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妖非妖,道非道,一个道士的求道之路

话说韦从风跃入的那山子,实则分成了几座峰,其内原本引了潺潺活水,此刻映在他眼中,就如急湍澎湃的瀑布一般,令他不得不在较为平静的水面落脚,饶是如此,激起的水汽仍是湿了他一身。
水中养了各色金鱼,眼下看来,那个头比韦从风更大,只是因夜深了,并不怎么动弹。
韦从风抹了把脸抬头,见两岸垂直的石壁高不可攀,就连盆松也变得遮天蔽日起来。
四周有异样的阴风呼啸席卷,在这里听着,真似山间猛兽在咆哮,可见青霄道人就在身后不远处,韦从风料定他一时间冲不破那阵法,必定要先拿自己祭旗,所谓擒贼擒王是也。
不过,按理来说,服下丹药之后必要打坐固元,使其效力融入丹田,上冲灵台,再随气脉遍行大小周天,最后以五行之理归入脏腑,方才算得功成圆满。急于求成是此中大忌,折损了药效事小,伤了气血事大。
突然,一只眼光最是锐利的金雕盘旋在韦从风头顶,令他着实吃了一惊。青霄道人会诸般变化不难,难得是他能将变化后的身形放大缩小,单单就以此刻而言,他变作的金雕,不会比一只蜻蜓更大。
想当初白虎寻来的术法古籍中,亦有八九玄功在内,然而已是残本。好在韦从风并非贪心之辈,更明白若习残本,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不过是闲来无事时翻看解闷,因此粗粗知道些关窍罢了。但他从不记得残本中有提及如此神奇的奥义,或许这便是缺失之处?
可是,话又说回来,纵观历代掌此术者,如袁洪、杨戬等人,也未曾听闻他们要以如此残酷的手段炼丹辅助修习。
除非,这是青霄道人自己参详出的法门。
韦从风贴着背阳处的石壁,在黑暗中慢慢蹲下身来,将手掌置于水面上,默默念咒。这水既是活水,必然连着池塘。那么,他或许有个法子。
水面瞬间一荡,圈圈波纹自韦从风的手掌往外扩散,青霄道人双目如电,敛翅停在山子顶端,静静观察着水面。
有股暗流涌来,反击到韦从风的掌心,随后,这波动越来越快,像有什么正往这里而来。
韦从风心头一松,探出头去。
青霄道人见水面上映出韦从风的倒影,即刻拍拍翅膀,就要俯冲下去。
“咕咕咕。”
一只大眼懒蛤蟆正从池塘里蹦跳着来到山子旁,瞧见有活物绕着山子飞,立刻鼓起腮帮子,伸出长舌头卷住那厮,一口吞了下去。
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谁知韦从风还没来得及起身,那蛤蟆便浑身冒出碧蓝的火焰,转眼就似团焦炭,跌进了水中,惊动了群鱼,争先恐后地游上来,掀动鱼鳃,分食着残骸。
与此同时,一道长长的浪花疾速向韦从风袭来,水下,化身蛟龙的青霄道人好不得意,声音沉沉环绕在山石间,“哼,班门弄斧。你若弄只三足金蟾来,兴许还有点用。就让贫道好好教教你,什么才叫牵机术。”
有沙沙声从四面八方传入韦从风耳中。
忽然,一团墨绿发黑的物体慢慢蠕动着爬了过来,紧接着,它身后还跟着数团同类。
原来是水蛭。
一条靠近水边的金鱼不慎碰到其中某个水蛭,便被其牢牢附着,随后,更多的水蛭附了过来,直至将那条金鱼淹没,最后一同沉到了水底。
不只如此,还有八只硕大的蜘蛛,那是养成的蛛蛊,分别爬到了韦从风头顶的八个角落,织成一张八卦状的蛛网,阻断了他向上脱逃的后路。
“你养蛊。”
韦从风沉声道:“周家上下的附魂蚓,也全都是你种的。”
“呵呵,原来你已经去过了?”
青霄道人笑了笑,砰地跃出水面,“不止周家,连程家的管事也已被我种上了。否则,你道他为何会提及我在周家?”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26 23:43:00 +0800 CST  
韦从风攥拳切齿道:“他们也都该死?!”
青霄道人在半空张牙舞爪,顿时引得风生水起,“笑话,谁说他们死了?”
对,其实并没有死。韦从风赶去时,周家一片寂静,烛火暗暗,数十个面无表情的下人低头做事,不言不语,宅内针落可闻。直到他们见到韦从风,齐齐抬首,冲他呵呵傻笑。
韦从风拿下几人试探,识得他们已由附魂蚓所掌控,只是这些的法术不如当日他遇见的那条高强,当然,他并不精于此道,因此尚不能认定,这是同一人所养。只是,想周家之人的魂魄连同五觉六识被牢牢锁住,只保有一缕生气,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即便鬼差路经,也不会进门收魂,全然是生不如死。
周家根本就成了座生坟。
青霄道人虽如此诡辩,但他与韦从风皆心知肚明,一旦入了巫蛊之门,养蛊者若不种蛊伤人,又不设计嫁蛊,所养的蛊物便会反噬其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沾血之后,没有什么金盆洗手。
水蛭渐渐逼近,金鱼一条条往水底沉落,要不了多久,就该轮到韦从风了。
青霄道人俯视着韦从风,居高临下道:“现在点头,还来得及。”
韦从风微微侧首,蔑笑着啐了一口。
“好!”青霄道人见他死到临头还如此不识抬举,恼怒至极,须髯飞扬,目露凶光,狠狠摆尾甩向韦从风,韦从风意欲闪让,奈何回旋之地太窄,但见那龙尾扫过,石壁裂开几道深深的口子,剩下的余力,威势虽减弱,可是撞上韦从风的心口后,仍令他眼前黑了一黑。
韦从风镇定心神,跃上一棵盆松,暗暗调匀气息,随即右手结印,紧紧按在心口,闭目低头。
“看你能飞到多高!”
