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20)
日子一天天过去,简单而机械地重复,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可事实上,时间如细沙般缓缓流动,虽然很微小,却片刻不息,淘蚀改变着世间的一切。

柯叔就象一尊雕像,在广场上站着、坐着、蹲着,以各种单调古板的姿态履行着守护者的职责。在他的身边周围,则都是变动着的,四季交替,花开叶落,云卷云舒。来来去去的人们,就如潮水般不断地起落冲涮,使这个有着古旧底蕴的广场,镀上一层越来越厚的时光黯色。

本来他已阅透世事,历经沧桑,觉得人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出生、长大、结婚、抚幼、赡老,除了小时候凭着脑瓜的单纯能有一些无忧的快乐,之后几乎就没有。即使有一点,也象苦碱地里长出的瓜秧子,蔫蔫地长不了多久多大。眼前烦心的是老伴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经常会气喘发冷汗,吃了许多药不见好。两个孩子没读什么书,老实本分。女儿嫁了个普通人家,摆水果摊,日子紧紧巴巴。儿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快三十了对象还没着落。贫贱的家庭同样事事哀,各种烦恼就如头上的白发一样不断冒出来,沉沉压在心头身上。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默默地拧紧眉头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水烟。那吞吐迷漫的白烟在身边氤氲笼罩,似乎是心里的愁苦在排解飘散,却又象在膨胀扩大,溢满天地四处。柯叔心里眼里的生活已如黑白胶片一样,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彩。又如一块焚炼焦黑的铁陨石,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但收留阿白后,似乎让这一切有了变化。

每当日暮晚饭时分,太阳西斜,广场上的人还不是很多的时候。柯叔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粗茶淡饭,阿白也在一旁舔着碗里的饭食——只是些普通的粥饭剩菜,油荤星都没几点。吃完之后,就安静地趴在他身旁,看着夕阳散尽,远近灯光逐渐亮起。虽然它是犬,可柯叔慢慢地却越来越觉得,阿白就象个人儿一样,默默地陪着他,承受着生活的苦难。它不会说话,可是除了这个之外,似乎什么都懂,无言甚至比毫无作用的喋喋不休更要好。

有时候,柯叔心里会浓浓地涌起一种歉疚的感觉,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贫寒了,阿白跟着只能受苦,就象乡下轻贱的田园犬。而它其实本该和广场上别的宠物狗一样。

“给你找个好主人吧,阿白!刘老师很喜欢你,我看出他有收养你的意思。”他说的是经常和老伴到广场散步的一个退休老教师,儿女都在外面工作。两夫妇已经养了一只小比熊,但看到阿白还是很喜欢,说它就象个文静、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细细地问柯叔它几岁了、吃什么、习性怎样,一到广场都来看看它。

阿白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柯叔,轻轻晃了下绒尾巴。

看着它那双黑亮的眼睛,柯叔又不忍继续说下去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这样,狗其实也是如此。初见阿白时,它的眼睛是清澈、纯净、无染的,就象个欢快的孩子一样。后来病重,那种眼神是悲凄和绝望,等待着无情命运的降临。而现在,那双眼眸里,是经历过生死的沧桑和淡淡的哀伤。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柯叔却仿佛读懂了意思:我一直很听话,没做过错事,也不挑剔食物,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为什么?

其实柯叔一直有把阿白送人的念头,也有许多人表达过想收养的意思。但吴老太那番谆谆叮嘱的话让他犹豫,下不了决心。特别是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更加动摇不定。

一件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天气由春入夏,渐渐转暖,广场上的人熙熙攘攘非常多。柯叔坐在铁皮屋子前,不时得跑去劝阻一下摆摊的、骑车的、踢球的、爬树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怕碰到吓到小孩子,他把阿白拴着,顾不上管它。正当他又阻止了一伙准备在广场上搭台子卖药酒的人,唇干舌燥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忽然发现阿白有点不对劲。以往,它都是安安静静地或趴或蹲,即使有人来抚逗也都是一幅沉稳娴静的模样,可是现在却四肢挺直站了起来,耷拉的耳朵也竖起,定定地看起广场的东南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柯叔奇怪地顺着它的眼光看过去,除了密密的人群和震耳欲聋的歌舞乐声外,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然而阿白却焦躁起来,前脚不断抬起,把绳子绷得笔直,喉咙里还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阿白,听话,不许乱动!”

柯叔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烦躁不安,心想是不是天气热和人多的缘故,等晚点人少了就放它去遛遛。

可是阿白却丝毫不听,扭头看看柯叔,又看看那个方向,呜呜地明显是万分焦急想求柯叔放开让它跑出去。

他不禁有些生气。因为实在是无暇管阿白,担心它会影响到别人,就上去解开绳子,想把它拴到房子后面浓密的大红花丛中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他刚松开绳子攥在手上,阿白拼命一挣,那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柯叔一下子没抓牢,它立即箭一般拖着绳子冲出去,瞬间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喧闹挨挤的人群之中。

这下可把柯叔吓得够呛。在他眼里,这时的阿白已不是安静温驯,而是暴躁危险,广场上人这么多,要是它伤人怎么办,绳子绊倒小孩怎么办,一去不回找不到怎么办……这种种可怕的后果让柯叔心寒脚软,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他顾不得礼貌和脸面,直接穿过两伙跳广场舞的大妈,又绕过一群嘻哈玩笑的孩子,拼尽全力跑了四、五十米,终于隐约看到一百多米开外阿白那迅速奔跑的身影——它已经跑到广场边上,越过那圈人行绿道,再出去就是川流不息的马路了。

情急之下,柯叔大喊了几声阿白,却因为离得远,广场上声音大,没半点作用。反而恐惧地看到,阿白一跃飞扑到一个正在散步的行人身上。这下柯叔的魂几乎都要吓掉了,心里连喊糟了糟了,这下惹大祸了,腿脚发软地赶紧跑过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行人是个年轻女孩。阿白扑在她身上又抓又拱,她被吓得连连躲避尖叫。周围的人也被这一幕吓坏了,大人小孩都四散躲开不及。

柯叔面如土色,额头上还不停地冒着冷汗,喘着气连声呵斥:“阿白,停下,回来……”可是没有用,阿白就象疯了一样,全然不听,绕着追着女孩扑上去。

“快管好你的狗……救救我”女孩带着哭腔喊。

这时,旁边看的人里面有个声音说:“柯叔别慌,阿白好象不是咬人,它象是喜欢这姑娘的哩。”那是个经常来广场遛狗的人,认识柯叔,也认识阿白。

柯叔停下来气喘匀了些,也镇定些了,听到这话,认真一看,还真象是这么回事。

阿白虽然扑到那女孩身上,尾巴却是十分殷勤摇动着的。嘴巴虽然凑上去,却是伸出长舌头在热情地舔舐……这都是狗狗善意示好的表现啊。

他正想说些话,安慰女孩不要害怕惊慌,可看清她脸的时候,却一下子怔住了。

“姑娘,你不认得它了?它是阿白呀。不,是小白,你养过它的。”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04 11:37:21 +0800 CST  
(21)
或许是听到了柯叔的话,又或许是发现这只突然出现扑过来的狗虽然看起来吓人,可是它既没撕又没咬,只是很亲热的往身上凑,那女孩也镇定下来,没那么惊慌了。
“姑娘,它是你的狗啊,小白。”柯叔又大声点说了一遍,怕她没听清楚。
“小白……”女孩怔住,变了脸色,慢慢蹲下来抚住跟前无比欢欣热情的狗。
“小白,你真是小白……你没死?!”她嗫嚅着,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端详着它。
阿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也安静下来,用舌头不断舔女孩的手。
“是它,就是阿白。”柯叔担心女孩认不出,因为毕竟有一年多了,昔日那只病恹恹的小毛狗,现在已经长大了两倍,匀称健壮,浑身披着雪白的长毛,还有条弯翘的漂亮大绒尾巴。
女孩脸上的神色又变了,开始是惊讶,现在是高兴夹杂着许多的羞惭。
“小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那时不是快要死了吗?”说这话时,女孩的眼睛一直都是看着狗,躲闪着不敢面对旁边的柯叔。
柯叔没有计较,在旁边热心地把阿白被吴老太救治好的过程说了,末了语重心长地叹气说:“姑娘,阿白很可怜,病得都快不行了,还跑来广场这里眼巴巴地等你。狗的心思就那么简单,你是它的主人,养过它,就永远不会忘!”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阿白,不断地抚摸它的头、背。阿白眼睛炯炯发亮,咧嘴看着这失散重逢的主人,尾巴使劲晃。
“姑娘,你回来就好。我把阿白交给你了,它很懂事,以后好好对它。”柯叔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把阿白交还给它原来的主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也不会违背对吴老太的承诺。
可没想到的是,女孩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缓缓地站起来,柯叔发觉她的身体有些异样。
“柯叔,谢谢你!那时小白生病,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家人给我在广州找了工作,催我去。小白又病得那么厉害,要花那么多钱,送又没人要,实在没办法才把它扔了。”女孩扶了下腰,阿白蹲下在一旁看着两个人说话,尾巴仍在晃。“这一年来,我一想起小白,就很内疚,觉得自己害了它。特别是怀孕之后,更觉得虽然是狗,可它也是一条命,来到这世上多么不易啊,先是被油校的大学生玩乐抛弃,又落在我这样没心肺的主人手里,最后还那么惨。”
柯叔已经看出来了,女孩微微挺着肚子,是一位准妈妈了。
“幸好你救活了它,要不我真觉得自己害了一条命,像根刺永远扎在心上。现在我心安了,不用再纠结这事了。”说着她掏出一百块钱,要塞给柯叔。
柯叔听来听去,却发现女孩并没有带阿白走的意思,连忙推辞了:“姑娘,不是我救了阿白,是一位好心的老太太,你该谢谢她。以后你好好对阿白就行了。”
女孩脸上惭愧与为难交集:“柯叔,我结婚嫁在广州了,这次是回来办点事,明天就要走,实在养不了它。”


