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如果生命是有价值的，就必须得到尊重，如果没有价值，也就无需珍惜。
“我假装自己还活着，只是为了有一天让犯罪的人付出代价。只有这一天到了，我才能重新活过来，真正地活下去。”
她选择了铤而走险，然而复仇之路却陷入难以意料的迷局……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2004年盛夏，上午时分天气已经变得闷热起来，灰白云层后矇眬的太阳预示着这又是闷热难熬的一天。肖鹏步履匆忙地行走在C城繁华的大街上，虽然气候炎热，他却感到一丝寒意，莫名的焦虑正在他心里弥漫，越接近目的地，这种焦虑就越浓厚。半个小时前，他刚刚接到消息，云汉大饭店818室有位客人意外死亡，他立刻赶过去采访。
他二十九岁，瘦长身形，肤色健康，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浓密的眉毛距离眼睛很近，睫毛同样浓密而卷曲，阴影下的眼睛显得深隧沉静。他是《法制晚报》记者，虽然年纪不大，却早已是业务骨干。他的性情温和，待人宽厚，行事稳重可靠，在业界口碑响亮，人缘也很不错。做了八年法制记者，他见识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案例，早已锻炼出强大的心理素质，可是这一天，当他听到云汉大饭店和韩震宇的名字时，内心却悚然一惊，顿时生出种种不安的感觉。
云汉大饭店是一家五星酒店，位于繁华的云汉广场北侧，是省城最高档的酒店之一，酒店的设施和安保都是第一流的，营业十年来，从未发生过重大刑事案件。韩震宇的死亡或许将改变酒店的历史。
肖鹏到达时，两辆警车已经停在酒店外面，不过，警灯都没有闪烁，显出几分低调。他瞥了一眼周边，似乎一切正常，秩序井然。他径直走进酒店的旋转门，户外的喧嚣和热浪顿时被隔绝开来。大堂里安详宁静，柔和的钢琴声在宽敞的空间里低回，办理入住或退房的客人有条不紊地活动着，看不出明显的异常。他环顾四周，发现了几个便衣模样的人。看来消息还没有传开，他可能是最早赶到的记者。
肖鹏直接乘电梯上到八楼。电梯口对面的指示牌标示引了各个房间的方位，818室应该向右行。他向右走了一段，走廊的尽头是一个拐角，他刚走到拐角处就被两个便衣警察拦住了。
“记者。”肖鹏拿出证件来。
“不能靠近警戒线。”一个警察严厉地说。
警戒线在818门外不远处，几个警察正站在门口低语着。肖鹏准备靠近一点看看有没有熟面孔，突然门口的人都向后退开，两个人抬着一副单架走了出来，单架上躺着一具覆盖白布的人体。单架后面跟着几个人，正急匆匆地向前走。他们从肖鹏身边经过时，肖鹏认出了市刑侦队的老赵，立刻向他打招呼。
“赵队！”
老赵是一个面色严峻的中年人，他看到肖鹏了，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你小子消息很灵嘛，那么快就到了。”
肖鹏顾不上寒暄，急切地询问起来：“身份确定了吗，真的是韩震宇？”
“是他。”赵队显得很淡定。
肖鹏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感到汗水似乎已经从腋下渗出，但身上却有些发凉。
“怎么死的？”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古怪地扭曲了。但是老赵好像没有察觉。
“像是自杀，现在还不能确定，要等尸检结果和别的报告。”
肖鹏紧张地直视着老赵，想要从他的脸上读到更多的信息。老赵面色平静，古铜色的皮肤和斑白的鬓角显示了他深厚的阅历，镇定的面孔像一扇紧闭的铁门，牢固地隔绝了一切情感。由于工作原因，肖鹏跟老赵有过很多接触，他了解这个男人，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善于和媒体打交道，他能精确地拿捏某种平衡，既不会透露出不该透露的东西，也不会显示出冷漠官僚的习气，同时还能在必要时巧妙地利用媒体的力量。肖鹏明白他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东西。
“真没想到啊。”肖鹏竭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
“世事难料嘛。”老赵微微一笑。
一个酒店的员工指引着抬单架的警员走向走廊的另一端，大概是带他们去乘货梯。肖鹏跟着老赵和另外几位警察一起走进客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电梯门一开，肖鹏立刻发现大堂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三三两两的记者们已经闻讯赶来，却被便衣警察阻拦着不让上楼。肖鹏瞥了老赵一眼，看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仍然显得镇定。大家看见赵队走出电梯，顿时向他围了过来，大声询问情况。赵队冷静地做了的手势，让大家安静。
“大家别着急，下午局里会开通报会，下午再见。”
其他警察立刻在他身边围成了一道人墙，他抱了抱拳，在人墙保护下匆匆离去。
记者们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回到大堂，向酒店的工作人员打探消息。当时正值退房的高峰期，前台客人不断，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禁交头接耳，好奇地观察着这些记者。这时，一个穿西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向大家招呼道：“请媒体的朋友们跟我到会议室，我们有专人负责接待。请不要打扰前台正常工作。”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引路，于是记者们跟随他陆续走进了一间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大约有十几个座位，大家各自找个座位坐下，晚到的人只好站在后面。记者们议论纷纷，交换着各自的信息。带领他们进来的年轻男子忙着维持秩序，不肯回答记者们的询问。
“请大家稍等一下，安保部门的人马上就来。”
这时两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进来，男子如释重负，立刻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们酒店安保部的小林和昨天下午在前台值班的小李，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们。”
小林大概三十上下，皮肤白晰，容妆精致，显得非常干练，她冷静地扫视群场，丝毫没有慌乱。
“大家好，我先介绍一下基本情况，然后大家如果有什么疑问再提问题，好吧。大家都知道了，死者是韩震宇先生。韩先生在昨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入住我们酒店，当时有一位年轻女士陪同他，办理完入住手续后，他们一起进了房间，大概十分钟以后，女士就离开了。她走之前，给前台打电话订了一份单人套餐，要求五点半送到韩先生房间。我们的服务人员准时送去了套餐，然后六点半左右去收回了餐具。据这位服务员说，当她离开时，韩先生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没有任何异常。之后韩先生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今天早上十点，负责客房卫生的保洁员发现他躺在床上，失去了知觉。我们立刻拨打了120，同时报警了。”
“是不是突发疾病？”有人提问。
“我不知道，具体的死因还不清楚，只能等待警方调查的结果。”
“你们检查过监控录像吗，昨天下午还有没有人进过韩先生的房间？”一个记者问道。
“除了服务员，没有别人进去过。”
“也就是说，他不是生病就是自杀喽？”
“也许吧，这个我无法回答。”
肖鹏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突然发言了。
“能不能描述一下陪同韩先生的年轻女士是什么样子？”
小林看了看小李，示意她来回答。小李很年轻，有一双月牙状的弯弯的眼睛，有一点羞怯，似乎被这个场面吓住了。她的脸红了，声音很小。
“她大概有二十多岁，挺漂亮，高个子，长头发，穿着灰色套装，可能是韩先生的秘书或者助理。”她思索着，似乎找不出更多的词语来描述。
“能不能让我们看看监控？”肖鹏急切地问道。
“对不起，”小林回答，“所有的监控纪录都交给警方了。”

