疑惑后的下一秒,明台恍然惊觉,那是顾清明的字迹!潇洒疏阔,又清韵如竹,字如其人!字后团团墨迹层层叠叠,晕染这张泛黄纸面。字里笔画深刻入骨,在峰回路转中倾注全幅心血!明台心弦震颤,终于发现他的名字并非朝夕书就,而是经年累月重复描摹,无悔勾勒!

明台的双眸间晶莹打转,指腹于薄脆的纸上细细轻抚。顾清明对他的爱情,从无言语虚张,总默默凝结在这些细微的事上,令明台千万倍地动容。

“明台。”

正当一人心绪跌宕之际,也是他卸除防备与伪装,最柔软大意之时。

明台猛然掀动眼帘,全身一怔。身后突如其来地飘来一声低沉叫唤。

——

顾清明奔至茶园巷公告栏下,准确无误地一眼瞧见明台。

是明台的名字。

除此之外,并无人影。

他仿若瞬间魂魄离体,失落颓唐。环顾四周,周遭一如往常。“莫非是我猜错了?想多了?”顾清明眉梢垮下,双眸顿时神采,连呼吸都刺入心脏,又冷又疼。他急切分析,自言自语道,“昨晚如果是明台,他为何不进胡家?他身不由己,所以不能?如果不是明台,又会是谁?有什么目的?是明台派来的,或相反是摆布他的?”

顾清明思绪一团乱麻。他狠狠咆哮,一拳捶打在墙面上。缓缓抬眼之时,竟有一段细小模糊的数字乍现眼前!似是用燃灭的火柴头涂鸦上去,匆忙,凌乱,慌张!

193904060830。

顾清明眸光大亮。他与明台之间独有的密钥“193712111042”,乃是至死难忘,在心间历久弥新。因而当这同样位数的字符映入眼帘,顾清明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1939年4月6日8点30分!是今天上午!就是一小时前!”

他顾清明一小时前在哪儿!

顾清明脑海中倏然浮现告解亭里那熟悉到致命的模糊身影!

教堂!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2 16:44:00 +0800 CST  
第五十八章——01

顾清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冲撞进教堂的。也许他拼尽全力用此生最急迫的步伐飞奔,也许他不顾一切左推右搡在人海中辟开一条险路。他明明知道为时已晚斯人不待,明明深谙明台脾性,若能坦然相见定不会故弄玄虚。可顾清明已然暂失理智思考的能力,面对与明台有关的一切,他由心牵引,由情驱动。

“明台!”

顾清明狠狠推开教堂大门,深深喘息。他如搁浅海滩的鱼摆尾拍打,垂死挣扎。然而眼前静谧无人的教堂却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令顾清明彻底绝望。

“为什么回来却不见我?你究竟出什么事了?难道我不能和你一同分担吗?”顾清明有气无力,像个毫无灵气的木偶迈着虚软的步子。他喃喃自语,手扶一排棕红椅背向告解亭缓缓挪移。

“吱——”告解亭虚掩的木门被幽幽推开。

顾清明黯然沉寂的眸子忽而燃起灿然的星火!日光柔和温煦地播撒在老旧的木椅上,如神祇伸掌降福庇佑,在暖黄的光影中包裹细细点点的星芒。而光线的终点落在椅面静卧的一只银色铝壳饭盒之上。

顾清明眼圈泛红,嘴角却挂上一抹由衷笑意,心也瞬间从悲涩的苦海深渊捞上了岸。他小心翼翼怀揣饭盒,竟仍有余温透过指腹流淌心间。打开铝盖,缕缕水雾迫不及待钻出,缭绕眼前。

顾清明坐在告解亭里,一勺又一勺舀起赤豆元宵送入口中,从细嚼慢咽逐渐狼吞虎咽。唇齿间塞得满满当当,迫使喉间哽咽难以发声,唯有随热汤一并混搅入腹。顾清明甚至短暂失去味觉,如饮白水尝不出甜腻。

最终,顾清明紧抓着空空如也的饭盒,在告解亭又静坐良久,不知归去。

——

夜已深,山林寂静,唯有夜莺悲啼。

林间土路上,一亮吉普车颠簸摇晃匆匆驶过。阵阵烟尘在轮胎底下激扬,复又缓落,循环不歇。车前灯晃晃大亮,如黑猫的一双炯炯棕瞳。两道光线直射而出,被树木山石切成碎影,惊扰栖息虫鸟。

一只乌鸦吵闹地从车顶掠过。怪腔怪调的嗓音,惊醒闭目养神的明台。驾驶座的郭骑云透过后视镜轻瞥一眼,轻笑道,“大难临头,你倒是泰然自若,不见慌张。”

明台眉头微皱,却不是因擅自逃离军校一事被逮个正着,而是苦恼顾清明会否理解他的拒而不见,会否原谅他的不告而别。静默半晌,明台收敛心思,轻叹一口气。“多谢你最后放我去教堂。至少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你没当面见他,没向他透露军统机要,这很正确!报告里我会简明扼要地写,你不必担心。”郭骑云话锋一转,道,“不过,私自出逃,罪名不小。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明台满不在乎。如果说以往都是王天风准确把握着他的心理活动,继而预知他的行为,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那如今风水轮流转,明台也早就学会刺探王天风的心理。

郭骑云适时地现身长沙意味着什么?此刻甘愿充当司机,对明台无一句狠厉训斥又意味着什么?郭骑云毫无疑问是王天风的心腹!也是他情绪投射而出的一面镜子!郭骑云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王天风的真实心理!因此,回到军校后无论王天风佯装得如何暴跳如雷,如何虚张声势,对明台最终都是小惩大诫罢了。

明台一清二楚。倘若王天风怀疑他背叛军统,等待他的绝不是郭骑云和气地抓捕押解。而是悄无声息的一发冷枪!送他归西!再无开口的机会!

