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汶川


我在北京想到了这个故事,当时还只是个故事雏形。去年下半年我在美国旅行,在坎布里奇市哈佛大街364号,一幢非常安静的别墅里,用几个月时间完成了这个故事的大半篇幅,它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轮廓,但当时我仍然没有预见到故事主人公的结局竟然是:重归汶川。

坎布里奇距瓦尔登湖将近半个小时车程。梭罗在湖岸边的小屋已不见踪影,毕竟这已经是一个半世纪之前搭建起来的简陋小屋了,不过遗址仍在。我们环湖绕行,一些美国人在湖水里游泳,另一些美国人半裸着躺在岸边看书,我当时惊奇的是,没有一个美国人在看手机。此外,湖水湛蓝,树林寂静,梭罗在很久以前独享过的那种景色,仿佛至今没有什么改变。我熟悉这些景色,不会为此而倾倒,我的老家衡山一带可不缺这些。

但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此时仍然给了我一些启迪,它促使我思考“汶川”与“北京”的关系。我突然觉得,在这种传统乡野与现代都市之间,蕴含着某种危险的趋势——它们将异化或固化为类似“自驾游”的关系,一方提供客源,一方提供食宿,双方形成纯粹的商业联系。

我在瓦尔登湖看到的是接踵而至的游客的喧嚣,而这正是当年梭罗存心躲避的。我从美国回来,立即去一趟汶川,之前的疑惑并未消退多少:映秀镇被规划重建成了类似北京的小区,极富现代感;到处是商户,暂时都还很朴实,没有学会奸诈。然后,我在汶川县城的一条街道上,拿着相机抓拍一个服饰很吸引人的羌族中年妇女,她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瞬间低下头,一脸微愠而羞怯的神色,令我印象深刻。我担心这种“微愠而羞怯”的传统,将在一两代人之后消失殆尽。就像瓦尔登湖丧失掉梭罗时代的意义,汶川也终将失去它曾经拥有的某些本色。

因此,我必须让自己正在写的这个故事,故事里的汶川姑娘英卓(她同时有羌、藏、彝、汉族血统)显得更固执一些,才能在她来到北京后经历的一连串离奇事件中,更加特立独行。她不会轻易就范,她最后离开了北京,重归汶川。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3 09:28:00 +0800 CST  
1