女孩走了。看着她渐远的背影,阿白着急地想跟上去,却让柯叔的大手牢牢抓住了脖子。
它呜呜地叫着,使劲挣扎,看看前方,又看看柯叔,乌黑闪亮的眼睛里满是哀伤和疑惑,似乎在问数不清的为什么。
一直等女孩走出广场,看不见身影了,柯叔还不放心,把阿白拉回铁皮屋旁,用绳子拴起来,然后坐在一旁,吸着水烟,闷声呆看着喧闹的广场。
阿白眼神里装满了落寞,不甘心地走动着往远处张望,希望昔日的主人还会出现。可是直到夜深广场上的人几乎走光了,它才慢慢绝望,呆滞地趴着,喉管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柯叔转头看看,摸了摸它的脑袋。他越来越觉得,阿白虽然不像人那样高等,却同样有灵性。它除了长的模样,不会说话之外,别的和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单纯的小孩没什么两样。不是吗?孩子亲昵地粘父母,它忠诚地恋主人。孩子的心里爱就是爱,纯得没一点杂质。伤心就是伤心,没一点伪饰,阿白同样是这样。孩子听命于父母,它依附于主人,命运都无法由自己决定。
“阿白,你的主人又走啦。她真的不方便带走你,也不能勉强,以后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吧!”
阿白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它虽然听不懂,却看明白他脸上叹息无奈的表情,呜呜地站起来,舔了下柯叔握着水烟筒的手,卧在了他的脚边。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06 10:16:09 +0800 CST  
(22)
自那次重遇前主人的事以后,柯叔的心更加不忍了,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暂时收留阿白,这么聪明、漂亮、懂事的宠物狗不应该跟着他受罪,总有一天会找到合适的人收养。但到那时阿白认准他是主人了,不是又要受一次抛弃的苦吗?所以他抓紧找人打听,想尽快把它送出去。

本来对阿白很喜欢的刘老师夫妇却受到子女的强烈反对,担心他们受累,只能养一只狗,所以收养阿白的事只能作罢。
有个常到广场遛狗的人对阿白很感兴趣,可是柯叔却不满意。因为这人脖子上挂根大金链,说话粗俗,常见叼着根烟,大言不惭地和别人吹嘘他的生意有多大,其实干的是偷采白泥矿的营生。他养着一只看不出品种的雄性大黑犬,与主人一样相貌猥琐,经常从嘴里垂下满是唾液的大长舌头。柯叔问为什么要收养阿白,他竟然说是给他的黑狗找个媳妇。
还有个女人也想收养阿白,可是当柯叔想到她经常当着众人的面,脾气暴烈地拿鞭子把自己的娃子抽得哇哇哭叫的时候,马上回绝了她。
柯叔没发觉,他已隐隐把阿白当成自己孩子一样,总是挑剔地担心别人会对它不好,总想给它找个最好的归宿。可是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完全改变了想法。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上,天还没亮,广场还笼罩在惺忪的黑暗里。不过城市的睡意正渐渐退去,马路上已有了学生、清洁工、肉菜贩子,还有晨起锻炼的人忙碌穿梭的身影。这个时候柯叔还没醒,他通常要天已经完全放亮了才起来,然后去逛逛菜市场或花鸟市场。
可是这天,还在睡梦中的柯叔被门外一阵刺耳的划拉声惊醒了。他坐起来,判断出那是阿白在扒铁门,还在呜呜地低叫。
每天晚上广场上的人散尽,柯叔会把阿白拴起来,它也安安静静的,从来不会闹什么别扭,可今天是怎么了?他正穿衣服,手脚慢了些,门外阿白忽然汪汪大叫起来。这下睡意全没有了,柯叔急忙打开门,刚照面,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往铁皮房的右边冲去,可是很快被绳子牢牢地限住了。
“阿白,你做什么!”在这漆黑寂静的清晨,广场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只有旁边路灯投过来昏黄庸倦的光。他实在弄不懂阿白为什么这样,心里有些恼火,就大声呵斥。
然而没想到的是,阿白竟然也以大叫回应,低沉急促的吠声蓦然划破了广场的宁静。柯叔发现了不对劲,它的吠叫并不是因为暴躁生气,而是焦急,还不停地看着铁皮房子右侧的广场小路,似乎要那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柯叔凝目看了看,可是那边昏暗一片,实在见不到什么。他看到阿白这么焦躁不安,心想它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于是拿起手电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他到处都仔细看了一遍,连树底下花圃间的阴暗角落,草丛里都搜索了,却什么也没发现。回到铁皮房前,阿白依然是一脸焦急,呜呜望着那个方向,把绳子绷得紧紧的,急不可耐地要冲出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柯叔的好奇心也上来了,一解开阿白的绳子,它马上使劲向前冲,倒象牵着他跑似的。
柯叔加快脚步,紧跟阿白小跑了四、五十米,到了一个垃圾箱旁边。这是广场新添置的,外观漂亮大方。为了不散发臭味,做成了封闭式,推开盖把垃圾扔进去,又会自己合上。刚才他也走过这里,并没发现什么。可是阿白却在这停下来,使劲地边嗅边扒拉,还回头瞧柯叔,眼神里的意思是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柯叔狐疑地蹲下来,想打开盖看看。可是刚靠近垃圾箱,不禁心里一颤,他听到一股若有若无,细若游丝的哭声——一非常微弱,小得必须足够近才能听得到。
难道是只小猫?广场上偶尔可以见到流浪猫,每到夜深人静发情叫春的时候,那声音就象个小孩啼哭哀号似的,十分瘆人。
一想到是猫,柯叔顿时释然了,拉着阿白就打算走。人都说猫有九条命,它自己会从垃圾箱里出来的。
可是没想到阿白却梗住脖子,抵挡住不让柯叔拉走。他不禁又气又可笑,心里嘟囔着狗和猫不是冤家吗?阿白太多管闲事了吧。但他又不忍心硬拽它走,心想打开盖子让猫跑出来就好了。
垃圾箱盖一打开,柯叔不禁捂住鼻子,皱起眉头。在各种难闻的浓浓酸臭味里,还夹着一股令人惊异的血腥味。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蹦出一只猫,那哭声却听得更明显了,是从一团皱巴巴的广告纸里面传出来的。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拔开纸,里面赫然是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满身血污,瘦小伶仃,还拖着长长的脐带。眼睛紧闭着,发出十分微弱的,有气无力的哭声。
柯叔的心瞬间颤抖了。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把刚出生的小孩扔在这密闭的,充满腐臭味的垃圾箱里!如果不是灵敏的阿白及时发现,这条小生命很可能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然后混在垃圾里被拉走扔掉。
柯叔报了警,医院的人也来了。其实婴儿的身世不难查清,因为包着他的那张纸,就是附近那所石油学院的一张海报。警察一看就明白了,这应该是一对偷尝禁果,却又惊慌失措不负责任的大学生干的好事。摇头感慨一番就走了,婴儿被送去了医院。


柯叔和阿白又回到了铁皮房前。阿白悠然趴着,乌黑闪亮的眼睛看向广场的远处,不时扭头用嘴巴拱拱痒或晃晃尾巴扑打小虫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柯叔此时的心境却正好相反,尤如大海波涛翻滚。他疑惑,阿白是怎么知道那垃圾箱里有个弃婴的?其实细想不难明白,应该是守在门外的它看到有人把东西扔了进去。可是,它为什么那么焦急和坚持,要救助那危在旦夕的小生命?如果是人这样做完全没问题,一点不奇怪,可它只是一条狗啊。他不由得想起了大树下那虔诚信佛老太太的话,阿白很有灵性,它与广场有冥冥中的宿缘,这里就是它最好的归宿。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08 09:22:49 +0800 CST  
(23)
广场发现弃婴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当人们知道是阿白的功劳时,更是惊诧不已。它一下子成了明星,特别是那些想重建佛寺的老头老太,硬是说佛祖显灵,指派白狗去救人危难,添油加醋把事情传得越来越玄乎。还有人打趣说那小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肯定会回来感谢柯叔和阿白。

柯叔听到这些,都只是付诸一笑而已。但他心里眼里,对阿白的看法却起了很大变化。以前无论多么乖巧懂事,都觉得它只是一条犬,与别的愚钝低等的动物是一类的,仅具有一些生物的本能而已,和灵长的人类是无法相比的。可是经过那两件事,他心里固有的想法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阿白除了那个皮囊不同,除了不会说话,别的活脱脱就是个人似的。它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远处上来往的车流人群,眼睛里充满哀伤,仿佛很多心事。它会在和小孩玩耍时眯眼顺耳,低首晃尾,那种善良慈和连人都会受到感染。它会在柯叔生活不顺,心情郁闷时默默地趴在一边,虽然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奇怪地能让他感到一点踏实的安慰。还有每当柯叔有事出去回到广场,远远地看到阿白在树底下焦急雀跃地等他回来时,总感到心底渗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人与狗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甚至把阿白看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当有情欲勃发的雄性犬想接近它时,总会毫不客气地赶跑,怕它受到“坏小子”的伤害。

儿女都长大成人离家了,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回来看望一下。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却始终有人类特有的嫉妒、小心眼、猜疑、不满等各种心理情绪铸成的墙在堵着,不时发生些烦心伤神的龃龉。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自己已经老了,人生已是日暮时分。而阿白有十几年的寿命,有它陪着终老也挺好的。至少它不会在要不到钱的时候埋怨投错了胎,不顾感受地说他这个父亲没用。至少它不会喋喋不休,像根绳索把他紧紧勒得胸闷气憋。忠诚的陪伴有时比现实疏离的亲情更宝贵,更何况这种陪伴是一种完全无条件,无杂质的生死相依。



柯叔以为,日子会象列旧而慢的绿皮火车一样,沿着命运的铁轨,一直安安稳稳驶向终点。可他没想到的是,生活根本就不会象轨道那样循规蹈矩,本本分分,总是会有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

这个城市开创了“创文明”行动——因为有太多的不文明,所以政府要用行政强力推动去创造出文明。这种由权力发起的汹涌浪潮,迅速席卷了城市的里里外外,大街小巷。

首先是街上警察查车多了,经常能看到一车又一车的摩托、三轮、电车被拖走,受罚的人满脸沮丧,垂头丧气。接着是城管的身影四处晃动,小摊小贩没了踪影。大搞清洁卫生行动开始了,干部们走出舒服的办公室,成群结队在街头巷尾扫垃圾、铲小广告……

