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
这段时间，肖鹏还是不时来看看林苑，他感觉她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变得活跃了，说话的声音大些了，走路也更有力了。但是她并没有变得快乐起来，其实她仍然习惯性地皱着眉头，神情很严肃，只是不那么抑郁了。他不明白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个女孩子经常让他感到困惑，她的精神世界与她周围的同龄人差别太大，他觉得在她柔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强大的能量，就像希腊神话里的狩猎女神。
肖鹏是独生子，出生在C城一个普通的职工家庭。他的人生基本是顺利的，成绩不错，考上了好大学，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父母关系和睦，身体也还不错，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是一个敏感的人，小时候性格很内向，像母亲一样心思细腻。但是成年后却意外的开朗了很多。他曾经历过一次难忘的爱情，对象是他的同学和邻居叶子。
他和叶子之间的感情也许并不能称之为爱情。他们从小就认识，在同一个班上课，也住在同一栋楼。叶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经常生病缺课，老师就派他给叶子送笔记、补课。时间长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非常密切。叶子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懂事、温柔、坚强。医生曾经断言她活不到成年，但是她奇迹般地长大了。大家为她庆祝十八岁生日时，她笑着说：“从今天起，我每活一天都是赚到了。”
她是那么热爱生活，对一切都充满的欣喜和好奇。阳光、空气、蓝天、四季变更，每一片树叶在她眼里都是美丽的。她爱读书看报，天文地理、历史科技、新闻八卦，她都感兴趣。因为身体的缘故，她没有参加高考，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学习，一直坚持自考，当她离世的时候已经拿到了本科文凭。肖鹏记得上高中时，C城新建了一座很大的游乐园，叶子跟他一起去玩，虽然绝大部分项目她都无法体验，但仍然非常快乐。她看着空中翻滚的过山车，开心得尖叫起来。她的脸变得那么红润，眼睛里熠熠生光，好像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她激动地对肖鹏说：“活着真好呀，我再活一百年一千年也不够！”
然而她对命运又是那么恭顺和驯服。上天剥夺了她的健康和寿命，肖鹏却从没听到她发出任何怨言。她从小就接受了命运，她知道自己的人生短促，于是把活着的一天都当做上天的恩赐。她告诉肖鹏：“我来过、看过、感受过，已经很幸福了。”她在二十二岁那年离开了，临终前肖鹏和她的父母都守在她身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们。”然后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但是她一直带着微笑，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那一刻，肖鹏既觉得心如刀绞，又感到一种奇怪的欣慰。
叶子的人生态度给了他很大的启示，他好像理解了生死，心态也由此变得平和。他喜欢观察，善解人意，遇事习惯换位思考，所以人缘一向很好。他在工作之余，喜欢跟朋友聚会喝杯啤酒，打打羽毛球，一个人的时候就看看影碟，听听他钟爱的“涅槃”、“Pink Floyd”，或者陪爷爷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
他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从骨子里是一个悲观的人，倒不是他经历过多少不幸，仅仅是性格使然。他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个人的生活波澜不惊，但是他的职业让他深刻见识到世界的残酷和丑恶，他能理解这世间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在这个过程中一种隐秘的挫败感在他心中持续弥漫，他逐渐相信人生是一场持续的悲剧。
在他看来，林轩兄妹俩都是乐观者，他们相信天理和正义，并且努力地付诸行动，他们是热情而单纯的人，执着又勇敢，是这世上珍稀的物种。他喜欢他们，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林轩已经离去，他只能尽力保护林苑的人生。在小叶离开以后，他久久没有遇到能够吸引他的女人，直到林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对林苑的感情混合了兄长般的温情和男女间的爱恋，这个比他年轻八岁的女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牵动着他的心，让他时常为她忧虑。