2
C城大学是一所历史优久的文理科综合大学，它座落在城市的东郊，校园里绿意盎然，像一个巨大的公园。肖鹏在荷花池边的露天水吧坐着，慢慢地啜饮着杯中的绿茶。繁茂的浓荫遮避了暑热，池塘里一片蝉鸣，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肖鹏的心情稍稍安稳了一些。
他远远看见林苑走来了，白衬衫，牛仔短裙，步履轻盈。三年间，他看着她从一个高中毕业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其实她外表上并没有太大变化，一直是很简朴的样子，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她，他都会有一些新的感受，好像她身上总有一种陌生的光芒，不断地让他感到震惊。
“嗨！”她走近他，在小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给你点了菊花茶。”
“哦，好。”
一个服务员端来了她的茶。
“谢谢。”
她用吸管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菊花和冰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
“出什么事了？”
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压抑着的紧张，于是心脏又缩紧了。
“韩震宇死了。”
她愣了一下，半晌才咽了下一口水，喉咙动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捕捉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真的吗？”她随后急切地问。
“嗯。今天上午他被发现死在云汉大饭店的房间里，可能是自杀。”
“自杀？”她在思索着什么，同时显得心情激动，“你还知道些什么？”
“现在还没有太多信息，可能下午警方会透露更多细节。”
“噢。”她沉思着。
肖鹏一直在观察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又犹豫着没有开口。她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怎么了？”
“你昨天没有出去吧？”
林苑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她略带嘲讽地笑了起来。
“你在怀疑我吗？”
肖鹏心里很烦恼。
“林苑，我不是开工玩笑，跟我说实话，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吧？”
“我昨天一整天都有课，晚上还去上自习了，你可以去向我的室友求证，我一直跟她们在一起。”她像汇报工作一样回答。肖鹏仍然注视着她，没有说话。林苑的神情严肃起来，很郑重地对他说，“我很高兴他死了，我真希望我能亲手杀了他，但是很遗憾，不是我。”
肖鹏立刻相信了，她不是一个善于欺骗的人，她的眼睛不会说谎。
“那就太好了，我也很高兴。”肖鹏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很多，“我明天就要去宁安采访，姓韩的一死，那边肯定都乱套了。我顺便到你家去一趟，把这个消息告诉叔叔和阿姨。你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去吗？”
“不用了，过几天考完试我就回去。”
“好。我会告诉他们。那我先走了，报社里还有事。”肖鹏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已经买单了。”
林苑仍然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肖鹏。
“肖鹏哥，谢谢你。”肖鹏愣住了。“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帮助我们。”林苑认真地说，眼睛里似乎闪动着泪光。
肖鹏有一点激动，喉咙里涌上一丝苦味。
“别这么说。我应该的。现在好了，都过去了。”他拍了拍林苑的肩膀，“振作起来，加油哦。”

3
夜幕降临时，林苑独自一人在食堂吃晚饭。已经过了饭点，食堂里人不多，宽大的食堂里悬挂着好几台平板电视机，全都开着，但调成了不同的频道。林苑端坐在一台电视下方，目不转睛地地盯着屏幕。她看的是本地新闻台，屏幕里一个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
“今天上午，震宇集团董事长韩震宇被发现在云汉大饭店的房间里意外身亡，终年49岁，警方初步判断为自杀，自杀的原因还在调查中，本台将继续关注这一事件。”
屏幕画面出现了韩震宇的照片特写：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黑亮的头发，皮肤光润，微胖，戴着眼镜。微笑的眼睛里透露出掌控一切的自信和气势。林苑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嘴唇颤动着，不禁用牙轻咬住下唇。
“震宇集团成立于1992年，是我省知名企业，业务涵盖了矿产开采、商业地产、资产管理、融资服务、文化产业等十几个领域，在全国拥有近二十家控股公司……”
林苑不想再听下去，她站起身，把托盘放到回收处，然后向出口走去。主持人的声音还在她的身后延续着。这时，有几个女孩从门口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挑秀丽的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神采奕奕。一看到她，林苑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想向她奔去。女孩瞥了林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完全不认识她。林苑低下头，两个人擦肩而过。
她回到宿舍，室友罗雪和小涵正要出去。
“林苑，你怎么才回来，一起去上自习吧？”小涵说。
“我不去了，今天太累，你们去吧。”
“好吧，拜拜。”
她们说笑着走了，林苑听见她们的声音消失在走廊深处。宿舍里一片宁静。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在椅子上坐下，心情仍然在激动中无法平复。她想纵声大笑，又想痛哭一场。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了她最熟悉的网站“林轩小屋”。她已经很久没有访问过了。她打开论坛，开始在键盘上敲击：
“第1061天，亲爱的哥哥，今天，你可以安息了。”

