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重现世间的死人庙会

@独自的狂欢 2012-5-21 17:14:00
没了?
本帖发自天涯社区手机客户端
-----------------------------
对不住,这两天有点忙。我争取保证每天更新吧。节假日除外。家里没电脑。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2 21:24:00 +0800 CST  
水里的东西就是被自己唱出来的,河上的雾气估摸着也是,可这是咋回事呢?
小叔叔想不明白,他也来不及想明白,他不能再让这丧戏唱下去,再唱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捂上也没用,掐喉咙也没用;他也管不住其他船上岸上的那些人,那些人也中邪了吗?小叔叔的眼珠满船乱瞟,最后落在那个收录机上。
他一把把收录机拿到怀里,那个收录机还在录音,小叔叔也不管,按开广播开始找调频,他想找一个放戏曲节目的电台,让那里面的戏歌把自己的嗓子给硬压下去。这就跟打野台一个道理,我的小叔叔心里想的是,无论广播电台里面放什么戏,只要音够高,气够足,能盖住他唱的丧戏调子,他就有救了。

那个时候的广播电台少,小叔叔颤着手指拨了老半天,一个台还没找着,那收录机的单喇叭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听得人心慌。那一船的老同学里面,那个作家,还有一个当老师的,是文化程度最高最聪明的两个人,他们看出来小叔叔想干嘛,就凑过脑袋来帮着找。

收录机是那个作家带来的,他会摆弄,三下两下就找到了一个地方电台,里面果然在放戏曲音乐,就擦着汗叫起来,说“可找到了!”但我小叔叔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那个电台里放的,是《霍光鬼谏》,也是丧戏。
又连找了两三个台,放的都是丧戏。
作家就慌了神,说:“不该呀,这年里头,怎么每个电台都放丧戏呢。”
小叔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心里头已经知道了,今晚无论找到多少个电台,里面放的肯定都是丧戏,没有一个会例外。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2 21:27:00 +0800 CST  
作家也是昏了头,也不想想这时候都几点钟了,除了夜间新闻台,怎么还会有广播电台在播音。那个年代不像我们现在,广播电台也好,电视台也好,九点之后基本就没节目了。
他们收听到的,谁知道是哪里发出来的电波,搞不好根本不是人。

小叔叔摆了摆手,想让作家别找了。可作家不死心,还在嘶啦嘶啦地拨弄着调频,又调到一个台,在放《牡丹灯》,里面一个女鬼似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落到阴司千条路,边条鬼道去寻魂,有亲有戚寻亲戚,无亲无戚说花文,好哥哥,你带佢去,你带佢回……”
小叔叔听到心烦,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个三洋牌收录机,就往地上一摔。
作家叫起来:“你疯了,这个可贵了——”
小叔叔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管你这东西贵不贵。
当了老师的同学劝说:“你们都冷静点!”

其实不用他劝,船上的人都安静了。
那个收录机摔到地上之后,不知道一下跳到了哪个调频频道,变成了一个男中音,用再标准不过的普通话,在那儿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陈志明,男,35岁;佘志华,男,22岁;周志敏,男,40岁;李雪峰,男,41岁;陈瑾宜,女,7岁;余勇,男,33岁;邓可辉,男,28岁……”
船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广播电台,这些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一份名单。”作家说。

听了一会儿,又说:“杨志国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别人都没想起来,只有小叔叔的脸色变了,杨志国就是之前唱《游四方》的铁板道人,被他认出声音叫出了名字的村书记。我的小叔叔听到了好几个名字,有的是来打野台被他认出声音的人,那个唱《驻马》的,唱《打金枝》的,还有的是他认识的村子里的人的名字,年龄也都对得上。

我的小叔叔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白,他已经听出来了,像这样叫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念出来的名单,名单上又全都是普通村民的,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个当了老师的老同学说:“这好像是什么事故的死亡名单。”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3 14:32:00 +0800 CST  
@有点犯懒 2012-5-24 9:29:00
看得急死人了,楼主太监!
-----------------------------
亲,我每天都更新,一天一两千字,不算慢了吧?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4 16:57:00 +0800 CST  
小叔叔说,他一听到广播里的那个名单,猛然就想起了我奶奶说过的一件事,一个关于卖货郎的事。