思及此处,明台便又高深莫测地闭目休息,半点不搭理郭骑云。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3 17:28:00 +0800 CST  
第五十八章——02

明台返回军校后之事,可说是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情理之中的自然如明台所料,王天风最终并未对他狠厉严惩。而意料之外的则是,向来雷霆手段的王疯子非但没有治罪于他,连一句责骂申饬都是杳然。明台有感莫名失落,王天风又一次超过了他的估量。

对明台的惩处,最终初步拟定为军棍二十,通报批评,写检讨书,闭门思过。后念及香港行动有功,军棍暂缓执行,通报批评改内部记大过,实实在在落到明台头上的,唯有写检讨和静思己过两件舒坦事。

春去,夏历,秋至。转眼已是1939年9月。

近半年里,明台在黔阳军校的日子平静无奇,毫无波澜。王天风授意郭骑云携于曼丽频繁外出执行中级任务,明台这课程门门优异的尖子生却被意外冷落。明台并不在意,反倒落得清闲,只是恨不能借外出之便再去看望顾清明。于曼丽见明台郁郁寡欢,只道他是因不得赏识,便宽慰道,“好钢用在刀刃上。”

若说这半年中军校有何值得一说的,恐怕就是王天风伤势过重落下病根一事。王天风是黔阳军校的掌舵者顶梁柱,亦是军统内数一数二的暗杀高手,未免敌人大做文章,他的身体状况可算是组织机密。自香港一行,王天风枪伤未愈又被特高课动刑,加之过往反复的胃病,一触即发下,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外伤逐渐痊愈,胃病却急剧恶化。军校医疗资源有限,王天风又为稳定人心,刻意咬牙隐瞒,故而知情者恐仅仅郭骑云等,不出五人。连明台与于曼丽也丝毫未觉。

于王天风而言,他深知此生再无机会训练一批堪比今朝的得意门生。尤其是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继承衣钵的毒蝎人选。因而他不敢轻易打出明台这张王牌,又迫切期望明台早日出师。

恰时1939年入秋之际,汪伪政府于上海紧锣密鼓地进行筹建。由背弃党国投敌日方的原军统中统之特务人员,在日本特高课领导下,于司菲尔路76号正式成立“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由周佛海任主任,汪芙蕖与明楼为副主任,汪曼春为其下“特工总部”情报处处长。而直接监督管辖76号的特高课课长,正是当时策反唐绍仪的老牌特工,藤田芳政。

1939年9月7日,重庆总部向黔阳军校发来最高密级电报。王天风一看电报单,眼皮猛然一跳,立刻胃痛翻涌,端坐笔挺的躯干也不禁微微弓起。郭骑云在旁见状,关切问道,“老师,您没事吧?”

王天风紧捂腹侧,咬牙道,“无妨。”他眸光流转,缓缓将电报纸送入抽屉,启唇示意。“去把明台和于曼丽找来!”郭骑云得令,立马招办。当明台与于曼丽随郭骑云来到办公室,王天风已恢复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势,毫无病痛之态,连气息也一丝不乱。

“学员明台!学员于曼丽!报到!”两人双脚一碰,正行军礼。

王天风示意稍息,目光将两人仔仔细细打量,重点依旧是落在明台身上。他慢慢起身,利落地拉平衣摆,负手而立。“明台!于曼丽!上峰密电,指派你二人执行最新任务!”王天风眸光闪亮,声如洪钟,朗声道,“前往上海建立临时行动组,刺杀伪政府要员!目标乃高度机密,将由上海军统站站长毒蛇亲自下达!郭骑云负责协助后勤!”

王天风语气一顿,目光凝在明台刚毅的脸上,字字铿锵道,“此番是高级别暗杀任务,也是你们的毕业任务!若是成功,如你们所愿,堂堂正正走出这军校大门!”

明台霎时惊喜万分,心弦震颤难平。他不由与于曼丽侧目相视,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不仅是为了未来能再见顾清明的机会,也为自己终于能大展拳脚报效国家而由衷欣喜。只不过此刻的他尚且不知,大哥明楼已正式被伪政府任命要职,而长沙也将告别平和深陷敌军炮火。

明台与于曼丽挺直腰板,扬声接令。“是!”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3 21:22:00 +0800 CST  
第五十八章——03

9月9日,明台一行人途径香港辗转到上海。这里是明台的故乡,是源,是根。当他再度踏足上海这片土地,游走全身的血液便更为炽烈喷张。然而一年前明台毅然决然离乡背井之时,是压根始料未及,他如今会带着伪装的身份重归而至。

上海,历经炮火洗礼,依旧是沿海璀璨夺目的一颗明珠。法租界更是对外头的滚滚硝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百乐门照样歌舞升平,跑马场照样人来客往,哪管当家作主的何种政权!各方势力都在这肥沃的土地上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卖报!卖报!汪氏政权召开六届一中全会!卖报!卖报!日方集结兵力欲取长沙湘赣!”报童头戴贝雷帽,斜跨布包,走街串巷。吆喝声此起彼伏,在街道上空盘旋。

“给我一份。”一抹低沉清润的嗓音幽幽飘来。

小报童脚步一顿,但见数步开外的露天咖啡座上,正慵懒惬意地斜依着一名西装革履的先生。那先生一身细格纹套装,里头白衬衫灰背心酱红领带层叠和谐,时髦却又不失庄重。一顶宽檐圆帽耷在额顶,掩去他大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独独露出清瘦下颌与一双薄唇。

“给我一份报纸。”男人重复道。指尖自袖口探出,卷着一张小额法币。

小报童眼中精光一亮,接过纸币,恭敬地抽出一份不卷边不折角的报纸安放在咖啡座的圆桌上。“谢谢先生。”小报童颠颠儿地转身离去,心头对那不凡的男人好奇又忌惮。

男人优雅地展开报纸,只觉油墨味扑鼻而来。他似有删选挑拣,匆匆将报纸翻到前线战事报道栏目。密密匝匝的铅字逐排映入他黑亮的眸间。片刻后,他长吁一口气,收敛心绪。旋即他慢慢悠悠地翻阅报纸上的其他时事新闻,尤其是政治经济类别。

男人阅报的同时不禁伸手端起凉透的咖啡。忽而,他呼吸一窒,指尖无力颤抖!

“啪!”咖啡杯应声落地,液体在脚边四溅!

男人气急败坏,毫无方才潇洒风采。他将报纸狠狠一通乱揉,往西装口袋里一塞,大步流星地离去。

——

临近午时,法租界高恩路48号华盛顿公寓3楼1单元的房门被砰砰敲响。

由于敲门声有些暴躁和激烈,因此令客厅中的郭骑云霎时提高警惕,沉声问道,“谁?”

“是我。”隔门传来明台微哑的嗓音。

郭骑云按在腰际勃朗宁上的手立刻放松,将门扉上道道插销门锁打开,“进来。”明台一个闪身,迅速夺门而入。郭骑云探出头,张望着静谧如常的楼道,动作利落地阖门上锁。他随即一转身,见明台摘去圆帽,焦躁地向沙发角落扔弃,紧皱成结的眉头便显露出来。

“看你的样子是出事了!”郭骑云的心一悬而起,落座于对侧沙发。他语气一顿,小心探问,“毒蛇失约?”

明台重重喘息,眼帘忽得一掀,眸中掠过锋芒。“你怎么知道!”

