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城市傍晚6点半的马路，与其说是马路，不如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
朱可为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的车龙沿着过江大桥的桥面和引桥，蜿蜒盘旋，一眼望不到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这条长龙的什么位置，他只是期盼，司机能够努力地朝前挤。他心里明白，对于这样的堵车来说，越往后，消耗的时间和精力越多，而现在，有将近一百个人在等着他，他消耗不起。
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刚才不听从司机的意见，在地铁站下车。地铁很挤，夹杂着人身上的难闻味道，可是至少地铁能够保证，此刻的他已经过了江，已经快要到达自己想要去的目的地。
车外很冷，突然而至的寒潮让车窗上蒙上一层厚厚的水汽。虽然司机并没有打开空调，可焦躁的他还是一头大汗。
“师傅，能不能快点。”朱可为明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快点？”师傅回过头来朝着她咧开嘴笑了，“兄弟啊，我考的是汽车驾照，不是飞机。”
朱可为尴尬地笑笑，他打开车窗，探出脑袋，冷风吹来，他的头脑瞬间清醒。这车龙，向前看不见起始，向后也看不见末尾。他现在就在中间，司机能做的，无非就是守住自己的位置，别让别人加塞，同时寻找合适的机会，去加塞别人。他突然觉得，这就跟他今天要去干的事情有些相像——守住位置，努力向前。这也是正在等待他的那一群人此刻心里的想法吧。
把头缩回车内，他平静了许多。是的，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按时赶到了。现在他要做的，不该是焦躁，不该是抱怨，而应该是冷静地去寻找对策。怎么办？怎么办？
“兄弟啊！”司机师傅大概是看出了朱可为的急躁，开始开导他，“已经这样了，着急也是没用的。急也没用，不如放平心态。别以为今天你到不了，就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哥哥告诉你，这个世界，缺了谁，都是正常运转的。人这一生啊，除死无难事，越急越没办法，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哲学家，朱可为这时深刻地体会到了。他摸着口袋，看着窗外，掏出了烟，刚叼到嘴上，忽然想起了出租车上是禁烟的，有些抱歉地想要收回去。司机师傅看见了，呵呵一笑：“抽吧抽吧，这样的堵车，还不知道要多久呢。”师傅边说边放下了四周的车窗。
“不影响你接下来拉客人吧？”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师傅很玄妙地来了一句，“很多时候，你把一切做得都很好了，可来个不讲理的，怎么就是看你不顺眼。有时候你自己觉得自己的车都太邋遢了，可来个随和的，根本不当回事。我们做这个，努力使一方面，技术是一方面，可运气也是一方面。”
“那您今天拉到我，应该是运气不好了吧？”
“可不是！本来我想着把你送到地铁，去吃晚饭。等吃完，高峰过了，路面畅通了，再接几个活，然后回家睡觉。结果呢？”师傅回头朝朱可为伸出手，“兄弟，我烟没了，你能给一根吗？”
朱可为忙递上一根烟，帮师傅点燃。师傅深深吸一口，打开窗朝外吐出：“可谁知道到底是好是坏呢？也说不定，送完你，立马就拉到一个大活，对不？人吗，别总看着眼前的困难，得放长远。今天堵车了你生气赚不到钱，要是气死了，你更赚不到了，你说是不是？”
朱可为笑了。他的心情好了很多。点起烟，他开始思考该怎么办。
透过车窗，江面黑漆漆的，只有江两岸的灯火，显示着这个城市的活力。朱可为知道，那些灯火，有的来自于高楼大厦，有的来自于低矮平房，人人都在为了住进高楼努力着，他也是。
他掏出手机，拨打着电话：“喂！老牛，我堵在路上了，七点无论如何是赶不到了，你想想办法。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也说不清要多久才能到，要不你给小龙打个电话，让他顶顶，我尽快到，尽快！”
挂完电话，朱可为一点也不急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朝着窗外吐去，而窗外的一切，此刻在他吐出的烟雾中，也变得模糊起来。
司机师傅打开了车载CD，音乐响起，朱可为笑了。
“我有一辆二手车 它的状况还很好
我有一条捡来的狗 每次都把小偷吓跑
我有一间破房子 地震时候它不会倒
我的太太虽然不漂亮 温柔体贴她却知道
虽然我不是第一 有总是比没有好嘛……”
这首歌他熟，当初在大学宿舍的时候，小龙就总是放这首歌。马兆骏的《第二名也无所谓》，那时他总觉得，这首歌是一个失败者的自我安慰。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第一次明白，这首歌里的身为一个中年男人的辛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共鸣了吧？到了这个年纪，就会有这样的感慨，要是早几年，或许他宁愿去听《爱拼才会赢》了。
朱可为跟着CD轻轻唱着，司机师傅有些惊讶的回过头：“这么冷门的歌你都会？”
朱可为没有回应，只是跟着继续唱着
“人家说我小时了了 可联考却考不好
念的不是什么好学校 最后还是戴了方帽
戴了方帽还不够罩 为了生活东奔西跑
进了公司鞠躬哈腰 第一句话说‘总经理你早’
虽然我不是第一 有总是比没有好的嘛