我也知道卖货郎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们这里流传很广。
是说在我奶奶还小的时候,有个卖货郎常在各个村子之间走动做生意,卖的是桂皮茴香烟叶之类的杂货,有时也会带点女人的头油面霜,所以村里的女人都惦记着他。他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虽是异乡人,但跟各个村的人都混得很熟,常有人托他带点啥,几个鸡蛋一条秋裤,从这个村捎到那个村,变卖换成几个钱,他再带回来。
有一年闹灾荒,大家都穷,没有钱做卖货郎的买卖,他就放下货担去城里讨营生。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货担里还坐了一个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的小男娃娃,说是别人托他卖掉的。那个年头人穷志短,卖孩子的事很常见,尤其是女娃娃,养不起偷偷吃掉的都有,因此哪个女人肚子瘪了却不见娃生下来,也绝不会有人去过问,但卖男娃娃的就不多见了。村里的三姑六婆见了,就围上来看小男娃娃,问卖货郎他爹娘是谁,多大了,叫什么。
卖货郎就说了,是某村的某家女人叫他带出来卖的。那些婆娘听了都惊呆了,原来卖货郎说的某村,早在闹灾荒的头一年,也就是卖货郎进城去的那一年,村里就已经没有活人了。那一年,稍微有点力气的男人女人都出去讨饭了,有些饿死在外面,有些越走越远,回不去了,老人和孩子留在村里,没有东西吃,活生生地饿死了,好些村子当年都是这样变成了荒村。

卖货郎也吓了一跳,他经过那个村子,住了两天,见到老多熟人,一路上跟他唠嗑聊天,买了他几件东西,托他卖小孩的那户人家,家里虽然穷得揭不开锅,还招待他吃了一顿面糊糊,敢情他这两天都是跟死人在打交道!卖货郎赶紧掏出腰囊一看,果然里面混了几张死人用的纸钱。这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好几年了,可那小男娃娃才几个月大,难不成是死人生的鬼娃娃?
听卖货郎这么一说,有个刚乳完孩子涨奶的妇人原本已经把那个小男娃娃抱在怀里奶起来了,吓得差点就把孩子给扔在地上。村里的老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觉得这个小男娃娃不吉利,要卖货郎把他带出村弄死。
这个小男娃娃后来被住在村尾的一个光棍破落户给要走了,取名李买买,后来成了我的爷爷……这是后话。这个事还没完。卖货郎跟这个光棍破落户要了一个铜子,他说,哪怕是死人托他卖小孩,他也得遵守信用,把卖小孩的钱给带回去给人家不是?
卖货郎走了,仍是每隔个把个月就出现在村子里一回,总是一身夹袄一肩货担,不分春夏秋冬,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也不见老。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正好撞上邻村的泼皮马九来跟他姐姐借粮。泼皮马九见到卖货郎就跪下了,什么话也不说,光磕头,把头磕得满地是血,众人觉得蹊跷,就把他绑起来问话。泼皮马九说,他在闹灾荒的那一年进城讨饭,遇上卖货郎好心买给他一个饼吃,他看到卖货郎的腰囊里有钱,起了歹心,把他骗到一个没人的破屋子里,用石头从背后砸死了,拿了他的钱就跑了。泼皮马九回到村子里之后,一直听说村子里还有一个卖货郎在走动,他心里纳闷,跟自己说这肯定不是同一个卖货郎,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要他杀人偿命,他也就不再惦记这回事了。直到这天他亲眼看到了被自己害死的卖货郎,吓破了胆,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在泼皮马九说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卖货郎已经死了,就连卖货郎自己都不知道。他突然之间被人从背后谋财害命,一直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还活着,照样担着货担在村子之间走动,不知不觉地做起了死人跟活人之间的生意。