英卓来自汶川,二十一岁,高挑白皙,老家在大山深处。她初来北京。
英卓令人着迷,一点点瑕疵是她的穿着,能让人看出是个外地姑娘,上火车之前犹豫过该怎么穿,到北京后才知道自己穿错。而北京是时尚之都,首都机场频繁起降的国际航班每天都带来欧洲、北美、日韩的最新时装风向,令人眼花缭乱,这不是一个外地姑娘能够摸准的节拍。要找这个节拍,得去长安街,天安门广场以东,或者广场以西。久居北京的人知道,广场上经常排着长蛇般队列的多是各地游客,不足以体现流行元素,不必效仿。英卓本来也可以穿着很得当,戴上刺绣的头帕、闪亮的银饰,就能够抗衡任何一波时尚风潮了。但英卓不会选择她祖母、母亲的那种穿戴。她的祖母属于藏族,而母亲来自凉山彝族。她从十五岁开始,就没碰过家里的头帕、银饰之类东西了。
彝族习俗,十五岁的姑娘即将进入成年,要有一个象征性的仪式:由母亲择日为女儿换上成人裙。这是流传千百年的古老传统,远在汉族盛行裹脚,或者欧洲男人使用贞操锁之前,彝人就在山寨里另设一间间小木屋,让身穿成人裙的姑娘们和山寨少年自由出入,可以彻夜不归。似乎是北京知识界一度津津乐道的“现代性”、“前现代”、“后现代”,在西南一隅较为封闭的彝族山寨,从来不是问题。那年春夏间,英卓的彝族母亲精心缝制好了成人裙——完全按传统式样,织锦上还镶着漂亮的刺绣花边——预备在暑假开始时,亲手为英卓换装。英卓在山下的岷江边一所寄宿中学读初三,周末和假期可以回家。她将在暑假里穿上新裙。不过这只是象征性的,因为汶川罕有彝人,只有在彝族聚居地,换上这样一件宣示成人的新裙才有标志意义。
英卓同时显得准备不足。她对山外的世界,对成都那样的大城市充满向往。此外,一个低年级的羌族小孩瓦拉是她的崇拜者,也对她造成了一点干扰。英卓眼里没有瓦拉,他黑黑瘦瘦的,矮她半个脑袋,英卓拿他当小孩看。当然瓦拉只要能坚持下去,最终在英卓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也并不费劲。瓦拉有一天造谣,说他们羌寨的一只羊开口说话了,那只羊恳求不要杀掉它,否则会死很多很多人……。英卓放声大笑,“什么时候让我去看看你们家那只神羊?”瓦拉改口说:那只羊在龙溪,是他们家一个亲戚在电话里说的,羊开口说话之后,吓坏了那个寨子里的人,没人再敢吃它,结果被卖羊人牵走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瓦拉,以后别跟我说这种小孩子话。”英卓说,边说边往回走,从江岸边返回学校,她都不爱跟瓦拉再玩下去了。
但是瓦拉锲而不舍。五月初的一天傍晚,他蹲在操场边上,在暗影中说羌语:“你第一个男友得是什么样的人呢?”英卓听不大懂,不搭理他。瓦拉再用汉语嘟哝一句,英卓嘲笑他:“你小孩老想大人的事情,也太早了一点吧?”瓦拉一跃而起,踮着脚尖凑近英卓的耳朵,得意地告诉她:“我已经是大人啦!”说完就跑,钻到教室上晚自习课去了。
瓦拉等待着。他有不可告人的打算:暑假开始后,就要去英卓的村子里探望换上新裙的她。但两个星期后,一切都改变了。那一天,汶川地动山摇,瓦拉在空旷的操场上,他听见体育教师一声尖叫:“地震!”紧接着许多人惊慌地冲出教学楼,还有人摔倒在楼梯上。瓦拉紧盯着二楼,英卓的班级没有任何动静。事后人们知道,一位刻板的教务长在讲台上犯下致命失误,他要求学生镇静,躲到课桌底下,从而错过五十秒逃生时间。恰恰是在这几十秒里,瓦拉像猴子那样敏捷,攀爬上了二楼,他冲到了英卓的教室——震颤着的教学楼随即倒塌,巨响声中,尘埃扬到了半空。
瓦拉没能救出英卓,他扑倒在英卓身上,自己也被深埋在废墟中。不过瓦拉还能动弹,“英卓!英卓!”他轻声喊道。没有回应。瓦拉眼前一片漆黑,还有过一阵寂静,稍后又听到有人呻吟,但不是英卓。瓦拉必须从英卓身上爬下来,以减轻英卓的负重,旁边刚好有一点狭小的空间,他费劲地滑落了下来。然后他用鼻尖嗅嗅英卓的嘴唇,“英卓!你说话呀!”再触摸英卓的胸口,瓦拉感觉到了她的心跳。“瓦拉……”“啊,英卓,你还活着!”瓦拉狂喜起来,拼命地吻英卓,差点让她又一次窒息过去。“唉,瓦拉……”英卓不舒服,瓦拉因此停止狂吻;但英卓没有央求移开他那只手,瓦拉因此继续将手停在英卓的双乳间。后来他还几次摇晃英卓的乳房,摇醒她,因为瓦拉担心她昏迷过去。英卓的脑袋不能动,瓦拉也找到了原因,他花很长时间,将英卓被砖石和碎木板挤压住的头发,一根根拔了出来。英卓能动了,瓦拉又趁势将手塞到她的脑后,让她枕着他的瘦细胳膊。瓦拉机灵,他侧身蜷缩在一处较为平整的地方,很快又从英卓一直扭动着身体的动作,察觉到她仰躺在一块翘裂的楼板上,好几处断陷的水泥边角顶着她的腰背和其它部位。瓦拉必须跟英卓互换位置,必须再次爬到英卓的身上,让英卓从他的身下往旁边挪移,而移动异常艰难,他们僵持着。幸而瓦拉轻瘦,英卓还能承受,但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抽搐起来,又一次狂吻英卓的嘴唇,然后一声大叫,身体像泄气的皮球松弛下来,英卓能移动了,换到了瓦拉的位置。瓦拉不无歉意,他没办法,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阵。等待救援的时间漫长难熬,瓦拉后来还有几次抽搐的迹象,最大胆的一次是他试图解开英卓的裤带,英卓无力地摇摇头,制止了他。瓦拉一直很亢奋,十几个小时后他们获救,英卓被抬上担架,瓦拉还能在担架旁边蹦跳,嚷嚷着要矿泉水,要给英卓喝。(待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3 09:32:29 +0800 CST  
地震期间,网上流出大量视频。有过一个关于瓦拉的视频,至今仍然能搜索得到,在视频中,瓦拉被追问为什么要冒着巨大危险从操场冲进教学楼去救人?瓦拉显得很羞涩,低着头,嗫嚅着答不出话,突然他拔腿又跑了。瓦拉能跑,几年后他跑得更远,只身到了北京。有一天,他给很久已没有联系的英卓打电话,得意地问:“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北京,在北大保安队,经常听北大教授讲课,每月拿三千多工资呢!你来不来北京,英卓?”
瓦拉居然在北京,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可是瓦拉真的在北京,而英卓在阿坝师专即将毕业,已经确定的去向是回汶川家乡,做山村女教师。瓦拉打来电话之前,英卓最大的期望是能够被安置到镇中心小学去,这比她以前向往过成都那样的大城市,虽然差了很远,但她已经够幸运了。她是地震孤儿,一直享受各种照顾,瓦拉就不行,必须自谋职业,所以他到处乱闯,去了北京。
瓦拉在电话里鼓动英卓去北京。不过,瓦拉不是一个可以投靠的人。“瓦拉,你又长高了一点吗?”“当然长啦,今天早晨又比昨晚高了一厘米。”“那不算,每天早晨你都会长高一厘米,”英卓淡淡一笑,从前碰到这种时刻,英卓一定放声大笑。“最近又换女朋友了吗,瓦拉?”“在北京没有女朋友,”瓦拉老实承认。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此外,他也从不主动问及英卓跟什么人在一起。他一直是英卓的崇拜者,尽管最狂热的阶段早已过去。