青霄道人施法令水面大涨,水下的水蛭也随之浮了上来。
就在这时,韦从风身后的石壁猛地发亮,一头吊睛白虎从他身体中一跃而出,凌空拦在他面前,对着青霄道人咆哮如雷,声音震耳欲聋。
有几只鹿本已返回这院子,谁知竟耳闻虎啸,虽未目睹,却好似本尊近在眼前,浑然不知撒腿,直吓得魂飞魄散,四蹄抽搐了几下,便瘫软在地,战栗不已。
青霄道人未料韦从风有此后招,虽有些失了方寸,还不至于阵脚大乱,心知自己火候还不到十成,不敢大意,只犹豫了片刻,就催动体内刚服下的三颗丹药,顿觉血脉喷张,底气也多了三分。
池塘受了这般强大的术法相激,源源活水不断灌入山子,只见浪涛澎拜,连连击打石壁,山子如同天崩地裂,纷纷碎成小块掉落,东倒西歪,那顶上的蛛网更是不值一提,早不知扯得断成几截。
最终,山子轰然坍塌,激起滚滚水汽烟尘。尘埃落定后,韦从风恢复了本来面目,坐在乱石堆里,倚靠着剩下的半个山子,望向仍在半空对峙的一龙一虎,心口因受伤阵阵作痛,他强忍住吐血的冲动,用余力召唤着四相。
地气地脉,兹事体大,因此这阵法是有时限的,且还短的很,若是过了时辰,而与妖孽又打的不分轩轾,地气却不等人,即刻归化入土。布阵者虽不至被四相反噬,修为也会折损大半,又哪里还能与人厮杀,依旧难逃一死。
月之将沉,长庚当空,幸而还有些时间,四相赶来,其中的白虎一相化成白光,将自己融进了从韦从风体内跑出的那只同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27 23:28:00 +0800 CST  
青霄道人暴长至丈余,扬起阵阵大风,对着韦从风嘲笑道:“小子,既然心有猛虎,为何竟还如此妇人之仁?这样的造化落在你身上,真是暴敛天物!是你不懂如何用,还是不敢放胆用?呸,好不不中用!算是贫道瞎了眼,不如交由贫道来发扬光大罢!”
白虎仰首啸天,亦将身形变得与之匹敌,往青霄的七寸扑去,朱雀、青龙、玄武紧跟其后,青霄道人见机向上直冲云端,四相乃地气所化,无法离地太甚,但他同样也脱不出这阵法,何况身后还有白虎紧追不舍。
空中传来一声长吟,韦从风抬头,见头顶渐浓的云彩开始翻滚扩散,遮住了星月,还有雷电在其中酝酿。
天地间愈发黯淡了下来。
弹指间,一道霹雳打在院中,余下的三相瞬间化为轻烟渺雾,过了许久,才慢慢聚集起来。
原来青霄道人在用天象压制地气。
这才叫自寻死路。
韦从风笑了笑。
天空,青霄道人正要回头一搏,却眼睁睁见白虎停下脚步,躲入四周的云雾里,销声匿迹。
它居然没有凭着蛮力一鼓作气,与青霄决一死战。
这绝不是寻常的白虎。青霄道人甚至在它兴奋而狠厉的眼中读出了残酷的戏谑之意,就如同猫捉老鼠时的神情。
哼,那又如何?畜生终究是畜生。
青霄道人见状,如是安慰自己,抖了抖满身鳞片,一些色泽格外鲜明的鳞片掉下,变成精怪蹿入云雾,搜寻着白虎的踪迹,那都是他服食的元丹所化。
然而,尽管青霄道人身边人多势众,但恐慌仍旧不可抑制地在他心头蔓延,那是洪荒时代便深深烙在人身上的惧意——万物之灵,亦是万物之食。
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云从龙,云从龙,青霄道人环视着越来越多的云雾,突然明白自己正在作茧自缚,随即变回原形。
云气果然慢慢散开了去。
白虎的身影渐渐在他背后显现,蓄势待发。
就在众精怪回到他身上时,最后一只发现了白虎,大叫一声,青霄道人连忙躲闪,白虎稍有偏离,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将他扑倒。
青霄道人顿时血流如注,肩胛骨被利齿穿透,几乎尽碎。他吃痛不已,被迫催动丹田里所有的内丹,伸掌拍向白虎的天灵盖。
道道精气在青霄道人的体内奔腾汇合,不料他才举手,新服的三颗丹药如同三股逆流,直击灵台,以致他气息大乱。
一个身影从天上坠落,重重掉回了院中。
青霄道人仰面躺在地上,口吐鲜血,显然身受重伤,白虎伸出脚爪,死死地按着他,利爪深深掐进其胸腹。
韦从风亦受了伤,此刻起的猛了,眼前的景物皆是两两成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合在一起。他缓步走上前,一面挥了挥手,青竹上的符咒便褪了下去,四相也随之化为地气,遁入土中。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28 12:21:00 +0800 CST  
“不、不可能——”
青霄道人难以置信地越过韦从风,指着屋内的丹鼎,“贫道、炼的丹药,不会、有这样、大的纰、漏。”
他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口中涌了出来,还带着不少淤结的血块。
“丹药有无纰漏,韦某不知,只是,这药引么……”韦从风瞥了眼那个小厮,侧身让过,好叫青霄道人看个仔细,死的明白。
一见之下,青霄道人的眼珠差点就要脱眶而出。
那哪里是什么小厮?实打实地是一截截枯木拼成了人形,于脊骨处中嵌了根全须全尾的七品叶人参,原本颇有灵气,不过精华被青霄道人尽数吸取,业已发枯如柴。
按理,此物难得,但周家既然世代行医开馆,总有些家底。
原来方才青霄道人决意求速,一时不察,短时之内便没有细辨,加之韦从风使的障眼法又高明,因此,是这药引出了差错。
青霄道人喘着气,不甘心道:“你如何、得知,这、丹药需人的精血、魂魄做药、引?”