郭骑云轻咳一声,答,“我看你怒气冲天的,我猜的。”实则郭骑云早已知晓毒蛇的真实身份就是明台的大哥,明楼。只不过他始终听命于王天风,王天风让他隐瞒,他便决计不会泄露一个字。再者,此次刺杀行动乃毒蛇一手策划,既然他有意令其弟明台执行,定有深意。郭骑云作为辅助人员,不便干涉过问。

“我并非因毒蛇气恼。”明台身躯前倾,双臂支在膝上,双拳不断揉搓。他思忖片刻,从口袋里摩挲出一团皱巴巴的报纸,慢慢拉伸抚平,推至郭骑云面前。郭骑云好奇打量,通读报道,最终竟毫无半点惊诧,平静到令明台心生疑窦。“你早就知道?”明台有感受到蒙蔽,再次怒从心起。

“我和于曼丽也才昨天知晓。”郭骑云不懂如何宽慰,憋闷半晌才启唇道,“这只是你大哥的政治立场。我和于曼丽,甚至老师,绝对相信你对党国的忠诚。”

“可那是我大哥!难道要我与血脉至亲针锋为敌吗!”明台一时激动无措,只道郭骑云字字句句皆是空口虚言,如同火上浇油!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矛盾彷徨!明台直挺挺地站起身,扬声怒吼,“我根本不相信以大哥的为人当真会卖国求荣!甘愿沦为伪政府的鹰犬!充当日本人的爪牙!我不信!难道这么多年都是我瞎了眼,蒙了心!”

郭骑云深谙明台口不择言皆因怒火烧心,纵然如此,他也绝不会透露明楼真实身份。算他郭骑云口拙,还是沉默以对的好。

明台狠狠发泄满腹情绪,伸手不断揉着额角。他终于平息静默,颓唐落座,眼帘低垂,绝望无力地喟叹道,“如果有一天,大哥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军统的锄奸名单中,我必须在亲人与国家之间做出选择!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公寓单元的侧卧房门匆匆打开。于曼丽紧握一张笔墨未干的电报单疾步而来。她尚且不知客厅里方才发生之事,神情肃穆地将纸片送至明台与郭骑云面前。明台还未凝神瞧见电报内容,但闻与于曼丽字字清晰道。

“密,临时行动组毒蝎。14日下午3点,市政府办公厅正门前,狙击特务委员会副主任。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上海站站长毒蛇。”

明台全身一震,刹那间眸光颤抖不已。就连郭骑云也不禁错愕。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之上。

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汪芙蕖,明楼。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4 20:20:00 +0800 CST  
第五十九章——01

整整一天,明台将自己关在房中滴水未进。直到晚间,于曼丽与郭骑云商量,才悄悄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送来一些简单吃食。明台默默静坐在窗沿边,于曼丽放下碗碟便轻手轻脚地坐落在旁。

“郭骑云都告诉我了。”于曼丽柔声细语道,“明台,我已经考虑过,届时由我负责狙击明楼,你对付汪芙蕖即可!”

“不!”明台毫无犹疑,厉声反驳。他转过头来,牢牢望向于曼丽,窗外繁星皓月仿若收进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闪烁而又夺目。明台平心静气审度良久,终于暂时摆脱白天那股冲动怒火,能够剥茧抽丝理性应对。

明台深吸一口气,寒声道,“曼丽,你替我向毒蛇发电。任务目标不明确,请求清晰指示。另,望面见毒蛇商议行动细节。”于曼丽拧眉,欲要启唇告诫明台,断不可违背上级命令。不想明台了然于心,率先开口打消她的顾虑。“你放心,我不会冲撞毒蛇。我只是——我只是无法完全相信,我大哥会是汉奸!万一这其中另有隐情,万一他有不可言说的苦衷,我甚至考虑过,他会否是延安方面的中共地下党!”

“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于曼丽松开眉头,向明台重重颔首。“我立刻就去发电!”于曼丽起身直奔卧室,全神贯注书写发报纸,调试秘密电台频率,头戴耳机,凝神发报。明台也迫不及待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时张望于曼丽的房间。

直到午夜2点,毒蛇终于回电。

“密,临时行动组毒蝎。狙击目标,特务委员会副主任一人,以胸前青天白日党章为凭。另,驳回面见请求。上海站站长毒蛇。”

“可恶!”明台目光急速一扫电报纸,狠狠将纸皮揉搓掷地。他面色紧绷,紧咬牙根,一字一言皆从牙缝中挤出一般。“毒蛇到底想耍什么花样!他根本是在故弄玄虚!”

郭骑云眸光流转,如何也不明白明楼这般部署的用意。他抓抓脑袋,随口道,“或许他清楚你的身份,故意以此考验你对组织的忠心。”

此言一出,于曼丽极为认可,不禁点头应和。显然这也稍稍说服了明台,令他与素未蒙面的毒蛇矛盾暂缓。然而明台转念一想,仍是悲从中来。“就算这回侥幸,刺杀目标是汪芙蕖,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大哥一天在伪政府效力,我便一天为他提心吊胆!我一定要劝他回头,查清楚他确凿的身份!”

“如果他真的是——”于曼丽眉头深锁,凝视明台郁郁寡欢的眉眼。

不待她说出“汉奸”二字,明台便脱口而出,斩钉截铁道,“我便没有他这个大哥!他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他不配做明家子弟!不配为炎黄子孙!由我亲自动手,锄奸!”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4 22:12:00 +0800 CST  
第五十九章——02

9月14日下午2点,汪伪政府举行六届一中全会最后一场会议,就未来上海经济政策进行研讨。会议出席人员皆是伪政府经济司的主心骨,汪芙蕖与明楼首当其冲,位列在内。

市政府办公厅位于三民路、五权路、世界路、大同路四条干路的交汇处。人流密集,四通八达。伪政府正值筹建的关键时期,各政要大员皆是爱国人士口诛笔伐的对象。料想潜伏暗处的军统与地下党蠢蠢欲动,他们便战战兢兢,谨慎至极。汪芙蕖更是请求汪曼春派遣76号训练有素的部下时时贴身保护。

2点15分,一亮小轿车低调平缓地穿梭于街道上,在将至市政府办公厅前,它不动声色地一个小转,拐进世界路旧公寓后门的羊肠小巷。轿车笃定驶停,放下身影绰约的一男一女,便又小心翼翼七拐八绕,回到距离政府办公厅百米开外的对街街角。

下车的男人着米色风衣,戴黑框眼镜,双手自然插在外套口袋里,像文质彬彬的学生,又像忙碌公事的小职员,是上海滩男青年最寻常的打扮,极不扎眼。他身形如风,衣摆掀动,眨眼间便已推门而入,踏进七层格局的破旧公寓里。

下车的女人相较之下更特殊一些。她装扮得如同假小子,贝雷帽,背带裤,怀抱厚笔记本,胸前的口袋夹着两支钢笔。她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径直穿过宽阔的街道,泰然自若地奔至市政府办公厅大门前。

2点18分。世界路公寓4层1单元。

明台神情肃然,掀开霉点零星的床单边缘,屈膝半跪,双手探入床底了若指掌般摸索,一把精工细作笔直修长的狙击步枪便赫然现身。旋即再一番探寻,弹匣,两脚架,瞄准镜等部件一一到手。

明台依靠窗沿,手中传来卡扣清脆的声响。组装调试狙击枪于他而言,已然驾轻就熟。单薄的素色窗帘被修长的手指缓缓挑开。威严肃穆的政府办公厅,川流不息的行人车马,严守戒备的保镖警卫,交头接耳的报刊记者,动静虚实,巨细靡遗,俱皆映入明台闪亮漆黑的眸中。

同一时间,于曼丽纤瘦的身影,埋没在记者扎堆的市政府办公厅前的长阶之下。她眼帘低垂,转动着冰凉的钢笔。静默之际,不着痕迹地举目一瞥。4层1单元的薄帘随微风轻动,若隐若现的一抹黑点仿若帘上被蛀成的破洞,却透出丝丝阴寒的杀意。那正是明台手中狙击枪12毫米直径的枪口!