英卓与瓦拉之间,没有过任何误会。地震过后,瓦拉还爬到山上,在英卓家垮塌的房子里,翻找到一条镶着刺绣花边的新裙,交给了她。他仍然指望英卓能在暑假里穿上新裙,但她将母亲留下的这件遗物放进临时校舍的皮箱里,珍藏了起来。暑假她也不回家,因为山上的村子全毁了,好多户人家被深埋到了地下。地震造成的巨大恐慌改变了英卓,从此没有任何男人可以碰触她——当然瓦拉除外。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始不久,瓦拉就开始劝说英卓走出临时校舍,又往岷江河岸边走一走了。他们携手走在一起,英卓听任瓦拉黑黑瘦瘦的小手扣住她的手指头,也任由他带到随便什么偏僻地段坐一坐。他还可以装作要说悄悄话的样子,将嘴唇凑近英卓,偷吻一下她的耳朵。英卓的神色麻木,没有话回答,也不反对。有一天傍晚,瓦拉趁机将手伸进英卓的胸口,抚摸她的乳房,却不料她突然惊叫,仿佛地震又来了似的。接下来几次重复的是同样的情形,一次次惊叫过后,瓦拉想要在英卓身上得到什么的企图就彻底无望了。他后来跟几个羌族女孩走得很近,再后来是辍学,在英卓就读阿坝师专后,彼此见面的次数就不多了。
没有男人可以碰触英卓。英卓的不寻常行为表现也引起了一些人的特别关注。阿坝师专一位彝族副校长曾经找过英卓,这个人快六十岁了,满头白发,像一个儒雅而慈祥的祖父。他在办公室朝英卓伸出手,当时都有好几个人在场,英卓仍然迟疑了几秒钟,眼睛里流露着不信任,在副校长碰触到她的那一瞬间,快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他们交谈,话题似乎很随意,校方也许意在评估一下几年前的地震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程度,但英卓的回答却是再正常不过。事实上她也很正常。交谈很愉快。彝族副校长赞扬她“学业优秀,聪明漂亮”,还鼓励她谈一次恋爱,英卓都以坦然平静、略带娇羞的微笑,点头同意。谈话结束后副校长站了起来,将英卓送到门口。他再次伸出手,要跟英卓握手道别,而英卓也有恰当回应,她机敏地往后退,同时将手举到头顶,招招手,步态轻盈地走掉了。
有一些女孩子之间乐于玩闹的动作,比如在背后突袭,重重地拍一下肩膀,冷不防地尖叫,最初在英卓的师友圈子里是被严格禁止的。这些背后的小动作,远比面对面的握手来得严重,极有可能对英卓构成惊吓。但女生们习性难改,她们很快发现,其实英卓也没有那样脆弱,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后果并不严重。英卓瞬间就能辨别出拍她的是一只女生的手,她会镇静地、勉强地报之一笑;男性就不一样了,课堂上男老师较长时间的注视、课堂外陌生男同学的搭讪,都会引起她的不安,似乎这些举动都心怀不轨,可能构成难以预测的侵害。英卓不能辨识恶意侵害与善意接近之间的细微差别,她都看作一回事。因此,当英卓毕业前夕透露她想要去北京的打算时,大家都很惊奇:北京是那样一座拥挤的城市,地铁里男男女女挤得不可开交,英卓在北京能呆下来吗?
“北京找工作也很难……”本班级的女生,没有一个去过北京。所有人的疑虑和反对,都是真诚和发自内心的。英卓有从不招惹女同学嫉妒的奇特本领。通常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像她这样堪称出类拔萃的年轻姑娘可以不被嫉妒,但英卓就是例外。她要去北京的计划看来是不变的了,因为她从不优柔寡断,也因为北京一家大公司已经接受了她的求职。“那太好啦……”女友们转忧为喜,她们都很欣羡:“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英卓?”
事情与几年前的地震有关。那时候许多人来到汶川,英卓躺在帐篷里接受过一个秃顶中年男人的慰问。这个秃顶男人被人称为“于总”,刚刚在北京的央视赈灾晚会现场举牌捐助汶川灾区1000万元,此时他在摄像机镜头下,在英卓面前俯下身来,很和蔼地探问:“你叫什么名字?”而英卓惊惶不答。于总一行人稍后离去,给帐篷里的所有孩子留下两箱矿泉水,另外给英卓单独送一只毛绒绒的玩具,一张名片,鼓励她好好念书,以后考上北京的大学,再联系他。英卓被保送到阿坝师专后,仍然珍藏着这张名片。名片上的于总有很多显赫头衔,网上的相关信息更多,有一些是负面信息。但于总和他的公司在北京名声很大,都是真的。瓦拉从北京打电话来之后,英卓试着按名片上的电子邮箱给于总写过一封信,几天后就有反馈,对方要求视频沟通。英卓很兴奋,然后是一位公司女员工,在QQ视频里给英卓提很多问题,从年龄、学历、专业,到英语几级……再要往下询问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拍拍她的肩,紧接着一只特别亮堂的男人额头在视频里晃动了一下,女员工立即告知英卓:“你已经被录用,可以尽快来公司入职。”事情就是这样,英卓要去北京了。
与英卓接近的女生们,还有主动加入进来的阿坝师专一位年轻男老师,都为英卓献上祝福。他们一起陪送她到汽车站。女生们动情地跟英卓搂抱,那位男老师安静地在旁边拎着英卓的旅行箱。箱子倒不重,里面装着一件已有些年头的成人裙,手提电脑,几本书,另外就是些换洗衣服和杂物。英卓请男老师放下箱子,放到地上。男老师仍然想将箱子送上车,但这就不必了。上车的人多,稍微还有点拥挤,英卓等不及男老师放下箱子,直接接过来,也直接碰触到了男老师的手。她轻松一笑,“谢谢!”然后在缓缓开动的客运汽车上,朝车外的师友们招手道别。
去北京的旅程不会轻松。英卓还将在成都换火车,在拥挤的火车上面对更多的陌生人。但她都应付过来了,她独自到了北京。(待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3 14:56:48 +0800 CST  
@草桥关 2016-08-13 12:15:06
英卓(她同时有羌、藏、彝、汉族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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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在西南很多,他们自己的说法是:非夷非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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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有一部分场景,在贵校北大附近。:)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3 17:03:55 +0800 CST  
2