韦从风摇头,“韦某不知。只是目之所及,周家下人除此人之外皆被种蛊,怕他来此寻主亦会遇不测,故而移花接木了一番。必要时,还能派些用处。想必,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便是如此道理。”
“什么用处?”
青霄道人既知真相,立马察觉体内有异,双手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长指甲在上面抓出深深的血痕,嘶哑着声音道:“那些血……”
韦从风淡淡道:“城中屠狗辈甚多。”
“黑狗血!”青霄道人双目充血,面色发黑,恶狠狠地瞪着韦从风,仿佛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罗刹鬼。
“其实也就一盅而已。剩下的,都是周家人聚少成多凑起来的。”
先前,韦从风见青霄道人服下丹药后,撑了多时也不发作,还道青霄修成了仙体,心中不是没有惊诧过,只是面上未曾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再者,于人于己,他都没有后退的道理。
“想不到,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青霄道人癫笑着连连嗟叹,鲜血一口接一口喷溅而出,目光失了神采,开始逐渐涣散,待他笑够了,竭力伸手示意韦从风过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告诉你一件事,天大的事——”
韦从风蹲下身,“说。”
然而,青霄道人看着韦从风,忽然道:“算了,还是让贫道带进、棺材里罢。横竖、日后有的是、人给贫道陪葬。”
韦从风自嘲似的轻笑了下,点点头,起身便走。
“回来!贫道还没说完!”
那些蛛蛊感应到了什么,窸窸窣窣地爬来,青霄道人慌了神,可惜动弹不得,耳边只听见它们张合口器的切切声,越来越清晰。
白虎撤回爪子,跟了上去,它临别时看着青霄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哦。”韦从风站定,背对着青霄道人,远眺黎明前愈发黑暗的天幕,挺直了背脊,长长吁了口气,静静道:“韦某已经不想听了。”
很快,在他身后,传来青霄道人最后的惨呼声。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28 22:10:00 +0800 CST  
谢谢顶帖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29 11:15:00 +0800 CST  
“道长留步!”
周正良忽然从屋里冲出来,匆匆一个趔趄,索性连滚带爬到韦从风面前跪下,痛哭流涕,“道长,周某人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以致接二连三受妖人蛊惑,求求道长救我出苦海!”说罢,他连连叩头。
韦从风虽不喜周正良,但看在他整个人烧得连灰都不剩的份上,好歹耐着性子,半是解释,半是劝慰,皱眉道:“你若是冤死的,地府自会酌情定判。况且府上是行医救人的行当,此乃阳世的大功德,如此积年有余,断不会短了你的阴鸷。”
“不!”
周正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道:“我上有高堂,下无所出,怎可一死了之!”
他说着,又趴到韦从风跟前,苦苦哀求,一张脸几乎要贴到韦从风的鞋履上,“道长开恩!你大慈大悲,法力高强,连那恶贯满盈的老杂毛都败在你手下,区区生死人、肉白骨的小可之事,岂非易如反掌?待我还阳,定当为道长立观树碑,子子孙孙都为道长设长生牌坊!”
韦从风闻言,呆呆望天,摇头苦笑不已。
他都不知自己还有这样大的本事。
白虎见周正良拦在韦从风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归路,又颇是聒噪,好不烦心。只见它来回踱了几步,不由在旁冲他低吼了声。
周正良顿时吓得噎住,一动不敢动。
平白一阵阴风吹来,韦从风对着门外拱了拱手,“两位差爷。”
“周正良,同我们走罢。”
两个鬼差翻了翻生死薄,读了下周正良的生卒年月,“咦,好像时辰不对?咱们来晚了?”
二人心中嘀咕,对视一眼,上前就要拿人。
韦从风看了眼地上的那位,蛛蛊已钻入其胸腹大快朵颐,一些脏腑被翻了出来,尽是漆黑如墨。他见状,便知这些蛛蛊吃了其主,命也不久矣。
“朋友稍安勿躁。”鬼差悠悠打了个呵欠,“这位主儿一看就轮不到咱们拘,稍后自有伺候的人。”
“我不走!我不要死!我不会死!”
眼看韦从风袖手旁观,周正良立刻向后退去,不意跌在了青霄的尸体上,手掌被其腹腔里一粒粒滚圆的东西硌到。
两个鬼差想必见的多了,只是抱臂冷笑,其中一个举起食指,对周正良道:“姓周的,我数三声。你若现在就跪着过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如若不然……知道地府是怎么伺候抗命的人么?”