第二名也无所谓……”
车龙开始动起来，可是此刻，朱可为倒希望就一直这么安静地听着歌，度过这个夜。

“你是做什么的？”车子缓慢却不停顿地朝前着，师傅问。
“教育培训，帮那些想进好学校的孩子，努力去完成自己的目标。”
“想进就能进吗？要出钱的吧？”
“当然不是想进就能进，也不是光出钱就行的。”朱可为简略地回答着，这里涉及了太多的秘密，跟司机师傅，大约是说不清楚的。
“那你们这行应该满赚钱的。”师傅手把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没好好读书，那个年代你懂的，谁想着认真学习啊？上个中专就不错了。你知道我中专上的什么专业？寻呼！刚工作那两年收入是高，可这玩意儿说没就没了，手机一出来，这东西立马就完结了。好在我当时学了开车，干起出租。一开始收入也高，多少小姑娘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们，可是现在呢？所以我儿子读书的时候，我就叮嘱他，要什么都可以，就是一定要好好读书。”
“你这想法是对的。”朱可为听着师傅说，内心竟然有些感动，作为一个从事教育的人，听到别人认可读书的重要，内心大概总是高兴的吧。
“小子成绩一直很好，可中考的时候，发挥失常，离重点中学差了两分。我老婆就说，那算了，读个中专好像也不错。我不肯，出钱找人，交赞助费，进了一个市重点。后来高考他挺争气，考了浙大，还有两年，两年就毕业了。”
说到儿子，师傅的语气轻快起来，随着这种轻快，车流动的速度也快起来。
“小子暑假去打工一个月赚的钱，比我辛苦开车赚的都多，以后，不用操心他了。”路况越来越好，师傅打了把方向盘，车子拐上一条小路，“所以，读书，一定要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师傅的话多而密，越说越兴奋，朱可为静静地听着，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

2、
牛博瑞站在教室里，看着台下坐得满满当当的家长。窗外很冷，可屋内的温暖，却让他不得不脱掉外套，不停地擦着汗。坐满能坐64人的教室，此刻挤进了整整100多个家长，他和前台的毛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将桌子搬出去，把椅子搬进来。他预想到今天会有很多人来，所以特意提前借了间同楼的大教室，可是没想到，家长这么热情，来了这么多。
对于牛博瑞来说，这些家长就是钱，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在他这里报班上课，而他要做的，就是要让家长花的每一分钱，都物有所值。
他扫视一下家长，家长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紧张，而似乎比他更紧张的，是台下那些家长，他们的眼神焦灼，神情严肃，许多还摊开了笔记，准备着详细记录听到的一切。
这场讲座是关于小升初的，在座的家长，有马上就要迎接挑战的六年级，有过来学习一下经验的五年级，还有早早做准备的四年级。家长是没有办法不焦灼的，僧多粥少，这就是这个城市教育的现实，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进一个优质的初中，可优质的初中，又哪是那么好进的？
牛博瑞已经喝了三杯水了，朱可为放鸽子，让他不得不临时顶上来。朱可为说找龙在野，他比较能说，可天知道现在龙在野在哪里浪，要是等他来，黄花菜都凉了。牛博瑞决定自己上。毛颖知道自己这个老板，他能很幽默很流畅的给孩子们上课；他能很自如地和家长沟通，可是让他给成人做这样的宣讲，他不行。不是他水平不行，能力不行，而是他似乎心理上有障碍。
毛颖不知道这是什么问题，说是演讲恐惧，可面对再多孩子他毫无压力。也许他以前，在这方面受过一点刺激吧？
牛博瑞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双手死死抓着讲台。他在内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撑住，这关系到以后的成败，关系到钱！”一想到钱，他的紧张似乎好了很多，他抬起头，看着家长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们开始吧！”教师最后的时钟，正好指向七点，牛博瑞笑着说出了开场白，教室里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他。
“今天周五，各位家长忙了一周，放弃难得的休息，来这里听我们这个升学讲座，首先，我表示感谢。”牛博瑞的开场还算正常。
“大家时间都很宝贵，所以我尽量简洁，尽量直观地跟大家来交流一下升学的注意点和重要性。首先，我们来说说，为什么要择校！”
牛博瑞拿起粉笔，转身在大黑板上写下一行字“一个学校等于两个区”，他身后响起了家长的议论声，这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他转过身：“我不想煽情，不想用传销的话术来蛊惑大家，我只想用数据说话。今年中考，本市最好的三所初中，民本中学，民强中学，民正中学，考上‘八大金刚’，哦，就是我们市最好的八所高中。考上‘八大金刚’的学生数量，都超过150人，八大金刚今年招生一共只有2000左右，这三所学校，就占了将近四分之一。与他们形成对比的，本市北面的两个区总共考上这八大金刚的学生数量，不及这三个学校中的任何一个。这三个学校，最差的那个，市重点率是98%，最好的是100%。与此对比，本区学校，就马路对过那个三省中学，市重点率是2.1%。考入八大金刚的比例是0.25%。”
