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稗记



刘攽不发“暗箭子”,“暗箭子”会射过来。
那次改考卷因为一个“畜”字和王介王中父吵架,被御史联名弹之,双双罚款。
魏泰《东轩笔录》说:“御史中丞吕公著又以为议罪太轻,遂夺其主判,其实中丞不乐攽也。”
认为刘攽是中了吕公著的“暗箭子”,还说刘攽在谢表中也有类似之言:“彍弩射市,薄命难逃。飘瓦在前,忮心不校。”“在矢人之术,唯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
人在官场混,难免遭暗算。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就这么说:
自是论事愈力,介甫愈恨,御史知杂事者为诬奏公过失,穷治无所得。公未尝以一言自辩,乞外任避之。
东坡看到“暗箭子”猬集,只好要求到基层做地方官,出京避祸——不料暗箭子射程太远,东坡跑到浙江湖州还是躲不过,给射成了刺猬,这是乌台诗案。
刘攽的爷爷刘式也吃过暗箭子的苦头。
刘敞《先祖磨勘府君家传》说,盐铁使李惟清的女婿盗用官钱数十万,刘式揭发此事,李惟清遭罢黜,结下梁子。
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合起来是当时的财政部,叫做三司。三司贪猾官吏以欺枉为生,也被刘式镇住了,于是他们射出各种暗箭子——“常狙伺欲塗陷之”。太宗皇帝心里明镜也似的,一上朝就赞扬刘式,所以暗箭子射不中。
太宗死,真宗即位,李惟清当了御史中丞,发现三司之吏还在射暗箭子,但所告皆虚,无法查实,反而射中自己。李惟清更加怨恨。他不像王安石发射“明箭子”,而是暗中出主意,让那些人以“不俟诏入朝”的名头弹劾之,遂免官。
《宋史》说李惟清罢盐铁司,是因为他擅减茶价,亏钱一万四千余贯,被勾院吏卢守仁举发。《续资治通鉴长编》则说刘式遭罢免的原因是:“然多所条奏,检校过峻,为下吏所讼,免官,卒。”
所以刘式一生,不断有暗箭子射过来,要不是皇帝信任,查案官员精明,他也早就给射成一只刺猬了。他才活了四十九岁,免官当年就死了,也许就因为最后还是中了那一箭,伤痛过度。他死时,刘敞刘攽还没出生,但家庭有此遭际,刘攽自然痛恨暗箭子。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5-25 01:24:35 +0800 CST  

