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 星期四 晴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整理情绪和思路，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像鬼魂一样浑浑噩噩。
那个男人早就了无生趣，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15年前，他和恋人的关系差点被曝光，他立即丢盔弃甲从家乡逃了出来。这件事像一只巨大的毒蜘蛛，一辈子趴在他的背上。这里面还有一些故事，譬如为了保住名声，他陷害了几个朋友，有一个甚至自杀了……他只告诉过我只字片语，而且我也不能全部理解。总之，一件事情对一个人造成的影响，只有那个人自己才知道。离乡背井的15年里，他出卖自己的劳动，也出卖自己的灵魂，到现在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那个人的计划是，制造一场介乎于自杀和谋杀之间的案件，我作为嫌疑人被逮捕。在此过程中，无论处于多艰难的困境，我始终坚持“绝不告密”的原则，到最后赢得大家的同情和信任。确实，还有什么比面对杀人大罪，仍然咬牙坚持更有说服力呢？而就我现在的处境而言，也只有用这样的手段才能扭转局面了。
但是，这个计划要实行成功，必须牵连另外一些人。抛开方子文不说，还需要一个女生当诱饵，这是个很悲惨的角色。另外，还有负责误导警方，以及为我宣传平反的角色。无论如何，这些人被利用的人，也怪可怜的。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不禁放松了，甚至有些高兴。我可以告诉那个男人，这个计划是无法执行的，他也没有死在我手里的必要了。

3月20日 星期五 阴
他轻易就把我打败了。
晚上我到他家里，开门见山说明我的观点：这件事不是只要我杀死他就可以的，不能为了我一个人，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没有什么无辜的人。”
听到他冷酷的话，我再次吓了一跳。
“一直以来，受到伤害的人是你，现在是那些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我明白过来，这个计划是他在生命最后时刻的闪光，他不单单是要让我踏上新的人生旅途，而且还要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作为所为负责，包括我。”他说。
惩罚和救赎，这就是他的计划的实质。
“婊子的角色由你来选。”他指着我说，“我敢肯定你心里立刻就跳出名字了，你好好想想，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值不值得给予相对应的惩罚。”
婊子就是充当诱饵的女人，按照计划，这个人要被我迷奸，而且最后声名狼藉。
我觉得浑身冰冷，几乎要打起寒颤来。我当然恨那个女人，也恨很多其他人，恨得咬牙切齿，希望有一天他们通通死掉。但是我没有想过报复他们，不是不想，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可行性。
现在，他告诉我，这是可行的。
“除了我自己，我没想要任何人的命。对于罪恶不一的人，给予程度不一的惩罚，我觉得这非常公平。”
他自以为是的样子真的非常丑陋，但是我却无法拒绝。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虚脱无力地说。
“我有一个主意。”他狡猾地笑起来，“方子文是绝对不能放过的，婊子由你来选，剩下的人，我们通过一场游戏来筛选怎么样？”
“游戏？”
“得委屈一下你。你来报名上我的补习班吧，然后我当众拒绝你。”
“什么？”
“为你说话的就算了，敢落井下石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那个男人狠狠地说。

3月28日 星期六 晴
今天我去报名他的补习班，和他合演了一场戏。他演得很逼真，补习学校的广场上有一百多个学生和家长，他当着这些人的面，狠狠地羞辱了我一番。虽然明知是演戏，但是我还是有窒息的感觉。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而那些冷漠和嘲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穿我的身体。
不过，我知道他是用心良苦。在不久的将来，他将身败名裂，成为肮脏的代名词和所有人唾骂的对象。他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会呈现出相反的效果。到那个时候，这件事将成为我赢得同情和信任的另一个筹码。
晚上，他向我宣布了两个人的名字：胡中山和许爽。
“许爽？”我呆了一下，印象中，许爽对我还算公道的。
“没看出来吧，这些婊子都虚伪到骨子里了。”他冷笑说，“我拿到你的报名表后，问班上几个干部怎么看，胡中山第一个跳出来对你评头品足。许爽当时没说什么，等大家一走开，她马上缠着我说，游老师，你不喜欢这个人，我马上帮你赶走他。”
“她……只是为了讨好你而已。”我犹豫地说。
“放屁！她不是你的同班同学吗，平时不是一副古道热肠吗？这样两面三刀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但是……”
“别说了，许爽刚好可以用来威胁梦芳芳。就当是我报复那个淫荡的女人，我就顺道办这么一件私事，不过分吧？”
我无言以对。
“喂，婊子选好了吗？”那个男人问我。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下不了决心。”他又指着我说，“我再教你一个办法：给她三次机会，如果她仍然不懂珍惜，就没什么好犹豫了。”