2-1
2001年夏天，宁安市郊，老田正在自家的菜地里干活。今年的黄瓜长势特别好，一条条肥硕的黄瓜顶着沾满露珠的嫩黄花朵，在早晨的空气里散发清香。他家的西红柿也开始成熟了，粉红的果实沉甸甸地拽着碧绿的藤蔓。他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打算摘满一筐上城里去卖。
这时林轩骑着自行车沿着蜿蜒的田间小路而来，从他前面经过。林轩是镇医院李大夫家的儿子，在城里的报社工作，是一个热心肠的小伙子，跟附近的居民关系很好。
“早啊，田叔！”
“去上班？”
“嗯。”
老田直起身子，用一只手捶打着僵硬的腰部稍事休息，一边目送着林轩离开。昨晚下过雨，道路有点湿滑，但林轩骑得非常轻快。小路在前方的树林前拐弯，林轩的背影从老田的视野消失。老田突然想抽支烟，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然后拿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这时，他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巨响，好像汽车爆胎的声音。他立刻向前跑去。
当他跑到小路拐弯处，远远地看见林轩躺在地上，自行车摔到了一边。一个穿黑衣戴头盔的男子正从他身边站起来，好像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包，然后他飞快地骑上一辆摩托车急驰而去。老田疾步跑到林轩身边，他立刻被眼前的情境吓住了。林轩仰面倒在地上，胸前沾满了大片血迹，鲜血还在从一个黑洞里不断渗出，他的身体微微地抽搐着，嘴里也渗出血来。老田一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他的双腿颤抖着，半晌才大喊着向村子里跑去。

林家的小院里，林苑正在打扫院子。一个多月前，她刚参加了高考，正在等待着录取通知。这是她多年来最轻松的一个暑假，她憧憬着大学生活，同时还盼望着即将成行的全家出游，爸妈早就答应她，考完后带她去四川和云南玩。在这个普通的早上，她早早就起来就帮忙干活，父亲还在厨房里读报，母亲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衣服。全家人平静地各行其事，完全没有预感到灾难的降临。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邻居王婶在门外大声嚷嚷着。
“李大夫，李大夫，快开门呐！出事了！”
林苑放下扫把，跑去开门。
“怎么啦，王婶？”
王婶急迫地指着出事的方向，话都说不清楚了。
“快，快，是你哥……”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跑，林苑慌忙跟着她向前跑去，她的母亲李宁英也急急忙忙地跑出来。
“我哥怎么啦？”
林苑急切地问道，王婶却不回答，只一个劲儿向前跑。林苑心里涌上一种恐惧，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哥哥出车祸了。她远远看见前边围了好几个人，不禁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她推开前面的人，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哥哥。他已经停止抽搐，脸色由白转青，他的白T恤被染成暗红色，胸前那个黑色的窟窿异常显眼，林苑立刻明白，他的生命正在从这个黑洞里流逝。她跪倒倒在他身边，大声哭喊着试图用手堵住这个窟窿，她的手上沾满血污，但是她已经浑然不觉，只顾着死命地堵这个黑洞。李宁英她身后赶来了，当她看到这个场景，双腿一软，向地下滑倒，旁边的女人们连忙扶住她。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半个小时后，救护车终于来了，一个医生跳下车来，人群散开一个缺口，医生走近林轩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报警了吗？”他问道。

2-2
市局的蔡警官今天心情不太好。早上接到片警的电话后，他就带着人马赶到现场。夜里下过雨，他期待泥地上留下的痕迹，当他远远看到事发地围观的人群，脸色顿时沉下来。现场显然已经被破坏了，正在维挂秩序的两个片警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身份确认了吗？”他问道。
“是，家属来看过了。”片警小周回答说。
“随身物品呢？”
“钱包和装着笔记本的电脑包不见了，好像是抢劫杀人。”
蔡警官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一枪毙命的伤口，干净利落的身手，预示着案情很可能并不那么简单。他观察着那个已经失去生命的年轻的身体，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他身边的鉴定人员已经忙活起来。

林轩的死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在这座城市，枪击案并不常见，何况对象竟是这样一个身家清白的26岁的年轻人。林轩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五年前回到家乡，就职于《宁安日报》，去年已经升任社会新闻部副主任，前景一片光明。他算得上是青年俊杰，除了工作能力强，声誉也很好，他曾在两年前救了两个落水的小孩，获得了市长颁发的“见义勇为奖”，他把奖金全部捐出去了，而且还每年捐助几个贫困儿童上学。他热心助人，同事邻居有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是一个广受好评的青年。所以他的死非常令人震惊。局里已经下达指示，一定要尽快破案。