8
当心你的舌头眉毛

《太公金匮》说:“金人三缄其口,慎言语也。”慎言语这种事,太难了。
朱弁《曲洧旧闻》说,苏东坡性不忍事,说了才舒服。晁端彦常常劝他别说了,东坡说,我在仁宗皇帝的便殿说话,悉蒙嘉纳,很多奏章也写得很剀切,皇帝也没发怒。如果我不说,谁说呢?我担心的只是一件事,恐朝廷杀我耳。晁端彦就无话可说了。东坡叹息半天,忽然又玩笑道:“朝廷真杀了我,这条小命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有一件事:杀了我后好了你。”
东坡说笑话,据说害怕给范祖禹范纯夫听到。范祖禹给皇帝讲课,东坡评他是“讲官第一”,果然是做教师爷的人。《晁氏客话》说:
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纯夫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祝曰:“勿令范十三知。”
东坡给刘攽的信中是这样说:“至于进退毁誉,固无足言者。贡父聪明洞达,况更练世故,岂待言者耶!”
信中说得豁达,了无挂碍,你这么聪明,世故练达,哪里还用得着说呢。其实他是不放心的,知道刘攽和他一样,得罪起人来不亦乐乎,诗中常常劝他:别多说,少惹事。
刘攽去泰州做通判,东坡写了一首《送刘攽倅海陵》:“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牙齿牢,是中惟可饮醇酒。读书不用多,作诗不须工……”你还是像阮籍那样口不臧否人物,多喝几杯酒吧。
东坡去杭州做通判,几个人在扬州喝了三天酒,又作诗送刘攽:“去年送刘郎,醉语已惊众;如今各漂泊,笔砚谁能弄。我命不在天,羿彀未必中。作诗聊遣意,老大慵讥讽。夫子少年时,雄辨轻子贡,尔来再伤弓,戢翼念前痛……羡子去安闲,吾邦正喧哄。”当心又给暗箭子伤着了,莫看见王安石新法便待打诨。
收到刘攽寄来的诗,东坡又和诗道:
……门前恶语谁传出?醉后狂歌自不知。刺舌君今犹未戒,灸眉我亦更何词……
灸眉、刺舌,是两个血出淋淋的故事。
“灸眉”出自晋朝郭舒的典故。
郭舒在荆州王澄王平子那里做别驾从事,这王澄出自琅琊王家,坏脾气加上爱喝酒。当地有个士人叫宗庾廞,喝酒时冒犯了王澄,王澄怒叱左右,下令取棍棒,暴揍他。郭舒厉色谓左右说:“使君过醉,汝辈何敢妄动!”王澄大怒:“别驾狂邪,诳言我醉!”让左右掐住他的鼻子,拿火烧他眉头。郭舒跪了受,王澄出了气,宗庾廞免了祸。
王澄不听郭舒之言败亡,王敦召郭舒为参军。王敦手下要将武昌城西菜地作兵营,太守不肯,被王敦痛骂一顿,郭舒又出头了:“公听舒一言。”王敦说:“平子以卿病狂,故掐鼻灸眉头,旧疢复发邪!”不过郭舒据理力争,还是让王敦将菜地还给百姓了,众咸壮之
“刺舌”是说隋朝名将贺若弼。
贺若弼的爸爸贺若敦,是北周名将,以武烈知名,他见同辈的都当上了大将军,就自己没当上,又出了岔子,遭除名,常常出怨言,结果被逼令自杀,临死对儿子贺若弼说:“吾必欲平江南,然心不果,汝当成吾志。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然后拿锥直刺贺若弼的嘴,将他的舌头刺出了血,叫他三思而言,别像老爸这样,祸从口出。
贺若敦性命换来的教训虽然深刻,也难控制人一生性格,贺若弼舌头的血也算是白流了,他与韩擒虎争功倒也罢了,最后还与人私下妄议隋炀帝太过奢侈,于是给人告发,遭杀。
前人这么惨痛的教训……爱发言的人还是忍不住发个言。
苏辙当年听说哥哥苏轼与刘攽等人在扬州喝酒三天,作诗为记,他也写诗相和,写刘攽的诗中说:“逡巡不为虐,巧捷有微中,群情忌超迈,微过出嘲讽……舌在终自奇,髀满安足痛。”也是劝他收敛。只是苏辙性格沉毅,说话比较委婉,不像东坡那么直率。
刘攽无书不读,那些古人的文章,谢惠连、姚崇、皮日休的《口箴》,萧子良的《口铭》,李德裕的《舌箴》,谆谆告诫“惟舌是慎”“戒之戒之”“吉人寡词,利口作戒”“多言多失,多事多害”,哪一句他不了然于胸?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写了一首《襄州淳于髠墓》:
微言动相国,大笑絶冠缨。流转有余智,滑稽全姓名……
《石林诗话》说,他乱开玩笑得罪人,知襄州看到淳于墓,写了这首诗,“盖以自解也”——毕竟开人玩笑,插科打诨,搞恶作剧,也是有蛮多的不可人处的。
只是,不能玩笑的人生怎么忍受呢。就算他独自一人,也要不时搞个怪的,施施然走出家门,爬到宋门城墙离地一丈的小平台上站着,看看天色,看看红尘,说道:
“老夫独立聊观化,惊怪往来无限人。”


(本文完)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5-26 03:03:56 +0800 CST  