4月7日 星期二 晴
今天，逮着一个机会，我和温娅楠聊了很久。
虽然我始终犹豫不决，但当我跟踪那个女人，踏上学校天台的时候，内心还是又紧张又期待，甚至，有一些亢奋。
无可否认，那个男人设计了一个迷人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是为了我设计的。现在，我正在执行它。
说好了，给那个女人三次机会！这样想，让我变得心安理得。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那个女人居然说那个男人正在追求她。虽然明知她是为了吸引我注意力才这么说的，但是我还是被她吓坏了。
真的，我该怎么说呢？她立即抛弃了第一个机会。
……其实，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是我诱导她这么说的。

4月23日 星期四 阴
最近，温娅楠停止了和我频繁联系。
我观察了一下，很快明白原因出在哪里。有人察觉她和我走得近，这让她害怕起来。真是一个既可恨又可怜的女人。其实，初中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暗恋我。
坦率说，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到处宣扬我初中的事情，甚至加油添醋。她想隔断其他女生对我的好感，同时又撇清和我的关系。如果有一天她在我面前忏悔，一定会哭着说：对不起啊宋平，我只是因为喜欢你而已。
但是，这一点并不能让我原谅她。
听到温娅楠撒的谎时，那个男人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要不要选她，你看着办吧。”他一边笑一边说。
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婊子的角色必须由她来当。
今天我主动联系她，她不敢和我在学校见面，所以约我放学后到河边。我去了，期望她的表现能让我回心转意。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要我坐在他的大腿上……他喊我到他家去……那个人煽风点火，流言蜚语会把我们淹没……”
这是第二次机会，但是她却说着这样的话。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我真的生气了。那个男人可以大笑着毫不在意，我做不到。
她可以侮辱我，可以把我说成一个怪胎。但是，我不允许她侮辱他。

5月6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我做了一件冲动的事情，但是我也不后悔。像我这样的人，后悔早就没有用了。
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陈波一班人和高一的师弟起了冲突，还动手打了人，学校要求彻查。方子文不准大家离开课室，除非有人把打人的给供出来。
课室被一种极端压抑的气氛笼罩，快下课的时候，后面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扭过头，坐我身后的女生递给我一张纸条，表情冷若冰霜。
“陈波给你的。”
我接过来。上面写着：宋平，警告你，如果敢告密要你好看！
我向陈波望去，但是他故意把头转向一边，没有看我。他的座位和我隔了大半个课室，那张纸条甚至没有对折。我抬起头时，好几个同学看着我。
有一把火焰在我身体里燃烧，不要误会，那不是怒火……只是，在身体里面燃烧是最痛苦的。大概，和咽下沸腾的开水差不多吧。
随便你们怎么想好了。
下课铃一响，我背起书包走出课室，径直走向方子文的办公室。
既然如此，我……
但是当办公室近在眼前时，我惊骇地停住脚步，向反方向逃跑而去。
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5月14日 星期五 晴
回到家的时候，我惊呆了。那个男人出人意表地出现在我家门前，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了？”他粗声粗气问我。
“没怎么呀，倒是您怎么来了？如果被人看到……”
“少废话，你自己照照镜子，一脸死气知道吗！”
其实我照过镜子的，我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和平时差不多——反正平时我就死气沉沉。但是那个男人一眼就能把我看穿。
“你知道了？”我放松脸上的表情，立刻，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行将就木的人了。
“哼，我眼线多得很。”
我知道他在西城中学有很多耳目，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吧。
“你知道就行了。”我笑了笑，坐下来。
昨晚晚自习结束后，徐瑶瑶让我在堤路等她，我没有拒绝。还没走到堤路，陈波带了十几个人把我围住了。这是早有所料的事，我不害怕，也不打算逃跑。约我的是我的同班同学，拦我的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没有理由拒绝，也没有理由逃跑。
除了陈波一班人以外，现场还围了很多其他学生，场面和上次报名那个男人的补习班时很像。只不过，这次不是演戏了。
原来是真的，有很多人想打死我，而更多的人会面带笑容地看着我被打死。
包括我的同班同学……
“喂，站起来！”
“嗯？”
“反击呀！”那个男人握着拳头举在胸前，“告诉我都有谁，那个计划……”
“算了。”
“你说什么？”
“你的计划不会成功的，我也没有实行的兴趣。”
“为什么！”
那个男人阴沉着脸，但是我的表情比他更冰冷。
“说什么反击，你自己不一样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什么计划呢，你都做了什么？你连保护我都做不到！所以，请不要纸上谈兵了。”
那个男人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和他说话。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脸一下子变成灰色，像老了很多岁。过了一会，他沉默不语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后悔得想哭。
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
我不想执行那个计划，不想他死去。而且，我对改变自己处境这件事感到心灰意冷。