说到这里，牛博瑞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家长们预料之中地骚动起来。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一个城市的两个学校，会有这么大的差距？是师资？投入？还是学校的办学理念？”牛博瑞再次停顿，家长这次很安静，他们当然能听出，牛博瑞给出的设问句，所以他们安静地等待着他给出答案，“都不是！造成这些学校间巨大差异的，是生源。”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老师，如果没有好的学生配合，也不可能取得特别优异的成绩的。我见过太多的优秀老师，他们不亚于你们所知道的名校里任何一个老师，可是他们在你们所说的菜中当老师，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是没法让自己的学生考出令人满意的成绩的。学习不单单是老师教的事，更是学生学的事。而这些好初中为什么好？要么，他们是民办，要么，他们是有自主招生权的公办学校。看到没有，他们可以选择学生，而这种选择，就保证了所有进入这个学校的孩子，在一开始就在一个相对优秀的学习环境中度过中学。”
“当然，作为家长，你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你们需要关心的只是，孩子要进好学校，孩子将来要考尽量好的高中，孩子未来要去211,985的大学。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就更需要，也必须要择校。”
“有太多的专家，太多的媒体，太多的教育领导在劝告你们，择校没必要，择校太疯狂。可你们如果去看看这些专家，看看这些教育领导，看看这些媒体的主编、名记们，他们的子女，孙子孙女，有谁是在大家眼中的‘菜中’读书的？哦，菜中就是很菜的那些初中。”
“作为家长，你们也许并不奢望自己的孩子一定能成为学霸，一定能上八大金刚，考清北复交。可是你们一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达到他能达到的最好的水平。为什么要择校，我再给你们看一组数据。”
牛博瑞转身在黑板上分左右写下了两串数字。
“这是今年中考的平均分，左边是全市排名前十的，右边是每个区最后一名的。”牛博瑞还没说完，底下的家长就已经爆发出一阵惊呼。
“你们很惊讶？我刚看到这组数据的时候，我比你们还要惊讶。这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平均分，几乎相差了100分，这是什么概念，相信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明白。作为家长，为什么要择校？”牛博瑞用手用力拍拍左边那排数字，“你们也许并不奢望孩子成为这个城市成绩最顶尖的。”牛博瑞又用力拍拍右边一排，“可你们也绝不希望孩子中考只有这些成绩。”
“平均分！平均分！大多数家长应该都是这么想，我的孩子能到平均水平，最好再高一点，高得越多越好。那么，是不是平均分越高，你们孩子的学习成绩也会水涨船高的越好？这无关老师的教学水平，再高水平的老师，也只能按照班级的平均水平去教学。平均水平差，就算你孩子是天才，老师也不可能为你一个孩子放弃全班。教学相长，学生整体水平高，就会倒逼老师，必须拿出更好的东西。老师拿出更好的东西，就会逼着学生更努力地学习。这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而菜中呢？恰恰相反。这是环境，环境，环境！家长能改变自己家庭学习的小环境，但是却改变不了学校学习的大环境。更何况，初中的孩子，开始叛逆，开始反抗家长的权威，你们无法再像小学时那样去约束他们，管制他们，如果环境不好，你们能保证，靠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他们吗？”
“如果能选择，谁愿意择校？在离家最近的学校，每天多睡会儿，多玩会儿，多好！可是现实是，优秀的教育资源就那么多，只要中国还有高考，还有大学排名，那么，学校之间，就会有质量的差距。”
“我们给孩子择校，不是说我奢望孩子变得多好，只是希望，孩子不要那么差，那么差而已！”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牛博瑞觉得累了，他撑着讲台，努力喘几口气。台下那些家长的面部表情，此刻越来越凝重起来。他扭头看看门边的毛颖，毛颖偷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这些话其实他早就准备了，相关数据，所有的利害关系，他在自己脑子里已经过了许多遍，可是他就是没有勇气站在这里说。朱可为如果今天来，也不过就是这样的表现这样的效果了。也许，下次可以省掉请他来讲的那笔钱了。一想到可以省钱，牛博瑞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不会真的去省掉这钱的，跟朱可为的合作很愉快，多少年的老同学老哥们儿了。要是没有他，自己也没法获得这么多的资源。
牛博瑞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一个教了这么多年书的老师害怕面对大家演讲，这说出来简直是个笑话，好在今天自己还算表现不错。
“好了，各位家长，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牛博瑞说完，家长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