星期一下午，肖鹏去“黄金老虎”找林苑，她这天六点钟下班，他们约好了一起吃晚饭。他走进大门后发现客人还不少，林苑正忙碌着。他照例在吧台边坐下，林苑看到他，端着几个空杯子过来，对他笑了笑。
“你来早了，还有一会儿呢。”
“没事，你忙吧，别管我。”
林苑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从吧台下拿出自己的挎包放在台子上。
“里边有书，自己找一本看吧。”
“我可不想读《聊斋》了。”
“放心吧，是电影杂志和小说。”
她说完就轻盈地走开了。肖鹏打开她的挎包，翻看起来。包里有一本新的电影杂志、几本推理小说和一个黑皮笔记本。肖鹏犹豫了一下，抽出了笔记本。
这是一本关于韩震宇的剪报，粘贴着各种有关他的报道和图片，大概有五十多页，都是林苑平时搜集整理的，从时间上看，已经持续了两年多。肖鹏不禁皱起眉头，他知道林苑一直没有放下，但是没想到她那么执着。他快速地翻看着，很快翻到了最新的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云汉饭店818”。在这一页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4A大小的白纸，肖鹏展开白纸，上面画着一个建筑的平面结构图，图上标注了电梯、消防通道、摄像头和818号房间的位置。肖鹏突然一惊，心里充满不安的感觉，猜疑像铅块一样坠在胸口。他把那张白纸叠小，放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合上本子，把它放回挎包里。
换班的两个女孩子来了，林苑向她们交待了几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招呼肖鹏一起出去了。
“去哪儿吃饭呀？”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步伐轻快，长发在夕阳映照下散发光泽。肖鹏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情绪已经变得很糟糕，完全没有心思吃东西。
“我们先走走吧。”
他带着林苑回到校园，向竹林方向走着。他表情沉重，眉头紧锁。林苑注意到他的异常，用猜疑的目光看了看他，但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快步走着。他们来到了竹林深处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个石桌子，肖鹏和林苑对坐到石凳上。林苑注视着肖鹏。
“你怎么了？”
肖鹏拿出那张白纸，递到林苑面前。
“这是什么，你想做什么？”
林苑愣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露出绝决的神情。
“如果法律无法惩治罪犯，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肖鹏痛心地看着她，他早就应该料到，她会有这种想法，这就是她的秘密，这两年来，她正是抱着这个念头在生活，所以她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眼睛里不时露出可怕的光芒。
“林轩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可是我们还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就不肯走出来？忘了这些事吧，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吗？”他的双手放在林苑的肩上，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他的生命可以轻易被剥夺，那么我的生命就毫无意义。我无法为生存找到任何价值。除非罪恶被惩罚，否则这世界就不值得活。”林苑慢慢地，一字一句的回答道。
他明白了这就是她真正的困扰，她要为自己的生存寻找价值，生命如果是有价值的，就必须得到尊重，如果是没有价值的，也就无需珍惜。她需要一个答案，她绕不开这个坎。肖鹏感到很焦急。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父母想想吧，如果你再出什么意外，他们怎么办？”
林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低沉。
“不是我要选择这条路。我没有选择，这是我命运，我无法回避。至于我爸妈，我当然希望他们可以安度晚年，可是，幸福早就已经不可能。这也是他们的命运。只要哥哥沉冤未雪，幸福对我们全家就是一个耻辱。”
肖鹏听了她的话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
“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一句话，大概是说，只有作为审美对象，世界才是合理的。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苦难，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是在挫折和屈辱中求生存。我爷爷九十岁了，他这辈子经历过很多挫折。他经常对我说，牙齿比舌头硬，现在牙齿全部掉光了，可是舌头还在。刚易折，坚必摧。世界太复杂了，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平安地活下去已经是最大的胜利。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林苑认真地听他讲完，然后说：“肖鹏哥，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可能我们对生命的感受不太一样吧。对我来说，在那件事情以后，生活就已经停止了，我假装自己还活着，只是为了有一天让犯罪的人付出代价。只有这一天到了，我才能重新活过来，真正地活下去。”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不再说话。肖鹏好像明白了她的决心，他心情很沉重，又感到异常烦恼。他的嘴很干，咽了一下口水。他想再说些什么，但似乎丧失了勇气，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林苑注视着肖鹏焦虑的面孔，心里感到歉疚和难过，她不想让他担忧。
“我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我只是尽量收集跟他有关的一切信息，也许某一天能用得上。”林苑用一种不肯定的语调说，“也许会出现某个恰当的时机。”
肖鹏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多少感到一点安慰。他知道，有时人们会为了一件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却永远无法跨出最后一步，一切都只是心理安慰。他希望她也是这样。

星期一下午，肖鹏去“黄金老虎”找林苑，她这天六点钟下班，他们约好了一起吃晚饭。他走进大门后发现客人还不少，林苑正忙碌着。他照例在吧台边坐下，林苑看到他，端着几个空杯子过来，对他笑了笑。
“你来早了，还有一会儿呢。”
“没事，你忙吧，别管我。”
林苑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从吧台下拿出自己的挎包放在台子上。
“里边有书，自己找一本看吧。”
“我可不想读《聊斋》了。”
“放心吧，是电影杂志和小说。”
她说完就轻盈地走开了。肖鹏打开她的挎包，翻看起来。包里有一本新的电影杂志、几本推理小说和一个黑皮笔记本。肖鹏犹豫了一下，抽出了笔记本。
这是一本关于韩震宇的剪报，粘贴着各种有关他的报道和图片，大概有五十多页，都是林苑平时搜集整理的，从时间上看，已经持续了两年多。肖鹏不禁皱起眉头，他知道林苑一直没有放下，但是没想到她那么执着。他快速地翻看着，很快翻到了最新的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云汉饭店818”。在这一页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4A大小的白纸，肖鹏展开白纸，上面画着一个建筑的平面结构图，图上标注了电梯、消防通道、摄像头和818号房间的位置。肖鹏突然一惊，心里充满不安的感觉，猜疑像铅块一样坠在胸口。他把那张白纸叠小，放进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合上本子，把它放回挎包里。
换班的两个女孩子来了，林苑向她们交待了几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招呼肖鹏一起出去了。
“去哪儿吃饭呀？”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步伐轻快，长发在夕阳映照下散发光泽。肖鹏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情绪已经变得很糟糕，完全没有心思吃东西。
“我们先走走吧。”
他带着林苑回到校园，向竹林方向走着。他表情沉重，眉头紧锁。林苑注意到他的异常，用猜疑的目光看了看他，但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快步走着。他们来到了竹林深处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个石桌子，肖鹏和林苑对坐到石凳上。林苑注视着肖鹏。
“你怎么了？”
肖鹏拿出那张白纸，递到林苑面前。
“这是什么，你想做什么？”
林苑愣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露出绝决的神情。
“如果法律无法惩治罪犯，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肖鹏痛心地看着她，他早就应该料到，她会有这种想法，这就是她的秘密，这两年来，她正是抱着这个念头在生活，所以她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眼睛里不时露出可怕的光芒。
“林轩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可是我们还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就不肯走出来？忘了这些事吧，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吗？”他的双手放在林苑的肩上，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他的生命可以轻易被剥夺，那么我的生命就毫无意义。我无法为生存找到任何价值。除非罪恶被惩罚，否则这世界就不值得活。”林苑慢慢地，一字一句的回答道。
他明白了这就是她真正的困扰，她要为自己的生存寻找价值，生命如果是有价值的，就必须得到尊重，如果是没有价值的，也就无需珍惜。她需要一个答案，她绕不开这个坎。肖鹏感到很焦急。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父母想想吧，如果你再出什么意外，他们怎么办？”
林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低沉。
“不是我要选择这条路。我没有选择，这是我命运，我无法回避。至于我爸妈，我当然希望他们可以安度晚年，可是，幸福早就已经不可能。这也是他们的命运。只要哥哥沉冤未雪，幸福对我们全家就是一个耻辱。”
肖鹏听了她的话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
“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一句话，大概是说，只有作为审美对象，世界才是合理的。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苦难，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是在挫折和屈辱中求生存。我爷爷九十岁了，他这辈子经历过很多挫折。他经常对我说，牙齿比舌头硬，现在牙齿全部掉光了，可是舌头还在。刚易折，坚必摧。世界太复杂了，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平安地活下去已经是最大的胜利。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林苑认真地听他讲完，然后说：“肖鹏哥，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可能我们对生命的感受不太一样吧。对我来说，在那件事情以后，生活就已经停止了，我假装自己还活着，只是为了有一天让犯罪的人付出代价。只有这一天到了，我才能重新活过来，真正地活下去。”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不再说话。肖鹏好像明白了她的决心，他心情很沉重，又感到异常烦恼。他的嘴很干，咽了一下口水。他想再说些什么，但似乎丧失了勇气，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林苑注视着肖鹏焦虑的面孔，心里感到歉疚和难过，她不想让他担忧。
“我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我只是尽量收集跟他有关的一切信息，也许某一天能用得上。”林苑用一种不肯定的语调说，“也许会出现某个恰当的时机。”
肖鹏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多少感到一点安慰。他知道，有时人们会为了一件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却永远无法跨出最后一步，一切都只是心理安慰。他希望她也是这样。