5月15日 星期六 中雨
我独自一人从图书馆离开，在校道上碰见华正梅。不问可知，她在故意等我。最近我也察觉到这个人了，她似乎对我有意思。她初中不在西城中学上学，不了解我的为人，这是很重要的原因，不然她早远远躲着我了。
本来，我对华正梅说不上反感，但是今天我对她极端厌恶。
这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被陈波一伙围攻的事，然后开始说温娅楠的不是。先不说这是在我伤口上撒盐，她的嘴脸本身就让人失望透顶。我不想随意评价别人，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她和温娅楠是同一类人，虚伪而自私自利。
高二分在一个班后，我忽然想起以前见过她。两年前，她在街头被一个瘾君子抢了手提包，就在她大声呼喊的时候，一个男人挺身而出拦住了抢劫犯。因为死死拉住手提包不放手，那个男人被抢劫犯狠狠刺了几刀，倒在血泊里。华正梅跑过去，看了倒在地上的人一眼，然后拾起自己的手提包，慌忙跑走了……当时我站在街对面，记住了她的样子。后来这件事登了报纸，被刺伤的男人叫做温新言。虽然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是我是知道的，那个男人就是温娅楠的父亲。
华正梅对温娅楠抱有成见，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其实她是发现了温娅楠是那个救了她的男人的女儿。恐惧、羞愧和自卑之心让她在温娅楠面前抬不起头来，最后转变为高度戒备和恶言相向。
她是那种对喜欢的东西固执地索取，但从未想过承担责任的人。陈波一伙人围攻我的时候，我看见她就在一旁，但直到最后都不敢发声。她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
她不是想追求我吗？也许有一天，我会让她知道，做一件事情，就需要承担做这件事情的后果……
对了，那天晚上，杨帆倒是来了。
如果没有她，也许我已经被打死了。其实这也未尝不合我意，被同班同学围殴致死和自我了结，哪个更惨淡一些呢？
总之，因为杨帆的出现，我现在还手足健全地活着。
我还是感激杨帆的，毕竟受了她不少关照。不过，除了从小认识这一点以外，她对我另眼相看更多还是因为钱吧。小时候，我爸曾经借给杨帆家一大笔钱，后来他们家生意失败，这笔钱一直没有还上。
“喂，尽量对那家人的孩子好一些，不然他们会来催债的。”他们家一定是这样和杨帆灌输的。
是很大一笔钱，如果不是这笔欠款，爸爸妈妈也不会到乌拉圭去！

5月17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温娅楠想约我说话，我没有理会她。我几乎忘了三个机会这件事，她还剩下一次机会，但我已经没兴趣和她虚与委蛇了。每次看到她，我都恶心难受。华正梅也一样，看到这两个女人狗咬狗的样子，我觉得既可笑又无聊。
我还顶撞了方子文，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变成了一个空壳……而且，我连那个男人都生出了怨恨。
他也是光说不做的人。