那个年头死人要比活人有钱,常听说死人拿墓里的东西出来跟活人换灯油烧,他们也托卖货郎拿墓室里的东西出去卖,只是卖货郎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在跟活人打交道。这一天,泼皮马九一语道破天机,卖货郎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低头一看,身体烂得胸口一个大洞,白花花的蛆在洞里钻来钻去,腮帮子上烂肉一块块往下掉,光天化日之下,顿时羞愧难当,拔腿就往村外奔去,奔到村口的道上,化成一堆骨头散了架。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4 17:12:00 +0800 CST  
那个名单肯定是什么重大事故的死亡名单!小叔叔在心里琢磨。
卖货郎的事情又重演了。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这儿一带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个事肯定是一下子发生的,伤亡面积很大,不是人祸,多半是天灾,死亡来得太快了,以至于死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当自己是活人,就跟那个遥远的卖货郎的故事一模一样。

小叔叔眼睛瞎了之后,回到村里,证实了当时的判断: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的确发生了很大的事故。跟他猜想的一样,是天灾。
就在他们下乡过年之前的一天,这里的山体发生滑坡塌方,泥石流从山上涌下来,一下子淹掉了好几个村子,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很多人都是睡着觉就被冲走了,再也没有醒来。这里的公路也被堵死了,那个年代运输条件差,进山很不容易,而且当时正好是在年里头,等到武警挖出路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小叔叔他们去看打野台的渠河,河面挨挨挤挤地漂着山上冲下来的各种东西,被泥石流冲走的村民的尸体,最后都被冲到了河里头,无论大人小孩,都泡得肚皮圆滚滚的,从棉袄底下弹出来,放眼望去,一个个白花花的肚皮在河水里半沉半浮,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这也就是说,我的小叔叔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他的老同学们跟着县剧团进了山。
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跟他们一块儿过年的这些村民,根本就不是活人。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5 13:56:00 +0800 CST  
小叔叔心里透亮,心里知道那份名单不念完肯定自己就还要继续唱下去。

作家毕竟聪明,他看到船上的小桌子上摆着红糖白面馒头——那是龙王爷神诞日的寿糖(我们这儿管什么点心都叫糖),差不多有男人的拳头大小,随手抓了一个往我小叔叔嘴里塞了,叫他整个儿填在嘴里,终于把他的嗓子眼堵上了。
小叔叔一边抓着自己的喉咙一边翻白眼一边给作家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作家救了他一命。他知道自己再唱下去就真的要吐血了。

小叔叔终于停了下来,不唱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广播电台也不广播了,船上一下子静下来,这才发觉原本热热闹闹的河面上,现在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河上之前挤满了船,船上都张灯结彩的,把河面映得通亮,现在四下却黑漆漆的,浓重的夜雾里头一点光也张望不到,莫非是刚才小叔叔折腾的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夜深了,船都划走了,人都散场了,回家去了?

这一船上的人都把小叔叔给望着,是谁都发觉这个晚上不对劲,但都不敢说。
小叔叔想说话,但是他的嘴里塞着一个大馒头,说不出来。作家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原子笔和记事本,让他写下来。
小叔叔接过笔,在纸上戳了好几个洞,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作家急了,说:“你写嘛,有什么不会写的字,你就写个拼音也不打紧。”
小叔叔白了作家一眼,他不是有字不会写,他是不敢写。

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我的小叔叔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一听到那份名单,再一联想到卖货郎的传说,就知道出事了。过去我们这儿也出过类似的事,但因为隔得太久了,不是小叔叔那个年代的事,所以他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想起来而已。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5 18:11:00 +0800 CST  
@有点犯懒 2012-5-25 14:04:00
楼主你敢多更一点么,养了两天来看还这么点,摔碗
-----------------------------
伦家要上班,还要写文,每天能保持更新就该表扬表扬伦家嘛~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5 18:12:00 +0800 CST  
@张渲515 2012-5-25 15:46:00
矮油,有点恐怖的说。楼主别太监了。
-----------------------------
郑重承诺,绝不太监!不管写多写少,争取工作日每天更新(节假日除外哈家里没电脑)。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5 18:14:00 +0800 CST  