瓦拉在北京,看个头,像个黝黑的大一新生,略显憨头憨脑,有点儿外省高考状元的模样而又似乎哪儿不大一样。实际上瓦拉机灵,以前还很早熟。穿上制服的瓦拉,那就是一名尽职的年轻保安队员了。他在北大一处岗亭值夜班,恰巧在英卓要到北京的这天早晨,被临时通知到未名湖边巡逻执勤,去未名湖边巡逻干什么呢?虽然瓦拉好动,乐意巡逻,但时间不巧,英卓的火车中午到站,他得提前去西客站,结果却是提前到了未名湖边。
未名湖是让瓦拉迷茫的一个地方。瓦拉知道它很有名,因为瓦拉识字,不管怎样,他读过中学。辍学后的瓦拉再没碰过任何一本书,他只看手机网页上的有趣内容,隐约知道未名湖就是那种名山大川。这几年他在广东到处晃,经常辞工,最远到过深圳,独自去看大海。然后瓦拉来北京,当上北大保安,兴冲冲地也要去看未名湖,当天他在一小片浅水旁边拦住一个漂亮女生,打听未名湖在哪儿,女生回答说:
“这不就是吗?”
瓦拉惊奇:这怎么能叫未名湖呢?
不过,瓦拉不会动辄就透露自己的疑惑。在北大保安队,瓦拉最信任的队友是易哥,他们一见如故。易哥叫易铭鉴,比瓦拉大几岁,老家在湖北恩施,去年从成都一所普通高校本科毕业,来北京求职不顺利。他当保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岗亭里也随身带着一部英汉词典,一心要考北大研究生。瓦拉历来畏惧考试,因此对易哥服气得不行。而易铭鉴跟瓦拉搭档,因为瓦拉好动,随时都肯从岗亭里抢先出头,独当一面,因此哥们儿相处得默契极了。去未名湖巡逻的这个星期天的早晨,瓦拉也和易铭鉴在一起。
九点钟之前,北大保安队二十几名队员脚步整齐地绕行在未名湖边,跟边防军似的。这是少有的阵势,指挥巡逻的是北大保安队一位张副大队长。事情不寻常,张副大队长说:三名校外人士在网上扬言,就是今天,要在未名湖搞“行为艺术”,每人抱一只充气娃娃,下湖裸泳。这几个人也是北大毕业生,已经潜回学校。网上还有不少师弟师妹留言支持,要到现场围观。而张副大队长亲临现场,挥着拳头给保安队员下达的指令是:决不能让他们光着身子下水,要带走这几个人,没收他们的充气娃娃。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4 08:27:30 +0800 CST  
瓦拉觉得有趣,一开始还蹦蹦跳跳的。湖岸边,一些人在晨读,有人大声嚷嚷,同时做手势,独自对着湖面演讲,练习瓦拉听不懂的外语;另一些人在湖岸边漫步,有人疾走,喘着气快步从保安队员们身边掠过,瓦拉有把握轻易追上对方;湖心小岛上坐着几个人,一对男女生十指紧扣着拉拉扯扯,瓦拉也知道他们在玩儿什么。他侧过头来,示意身后的易铭鉴往湖心小岛上看,但易哥抬了抬头——顺着瓦拉所指的方向,更远处是一座小山头上低矮的博雅塔,塔尖几乎被树梢隐没掉了,那座塔也很有名。
博雅塔在对岸。“这样子巡逻没有用,易哥。”瓦拉又一次侧过头来,悄声说。
“也不能说没用吧。”
“人家如果从对岸树林里钻出来,跳到湖里,谁能挡住他们呢?”瓦拉坚持说。
“哦?”易铭鉴说。
似乎是易铭鉴考虑不周,他也许不考虑这些。此外,跟瓦拉不一样,博雅塔、未名湖在他的眼里就是风景名胜,没有任何问题。瓦拉并不算固执的人,而易铭鉴更宽厚、更随和,他在自己擅长的方面——主要是考试,他要参加年底的研究生考试——跟瓦拉没有多少交集,而在其它事情上,瓦拉甚至知道得更多些,易哥偶尔还得请教瓦拉。
“我得走开一下,”巡逻队此时到了湖对岸,瓦拉试图出列,他瞄一眼树林。
“你干吗去?”
“我上一下厕所,”瓦拉压低声音,“有谁问我干吗去了,就说我上厕所去了。”
帮瓦拉撒个谎很简单,但易铭鉴劝阻瓦拉:“时间还早,不用那么急。”
易铭鉴明白瓦拉的事情。他在瓦拉的手机里见过英卓的微信头像,小小的一个头像,很漂亮。英卓中午十二点多到北京,瓦拉来得及,半个多小时就可以从北大搭乘地铁赶到西客站,再说那几个跳湖的也许一会儿就来,很快就可以完事了。
巡逻队继续绕湖而行。
“这样子巡逻没有用。人家给吓着不来了,他改天来,我们会白白等上一整天。”瓦拉仍然在队列中,他嘀咕说。
然后是情况瞬间突变:校保安队张副大队长要求队员们停止巡逻,拉开距离,两名队员一组,环湖布控。任何人抱着充气娃娃靠近湖边,在他们脱光身体之前,都可以有两组队员包抄过去拦截住肇事人。瓦拉和易哥搭档,蹲守在离湖面上一只石舫不远的岸边,博雅塔在对岸。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4 10:32:32 +0800 CST  
她轻松一笑,“谢谢!”……
……在拥挤的火车上面对更多的陌生人。但她都应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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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粉儿 2016-08-14 01:15:52
心病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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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解,是的。不过她这种地震造成的心理创伤,还可能会有反复。:)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4 14:28:02 +0800 CST  
九点钟过后,湖岸边逐渐聚拢了一些人。他们三三两两,像是憋着什么秘密似的,彼此只用眼神交流,不把校保安队员放在眼里。湖对岸稍后也出现类似状况,一群人突然从博雅塔那边钻出来,互相喧闹着,兴致勃勃地涌到了湖岸边。看上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快速脱光身体跳进湖中,但实际上,这几拨人都两手空空,他们不会是那几个抱着充气娃娃准备制造“行为艺术”的肇事人。瓦拉因此若无其事,他还有时间拿出手机,玩玩微信。
瓦拉用微信语音跟英卓通话。“喂,英卓!”随即他又用手机拍下湖对岸那些学生,发布他当天的第一条微信:“未名湖畔,九点一刻。我必须在十二点之前赶到北京西客站。”
“英卓没回答?”易铭鉴说。
“她可能睡着了。”
“充气娃娃是什么东西?”易铭鉴忽然又问。
瓦拉先做个手势,比比划划。总体上说,易哥比瓦拉老成,知道得多。但有一些事情,却是瓦拉掌握得更清楚,而易哥摸不着门道,他甚至不会使用微信,瓦拉教过他。“充气娃娃,就是个裸体女人,色情用品。”瓦拉说。
“你见过吗?”
“我当然见过。”
湖岸边聚拢的那些人仍然在原地,他们不会散去,而是等待着。又一个小时过去,“现在十点钟了,”瓦拉盯着湖面,情绪再次焦躁起来,他抱怨说:“未名湖,这破湖!”