必定是丹药!没想到这福气最后还是掉在自己头上!周正良暗中抓了几颗,欣喜如狂,连眼神都变了,拿起一颗对着三人迅速比划了下,笑的口眼歪斜,前仰后合,“知道这是什么?我要成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面大笑,一面立刻将手里的丹药悉数扔进嘴里。
方才青霄道人用药引时,他并没有看见。
韦从风甚至都来不及出言制止,只能无奈地垂眼叹息,慢慢别过头去。
连青霄道人都难以凭自身压制的丹药,可想其药性,遑论只是个凡夫俗子的魂魄。
周正良服下丹药后,丹田果然一片温热,周身血脉流畅,五觉六识比生前高出不知凡几。啧啧啧,简直可说是身轻如燕,妙不可言。
两个鬼差齐齐看向韦从风,“那厮吃了什么?”
韦从风想了想,道:“……失心丸。”
鬼差啐了口,对同伴道:“我说呢,看着就像失心疯。赶紧动手,后头还有好几家呢。”
韦从风摇摇头,“这人,你们是带不走了。”
“什么?”鬼差一时之间没明白,还要问下去,韦从风已经闭上了眼。
不过才片刻,周正良便发觉体内越来越热,一个念头腾地冒了出来,好似也带着白烟:就好似炼丹的丹鼎。他举手拭汗,却见指甲一片一片掉了下来,随即,周身的血肉像蜡烛一般,慢慢融化。
“啪嗒。”左耳掉在了地上。
周正良一低头,右眼也掉了出来。
一朵幽蓝的火苗在那眼眶中开出大团的火花,随后,其余的空窍里亦是如此,火舌一点点蔓延至他的全身。
鬼差们看的傻了,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火焰中传出:“带我去地府!”
话音刚落,“噗”的一声,火熄灭了,地上只剩一层极浅极浅的油花。
“咳,白跑了。”一个鬼差回过神,提笔在生死薄上勾勾画画,对另一个道:“走走走。”
“好在咱们上头好说话,不似那位杨爷……”
听他特意提起,韦从风不由问道:“哪位杨爷?难道是城隍座下的那位杨判?”
“还能有谁?”
鬼差耸了耸肩,悄声对韦从风道:“你不知道,那位爷掌的虽是生魂的刑罚,可厉害着呢,之前有几个作奸犯科,阳寿未尽,祖上又积德,按理来说,通常都是梦中被押去城隍庙受罚,希其能幡然醒悟,结果被那位杨爷活活地打进了地府,一睡不醒!对,是那位爷亲手行刑的!”
“咱们私下里都说,合该让他来地府才是,你是没见那死手板子,那鞭痕,啧啧。”另一个鬼差意犹未尽。
“时辰不早了,咱们还赶着下家,告辞。”
两个鬼差看了看天色,匆匆走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29 23:50:00 +0800 CST  
“呵呵,咱们可真是有缘分。看来阁下又下一城,可喜可贺啊。”
韦从风送走了两个鬼差,转身就见到黑白无常站在青霄道人的尸体旁,黑无常手里托着个微微摇动的收妖钵,看来这哥俩已经完事了。
“哪里,是这老道多行不义,非亡于我,亡于天耳。只是,想不到此人好大的面子。”韦从风扬眉道。
白无常嘿嘿冷笑,眼弯如月,只露出一丝凛凛寒光,“若是哪日你躺着了,面子更大。”
“岂敢岂敢,韦某何德何能。”
韦从风着实听不得这销魂夺魄的笑声,那根长舌头又在眼前晃,立时教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拿着。”白无常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扔了过来。
韦从风接过,这册子说厚不厚,说薄不薄,也有二指宽,粗看平平无奇,不想竟加了辟邪封印,直到经了他的手才解封,他再一看用山鬼篆写成的书名,不由皱眉,目带疑惑地打量着他们。
《蛊经》。
韦从风闻所未闻。
黑无常道:“这是段离给你的,上回因我等公务在身,又赶着送你还阳,一时忘了。今日正好来临安收魂,即便你不在这里,我等也要去寻你。”
韦从风抱拳,“有劳。”
黑白无常哼了声,“下不为例。”
一想到普天下使唤这二人跑腿的,只怕也没几个,韦从风顿感与有荣焉。
那尸体的魂魄被收走后,一下子坍缩了下去,黑无常抬手捻指,凌空攫了星阴火,将之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丹药,什么巫蛊,什么妖物,全都烟消云散。
东方显出了鱼肚色,远远有鸡鸣声传来,韦从风这才感到疲累,不由按住睛明穴醒神,谁知黑白无常转眼就不见了。
白虎上前蹭了蹭他。
韦从风蹲下身,摸着虎头,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当他对上白虎的眼,便浑忘了开口。
那双圆圆的大眼,分明长在威风凛凛的脸上,却毫无戾气,清澈如水,一眼映着山中四季,绚烂锦绣,无忧无虑;一眼照出过往岁月,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白虎的皮毛。
青霄道人说的不错,他确实心有猛虎,所以更要慎之又慎,自服下虎魄的那刻起,他韦从风所担的,岂止仅仅是怀璧之罪?白虎魂魄离了本体,需时时刻刻困于心笼,不至其受天地时气影响而改了心性,也不会为歹人所用。
但,他更怕,自己成了歹人。
昨夜情急之下,韦从风不得已出此下策,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佛家的生别离。
白虎沉沉呜了声,伸出前爪搭在韦从风手上,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责怪。
韦从风缓缓松开手。
白虎眨了眨眼,退后几步,吼了声,一头扎进韦从风的心房。
朝阳升起,院中只剩下韦从风的身影。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30 23:20:00 +0800 CST  
朝阳升起,院中只剩下韦从风的身影。