小叔叔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
头顶那片乌云不知道何时已经飘开去,破烂的古戏台被下午的阳光照得透亮。旁边树上的鸟叫声听来都那么怪异,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后来呢后来呢?”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明明害怕的要死还是想接着听下去。我催道。
小叔叔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故意刺激我说:“你真的要往下听?跟你说了,这种事小孩子是听不得的。”
我的小叔叔不愧是个唱戏的,知道说戏说到关键处要卖个关子,等观众叫好了,才继续往下说。我一个小孩子家不解风情,只知道追问“后来呢后来呢”,我的小叔叔未免有点扫兴,他用一根手指头点了点一旁小桌子上的锡嘴紫砂壶,说:“水凉了,你给我换壶水去。”其实那水还烫得很,他单纯就是想使唤我做点事,报复我只听戏不喝彩,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小心眼的人。

小叔叔衔着包锡的茶壶嘴,抿了一口水,发出长长地“吱——”地一声,才接着往下说。
他当时也慌了神,知道这事绝对不能讲给他那几个老同学知道,这些城里来的人少见多怪,非吓破了胆不可,这些人一旦慌张起来,想要离开这里就难了。因此他只简单地在纸上写了“把船撑到上游去”,其他什么都没说。

作家是个聪明人,看了一眼纸条就赶紧招呼船家把船撑开,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最好什么都别问,我们有的时候说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有的时候无知才会无畏,因此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其他几个老同学都被小叔叔先头唱丧戏唱得心里发毛,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夜雾已经漫到了船上,这个雾气好像有分量,漫过了脚背,脚背上一阵凉,就连船也往下沉了沉。作家低头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雾气翻过船舷,窸窸窣窣地往闸板上爬。作家想到河水里烂得跟破棉絮似的那只手,心里一毛,大声吆喝着船家赶紧把船撑起来。这船家蹲在后舱那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船是撑起来了,却只管左右摇晃,不肯往前走。
作家急了,说:“你这船家到底会不会撑船?”一边扶着船板往后舱挨,雾太浓了,从前舱到后舱,就这么两米不到的距离,已经看不清人了,只看到那船家仿佛是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作家又往后舱去了两步,船舱里又闷又黑,作家的脚刚一迈进去,鼻子尖就撞上了一股说不出难闻的味道,激得他一个恶心,差点没吐出来。作家是个斯文人,在那么些老同学面前,不好意思骂娘,只得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硬着头皮往里挨。又是晚上又是大雾,虽说船头就有一盏灯,灯光也照不进船舱里来,作家单手扶着船板,突然脚上一紧,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踝上抓了一把,作家没站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就这样屁股着地滑进了船舱里。

其他人只当作家是摔了一跤,船很不稳,大家都一手扣着船板,两腿半扎马步,生怕掉下水去,小叔叔却猛地站起身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他之前一心只想着让船家把船撑到上游去,却没有想到,既然这整条江上来听野台戏的都不是什么活人,那么这个撑他们来听戏的船家多半也是……
小叔叔看到作家进了船舱没出来,心里又急又怕,他不是多仗义的人,但这些老同学是他带来玩的,他得负责把他们给带出去。所以他心里再怕,也不得不挨过去。我的小叔叔是个很娇气的人,他站在船舱外面,闻到里面的臭味,就不想往里面走,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作家在船舱里面叫起来:“这里怎么还有一个人!”
作家这么一叫,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这条船是叫小叔叔他们给包下来的,除了船家和他们几个,船上不该再有其他人。

船舱里面暗,几个人往舱口一站,把光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作家倒退着出来,说:“你们谁带手电了,拿出来照照,那人我看着有点不对劲,好像是个死人。”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8 16:59:00 +0800 CST  