午后，蔡警官带着助手小张来到林家小院。林苑和她父亲林致远在客厅里接待他。李宁英在卧室里没有出来，从早上被送回家以后，她就一直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来。她哥哥李宁勇一家也来了，嫂子在卧室里陪着李宁英，默默地坐在一边流泪，什么安慰的话都不敢说。李宁勇和15岁的儿子李一凡在客厅里呆坐着，大家都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蔡警官环视室内，悲伤的气氛笼罩着一切，这是艰难和尴尬和时刻，虽然他的职业早以让他习惯了暴力所造成的伤害，但他仍然不喜欢在这种时候面对死者的家属。他向老林表示了哀悼，然后开始提问。
“林轩每天都这个时候出门吗？”
“他周末才回来，每个星期一早上回城里上班。”
老林僵直地坐在他对面，机械地回答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林苑坐在父亲旁边，一脸严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每周都这样？”
“是的，只要不加班，他每个星期五都会回家。”
“他每次都骑自行车上班吗？”
“如果天气不好，就会坐公交车，坐汽车也要走这条小路。”
“哦，”蔡警官沉吟了一会，“他出门时间固定吗？”
“差不多都在七点左右。”
蔡警官思索着。
“林轩有没有什么仇家，比如跟谁发生过大的矛盾，有没有经济纠纷，或者感情纠纷？”
“没有吧……”老林一脸茫然，“不是抢劫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的手机还在现场，你们已经确认过了，对吧？”
“是他的诺基亚，今年新买的。”
“他钱包里有些什么，你们清楚吗？”
“钱包里……”老林思索着。
“我知道，”林苑说，“有身份证，两张银行卡，一些钱和一张全家福。”
“大概有多少钱？”
“最多四五百块，我哥不喜欢带太多现金在身上。”
“哦……”蔡警官点点头。小张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
这时候李大夫突然从卧室里出来了，她嫂子追出来搀扶着她，她们走到蔡警官身边站住了。
“我儿子的人品大家都知道，他不会跟任何人有私仇，也没有经济纠纷，如果有人恨他，一定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他做记者的，难免会触犯什么人，你们要从这方面去查。”
“您坐下说吧。”蔡警官说。
林致远起身搀扶妻子坐到沙发上。
“他工作上的事我们会派人去单位了解情况的。如果你们还有什么线索，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母亲的话让林苑若有所思，一件事情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当她看到哥哥胸前伤口的一瞬间，立刻想到了这件事。两周前的星期六下午，她午睡后觉得无聊，就去哥哥的房间找他。推开门，她看见林轩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脑袋后边，睁着双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哥，你在干吗？我无聊死了，你什么时候才带我出去玩呀。”她一边说一边在哥哥的书桌前坐下。
“刚考完就无聊了？看来还是天天上课才好。”
林苑对他怒目而视。林轩笑起来。
“小心，眼珠子会掉出来的。”
林苑伸手去挠他的腋下，他连忙把双臂抱在胸前。
“好了，好了，别闹了。下个月一定陪你玩，我们全家去九寨黄龙怎么样？”
“真的？说话算话哦。”
“当然。你去找小芳玩吧，我一会儿还要写稿子。”
“天天就知道工作，小芳不在家，小慧姐带她进城去玩了，还要给她买衣服。你看人家的姐姐多好，你也给我买吧。”
“没问题，一定买。”
林苑笑了，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准备玩一会儿游戏。
“别乱动我的东西哦。”
“知道了。”
林轩继续躺着闭目养神，林苑随手打开了一个个文件夹，胡乱翻看着。她看到了一个叫做和“韩震宇”的文件夹，打开看起来。她知道这个人，她们学校的实验楼是他捐资建成的，就叫做“震宇楼”。这个文件夹下有一篇文章，讲的是震宇集团在本市矿业并购中进行非法交易，以及进行非法集资等等。文章很长，林苑没有看明白，只知道这个韩震宇的问题很严重。她大吃一惊。
“韩震宇不是你们经常报道的慈善家吗？”
林轩闻声猛然坐起来，一把夺过电脑。
“说了别乱看！”他的声音很凶，把林苑吓住了，她吃惊地看着他。
“那么紧张干吗，我就随便看一下。”
“谁让你看了？”林轩冷静些了。严肃地看着妹妹。“你刚才看到的不能跟任何人讲，听见了吗？”
“见报了不就都知道了？”林苑不满地说。
“不会见报的。”
“为什么，这不是你写的稿子吗？”
林轩沉默了一会儿。
“是举报材料。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跟人讲，连爸妈都不能说，别让他们担心，知道了吗？”
他的态度让林苑突然感到不安。
“哥，这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没什么危险，你别瞎想了。” 但他的表情非常凝重，林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她开始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哥，你跟我说实话，这件事是不是很严重，我觉得你最近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因为这个？”
林轩犹豫了一下，好像下定了决心。
“林苑，你已经是大人了，有些道理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是我必须做的，我有这个责任。”
林苑茫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知道哥哥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一定会坚持下去。她忍不住为他担忧，害怕他惹上什么麻烦。不过后来几天林轩的情绪很正常，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现在回想起来，林苑突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哥哥悄悄调查韩震宇，发现了一些对他非常不利的事情，准备举报他，韩震宇知道了，于是杀害了哥哥。并且让凶手要抢走他的笔记本，因为证据就在里边。他们故意装出抢劫的假相，其实一大早在乡间小道能抢到什么呢？明明有价值二千多元的新手机，为什么只拿走一个没钱的钱包？因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劫财。
想到这里林苑心里非常激动，于是把她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了蔡警官。
“一定是韩震宇派人杀害了我哥，还抢走了笔记本。”她最后总结道。
蔡警官一直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冷静的说：“你讲的情况非常重要。但是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法律讲的是证据。我们会进行调查的。你如果想起更多的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2-3
夜深人静时，林苑躺在床上泪流不止，她无法相信，早上还在跟她开玩笑的哥哥竟然已经永远离去。他那么年轻，充满朝气、生机勃勃，死亡原本是多么遥远而陌生的东西。她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哥哥是她生活中最亲的人，他比她大八岁，就像半个父亲一样关怀着她。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父亲是三班倒，母亲加班夜班不断，在她记忆中，几乎一直是哥哥在照料她的生活：陪伴她玩耍，接送她上学，给她辅导功课。在过去的十八年里，她一直过得很快乐，哥哥就像一座挡风遮雨的大山，无论她遇到什么困难，哥哥总会支持她开导她，帮着她度过所有的难关。哥哥不会像父母一样板着面孔教训她，他像一个好朋友，耐心地倾听她的烦恼：受人欺负了、被老师批评了、跟小伙伴发生纠纷了、成绩下降了、收到情书了，她对哥哥无话不谈。哥哥总是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在她心里，哥哥就是一颗定心丸，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可是突然之间，哥哥死了，她的天塌了。