于曼丽的眸光顺带扫过远处街角郭骑云所驾驶的小轿车,便不露端倪地收敛起来。

2点55分。市政府大门轰然打开,伪政府要员与日方代表,或着藏青中山装,或着军绿戎装,相谈甚欢,并肩步出。等候多时的记者群一时喧闹,蜂拥而上,将满腹酝酿的刁钻问题连续抛出。凶神恶煞的警卫筑成人墙,推搡拦阻,场面俨然有些失序。多名官员见状不免慌张,赶忙在保镖的护送下钻入车厢,绝尘而去。

明台在狙击点早已等候多时,可越是接近行动时间,他的心便越是狂跳难歇。虽说他信誓旦旦宣称自己能够分清是非黑白,能够大义灭亲,可若是毒蛇此次目标当真是大哥,明台扪心自问,绝无法狠下心肠,行违背人伦的弑兄之举。

在神经紧绷的高度紧张中,明台脑海中不禁涌现一幕幕怪诞荒唐纷杂凌乱的画面。儿时成长中大哥如父般的慈爱,留学海外时兄弟间的挺身相护,夹杂着大哥回国后与汪家的亲厚场面,他接连不断的亲日谄媚举动,转瞬而过,竟是大哥苍白的脸出现在枪口中,眉心一点窟窿汩汩冒血。

明台心头一跳,如噩梦惊醒,全身冰凉发颤,顿时冷汗夹背。他将脸庞紧靠瞄准镜,却明显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感到狙击枪随身躯轻晃,就连视野中央的准星也摇摆不停。此刻明台深知自己的懦弱,胆怯,失败。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7 22:57:00 +0800 CST  
第五十九章——03

2点58分。市政府办公厅前的官员陆续离场,却迟迟不见汪芙蕖与明楼的身影。郭骑云与于曼丽都不免心生疑虑,而待命多时的明台更是倍感焦灼。明台耳畔传来屋内挂钟滴滴答答的声响,屈膝半跪的双腿渐渐发麻,紧抱枪身的手臂也僵硬酸胀。

透过瞄准镜,喧嚣的马路,熙攘的记者群,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事仿佛瞬间抽离出明台的世界。他的视野仅余一爿局限的圆,漆黑的准星仿若是从圆心直裂而下的缝。

然而此刻,圆形空间中,一双铮亮皮鞋,一条笔挺西裤,一件藏青竖领中山装,逐一闯入!青天白日党章蓝底白花,于日光下烨烨生辉,缀在那中山装的左侧胸口!

狙击暗号已现!

明台霎时眉头深锁,眸光震颤,屏息凝神地紧盯瞄准镜中浮现的面孔!若不是挂钟指针自顾自地踏步向前,明台甚至会恍惚时间已凝结成冰,停止流淌!

佩戴青天白日党章之人,千呼万唤始出来!他踩着匆忙的步子,缘二十多节台阶向下!身侧保镖警卫团团环侍,铸成行进中的铁壁铜墙!他微微拧眉,狡如狼狈的眸子来回扫视,瘦猴般的老脸更显阴晦!正是汪芙蕖无疑!

明台眉头一松,满脸的冷汗自额角划落。他长吁一口气,从未有过的释然庆幸。稍稍活动冰冷的指尖,复又坚定托抱枪身,明台刹那间斗志昂扬,胸有成竹,欲要直取这丧尽天良之人的狗命!

2点59分。明台的枪口追逐着汪芙蕖的脑袋,却万万没料到此人老奸巨猾,凭借矮瘦的身形隐匿在人高马大的保镖之中。狙击之事贵乎一击必中,一枪夺命。不然打草惊蛇,亦或死灰复燃,便再难有下手时机。明台眼看汪芙蕖步下台阶,正欲躬身钻入停罢在旁的轿车中,短短数十秒内,竟未露出半点破绽。

“可恶!”明台咬牙切齿。

同一时间,于曼丽努力跻身至汪芙蕖的保镖身边,连同一众七嘴八舌的记者亦步亦趋。她眸光锐利,急速一扫手表上的时刻,疑惑明台迟迟未有动静,随即稍一思忖,这才恍然大悟!于曼丽眸光一亮,心生一计,脚尖暗中一伸,身侧女记者忽而打绊摔地,仓皇之中东拉西扯,一时间人仰马翻,阻挡汪芙蕖去路。

此计本是为明台提供可乘之机,不料汪芙蕖警备心重,但闻风吹草动,便命周遭数名保镖收紧包围圈,阴差阳错之下,明台竟在瞄准镜中失去了汪芙蕖的身影!

“老师留步!您落下了一份文件!”

恰时,一抹浑厚沉稳的嗓音掷地!汪芙蕖脚步一顿,匆匆回首张望!于曼丽压低帽檐,亦佯装摔倒,半眯着眼,寻声望去!

日光照拂下,明楼挺拔的身影仿若一柄深扎泥土的方正宝剑,岁月虽消减其戾气,将之蒙尘,却夺不走内敛的锋芒。此时此刻,于明台的瞄准镜中,明楼顶天立地,不着半分邪佞之气!

“大哥!”明台再度蹙眉,喉间一哽。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8 15:49:00 +0800 CST  
第六十章——01

明楼身为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参加会议亦是正装笔挺。然而玩味的是,他不知出于何意,在藏青色制服外头又披上一件长款西装,似是为了模糊政治头衔,强调自己经济界学者的身份。而西装又恰恰掩去胸前辉煌的各色勋章。

明台敏锐非凡的洞察力,瞬间捕捉到这一蹊跷之处。不知该感叹毒蛇的精心布局,还是料事如神。这念头在明台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他深知此刻应全神贯注对付的,是汪芙蕖。

明楼笑意淡淡,携公文袋缓步而来。于曼丽在混乱的人群中悄悄观察明楼的举动。不料明楼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往于曼丽脸上一扫,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于曼丽不禁心头一跳,莫名感到被拆穿识破,可下一秒明楼已上前与汪芙蕖攀谈起来,仿佛方才那一眼仅是错觉。

“老师,看看是不是您的。”明楼将文件递与汪芙蕖,随即主动大步上前,为汪芙蕖拉开车门。由于明楼的到来,与文件机密的缘故,一众保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包围圈霎时扩散松懈。

公寓薄帘后的明台见此情形,有感时机成熟,一时眸光大亮!可谁都没想到,正当指腹抵上扳机之际,明台才倏然惊觉,明楼英挺的背脊恰好朝向自己,而那宽阔的肩膀半遮矮小的汪芙蕖。明台呼吸一窒,脑海中飞速审度!