和煦的晨风吹过,四面八方涌来了越发多的人声,卖花、卖熟食的、挑担的、献艺的……除了静谧的周家。
没时间伤春悲秋,还有事要做。
韦从风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蛊经》——既然及时雨都来了,那当然要赶着救人,剩下的,就要看天意,还有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30 23:45:00 +0800 CST  
眼前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尽是被种了附魂蚓的,痴傻无状。韦从风按图索骥,虽是临时抱佛脚,也亏得段离的记述简明扼要,破除之法亦无需偏门之物,因有如此利器在手,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周家上下便安然无事,全都昏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他们醒来寻不到一家之主后,又当如何。
其实,虽说是自作孽,但周正良如此痴醉丹道,倒也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早几年由京城传来的炼丹之风,在这平复的两三年间势头渐炽,加之江南素来物阜民丰,又时有海外仙山的传闻,故有些富贵人家与儒士文人视此并不为意,反而将其归于延年养生之流,就连魏晋傅粉郎的扪虱清谈都有人效法了。至于朱砂、云母、雌雄二黄之类的身价,韦从风已留意到,比早年间涨了四成都不止,只怕还要水涨船高。
还记得那日自己从药铺里出来时,韦从风看着手里为数不多的朱砂,无奈地笑了笑,按这等架势,再过一阵,他就该画不起符咒了。
他思忖,等过了这茬,即便是看在吃饭家伙的份上,也是时候找些望坟看风水的活计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古来如此。
言归正传,韦从风手脚利落的打点完毕,为以防万一,他再次测无遗漏,这才放下心,又折回去毁了丹鼎,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去程家,还有个余孽未除。
天高云淡,花开四五,正是江南好时节,街上车水马龙,运河百舸争流,好一幅清明上河图。
谁知韦从风行到半路,却见前头一大群人围着凑热闹,原来是三五个文人服了过量的寒食散,批发裸身地跑死在街头,只剩一个还有些气息。
“长得真是俊啊,可惜了,听说中间那个,春闱很得座师欢心呢。”
有人认出死者,惋惜不已,周遭人纷纷附和。
“看什么看,外头的灾民连饭都吃不上,这么多年书真是狗给读去了!这么想死,就去吃观音土啊!”
一个路过的老翁愤愤地拄着拐杖,大声骂着。
“让开让开!看什么看,谁再敢看!”
官府立刻派了官差来,将众人驱散了,用帷幕把那几人围了起来。
想来也是,读书人可是天子门生,朝廷的脸面,自然也只有朝廷看得打得。
这样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多久,韦从风皱起眉头,使了隐身法,一阵风似的向前窜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1 23:34:00 +0800 CST  
看见这么多人,楼主表示很激动~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1 23:36:00 +0800 CST  
程家的管事死了。
据下人说,管事劳心劳力一夜未睡,在清晨时分,出门采买丧仪所需时一脚踏空阶梯,头撞在了门前的石狮子上,血溅当场,不治身亡。
世上没有主家下人同办丧礼的规矩,何况又非丫鬟殉主,念在管事多年劳苦的份上,程家拨了笔银子,叫管事家的人拉了其尸首回去。
借着商量丧礼有关事宜的由头,韦从风前去拜访周家。他一进门,便留意到他布下的阵法完好无损,却没想到还是出了事,这未免也太过巧合。关键是,他已知道,附魂蚓岁可在宿主死后离去,但若宿主伤在头颅,它便一同死了。
“道长请用茶。”
趁下人端茶送水,他暗中留意了旁人,并未发现异样之处。
天意还是人为?替天行道还是杀人灭口?说实话,韦从风并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而程硚自不必说,形销骨立,全靠参汤吊命,对于管事的噩耗只是叹息了两声,看着颇是教人难过。
可是,哀莫大于心死,哪怕是韦从风自己,抑或旁人术法通天,就算能搬山倒海,要想转圜人心也无能无力,即便是靠施法、落咒乃至下蛊,都无法长久。
至柔至刚者,人心。
离了周家,韦从风胸中郁郁,又极是疲累,只想好好眠上一眠,便回张宅去了。
在他身后的一条巷子里,有双黑亮的眼在角落里盯紧了他的背影,细长左手露在艳阳下,灵活的指间不停翻滚着一枚“华封三祝”压胜钱。
直到韦从风消失在人群中,左手骤然停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枚压胜钱,狠狠往墙上拍去,待手离开时,压胜钱已深深嵌在石墙里,就如同兰花干里塞进了片发僵的云片糕。

韦从风睁开眼时,正是晚风拂面,眼前湖色帐子上的彩蝶形态各异,像是在簌簌乱飞,过了会儿才安静下来,各归各位。
夕阳下,房内像被泼了胭脂水,隔着帐子,依稀可见宝兽喷烟,光暗画屏,恍惚间,大有富贵气。
这玉枕亦让韦从风甚不习惯,方才困倦,也没计较,醒来后倒还有些酸痛。
韦从风起身,狸奴又不知上哪里野去了,自打知道韦从风有割让宅子的意思,狸奴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去寻主,生怕回去就被剥皮填草,生生要留在此地,美其名曰为韦从风看家。然而张宅如今已是名声在外了,估摸着也无人想要这晦气地方。