5月19日 星期三 晴
那个男人让我晚上到他家去一趟，并且带上相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我晚一些回来，你在家里等我。”
他在电话里这么说，我有他家的钥匙，所以直接进去了。我一个人坐在他家里发呆，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从电话里判断，他像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这是我决定过去的原因。
过了半个小时，外面传来了声响。我想走过去开门，忽然停住了脚步。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游老师，到家了。”居然……是许爽！
“这个破门，怎么打不开……”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转身跑回房间，钻进衣柜里。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个男人在拖延时间，好让我躲起来。
过了片刻，我听见他们进来了，径直走进房间。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贴着衣柜的缝隙向外看。
那个男人似乎喝了很多酒，步履蹒跚，一屁股坐在床上。许爽可能一路扶着他，累坏了，现在坐在地上喘气。
“帮我口交！”
那个男人突然说。这句话让我和许爽呆住了。
“你不是说你可以改变我吗，让我看看你的能耐。”那个男人冷冷地说。
许爽犹豫了一下，真的伸手去解那个男人的皮带。
我紧紧贴在衣柜上，我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表情，但是蹲在地上的许爽看不见。他眉头紧皱，但一动不动。当许爽用嘴含住他那里时，他浑身猛然颤抖。许爽察觉到了，她抬起头，望着那个男人，开心地笑了一下。
“快点！”他说。
许爽连忙低下头，继续卖力地吮吸。
这个天真而愚蠢的女孩以为那个男人在享受，她以为她已经征服那个男人了。只有我知道，他正在受着煎熬。
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最无法接受的事情就是女人为他口交。哪怕是梦芳芳，他也从不允许她用嘴。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15年前让他一生后悔的那件事，其中就有女人给他口交的情节。一件事对人造成的阴影有多深，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但是，我看着他那个样子，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因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一个目的：让我下定决心。
“快点！”他大声说。
他的声音把我惊醒，他是在叫我。我调整自己的呼吸，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相机，轻轻伸出衣柜外。许爽想抬头，那个男人用双手抓住她，把她的嘴巴牢牢压在自己那里。许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连续按下了十次快门。本来不用拍这么多张的，但不知为什么，按快门的手就是停不下来。
我收起相机后，他想把许爽推开，但是那个女孩趴在他的身上。
“怎么了，我做的不够好吗？”
“可以了。”那个男人厌恶地推开她。
看到男人的表情，那个女孩失望之极，这种失望一瞬间转化成了愤怒。
“不准逃！”她哭着说，“我会让你舒服的。”
“够了……”
“你想我把你是基佬这件事告诉全世界吗？”许爽竭斯底里地说。
那个男人脸色一下子褪尽了，他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
许爽疯狂地用口和手刺激他，最后他把精液射到那个女人的脸上和头发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从床上翻起来，大口大口地呕吐，抑制不住地呕吐，直接吐在床上和地上。满屋子都是泔水的味道。
许爽被他的样子吓懵了，她冲进浴室，洗了头，甚至剪短了头发。从浴室走出来，她看见那个男人仍然瘫坐在地上，终于感到心灰意冷。她打开房门，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知道她再也不会见那个男人。我明白那些人，口上说的好听，但到最后只会放弃和背叛。说到底，他们爱的只有自己。
我不想当这样的人。为了那个人，我想坚持到最后。
听到关门的声音后，我从衣柜后面走出来。
那个男人坐在地上，满眼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对不起，那句话……那个女人说了一样的话……15年前，我杀了人……”
“别说了。”我不知道他说杀了人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我拉着他的手，“我们一起执行那个计划吧。”
他点点头，声音更加哽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只有一点遗憾：伤害你的人太多了，这个计划没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5月21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早上，胡中山忽然来找我。本来我不认识这个人，但那个男人把他列入计划的名单以后，我对他做了一些调查。他和温娅楠关系很密切，简而言之就是温娅楠的姘头。
我没去找他，他自己主动送上门，也算是活该了。
那个人满嘴跑火车，我一听就明白，肯定是温娅楠让他来的。因为我最近完全不理会温亚楠，所以她又来事了。既然如此，我就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吧。
下课后，我跟踪温娅楠来到河边。我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我故意这样做，是为了不给她时间思考。
我一直引导她说实话，哪怕她说一句实话都好。但直到最后，她依然一句又一句地说谎。
“我当你的男朋友可以吗？”我甚至这样问她。
她回避了这个问题，这个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正视，实在是太懦弱了。敢做不敢当的人，死有余辜。
我的思维已经和那个男人接轨了，这让我觉得很开心。