目标直线距离500米,狙击枪有效射程400至600米。他过往的狙击命中率98%。换言之,若要一击攫取汪芙蕖狗命,势必会擦伤大哥右肩!而仍有2%的概率,子弹击碎大哥肩骨,汪芙蕖却安然无恙!

“躲开!大哥!求求你躲开!”明台絮絮默念。

明台对这般残酷的真相心惊肉跳,额间的汗水已凝聚滚落,颤巍巍地挂睫毛之上!瞄准镜内的准星不差分毫地直指明楼的肩线与汪芙蕖的眉心!指腹施于扳机的力道时重时轻,犹豫不决!挂钟内的时针分针毫无人情步步紧逼,滴答之声拨弄明台震颤难歇的心弦!

于曼丽,郭骑云,频频看表,紧张不安!

汪芙蕖对明楼毫不设防,揭开文件袋,匆匆看过文件首页抬头,确是自己遗落之物。他夹着文件袋,举目望向笑意古怪的明楼,客套的感谢之言还未脱口而出。突如其来的一点闪烁白芒的亮光竟狠狠刺入眼中!汪芙蕖顿时面色一白!

“铛铛铛——”

3点整!狙击指令的行动时间!

明台被钟声催命夺魂,骤然紧闭双眼,指腹欲叩!

“乓——”

一声枪响打破了上海滩的安宁!喧嚣的马路刹那间秩序紊乱,人群疾呼,抱头四散!市政府办公厅前,记者纷纷跪坐在地,求救呼喊!

“有埋伏!保护两位长官!”警卫保镖惶恐拔枪,将汪芙蕖与明楼二人围在保护圈中!

明台在一声枪响后惊魂回体!他手中的狙击枪仍是冰凉刺骨的!弹匣内依旧充盈满满!这一切都说明一件惊人的事实!那一声枪响根本另有其人!

明台疯狂地推窗眺望,但见明楼侧卧在地,紧抓血淋淋的肩膀,而汪芙蕖竟意外躲过,毫发未伤!“大哥!”

明台愤恨之余,上下左右急切环顾,惊见自己头顶上方,正是旧公寓顶层天台的边缘,有一寸漆黑枪管猛然收起!

谁!究竟是谁!是中共地下党,还是其他组织?他们的目标又是谁?是汪芙蕖还是明楼?

明台此刻无心梳理前因后果,猜测开枪之人的背景身份!如今至关重要的是狙击失败,可汪芙蕖的人头是如论如何都得落地的!无论是为了完成军统任务,亦或是为父母报仇雪恨!

明台在纠葛如麻的心绪中紧抓一线思路。他眸中寒芒乍现,大步流星夺门而出。下楼时褪去外套裹紧狙击枪,拔出腰际备用手枪,全身如燃起熊熊烈火,无人能阻!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8 20:55:00 +0800 CST  
第六十章——02

危难之时,汪芙蕖压根不顾明楼死活,他心惊胆颤一声令下,命一众保镖护送自己上车逃亡。于曼丽见情势急转直下,立刻取出厚实笔记本里嵌入的袖珍勃朗宁。她英姿飒飒地站起身,连续扣发扳机。“乓乓乓乓!”接连数声,八人为组的保镖已去其四!保镖猝不及防,应声倒地,剩余四人大惊失色,将枪口直逼而来!

于曼丽子弹有限,不宜硬拼。她闪身躲在粗壮的电线杆之后,但闻汽车发动的隆隆声响!“不能让汪芙蕖活命离开!这是明台的毕业任务!只准成功不容有失!”于曼丽沉吟一声,现身而出,凭着几乎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运气,向火速驶离的轿车扬枪射击!

汪芙蕖在车厢中不敢大口喘息,不曾想后头数发冷弹擦耳掠过,令耳膜生疼嗡嗡作响。惊魂未定中,身前驾车的司机头破血流,重重栽倒在方向盘上。轿车失控急拐,一头撞向街旁商店才告止歇!玻璃轰然碎裂,汪芙蕖一脚踹开车门,跌撞踉跄下车,他慌不择路,直往曲曲绕绕的羊肠小巷中躲藏!

汪芙蕖气喘吁吁地拼命小跑,以为已将那些头脑发热的爱过蠢材甩开。他扶墙闷咳,缓步前行。不料正当窄巷拐角之处,汪芙蕖脖颈一痛,如被硬物抵喉,窒息感转瞬而至!

“阎王要你三更死,焉能留你到五更!”一抹微哑盛怒的嗓音铿锵落地!

明台以双臂紧锢狙击枪,又将冷硬的枪身横在汪芙蕖的喉间。双臂一收,汪芙蕖便呼吸困难,垂死挣扎。明台眸中怒火炽烈高蹿,他靠近汪芙蕖的耳畔,一字一句皆杀意森然。“汪芙蕖!你沦为日本人的走狗,卖国求荣!还曾不择手段,令我险些家破人亡!罪孽深重,妄图苟活!”

汪芙蕖满脸涨红,痛苦难当。他细细分辨身后之人的嗓音,霎时双眸怒瞪,颤声道,“你是!你是明家最小的那个!你是明台!”他眸中精光一闪,竟哈哈大笑起来,“你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杀了我之后,下一个便是自己的亲大哥吧!”

此言一出,顿时猛戳明台心头的隐痛之处。明台本欲一枪了结汪芙蕖,此刻却因多年积怨与难解难舒的悲愤,冲动之下松开狙击枪,对汪芙蕖施以拳脚。汪芙蕖早已是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在训练有素年轻力壮的明台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片刻便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明台!”于曼丽匆匆赶来,沉声一唤。她方才利落地处理完那些警卫保镖,便追踪汪芙蕖逃离的方向寻到此地。眼见明台被恨意蒙蔽理智,于曼丽箭步上前,伸臂阻止。“别打了!他是故意激你,想拖延时间,等待76号的人赶来!”