3-12
林苑回到宿舍后，情绪很低落，她一直不敢向肖鹏透露她的计划，她知道他一定会反对，然而在潜意识中，她还是期盼有个人能跟她一起分担这个沉重的秘密。她明白肖鹏是真心诚意地为她考虑，害怕她遇到危险，但是她仍然感觉到隐约的失望。她呆坐了半晌，然后还是打开笔记本电脑，在论坛上开始记录：“第972天，这孤独的漫长的黑暗，请赐给我耐心和勇气吧。”
不一会儿，她的贴子下出现一条回复：“你不是一个人，我一直在你身边，永远支持你。”回贴人是荆棘鸟。
仿佛是天意一般，荆棘鸟总是在她最消沉的时候出现，也总能带给她安慰和鼓励。虽然网络是一个虚拟世界，但是她能感觉到网友们的关怀和善意是真实而具体的。尤其是荆棘鸟，已经陪伴她两年多，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Ta当成一个重要的朋友。她甚至不知道Ta的性别，但是她感觉Ta应该是女性，是一个温柔智慧，善解人意的小姐姐。在这个夜晚，她感到软弱和孤单，她突然涌起一种冲动：要是能见到Ta就好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网友，但是却对荆棘鸟充满信任，觉得她们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她给荆棘鸟发了一条留言：“谢谢你，好想见见你。”
荆棘鸟回复道：“真的吗？”
林苑回答：“真的。我觉得好孤单，要是我们能见面就好了。好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荆棘鸟：“哈哈，也许我是一个丑八怪，会吓到你。”
林苑：“不管你长得什么样，在我心里都是一个好朋友。”
荆棘鸟：“其实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林苑：“我很普通，也许会让你失望吧。”
荆棘鸟：“你哪知道我怎么想象的？”
林苑：“我确实不知道。”
荆棘鸟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子又回复道：“也许我们真的可以见一面。”
林苑：“太好了，你在宁安吗？”
荆棘鸟：“不是，我在C城。”
林苑：“我也在C城啊！你在什么位置？”
荆棘鸟：“我在城市大学南校区。”
林苑：“啊！我在C城大学，我们离的好近！”
城市大学的南校区就在C城大学隔壁，两所大学之间就隔了一条小街，这条街上有很多好吃的，两个学校的学生都把它叫做小吃街。
荆棘鸟：“哈哈，我们肯定在小吃街上遇见过。”
林苑：“太意外了。”
荆棘鸟：“那我们明天就见面吧。晚上七点，我们学校艺术楼102小剧场。好吗？”
林苑：“好！”
荆棘鸟：“你找得到吧？”
林苑：“没问题。我经常去你们学校。”

艺术楼在城市大学东边人工湖附近，林苑对那里很熟悉，大楼一层有四个小剧场，102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她宿舍的罗雪参加了学校的戏剧社，曾经和城市大学合作，在那里排练过一部戏，林苑去看过两次。这天晚上楼里很安静，林苑径直走到102室，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朝里边看了看。舞台上有灯光，有人正在排练，她悄悄地走了进去，在昏暗的光线下慢慢前行。
舞台上有三个演员，两男一女，没有化妆，穿着日常的衣服。观众席上只有寥寥数人。一个男演员正在说话：
“几家瓦格纳工厂。请您把它们买下来吧。只要精心策划，投入一个亿，就会稳稳当当获得利润，而不会白白浪费十个亿。”
女演员回答道：
“我这里还有二十亿呢。”
“请不要让我们一生的奋斗最后落空。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请求施舍的，我们是为了跟您谈一笔交易而来的。”
“好啊。如果是谈一笔交易，那倒不坏。”
“夫人！我就知道您是不会让我们倒霉的。”
“只是那交易没法谈了。我不能买下阳光广场冶炼厂，因为它已经是属于我的了。”
林苑看出来了，这是迪伦马特的戏剧《贵妇还乡》。故事讲述亿万富婆克莱尔回到衰落的故乡小镇，提出为小镇捐助十亿美元，唯一的要求是要大家杀死当年抛弃她的负心人。他们正在表演的这场戏是镇上的教师和医生找到克莱尔，恳求她忘记仇恨，帮助小镇摆脱经济危机。
林苑没有看过这部戏，只读过剧本，是肖鹏借给她的，她读了很喜欢。她立刻认真地观看起来。扮演克莱尔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长得很美，有种冷艳的气质。她的声音里带着凛冽的寒意。
“想当年那是个冬天，我离开了这个小城，穿着水手式的女生服，梳着两条红辫子，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居仑人全都在我背后做着鬼脸讥笑我。我浑身哆嗦着坐在开往汉堡的慢车里，我发誓说，有朝一日我要回来的。现在我回来了。”
“夫人！您是一个受到过伤害的女人。您的要求绝对公正。然而，请您抛弃这种要不得的复仇思想，不要把我们弄得无路可走，求您帮帮这些贫穷、软弱但秉性正直的人们，让他们能够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求您发扬您纯洁的人性吧！”
“人性，先生们，这是为一个女百万富翁的钱袋而存在的。我正用我的金钱势力安排世界秩序。这个世界曾经把我变成一个娼妓，现在我要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妓院。谁想一起跳舞，而又付不起钱，那就得忍着。你们想要跳舞，惟一的办法是付钱，而我就正在付钱。我要居仑城搞一起谋杀，要它拿一具尸体来换取全城的繁荣。”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愤怒已经熄灭，只剩下操控世界的自信和冷漠，她是一个超越了一切秩序的人。林苑在心中暗暗叫好，她不太懂戏剧，但是她毫不怀疑这是一个优秀的演员。难道她就是荆棘鸟？