“未名湖很漂亮。”易铭鉴说。
前不久他们在岗亭里就聊过这个话题。瓦拉当时委婉地说,他在一座小水塘边碰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向她打听未名湖在哪儿,那女生告诉他,这不就是吗?瓦拉这才知道,未名湖跟他想像中的名山大川相比,大不是一回事。易铭鉴轻松地笑一笑,说未名湖不大,名声大,这就跟梅西穿的球衣一样,很普通一块布料,但它是梅西穿的球衣,就大不一样了,对吗?瓦拉点头,不过,瓦拉对足球兴趣不大,对梅西所知不多。易铭鉴突然眉飞色舞了起来,他接着说:未名湖不大,它不必很大……
瓦拉在北大,稍后有一段时间频繁出入北大课堂,听教授们讲课,旁人不知道他是哪个系里的学生,他还夹带个笔记本,就是受到易铭鉴的影响。北大在易铭鉴眼里很神圣,是他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瓦拉不信这个邪,他一脚就跨进北大教室里去了。不过瓦拉底子薄,以前在乡下的中小学里都不乐意读书,如今急起直追,全靠队友易哥的引导,此外自己也有点儿好奇成分。瓦拉爱赶新潮,而易哥设想得更远:已经有很多人写过未名湖的文章,他将来也要写一篇,回忆未名湖的湖光塔影。瓦拉不是说未名湖不怎么样吗?易哥则认为,未名湖就这样,不需要贴金,反而是那些乐意写未名湖的人,都在借未名湖给自己贴金,懂了吗?(待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4 15:52:31 +0800 CST  
瓦拉似懂非懂,因而在未名湖边蹲守得不耐烦后,又会抱怨说“未名湖,这破湖”,随后朝两岸聚集的那些学生扫视,眼睛里透露出敌意。“他们都不在乎我们,”易铭鉴说,声音很低:“他们都不看我们。”
“等一下我让他们有好看的。”瓦拉威胁说。
“他们很骄傲。”易铭鉴说。
“英卓来短信了。”瓦拉说。
“她怎么说?”
英卓短信告诉瓦拉,她下火车后,公司会有人举一块“汶川英卓”的纸板在出站口等着她。
“哦?这不寻常。”易铭鉴说。
“我照样得去西客站。”
瓦拉一蹦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弹跳很有力——这是他与队友易哥的又一点不同之处。瓦拉精悍,而易铭鉴尽管比瓦拉高出半个脑袋,其实弱不禁风,动作都慢条斯理的。他建议瓦拉不必去西客站接英卓了,因为英卓肯定跟着公司去接她的人走,不会跟瓦拉走。这听起来很对,易哥的话里经常有一点让瓦拉隐约觉得不容易琢磨的意思,瓦拉也不费脑筋去琢磨太复杂的事情。英卓要来北京,英卓毕业于一所不太知名的地方师专,英卓年轻漂亮,一家有名的北京公司接受了她的求职,英卓是瓦拉的同乡——易铭鉴暂时只知道这些,他不轻率评价英卓在北京的前途,不认为瓦拉有必要多此一举,抢在今天去一趟西客站。
瓦拉紧盯着湖对岸。从博雅塔那边又冒出来一些男女学生,这些人专跟瓦拉作对,他们不着急跳湖。十二点整,瓦拉终于等到最后一次脱身机会——张副大队长派人骑一辆电动三轮车,送盒饭来了。瓦拉想趁队友们聚堆吃盒饭的时候溜走,却不料饭不是那样吃,张副大队长让三轮车绕湖驶一圈,将盒饭挨个儿送到蹲守在湖岸边的队员们手里。瓦拉真要拔腿就跑,还一准儿让易哥吃不消,他单独挡不住任何一个肇事学生,于是瓦拉只能放弃去西客站。“因故不能来西客站接你了。”他一只手挠着头,另一只手发短消息,不过多解释失约原因。通常瓦拉都是这样,说走就走,说不来就不来了,没有太多的深思熟虑。他也不大计较后果,当年汶川地震时就曾经冲到英卓的教室给埋在了瓦砾堆中。瓦拉同时讲一点江湖道义,忌讳重色轻友,所以也不能撇下易哥一跑了之。十二点一刻,湖岸边突然闹出动静,瓦拉可没想到他们玩这一招:肇事方趁保安队员埋头吃盒饭有点儿松懈,在几处围观学生组成的人墙遮挡下偷偷吹鼓起了充气娃娃,最先是对岸“扑嗵”一声,有人跳进了湖中,岸上围观人群随即尖声大叫,不再顾忌蹲守在一旁的保安队员了。他们有备而来,还带着相机拍照。然后是瓦拉蹲守的这边,又有人光着身子奔向石舫,同一时间瓦拉也从地上弹跳了起来。要想跟瓦拉比拚速度,一般人都不是对手,即使有围观起哄的学生伸手阻拦,瓦拉仍然只差一点点就将对方按倒在石舫上。不过那人脱光了的身体滑溜溜的,他挣扎着滑到了水中,瓦拉跟着扑了下去。
瓦拉游泳也厉害。以前在汶川老家,他就曾经多次不顾学校禁令偷偷下河游泳,能够游到湍急的岷江对岸。当天在未名湖边,瓦拉被人拉扯上岸后的多张照片都传到了网上:照片上神气活现的是肇事人,一位流行音乐作曲家,他与同伙跳进未名湖是要为他们筹划的一场演唱会造势。这家伙还是个光头,身材高大,瓦拉一直扭住他的手腕不放。奇怪的是从照片效果看,这家伙像巨星,瓦拉像紧随在巨星身边的一个小保镖。可取的是瓦拉眼神凌厉,有一股蛮横劲。易铭鉴也在照片里露了一脸,他夹在一群男女学生当中,表情很谦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4 19:53:44 +0800 CST  
@草桥关 2016-08-14 20:54:40
看你写佤拉,想起在元谋和一些彝族朋友共处的时光——喝包谷酒,啃老腊肉,跳三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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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喝酒,回味悠长: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07:07:30 +0800 CST  
@铜柱堂 2016-08-14 18:31:33
文笔有点涩。[d: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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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很溜的状态,那就是北京侃爷的饶舌,我头一回听,很惊讶,接着听,听出他们原来惯用的是熟句。写作也是如此,“溜”并不费劲,反而是“涩”,有可能是再三思考后的结果。:)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07:57:42 +0800 CST  
为什么几位重庆、成都网友@树懒秋香 @沉重木 @zhaozhiguowj 无声无息?请指正。:)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08:19:02 +0800 CST  
3