明台闻言,深深喘息,心头怒火渐渐熄灭。他幽幽启唇,声线冷若冰霜。“我不会让他得逞!”话音未落,明台一把将狙击枪塞进于曼丽怀中,旋即抽出腰际勃朗宁,保险下叩,直击汪芙蕖的四肢膝肘。

汪芙蕖的惨叫湮没于连续的枪响中。他痛得几欲昏厥,短短数秒钟的时间便四肢瘫痪,为过去的恶行付出惨痛代价!汪芙蕖垮倒在墙根,虚弱无力地求饶,却没有半点悔过之心。明台蹲下身子,毫不留情地将枪口直抵汪芙蕖的下颌!在家仇终于得报之际,明台有些激动难耐,仿佛多年挤压在心的重石瞬间轻盈如羽,叫人一时不甚习惯。

明台薄唇微颤,扳机缓缓扣下,最后一言随恨而逝。“爸,妈,我送他来给你们赔罪。”

“乓——”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18 23:29:00 +0800 CST  
最近三次元事儿多,苦闷,码字情绪低下。等文的朋友抱歉,感谢不离不弃,明天怒饮一杯咖啡再来更新!
——_(:зゝ∠)_在键盘上头脑混沌的楼主留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21 20:30:00 +0800 CST  
第六十章——03

3点15分。接到抗日分子肆意作乱的消息后,76号在短短十多分钟内集结大批人马赶赴现场。七八辆载满组员的黑车将市政府办公厅围个水泄不通,巡查可疑分子的队伍在其三公里范围内地毯式搜查。

汪曼春新官上任,想要趁此良机大展拳脚。她尚且不知汪芙蕖死讯,着一身劲酷十足的皮夹克,正潇洒高傲地探身下车。汪曼春扫视一眼狼藉不堪的现场状况,但见医疗队正匆忙抢救伤员,而人影交叠中,明楼正坐在石阶上,松开右肩层层衣物,由护士处理伤口。

汪曼春立刻摘去墨镜,本是不苟言笑的脸色,忽而忧心忡忡。“师哥!你受伤了!”她大步流星地向明楼走去,不由分说地夺过护士手中的药水绷带,眼圈微微泛红,是真的心疼。“这些可恶的抗日分子,竟敢向你开枪!若是落在我手里——”

“不碍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明楼将汪曼春眸中闪现的狠辣杀意,尽收眼底。他不愿意从汪曼春口中听到那些残忍无道的句子,便不着痕迹地打断。

汪曼春认真细致地替明楼包扎好伤口。恰时,一辆明家轿车不顾76号拦阻强行驶来。明诚自驾驶座现身,急色匆匆地向明楼奔来,额间汗津津一片。“汪小姐。”明诚的目光一瞥明楼血迹斑斑的右肩,便脸色一白,惶恐垂首。

“叫汪处长!”汪曼春眸间寒光一现,对明诚的敌意常常不知所起。明诚恍然大悟,立刻欲要改口再唤,不料一击巴掌瞬间袭来,脸庞霎时火烧火燎般剧痛,嘴角随即开裂渗血。汪曼春收掌,一顿训斥劈头盖脸而至。“身为秘书和保镖,师哥受伤之时你在何处!别忘了你始终是下人!是明家养的一条狗!”

“曼春!”话音未落,明楼愤然怒吼。他站起身,心头不断告诫冷静,可薄唇却依旧难以抑制地发颤。柔和几分的言语皆似天外之音,并非由心而发。“你和阿诚置什么气。是我让他替我去处理些事的。”

汪曼春不免因明楼的激烈反应稍稍一怔,转而听他温言细语才软了心,不多追究。

正当此时,数名76号部下慌张来报,在世界路隔街的小巷深处发现疑似汪芙蕖的尸体!汪曼春这才惊觉自己疏忽了叔父的安危,竟因区区明诚,在此脸红脖子粗!她听闻汪芙蕖死讯,不敢置信,大惊失色,抛下明楼等人,马不停蹄地随部下飞奔而去!

明楼与明诚对视一眼,明诚早已平复心绪,微微颔首,两人便也疾步追去查看究竟。

羊肠小巷已被76号封锁。汪曼春在转角之际霎时脚步一顿,妩媚的眉眼拧成了痛苦悲恸的形状,她一步一晃,无力地向血泊中熟悉的身影走去。汪芙蕖半躺于墙根深处,四肢瘫软耷拉在地,鲜血飞溅在斑驳的墙面上,也逐渐渗入凹陷的石隙里。汪芙蕖被对准下颌一枪毙命,甚至面目全非,脑袋像四分五裂的西瓜骇人可怖。

汪曼春咬牙切齿,全身发抖。她缓缓褪下外套,突然深吸一口气,冲向冰凉的尸体,用衣物将汪芙蕖的头颅囫囵一裹,抱在怀中悲怒嘶吼!

“畜生!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明楼与明诚恰在巷子一角,但闻汪曼春一声哀嚎,便收住脚步,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

“走吧,回家。”明楼肃穆启唇,转身离去。

“不去医院再检查一下伤势吗?”明诚眉头微蹙,轻声建议。

“我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爸妈。”明楼压低声线,话锋一转,继而道,“更何况,家中有人在等我们。”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21 23:37:00 +0800 CST  
第六十一章——01

明台与于曼丽得手后迅速坐上郭骑云的车,奔至隐蔽点高恩路华盛顿公寓。他们以迅雷之势整理枪械装备,抹去曾在此逗留的一切痕迹,便往码头全员撤离。然而正当轿车疾驰在法租界的林荫道上,明台左思右想,纠葛如麻,终于勒令郭骑云停车,毅然决然地向家的方向飞奔。郭骑云尚且来不及制止,于曼丽因忧心明台安危,已快步追去。

法租界的马路两侧栽满梧桐。正值秋日暮近,叶落归根,独零星一二瑟瑟高挂。明台的脚步狠狠踏上厚厚铺地的梧桐叶,发出脆裂轻响。他眼底映着枯黄的叶瓣,感叹生命抽离逝去,半点不随人意。可归根化泥的结局,何尝不是另一番幸运。瞧瞧自个儿,不过是回家,回那个孕育生长的家,却要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又满腹无措。

当明台奔至阔别一载的明公馆外时,他收住脚步,脑海一片空白,只是顺其自然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铁门,往主楼缓步而去。

明台按响了门铃,片刻后门扉轻启,迎接他的并非阿香声若银铃的叫唤,竟是明诚波澜不惊的面容。“回来了?”明诚漠然启唇,毫无半点惊诧,这反倒叫明台疑惑。

“你知道我回来?”明台眸光一凛。

明诚抬手遥指二楼,答非所问。“大姐和阿香去苏州短住。大哥正在家祠。有什么话上楼说。”

明台眸光流转,寒声道,“大姐恐怕也是被你们逼走的!这样也好,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话音方落,明台便踏上楼梯,明诚在后跟随。

至房门外。不待明诚叩门,明台率先推门而入。宽敞的家祠铺着古朴的棕木地板,对门正中位置贴墙安置肃穆的灵位供台,台前摆放长条的红木果桌,桌案上头依次有白烛,香炉,果盘等。此刻灵位跟前的蒲团上,跪着一宽肩阔背的男人。他挺直腰板,不屈不挠,正如一小时前明台从瞄准镜中窥见的一般正气凛然。

明台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供台,点燃三支长香敬上。跪地,叩首,明台与明楼并肩沉默,互不相视。隔了半晌,明台终于抬起眼帘,望着父母灵位,沉吟道,“大哥!我还当你是我大哥!你立刻辞去伪政府要职,带阿诚哥和大姐去巴黎去美国,去哪里都好,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可能。”明楼毫无犹疑,斩钉截铁答道。他默默起身,落座于屋内的红木椅上,自顾自地悠悠煮茶。“让我离开上海,那你呢?你也能离弃你效忠的组织?”

