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六）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蕊黄”就是前面提到的“额黄”。
《闲情偶寄》作者清朝戏曲家李渔激赏“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认为这种“以淡语收浓词”的写法难度极高，必须才高八斗的人方能运用自如。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多么美好的词章，好得让才子绝望，美得让佳人忧伤。
可能是为了迎合皇帝的欣赏兴趣，这组词的主人公都是贵族妇女。温庭筠因此特别擅长描写富贵景象，这种特长在《玉楼春》中发挥到极致。

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掠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 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

自从唐诗宋词元曲的说法流行之后，有些人以为填词是宋人专利，其他朝代的人未经允许不准动笔。两宋词人词作的数量确实远超唐五代，但是宋词却缺少唐五代词的高华纯粹，北宋词稍嫌轻俗，南宋词伤于雕琢。就算把李白填词当作神话传说，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后主也足以和两宋四大家苏东坡、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平起平坐。诗词兼工的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就持这种观点，他说“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家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明朝第一才子汤显祖和陆游所见略同，他说“词至西蜀、南唐极盛，往往情至文生，缠绵流露。岂独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
晚唐温庭筠和北宋柳永都是文人无行的代表，也就是关汉卿笔下的浪子班头。不疯魔不成活，天才文人很少有人品学兼优循规蹈矩，温庭筠和柳永只不过是把放浪形骸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的痛饮狂歌、无所顾忌连李白和杜牧都自愧不如。曲子词正是酒边花下产生的醉歌，所以温、柳虽然饱受非议，但他们却占尽天时地利，就连正统封建文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写出了最纯粹美好的歌辞。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我们每个人都曾在青春的江边守望，相信总有一天片帆烟际闪孤光，那个命中注定的爱人会乘风破浪从天而降。可惜我们大多数人都和真爱无缘，永远等不到那个让我们无怨无悔的人。我们可能要和自己并不深爱的人结婚。生活琐事很快会让我们忘记曾经的海誓山盟，可爱孩子更让我们以为这就是命中注定。只有在酒醒帘幕低垂的午夜，我们才会恍惚想起有什么东西遗忘在烟花江上杨柳岸边。我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平淡的人生，可为什么在听到《可惜不是你》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泪流满面？

第六回 温庭筠鹦鹉高才 韩冬郎雏凤清声




进士考试可以改变读书人的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唐朝进士考试又是有史以来最难通过的考试之一，考场维持秩序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在竞争激烈和监考严格的双重压力之下，连诗圣杜甫都战战兢兢失去灵感，但是温庭筠却从中发现了商机，“日救数人”，以帮人舞弊的特殊方式抗议自己的怀才不遇。单论考试能力和临场急智，温庭筠几乎无与伦比。我们无法统计晚唐有多少进士是因为温庭筠的帮助脱离苦海，但是可以肯定请温八叉出马代考价格不菲。温庭筠转身就把钱送给那些沦落风尘的歌儿舞女，所以当他去世的消息传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在群星璀璨的唐朝，如果只会考试依然很难出头，毕竟此前出现过祖咏、钱起这种仅凭一首诗就金榜题名的考试大牛。温庭筠在考场上帮人搭桥，在诗词写作上却绝人后路，今天是雷锋，明天摇身一变成为欧阳锋。我相信晚唐以后有无数文人在看了温庭筠的诗词后选择了放弃，不敢再以诗人自居。温庭筠的进士考试同学黄巢五岁写出《咏菊》，但在确定自己无法超越温庭筠之后，决心用武力另寻出路，结果壮志未酬牺牲在泰山狼虎谷。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大唐帝国这架老旧马车奔向黑暗深渊的时候，曾经联手护佑这个伟大王朝的昊天诸神无动于衷，只有诗神交给温庭筠一盏指路明灯，让他引导诗人穿过天昏地暗的战场。因为有温庭筠在，诗歌艺术才没有随着唐朝的终结而消亡。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华佗扁鹊已死，只有诗人在为苦难的世界疗伤。
温庭筠写诗与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填词与韦庄齐名，世称温韦。据说他相貌奇丑，人称“温钟馗”。然而正是这个相貌奇丑的才子，写出了世间最美的诗词。

温庭筠是花间派的旗手，现存词七十多首，在唐代词人中首屈一指。这些词大都收入《花间集》和《金荃词》。有人认为李白名下的那两首《菩萨蛮》和《忆秦娥》极有可能出自温庭筠之手。也就是说，最先把词写得登峰造极美轮美奂，让后来词人看见词家别有天地的就是温飞卿。从这个意义上讲，温庭筠才是词家开国君王。
如果说《菩萨蛮》是锦衣华服盛妆美颜，那么《梦江南》就是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前文说过《菩萨蛮》有温庭筠心上人的身影，但最有可能写给姚曳的是他的两首《梦江南》，因为这两首词“空灵疏荡，别具丰神”。温庭筠记忆中的姚曳不是哀怨慵懒的贵妇，梨花满地不开门，而是活泼多情的少女，轻罗小扇扑流萤。

一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二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颦洲。

第一首《望江南》最值得注意的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山月和水风本是最平常的风景，但是在温庭筠笔下却有万种风情。陈廷焯说这首词低回宛转，情韵无穷。汤显祖认为这首词有六朝风韵。
明末戏曲家徐士俊说这首词“幽凉殆似鬼作”，另一位晚明学者沈际飞也说“惨境何言”，意思是诗境凄凉到无法形容无以言表。我觉得这样解释过于刻板，甚至可以说不解风情。情人之间的恩怨尔汝岂可当真，今天说恨你千百遍，明天就可能爱你一万年。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使我想起云南民歌《小河淌水》。这两首歌词都写到山月和水风，都写对情人夜以继日的思念。山月不知心里事，可我能倾诉的唯有山月；水风空落眼前花，只因无人在意花开花谢。这里表面上是在嗔怪山月水风等自然风景，实际是在怨恨情郎比水风山月更无情。落花可能还有自况的意思，词中女子觉得自己就像野花无人怜惜，花开花落两由之。