瓦拉必须尽快见到英卓,他从北大东门进入十四号地铁线。地铁拥挤,瓦拉不跟任何人较劲,被推挤到一个中年女乘客的怀里。他能够挪动的不是双脚而是下颔。抬起下颔,可以闻到对方的鼻息。女乘客也在动,摇一下头,光溜溜的发梢扫过瓦拉的脸,令人感觉迷醉。然后瓦拉放低下颔,几乎能贴近对方的胸窝轻轻吹口气。瓦拉一点儿也不抱怨北京地铁上下班高峰时段出了名的拥挤。他穿一套洗干净了的保安制服,仰着脸,眼睛里透露出稚气——瓦拉能够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稚气十足,但实际上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地铁驶停一站又一站,瓦拉也不觉得行程漫长,他最后从一号线大望路站下车,出西南口,到了地铁站外。
大望路往南不远,一幢外观并不起眼的高楼是英卓的公司所在地,她入职这家公司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瓦拉奇怪,英卓来北京后迟迟不露面,跟人质落入绑匪手里似的一再推脱瓦拉探望,这有点蹊跷。所以一得到英卓的答允,他立即来了。不过英卓约定的碰面时间是十一点半,他到早了。瓦拉朝大楼一侧电梯间门口一位老保安走去,大大咧咧地询问汉沙公司是不是就在这楼上。老保安回答是的,不要求来访人登记,还很客气地一抬手,告诉瓦拉直接坐电梯上三楼就到。从前瓦拉在珠三角一带,碰到有保安看守的大门就头痛,因为他出道早,一直有些未成年人的特征,人家经常都不让他靠近。瓦拉因此朝老保安连连点头,突然他又退了回去。这老保安都快六十岁了,搞不大明白瓦拉的反常举动。随后瓦拉在外面转悠,磨蹭掉一个多钟头又折返回来,直接上了三楼。
从这一刻起,情况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出电梯后,瓦拉就来不及退缩或者定定神了。一处像景观装置又像公司前台的地方,竖立着一面不透明的玻璃墙,墙上刻着“汉沙集团”几个字样,墙下一个姑娘正盯着他:“您找谁?”
瓦拉找英卓。那姑娘挑一下眉毛,没听明白。“英卓”,瓦拉重复一遍,仍然有点含混。“哦,你找……英卓”,姑娘立即拨打电话,同时朝瓦拉报以微笑,稍后将瓦拉引领到一个办公区间。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头顶上方空空荡荡,像是有整整一层楼板被拆掉了,办公区内的通道也非常宽绰,到处摆放着盆栽植物,还有几处沙发。瓦拉蹑手蹑脚地走,脚下是软乎乎的地毯,这条地毯拐几道弯,最后通向一道玻璃门。那前台姑娘推开门,让瓦拉进去,她自己停在门口:
“你在这里等着。英卓在总裁办公室,她出来后我让她找你。”
“谢谢。”瓦拉轻声说。
“你喝咖啡,还是茶?”
“咖啡。”瓦拉说。
“你稍等。”
瓦拉独自待在一间很亮堂的屋子内。偌大一间屋子,正中摆设一圈围拢起来的红色沙发,像个小方格。左边墙上一扇扇超高的窗户,窗帘都拉上一半。右边靠墙是一排书架,摆放着几件镀金牌匾和水晶球、塔等各种不同式样的奖品,还有摊开来的证书,很多本杂志和画册。一处空格里装着一只蓝球,球面上有很多签名。离这只蓝球两米开外,一张台面上放置着一座在地产商的售楼处常见的楼盘模型。屋子另一角,竖立着一颗巨型炮弹。瓦拉对炮弹有兴趣,紧盯几秒钟,但仍然朝屋子正中的沙发走过去,他必须在那位前台姑娘端来咖啡之前,很规矩地坐下来。(待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09:11:55 +0800 CST  