5月22日 星期六 阴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在意，是最后一点在意。
温娅楠让我帮她给那个男人写一封回绝信，我不知道她目的何在。因为这个原因，我推迟了计划的时间表。
今天晚上，我碰见了一个叫田志的初中同学。正好，这个人和温娅楠以前很要好，我抓住机会和他聊了一下。他说的一句话，让我明白了温娅楠在干什么。
“让一只狂蜂浪蝶，给另一只狂蜂浪蝶写回绝信。”
这是她的爱好，仅此而已。
做这样的事情能让她沉浸在优越感里，又或者，她恰好另有追求者要拒绝，所以让我帮她起个稿子。
总之，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很可笑。那个女人早就无可救药，但我却抱着天真的幻想。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公交车站旁边贴了一副大海报，海报的背景一片漆黑，只有两只明亮的眼睛。6月4日晚上，《猫》将在西城体育馆演出。
那就定在6月4日吧，我最喜欢音乐剧和那个计划同步上演，也算是天意。
我买了两张门票，一张用我的名字，另一张用温娅楠的名字。
是的，剧目的演员名单定下来了，就让那个女人作为主角站在舞台的中央吧。

5月23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我买了两本日记本，并且花了一天时间，把高二以来的日记本重写了一遍。
其中一本是无趣的蓝色封面，和旧日记本一样，里面只剩下了粉饰太平的内容。另一本是浅绿色封面，并且每一页都有精致的网线和水印，画着阳光下的田野，和那个男人给我的笔记本一样。我把和计划有关的事情（包括我现在正在写的话）剥离出来，记录在它上面。
两本日记本，代表着我要和以前的人生分道扬镳了。

6月4日 星期五 晴
下午5点40分，我离开西城中学图书馆，第一站是北城体育馆。7点05分，我在北城体育馆旁边的电话亭打电话到那个男人家里。然后，我打车前往他家，到达时是7点51分。温娅楠已经在里面了，我能听到声音。我轻轻开门，为保险起见，没有进主卧，而是从另一边溜进浴室里。
到这时为止，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但是当我走进浴室的时候，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那个男人背靠着浴室的墙壁，坐在地板上。他头上蒙了一层薄膜，薄膜是透明的，我能看见他的眼睛，我相信他也可以看见我。他安静地坐着，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胸口也没有一点起伏。
我立即想走近他，他忽然抬起手，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指着我。
我明白过来，他听见我进来后，就来到浴室，用薄膜蒙住头，坐着等我。现在，他肺叶里的空气还很充足，意识很清醒。
那个男人担心我下不了手……不，他知道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会说做就做。但是，他不要我成为杀人犯，假如计划失败了，他希望我能全身而退。
他向旁边指了指，洗手台上有一张纸条。我拿起来，上面写着：给你开的银行账户不要注销，等事情完结，有个信托基金会把我的遗产转到上面。放心，留给你的都是干净的。
他见我看完，身体抖动起来，胸膛短促地收缩，嘴巴发出丝丝的声音。缺氧的巨大痛苦开始折磨他了。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先服用大量的迷幻药物，然后我用带三唑仑的毛巾捂住他的脸，等他彻底昏迷后，再用薄膜蒙头。这样做，他可以迅速地没有痛苦地死去。但现在——也可能从一开始，为了让我置身事外，他决定自行了断。而且，为了防止我在最后关头阻止他，他在清醒的状态下给自己套上薄膜。
我的心灵被猛烈冲击着，我以为眼泪会喷薄而出，但这次我哭不出来。
坚持到最后。我对自己说。
忽然，他猛烈地抽搐起来，滚倒在浴室的地板上，一只水桶被踢开，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同时，他双手抓在自己的脸上。
我走过去，用力抓住他的手。他发狂地挣扎，透过透明的薄膜，我看见他双目血红。我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并且打开浴室的莲蓬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我们两个人的声音。
他不知道，窒息而死的人，到最后一定会挣扎求生。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痛苦。
几分钟后，我站起来，他一动不动了。我把莲蓬头关上，然后戴上丝袜，走出浴室。温娅楠还在外面等着，不能耽误太久了。
他有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冷静。
完事后，我再次走入浴室。因为刚才开过莲蓬头，水汽仍未散尽，那个男人的身体已经有点发凉了。连带我自己，都感到有点冷。为了掩盖声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把精子倒进避孕套里，然后浸湿毛巾，擦拭那个男人的口鼻。虽然他脸上没有三唑仑，但这是计划中的步骤……就当做仪式吧。
我的手掌滑过他的脸庞，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情绪，肠胃里酸水翻滚，彷佛一块浓稠的牛油被倒进滚烫的平底锅。我难受不已，几乎要蹲在地上干呕。但我很快站了起来，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也不后悔。人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没有时间了，外面的人很快会醒过来，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我弯下腰，竭尽全力抱起那个赤裸的男人，向外拖去。
为了那个人，我想坚持到最后。