船上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散发出的阵阵尸臭来判断,那的确是个死人。
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们都有点懵了,纷纷说:“这是咋整的,大过年的船上还放了一个死人!”
我一个小孩子,听到这里都知道这绝对是闹鬼了,如果是上船前就放的死人,他们怎么会没看见?但他们一群大人当时被种种怪异搞得晕头涨脑,谁都不敢往船舱里去了,隔着老远喊那船家问是怎么回事,船家又不答话。
小叔叔铁青着脸,把船头挂的风灯扯下来,硬着头皮往船舱里照了照,他心里也有点迷糊,如果按他的推想没错的话,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该出现一个死人。
但船舱里躺的确实是个死人,小叔叔拿灯照到那个人的脸上,看到他脸上的肉肿胀成那种青黑的颜色,脸颊上好似还被什么东西啃去几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长相,身上黑乎乎地停了一层苍蝇,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已经活不成了。

小叔叔这个人没什么同情心,看了几眼那死人,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了一圈,想不起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便松了一口气。他也顾不上想为什么船舱里突然多了这么一具尸体,一心只想着快点把船撑到上游去再说。船上多了一具尸体,其实我的小叔叔心里还有点高兴,他原本就觉得这条船上活人太多了,味儿太重,怕把什么东西给引过来。他眼看着下游的夜雾越来越浓,大雾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聚拢,一点点地逼过来,心里很是发慌,心想船上多了具尸体,尸臭把活人的味道掩盖住了,说不定能混过去。

我前面说过,我的小叔叔是个很娇气的人,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却吃不了苦,受不住这个尸臭的恶心劲儿。
原本船就摇晃得厉害,连带着风灯也摇摇欲坠,那灯光在油乎乎的死人身上划来划去,看起来更加瘆人了,再加上这船舱里的气味,小叔叔的胃袋一抽,就把塞在嘴里的馒头连带之前吃下去的酒食全部吐了出来。他看到自己吐出来的馒头里面都长出了绿毛,紧接着又吐出来一些黑黑绿绿的东西,就跟发了霉的棉絮一样,心想这几天跟死人呆在一块儿,也不知道都吃下去了些什么,嗓子眼一痒,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小叔叔在船舱里吐得眼泪汪汪,他的老同学在外面又惊又吓,问他到底怎么样了。小叔叔这一吐,嗓子里倒清爽了,也不想唱歌了,也能说话了,就是声音哑得可怕。小叔叔就跟那几个人说,船舱里确实有个死人,让他们别进来。他一边说着,一手拿起风灯,一手扶着船板,往后倒退着走,就要退出船舱的那一瞬间,灯光一晃,正好照在那个死人的脚上——

我的小叔叔脑子里嗡地一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9 14:05:00 +0800 CST  
他终于发觉了,为什么船舱里躺的那个死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那个年代,大家身上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不是军大衣就是土布袄子,就连颜色也都差不多,没什么辨识度,再加上那个死人的脸上肿胀得厉害,所以小叔叔才没认出来。
现在他看到了那个死人的脚。之前小叔叔光把风灯照在死人的脸上和身上看,那双脚藏在黑暗当中,只看到他腿上穿的是一条脏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老棉裤,现在这灯光照在死人脚上,才看到这条老棉裤的裤脚管卷在小腿上面,露出一双又大又黑的光脚丫子。
小叔叔一见到这双光脚丫子,突然就知道这个死人是谁了。

其实连我这个听故事的小孩子都想到了:像这样的冬天里头,只有一种人才会打赤脚,那就是船家。
他们要撑船,穿鞋在船上容易打滑,尤其是冬天水少,遇上了浅滩子,船家还要跳下水去牵船。他们平时用桐籽膏涂脚,脚底板上都有一层壳,比什么鞋底都硬实。所以这儿一带的船家,哪怕上了岸也是不穿鞋的,而且他们的脚比一般人要宽要厚,想穿鞋也穿不上。