想到这里,韦从风自然还记得那日土地的所作所为。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2 22:04:00 +0800 CST  
楼主又感冒了~5555555大家晚安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2 22:07:00 +0800 CST  
古人云:闭门造车出门不合辙。韦从风闷在此地,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眼看天色越发昏暗,金红斑驳的晚霞黏在天幕上,一点一点褪了下去,他如是坐了半日,打水盥手,取了五十根蓍草,端坐在案前,开始算起卦来。
四下无声,日影渐矮,随着余晖消逝,卦象在黑暗中慢慢显现——
上艮下巽,中存震兑,第十八卦,山风蛊。
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主大凶象。
韦从风右手扶额,看着卦象拧起眉头,久久不语。没想到,自己向来甚少算卦,今日一起就是个大凶。也不知,是自己手气差了些,还是时运果然背。
烛火被晚风吹得摇摇曳曳,就似他脑海中的念头,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罢了罢了,是祸躲不过。
韦从风扯了扯嘴角,再不理会案上的蓍草,将其一把推过,转而专心翻看起《蛊经》来。
他这一看,便一头栽了进去,直看的是目不转睛,心无旁骛。
光阴过得飞快,等韦从风回过神,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韦从风不禁摇头叹息,这书上所说种种,从养蛊、制蛊、种蛊,再到除蛊、嫁蛊,于他而言皆是秘辛,恐怕世间知道的人也不多,几可说是神乎其神,若是谁读了之后,技痒得按捺不住,那便是世间之厄了。
韦从风正感念于段离的托付之心,想他藏书万卷,汗牛充栋,韦从风在药庐闲时翻看,也必先要净手,临走时若想带走亦是不敢开口,不曾想,这次倒是难得对自己大方一回。
不料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卷尾有行小字,墨迹已模糊,只能辨认出“吾徒”二字,看上去是有些年岁的样子了。
轻轻摸着这字迹,韦从风放下书,回忆起他在荒魂渡时,似乎从未听段离自己或旁人提及他收过徒弟,而除了元伯、段离、打铁翁这三人,他也不曾见过还有别人,只有偶尔在夜色里撞见过,几个用斗篷或长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难辨面目的渡客,匆匆到了荒魂渡,又匆匆乘了元伯的船,不知驶向何方。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番曲折,最后让这册书到了自己手里。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3 22:56:00 +0800 CST  
夜色茫茫,灯月交映——月未变,灯已破,灯下,墙角的苍苔早已爬了上来,开出星星点点米粒般的花。韦从风在偌大的府第中独自信步,走过楼阁,走过亭台,走过院落,拍去落在身上的灰尘和燕泥,漫无边际地想着往日在此处钟鸣鼎食的狐之大族,会是何等光景。
韦从风边走边想,走到池塘边,只见一旁还有棵合抱粗的光杆梨树,他正俯瞰着幽静池水中的上弦月,看着看着,却发现天上的星象有异,掌刑杀的荧惑星在这时节的江南地域并不罕见,但在其旁,竟还有颗淡青色的客星,微微一亮,便划过天际,不见踪影。
他不由纳闷起来,刚要抬头,忽然嗅到阵阵清香,随即,一朵欺霜赛雪的梨花飘在他的肩头,又掉进了水中。
然而,韦从风已被水面上梨树的倒影吸引——不过一转眼,就是满树芳华,欺霜赛雪。他猛地回头,才发现不止梨花,但凡此处所有花卉,玉兰、碧桃、腊梅、茉莉、紫藤、石榴、芍药、林檎、锦带、月季、蜀葵、迎春……一朵接一朵,一树接一树,齐齐绽放,甚至就连当初不肯为武皇低首的牡丹亦不例外,虽久未被打理呵护,此刻一旦开花,仍是国色天香。园子尽头,火红的宝珠山茶被挤得密密匝匝,成朵成朵的花开出片刻,便掉整个掉在地上,散成一片片,仿佛鲜血四溅,而枝头依旧前赴后继,开的惊心动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但是,最令韦从风惊心的是,连苍竹都开出了花,明艳的娇黄衬着碧绿的竿,淡雅而肃然。
竹开花则死。
有压抑的哭声从梨树背后传来,微不可闻。
韦从风绕到树后,一个白衣女正跪在地上,咬唇而泣,殷红的血滴在素衣上,好似白雪红梅。他认得,她就是当日在水云观引路的那位。
此情此景,令韦从风怔在当场。
一枝伸进墙内的红杏刺醒了他的眼,透过花窗,韦从风望见,外面的桃林灼灼欲燃,极目远眺,远处的驿路两侧,滚滚花涛在晚风中散落如雨,谢了又开,像是和谁堵了口气,要将一生的花时耗尽在今夜,哪怕是最柔弱的花姿,也是此般恣意而决绝。
“出了何事,是不是——”
韦从风心中的不祥之感亦如群芳竭力生长,而他,不愿宣之于口。
白衣女抬头望着韦从风,微微张口,抖着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东君私纵门下,触犯天条,于今夜子时被押于斩仙台——”
韦从风转身,当日那个引路的鹅黄衣衫的冰雪女子出现在牡丹花丛中,原来是姚黄。
伊人眉眼一如既往,尽管此刻泪如雨下,她却竭力不让自己哽咽,“天庭有令,我等静待新主,不许见哭声,如若不然,殃及旧主。”
可是——上了斩仙台,便是神魂俱灭。那女子知道韦从风所想,闭上眼,颤声道:“换作是你,是想一刀就人头落地,还是想千刀万剐?”