这场戏结束了，下面坐着的几个观众鼓起掌来。三个演员相视一笑，从后台退出。大家说笑着离开了，他们大概都是同学。几分钟后，观众席里只剩下林苑一个人，她有一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出去。这时候，扮演克莱尔的女演员从舞台后的一个小门向她走这来。
“林苑？”
她微笑着望着林苑。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从近处看去，这种美显得动人心魄。她的眼睛很大，眼角略向上挑，眉毛又黑又长，嘴唇饱满，像花瓣一般精致又性感，笑起来显得直率不羁。
“荆棘鸟？”
“听起来好像接头暗号，哈哈，” 她笑着说，“我的名字叫徐云漫。”
她向林苑伸出手，林苑用力握了握，对方也用力回应了她，林苑顿时有种亲切的感觉。
“云漫，很好听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错。”
她们相视一笑，一起走出门去，在校园里边走边聊。
“真没想到，我们原来离得那么近。”
“也不是，我是影视学院的进修生，这学期才过来的。我也是宁安人，以前在宁安学院。我是土生土长的宁安人。”
“我也是，我们是真正的老乡。你刚才演得太好了，那种傲慢冷酷的气势全出来了。”
“你看过这部戏？”
徐云漫饶有兴趣地望着林苑。
“没有，我只读过剧本。我很喜欢迪伦马特。”
“我也是。我还喜欢他的小说。”
她们开始谈论起迪伦马特的小说，林苑最喜欢《法官和他的刽子手》，而徐云漫最喜欢的是《司法》，她说那种高度戏剧化的疯狂、黑暗和荒谬非常迷人。林苑有点兴奋，她是理科生，平时很少有人跟她聊这些话题，她觉得徐云漫非常有趣。
她们慢慢走到了人工湖边。暮春时节，湖边的风温暖和熙，带着蔷薇的香气，吹在脸上非常舒适。徐云漫建议她们坐一会，两人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你能喝点吗？”
徐云漫从包里拿出了一罐啤酒，林苑有点惊诧，但马上接过来。云漫又从包里掏出了另外一罐。
“还真想喝一点，”林苑笑道，“你怎么会带着啤酒？”
“表演前路过小超市买的，本来打算晚上回去喝点。”
“我们还真是宁安人。”
宁安曾经以酿酒闻名，传说宁安姑娘天生自带三两酒量。林苑很少喝白酒，但偶尔会喝点啤酒。她拉开拉环，慢慢地喝了一口。她喜欢第一口啤酒，每次喝第一口时都觉得特别香醇，之后这种感觉就没有那么明显了。
“林轩的事还是没有消息？”
林苑叹了一口气。
“没有进展，彻底成为悬案了。我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仰头又喝了一口。
“不能放弃啊。”
林苑苦笑了一下。
“快三年了，‘林轩小屋’的访问量已经越来越小了，可能再过一两年，就被大家彻底遗忘了。”
徐云漫认真地凝视林苑的双眼。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知道这种求告无门的绝望。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放弃。你和你哥哥一样，是一个勇敢的人。”
林苑的眼里泪光闪动，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就相信徐云漫可以理解她，不管她心里计划着怎样可怕的事情，她都不会大惊小怪，也不会责难她。
“谢谢你。这两年你一直在支持我，你可能不会知道，这种支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你很亲切，像亲姐姐一样。”
徐云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我明白的。我也觉得你特别亲近，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码字好累，睡觉去了，明天再见