小叔叔心想呢,难怪看到这个死人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他就上船的时候跟这船家说过几句话,之后小叔叔就跟他的那几个老同学们坐在船头听野台戏,船家一个儿在后头撑船。
上了船之后,大家脸上都戴着面具,连照面都没有几回,船家面具下面那张脸究竟长啥模样,基本没印象,更何况那死人跟活人的样子看上去也差得很远,小叔叔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可如果躺在船舱里的这个死人是船家,那在船尾撑船的那个又是谁呢?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29 17:41:00 +0800 CST  
小叔叔不敢一个人往后舱去了。他退出船舱,把这情况悄声跟那几个老同学说了。作家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就冲着后舱嚷起来,说:“喂!我说你这个船家究竟是什么人,莫再装神弄鬼,把你脸上的面具给摘了!”
作家一边嚷着,一边给另外两个老同学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个老同学,一个绰号叫铁头,一个绰号叫皮蛋,都是在社会上混的油子,算是会来几下的练家子,胆子也比一般人大,他们贴着船舱外面那一小窄条船板,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准备趁作家在前面吸引注意力的功夫,悄悄地摸到后舱去,来个攻其不备。

我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看着,心别别直跳.他没想到那几个老同学胆子那么大,居然想跟死人斗法。
要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船家”之前一直蹲在后舱不答话,现在却突然把头往他们这边转了过来,小叔叔把风灯往他的脸上一照,就看到他整个头都包在土布帽子里,脸上戴着一个十二生肖里的鼠脸壳子,那脸壳子做得活灵活现,嘴边连胡须都有,露出来的两只小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精光,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小叔叔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叫起来:“你们快看住他,他要往船舱里去了!”却是迟了一步,那个“船家”动起来奇快无比,只一下就窜进了船舱。之前隔着大雾看不清楚,小叔叔他们一直都以为这个“船家”是蹲在船尾,等他动起来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的个子就这么高,倒像是个小孩子披着大人的大衣,那大衣的下摆一直垂到地上,正好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小叔叔他们才会以为他是蹲在那儿。

那两个想从船舱外头摸去后舱的老同学扑了一个空,小叔叔给他们打手势,让他们继续绕到船尾去,守住后舱。
我的小叔叔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他看到那个“船家”个子不大,像是个小孩子,胆子也就大了些。小叔叔把风灯交给作家,让他照着船舱里面,准备自己进到船舱里面去,来个瓮中捉鳖。
小叔叔心里盘算着,他们四个大人总对付得了一个小孩子,却冷不防那个“孩子”猛地从船舱的前头串出来,一头钻在作家的怀里。作家惨叫一声,手上鲜血淋漓,虎口那儿已经少掉了一块肉。作家手里拿的风灯掉在地上,滚了两滚就烧了起来。火光往上一冲,小叔叔看到那孩子回过头来,嘴里衔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冲着小叔叔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脸上戴的也不是什么鼠脸壳子,那就是一张耗子的脸。

风灯烧起来的火很快就被踩灭了,船上一片黑,但就刚才那一下子,几个人都看到了,忍不住都惊呼起来:“黑相公!这是黑相公!”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0 10:59:00 +0800 CST  
@level_5 2012-5-30 11:05:00
这贴子不能细琢磨,越琢磨越吓人,严肃怀疑楼主是故意更这么慢的……
本帖发自天涯社区手机客户端
-----------------------------
没有故意啦。写一段弃一段再更一段……龟速爬行中。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0 17:09:00 +0800 CST  
哎呀。自己坐了沙发,真是不好意思。那今天把所有存货都更掉!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0 17:21:00 +0800 CST  
这是我们这一带的叫法,管耗子叫黑相公。不知道是有什么典故,后来就连城里人都这么叫。