柯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从心里是赞成政府的“创文明”行动的,因为广场上就经常看到不文明的举动,乱扔垃圾、乱摆卖、随地大小便、攀树折花、踢球、喷小广告……这对他的工作是好事。可是有天晚上见到的一幕,让他的心沉了下来。

那天晚上,广场已关灯了。他巡视了一遍正准备回铁皮屋睡觉,忽然看到广场东头有辆车悄悄停了下来,下来几个人。他觉得奇怪,凝神看这些人要做什么。接下来所看到的,却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那几个人走到一棵大树底下,那有张长石凳,从那上边拖起个人,粗暴地推搡到车上。然后又走到一个花圃边,揪起一个躺着的人,关到了车里。这人可能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一路上抵抗号叫,挨了几脚板。柯叔知道那两个人,一个是精神有问题的中年人,经常在广场上翻垃圾找东西吃。一个则是智力低的十几岁小孩,也不知从哪流浪来的,每天晚上蜷缩在花圃边。他知道他们大都是被家人嫌累赘抛弃的,觉得很可怜,同样是人却无家可归,活得猫狗不如。别的地方都会打骂驱赶,而他却容忍他们在广场有个栖身之地。

柯叔赶忙走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可是刚一搭话就愣住了,那几个人他认识,都是广场的上头部门城管局的。他小心翼翼地说好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那两个人,关去哪。一个人故作神秘,笑嘻嘻地说:“不关,我们可没钱养这些废物,送他们到别的地方过好日子去。”

听到这样的话,柯叔刷地明白了:因为城市要文明,当然容不下这些有碍“文明”的人,又不可能在这些麻烦上花钱,所以就想出省事的办法,拉到别的城市去丢弃。有的本来仅仅是走失的,就这样被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的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再也回不了家。

在城市的黑夜里,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却干着违背人类文明良心的事,柯叔心寒而愤懑,却又毫无办法。看着这一幕,他心底乌云般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对待同类尚且如此,对阿白这些低等的生灵,会不会有更残暴的手段?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10 12:49:59 +0800 CST  

(24)
事情的发展印证了柯叔的预感。不久,上头就发通知下来,要广场管理人员劝阻遛狗的人。柯叔不得不收起宽容和蔼的脸孔,板起脸公事公办地把那些狗主人拦在了广场外。而阿白又回复了刚到广场时的状态——被深藏在大红花灌木丛里,夜深人静时才能出来放放风。
很快,又传出要办养犬证的消息,条件严苛,手续繁琐,费用高得吓人。那些无辜的毛孩子们不仅在人类狭缝中生存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而且有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渐渐收紧。
柯叔紧锁着眉头,看着很晚才敢放出来透口气跑跑的阿白,忧心忡忡。但他又抱着一点侥幸,觉得政府的运动都是一阵风轰轰烈烈,过后就风平浪静。创文明城市不会搞很久,把阿白藏好挨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然而阿皮的出现,让他发现这回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阿皮是一只泰迪犬。柯叔在广场上看多了,也认得八九不离十,而且它不是串串,从毛色看应该血统纯正。所以当那天他在广场的垃圾箱旁发现它时,不禁吃了一惊。那时阿皮抱着一根小孩子吃不完扔的烤玉米棒子,正贪婪地啃着,看样子肯定是饿坏了。当柯叔走近的时候,它竟然吓得浑身颤了一下,扔下玉米棒哧溜钻进了浓密的大红花丛里。左后腿一瘸一拐的,显然是受了伤。
怎么泰迪都不要了?柯叔心里发凉,直嘀咕。这段时间街上被遗弃的狗明显多了,但大多是“串串”,象阿皮这种价格昂贵的纯种犬还是第一次见。他又想会不会是走失的?可泰迪犬通常是很粘人,自来熟胆子大,这只如此害怕人,还受了伤,很可能是被人打骂嫌弃后扔的。柯叔可怜这小家伙,便留心观察。发现它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的,从枝叶间往外瞅,发现没有人了,飞快地跑出来叼起那根玉米棒又钻了回去。因为毛剃得很光,两只耷拉的耳朵显得特别大,一晃一晃的,让人又心疼又好笑,所以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皮。
阿皮开始时总是在广场周边晃荡,但都是小心翼翼地绕着人走。有时会在大树底下盘桓,左嗅嗅右嗅嗅。有时又趴在花圃边的草丛里眼巴巴地看小孩玩。而大多数时候,它都看起来饥肠辘辘,在地上搜寻到小骨头、碎面包、果核什么的,便马上贪婪地咯吧咯吧嚼一下吞进肚子里。
柯叔关注阿皮,却无法靠近它。因为它总是那么警觉,无论站着、卧着、趴着,甚至正在吃着东西,那双滴溜的小眼珠总是斜觑着四周,一发现不对就马上撒腿晃着大耳朵跑。可是不久他欣喜地发现,阿皮不知什么时候和阿白成了好朋友。
那天他从外面回来,听到铁皮屋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随意探头看一下,却惊讶地看到一个深棕色的小身影正埋头在阿白的食碗里吧嗒吧嗒地吃东西。
这不是阿皮吗?他屏住呼吸,怕它发现。也幸好有浓密的枝叶遮挡,也可能是有同类的陪伴放松了警惕,阿皮并没注意到有人在看它。
阿皮把碗里的残汁剩饭吃了个一干二净,还用舌头细细舔了一遍。阿白在一旁安然看着,象个大人在看贪吃的小孩。阿皮吃完后,注意力转移到了阿白身上,走上去舔它的嘴巴,又顽皮地抱着它的脖子想往身上爬。阿白甩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那只是在佯装生气,阿皮毫不收敛,又凑了上去,阿白伸出一只前爪按住它……两只狗就这样玩闹起来。
柯叔悄悄地走开了,心里有种莫名的情感在涌动。阿白的食量他是知道的,一向节俭的他拿捏得很准,不会多给一点食物浪费。可它把吃的让给阿皮,就意味着自己要饿肚子。阿白竟然能这么善良悲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等他忙完事再回来,发现两个小家伙都睡着了。阿皮的睡相很难看,脚蹬狗屋的板壁,头枕在阿白的脖子上。而阿白蜷成一团,也紧紧靠着阿皮。那景象,就象一对命运如风中飘萍的姐妹,在大难来临之际生死相依。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11 16:14:22 +0800 CST  
(25)
城市里创文明运动的风越刮越烈。据说省里要来暗访,交警的违停罚单开始贴到了内街小巷里,有小汽车的人如同被围猎的兔子般惶悚不安。垃圾管理也更严格了,每个垃圾点都有街道和居委干部在守着,满了不许再扔,还禁止跨区乱扔。如果谁把家里的垃圾带出来,不按规定顺手扔到路边的垃圾桶,就有被罚款的危险。许多市民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提垃圾出门。

阿白和它的同类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可以撒欢活动的地方,广场、公园、河堤边……一个接一个被禁止,直至这城市里再没有它们的立锥之地。特别是那些被抛弃的流浪犬,因为没了主人这唯一的蔽护,更是背上了会肮脏、攻击人、有病毒等诸多罪名,柯叔已听到了一些上头要治理无主犬的风声。

那日,他大半天都没见到阿皮,觉得有点奇怪。这小家伙能吃上饱饭后安分了很多,经常粘着阿白嬉闹,累了就挨着它呼呼大睡。有时也会跑出去不见踪影,但没过多久又出现在广场上,象这样长时间没回来还是第一次。想到那个针对流浪犬的传闻,柯叔心里不禁惴惴不安。

下午,他要到城管局里领些用具,顺便到综合管理大队的办公室转转。还没到门口,隐约看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放着一堆东西,黑的白的黄的都有。柯叔眼力不大好,待走近看清楚,心一下子揪紧了——那是好几只被打死的流浪狗,横七竖八地乱堆叠在一起。在这堆杂陈的毛色里,它看到了一只深棕色的小腿,连忙扒拉开,正是阿皮。它小蒲扇样的耳朵上满是已经凝固的血块,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翻白的眼仁,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是柯叔啊,这是我们今天打的流浪狗,等会就叫阿兵拉去大排档,今晚好好吃一顿大锅狗,喝几盅,到时你也来哦。”

一个满脸堆笑的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笑吟吟的。柯叔当然明白不是因为见到他而笑,而是因为晚上可以有一顿攫取来的美食。

“刘队长,这……今天就开始打狗了?”柯叔心里气闷,却要强挤出笑脸。

“是啊,省里马上要来检查验收了,又明查又暗访的,可严了。局里还下了任务,一天要打十几只。不过也好,这下全单位都有狗肉吃了,也算是个福利,哈哈。”

“嗯嗯……这差事不容易干……辛苦刘队了”

柯叔对这样的“福利”并不感兴趣,但不得不勉强应付几句。

“是不容易干呀,这些扁毛玩意不去撩它们还没什么,可一旦有危险了,就又凶又狡猾。据说它们的祖先是狼……柯叔,你知道狼有多机警吧。”

无论谁,即使是人被逼到绝路了也会本能地反抗呀。你说它们是狼,可你们不是更凶暴的恶虎吗?柯叔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

“这家伙你别看它小,可机灵得跟兔子一样。”刘队瞥到了柯叔脚旁边阿皮的尸体。“我们费了好大劲,几次围住,都让它哧溜一下跑了,有次还是从阿兵的两腿间钻了过去。后来还是他想了个办法,用火腿肠把它引到一间空房子里,才堵住打死。到底还是人更聪明啊,哈哈!”