韦从风的心口像被重重一击。
那天,不是一场荒诞无故的白日梦。
“旧主走时,将司春印与百花令留在临安,新主由震泽而来接印赴任,我等特此相迎。”一众花神现身,看似含笑,眼中却含悲带怒,腮边犹挂着泪。
不,天庭绝不会为了一个小仙而将东君斩首。
韦从风心中清楚,可是,一时间难以言说。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4 23:29:00 +0800 CST  
“子时已过,诸位……”韦从风心潮起伏,别过头,无法说下去。
“主上临走前也曾叮嘱过,不许我们哭。”
一个紫衣女含泪嫣然一笑,“生有何欢,死又何苦。”
池塘里已积满了落英。
“主上生前曾高看你一眼,我等因此来报与你知晓,你若感念,便为主上立一牌位,可敢应承?”
看着那双双泪眼,韦从风定定颔首。
众花神见此,低头对韦从风一拜,又向天际跪下,再三叩首,隐没于花丛中。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4 23:48:00 +0800 CST  
这一夜,传言钟灵毓秀的临安得造物主青眼,有福得以锦绣铺陈,本就无宵禁的臣民,赏罢自家的花,便出门目睹这罕见的奇景,文人雅士的诗酒年华又添一笔,通宵达旦吟诗作赋,江南道御史连夜上书奏陈,连同此次赴春闱的儒生写下的御制诗,挑出佼佼者,一同八百里加急直达京城,以为吉兆。
西湖边,断桥和二堤上游人如织,翠钿遗路,笑语声声,湖面上画舫不绝,好事的新贵之家放起各色烟火,互较高下,璀璨得就连星月也黯淡失色。
钱塘江上,潮水还未退去,将石桥淹剩下半截桥柱,天长日久,湍急的江水把石柱的棱角都磨得平了。韦从风立在上面,看着当日化为赤尻马猴的石猴望柱头,耳边还听得见,那个风雨大作的夜,这老者中气十足的笑声,嘲讽着自己的不自量力,却又亲力亲为,下水降妖除魔。
远处的岸边,是团团凝冉的花云,是灯火煌煌的不夜天,是乐不思蜀的繁华地,韦从风向来爱凑热闹,昔日从人杰地灵的京城,到山清水秀的江淮,无论是秦楼楚馆,还是酒肆茶寮,大凡人声鼎沸处,总能有他的身影。
但,今夜的热闹,让他不忍相视,又无处可逃。
水下,有什么正在冒上来。
眼看漩涡渐渐明显,韦从风暗中警觉,才发现是个巡江夜叉一下子跃出了水面,怀里还抱了个瓮。
“接着,这是咱们钱塘君给你的。”
夜叉把瓮扔过来,还有枚符咒,道:“今日是钱塘君寿辰,钱塘君说了,有劳惦记,元是想请阁下移步喝杯水酒,可惜阁下有事在身,便不耽误阁下了。若几时阁下想来水府坐坐,将这枚符咒扔进水中,只要这水连着钱塘江,立时就会有人来接应。”
韦从风虽接了过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虽与钱塘水府的红莲熟识,可是,他连钱塘君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不必说人家的寿辰了。再者,红莲与他无话不谈不假,但她所属水府乐律部,对水府之事则一直守口如瓶,他也从不曾过问。
因此,世间对钱塘君知道多少,他也便知道多少——传闻,钱塘君的真身是头四千余岁的犼,原本藏身于昆仑,曾与布雨的龙王因龃龉而厮斗,龙王不敌,唤来下属,最终三龙二螭也不过与之打了个平手,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后来,他在西王母出巡时,无意间见到西王母座下四仙使之一的纪维容,心生爱慕,竟闯上南天门,一意求娶。玉帝为示宽大怀柔,不止应允,将纪氏下嫁与他,还命其镇守钱塘江,他处在这等鱼米之乡,常享血食岁贡,江边立有巍峨的祠庙,信者甚众,终年香火不断。其又手掌水府雄兵,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但夜叉所带的这话分明有所指,韦从风正想着,手指触及瓮底,顿了一顿,忽然笑道:“多谢钱塘君美意。”
瓮底刻着二字——速归。
字体是韦从风往日手把手教红莲刻写的古莲花篆,这篆体如今认识的人本就少,更何况,红莲的字迹,他闭着眼也认得出。

韦从风刚到张宅外,就听狸奴在里面嘶吼,他立时径直穿墙而过,一路上,只见里面的花都已经谢了,满地缤纷落英,难以名状。然而,不知几时起了一股有形且浅红的风,回荡在宅内,激的狸奴竖起毛发上蹿下跳,绿幽幽的眼睛瞪得甚大,颇有些渗人。
那风仿佛有眼睛,一见韦从风便停了下来,难辨去处。
“贱妾罪孽深重,无颜现世,还请见谅。”声音之凄婉,足叫人不忍卒听。
“你是——”韦从风深吸一口气。
“二年三度负东君。”
韦从风伸手止住狸奴,问道:“还有?”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只听她答道:“贱妾是——封十八姨之后。”
韦从风懂了,难怪那幅画像上的词写的是,春风不负东君信。她不是花神,是风神。
奈何?奈何。
“你可知,东君已经……”
“死的该是贱妾!”狂风大作,逼得狸奴不得不死死扒住梁柱,才不致被吹走。
奇的是,花木纹丝不动。
韦从风稳稳站在风中,冷静道:“东君用命换了你,想必,不是让你去死的。而且,我相信,天庭绝不是因为你而杀了东君。”
“是,东君要我告诉你一些事。”
韦从风心头一沉。
“你可知道天人五衰?”