3-13
午后，黄金老虎咖啡馆，林苑正在收拾杯子时，大门开了，徐云漫轻快地走了过来。林苑露出了微笑。她们的友谊发展得很迅速，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云漫常在下午人少的时候来跟探望她，跟她聊聊天。林苑很庆幸能够认识这样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云漫身上有很多吸引她的特质，她聪慧、自信、爽朗，充满行动力，这大概是林苑最欣赏的东西。
“下周我们正式演出，你来看吧。”
云漫笑着递给林苑两张票。她已经告诉过林苑，她们排演的《贵妇还乡》要参加学校艺术节。
“好啊。”
“可以带上男朋友哦。”
林苑的脸红了。
“我没有男朋友。”
“真的吗，我上次离开的时候，好像看到一个帅哥来找你。”
“他是我哥的同学，这几年一直在帮助我家，他对我就像妹妹一样。”林苑简单讲了一下肖鹏的事。
“我想起来了，我读过他写的那篇报道，写得很好。”徐云漫说。
“嗯，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他。”林苑说。
云漫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环视一下四围，咖啡馆里空空荡荡。
“没客人了，过去坐一会吧。”林苑说。
“好啊。”
两人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有个室友是戏剧社的，她们也应邀参加这次艺术节。”林苑说。
“是吗，是什么剧目？”云漫很感兴趣。
“《商三官》，聊斋故事改编的。”
“我以前读过不少聊斋的故事呢，好像不记得这个。”
“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她父亲被豪强杀害了，两个哥哥去打官司又输了，她放弃了未婚夫，离家出走，跟着一个戏子学艺。有一天豪强过生日，师父带着她去表演助兴，豪强被她的色相诱惑，把她留下来过夜，她趁机杀死豪强，然后上吊自杀了。”
云漫一直专注地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说话。
“没想到《聊斋》也有这样的故事，太现实主义了，她竟然没有什么道法仙术。豪强固然该杀，但她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不值得。”
“我室友也这样说，但是指导老师告诉她，这部戏就是要突出的商三官的道德选择，她本来可安安稳稳地嫁人，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她内心要求她放弃幸福，必须为父报仇，用行动来实践她的道德律。”
“道德感太强会活得太累啊。”云漫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那也没办法呀，有的人无法反抗内心的声音。”林苑无奈地笑了笑。
“听上去还是挺有意思，到时候我也去看看。”
“好啊。他们表演那天我会告诉你。”

3-14
艺术节开幕了，《贵妇还乡》在城市学院的大礼堂演出那天，林苑早早就入场了，她把另一张票送给了室友罗雪，但罗雪临时有事没去，把票给了另一个人。林苑很高兴身边坐着的全是陌生人，她可以完全放松投入地观赏这部戏。
正如她预料的一样，演出非常成功，徐云漫把克莱尔表演得出神入化，她那么年轻，却能把一个冷酷世故的老太太演绎得入木三分，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准确生动，把金钱的魔力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声音平静而意味深长，让人不寒而栗。林苑坐在台下非常激动，从心底为她感到骄傲。演出结束时掌声雷动，云漫三次出来谢幕，美丽的脸上布满红晕。
林苑随着人流走出了礼堂，耳边全是热烈讨论的声音。她在门外等待着，她和云漫约好散场后见面。人群渐渐散去，她注视着礼堂外高悬的《贵妇还乡》的大幅海报，徐云漫扮演的贵妇从高处冷漠地睥睨众生。林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竟产生出一种莫明的敬畏。
过了好一会儿，云漫终于从大楼里出来了。
“等了很久吧，我被几个同学缠住了，好不容易才脱身。”她带着歉意微笑着。
“没事。你马上就会变成明星了。”林苑笑着说，“演得太棒了，真的，祝贺你！”
云漫的眼睛显得光彩照人，身体轻盈得像一阵风。这天晚上她特别美。
“谢谢你。我们去庆祝一下，找个地方喝一杯？”
林苑有点犹豫：“太晚了吧，一会儿宿舍该关门了。”
“没关紧，回我的住处吧，我在附近租了房子。”

她们去吃火锅，还喝了不少啤酒，一直到深夜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云漫的房子。这是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收拾得整洁舒适。林苑和云漫都有点醉了，相互掺扶着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床边。床头小柜上放着一个小相框，里边有张三口之家的合影。林苑拿起相框来看。
“这是你小时候？”
“嗯。”云漫扫了一眼。
“那时候几岁呀？”
“十一岁。”
林苑仔细端详着。“你跟你爸很像。”
“好像是。”云漫嘟哝着。
“你爸妈都在宁安吗？”
“他们都死了。”
林苑很震惊，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她知道云漫是独生子女，一直以为她有一个普通而健全的家庭。
“……对不起。”
“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张合影，应该在上边题一行字：幸福的终结。”云漫似乎笑了起来。
林苑为她感到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们睡下了，在寂静的黑暗中，徐云漫给她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云漫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工作稳定，还有丰厚的外快收入，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她的妈妈是家庭妇女，温柔贤惠，相夫教子，一家三口过得合合美美。
然而不幸发生了，在云漫十一岁那年，父亲突然被查出肝癌晚期，三个月后便去世了。此后她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她妈妈是一个性格柔弱的小女人，很年轻就结婚了，一直被丈夫保护得很好，过惯了舒心的生活，完全无法接受现实，精神几近崩溃。她没有收入，家里的积蓄都用来给丈夫治病耗尽了，她们几乎靠着亲戚接济度日。时间一长，亲戚们也不高兴。云漫的妈妈开始出去打临工，都是一些收入微薄又非常辛苦的工作。
大概一年后，一个男人开始出现在她们生活中。他是一个小矿主，好像很有钱，经常给她们送东西。他总是笑咪咪的，很和善的样子，给云漫买了新衣服和很多好吃的。他还给她妈妈介绍了一份新工作，在他朋友的店里卖服装，收入不错，有提成，也不那么累。妈妈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小云漫感到很欣慰。
一个星期天下午，妈妈上班去了，云漫一个人在家睡午睡，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床。惊恐和疼痛几乎让她晕厥过去，她甚至都忘了哭泣。事后，男人跪在她身旁痛哭流涕，不断地忏悔，安抚她，恳求她不要说出去，保证再也不会碰她。她已经吓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告诉妈妈，恐惧和羞耻令她难以启齿，她不敢想象妈妈知道后会怎么样，她甚至害怕妈妈会责怪她，觉得是她的过错。男人并没有遵守承诺，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这种事情继续发生着。云漫害怕回家，宁愿在外边晃荡。她的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对她非常失望，她开始逃学。
她考入了一所很差的初中，接交了一帮坏朋友，她们一起逃课、抽烟、喝酒，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忘记痛苦和耻辱。妈妈对她的变化困惑不已，同时非常生气，恨她不争气，不断地责骂她，甚至动手打她。她也跟她吵，其实她心里也怨恨妈妈，但是她无法说出原因。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如果不能分担沉重秘密，就会变得疏远。虽然她很爱妈妈，却再也不能亲近她。