1

衢州西安县知县,这天设宴请客,桌上菜肴甚丰,最佳的一道菜是鳖,宾主吃得开心,除了衢州王教授。他吃了一块,就停箸流泪,不肯再吃。
知县惊问其故。王教授说道:“想起亡妻在时,最能做这道菜,每次烧鳖,裙边黑皮一定刮尽,切块一定方方正正,今天桌上的这道菜,真是一模一样,所以失态了。”
王教授是汴梁人。五年前他还不是教授,洪迈《夷坚丁志》称他为王从事,不知是从事郎呢,还是名字叫从事。
当时各地盗寇如云,他千辛万苦带着一妻一妾,来到临安,等候调官。只是他贳了抱剑营的房子,四周都是娼家,人多眼杂,住着很不方便,就安排妻妾歇下,自己再去找合适的房子住。
没多久,找到了一家,回来对老婆说:“我已在那里租好了房子,又宽敞又整洁,明天我先叫一辆车,送行李过去,再雇轿来抬你。”
第二天一早,他押着车子先走。妻妾在抱剑营等候。没多久,轿子来了,妻子坐上轿,妾跟随,一起走了。办事可算是井井有条。
过了很久,王从事又回来了,没看见妻妾,问房东,房东说:“你去了不数刻,就派车轿来了,夫人就上了轿,妾也跟去了,路上没遇着?”
王从事大惊,回去寻找,又找过来,这一妻一妾竟杳无踪影,再也寻觅不着。从此他成了单身汉。
这个故事听得座上人人黯然伤感,知县也一脸怅然,去内宅上了个厕所,出来就说:“这酒不喝了吧,一人向隅而泣,满堂为之不乐,教授既触动伤心事,遭遇如此,我们哪还有心思吃喝哉。”
众客人便纷纷告辞。知县请王从事入内堂,叫了一女人出来,正是王从事妻子。
两人相顾大恸欲绝。
原来当年搬家前一天,王从事跟老婆说的话,给人贩子偷听了去,第二天就准备了轿子,看王从事押行李走了,估摸时间差不多,抬轿上门,将他妻妾轻轻骗走,抬到牙侩家里,以三十万钱,卖给这位知县做侧室。
平时她也不做饭,这天知县请客,她入庖厨治席,也真是巧了。
知县即叫车将她送还王教授,王教授感激拜谢,请求归还三十万钱。知县说:“以同官妻为妾,不能审详,其过大矣。幸亏没有孩子,怎么还敢收钱。”
洪迈说,这个故事,他是听杭州人俞倞说的,知县有姓有名,还说过哪里人,可惜忘记了。
后来说书的将此事敷衍得更加详细。《崔俊臣巧会芙蓉屏》中,王从事故事作了一个话头,他就直接叫做王从事,没说是官职名还是人名。小说集《石点头》中的《王孺人离合团鱼梦》,说他姓王名从事,二十四五岁,妻子姓乔。夫妻俩从临安抱剑营一别,五年后靠着巧合,在衢州重逢。小说还写了王从事到临安当官,审官司时又恰巧,发现线索,抓获了人贩子,给读者出了一口气。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5-29 23:12:47 +0800 CST  

2

抱剑营据说是吴越钱王所设六营之一,在钟公桥北,原名宝剑营。另外五营是城南白璧营、盐桥东青字营、修文坊马家营、禇家塘大路营、梅家桥东福州营。
到了宋朝,这些军营渐渐废弃,混同市井。南宋时,抱剑营是热闹繁盛之地,《梦粱录》列举了几家商店:吴家、夏家和马家的香烛裹头铺,李家丝鞋铺,许家槐简铺。
《开元天宝遗事》说:“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抱剑营也是临安的风流薮泽。
《武林旧事》“歌馆”条说道:

平康诸坊,如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巾子巷、狮子巷、后市街、荐桥,皆群花所聚之地。外此诸处茶肆,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连二茶坊,及金波桥等两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

孙小九也是抱剑营的妓女,她有个熟客,叫何作善。
洪迈《夷坚志》说,绍兴十五年三月十五日(1145年4月8日),何作善考完了博学宏词科第三场,出来后见天色尚早,就拉了同试的洪迈、徐抟,还有参加省试的许良佐、洪迈的族叔洪邦直,一起到抱剑营,在孙小九家小楼吃酒。
这天月色很好,两烛结花,孙小九是女主人,就要借题发挥,说些助兴的话。她说:“今夕桂魄皎洁,烛花呈祥,五君皆较艺兰省,其为登名高第可证。愿各为一词纪实,且为他日一段佳话。”
当时省试的考榜也还没出来。孙小九拿了五幅吴笺,放在桌子上,请大家写词。徐抟、洪邦直、许良佐不肯写,何作善一来地头熟,算是半个主人,二来为人俊爽,才思敏捷,就拿笔写了一首《浣溪沙》:

草草杯盘访玉人,灯花呈喜坐添春,邀郎觅句要清新。
黛浅颜娇情脉脉,云轻柳弱意真真,从今风月属闲人。

虽然应酬之词不过如此,大家也少不得称赞一番。只是有些遗憾,末句的兆头似乎有些欠佳。
洪迈也写了一首《临江仙》:

绮席留欢欢正洽,高楼佳气重重。
钗头小篆烛花红。直须将喜事,来报主人翁。
桂月十分春正半,广寒宫殿葱葱。
姮娥相并曲栏东。云梯知不远,平步蹑东风。

虽然应酬之词不过如此,大家也少不得称赞一番。而且他学了个乖,结尾写成了好兆头。孙小九倒满一杯酒,说:“学士必高中,此瑞殆为君设也。”
果然,这五个人,只中了一个洪迈。江西洪家的考试缘天下无双,上一届博学宏词科,洪迈的两个哥哥中了,下一届省试,这次一起逛妓院的洪迈族叔洪邦直,也中了进士。
事情就是这样,古代娼家虽然是红灯区,有时候也是个社交场所,挺体面的士子,会结伙去那里厮混,喝喝酒,看看月亮,写写诗词,投壶射覆,嬉闹调笑,连名门叔侄也会一起去。洪家叔侄当时年纪也差得不多,洪迈23岁,洪邦直33岁。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5-31 02:07:19 +0800 CST  

3

那王从事失去妻子的故事,最早洪迈的环境描写很简略:“顾左右皆娼家。不为便。”按说王从事独自出去租了个房子,回来跟老婆说知,安排明日搬迁,这是夫妻私底下商谈,人口贩子又怎么知道了?《王孺人离合团鱼梦》详细敷陈,解释了此中原因——
第一,抱剑营这地方很杂,是“公复场所”。

那抱剑营前后左右都是妓家……既有这些妓家,又有了这些闲游子弟,男女混杂,便有了卖酒卖肉、卖诗画、卖古董、卖玉石、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卖春药、卖梳头油、卖胭脂搽面粉的。有了这般做买卖的,便有偷鸡、剪绺、撮空、撇白、托袖、拐带有夫妇女。一班小人,丛杂其地。

第二,外地人初到,美貌女子从闹市经过。

原来临安风俗,无论民家官家,都用凉轿。就是布帏轿子,也不用帘儿遮掩;就有帘儿,也要揭起凭人观看,并不介意。今番王从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没帘儿的凉轿,那乔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轿上,便到下处。人人看见,谁不喝彩。

第三,当时的房子墙壁不隔音,苇壁破难遮,私密性太差。

又可怪临安人家房屋,只要门面好看,里边只用芦苇隔断,涂些烂泥,刷些石灰白水,应当做装摺,所以间壁紧邻,不要说说一句话便听得,就是撒屁小解,也无有不知。
于是人贩子踩盘跟踪听壁角,因此王从事妻子就落入他的算中。

《石点头》是明朝的话本小说,自不必严守史实,但作者天然痴叟 也是做过扎实功课的,参考了古籍记载。这三点交代,将古籍不载的环境细节做实,补足了故事情节的逻辑关系,将故事说圆了,这是小说做法。抱剑营这个地方,也就让人如身临其境了。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6-01 02:36:52 +0800 CST  