听小叔叔讲到这里,我特别害怕。因为一般的耗子不叫黑相公,成了精的耗子才叫黑相公。黑相公的个头很大,比普通的家猫还大,跟一头小猪差不多大小,浑身上下长着黑毛。
小叔叔说,黑相公很坏,专门在扮成摆渡的船家蹲在岸边,过渡的客人一迷糊,上了黑相公的船,黑相公就把船撑到不为人知的河流的岔道里,然后把船弄翻掉,每年都有很多人是这样淹死的。
也有人说黑相公专门是把人骗到埋伏着暗流的河道支流里面去,等人察觉怎么不对劲的时候,黑相公早就跳下船沿着水里一溜儿游走了。人在河道里迷了路,怎么撑船都只会在原地打转,这个时候就会有东西从水里冒出来,连人带船一起吞噬掉,黑相公就是把人引去孝敬那东西的。

我从小就极度的害怕耗子,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就怕遇上耗子,我觉得都是被小叔叔老讲类似的事,吓唬出来的。一直到我长大去县城里读中学了,才知道其实小叔叔说的黑相公不是常见的那种家鼠,而是河狸子。有的地方叫水耗子,也有的地方叫水豚,个头大的有三十来斤重,身子拉长了可以有一米多长,看上去就像一只放大了几十倍的大耗子,那确实是相当的可怕。(它们生活在下游的河道里,有时从上游冲下来散了排的竹木,会被它们拖去筑巢。我自己猜想,我们这儿一带关于黑相公的种种说法,大概跟它们的这个习性脱不了关系。其实河狸子这种动物还算温顺,除非你惹急了它,或者你侵犯到它的巢穴,否则它绝不会主动攻击人。)

但小叔叔讲到的那个晚上,一贯温顺的河狸子——也就是大家常说的黑相公,却一反常态,异常凶狠。
我的小叔叔说,他们发觉了那个船家是黑相公假扮的,都气得不行,尤其是小叔叔,他想难怪这条河上这么怪异,原来是黑相公故意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
小叔叔想到死人脸上被啃过的印子,琢磨着这个黑相公肯定是吃死人肉的,搞不好给他们吃的东西里面也有死人肉混在里面。
这么一想,小叔叔又想吐了。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0 17:59:00 +0800 CST  
那个黑相公故意撞翻了风灯,就准备趁黑溜下船去,小叔叔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它。
小叔叔从船舱里面找到了一个手电,几下一照就照到了一个拖着尾巴的黑影子,那两个包抄到后舱去的老同学身强力壮,其中一个就拿了撑船的篙子,抡起来一篙子下去,那个黑相公来不及逃走,连脑浆都被砸了出来,倒在地上四条腿直抽。
大家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只有作家站在船舷上,捂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浑身僵硬地盯着地上看。小叔叔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被咬傻了?地上有金子等你捡哪?”作家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压低了声音,说:“不要乱动,你把手电给灭了,再仔细看看。”

小叔叔把手电灭了,船上又陷入了黑暗。除了天上那一轮白惨惨的月亮,周围什么亮光也没有。小叔叔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很快,他发现在这片黑暗当中,有许多微小的光点,有点像是坟地里的磷火,泛着碧绿色,幽幽地浮现出来,就在他们的船舱里面。
小叔叔起先还没看明白,等到他看到那些光点一眨一眨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这哪是什么磷火,这是黑相公的眼睛!

敢情这条船上不止有一只黑相公,可能它的全家老小都在这条船上!小叔叔心一横,操起撑船的篙子就要往船舱里去,作家连忙扯了他一把。小叔叔回过头去,他看到身后的船板上全是一双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在黑暗当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瞧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条船上都爬满了黑相公。这些耗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游来的,还是被打死的那只同伴给召唤过来的,它们趁着雾气翻过船舷,一个一个静悄悄地上了船,小叔叔心想,难怪刚才感到船上往下一沉又一沉,这种竹木排船很轻又很结实,除非一连上来好几个两百斤的大汉,船才会晃得那么厉害,那这条船上究竟得有多少只黑相公……