羌族碉楼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0:39:54 +0800 CST  

羌族姑娘,像酒那样甘醇。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0:46:10 +0800 CST  
瓦拉在沙发上两手抱膝,也想显得随意些,不要太拘谨。他偏过头来,再瞟一眼那枚绿色炮筒、铜质弹头的大炮弹,又将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还试图跷一下二郎腿,最后放弃了这个动作。他只让鞋底在地毯上轻轻滑动了几下。这里的地毯,深棕色的绒毛更松软,往外围大片铺展开去,更像是装饰而不是用来踩踏的。瓦拉同时触摸一下红色沙发布面,手指头和掌心不沾一点灰尘。屋子里再没有其它东西了。四面墙壁已经有些年头而依然给人以簇亮如新的感觉,瓦拉费解,这么大间空荡荡的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然后那位前台姑娘端着咖啡进来了。瓦拉瞬间羞涩起来,通常他都大大咧咧的不羞涩。他猜人家也可能误认了他的身份,就像前一阵子汶川老家的两个堂妹在视频里见到他穿着制服,误以为他当上了警察,瓦拉也羞涩过一次。“你的咖啡,”前台姑娘说,动作熟练轻盈,将咖啡放到了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瓦拉含混地说谢谢,在姑娘已经转过身去,再次回头微微一笑时他端起了咖啡。瓦拉这次认准了,那姑娘是在友善地安抚他,不让他太局促。
实际上瓦拉讨厌喝咖啡,他以前喝过。但咖啡代表时尚,所以他也选择要咖啡。稍后瓦拉犹豫的是,应该将喝光了的杯子送回给前台姑娘,还是让人家又来回跑一趟呢?瓦拉没有过这种经验,他不能冒失,得缓一缓。书架上摆放的那些杂志和画册也许就是供客人翻阅的,可能与汉沙公司有关,瓦拉谨慎地走到书架前,不伸手去碰它们。好几种杂志封面上都印着同一个脑门光秃的人,这人五十来岁模样,瘦长脸,长一双鹰眼,既然能上杂志封面,当然是著名人物。瓦拉轻轻地再往前走,那只蓝球上都是外国人的签名,瓦拉认识英语字母。他走过那座楼盘模型,还在那颗炮弹旁边停留了一阵。炮弹属于军火,瓦拉觉得它能私藏在汉沙公司的屋子一角,而且不避讳给外人看,这该有多厉害。
没有人打搅瓦拉。这间屋子的一面内墙,从窗台以上位置用厚实的玻璃与外间隔开。玻璃布满一道道磨砂暗纹,仍然能透过暗纹之间的空隙,看到外面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办公区。瓦拉回到沙发上,他想坐下来,不那么经意地张望外面的办公区。但这不行,沙发不够高,瓦拉还得站起来。走廊上这时走过一个清洁女工,瓦拉犹豫两秒钟,随后就在走廊上追上了那位女工,他问洗手间在哪儿。
“你跟我来。”那女工说。
瓦拉被领到洗手间门口,见到了他从没见过的那样洁净舒适的一间厕所。原路返回时,瓦拉没放过机会,看清楚了办公区内好几个女员工的脸和在灯光照射下泛着一圈圈亮光的黑头发,她们是瓦拉从没近距离接触过的高级女白领。瓦拉想到“高级”这个词,立刻要给易哥发短信。但短信没发成,瓦拉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描述不了汉沙公司,他得回去再慢慢说。易铭鉴在北京去过很多小公司求职,都那样难,他能听明白汉沙公司是怎么回事的,这可是大公司,英卓进去了。
英卓终于露面之前,只有过一丝疑云掠过瓦拉的脑际:英卓进总裁办公室去了,将近一上午,她是单独跟总裁在一起吗?在干什么呢?瓦拉在离炮弹不远的地方,在一处磨砂暗纹稍下方无意间眺望到一扇紧闭的门,有人拿着一张材料或报表走上去,看手势是敲了敲门,但里面没有反应,那人停留一小会儿,又走开了。瓦拉猜测,那说不定就是总裁办公室。如果总裁与英卓的单独交谈比其他人向总裁呈送报告更重要,这就不寻常了。瓦拉自己,还有易铭鉴至今都没踏进过北大保安大队长的办公室,而英卓进入汉沙公司才不到一个星期。英卓简直太能干啦。瓦拉既兴奋而又持续紧张,必须找人分享这一奇妙时刻:“我已到汉沙公司。”他给易铭鉴写短信,但想一想,最后还是直接发给了英卓。(待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4:59:36 +0800 CST  
英卓甚至能感应到瓦拉的信息——或者纯粹是凑巧,就在瓦拉低头发送短信的一瞬间,总裁办公室门开了。瓦拉的直觉和猜测也有不离谱的时刻,那扇紧闭的门果然是汉沙公司总裁办公室。一个脑门光秃、穿着很休闲的老男人首先出门,跟着是另一个年轻男子,又一个年轻女人,随后才是英卓,他们到了办公区间。此时办公区内的其他员工都抬起了头。那秃顶男人是在场所有人的中心,他像捡了个宝贝似的在乐呵,谈笑自若,神色不威严。忽然他又被什么事情吸引,将脑门偏向一边。英卓随即迎上去,通道上,瓦拉走过来了。
“那是谁?”老男人问,脸上的表情瞬间平静下来。
“他是我的老乡,叫瓦拉。”英卓回答。
“瓦拉?”
瓦拉当时就怔住了,他刚刚在杂志封面上见过的这个男人正用一双鹰眼盯着自己。但瓦拉大概误解了汉沙公司总裁眼神的含意。英卓仍然保持着镇定:“瓦拉你刚到的吗?这是于总——”
瓦拉紧张,在原地无法移动。他以僵硬的身体姿态与几步开外的于总对峙了几秒钟。而几秒钟时间对一个经验老到的男人来说,已经足够了。于总眯上他那双鹰眼,重新换上一脸和颜悦色,似乎无意继续给瓦拉制造紧张。“唔,好……”他含糊地说,朝在场的员工摆摆手,随即扭头,又回总裁办公室去了。
“走,瓦拉,我们下楼吃饭去。”
英卓带走了瓦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瓦拉会突然手足失措地出现在通道上,这当然跟英卓有关。瓦拉远远地瞧见到英卓,跟她以前在汶川老家时的模样和气度不太一样了,甚至比汉沙公司那位前台姑娘更漂亮,她跟在于总旁边,就像电视剧里的董事长秘书似的,瓦拉一激动,拔腿就跑了过来。在通道上跟于总碰面意外造成的短暂窘迫,也不能真正影响瓦拉,那就像一阵风吹过。英卓则是另一回事,她似乎不够复杂,不觉得一个年轻男性突然闯入她的公司同事和上司的眼皮底下有什么不妥,瓦拉显得慌乱,她觉得这也正常。下电梯的时候,像货梯那样宽敞的电梯里就他们两个,瓦拉踮着脚尖,要和穿高跟鞋的英卓比高矮,借机与英卓并立在一起。电梯四面如镜,重叠照出无数个摇摆的瓦拉,这刺激了英卓,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很快电梯停在一楼,电梯门开了。
一楼那个老保安还在,他听到一阵突然收住的像唱歌那样的笑声。接着是老保安上午见过的一位小同行,居然带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出了电梯。老保安一脸迷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对年轻人走了出去。他们往右边拐,英卓稍稍走在前面。在快要拐出老保安的视线之外的时候,他们又改变主意,往左边拐回来,瓦拉还拉扯一下英卓的手,快跑了几步,最后让老保安啥也瞅不见了。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5:40:09 +0800 CST  
暖风吹拂着街头的柳枝。天空晴朗,没有雾霾。在汉沙公司附近穿街过巷,由瓦拉领路找到一家“川渝菜馆”,惊喜的英卓相信瓦拉也许曾经在附近转悠过,碰巧知道这家菜馆,其实瓦拉从没来过。他们点熟悉的菜:水煮鱼,麻婆豆腐,酸辣芦笋。小餐馆是瓦拉熟悉的场所,尤其在南方,他曾经是快餐店、夜市小排档的常客,在这种地方他没什么可紧张的。用啤酒干杯,咣!差一点得赔这家“川渝菜馆”一只或两只新酒杯。用少量羌语夹杂在普通话中说很多事情。注意到邻座有人似乎在旁听,立即改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其实没有太多私密内容。瓦拉能像广东人那样说普通话,而英卓口音纯正。不过她告诉瓦拉,公司一个前台女孩子老纠正她的发音。天哪,瓦拉认为那也太挑剔了。英卓同时直率地让瓦拉嘴里别总是叨一根牙签。嘴叨牙签是瓦拉入乡随俗在广东的大排档前模仿来的习惯,却在北漂的英卓眼里成了不良习惯。然后是一次异常热乎的接近:对坐的双方都越过桌面中线,只为看瓦拉的手机网页上某位光着身子的流行歌手被扭住的图片,原来图片上有瓦拉。瓦拉接着提议:周六周日去不去看长城、京西草原、十渡?去,英卓乐意去,她想当然地以为清晨登上长城,上午在京西草原骑马,下午游遍十渡,当天就可以赶回北京。但为什么必须当天返回呢?
瓦拉没有什么深谋远虑的特点。在川渝菜馆,他突然说出的一个打算是,周六去十渡。瓦拉也没去过十渡,他在北大值班的岗亭旁边偶然听两个男生谈论过十渡,那地方在京郊房山,有一条小河叫拒马河。两个男生想带两个女生去那里坐缆车登山、骑马、半夜在小河上划竹排,他们肯定真去了。瓦拉因此认为十渡是一个浪漫迷人的地方,英卓应该去。既然北大男女生可以结伴去十渡,那、那好吧……耶!瓦拉当然还要知道英卓现在住哪儿,她住地铁八通线管庄站旁边,那是汉沙公司提供的一套旧两居室,不过于总禁止外人去他那房子。将英卓隔离开来,也许因为管庄一带的治安状况让人放心不下?无论如何,独住两居室的英卓比无数挤住地下室的北漂一族幸运多了。一阵悦耳的、隐约从哪儿响起的配乐。“是我的电话!”差点错过的这个电话来自董姐,关切地询问英卓在哪儿,提醒英卓按时返回公司。接下来是又一起意外惊扰:邻桌一个东北口音、酒气扑鼻的男子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他跟瓦拉搭讪,还友好地拍拍瓦拉的肩:
“哥们,说哪国话呢?”
瓦拉留意着英卓的反应。“哥们行啊,”东北醉鬼拨弄一下瓦拉的脑袋(这在熟悉的同伙之间表示亲昵,在陌生人之间构成挑衅),装作有悄悄话要说,用嘴贴近瓦拉的耳朵:“哥们跟、跟你这妞儿不般、般配啊……”貌似嘲弄瓦拉,取悦英卓,他还顺势一屁股跌坐到英卓旁边的空座上,用双肘压住桌面,直愣愣地瞪着瓦拉。这家伙意图挑衅,英卓被前后固定的桌椅、左边一面隔离木栅、右边的大块头陌生男人夹在自己的位置,受惊似的瞬间不安起来。瓦拉估量一下眼前的场面,他有把握出其不意地抓住醉鬼的胳膊,将他摔到空地上,同时在邻桌那伙男女加入斗殴之前迅速从这家川渝菜馆脱身,但他不能保证英卓不受牵连。瓦拉仍然微笑着。东北醉鬼并不侧过身去骚扰英卓,他头都不偏,随后在邻桌两个同伴将他拉扯起来的同时,还挣扎着伸出大拇指,对瓦拉表示友好和称赞:“哥们,哥们行啊……”
在受惊的英卓缓慢恢复过来之前,瓦拉付清了账单。然后,走吧。在邻桌那帮客人的注视下,脸色苍白的英卓有惊无险地走出了川渝菜馆。也许谁都难免遭遇一些不可预料的干扰,也许干扰无处不在,也许北京更是这样。原路返回汉沙公司,一楼门口那个老保安已经不见了。“你回去吧,瓦拉,不用上楼了。”“你真的没事吗?”“我、我没事。”“那好吧,我走了,改天我们再见。”“改天见……”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7:01:19 +0800 CST  