4

类似王从事妻的故事,还有一个,叫做“真珠族姬”。
《今古奇观》第三十六卷《十三郎五岁朝天》中说,北宋开封赵家宗王,有个女儿叫真珠,十七岁未嫁,元宵节在宣德门看灯,她和王侯贵戚女眷在门外两庑帷幕内,她在东首,“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她姨娘在西首。姨娘派了个丫环相邀见面,“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很高兴见姨娘,就等待轿子来接。不多时,果然有一乘兜轿过来,将她抬走了。又一会儿,姨娘派轿来接,已不知去向。
真珠姬给抬到一座庙中,遭到轮奸,几天后被卖到城外一个大户人家,给富翁作妾。
富翁姬妾众多,老是咭咭刮刮地罗嗦此女来历不明,听得烦了,富翁就去问真珠来历,真珠于是大哭,说了身世和遭拐卖经过。这富翁见过王府的寻人启事,吓得发抖,回头寻找的牙婆,也已不知去向,害怕事情败露吃官司,便生出一条妙计。
他求真珠姬放过,愿意送回家去,凡事遮盖。于是叫了两个家人,抬着一乘破竹轿,将真珠姬抬到野外,放下轿就走掉了。
当时已三月天,有人听得空旷中竹轿内有人大哭,渐渐围了上来,问得情由,早有人报知王府,便有一伙干办虞侯接了回去。自然一家痛哭,诉说曲折。只是真珠姬有心替富翁遮瞒,推说不知道地方姓名,宗王也忌讳家丑外扬,隐忍了下来,只暗中嘱付开封府留心查访。
这一段情节,人贩子的手法,与骗走王从事妻的手法,一模一样。两件事,一在南宋临安,一在北宋开封,或者开封人贩子的徒子徒孙也南迁临安了,或者当时这种手段非常流行。
故事原出自洪迈的《夷坚志补》,话本的情节稍有变动,比如抛弃郊野的事,《十三郎五岁朝天》中说是富翁干的,《夷坚志补》说,是富翁将真珠归还牙侩,买妾的钱也没索回,牙侩也惧祸不敢再卖,傍晚抬到了野地扔下不管了。
说话艺人在讲述《十三郎五岁朝天》之时,插入这个段落,增加了小说的厚度。不过最早这么做的是冯梦龙,他编《情史》时,就已将两个故事排在一起了。
真珠姬故事,洪迈是听赵彦端说的。
赵彦端也是宗室,他有一首《谒金门》词写西湖:“休相忆,明日远如今日。楼外绿烟村幂幂,花飞如许急。柳外晚来船集,波底夕阳红湿。送尽去云成独立,酒醒愁又入。”孝宗读到“波底夕阳红湿”,问是谁写的,答曰彦端,孝宗甚喜,说:“我家里人,也会作此等语。”
是以赵彦端讲述宗室中的事,是有点可靠的。而且他也算是大嘴巴,有可能泄漏宗室秘事——当年他曾私下议论朝廷用兵扰民,给人告发到孝宗皇帝那儿,而且说得心机深细:“陛下究心大举,凡所图回,但资赵彦端一笑尔。”简直要赵彦端去死。皇帝夜问刘章:“闻卿监中有笑朕者。”刘章是绍兴十五年状元,与洪迈同年不同场,洪迈是博学宏词科,刘章是省试第三殿试第一。那刘章被孝宗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说谁胆敢嘲笑皇帝,但也应对从容,说:“圣主所为,人焉敢笑,若议论不同或有之。”皇帝这才消气。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6-01 02:37:09 +0800 CST  