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脑袋发胀，全身的骨头都又酸又痛，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半夜她才朦胧睡去，梦见了哥哥带她到河边去玩。这条小河经过母亲的医院后院，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松树和槐树，还有一些刻着繁体字的石碑，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院子里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台阶，沿着台阶下去就到了河边。小时候哥哥常带她到这里玩，他们把河边的於泥挖出来，在石台阶上晒得半干，哥哥用这些泥巴给她捏小猫小鸭，她就在一旁搓汤圆，然后把泥汤圆一个一个扔进河里。在梦里哥哥仍然像过去那样陪着她玩，她觉得好累，就靠在哥哥背上，哥哥拍了拍她的头说，没关系，睡吧。她立刻就睡着了，但很快又醒了，却发现哥哥不见了。她很害怕，站起来四处张望，突然看见哥哥躺在旁边的草丛中，脸上和身上全是鲜血，嘴角还挂着一串血泡沫，微微地颤动着。她吓得尖叫起来。

她醒来了，发现自己满头是汗，心脏怦怦直跳。她其实只睡着了几分钟。从梦境回到了现实，她猛然想起哥哥真的死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她静静躺在床上，眼睛肿胀，似乎已经流不出泪来。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呜……呜……”像是猫叫又像是哭泣，混合着呻吟和喘息，在静夜里显得分外瘆人。她突然明白，这是母亲压抑的哭声，她一定捂着嘴，不想让别人听见。母亲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可是一天之内，已经被压垮了。林苑发现，在这个悲惨的日子里，她的父母一下子变得衰老而虚弱，他们的天也塌了。在这一瞬间，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她已经成年了，在失去哥哥以后，她应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安抚父母，为哥哥讨还公道，让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2-4
几天后，林轩的追悼会在宁安市的殡仪馆举行。肖鹏一大早就从省城C城赶去宁安，他到达的时候追悼会已经进入尾声，前来悼念的人正纷纷离去，但仍然还有很多人静静排着队，等着向林轩的照片献花。照片上的林轩青春洋溢，温和而开朗的眼神注视着全场。

林轩是肖鹏的大学同学，他们同在一个宿舍，是睡上下铺的好友。从一天前听闻噩耗后，肖鹏始终处于无法置信的恍惚中，他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感到强烈的悲伤，他的心灵仿佛被一种陌生的空白感包裹起来，把他跟正常的情感隔离开。一直到走进殡仪馆的大门时，他仍然没有相信林轩已经离去，好像他只是从远方来看望朋友，而林轩马上就会微笑着出来迎接他。然而当他看到大厅中央伫立着的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时，现实感如同利刃一样刺中了他，他一下子就相信了，林轩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悲伤猛烈地涌了出来。这是他第二次面对同龄人的死亡，这种痛切让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林致远一家都站在灵柩的左前方，接受人们的慰问，向悼念的人握手致谢。肖鹏曾经见过林轩的父母，他们是一对善良又开明的夫妇。大三那年暑假，他跟林轩来宁安玩过几天，就住在他家里。那几天他和老林夫妇相处得很好，他们对他非常照顾，给他做各种好吃的本地菜，临走还送给他很多土特产。肖鹏很喜欢林家的氛围，父母和孩子之间亲密无间，但同时又给对方充分的自由和信任，相处得像朋友一样，让他羡慕不已。转眼五年过去了，这个曾经合美的家庭已然支离破碎。肖鹏远远地注视着老林夫妇，和当年相比，他们变得衰老憔悴了许多。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人间至痛。

肖鹏排在献花队伍的最后，一边缓缓地随着人群移动着，一边悄悄地做深呼吸，让自己的冷静下来，克制强烈的情绪。人流渐渐稀疏，终于轮到他了，他庄重地献上一朵白菊，然后对着照片上的林轩深深鞠了一躬，心里默念道：“再见了，老友，希望你到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献花以后，他向老林一家走去。林家三口僵直的站立着，悲痛已经把他们折磨得疲惫不堪，每一个人脸上都显得呆滞和麻木。他们几乎没有表情的看着他走近，并没有认出他来。
“林叔、阿姨，我是肖鹏，林轩的大学同学。”
李大夫愣了一下，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认出来了，她拉住了他的手，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
“小鹏，是你呀，我记得你，谢谢你大老远来送他……”她的声音嘶哑了，眼睛里泪光闪动。
“实在没有想到……”，肖鹏看见她的泪水，也不禁眼中发酸，他紧紧握住李大夫的手，“阿姨，请节哀。”
李宁英含泪点头，两个人心里都很难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肖鹏过了半响才想起他的工作。
“阿姨，我在省城《法制晚报》工作，我想报道这个案子，一方面纪念林轩，同时也敦促警方尽快破案。您看行吗？”
“那太好了，谢谢你。”李老师满怀感激地看着他。
“你们有什么新的消息么？”
“好几天了，什么消息都没有，只告诉我们凶器是改造过的私枪，不容易查清楚来源。”
“是这样？”肖鹏沉吟着，“我听说警方好像在从抢劫流窜作案的方向调查。”这是他从一个在当地警局有熟人的同事那里打听来的。
李老师听了很吃惊。
“是吗？”
“不可能，我哥是被谋杀的。”林苑突然激动地说。
肖鹏这时才看清楚这个一直垂着头的少女。他以前没有见过林苑，他来的那年暑假，林苑住在学校里参加补习，所以没见到。他认真地看了看林苑，心里暗暗惊讶，她长得跟林轩非常像，有一双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大眼睛，挺直而精巧的鼻子，皮肤白晰，只是面部的线条比她哥哥柔和很多，紧抿着的嘴唇透露出同样坚定的性格。
“你是林轩的妹妹吧，我以前常听他提到你。”
“真的吗？”林苑有点好奇地看着肖鹏，她从来没想过哥哥会跟别人讲到她，她听说过肖鹏的名字，知道他是哥哥的朋友，但是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所以也没有邀请他来参加哥哥的告别会。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来了，她心里不禁有些感激。“我叫林苑。”她像大人一样向他伸出手，肖鹏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很细滑，但是却很用力，仿佛要证明她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
“你有什么线索吗？”肖鹏想起了她刚才说的话。
“是的。”她很坚定地回答。