周末出去玩，偷懒没有更，今天继续哈

她交了一个小男朋友，跟她同年。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跟母亲的剧烈争吵后，她离家出走了，跟着小男朋友去南方某个城市投奔他的表哥。到那以后才发现他的表哥是一个小混混，跟几个男女合住在一所破旧的大房子里，他们白天睡觉，晚上泡吧，没钱了就去偷抢骗，后来林苑发现他们还吸食毒品。她想离开他们，但是走不了，他们逼着她去夜总会坐台。她开始了堕落的生活，每天靠烟酒麻醉自己，直到有一天，表哥一伙人正在吸毒时警察破门而入，他们被送去强制戒毒。警方通知了云漫的妈妈，妈妈把她接回去了。
回到宁安后，妈妈给她找了一个工作，在一家饰品店做销售员。妈妈已经再婚，她不愿意回家，晚上就住在店里，节假日回去跟妈妈吃顿饭，妈妈也会到店里来看她，她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年，不幸再次降临了，一天妈妈跟两个老同学去省城参加婚礼，回来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永远离开了她。妈妈的死击毁了云漫，她恨上天不公，恨所有的人，也恨自己。她再也不想呆在宁安，她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想杀了自己。然而她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她又回到了那座南方城市，开始醉生梦死的日子。
小男友已经从戒毒所出来了，又重新找到了她，她不再理他，不想他竟然跟她要好的一个小姐妹勾搭上了，云漫很生气，不再理睬他们。半年后，他们俩有次吸毒过量，双双惨死在出租屋里。那一天，云漫哭了，她清楚地知道，小男友才刚满十八岁，而那个女孩子还不到十八。她感到害怕，她还那么年轻，却已经千疮百孔。她不能这样下去了。
她回到了宁安，决定去上学。她这几年攒了一些钱，加上妈妈留下的，基本够用了。她复习了几个月，考上了宁安学院成教院的表演专业，在那里学习了三年，毕业后又来到城市大学进修，她发现自己真的喜欢戏剧，她打算下半年去北京发展，想成为一个戏剧演员。

林苑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她怎么也没想到愉快温和的云漫竟然经历过那么惨痛的过去，泪水悄悄地从她眼睛里涌出，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云漫肩头，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你一直生活在校园里，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我这样乱七八糟的女人。”云漫低声说。
“你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你受了太多的苦，但是却没有被苦难打倒，你真的很勇敢。跟你相比，我感到很惭愧。”林苑紧紧地握住云漫的手，她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流到手上。

4-1
暮春的晚上，校园里弥漫着青春的生机，年轻的男女学生轻快地走动着，享受着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带来的欢乐。露天操场上没有灯光，林苑正在跑道上跑步，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能看见了暗蓝的天幕中透出的幽幽微光，一勾弯月在疏朗的薄云间缓慢移动。她放松地奔跑着，她喜欢这种感觉，胸腔有力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身体振奋，精力充沛。
突然她感觉到手机的震动。她放慢脚步，停了下来，拿出手机查看。有一条短信，发件人是小慧姐。上边写着：本周三至周五到C城。
她愣住了。她一直在等待着小慧姐的信息，然而当信息来临时，她却感到有点无法置信。但是她明白，该来的终究会来临，就像舞台的大幕拉开，她上场的时间到了。这一天是星期二。

星期三晚上八点，她乘车到距离学校几几站地外的一个街区，这是一片住宅区，此时外出娱乐散步的人很多。她在街边找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IC卡电话亭，插上卡片，拨通了云汉大饭店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云汉大饭店。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一个年轻的女声从话筒里传来。
“您好。我想问一下，有位韩震宇先生入住了吗？”
“您稍等，我查一下。”
“谢谢。”林苑静静地等待了一小会儿。
“是的，韩先生已经入住了。”
“哦，好的，谢谢。”
林苑挂断电话，她本想确认一下韩震宇是不是住在818室，但是她还是放弃了，她猜测前台不会透露客人的房间号，而且她不愿意引起注意。
她已经把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在一只印花帆布大挎包里，挎包的大小正好，不会显得鼓鼓囊囊引人注意。晚上回到宿舍后，她把所有的程序从头到尾又细细梳理了一遍，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其它的一切就交给命运吧。这一夜她竟然睡得很安宁。

新的一天来临了。上午林苑照常去上课，然后早早吃完午饭，平静地走出宿舍楼。她穿着平时常穿的绿色长袖T恤和灰色休闲裤，脚上穿着白色帆布鞋，肩上背着那个印花帆布包。她出门前跟室友打了个招呼，说要进城买东西。
她坐公交车到达了云汉广场，这里熙熙攘攘一如往常。她随着人流进入了一个大商场。这里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对内部的结构非常熟悉。商场一层销售化妆品和珠宝首饰，二层主营女装，三层是男装，四层是箱包百货。她乘自动扶梯上到三楼，然后径直走向洗手间。正如她所料，这一层的洗手间里人很少，她进去时只遇到一个女人在盥洗池前洗手，女人正低着头，没有看她。她从盥洗台右上方的盒子里扯出一大张擦手纸，向里边走去。大部分格子间的门都虚掩着，她选择了最靠里的一间，走进去锁上了门。
这个商场的卫生搞得不错，马桶擦洗得很干净。她合上马桶盖，把擦手纸铺在盖子上，随后直接坐下来。她脱下身上穿的衣裤，换上装在大挎包里的吊带裙和浅口漆皮鞋，又在裙子外边披上一件薄薄的黑色针织开衫，遮盖裸露的肩膀。她把换下来的衣服都放进塑料袋里，重新装进大挎包，又从挎包里掏出了小化妆盒，然后把挎包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她开始认真地化妆，一只手拿着眼线笔，一只手举着小镜子，有条不紊地描画着。这些动作她已经在宿舍里操练过无数次了，很多个晚上，她拉上床帘，独自在昏暗的光线下练习化妆卸妆，甚至闭上眼睛也能熟练地完成。化完妆，她把小盒子放回去，仰起头把头发拢到脑后，用一个黑色发网固定住，然后取出假发小心地戴上。一切就绪后，她把大挎包整理好，摁下马桶的冲手按钮，然后开门走出去。
外边没有人。她走到盥洗台前，对着大镜子审视自己。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容妆艳丽、身段窈窕的女子，她直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几乎不相信这真的是自己。她相信即使她母亲此时突然进来，站到她身旁，也认不出她来。她理了理头发，让它显得更自然，然后戴上墨镜，转身向外走去。