5

《十三郎五岁朝天》的故事主轴,讲的也是拐卖真珠姬的同一帮人贩子,也是元宵到宣德门看灯,看中了五岁的王寀,以及他华丽的衣饰珠宝。当时神宗皇帝登楼,“芗云彩鳌,箫吹雷动,士女仰视,喧拥阗咽”。
大家都在看热闹,背着王寀的仆人也出了神。人贩子乘机下手,将王寀背走了。
王寀史有其人,是北宋名将王韶的儿子,行十三,他年纪虽小,极富智计。王韶听说十三郎失踪,也不着急,说道,别人走丢了要急,十三郎么,他自己会回来的。
那王寀见处境危急,也不着忙,顺从地伏在人贩子背上。忽有太监轿子经过,他看准时机,攀住轿子喊救命,人贩子惊走。太监就将他带入宫中,见了皇帝,应对从容。皇帝大悦,赏赐无数,送还王家,又密诏开封府捕获贼人,全部处死了。
这个故事的原型,出自岳珂《桯史》,岳珂说他在南徐时,听王寀的孙子讲的。
人贩子拐走王寀的手法,与拐走真珠姬、王从事妻,也是差不多。
元宵节看灯,很热闹也很危险,《红楼梦》中,姑苏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就是元宵那天家人霍启抱着去看社火花灯,霍启上了个厕所,英莲在一户人家门槛上坐,就被拐走了,卖给了薛蟠和冯渊,冯渊就给薛蟠打死了,作成贾雨村拍了一次马屁。
拐走英莲比较简单,当时这小女孩落单了。拐王寀可能被当场发觉,但街上人多,风险也不是很大。拐走真珠姬、王从事妻,打了个时间差,手段非常精妙,那也是有隙可趁。
后世还有众多拐卖手段出现,欧阳昱《见闻琐录》举例说:
“放鹰”,有瘦马之家为牙侩,客人合法买了妻妾婢女,十多天后忽然一班人找上门,自称丈夫、父兄,指称女子被客人拐骗,客人找到瘦马之家,已经人去楼空,于是被敲一笔钱,放还女子,这又叫放鸽子。
“白蚂蚁”,专门有牙婆找这样的女子:寡居的,丈夫不在家的,嫌丈夫丑笨的,煽动她们的春心,然后骗嫁,或者私奔至外地卖掉。
“黑蚂蚁”,牙婆诱而不动心,就劝她入庙烧香,然后无赖子抬着轿,像抬真珠姬和王从事妻那样,抬到百里之外卖掉。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6-02 02:35:18 +0800 CST  

6

抱剑营最出名的故事,叫做《月明和尚度柳翠》,事件起因是临安府尹柳宣教的一个恶作剧:
南宋绍兴年间,柳宣教当临安府尹,水月寺玉通和尚不赴庭参,柳尹恼了,派妓女吴红莲扮作新寡妇人,天晚入寺求宿,百计勾引玉通,和尚终于破戒,惭悔而死。和尚死不甘心,托生到柳家报复,变成柳宣教的女儿柳翠翠,落得在抱剑营倚门卖笑,做了妓女。皋亭山显孝寺清了大和尚,又名月明禅师,是玉通和尚的法门契友,假托到柳翠家化缘,戴上面具,现身说法,告知前因。柳翠顿悟,沐浴坐化。
这个香艳果报故事影响极大,元朝的杂剧,明朝的话本,都曾演绎过。徐渭徐文长也写过《翠乡梦》,清朝吴士科,更是脑洞大开,写了个穿越剧《红莲案》,让宋朝的和尚与明朝的徐渭交了朋友。
民间杂戏,有一种叫“大头和尚戏柳翠”。
清朝程穆衡的《水浒传注略》说:“盖自唐以来,都舞鲍老。至宋南渡后,杭州有月明柳翠之事,遂舞柳翠,不舞鲍老。”
鲍老其实还是舞的。《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胜录》,都有耍大头和舞鲍老,也没说大头和尚;《梦粱录》有鲍老,没提耍大头。
耍鲍老也许就是耍大头,套上一个面具,戏耍跳跃搞笑。
宋初杨亿诗:“鲍老当年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
鲍老和郭郎是搭挡。也许有了柳翠故事,鲍老有时与郭郎搭档,有时也与柳翠搭档——南宋诗词中,还是有鲍老郭郎各郎当的。
耍大头之俗,至今尚存,柳翠却不知去哪儿了。清朝杭州人翟灏在《通俗编》中,还考证过柳翠故事。
翟灏说,《咸淳临安志》记载,绍兴间临安府尹,共25人,上任卸任,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不乱,并没有柳宣教这个人。据《五灯会元》,清了字真歇,也没有月明这个号。
翟灏认为故事的源头,出自宋朝张邦基的《侍儿小名录拾遗》,内有《至聪》一则说,五代时有个和尚叫至聪禅师,在祝融峰修行十年,自觉戒行具足,什么都诱惑不了他。某日下山,在路边看到一个叫红莲的美妇人,一见钟情,遂与合欢。天亮,和尚起身沐浴,与妇人俱化。有诗曰:“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
徐渭《翠乡梦》和《喻世明言》中的《月明和尚度柳翠》,也化用了这首色情诗:“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就算故事情节可疑,柳翠这人,却已在杭州留了下来。如今抱剑营这地名已没有了,那个地头,有一个柳翠井巷。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6-02 16:37:25 +0800 CST  