第二首《梦江南》每一句看起来都很普通，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巧夺天工。汤显祖等人指出“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来自中唐女诗人刘采春的“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李冰若《栩庄漫记》则认为可以追溯到楚辞“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在花间词人中，李冰若对温庭筠颇有微词，但这首词让他心折，“幽情远韵，使人徒唤奈何”。
陈廷焯更是心悦诚服，他说这首词“绝不着力，而款款深深，低回不尽，是亦谪仙才也。吾安得不服古人？”王国维说李白《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遂关千古登临之口，温庭筠的这首词同样霸道，自古思妇登楼念远之作无出其右。
《菩萨蛮》、《梦江南》之外，温庭筠最常用也最擅长的词牌还有《更漏子》。

一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二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三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四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五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

这五首《更漏子》虽然都是温庭筠的名篇，但不如那些《梦江南》和《菩萨蛮》神韵天然。这几首词就像野草闲花，只能偶尔让人惊艳，而《梦江南》和《菩萨蛮》“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最后一首《更漏子》中的“蝉鬓美人愁绝”得到王士祯称赞，后来在《河渎神》词中，再次出现“蝉鬓美人愁绝”，所以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说：“飞卿词中重句重意，屡见于《花间集》中。由于意境无多，造句过求妍丽，故有此弊。”
温庭筠的几首《杨柳枝》说的都是杨柳，纯粹是逞才之作。

一
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映绣芙蓉。景阳楼畔千条路，一面新妆待晓风。

二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

三
馆娃宫外邺城西，远映征帆近拂堤。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芳草绿萋萋。

这组词“构语闲旷，结趣萧散，豪纵自然”。中唐诗人刘禹锡最早推出《杨柳枝》词牌，刘禹锡好友白居易写“永丰柳”的《杨柳枝词》甚至让唐宣宗特意下诏把那株柳树移植御花园。汤显祖认为温庭筠的这组《杨柳枝》真堪方驾刘、白。

温庭筠的《南歌子》快人快语，妩媚妖娆。这是民间词向文人词过渡的著名范例。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温庭筠的两首《新添声杨柳枝》利用汉字谐声双关的特点，更是学习民歌的典范，和刘禹锡的竹枝词一脉相承。

一
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二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还写过三首《河渎神》，其中两首堪称名篇。

一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 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是一幅壮丽的山水长卷，无限楚山，几点飞鸟，恰逢“百花芳草佳节”，在这样的情境下却要离别，所以“蝉鬓美人愁绝”。

二
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箸千条。 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漂泊。

起首两句“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为人称道。可能正是因为这几句词境界高古，胡应麟等才会判断李白名下的《忆秦娥》、《菩萨蛮》出自温庭筠之手。
《河传》词牌是温庭筠首创，得到陈廷焯、刘毓盘、汤显祖等人高度称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河传》一调，最难合拍。飞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绝响”。刘毓盘认同李清照的说法，认为早期词人的作品多是“句读不葺之诗”，只有少数天才词人明白诗词之间的差异，他在《词史》中说：“其真能破诗为词者，始于李白之《忆秦娥》，极于温庭筠之《河传》词。”温庭筠现存《河传》三首，汤显祖说：“凡属《河传》题，高华秀美，良不易得。此三调真绝唱也。”但我认为写得好的只有下面两首。

《河传》（一）

湖上，闲望。雨潇潇，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娥愁不销。终朝，梦魂迷晚潮。 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

《河传》（二）

同伴，相唤。杏花稀。梦里每愁依违。仙客一去燕已飞。不归。泪痕空满衣。 天际云鸟引情远。春已晚，烟霭渡南苑。雪梅香，柳带长。小娘，转令人意伤。

下面这首《清平乐》在温词并不突出，但是却可以成为后世很多词人的代表作。

上阳春晚，宫女愁蛾浅。新岁清平思同辇，争奈长安路远。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琐千门。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黄金买赋”出自司马相如《长门赋序》：“汉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幸。”
清代常州词派领袖张惠言对温词的评价最有代表性，他说温词“深美闳约”。在流传下来的七十多首温词中，堪称“深美闳约”的词将近一半。陈廷焯对温庭筠评价也很高，他说“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温庭筠的才能世所公认，却因为恃才傲物一生沉沦。就像他在《河传》中所说，“梦里每愁依违”。不过以温八叉之聪明，他何尝不知道随波逐流可以致身成名，所以我们可以判断温庭筠是故意选择落魄江湖载酒行，这条路虽然艰辛，但是不违本性。
咸通六年，温庭筠出任国子助教，不久贬为河南方城尉。赴任前夕，好朋友纪唐夫为他践行。纪唐夫说温庭筠“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意思是鹦鹉因为能说会道所以失去自由身，反而不如其它凡鸟得以悠游山林。温庭筠再也受不住命运的打击，在去方城的途中与世长辞。我相信温庭筠在临终之前，一定喃喃自语“过尽千帆皆不是”。
温庭筠是词史上第一位伟大词人。他的诗歌成就不如晚唐另外两位伟大诗人李商隐和杜牧，但诗词总体成就有过之无不及。中国文学史上象他这种诗词兼工的大家屈指可数，我能在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只有他和欧阳修、苏东坡、姜夔、陆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