韦从风点头,不但知道,他已亲眼见过,河上公还曾道,天人五衰,生不如死。
“天人五衰,是可逆的。要的是,凡人的福禄,次之,血肉精魄亦可。”
“所以,悦容庄,是为患了天人五衰的仙人寻觅凡人的福禄?!”
韦从风早猜到悦容庄在天界有人,却不知做的勾当到底为何,直到此刻,才真相大白。
然而,这么多年,这么多人……
“三十六洞,七十二福地!虽不尽是,十之四五,也相差仿佛。”
韦从风如遭雷击,简直难以置信。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5 23:21:00 +0800 CST  
三“三十六洞”应为“三十六洞天”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5 23:46:00 +0800 CST  
谢谢大家支持~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6 09:58:00 +0800 CST  
“东君……是因为带我去了那里?!”想到这里,韦从风几乎站立不住。
“放心,东君没有供出你来,还命我着你沉住气,以图来日。再者,天上皆知那里是淮水神君出手料理的,他老人家道,既有生人闯入,万一传出,必定于天庭不利,再留不得。”
放心?韦从风苦笑,“我韦从风何德何能……”
他说着,愈加感到气闷晕眩,“故而东君便要受此极刑?”
空中传来长长的叹息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以为,悦容庄在凡间为祸多年,可在天上看来,不过是短短时日。洞天福地乃本末同源,今朝是你遭劫,明日或许便会轮到我头上,自然坑壑一气,互为援引。”
她只说了洞天福地,可韦从风已看到了整个天界的“同心同德”。
他缓缓仰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苍穹,却只看到一张深不见底的黑网,将万物紧紧笼在其中。
“其实,东君从前亦是不闻不问,无奈他们越发猖狂,甚至开始在凡间的沙坛降旨,命那些请神扶鸾的修道之士炼取丹药。东君说,这不是药,是毒。”
韦从风忍不住道:“难道这丹药竟比兜率宫还要好?”
“天上只有一个兜率宫。何况,身无异样的仙人才能受得住老君的丹药,若是换了天人五衰的仙人,只怕是虚不受补,雪上加霜。老君也说,这丹药里,有尘世的一缕烟火生气,最是难得。”
韦从风还记得段离曾感慨过,追想盘古创世,女娲抟土,世间再无有比人更得天独厚的灵物,能同时得享这二位祖神所遗之灵气。
然而,此刻的韦从风,只觉这凡间人也好,妖也罢,不分何物,一律皆如豢养在圈内的牲畜,任由诸神宰杀而毫无知觉。更有甚者,还要三跪九叩以示其诚,对着金身顶礼膜拜。而在那些金身中,又有多少自凡间登天?
如此一想,更觉齿冷心寒。
他们诚惶诚恐,沐浴焚香,虔诚奉上膏火血食;他们慈眉善目,静坐云端,背后敲骨吸髓,欲壑难填。
韦从风以手掩面,头痛欲裂,心中仿佛有什么正在慢慢剥落崩塌。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6 23:21:00 +0800 CST  
灵台忽明忽暗,四周骤然寂静下来,韦从风的神识顺着一点亮光游荡,恍惚中穿过千山万水,来到一座峰巅之上,前面有个男子正背对着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头顶,天无日月,山下,是浩淼无边的沧海,狂涛拍岸,澎湃如雷。
“去意已决?”眼前人声音略显嘶哑,似有不忍之意。
韦从风脱口而出,“义无反顾。”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四个字来。
一时间,韦从风的心头狂跳,几乎让他难以承载。
不,不是他的心,而是虎魄在躁动。
那人转过身,玉面之上,目带哀戚,正是白虎旧主,元伯口中的帝俊之后,太虚上仙。
脚下的山峰轰然崩裂。
“醒醒!”
园中,韦从风两眼无神地傻站着,任由疾风刮破皮肉而无动于衷。
冲天火光、水族、天兵天将……那日身陷怨蜃的梦境,正在他的脑海中交替闪回。
急得来回狂飙的风渐渐息了,转而遁入水中,成了股龙吸水,想以此举强行逼得韦从风清醒。
眼看这股重击就要撞上韦从风,就在还有三步的地方,韦从风眼中突然有了神采,即刻抬手结印护体,硬是将其推开了丈余,水花四散飞溅,像下了场小雨。
韦从风一手按着两边的太阳穴,歪着头,闭眼沉声道:“我听着。”
“东君此前去过的最后一处是青精先生的罗浮山洞,听闻其内有人不肯以凡人为食,情愿舍弃修为,堕入凡尘,生死无怨。”
韦从风明白,表面看似是少一人争食,实则令仙家之事有外泄的隐患,东君若是插手,这才是犯了大忌中的大忌。
原来,手足相残不是罪,戕害无辜不是罪,同流合污不是罪,有罪的,是众浊独清,是拔刀相助,是得犯众怒。
“那人如今,应在罗刹海市。”
韦从风听过这名字,也晓得来历——罗刹海市为金鳌岛碧游宫所营,每逢甲子一开,各路妖、神,修道之人,可在市集互货奇珍异宝,只是需得请帖才能入内,初次上门还得备礼。其主通天教主辈分甚高,虽已化去,玉帝仍让其后人三分,向来睁眼闭眼,不管不问,更不用说龙王了。
换言之,是个避祸的好去处。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7-07 23:29:00 +0800 CST  

楼主:翠蔓扶疏

字数:2929

发表时间:2015-04-01 05:32:5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14:51:28 +0800 CST

评论数:779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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