6月13日 星期日 晴
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因为被逮捕的人是没法写日记的。
是的，我有预感，计划快成功了。
虽然对不起那个人，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了。
还有其他人也一样，机会曾经摆在他们每人的面前，如果他们少一些虚伪和冷漠，事情也许会变得不一样。我也会变得不一样。
他们和那个男人一样，因为敢做不敢当而受到惩罚。这个计划的本意不是报复，而是让他们了解一个真相：每个人都终将自食其果，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但是，在那个男人制定的计划里，包括他自己在内，每个人为自己的昔日所为付出代价，唯独少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我。
其实，在所有人里面，我才是最需要对自己行为负责的那个。敢作而不敢为的那个人也是我，如果我诚实和勇敢一些，就不会受到方子文的威胁。所以，成为大家口中的告密者而受到孤立，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没什么不公平的。而如今，我做了这么残忍和冷酷的事情，又怎能奢望独善其身呢？
你说，留给我的都是干净的。但这是不对的。
嘿，对不起，我没有一丝不苟地执行你的计划。所以，这个案件可能不能成为完全犯罪了。我想，我们太骄傲了，只有上帝才有资格裁决别人，所以我把计划的成和败还给了它。
99%的概率，我们赢了，我会跟从你的心意，好好过以后的人生。1%的概率，计划最终失败，请让我接受我自己的惩罚。
敢做却不敢当的人，死有余辜。我不想当这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哪怕这样做我们也没有输。
你不是为这个计划没能把伤害过我的人一网打尽而感到遗憾吗？如果这个计划失败了，我会让更多的人付出代价的。只要我以一个变态杀人狂的身份吓唬他们一下，那些人就会在惶恐和后悔中度过余生。
最起码，要让他们知道，轻易地给一个人下结论，错得有多离谱。
“没看出来吧？”
这不是你的口头禅吗？我想笑着对他们说出这句话。
为了做到这一点，还有一件事我不能照你的意思去办。我不能告诉别人你是自杀的——事实上你也确实不是自杀。
你想一想，如果你是自己寻死，我怎么能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让那些人心生畏惧呢？所以，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对不起了，到最后，请让我坚持不当告密者这个初衷吧。
……
对了，还有个事。
坦率说，事情的进展比我想象中要快。那些警察似乎相当着急，也相当粗心，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吗？
总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安排吧？

明天，最后一贴。

就一小尾巴了^O^

14

门一推开，一个信封从门缝里掉下来。
莫伊娜弯身捡起来，信封没有署名，但是莫伊娜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留下的。信夹在门口，说明这个人已经来到了门前，但最后还是没有敲门。
拆开信封，只有一页雪白的信纸。