7

这个鱼龙混杂的烟花地,多是浮浪无赖、小偷流氓、人贩子,上下其手。有《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这样的“仙人跳”,也有汤赛师遭遇的精妙骗局——
抱剑营的花月楼,这天来了一个美少年,衣着都丽,风神潇洒,言行雅致,每日价来酒楼上,要一间小阁,手执银杯,独自个儿吃酒。
酒家阅人多矣,殷勤款待,倒也不怎么在意。杭州的市楼中,花月楼名声很大,与熙春楼、三元楼、严厨、银马杓齐名。
这些酒楼皆蓄名妓数十个,客人一到,则盛装巧笑,凭槛相邀,叫做“卖客”。这美少年爱清静,一概不用人陪,只是独饮。
他贳居的房子,就在花月楼北边。有一天酒家送一坛酒到他的住所,一进门就吃了一惊。知道这美少年是有钱人,没想到这么有钱:“行李焜燿,驺从甚都。”不是出身豪富之家,就是高官之子。
酒家就盘算着做做马泊六,拉拉皮条,捞点儿油水,说:“郎君怎么时时独酌,也不叫个人侍酒。”
美少年叹了口气:“非汝所知也,吾观都城,未有绝色当吾意者。若淡妆浓抹,献笑倚门者,直狐群耳。”
酒家说:“你是没见到罢了。楼北有汤氏姊妹,一个叫赛师,一个叫春春,都是当今第一流人物。春春已经有豪门包养了,赛师目前倒是闲着呢。郎君如果想见她,我就替你传个心意给她。”
美少年说:“子姑询之。”他似乎动心了,对酒家的称呼,也从“汝”变成了“子”。
酒家到了汤赛师家,将美少年猛夸一通,家境多么富,容止多么雅,眼界多么高,是当今罕见的白马王子,闻汤赛师之名又多么神往,将汤赛师说动了心。于是酒家回来复命:“事谐矣,约来日相候。”
美少年精心打扮,去见汤赛师,自是一见倾心,呼酒畅饮,歌婢弹唱。
他出手大方,温柔体贴,惯调风月,将汤赛师一家从老鸨到侍役迷倒了。没几天,便将一个巨大的箱子从寓所搬了过来,打开一看,灿然生光,都是金珠,毛估估值万缗。家人也不用细看了,拿进去锁上藏好,置酒欢饮,尽心伺候,生怕他走了。
这么过了一个多月,美少年说,明天要去部中料理些事情,要早点起床。第二天,天蒙蒙亮吃过早饭,派了个仆人跟随美少年出去。
美少年设法将仆人支走,自个儿去了,到晚上也没回来。老鸨又叫仆人到寓所去看,寂无踪迹。于是心里疑惑不定,打开藏满金珠的大箱子,明晃晃的,都是假货,举家恚恨。
汤赛师自觉脸面尽失,吐出一口血来。
《西湖游览志》说,这汤赛师是抱剑营名姝,行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艳丽绝伦,聪明黠智,言辞便给,色艺无双。她以美色自负,心气高傲,轻易不肯见人,只有豪俊之士,才能得她横波一笑。所以一般狭客都不敢登门,怕遭她侮辱。她出入豪邸,身价又高,奁资极厚,非常的白富美。
这美少年显然是设计好的,你白净,你美丽,你高傲,你聪黠,你色艺无双,你上了恶当,还说不出口。
汤赛师素有咳血之疾,自尊心遭如此毁灭性打击,最终愧郁而死。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6-04 00:42:23 +0800 CST  