去年这个季节,我在本书稿的写作间隙,在曼哈顿,世贸遗址前。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7:27:43 +0800 CST  
4


汉沙集团公司在北京,首先是业内人士大都听说过但也许知之不详的一家房地产企业。只有少数人知道,它的前身叫汉川公司,从一家零售店起步,到主营摩托车配件、工程机械维修、各类虚虚实实的商业进出口贸易,最后转型成为地产开发企业。在北京数千家房地产企业如同沙滩上的泡沫忽隐忽现的过去一些年里,人们印象较深的是这家公司的女总裁,她叫罗沙,异常低调,是个极为干练的女强人,她一手让汉沙公司在激烈的同业竞争中站稳了脚跟。但几年前她突然隐退,原因不明。接下来在公司独当一面的是她的丈夫,于汉川,也就是于总。于总比妻子高调,性情很冲动,他当上总裁第二天,立即约见媒体,花不少广告费,短时间内就让自己上了几家杂志封面。稍后是那年五月间汶川特大地震,央视迅即筹办一台赈灾晚会,于汉川到场,在现场气氛的感染下举牌捐助1000万元,后来这笔捐款因故未能兑现,从此以一个稍具争议性的形象进入人们的视野。
网络上一直有人对这笔捐款耿耿于怀,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爱刨根问底,谩骂成性。但于总不会上网,他桌上的电脑纯属摆设。汉沙公司现任总裁秘书闻简因此跟她的几位前任一样,兼负一项职责:及时发现并清理网上的负面内容。至于捐款未能兑现的原因,当年于总私下已向相关机构有过致歉:该捐款事前未获公司董事会授权,事后未获通过,他本人对这一冲动鲁莽行为造成的影响承担全部责任。事件就此了结,没有谁可以真正向他追责,难道强捐不成。虽然网上有质疑,但于汉川几次在朋友的饭局上所作的简单澄清和自辩,是能够站住脚的:他本人不可能拿自己的企业声誉冒险,如果真的一开始举牌就没打算捐款,就不考虑兑现,难道于某是个弱智?开什么玩笑呢?
在几年前突发的那场风波中,敢于为于汉川辩护的是几个年轻的媒体人——他们较早接触于总,让于总的照片登上杂志封面,在杂志内页一字不删刊发于总亲自审定的文章,是很有诚信的一些年轻人。北京广告界一度悄然流传的于总的几个有趣的小故事,也是他们传播开来的。那些故事说,于汉川一旦兴奋起来,签个几万元的广告合同就不费什么劲了。签不下来的,一定是交谈时没能让于总尽兴。而签下来的广告,于总从不毁约。央视那笔捐款,只能是数额太大了,于汉川冲动过后冷静下来这才懊悔,决不可能一开始就假捐。不过,最早与于总有过接触的那几个年轻的杂志记者如今已很难约见到他了。不能简单地说于总过河拆桥,北京某大报地产版编辑黄圭是于总在央视举牌声名大振后不久结识的又一个媒体人士,立即被于总奉为座上宾。黄圭三十来岁,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北京人,性情很散淡,骨子里有一点不轻易外露的傲气,是少数北京人的特点。他被于总亲自引领到汉沙公司的贵宾室,随手翻一翻书架上几册封面印着于总头像的杂志,再翻翻内页,又不声不响地放回原处。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当即震慑住了陪同在旁边的于总。黄圭大概还说过:北京几家大广告公司都自印杂志,印量很少,没有多大意思。从此于总就不再接听最初频繁接触过的那几个年轻的杂志记者的电话了。(待续)
楼主 郑午然  发布于 2016-08-15 19:58:13 +0800 CST  

楼主:郑午然

字数:77066

发表时间:2016-08-13 17:2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9-02 11:31:55 +0800 CST

评论数:24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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