下周能一起去看你妈吗？

莫伊娜微微有些惊讶。下周是她母亲的忌日，她和母亲婆家的人一同去扫墓。那个男人要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吗？然后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在亡妻的坟前忏悔？对于那个大教授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莫伊娜叹了口气，将信揣到上衣的口袋里。等这趟旅程结束以后，再决定怎么回复这个人吧。
她打了个出租车，一路开到机场。她的目的地是两千公里外的一个小镇。
半年前，她收到林亚非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这是林亚非离开警局后第一次和她联系。明信片上没写什么，只留了一个地址。就是她现在正在前往的那个地方。
看完宋平留下的日记本后，很多谜团解开了，但也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要不要把那本日记本交给专案组，也让她犹豫不决。
公布这本日记本，也许能减轻宋平在法律上的惩罚，但取而代之的是更重的精神的惩罚。而且，他一定会深深失望。他是基于信任，才会提示莫伊娜日记本藏在什么地方的。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莫伊娜将之公之于众。
但是，如果不公开这本日记本，宋平就要以故意杀人罪论处。况且，这本日记本还提到，15年前可能发生了另一宗命案……
当还不当一个告密者？现在，这样的莎式选择落在莫伊娜头上了。
她考虑了很久，最后想到林亚非，她想去请教这位老拍档和老前辈。虽然过去的一年两人几乎没有通讯，但莫伊娜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线一直连系着他们。
于是，她匆匆订了机票，说走就走。
经过三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一个小机场。这个机场每天只有三趟航班，外面没有出租车。莫伊娜乘坐三轮车来到三公里之外的公交车站，之后又换了三次交通工具，在傍晚时分到达一个位于西南边陲的小镇。
5月的南方，天气已经变得潮热难当，但是在这里却舒适怡人。尤其是太阳下去后，干爽的空气有点微凉，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喝新鲜的麦芽啤酒，让人精神振奋。小镇保留着古旧的青石板路，那些凹凸不平的石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无暇，一层一片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像湖面上的粼粼波光。路上行人不多，驾车的更少，大家似乎都到了通达的年纪，喜欢背着手，闲闲悠悠地踱步。偶然有一些彩色的小鸟停在屋檐上，放声鸣唱。
找了个不错的地方嘛，莫伊娜心想。
同时，她想起林亚非说过，三年前他的那段错事，发生在距离西城市两千公里的一个小镇上。他说的那个小镇，会不会就是这里？如果是的话，他辞职后搬到这里来定居，说不定有什么深意呢。
她拿出地址，沿途问路。问了几个人，他们都“哦”了一声。
“就是那家嘛，往前走，一下子就看到了。”
莫伊娜穿过一段商业街，来到一片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很开阔，但是建筑物很少。她四周打量，除了远处有一栋占地很大的别墅以外，看不到其他楼房。
指路的人明明都说在这边的。
一个老汉慢慢走过来，莫伊娜拉住他，又问了一次路。
“那不就是吗。”老汉向前指了指。
“那栋……别墅？”
“对啊，半年前刚建好的，镇上好多人都帮忙干过活。”
“你认识别墅的主人吗？”
“外地来的一个大老板，出手可阔绰了。”
莫伊娜道了谢，一步一步走向那栋别墅。别墅是白色的欧式建筑，由三个建筑群组成，走近了更显得气派，前门还有一大片草坪和一个带维纳斯雕像的喷水池。虽然是建在一个边陲小镇上，但这样一座小城堡似的豪宅也应该造价不菲吧。
一阵跑车特有的引擎声从背后传来，莫伊娜转过身，被耀眼的氙气大灯照得睁不开眼。一辆梅塞特斯GT很快停在她面前，远光灯也关掉了。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来到莫伊娜旁边。
莫伊娜放下遮挡亮光的手，看见走过来的人正是林亚非。
林亚非对着她笑了笑，那个笑容看上去很复杂，既有惊讶，也有喜悦，同时还有一种……抱歉。
“你来了。”林亚非说。他走近莫伊娜。
莫伊娜向后退了一步，她忽然想起宋平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总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安排吧？

还有很多场景……为什么他一开始对宋平穷追猛打，后来又全盘否定并且急急忙忙以游兵自杀一说结案呢？为什么宋平故意留下的许多线索，他都没有深查？譬如说给胡中山打的电话没有交叉核对，“床上录音”也没有做声纹一致性检验。
这些都是因为疏忽大意吗？

但是，人心这么复杂，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们作为凡人，怎样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呢？

临别前，他曾经说了这么一番话。她当时没有深想，但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早就知道一年前的结案，并不是真相吗？
他到底为什么要辞职？
是游兵给了钱？是梦芳芳给了钱？是黄荣给了钱？还是其他什么来路不明的神仙和妖怪给了钱？
莫伊娜有很多话想问林亚非，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全书完）

终于更完，感谢各位兄弟（姐妹）的捧场和指正。没有你们，这段乔装打扮出来的连载日子想必会枯燥无味。故事讲得和帖子更得都啰啰嗦嗦的，再次谢谢各位的耐心。

天涯以前来得少，现在很高兴选择天涯为我的小故事置了个窝。十分凑巧，为了参加一个比赛，昨晚凌晨两点将一本中篇小说脱稿。所以，两部小说同时在今天暂时有了落脚地。作为父亲，希望她们将来有更远的路可以走，也希望大家能帮助她们，叩谢了。

@Suyakii 2016-04-19 14:19:00
作者看到的话请与我联系呀，或者有认识作者的给个联系方式好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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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露头少了，找我有事：）

开了新帖，欢迎新老朋友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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