她回到了商场一层，然后沿着自动扶楼来到地下一层。这里有一个大超市，入口处人很多。她需要一个地方把大包藏起来，她径直走到自助存包柜前，摁下存包键，出口缓缓吐出了一个印着条型码的纸片。她打开了一格柜门，从大挎包里取出一只小坤包挎到肩上，然后把大挎包塞进柜子，“乒”一声关上门。
她从商场的另一个出口出去，重新回到广场上。下午一点半，明亮的阳光洒满整个广场，她的皮肤清晰地感觉到阳光的暖意，但是她却打了个寒战。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几乎不相信即将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等待得太久，心情激动得几乎颤抖起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快速平复下来 ，又甩了甩头，把不安的情绪抛到脑后。她挺直了腰，抬起头，微微收腹，镇定地走进了云汉大饭店。
她按照计划，直接从步行梯走上八楼。步行梯里空无一人，她不紧不慢地沿着漫长的台阶，轻松地上到八层。她推开安全门，进入走廊，身子马上向右转。她微微低着头，让浓密的短发掩盖住她的半张脸。她知道摄像头在安全出口的左侧，所以只会拍摄到她的半个侧脸和背影。818室距离安全出口很近，她很快到了门口。深红的木门上，暗金色的阿拉伯数字闪闪发光。她站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准备敲门。

“林苑！”
她突然听见一声低呼。她全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发现徐云漫站在她左后方三米处，正一脸焦虑和严肃地望着她。
“快走。”
云漫轻轻做了个离开的手势。她的声音很低，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林苑愣了一下，云漫的出现出乎意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只能顺从地离开。
她们坐电梯下楼，穿过酒店的大堂。徐云漫沉默不语，面色严峻。
“打车回去吧。”走出酒店后云漫开口说，“对了，还要拿你的包。”
林苑早已想到了她的大挎包还在超市，但是云漫怎么知道的呢？她们一起到拥挤的超市外取回了她的大挎包。然后打车去云漫的住处。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林苑心情低落，满腹疑惑，却强忍着没有开口询问。而云漫依然显然很严肃，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终于回到了云漫的公寓。
“你先换掉衣服吧。”云漫开口了。
林苑也意识到这身妆扮让自己很不自在。她拎着挎包进到卧室，摘掉假发，换回了自己原先的衣服，又到浴室卸妆洗脸，然后才回到小客厅，坐到云漫对面的沙发上。云漫直视着她的脸。

“要喝水吗？”
“不用。”林苑回答。“你怎么会在那儿？你跟踪我？”
“没有，只是一个巧合。我去超市买东西，刚好看到了你在存包。你可能觉得这身打扮没有人认得出来吧，但是我认出来了。别忘了我是演员，对形象、动作、走路的姿势很敏感的。我很好奇你想做什么，所以就跟在你后面。”
林苑感到了一丝沮丧，她没想到她的伪装那么容易被识破。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开始不知道，但是当你走到云汉饭店我就猜到了。因我在宁安听人说过，韩震宇每次来省城都住这家酒店。” 云漫停顿了一下，“那么，你打算像商三官一样刺杀他？”
林苑没有回答，她从云漫的语气中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你觉得这样很巧妙吧？把自己打扮成应招女郎就可以进去杀了他？你大概是小说读多了。你知道吗，如果韩震宇真的死了，警方根据酒店的监控录像，至少可以确定凶手的大致年龄、身高和体型，你马上就会进入嫌疑名单，因为你既符合上面的年龄和外形，又有充分的动机，而且拿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明。你知道广场上有多少个摄像头吗？一旦怀疑上你，再把当天所有的监控录相调出来分析，你的全部行踪都会暴露。不管你换什么衣服都没有用。而且你敢保证没在现场留下一根头发、一个指纹？”
林苑一言不发地听着，开始还显得不太服气，后来就泄气了，垂着头无言以对。她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只想到杀死韩震宇后去超市取回大包，然后再去商场洗手间换衣服，回到学校后，找机会把裙子、假发和刀分别处理掉，任务就算完成了。她完全忽略了她对韩震宇的仇恨会将她列入嫌疑人的名册。
“如果他真的开门让你进去，你打算怎么做？” 徐云漫看了一眼她放在茶几上的小坤包。
“用刀，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林苑低声说，完全没有了底气。
云漫拿起小包，取出了那把红色的水果刀，用手把玩着。
“这把小刀很漂亮。”她笑了笑，“你杀过鸡吗？用菜刀切过肉吗？你以为杀一个人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么容易？何况对方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云漫轻轻地说。
林苑羞愧无语。她完全被徐云漫的分析击垮了，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为了复仇，她耐心筹划了两年多，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然而这一切竟如此不堪一击。她感到深深的挫败，像孩子一样无力和无助。她多么憎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这些年，她用强大的意志力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命运，而此刻，她被打倒了，灰心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徐云漫看了看她，感觉到了她的沮丧，语气变得柔和了。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我真的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
“那又有什么用？”林苑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云漫的表情很镇定，林苑吃惊地望着她。
“我们？”
“是的，我们。”
“你要帮我？”
“我会帮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从来不相信任何僵化的规则。我相信正义高于法律，如果法律无法惩治犯罪，我们有权利自己动手。”云漫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真的这样想？”林苑震惊又激动。
“是的。我会帮你想办法。你先回去吧，我给你打电话。”