是的,人很聪明,不仅赶尽杀绝动物,还发明了许多残暴的武器来自相残杀。柯叔不想再听他得意洋洋的吹嘘,想找个借口快点离开。

“哎,柯叔,听说你在广场养了一条狗?那可不好啊,要赶快处理掉……有多大多重了?要不我们去帮忙,肉全留给你,我们完成个任务就行。”



柯叔回到广场上,心里被一股浓重的恐慌不安给紧紧抓住了,即使在阿白病重快不行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他可怜阿白的身世遭遇,只是觉得染上了那么重的病都是它的命,在暴虐无比的病魔面前,就算治不好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躲过那一劫之后,以为只要跟对主人,它从此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再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从阿皮身上,他悲哀地看清楚了一个无情的现实——对于这些小生灵来说,饥饿、恶疾,还有被主人抛弃都不可怕,最为可怕的是它们卑微如泥,生命似墙头衰草般丁零飘摇,不由自己掌控。只要一点风来雨来,就能轻描淡写地被夺去微不足道的性命,象折断一株小草那么容易。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15 14:13:35 +0800 CST  
(26)
柯叔想赶紧把阿白送出去安顿好,远离严冬般逐渐迫近的危险。他本以为这不是太难的事情——天大地大,难道还容不下一只小而无辜的狗吗?可当他真的去实施时才发现,这种满怀希望的“以为”,绝大多数都会被现实浇上一盆无情的冷水。

他去找了原先想收养阿白的人,可他们都人人自危,无暇他顾。严苛的养犬规定如一道冰冷的铁闸门,将这条路牢牢地堵死了。城里不行,那只有送去农村,那里虽然条件没城里好,但对各种不同的生命显然要宽容很多,至少能活下来。然而他问了乡下的亲戚,得到的消息却是心寒——农村也开始了打狗运动,而且更加简单粗暴。乡镇里以防控狂犬病为名,组织队伍到处逡巡,一见到室外的狗就直接打死带走,也不管有主无主。有贪婪的干部胆大妄为,看到农户没人在家,竟直接闯进院子里把狗夺走。柯叔大姨家养了一只看门大黄狗,听话又忠心,可她出门下地干活回来就不见了。后来听邻居说才知道去向,去找村干部讨说法,反而被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顿。乡下人怕麻烦都不敢再养,农村里鸡鸣依然,狗叫声却死一般沉寂下来。

柯叔不由想起了当年的三年困难时期,因为缺粮食,城乡也掀起了打狗运动。许多可怜的田园犬虽然什么过错也没有,有的甚至能自己找食养活自己,却无端地被残忍打死。都说狗是人类几千年的忠诚伙伴,可是却常常向这些“伙伴”举起无情的屠刀。两相比较,那可真是巨大的反差与讽刺。

阿白还能去哪呢?天地虽大,属于它和同类们的祖先领地却早已荡然无存,只能温驯地做征服者的俘虏,在夹缝中求得苟延残喘。可现在,即使是这立锥之地也在悲哀地收窄、变小,直至没有。

柯叔想尽办法,还是给阿白找到一个安顿的地方。他有个发小老陈,在离城十几公里一座偏僻的大山上种果养鸡。进那的山路窄小崎岖,很不好走,离附近的乡镇村庄都远,送去那应该会安全。

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柯叔把阿白抱进了老陈带来一个卖鸡用的铁笼子里,看着他用胶带牢牢地捆扎在摩托车后座上。奇怪的是,自始自终阿白都非常的安静,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叫。阿皮突然不见后,它好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动物感知危险的天性,又可能是它看出了老主人满脸的忧虑焦灼,所以顺从地听任命运的安排。

在老陈发动摩托车的那一刻,柯叔想说些话,却象有块石头堵在了心里。从铁笼和胶带交叉分隔成的缝隙间,他看到阿白正用一种哀伤绝望的眼神漠然地看着外面。直到摩托车驶远快要转过路口不见了,才听到传来几下沉闷的吠叫声,柯叔心里瞬间充满了落寞。



广场上终于纯净了,来来往往的都是各色各样的人——匆忙的、悠闲的……高兴的、忧愁的……年老的、青春的……天真单纯的、心思复杂的……柯叔每天静静地看着他们,就仿佛一条河水永不停息地在眼前流过。只是,这条河里仅剩下一种鱼,一种生命,别的全被霸道地驱逐了。那些失去祖先领地,失去自由,试图以温驯、讨巧、忠心换取苟活的小生灵,又一次遭到了嫌弃与杀戮。文化不高的柯叔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都是生命为什么就不能相容,为什么要用那么残暴的手段,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式吗?可是这些都没有答案,或许上头的一纸又一纸严苛的命令就已经明确给出了答案。

虽然阿白有了安顿的地方,但柯叔知道那的条件并不好。老陈的果园在深山密林里,本来就有两只看门的土狗。更糟糕的是,他还有三个顽劣的孩子,经常追鸡赶狗被气得冒烟。在送阿白走的时候,柯叔把它的身世经历和救过一个小娃娃的事都和老陈说了,谆谆叮嘱要好好待它。老陈也看出柯叔很疼爱这只白狗,唯唯的满口答应了。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柯叔挂念着阿白过得怎样,终于忍不住抽个空,骑上车去了老陈的果园。

踩了半个多小时的村道,又走了一段满是碎石子,坑坑洼洼,两边长满浓密杂草的山路,满头大汗的柯叔终于来到了老陈果园里的几间平房前。先是两只大黑犬猛地扑了出来,对着这个不速之客呲牙咧嘴地大叫。接着两三个衣裳破旧,蓬头垢面,还赤着脚的小娃娃争先恐后跑出门来,其中一个手上还抓着只拼命挣扎的小鸡。

“你们爸呢,我来找他有事。”柯叔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到处扫视,想看看阿白在哪。可是却失望地一无所获,连点声音都没有。

“我妈去买药了。”一个娃娃鼓囔着说,嘴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我找你们爸。”柯叔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老陈挺会种果养鸡,几个孩子却怎么教成这样!

“陈光明在那边剪枝子。”说完这句话,几个娃娃对这个光着手的来客再没有一点兴趣,转身哧溜跑没了影,只剩下那两只黑狗还在敌视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柯叔农村里见得多了,对这两只色厉内荏的土狗毫不在意。他顺着娃娃们指的方向往果林深处走去,没多远就看到戴着草帽在树上忙活的老陈。他有点奇怪,这么点距离应该会听到狗叫声和人的说话声,老陈怎么就不出来接一下?

一见到柯叔,老陈脸上就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两人寒喧了几句,柯叔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阿白呢,怎么没见它?”

“阿白……它……老柯你先吸口烟……”

一见到老陈支支吾吾的,柯叔心里感觉顿时不好了:“先不抽烟,我今天来是想看看阿白!”

看到他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老陈知道瞒不住了:“唉!老柯,我对不住你。阿白它跑了,不见了。”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19 15:18:23 +0800 CST  
(27)
听到老陈的话,柯叔心颤了一下。

“怎么会跑的!我不是叫你好好待它吗?”语气中有愠怒。

“老柯,你知道我这条件不好,但我们从小玩到大,既然你嘱托了,我就放在心上,尽量照顾好它。”老陈怀着歉疚,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老陈把阿白接回后,真的是用了心。他专门辟了间小房子给它,喂食也和那两只土狗不同,更精细些,还多点荤腥。然而正因为这样,却给阿白惹来了祸端。

老陈的婆娘是个邋里邋遢而又极小气的女人。开始见丈夫拉只狗回来还挺高兴的,觉得捡了个大便宜。然而见他区别对待它和另外两只狗后,竟陡然生起了炽烈的嫉妒心。她先是猜疑阿白的来历,对老陈的解释根本不信,硬说是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这是替她照料的狗,然后哭天抢地的又吵又闹。

可怜老陈一个年过半百的穷酸糟老头,被蛮不讲理的婆娘折腾得毫无办法,不得不同样喂阿白那些发馊变质的饭食。可没想到的是,他婆娘魔怔似的从心里恨上了阿白。看它有一身雪白漂亮的绒毛,便故意往那房子里倒了很多炉灰,很快阿白就变得灰头土脸,毛色脏乱。还拿根又长又尖的竹竿,骂骂咧咧的又捅又打,仿佛它就是臆想中老陈外面女人的化身。在母亲的怂恿下,三个小娃娃也不遑多让,故意抓蛇、老鼠、蛤蟆扔进去,看阿白的笑话。更顽劣的是还扔鞭炮,猛地一炸响,把阿白吓得瑟瑟发抖。

在轮番的恶意折腾下,阿白很快憔悴消瘦,与刚送来时判若两样。憨厚懦弱的老陈也劝阻过,可越这样他剽悍的婆娘越来劲,更加咬定这只狗有问题,折磨也变本加厉。

一个小娃娃想出主意,把黑色的雄土狗放进阿白的屋子里,看它怀孕后会生下白小狗还是黑小狗。为了这,三个娃娃还你黑我白地吵了起来。而老陈的婆娘也很感兴趣,觉得这是个出气的好办法。

那天,她趁老陈去给果树打药,把两只黑狗都放进了关阿白的房子里。不一会,就传来了剧烈的撕打和吠叫声。这女人心里一阵快意,伸头进去瞧瞧情况,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阿白身上沾了血迹,站在房子一角仰头大叫,那出离愤怒的样子就象个被逼到绝路以死相拼的弱女子。而两只黑狗则凶相毕露地在互相撕咬,难解难分。她一看气坏了,放两只黑狗是为了欺负阿白的,没想到为了争抢竟自己打起来了。她操起扫把打开门,咒骂着使劲抽打两只黑狗,却没留意到阿白悄悄从门缝里跑了出去,很快钻进浓密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老陈回来,从娃娃口中知道婆娘的所为和阿白跑的事,心里竟舒了一口气。心想它即使跑到荒山树林里做一只野狗,也比受这恶毒女人的摧残好。何况好的狗恋主人,阿白可能会跑回广场去。可是当柯叔找上门来,才明白它并没有回去,于是羞惭得都不敢出来,不知如何面对老朋友的询问。

听老陈说完事情的经过,柯叔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心里充满了悲哀。阿白太可怜了,原以为躲过了一次死神的风暴,没想到又遭遇一个生死的劫难。人总是哀叹自己活得艰难,可对于它们这些孤弱的生灵,却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阿白会去哪呢?这周围都是莽莽大山和密林,也许逃离人类的囚笼,回归自然是最好的。可是它早已习惯依附主人的生活,丧失了祖先猎食的本能,在荒郊野外怎么活下去?也可能它真的会回到广场去,被上一个主人丢弃时,不就自己跑回去了吗?可是老陈这离广场实在太远了,这一路还要经过许多乡镇、市集、村庄,有许多贪婪的眼睛手握棍棒在等待着猎物的出现,虚弱的阿白能闯过去吗?