8

《西湖二集》中,还有一个鬼骗子的故事,题目叫《寄梅花鬼闹西阁 》。
话说昭庆人朱端朝朱廷之,有个漂亮老婆柳氏,很是恩爱,她是女权主义者,只想一夫一妻,不愿与人分享丈夫。朱廷之怕了老婆,变得规规矩矩的了。
这朱廷之是读书人,少不得要去上学,与朋友杨谦来到临安。这杨谦却是风流人物,问店小二:“哪一家妓者最好?”店小二说:“只有上抱剑营马家最盛。”杨谦就去了马家,见到了马胜胜,两人对上了眼,住了下来。
时间长了,朱廷之也去过马家几次,与杨谦喝酒聊天。他是不敢嫖妓的,可是妓女看上了他。
这女孩便是马胜胜的妹妹马琼琼:
容貌超群,才华出众,误落风尘,每思脱其火坑,复做好人妇女,以此性爱幽闲,不肯与俗子往来,随你富商大贾,金钱巨万,不能博其破颜一笑。
这个人与汤赛师性情相似,却偏偏看中了穷书生朱廷之,而且是有妇之夫,而且是有女权主义夫人之夫。可是朱廷之不敢啊,马琼琼总是要马胜胜和朱廷之说合,要杨谦与朱廷之说合。杨谦是知道朱夫人柳氏的,也不敢开口,终于推辞不得,和朱廷之说了一下。
朱廷之不敢主动,可美女主动了,夫人不在眼前,他哪里挺得住。两人便住在一起了。马琼琼也不要他的钱,反而出钱资助,衣服鞋帽,日用之费,请客宴宾,都是马琼琼出钱。
学业结束,千辛万苦辞别美人,回到家,就给老婆看出破绽,轻轻一审就审了出来,老婆气得昏倒。
可是朱廷之是读书人,少不得要去考试,老婆不许他和杨谦同行,不许他再见马琼琼——这怎么可能,他又住到了宝剑营马家,又是马琼琼资助生活。
总而言之,朱廷之考中了,授南昌县尉,但要三年之后补官。这时马琼琼也知道柳氏厉害了,便面授机宜,叫朱廷之怎么请妻舅,怎么去劝说,怎么去威吓,说以前有个书生叫王魁,忘恩负心,害得救了他又资助他的妓女焦桂英自杀,焦桂英的鬼魂将王魁活捉了去。柳氏虽是女权主义者,却不是无神论者,听得“活捉了去”四个字,果然给吓着了。于是马琼琼携数千金,进了朱家,陪尽千般小心。柳氏见她这么漂亮,心里不乐,却也只好忍耐。
三年后朱廷之去南昌赴任。当时金兀术很猛,他便不敢带家眷,只好劝两个美女和睦相处,合写家信。
到了南昌,一天收到家信,却只有柳氏的,没有马氏的。回信给家里,柳氏又藏了起来。马琼琼不开心,反而被柳氏痛骂一顿。马琼琼就自己画了梅雪之图,让她带来的小厮送到南昌。朱廷之看了,又问了小厮家事,好生凄惨,便想辞官回家,倒是小厮劝住了他。
九月重阳之后,时值三更,冷风入窗,朱廷之和小厮毛骨竦然。只听得远远哭声呜呜咽咽,主仆大惊,门忽呀然而开,一个女人抢入,正是马琼琼,披头散发,脖系汗巾一条,哭诉遭柳氏凌逼,自缢而死,“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资冥福耳。”
主仆哭了一夜,虔诚斋戒,做道场,诵《法华经》超度,买鱼虾放生。三日道场圆满,马琼琼又来了,在烟雾中说:“我已得诵经放生之力,脱生人间。”再三作谢而去。
于是朱廷之心灰,辞职回家,欲埋葬马琼琼骸骨。到了家里,顿时轰动,惊动了女主人,出来的是两个,一个柳氏,一个马琼琼。原来这两个女人,倒相处得还不错,并没有凌逼自杀之事。
原来不知一个什么女鬼,亦不知因何流连人间,她打听得朱家妻妾之事,心生一许,变作马琼琼冒名哭求,向朱廷之骗得了佛法超度。
好一个机智女鬼。
楼主 须弥山主人  发布于 2018-06-05 04:14:46 +0800 CST  

楼主:须弥山主人

字数:83797

发表时间:2018-03-09 03:31:5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05 11:40: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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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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