林苑回到宿舍，正是晚饭时间，几个姑娘们正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罗雪从家里带了一些牛肉丸子，她们买了些蔬菜在宿舍里涮火锅吃。
“哇，你回来得好及时，一起吃吧！”她们热情地招呼林苑。
她毫无食欲，只吃了几片水果。她很感谢同宿舍的女孩们，她成天忙于打工和学习，跟她们交流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们从来没有排斥她，一直对她很友好。此时耳边听着她们嘻哈打趣的说笑声，她感到安全和平静。仅仅离开了半天，她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也许只差一点点，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对了，林苑，今天肖鹏来找过你，他说你的手机打不通。”
“是吗？”她想起来中午她把手机改成了静音，她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他让你给他打过去。”
“哦，好的，知道了。”
她并没有打电话，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不喜欢撒谎，也不愿意让他担忧。她最后回了一个短信：“我进城购物，手机没电了，有什么事吗？”她很快收到了肖鹏的回复：“没事，路过来看看你，多保重。”

4-2
两天后，徐云漫约林苑在南山公园见面。南山公园位于南郊，距离市区十多公里。林苑花了一个多小时，换乘了两辆公交车才赶到，她又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云漫说的那个山坡上的凉亭。云漫已经凉亭里，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衬衫，背靠着柱子，出神地望着亭子下方那一弯湖水。
“嗨，”林苑招呼她，“我来晚了。”
“没事。”云漫回过头来，“坐下吧。”
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林苑坐下来，拿出矿泉水喝了几口。
“何必大老远来这儿？我累坏了。”
“我想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但是在说这计划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云漫的语气很严肃，林苑不解地望着她。
“你记得那张照片吧，我的全家福，就是在这里拍的。”
林苑一愣，她仔细回想着照片的背景，假山、凉亭、湖水，确实跟这里一模一样，她不禁点了点头。
“这里对我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拍照的那天，是我爸妈第一次带我来省城，也是最后一次。这里是幸福的终点。”
林苑难过地点点头。
“上次我告诉过你，我妈死于车祸。其实不是。车祸后她半身不遂，瘫在床上。那个男人对她百般嫌弃，我只好搬回家住，每天下班就回去照顾她。有一次，老板娘要我跟她去浙江进货，几天后回来我妈已经去世了，继父说她突发心梗。我不相信，她的心脏从来没有过过问题，我非常怀疑他。他跟我妈结婚不久，小煤矿就倒闭了，他成天酗酒打牌，好吃懒做。自从我妈瘫痪后，他一直嫌她是拖累，根本不肯好好照顾她。我质问过他，他不承认，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亲口告诉我，他用枕头捂死了我妈。我想去告他，但是尸体早就火化了，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云漫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关心你哥的案子吗，因为我和你们一样，明明知道是谁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却没有办法惩罚他。”

林苑没有想到云漫竟然有这样的遭遇，她开始理解她了，她能感觉到云漫身上有种顽强的东西，可能正是这些惨痛的经历让她拥有洞察世事的敏锐和强大的内心。
“你想出办法了？”
“是的，当我知道你的决心以后，我想到一个非常巧妙的办法。”她的眼睛好像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什么办法？”林苑十分好奇。
“这几年来，我一直想报仇，我考虑过很多办法，但是都不可行。你知道吗，当一件命案发生后，警方首先会调查死者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找出跟他有矛盾或者利益冲突的人，也就是说，找到有杀害动机的人。动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侦破线索。如果我继父死了，我很难排除嫌疑。而最难破获的案件，往往是那种陌生人之间的随机杀害，只要没有目击证人，警方很难追查下去。”
云漫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林苑，林苑点点头，她觉得云漫说得有道理，但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我想到的办法就是：你帮我杀了那个人，我帮你杀韩震宇。”云漫一字一句地说。林苑感到震惊和困惑。云漫冷静地向她解释，“很简单，你和我继父素不相识，如果他被杀了，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你身上。而我跟韩震宇也一样，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死跟我有关系。另一方面，排除嫌疑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要有充分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当我去杀韩震宇那天，你只要一整天都跟同学在一起，就可以拥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同理，你杀那个人时，我也这样做。”
林苑听明白了。这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她心里却感到不安。她犹豫着说：“这样行吗？”
“当然可行。我们只要把细节安排好了，完全可能成功。”
林苑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云漫注视着她。
“如果我们能够充分信任对方，这就是一个完美的方案。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完全相信你，真的。”林苑急忙说，“只是我有别的顾虑，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我有勇气去杀韩震宇，但是我恐怕没有勇气对一个陌生人动手。”
云漫注视着她。
“我明白了，又是新的道德困扰。”她微微一笑，“你总是道德感十足。说真的，有时我还真喜欢你身上这种纠结劲儿。”
林苑有些脸红，“对不起，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你还记得《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吗，为了惩治狡滑的罪犯，只能采用狡滑的办法。老警官和罪犯斗争了一辈子，最终还是选择了法律之外的手段。在一些关键的时刻，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方法。我感受过你的痛苦和愤怒，我愿意做你的刽子手。如果你能设身处地地感受我遭遇过的黑暗，你会像我一样仇恨那个毁坏我人生的人。这是你和我唯一的机会，我们能够相遇就是老天赐予的拯救。否则我们一辈子都只会在忿恨中度过。”
云漫激动而期待地望着林苑，林苑被她感动了，是的，她们的相遇非常神奇，或许真的是天意，让两个深受伤害的人相识，并互相帮助，携手走出内心的阴霾。她握住了云漫的双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