柯叔想不下去了,就象一位老人在忧心自己走失的孩子,各种不好的猜测泉涌般出现。但他毫无办法,无处寻找,对老陈也不能过多责怪。他绝望地感觉,阿白已消失在苍茫天地间,也从此消失在他日渐衰老的生命里。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21 10:01:54 +0800 CST  
(28)
又一个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就象有一层薄纱轻轻铺展开,大地开始笼罩上了微微的凉意。

街上的行人有了犹豫,夏天的尾巴还在,穿短衣是理所当然的。但身体没那么健壮的人,露在衣服外面的脸、胳膊、脖子,却象灵敏的温度计一样,感受到了沁入肌肤的秋凉。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观望,旁人是否换了秋装。也在等待,那股决定性的寒流将喧闹而慢性子的夏先生彻底送走,迎来安静优雅的秋女士。

柯叔没等到寒流,先等来了市里的创文明检查。

那天,市城管局来了人,说过几天市里有大领导走访察看创文明情况,中心广场是其中安排的一个点。柯叔听了心里一阵慌乱,平时到这广场都是普通的市井百姓,从没什么大官来过,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城管局长亲自到广场上坐镇办公,十几号人围着听他指点江山发号施令。不久广场东头入口显眼处就树起一个两层楼高的大广告牌,上面有漂亮温暖的图案,还有温馨好听的口号——“创文明城市,建美好家园”。广场的路灯柱上,也挂上了整齐划一的标语牌。远近的树木间,拉了几条红晃晃的横幅,其中一条写的是:大家共同参与,齐创文明广场。

附近的中学忽拉拉地涌出几百个学生,拿着扫帚、抹布、小铲子,到广场分组搞清洁卫生。一组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罅隙小缝也用牙签挑挑不放过。一组拿抹布沾上清洁剂,把花圃上贴的瓷片、石凳、不锈钢阅报栏……擦得油光锃亮,光可鉴人。还有一组拿着小铲子,向小广告牛皮癣发起进攻。有的地方实在太顽固,墙皮都刮下来了,又赶紧叫人用灰浆涂刷一遍。

广场上还新增设了几样柯叔从没见过的稀罕东西——几个样式新颖的太阳能垃圾埇,扔垃圾进去会播出曼妙的音乐。一个崭新的移动式公厕,这个广场上本来没有的,人们内急了都要跑去附近的商场。还有一个青年志愿岗亭,里面坐了两个相貌俊秀的年轻姑娘,专门帮人解决困难,据说还懂英语能给外国人指路。

就象个朴实土气的普通人忽然穿上西装领带,广场顿时新潮洋气起来。城管局长年富力强,正是拼搏上进的时候,他在广场看了又看,唯恐有一点疏漏。正当手下一通忙活,都觉得已基本布置停当,没什么大问题的时候。局长忽然神色不快地用手一指:“看看这个,你们怎么做工作的!”

众下属诚惶诚恐地看去,只见花圃一棵盘架子树上懒洋洋地睡着一只花猫,觉得有些不明所以,这猫会有什么问题?

局长见手下这么愚钝,悖然大怒:“你看广场上竖了什么牌子:‘宠物不得入内’,这猫不是宠物?吴书记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细节是魔鬼呀,你们!”

手下们一阵惶恐,觉得领导的眼光真是非同一般,一眼就看出了毛病。打狗队被召来了,于是广场上的猫很快绝了踪迹。由此而发,一个干部小心翼翼地向局长提了建议,说广场树上的鸟不少,叽叽喳喳的不仅吵闹,要是刚好领导经过时落下些不洁之物,岂不是要坏事?局长一听,大为赞赏。马上就有人开来修路灯的云车,把树上的鸟窝捣毁一空,并装上了驱鸟器。

柯叔是这个广场的管理员,却安安逸逸什么也不用做。局里给他发了一套新的保安制服,还把铁皮房子内外重整修了一遍。他只要在大领导视察时坚守岗位,然后接受亲切慰问就可以了。当然,事先已教好他一套应答领导的说辞。

忐忑不安中,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早上十点多钟,艳阳高照,微风习习,几辆车停在广场边上,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下了车,其中还有提着摄像枪的电视台记者。柯叔紧张地盯着,只见他们先到了青年志愿岗,那两个年轻姑娘笑靥如花,热情洋溢。随后在一个创文明宣传栏前停下来,那有几个故意安排的“群众”在象模象样地浏览文明知识。十几分钟后,终于来到了柯叔的铁皮房前。

“老柯,这是吴书记。”局长满脸堆笑,远远地提醒柯叔赶紧上去迎接。

“你就是老柯啊,我听说过你。”吴书记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你下岗后身体还有残疾,领着微薄的工资,能数年如一日安心做好管理员的工作,服务市民群众,很不容易呀。”

说到这,他把头转向了陪同的一群人,语气凝重:“创文明城市,我们一定要先搞清楚什么是文明。并不是说街上干净,城市漂亮就是文明,那些只是表面文章。我们还要多关心老柯这样的弱势群体,让群众少受罪、少吃苦,提高生活水平,这才是真正内在的文明……”

众人都洗耳恭听,心悦诚服,觉得领导的水平就是高,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然而就在这时,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柯叔铁皮屋上面浓密的树冠里,忽然传出一阵很大的鼓噪声,一下把吴书记正满怀深情讲话的声音压了下去。

那是一群秋蝉,不知什么时候飞到这几棵树上,早不鸣,晚不鸣,偏偏这时叫了起来。在初秋微寒的凉意中,这些已生命无多的小昆虫,在合奏告别大自然的哀鸣曲。

城管局长脸色刷地变得很难看。秋蝉,也叫寒蝉,暮蝉,有穷途末路的不吉意味,尤其是对于吴书记这样追求平步青云的大领导来说,太触忌讳了。他眼看吴书记脸上露出了愠色,没想到百密还是一疏,连忙气急败坏地叫人驱蝉。有人找来长竿子,有人爬树,一通折腾后,蝉声没有了。可领导也没了继续讲话的兴致,草草看看就离开了。



大领导走后,很快青年志愿岗那两个年轻姑娘不见了,移动厕所被车拖走,甚至那几个新型垃圾箱局里也收了回去。柯叔看着风一般来,又潮一般退去留下的领导视察残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心里一直琢磨着领导那句话,什么是真正的文明?城市街道漂亮,人人快活自在就是了吗?或许是吧,可又隐隐感觉并非完全这样。因为文化水平太低,限制了柯叔继续思考深奥问题的能力。他抽了一大口水烟,很快把这些想不明白的事都吐到到了清冷的空气中。

这天晚上,柯叔巡视了几遍广场,因为天气预报有强冷空气南下,寒气更重了些,时间到十点多,人就已经稀稀拉拉很少了。到了十一点多快关灯的时候,广场上就剩下了柯叔自己,连往日那些卿卿我我、不惧风雨的小情侣都一对也没见。

广场中间那高高大大的环灯首先熄灭,黑暗立即占领了大半个广场,只剩一些路灯还在无力地抵抗。不一会儿,路灯也陆续关掉,黑暗将整个广场与深夜的天幕连接交融在一起。但无边的黑夜中,为了方便夜归的行人,也剩下几盏转角处的路灯亮着没关,发出一方小而昏黄的光。柯叔再看一遍广场,就准备去睡了。秋天早晚温差大,人也更容易犯困。

就在他准备关上门时,眼角的余光中似乎感觉有什么在动。他转头看去,在不远处有盏路灯,下面有个垃圾箱,阿皮没死时就经常在那嗅寻吃的。那会有什么呢?也许是夜间出没的老鼠吧,人们可以杀掉猫狗、驱除鸟蝉,可对这些可恶的小东西却没什么好办法。柯叔心里苦笑一下,准备转过头。可是瞬间他发现垃圾箱旁边又有东西动了一下,而且看起来不是老鼠,因为体型要大些。

会是什么?柯叔眼力不好,必须走近去看。他疑惑着走近前去,还有十多米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心陡然猛跳起来——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小乳狗!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1-26 08:00:49 +0800 CST  
(29)
柯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象沙漠里的旅人不相信眼前突然出现的湖一样。

其实对于这些犬类来说,这座城市也与严酷的沙漠一样,经过严苛的限制,残忍的棒杀,它们的生存条件十分危险和恶劣。柯叔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狗了,不仅有主人带的没有,连流浪的也不见踪影。常见的倒是刘队长带着手下,骑着摩托车大街小巷到处搜寻,却常常脸色沮丧,一无所获。

然而在这样一个秋的深夜,竟然能见到一只毛绒绒,显然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怎么能不让他万分惊讶呢。可是更没想到的是,当他走得更近些,发现还不止一只,只是被垃圾箱挡住了,后面还有两只。

三只小狗浑身披着浅灰色的绒毛,眼珠子乌溜溜的,在垃圾箱周围小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跑着。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不那么壮实,却非常憨气可爱。

柯叔觉得自己因白天的事而郁闷的心瞬间变得软而暖。多么难得!单调沉闷的广场上已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机了。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它们的母亲呢?

很快,隐在黑暗处一个摇晃着翘绒尾巴身影的出现,让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阿白!

如果不是担心深夜的大叫会惊扰广场旁边的住户,柯叔几乎要惊喜得叫出来。

他快步走上前,阿白也晃着尾巴迎上来,亲昵地用头蹭老主人的腿,用舌头舔他的手。

“阿白,这段时间你跑去哪啦,怎么又跑回这里,危险呐,哎……”柯叔一边抚摸着它的头,象对个人说话似的,各种疑问接踵而出。“你做狗娘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小家伙的爹是哪个,你们的窝在哪?”