但闻组织二字,明台不由眸光一颤。既然大哥将话头引到这般地步,他也不得不开门见山。“我不走,是因为国家需要我!”明台猛然起身,直直伫立在明楼眼前,昂首挺胸,厉声问道,“你又因何留下!日本?伪政府?”明台目光渐渐凌厉,压低声线,一字一顿道,“还是重庆?延安?”

明楼微微一怔,云淡风轻地浅笑。缓缓饮茶,复又举目凝视明台,肃然沉吟。“我也是为了这个国家!”明台霎时呼吸一窒,等待明楼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料明楼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双眸酝起城府与狡黠。“不过——我们的方式,不尽相同罢了!”

明台顿时气急。明楼的模棱两可无疑令他更加坠入迷雾,茫然无措。“从小到大,大哥永远是我的榜样,也永远走在我的前面!无论能力,无论才智,你总胜过我一头。哪怕是此时此刻!我在你眼前仍旧是赤裸裸的,毫无秘密,毫无伪装,被你轻易拿捏!可从今以后,我再不容你掌控!我会走自己的路!”

“从你选择离家出走的那天起,从你拒绝我搭救的时候起,你便已经做出选择,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路!”明楼倏然起身,与明台四目相对。他浑厚的嗓音掩不住忧心,无奈,与一丝恼怒。“从今以后,我再也管不了你!”

明台好不容易冷硬而起的心,因明楼话语中的淡淡爱责,而柔软融化。明台有些分不清,大哥此刻流露出的兄弟之情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诱敌手段。他慢慢眼眶泛红,如同儿时遭受委屈,向如父的大哥求助一般。明台喉间哽咽,却用尽全力,字字清晰道,“大哥!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这是你曾教我的!”

明楼眸光震颤,面对明台紧咬不放步步相逼,他终是轻叹一口气,将满腹情绪收敛到不见踪影。“你走吧。汪芙蕖一死,76号正全面封锁交通要道进行搜查。明台,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事,但时间终会替我解释。”

明台最后的念想被明楼狠狠击碎。明楼的隐瞒于他听来,皆是为掩盖深藏的秘密。他是得不到答案的,除了祈愿未来免于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局面,明台不敢奢求更多。他颓唐落寞地抬步离去,临门时才背对大哥,冷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

明台闭上眼睛,冲出曾经温暖美满的家。于曼丽正躲在对街角落静静等待。两人相伴,谨慎离去。

明公馆二楼的薄帘后,明诚久久眺望,直至明台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世间,才收回目光,转身行至明楼身旁。“我不懂,他为何不能知道真相。”明诚垂首喟叹道,“你费尽心思设局,摆脱藤田芳政的猜忌,也与汪芙蕖的死撇清干系,又让明台亲手报了家仇。我们与他本就是一条阵线,为何不能说清楚?”

“他知道得越少,未来从军统脱身的机会才越大!”明楼一语道破,旋即轻柔额角。“他今天迟迟不开枪,还是顾念着兄弟情义。如果他知道我们的身份,你认为有朝一日,他会愿意留下我们孤军奋战,而只身离开吗?安排你替他开那一枪,也是为了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明楼的眸光缓缓移向灵位前烧红的长香上,哀愁徒生。“人生在世,无愧于心。怎么才算有愧或无愧。我们是在行光明又黑暗的事,是有愧还是无愧。我们利用一切可用之人,可为之物,包括本应纯粹的感情,是有愧还是无愧。我们也许成了令人崇敬的爱国志士,却也令家人深陷险境,是有愧还是无愧。”

“大哥!”明诚眉头紧拧,感到字字锥心。

明楼重重地拍了拍明诚的肩膀,聊以安慰。“咱们明家至少该走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22 23:06:00 +0800 CST  
关于本文设定与原剧的不同点。
①原剧明楼很上帝,个人不喜欢这样的人设,所以在本文加了内心独白。比如反思,并非为了抗日事业,欺瞒家人都是顺理成章的。
②明楼与汪曼春的关系。楼主曾在原剧一直等待着汪曼春死的时候,明楼可以流露一点怜悯。因为我觉得一个女人的真心不应该被利用,无论是什么理由或这个女人多奸恶。本文也刻意加重了汪曼春的恶毒人设,以此抵消明楼利用她时的负罪感。
③明台脱离军统。这个伏笔已经埋了N多N多,就是为HE做准备。所以本文将明楼伪装,隐瞒身份,也部分归于为明台脱离军统准备,这样也可以消减一点大哥的上帝人设感。
④兄弟间的伪装。因为本文主战争辅谍战,所以没有原剧那么复杂,人物也是减到不能再减。兄弟间互相试探与伪装就不会很多。很明显,这里任务一开始明台军统身份,已经在大哥面前坦露,明台也不掩饰了。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22 23:26:00 +0800 CST  
第六十一章——02

1939年9月14日,第一次长沙会战正式打响!