我的小叔叔这么一想,心里就怵了,两条腿也颤了。
他知道这么多耗子一起窜上来,不要说是他们几个人,就连一头牛也能瞬间啃成一副骨头架子,更何况他们刚刚还下狠手打死了它们的同类。
但这些成精的大水耗子就只是在船板上趴着,偻紧了身子,一堆一堆密密地挨着,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蛰伏在黑暗当中,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信号一样。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0 18:28:00 +0800 CST  
@月牙珥 2012-5-30 17:27:00
赞个,楼猪是勤快人,我决定在后面拿鞭子催更
手机上天涯,随时围观热点:3g.tianya.cn
-----------------------------
也可以用美食喂养鼓励嘛……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1 13:20:00 +0800 CST  
我的小叔叔说,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些耗子不是针对他们而来的。动物要比人来得敏感,在大灾难发生之前,往往都是动物先有所察觉。
小叔叔觉得,这些个耗子跟他们几个人一样,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想要搭乘这条船逃生。
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河面上很安静,就好像是在暴风眼里那样的安静,雾茫茫的大河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这种安静比任何声音都要可怕,因为它预示着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就连这条船上,无论是人还是耗子,都好像被这样的安静给慑住了,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小叔叔试探着把脚伸到船板上去,果然那些耗子非但没有咬他,还往旁边挤了挤,给小叔叔让出了点地方来。
船板上好像铺了一张耗子皮的地毯,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耗子,它们甚至是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了一起,小叔叔发现它们之间好像有某种规律,但他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因为那些耗子的表现实在太奇特了,以至于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恶心,蹲下身子凑近了去看它们。

他看到那些耗子都仰起脑袋,一个个用两条腿人立起来,它们这么一动,整条船就是一阵晃动,这些耗子站得摇摇摆摆,却仍然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左右转动着脑袋,身上的黑毛也全都竖起来了,那样子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确切地说,像是在寻找什么声源。

但是我的小叔叔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知道这些耗子肯定听到了什么,因为动物的听觉要比人类灵敏很多,人能听到的声音有个范围限制,某些小孩子能听到的声音,成年人就听不到,动物的耳朵比小孩子的耳朵还要灵,可以捕捉到的声音范围更广,人听不到超声波,某些动物就能听到,尤其是耗子这种动物,它对高频的声音特别敏感。我的小叔叔这么说了一大堆,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耳朵不比耗子灵,他是唱戏的,唱戏的耳朵必须比一般人要灵,但他在那个晚上,却愣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他看着那些耗子一个个把尖尖的脑袋转来转去,跟一个个毛茸茸的雷达似的,最后它们一个个仰起了脑袋,那一张张尖嘴全部都朝向了天空。

小叔叔迷惑不解:难道这些耗子听到的声音是来自于天上?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1 13:31:00 +0800 CST  
小叔叔也学着耗子的样子,仰起脖子望向天空。
灰蒙蒙的夜空就像天地初始的混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耳朵里突然一阵剧痛,就像有人用针在刺他的耳膜,那是一种非常尖利又蚕丝般细脆的声音,尖利到人的耳朵已经无法接受,才会像失聪一样剧痛。
小叔叔连忙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在颠簸不平的船上,他这么做的后果就是一下子失去平衡,坐倒在船板上,这让他的视线终于跟那群耗子齐高了,他终于看到了耗子们正在仰头注视着的东西——那是一条很大的白船!
大到小叔叔仰起头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堵白墙,那只是船身的一部分,船上还有三层楼高的楼台。我的小叔叔说,他们坐的这条竹木船,满载的时候连人带马可以载四十口人过河,不能算是小船,可在这条大白船的旁边,竹木船就像是个鸭蛋壳那么渺小。

这条大白船就像一条幽灵船,悄无声息地从浓雾当中驶出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停靠在了他们的竹木船旁边。
按理说在河上看到一条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是小叔叔仰头看着这条大白船,心中却充满了惊骇——他见过这条船的样子,但不是在这条河上,确切地说,这条船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一条河上,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一条不属于阳间的船。
楼主 李加本家  发布于 2012-05-31 21:25:00 +0800 CST  

楼主:李加本家

字数:78995

发表时间:2012-05-15 21:59:2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0-06 21:17:20 +0800 CST

评论数:310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