阿白只是使劲晃着尾巴,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柯叔。它不会说话,可喉咙里的低鸣声和眼神里的沧桑和哀伤似乎又已经作了回答。

“你们肯定饿了吧。”柯叔不再想那些疑问了,这么晚阿白带孩子们出来,应该是饿坏了。他连忙回到铁皮屋,把晚饭吃剩下的一点饭倒给它们。小狗们风卷残云般津津有味地吃完,阿白站在一旁充满母性慈爱地看着。柯叔想了想,摸头叫阿白等着,然后一路小跑到离广场不远处的一个夜宵档,买了些米饭,又叫老板斩了些便宜的鸡头鸭脖,拿回来让阿白带孩子们吃。

看着小狗们吃饱后的欢欣雀跃,柯叔心里也充满欢喜。一只顽皮的小狗爬到卧着的阿白身上,另两只看到生了嫉妒,也过来爬着争宠。这位母亲一点也不生气,用舌头把每个孩子都温情地舔了一遍。

“阿白,你不应该回来呀!哎……”短暂的欢欣消褪,冰凉无情的现实又露出了狰狞的嘴脸。“这个广场,已不是以前那个广场啦,它不能收留你了。”其实不止这个广场,这整座城市,都已不能容下它们。柯叔不忍心说,似乎阿白能听懂明白,会伤了它的心。

阿白一直摇着尾巴,任孩子在身上爬着闹着,眼睛却看着柯叔,在专注地听。

“你们能去哪,怎么安排才好呢。”柯叔费了踌躇,十分为难。从内心深处,他已经把阿白看作失散回家的孩子,又当成是落难带着幼儿回娘家的女儿,不禁操心起来。

可是阿白似乎明白了老主人的为难,它站起来带着三个狗娃,慢慢走向广场黑暗的一角,然后又站住回头看看他。

柯叔想了一下,恍然明白了,阿白的意思是它们有落脚的地方。他赶紧打开手电筒跟了上去。

阿白在前面走着,狗娃们紧粘着跟在脚旁。它们先是穿过一道残破的围墙,又走过一小块附近居民的菜地——里面种满了肥绿的小白菜。在越过一道小沟,绕过一片竹篱笆后,柯叔看到了一片黑黢黢的影子。这里离广场已经有三四百米远了,柯叔凭印象判断,那是一个烂尾多年的商品房工地,只盖了两层,因为没人管理,长满了各种各样茂盛浓密的杂草和藤蔓。

它们原来住这里。

柯叔有些欣慰。这片地方很少有人来,因为发生过有人被蛇咬伤的事,连最顽劣的小孩也不敢随便进去。

阿白在一个水泥柱子和残墙间形成的小缝隙前站住了——那只有它们才能钻过去。柯叔知道阿白的住处应该就在附近了,他摆了摆手轻声说:“快进去吧,白天可千万不要出来,饿了晚上就回广场,爷爷给你们找吃的。”

阿白摇晃着尾巴,站着呆看了一会柯叔,眼睛里满是眷恋和感激。在老主人又一次催促下,它扭头带着孩子们钻进去,消失了踪影。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2-03 13:40:04 +0800 CST  
(30)
阿白带着它的孩子们,象逃避战乱屠杀的难民般偷偷摸摸地活着。

白天,柯叔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也不敢去废弃的楼盘那去看它们,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晚上,到了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阿白带着三个孩子就会施然出现,小家伙们吃饱后在草坪上打滚伸展,绕着花圃追逐跑闹,使初秋寒意渐浓的广场飘溢了一点生命喧嚣的暖意。

柯叔在一旁看着,欣喜与担忧杂陈,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番感慨。他听有文化的人闲聊时说过,这人世社会就象一座庄严气派的金字塔,宽而厚的底层是碌碌求生活的平民百姓,越往上就是数量越少,却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权贵。认真想想,反过来不也是一样吗?权贵们拥有宽而厚的天地,而越往下的市井小民,拥有的立足之地越来越逼仄。自己就算最底层那一类吧,有一点点落脚的地方,有一份生活的保障。可阿白呢,它也是个母亲,却连这世间底层最卑微的泥土都不算,要养活自己和孩子是那么的艰难。

对于阿白和狗娃们的命运,柯叔不敢去想,或逃避去想。即使他预料到什么,也无法改变。所能做的,只是晚上把饭食带足些,让它们不必因饥饿而犯险。也祈愿上天能够垂怜开恩,放这几个可怜的母子一条生路。

阿白还是那么的懂事,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它似乎什么都明白,知道身处险境,知道老主人的忧心,所以行动小心翼翼,管束好自己的孩子,每晚准时来到广场,吃完就离去,从不出差错。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会岁月安好,显得这世界是那么的慈和从容。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太久,阿白终要迎来它无法逾越的最后劫难。



那天晚上,柯叔把带来的饭食放在垃圾箱旁,等阿白带着孩子们来吃。初秋第一场真正的寒流终于来了,以一种很霸道的方式把残夏驱走,气温一天之间陡然下降了十多度,许多人措不及防,染上了风寒感冒。年纪渐大的柯叔也不能幸免,鼻涕、喷嚏、喉咙痛、发烧、头疼的症状都齐了。虽然吃了药,还是提不起一点精神。他裹紧衣服坐在离那垃圾箱不远处,心想今天家里有客人来,开了荤。有点残菜剩肉,小家伙们肯定喜欢得不得了。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狗娃们就长大了一圈,更壮实,也更调皮了。阿白常常要装出发脾气的样子,才能唬住它们,不到处乱跑到危险的地方。

夜越深,越感觉冷,身体不适加困意一阵阵袭来,柯叔顶不住了。他把装饭食的盘子往靠路灯的方向移移,好让阿白能容易看见。心想它们来了会自己吃好,明早来收拾盘子就行,然后就回铁皮屋睡了。

第二天一早,柯叔象往常一样六点多就起来了,他来到那垃圾箱旁,想看看阿白它们是不是吃完了饭食。可是走近看清楚,心里却猛的一沉——那些饭食好好的纹丝未动,昨晚咋样放的就咋样。

怎么回事!饿了一天,它们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呢?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柯叔的心顿时惶然慌乱起来,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办好。

想了一会,他拔脚就走,往那个烂尾楼盘的方向。凭着那天晚上的记忆,努力寻找着阿白带孩子们钻进去的那个洞口。可是费了好大的劲他才发现,白天和黑夜似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晚上看到的东西,到天亮就慢慢模糊变样,成了另一番景象。好几个地方看起好象都是,可又难以确定是不是。这个烂尾楼盘的面积很大,柯叔很快失去了耐心,也顾不得会引起人注意,大声喊了起来。

“阿白……阿白……”

然而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寒气中那茂密的野蓖麻叶子在微微颤抖,似乎它们看到了什么可怕不详的事,却不能说出来。

只有去那个地方了!

就象人不见了要去警察局一样,他要去的地方是城管局。所不同的是,前者可以救助生命,后者却截然相反。

柯叔到城管局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多。他走近综合执法队那间办公室前,先是心情忐忑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异常,稍稍松了口气。办公室门口桌子上有个出勤记录的本子,上面会记着执法队每天出勤的人数、姓名,去哪执法,收了什么东西等。他打开翻看了一下,昨天记的是刘队长带几个队员在官楼片区搜寻清除流浪狗,下面的收获栏是空白。

柯叔长舒了口气,担忧减少了大半,心想阿白它们可能是贪玩或找吃的跑去别的地方了,晚些会自己回来的。

正这样想着,一个执法队员阿兵从外面走进办公室,与柯叔打了个照面。他和柯叔有点隔着七大姑八大姨的远房亲戚关系,平时两人也比较多话说。

“柯叔,你来啦。刘队长这两天心情不好,火气大,你可要小心。”阿兵小声地提醒。

“是吗,他咋的了?”柯叔放下了忧虑,轻松地随口问。

“唉!说来也怪,不知队长哪根筋被触着了。昨天下午他带我们去巡街,到双荔街的时候——就是有烂尾楼那,忽然看到路边蹿出一只小狗崽。”

柯叔听到这心里猛然一惊,阿兵眼里闪出发现猎物贪婪的光。

“那小崽子估计有两斤多重,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打到狗了。你知道,现在正是打狗肉火锅的好时候,大家都馋坏了。我跳下车,一个箭步上去挥棍就把那狗崽子打死了,只哼唧了一下。”

柯叔象被什么猛击一下,心底弥漫开刺痛。

“打死那狗崽子后,我们就琢磨,有娃必有娘。那母狗肯定在这附近,会来找,于是就把狗崽子的尸体吊在一棵行道树上,我们找地方埋伏起来。”

阿兵说到这,语气忽然变了。

“哎呀!柯叔,你说狗这么笨的低级玩意儿,不是应该很容易上钩吗?可我们完全想错啦,真没想到狗还能这么聪明……不,是狡猾……正当刘队带着我们埋伏的时候,忽然附近传来几声狗叫,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又传来几声,却没见狗影出现。我们心里嘀咕,看来今天赚大了,不仅这母狗,应该还有别的狗,于是分出一半人去找。不一会,忽然见人行道远远的出现一只白狗,背对着我们慢悠悠地在走。这下没人想着埋伏了,一起去赶那白狗,可是它忽然跑得飞快,一会就不见了……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发现那狗崽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剩截咬断的绳头。一琢磨,原来是这母狗在使调虎离山计哪。

这下刘队发狠了,他可是干过侦察兵出身的,竟让只狗给耍弄,觉得真是太丢脸了。他仔细琢磨了下,说这只狗非比寻常的聪明机灵,但既然有崽子,这就是最大的软肋。它刚才应该是没发现那只狗崽子已经死了,现在救回去发觉后,必定会性情大躁,方寸大乱的。

嘿嘿,柯叔,你说刘队不愧是当过兵的,连狗的心思都能揣摩,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我们认为这狗的窝应该不远,就在附近,而且肯定不止一只狗崽子。要抓住它们,还得从崽子上下手。”

柯叔脸色发白僵硬,心焦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用上了各种手段,有人装狗叫诱惑,有人点炮仗吓唬,有人打草搜寻……没多久,果然在烂尾楼盘那,又一只狗崽子跑了出来。它应该是被吓坏了,埋头乱跑,不一会就给抓住了。

有人建议这回还是用崽子作饵埋伏,可是刘队说不用,对这么聪明的狗,直戳它死穴就行了。我们把狗崽子绑起来,先打断腿,让它发出凄惨的叫声,然后又敲头、割耳朵——总之把那母狗逼出来为止。开始我们没把握,觉得那狗不会犯那么大的险自投罗网。可是刘队很镇定,说爱崽子是所有母性动物的天性,它肯定会来的。”