湖南为中华粮仓,9月又值黍稷收成,对于需要以战养战的日军来说,拿下重镇长沙乃必行之事。国际形势恰逢希特勒挥军波兰,攻势雷霆万钧,号称闪电作战。指挥官冈村宁次效颦此举,集结日军10万余人,航空兵团约100架飞机,率先发动攻势,宣称一月内直取长沙。

远在重庆的蒋委员长电令第九战区代理司令长官薛岳,若长沙不守,应保存实力,转移萍乡指挥。然而薛岳不惜抗命,报以必死之心,势与长沙共存亡。

薛岳如此决绝,实则是因他手中已有一套对敌妙策,名为“天炉战术”。简而言之,就是佯装后撤,诱敌深入,继而侧击尾击,形成反包围。长沙地处平原丘陵,无高山险峻为屏,北面却依次有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与浏河四条水流,借之布下三道阵线。日军在逐个击破之时,中国军便藏身于东边幕阜山脉与西边九岭。一旦日军大举挺进,中国军便左右夹击,瓮中捉鳖。

18日晚,明台一行人自上海抵达长沙,正欲转移至黔阳。不曾想军校发来密电,命他们三人暂时留守长沙。指令言简意赅道,冈村宁次欲策反川军,已派遣特务劝降。若军队暗生倒戈之态,便以叛国大罪,将为首将领就地正法。故,明台等人只好在品茂旅社落脚,等待进一步指示。

22日清晨,明台在长沙足足等候三天三夜,听闻前线战况激烈,他不禁对顾清明的安危忧心忡忡。再者,军校方面毫无动静,他便生出些许私心。待于曼丽与郭骑云晨时醒来,旅社中早已不见明台踪影,只余一张纸条稳稳地压在茶盏之下。

明台对长沙城了若指掌。四处转悠时,有感战事逼近,百姓皆惶惶度日。一连走遍茶园巷,胡家,基督教堂,不出所料,都没有顾清明的身影。明台无可奈何,只得乔装成灰头土脸的流民隐人耳目,前往城外军营碰碰运气。

城外军营依旧在一片潇潇的芦苇荡外。明台小心谨慎,穿梭其中,芦茎细韧抖擞,芦叶剐蹭脸颊,满目皆是灰黄枯寂。前行数分钟,戒备森严的军营朦胧地显露而出。明台俯下身子,拨开芦苇丛,但见成群列队的士兵出入营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沉重。另有小分队站岗放哨,战战兢兢。

正当此时,营地大门前急急驶停一辆军用吉普,车轮下激扬而起的尘埃直叫人呛咳不止。吉普车后笼罩着迷彩色车篷布,松松垮垮,不似载货的模样。车头驾驶座走下两名军绿制服的男人,一人壮硕一人精瘦,身影格外熟悉。

“薛君山?莫小弟?”明台眸光一亮,喜出望外。

“74军51师的顾清明顾参谋,人在何处!”薛君山洪亮浑厚的嗓音忽而钻入明台耳中。他从吉普车上跳下,还未整理军容扶正军帽,便急忙向守门卫兵相询。卫兵答复,顾长官前往福临铺组织村民疏散,三日未归。薛君山闻言,猛然一跺脚,眉头打结,哀嚎道,“尽会折腾!眼下指不定已有小鬼子突围作乱,外加乱七八糟的特务分子流窜,他顾清明是嫌自己命长吗!上高方向正打得热火朝天,至今不见他回来报道,团座都快急出心脏病了!”

薛君山一通牢骚,狠狠挠挠脑袋,复又戴上军帽,低吼道,“小弟!咱们赶去福临铺!”

话音方落,薛君山与莫小弟便匆匆登上吉普车,马不停蹄地驶离此地。而明台,他将方才一字一言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思量当机立断,在吉普车加速途中,身影如风一跃而上。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23 23:56:00 +0800 CST  
第六十一章——03

薛君山与莫小弟好端端地驾着吉普,却忽觉车身略微一震。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薛君山率先发问,“小弟啊,刚才是碰见石头还是坑了?”

莫小弟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低声答道,“大哥,我感觉都不像。倒像什么东西砸在后头。”

薛君山越发神神叨叨,思及刚才满嘴念叨日本特务又日本特务的,该不会真叫他给碰上吧!真想抽自己两嘴巴!他咽了口唾沫,向莫小弟暗暗使了个眼色,右手小心翼翼地摸向腰侧,正欲拔枪。不料摸来摸去,身子歪七扭八,愣是连个屁都没摸着。薛君山急得发汗,心头嘀嘀咕咕。抢呢!枪去哪儿了!

“薛大哥!你找它吗?”一抹阴寒森森的嗓音飘进薛君山耳畔。他尚且来不及应对,便感到额角被冷硬之物抵触。薛君山全身一震,脸色铁青。驾驶座的莫小弟也吓破了胆,刹车只当油门踩,吉普车猛然冲撞急刹,车内人仰马翻。

“管你是人是鬼是哪条道上的,老子今儿和你拼了!”薛君山趁身后之人松懈,立刻回头夺枪,欲要杀个措手不及。眼见乌漆嘛黑的车篷布里抱膝静坐一破布烂衫的难民,薛君山一时错愕,难以将此人与记忆中整洁考究的明少爷对上号。直到莫小弟惊魂回体,在旁怔怔唤起姓名。薛君山这才恍然大悟,气得骂爹骂娘。“你个臭小子!一年不见,竟然这样戏弄你老大哥我!”

明台抑制不住哈哈大笑,在加入军统后从未有过这般开怀舒畅,仿佛那些机密,黑暗,无奈,都随笑声奔流而逝,再不复返。明台的笑持续良久,直叫薛君山摸不着头脑。片刻后,他才深吸一口气,嘴角微扬。“薛大哥!我和你闹着玩的!你看看这枪,还上着保险呢。”

“废话!万一出事,你现在和鬼说话呐!”薛君山将手枪左瞧右看,检查仔细,这才收回腰侧,复又命莫小弟继续开车。明台则靠在车座椅背上,探着脑袋,与薛君山闲话家常。

明台一年前在长沙大火中失踪,杳无音信,一年后又突然现身,若说薛君山没有半点好奇,是绝不可能的。只不过薛君山现如今与顾清明成为战友,眼见明台出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顾清明都跟丢了魂儿似的,才深谙二人的感情刻骨铭心,不该由他这个外人唐突刺探。再者,明台此刻正随他前往福临铺,定然是为顾清明。别离后的境遇与变故,应第一时间与最爱之人分享才是。故而,明白刻意回避不语,薛君山便不多过问。

车行两个钟头,长沙以北的山间村镇福临铺渐入眼帘。

明台的心跳越发剧烈,竟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受,然而心底积压的思念与爱意,仿若只因他心绪的搅动,便翻江倒海,巨浪滔天,狠狠冲垮筑垒的心墙,蔓延至四肢百骸。“薛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明台的指尖紧抓椅背,眸光化为一汪潭水,深沉又隐忍。“别告诉顾清明我来了!我的身份,我不想给他带去麻烦!我能远远看他一眼便好。”

明台气若游丝的声音,令薛君山不禁犯愁。他莫名想念起胡家老小,一番长吁短叹,随即拍拍胸脯,沉声答道,“行!你俩的事你俩说了算!”

话音落地间,吉普车已左摇右晃地驶进破败的村口。村中静谧清幽,挨家挨户门扉紧闭,吉普车一路穿行直至村后广袤的稻田,这才见人影交叠,犁牛驴车乱作一团。人群中心,正有一小队蓝灰军衣的士兵,而其中为首之人冷峻凛然,君子儒气,非顾清明又是何人。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12-24 20:30:00 +0800 CST  

楼主:herovae

字数:396770

发表时间:2016-07-31 20:3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05 16:51:1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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