这时，灵位前突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年轻女子在献花时似乎身体不适，差点摔倒在地，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立刻扶住了她。她们吸引了林苑的目光，她的表情显得既关切又悲伤。肖鹏沿着着她的目光看去，站在灵前的女孩身材窈窕，容貌清秀，长发披肩，但是面色苍白，显得非常憔悴。她身后的那个女孩眉眼间跟她有几分相似，只是脸型更圆润，个头略矮一些，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两人一看便知是两姐妹。
“小慧姐来了。”林苑喃喃地说。
这时姐姐重新站直了身体，不让妹妹再搀扶她。妹妹只好稍稍后退，一脸忧虑地看着她。姐姐在林轩的照片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地祈祷了片刻。肖鹏见她一脸悲戚，感情真挚，不仅暗自猜想，林轩在她心里一定占有重要的地位。她默默地退在一旁，让妹妹上前跟林轩告别。妹妹也像她那样，献完花后，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结束后，姐妹俩也向林苑一家走过来。林苑上前几步迎了过去。
“小慧姐，你没事吧？”林苑不安地问。
“没事的，刚才有一点头晕，昨晚没睡好。”小慧含泪拥抱了林苑，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走到李宁英身边握着她的双手。
“阿姨，多保重……”
李宁英突然抱住她，无声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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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这对姐妹是唐小慧和唐小芳。小芳和林苑同龄，她们从上幼儿园起就同学，小学、中学一路上来，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小慧比她们大四岁，也经常跟他们一起玩。她们两家离得很近，关系一直很密切，林轩虽然是男孩，也跟唐家姐妹熟识，他和小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小慧性格温柔、稳重大方，李宁英曾经对儿子开玩笑说，你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儿就好了。林轩和小慧虽然从小认识，但是相差四岁，不在一个学校，接触的机会并不太多。林轩在外地上大学，毕业回来后，小慧又刚好出去上大学，直到小慧大四回来实习，两人之间的交往才密切起来。毕业后，小慧也回到宁安，留在了实习单位。
林苑猜想，哥哥和小慧之间一直互有好感，只是过去没有足够的时机交流和表达。当小慧决定留在宁安，林苑就知道他们一定已经确定关系。不料她毕业才一个多月，林轩就遇害身亡，从此天人相隔。过去林苑一直相信，小慧姐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的嫂子。她很愿意有这样一个嫂子。但是现在这个愿望彻底落空了。她知道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她看到小慧时禁不住哭了出来。

仪式结束后，肖鹏和唐小慧跟着林苑一家回去。晚饭后，三个年轻人在院子里喝茶。林苑把她对韩震宇的怀疑都告诉他们了，她还提到一件事，在林轩遇害的两天前，有人在案发地见到过一个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大约三十岁上下，戴着墨镜，独自在树林那边转悠了半天，然后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可能就是来踩点的，可惜田叔没有看清楚凶手的脸，不能确定是同一个人。反正我不相信什么流窜作案，一定是韩震宇派人干的。”
小慧和肖鹏沉思着。小慧就在震宇集团工作，韩震宇的企业是当地的支持产业之一，很多本地人都在给他打工。小慧工作的部门是集团总部的行政办公室，跟韩震宇有一些接触。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小慧缓缓地，“在一个多月前，林轩被人袭击过。”