阿白不要去,阿白不会去的!柯叔在心里大喊,对这种残暴血腥肮脏所为的愤恨已无以复加。

“嘿,没想到的是,那母狗真的出来了。只是它出现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包括刘队。它没有狂暴地冲上来撕咬,而是慢慢地很从容地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就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盯着我们。

柯叔,接下来的事你肯定想不到,我长这么大也第一次看到。那白色母狗喉咙里呜呜的,眼睛里全是那种悲痛欲绝的哀求眼神。忽然,是真的,它前膝跪了下来,这是在求我们放过它的崽子呐。”

阿兵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送上门来的美食怎么可能放过呢,我冲上前去,一棍子敲那白狗头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涌了出来。可没想到它拼命爬起来,一下冲到那在叫唤的狗崽子旁,不停地用舌头舔它受伤的地方。我跟上又在它身上狠敲了一棍,心想这回应该完蛋了,晚上的火锅肉也有着落了。可没想到的是,忽然有人大吼一声,一把把棍子夺过去扔了,还把我推了个趔趄。

没错,是刘队长。你说是他叫我们设的套抓狗,现在又脸色难看地不让我打,这算咋回事?刘队让我们都不许再碰那狗,自己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唉呀!都说狗命硬,我这回真见识了。那白母狗眼看活不成了,竟然还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上淌着血,用嘴巴叼起奄奄一息的狗崽子,转身踉跄往草丛里走去。我们都惊呆了,刘队在拦着,就眼睁睁地看着它跑掉了。”

那么说阿白还没死,只是受伤了!柯叔悲喜交集,转身就想走,可是却看到了迎面走来,脸色阴沉的刘队长。

“柯叔,你来了,进来吧,我正好有事想请教你。”

虽然柯叔很心急,这下也不能说走就走。

进到办公室,刘队给他倒了杯水,踌躇了一下才开口:“柯叔,你是长辈,见识的事情多,我想问问你,这世界上真的会有报应吗?”

柯叔愤恨他们的所为,故意脸色凝重地说:“三界有轮回,人世存报应。真的有呐!刘队,你怎么问这个。”

“唉!刚才阿兵把昨天的事都和你说了吧。以前打狗杀狗,觉得这世界弱肉强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昨天那白狗,象把刀狠戳了我一下。都说万物有灵,我本来不信,可那狗……咳……看它那拼死护崽的样子,我一下子想起我妈。”说到这,语气竟哽咽了。“小时候我家穷,兄弟少,经常被人欺负。有次村长家的几个儿子抓住我打,我妈就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过后抱着我边擦伤口边哭。昨天那白狗也是一样,可是反过来了,我成了恶人。真是作孽呀!柯叔,我真的怕有报应,不能再干这事了。”说完,颓然低下了头。

柯叔再没心思听下去了,搪塞几句,出门就急忙奔往那烂尾楼所在的地方。他想阿白母子受了伤,要赶紧治。甚至想好了,如果伤得重,还要去找吴老太帮忙。

他到了那杂草丛生的地方,拼命地使劲喊到处找,可是草窠子太密了,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到。正在焦急丧气的时候,他看到有丛草轻轻晃动,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是阿白没受伤那个孩子。柯叔连忙走上去摸摸,它懂事地转身往一堵墙后面走去。

柯叔必须使劲地把草踏倒,拉开缠绕的藤蔓,还要搬开一些挡路的杂物才能前进。那个洞口也看到了,他想办法绕了过去。在一个两面墙夹成的角落里,终于看到了狗窝,阿白和它的两个孩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阿白……”柯叔蹲下来,声音发颤。阿白的两个狗娃子紧挨着母亲,显然已经死了。而它头上身上满是凝固的血迹,嘴巴半张着,一动不动。

还活着的狗娃子应该是又怕又饿,在罹难的母亲和兄弟身上爬着,呜呜哀叫着,那情景凄惨无比。

柯叔把狗娃抱在了怀里,轻轻安抚它,心里的悲愤汹涌澎湃。可怜的阿白,这条卑贱之极的生命,它仅仅是想活着,好好养育自己的孩子,这是上天给予的权利呀!可为什么就不行,为什么要受那么多的劫难,为什么要被无情地剥夺呢!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猎杀,对万物,甚至对自己的同类同胞。

或许是身旁的声音惊扰了,阿白忽然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缝,已失去光泽的眸子哀伤地看着老主人。尾巴想抬起来致意,可仅仅轻微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柯叔连忙把狗娃子放下去,爬到阿白的旁边。它虚弱地伸出舌头,最后舔了舔自己的孩子。

“阿白,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娃子。无论多难,我都让它好好长大。”

应该是老主人的话宽慰了心,阿白缓缓闭上眼睛,断了气。

阿白死后,柯叔原想就地挖个坑埋葬好它们。可是悲恸中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等到晚上,把阿白的尸体带回广场,埋在老头老太经常面对念经诵佛那棵大树旁边的一块花圃里。既然信徒们说古时这里是往生道场,就让他们为阿白超渡吧。假如狗真的也有来世,希望它别再那么苦了。



说到这,柯叔停了下来,脸上满是悲伤,眼中有泪光闪动,他的故事应该也基本讲完了。这时广场上的雨小了很多,如果不怕淋雨,硬顶着跑回家去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没有走的想法,因为心里还有个疑问没解开。柯叔不是说这是个奇异的故事吗?刚才说的虽然很伤感,令人深思,可并没显现出很特别的地方。

柯叔似乎明白我的心思,顿了顿,他又开口继续说:“老板,我看你是个有知识文化的人。后来发生一件事,我怎么也琢磨不准,你帮我参详下。”

他叫“老板”,让我浑身不自在。不过这是卑微普通人对所有不认识的人随口而出的尊称,所以我也没在意。

“好,你说吧,是什么事?”

柯叔又咕噜噜地深深吸了一大口水烟,似乎要把那件事情从隐藏的内心深处抽出来。

阿白死后,大概过了一年多。柯叔经历了这些事后,更感觉自己老了,心里寒凉寒凉的,总感觉这一辈子已走到冬天,很快就要车到站船到岸了。还有,这文明城市到底没创成。因为城管局又一次拉流浪汉到别的城市扔时出车祸死了人,事情露了馅,听说那吴书记和局长都受了处分。广场上遛狗的身影又历冬逢春般渐渐多了,可是这些欢腾的小生灵里,再也没有了那只纯白懂事善良的身影,柯叔也再没兴致走进它们。他最常做的,就是沉沉地坐在铁皮房前,眉头微蹙看着广场上的一切。

这天晚上,正是初夏时分,广场上人很多,很喧闹。柯叔坐在那张老旧的沙滩椅上,用目光巡视着广场,打量着来往的人,不时吸口水烟。忽然,他听到了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象是叫“爷爷”,可由于咬字不清,又象是“叶叶”。紧接着,一个小身影扑了过来,抱住他的小腿。

哟,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呀。看起来刚会走路,圆圆透红的脸庞,乌黑忽闪的大眼睛,穿着碎花小裙子。很快,又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一个老人,口里急叫着。

“哎呀,你这顽皮的丫头,刚会走路就跑那么快,奶奶都追不上了。”说着就要把小姑娘抱起来。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姑娘竟哭闹起来,大声叫着爷爷,爷爷……小手向柯叔伸过来。

“欸,这丫头可真奇怪了,她刚会走路,还不怎么会说话。今晚是第一次到广场,就直奔你这,还那么清晰地叫爷爷。”这位奶奶惊讶地说。

“小孩子嘛,看什么都新鲜的,玩一会就好了。”柯叔温和地回答。

然而奶奶终究没拗过宝贝孙女,小姑娘就蹲在柯叔不远处玩,不时用黑亮的眼睛看一下他。

刚开始时,柯叔也不以为意,小孩子喜欢老大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后来,小姑娘只要一来广场,都会直接跑来他这,声音响亮地叫爷爷,还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小玩意送给他。

她奶奶更感惊讶了:“这小丫头,看来真和这位爷爷有缘哩。这种糖是家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她很喜欢吃,却不知什么时悄悄藏了几颗拿来给你,真有心呀。”

柯叔有些手足无措。从攀谈中得知,小姑娘名叫小琴,家境非常好,父母都是附近学院的教授,爷爷奶奶是退休的处级干部,连外祖父外祖母,都有很体面的身份,一家人待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般。

小琴天资聪颖,家教又极好,很快学会唱歌跳舞画画,咿呀咿呀地唱给柯叔听,逗得他心都要化了,难得的展开了笑颜。

只是后来有一点,让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小琴画的一幅儿童画,上面是一只白色的大狗,身边围绕着三只可爱的小狗。奶奶直夸她画得好,可柯叔看到,却怔住了。

“那画上的大狗,从眼睛、嘴巴、耳朵、尾巴上看,太象阿白了。再看那三只小狗,分明是阿白母子们啊。”

从那以后,柯叔开始上了心,仔细观察起小琴来。他发现她虽然偶尔会到处跑一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离铁皮屋不远处。有时会静静地坐着,用一种哀伤而安然的眼神看着广场的远处。

如果仅仅从眼神里所包含的情感来看,阿白以前不也常常这样吗?

可是,这种想法太离奇了,怎么可能把小琴和一只逝去的狗联系在一起呢。柯叔责怪自己荒唐,可是那天发生的又一件事,让他彻底不淡定了。

那天晚上他正在广场上值守,小琴正好在不远处兴奋地玩小滑轮车。家里老伴忽然来电话,说阿旺不见了。阿旺就是阿白幸存下来的那只狗娃,柯叔一直偷偷养着,这时已长成一条肩宽体壮的 了。

柯叔着急了,正想去找,却发现阿旺正在广场上兴奋地跑来跑去,那硕大的体形可吓着不少人。他赶紧走上去想把它逮住,这时却看到了万分惊异的一幕。

阿旺忽然飞快地跑起来,冲向了小琴,而小琴的个子还没有阿旺竖起的耳朵高。正当旁人连声惊叫时,阿旺却忽然趴在小琴身前,摇头晃尾地十分亲昵。而小琴一把抱住它的脖子,人和狗的脸贴在一起亲热地摩挲。

一旁的人啧啧称奇,说有的人就是天生不怕狗,而狗也不会咬这种人。柯叔没理会这种说法,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心里因似有所悟而轻轻发颤。

心里的情感积压得浓厚,就会象雪山一样,因轻微的震动而发生巨大的倾泻与崩塌。在一个晚上,小琴在柯叔旁边的树下玩,捡一些小树叶,她奶奶在不远处和熟人聊天。这天的小琴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小连衣裙,头发上扎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柯叔呆呆地凝目看着,在眼前白色身影的站起蹲落间,他突然产生了幻象,觉得她就是阿白,仍象以前那样在旁边陪着他。终于,一句在心里积压已久的话喃喃说了出来。

“阿白,是你吗?真的是你投胎回来了吗?”