“真的吗？”林苑大惊，目光直视小慧。小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他一个人从外边回宿舍，刚走到花园巷的拐角，突然有人从背后用口袋套住他的头，用重物敲了一下。你知道那一带很僻静，来往的人很少，歹徒立刻就逃走了。林轩倒在墙角，半天都站起不来。后来他的同事小周路过，就把他扶回了宿舍。小周很担心，要给林叔和阿姨打电话，林轩不同意，不想惊动家里人，最后就给我打了电话。我急忙赶过去，他躺在床上，倒没有明显的外伤。他说没事了，感觉好多了，我不放心，坚持要送他去医院检查。我们打车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后大夫说问题不大，轻度脑震荡，让他休息几天就行了。我想报警，他说没有必要，也不让我告诉你们，怕你们担心。”
林苑心想，怪不得哥哥那么忧心忡忡，他已经受到过警告，知道他面临很大的危险。
“他一定知道是谁袭击了他。”林苑说。
“我感觉应该是的。”小慧低声说。
“那时候他正在调查韩震宇。”林苑说。
小慧默默的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他在调查韩震宇？”肖鹏问道。
“他没有告诉过我，我当时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他对我们公司很关注。后来听林苑说了那篇文章，才明白过来。”小慧说。
“他被袭击这件事你告诉警察了吗？”肖鹏问道。
“说了，前天蔡警官来过我家，我全告诉他了。”
“蔡警官也找过你？”林苑心里有些不解，小慧姐和哥哥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公开，蔡警官怎么会去找她呢？
“嗯。他先去了林轩单位，小周把袭击的事情告诉他，所以他又来找我。我感觉蔡警官是个挺细致的人。”
林苑点了点头：“但愿他能破案，为哥哥报仇。”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小慧姐，韩震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林苑突然问道。
“我只是在办公室打杂的小职员，虽然经常见到他，但真正的接触并不多。”小慧无奈地微微一笑。她是一个性情温柔的姑娘，言语间总能让人感到安心可靠。“他表面倒是彬彬有礼的，可能城府很深吧。”小慧想了一下，“很多同事都觉得他有魄力，头脑灵活、胆子大、有决断。听说他出身很苦，能走到这一步，肯定不是一般人。”
“肯定像狼一样凶狠。”林苑说着露出痛恨的表情。她正处在从孩子走向成人的过渡期间，突然来临的灾难让她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但是当她一脸严肃的时候，却往往显出单纯的稚气。
“如果是雇凶杀人，多半用现金交易，不会在账面上留下痕迹。凶手如果逃到外地，就更不好查了。”肖鹏说。综合他得到的各种信息，他已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案子背后可能牵连很多，恐怕很难解决。
“那我们怎么办呢？”林苑焦急地问道。
“等待警方的调查吧，也没有别的办法。”肖鹏并没有太大的信心。案发已经好几天了，理论上最佳的侦破时间已经过去，他很清楚并非所有的案件都有结果，面对韩震宇这样的对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根本就不能动摇他分毫。“明天我们一起去局里问问进展吧。”他又加上一句。

2-6
第二天肖鹏陪李宁英母女去宁安市公安局，找到了分管刑事案的周副局长。周局态度和蔼地接待了他们，他否认了“流窜作案”的说法，他解释说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他表示警方一定会尽心竭力的调查，请林家耐心等待，不要道听途说。
随后，肖鹏又采访了林轩的同事、邻居、朋友和他捐助过的几个孩子。他整理好材料后回到C城，写了一篇详细的报道，题目叫做《一个青年记者的意外死亡》。
文章见报后反响不错，很快有另外几家媒体去宁安进行采访，跟进报道。一时间，林轩的死亡事件在国内引起了较大关注，网络上也有人开始讨论此事。媒体并没有点出震宇集团的名字，但都暗示林轩有可能是由于揭发了当地某大企业的违法活动而遭人暗杀。情况似乎朝着比较乐观的方向发展着，肖鹏听到传言，省里已经开始对震宇集团进行调查。林家对他非常感激，经常打电话给他通报情况，有什么想法也会跟他商量。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案情却没有什么突破，对震宇集团的调查似乎也没有了下文。事情进入了胶着状态，各种传言满天飞，据说震宇集团的后台很硬，而宁安市的财政也依赖于它，的以谁也动不了韩震宇。也有人出主意，让林家到上边去告状，去省里、去北京，如果没有人关注，案子永远也破不了。无尽的等待让林苑全家处于紧张烦躁中，李宁英变得非常急躁，经常跟老林吵架，每次爆发之后又会后悔，一个人默默流泪。实在无法忍耐时，她就会到公安局去询问进展。

林苑又一次跟着母亲去市局。周副局长开会去了，她们直接去蔡警官的办公室。
“蔡警官，打扰了，我来问一下我儿子这个案子的情况。”
每次都是同样的开场白。
“请坐吧。”
母女俩在长椅上坐下了。
“我们一直努力在查，我们的压力也很大，你们不要急。”
“都快两个月了，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能不急吗，我家无钱无势，这样子拖下去怕要变成悬案了……”
蔡警官正要说话，这时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外边冲了进来。蔡警官向她们介绍：“这是监督办的陈主任——”
陈主任粗暴地打断他，怒气冲冲地对着李宁英。
“我看你家很有办法啊，你儿子是记者，你们在媒体有人，就到处乱讲，他们到处乱登，严重影响我们办案，搞得我们很被动！”
他的责难让李宁英大吃一惊，同时非常气愤。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儿子只不过是一个地方小报的记者，我们能有什么关系？是人家主动来采访的，我们也没有乱说话，他们也是实事求是地写，都是出于好意。”
“好意？他们记者都是为了博销量，哗众取宠。说三道四倒容易，你怎么不找他们帮你破案？”
“你这是什么话！记者有记者的职责，你们有你们的职责，你们是人民警察，我不找你找谁？”
她非常激动，不禁哭了出来。
“妈，别这样……”林苑小声地劝解着。
蔡警官觉得很尴尬，笨拙地安慰她：“好了，好了，别哭了，这样影响不好……”
“哭一下你们就怕影响不好，这么大的案子不破你们就不怕影响不好？我儿子死得不明不白，抓不到凶手他死不瞑目啊……”
“我们会尽力的。”
“你知道全国每天要发生多少刑事案件，你以为件件都能破？”陈主任又开口了，“你的案子我们已经够重视了，但我们也不是神仙。”
“韩震宇那边你们到底在查吗？如果不从这个方向去查，这个案子永远也破不了。”
“查也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找不到关键的证据谁也没办法，你要不相信我们就自己去查吧。”陈主任说完就转身走掉了。
李宁英还在抹眼泪，蔡警官一脸疲惫和无奈，低声说：“我理解你们的感受，真的，但是我们的压力也很大。你们完全有理由怀疑韩震宇，但是法律讲的是证据。我们认真地调查过韩震宇，还监听了他的电话，在案发前后，他的行踪都很正常，也没有联系过什么特殊的人。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跟林轩的死有关系。”
“谢谢你，蔡警官。”李宁英长叹了一口气，拉着女儿离开了。

晚上，李宁英失神地靠在沙发上，林致远坐在一旁抽烟，两人默默无语。老林突然摁灭烟头站起来。
“还是去省里跑跑吧，不能在家里死等。顺便送林苑去报到。”
林苑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了，她如愿地考上了C城大学，这个消息给噩梦般的夏天带来了些许安慰。李老师总是念叨着：“要是林轩能看到就好了。”在这个家里，任何与快乐相关的事物，哪怕只是一道精致的菜肴、一个甜美的水果，都会不断提醒他们，林轩再也无法分享了。他的惨死像一杯毒液，把一切快乐都浸满苦味。

2-7
省城长途客运站前，老林一家三口拖着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车站。不断有人拿着小广告靠近他们，
“住宿吗？住宿！住宿！”
另一个声音在叫喊：“旅游大巴！”
天气闷热得厉害，林苑大步走着，想快点摆脱这个拥挤吵闹地方。一个妇女一直紧跟着他们，不断地耳语着。
“住宿吧，环境好，跟我走吧。”
终于走到了公交站，4路车正要开动，他们连忙上去了。老林一家对省城并不熟悉，出发前就决定先到C大附近找一个小旅馆住下。林苑已经在网上查过路线，知道坐4路可以直达。他们顺利地找到了一个比较整洁的招待所，过几天新生才入学，所以住宿的客人还不太多。
第二天，他们开始了四处奔走。第一站是省委宣传部，林轩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他们一大早就坐公交车进城，一路询问着找到了宣传部的办公大楼。在楼里问了好几个办公室，终于有一个领导接待了他们。李老师把情况对他讲了一遍。
他是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头发已经花白了，长方脸，戴着一副老花镜。他认真地听李老师讲完，然后摘下眼镜，看了看他们，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件事我之前也听说过，现在情况都听明白了。林轩是一个很好的同志，我们也深感遗憾。但是眼下案子还在侦破中，我们也不好插手。如果到时候侦查审理的结果出来了，处理得不公正，我们会出面为你们说话。我们会关注这个案子的。现在你们还是回去耐心地等着警方的结果吧，好吧？”
他的态度很和善，说得也合情理。李宁英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向他道谢后离开了。
一家三口回到大街上，在一处背阴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一边就着瓶装水吃面包。闷热和疲惫使他们沉默不语。过了一会，老林开口说：“下午去公安厅吧。”

省公安厅的大楼显得分外庄严，两个警卫笔直地站立在哨亭上。林苑和父母向大门走去。一个警卫伸手拦住他们。
“请出示证件。”
“我们是来找领导反映情况的，是很重大的案子。”李宁英对警卫说。
“有介绍信吗？”
老林突然灵机一动，从包里拿出了几张报纸，指给警卫看。
“同志，你看，报上都登了，我儿子被杀害了，我们有重要的线索，必须向领导反映，您就高抬贵手，让我们进去吧。”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没证件不能进。”
李大夫急了：“同志，求您了……”
这时另一个警卫从旁边的门卫室里走过来。
“怎么了？”
“是来反映案子的。”
新来的人对他们指了指左边，
“从这边走，过两百米，群众来访接待室，到那儿去反映吧。”
三个人按照他的指点，很快找到了接待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平静地听了李老师的诉说，接收了他们准备的文字资料。然后低头填写了一份表格，把表格装进一个大信封。
“我会把材料上报给刑侦处，刑侦处会发信函到你们宁安市，相关部门会处理的。你们可以回去了。”她用例行公事地态度对他们说。
李宁英看了看丈夫和女儿，他们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于是三个人走出去了。他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是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期盼什么样的答复。
三个人慢慢地走向公交站，林苑觉得很热，停下擦着汗，然后仰着脖子喝掉大半瓶水。老林在前边走着突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李宁一立人急忙扶住他。林苑赶紧跑过去。
“爸，你怎么了？”
老林揉了揉太阳穴。
“有点头晕，没事了，我们回招待所吧，明天再找。”

第二天他们去了省政府接待室，工作人员接收了他们的材料，还在电脑上进行了登记。然后给他们写了一张条子，让他们去找政法委。他们转了两趟公交，找到了政法委。
政法委的负责接待的是一个表情呆滞的年轻姑娘，她填了一张表格，盖了个章，把公函装进信封，然后把信封交给李宁英。
“你们拿回去交给宁安市政法委，他们会解决的。”她的声音冷冷地像一块冰，从头到尾脸上都是一脸阴沉。
李老师想把报道林轩案件的报纸交给她看看，她连连摆手不肯接。李老师还想说些什么，林苑发现对方的情绪很不对劲，双手好像在发抖，似乎再过一秒钟就会尖叫起来或者大哭一场。她立即拉着母亲走出去了。她猜测这大概是一个抑郁症患者。
在大街上，母亲一边走一边抱怨工作人员态度不好，林苑心里却有点同情她。她想到了一个曾经在婚姻登记处工作的远房表姐，她负责办理离婚登记，才干大半年，就吵着要辞职，家里人不同意，逼着她继续去上班，又过了几个月就成了抑郁症，治疗了很久才好转，最后还是离职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每天平静地面对世间的种种悲剧，除非变得完全麻木，或者有一副钢铁般坚韧的神经。
这段时间就像是一场噩梦，他们一家三口不断奔走于各个部门，填写着各式各样的表格。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案情没有进展，他们也丝毫不能撼动韩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