小琴正蹲在地上摆弄树叶,听到后面柯叔的声音,顿了一下,忽然就转过身跑到他跟前,举着一把叶子大声说:“爷爷,给你。”

柯叔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潸然而下。接过树叶,抚着小琴的头连连颤声说:“好……好……这辈子,不用那么苦了,一定要好好地活。乖……乖……。”



“老板,你相信我讲的事吗?你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投胎这回事?”柯叔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可以给个权威的定论。我想了想,说:“柯叔,我相信,这人世是有投胎的。小琴的前世很可能就是阿白。”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位老人可怜而诳言安慰他,而是因为想起了看过季羡林大师写过的一本书。那里面说他曾经养过一只非常喜爱的猫,后来死了。若干年后他在一个饭局上遇到位小姑娘,无缘无故地十分亲近他,还默默地因分别而流泪。大师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和这小姑娘上辈子肯定有某种宿缘,今生才会这样。

时针指向十点多,夜已深了。我问了柯叔最后一个问题:“小琴现在怎样了,还经常来看你吗?”

“来呀,这丫头可孝顺了。也非常出众,演讲、书法、主持,经常得奖,在市里是个小名人呐。这段时间听说她准备要到北京参加一个什么比赛,正忙着训练,又说今晚要送家里煮的银耳糖水给我。现在这么晚了又下雨,应该不会来了吧。”

告辞了柯叔,我走进濛濛细雨中,小心地避着地上的水洼,往家里走去。一路上,我被柯叔刚才那个悲凄的故事,那个关于生、死、轮回的谜团压得心里沉沉的。在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打着伞的小姑娘,身穿淡白色的裙子,整齐的短发,手上提个小保温筒,在专注地走着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心里一动,站定看着她纤秀的背影经过转角,向广场那所铁皮屋走去。

(本故事完结)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12-16 16:55:54 +0800 CST  
@火凤凰之涅槃 2020-01-03 09:49:52
太感动了,真的??轮回,我相信小姑娘就是小白投的胎,因为这小白做狗时,喜欢听经文,死后又被老爷爷奶奶们念经操度,所以今生托生为人生,成为小姑娘,但她重要后竟然还记得老柯的好,什么好吃的都给老柯留点,她是在报答老柯。
-----------------------------
对的,万物有灵,也有情。阿白即使转到下一世了,还是念念不忘老主人的恩情。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0-03-13 12:05:44 +0800 CST  
又有好久没回天涯了。今天因为想看看股市论坛,又回来逛了逛。左看右看,一种物是人非的强烈感充盈了心间。收藏的帖子,无论曾经多么火,都已成了一尊冰凉的岁月雕像。其实自己的帖子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因为一直有朋友在支持鼓励着,这帖子好象哪吒投托的莲蓬,有了一丝半缕的魂,才保留着一点生机。这人世,最大的佛主是时间,因为它慈悲地带来新生,老树逢春一茬又一茬。而最恶的魔鬼也是时间,再美好的东西,再伟大的生命,都逃不过它追索摧毁的刀镰。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0-03-13 12:20:43 +0800 CST  
@ty_135610500 2020-03-16 03:17:04
故事很感人,写的非常好
-----------------------------
谢谢!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0-03-16 16:02:37 +0800 CST  
@旅行的瓶子3 2017-04-25 12:07:00
梦里阿芳说的那个邹叔是她一个同村的人,在城里开了家邹记饭店,就在离东江桥头不远处。有时家里来不及做饭了,阿芳便会带小良去那里吃。可是他不喜欢去那,因为那邹叔丝毫不留情面,一见到就会说他不懂事,不体谅妈妈的辛苦,那严厉的语气让他心里发怵。
可现在他实在是太饿了,梦里阿芳的话就如一根救命稻草,小良禁不住出了门,往东江桥头那边走去。
很快到了邹记饭店,里面顾客不算很多。小良徘徊在门口一侧的阴......
-----------------------------
@这厮不咋的 2020-12-30 15:32:14
写得太好了,楼主,特别 喜欢小滢和阿芳这两个真实有情的故事
-----------------------------
谢谢!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1-01-24 21:46:01 +0800 CST  
接下来,是《小雨的故事》

写完了《广场的故事》。在打下“本故事已完结”这几个字那一刻,时间就泾渭分明地把它划归了过去,而我则要拿起锛和凿,如笨拙的工匠把目光投向又一块原石,努力让新的一个作品慢慢呈现出轮廓。

接下来这个故事,是关于爱情的。而且我必须事先坦白,它包含的灵异成分不多,就象孔雀头上的翎毛,可以添姿增色,却决定不了整体形态。

爱情,毫无疑问是人类描写最多,最永恒的主题。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惊天泣地的生死之恋,崔莺莺与张生的负心之恨,还有穿透现实,具有超浪漫主义色彩的许仙和白娘子,董永与七仙女。这些美丽而又悲凄无比的爱情故事,就如七彩斑斓的云朵,飘悬在我们心灵的上空。

可是,又有多少人认真地想过,到底什么是爱情,又或者说,爱情究竟是什么呢?从我这平凡人的粗浅眼光来看,不外乎以下几种,相应地分几个层次。

第一种,最普通的层次,是情欲之爱。这种爱,由异性相吸而发,青春的活力,姣好的相貌,曼妙的身材,或是独特的气质,都会构成这样一种人性本能的强大力量,将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拉到一起,燃起浓情的火焰,使人类能够世代繁衍生息。然而这种爱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构成吸引力的各种因素很容易减弱,乃至消失,于是情爱也随之烟消云散。我曾听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对情侣,青梅竹马,从中学开始相恋,直到工作,将近十年的时间。然而当大家都充满赞叹,毫不怀疑地认为他们情比金坚,关系牢不可破的时候,却目瞪口呆地听到这样的消息——两人结婚仅仅一年就离了婚,并从此成为陌路,再不往来。这种痴男怨女,离离合合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由情欲而生的爱,最敌不过时间,因为它会带来衰老、疲惫、厌倦,会浪潮般把曾经以为坚如磐石的激情冲涮殆尽。

第二种,高度契合的层次,是灵魂之爱。就如太极的阴阳鱼一般,严丝密缝,紧紧贴合。这种爱,在灵与肉中,更突显的是前者,情欲已是次要。两个人的性格、志趣、习惯不必完全一致,但要如轮齿般默契包容啮合,这样才能使感情的马车不会因生活道路的颠簸和时间风雨的吹刮而走向歧路,坠向深渊。这种爱情范例最典型的莫过于钱钟书和杨绛先生,是真正的灵魂伴侣。情欲会减退,肉体会衰老,但唯有灵魂,可以永远保持新鲜。

第三种,凤凰涅槃的层次,是圣洁之爱。那一对名为凤与凰的比翼鸟,明知烈火焚身的痛苦,却毅然从容地走进去,将自己化为灰烬。然后,在死亡将肉体皮囊摧毁后,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灵魂之爱得到永生。在我国古代,梁祝化蝶便是最具浪漫主义的凤凰涅槃式爱情。既然世俗、等级、名位等森然阻隔,那就决然放弃世间一切,肉身可灭,魂魄飘荡,只求来世成为池畔一株并蒂莲,山中一棵连理枝。而在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小说《失乐园》里,男主人公久木与女主人公凛子,更是以双双殉情的方式诠释了这种抛弃所有,极度纯粹的性灵之爱。

那么,除了以上这几种,还有别的爱情形式吗?还有更高的层次吗?在知道小雨的故事前,我心里的直觉是否定的,世间的爱情不外乎就是那些,要超越生死不渝的经典爱情故事,更是不可能。但在那个初春的寒夜,听了同学发哥撕心摧肺、恍惚迷离的回忆和叙说后,我产生了动摇。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爱——如泥土般卑微、溪水般纯朴、火山般热烈、森林般迷乱,最后是黄金一样熠熠和永恒。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究竟怎样,还要朋友们自己去感受和评判。

下面,就让这个故事之门慢慢开启吧。如果瓶子有时又犯了拖延症,好几天不见踪影,那还恳请大家多见谅包涵。深陷于生活的泥潭中,总难免会无奈地疲于挣扎。但一有时间,我保证会坚持把故事写下去,让更多的阿君、小矿、小桃、老伍、小雨们从心里走出来,象春雨中的豆芽儿,在这世界上有一点点的生命力。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1-01-24 21:50:26 +0800 CST  
小雨的故事(1)

发哥是我的中专同学,但我们不同班,我在九三(二),他在九三(四)。中专第三年,因学校调整宿舍,我俩拼到了一块,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发哥名字中有个“发”字,那时香港明星周润发正是大红大紫的时候,“发哥”这一称呼响彻大江南北,所以同学们也把这称号套到了他的头上。

可是,这称号在发哥身上并不代表什么荣耀,反而包含着戏谑的成分——因为此“发哥”和彼“发哥”,相差实在太远,简直是天上地下。就如乞丐起了国王的名字一样,只会招来冷语和嘲笑。

发哥当然不能比作乞丐,可是他实在是很普通。相貌平平,肤色是农村少年常见的粗糙黧黑,头发从不打理,象一蓬惊马踩踏过的乱草,性格畏缩、憨厚,甚至有些木讷。成绩平平,既不勤奋也不过分懒惰,大多数时候在及格线附近徘徊,不走运时会有一两门功课要补考。家境也是平平,父母是老实巴交、世代种田的农民,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有八个姐姐。浓重的传宗接代观念,使发哥父母以死磕到底的顽强精神,让老天爷不情不愿地给他们送来这个唯一的儿子。

那时其实我比发哥好不了多少,内向害羞,家境困难,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学习成绩。我们经常打一块五毛的饭——这是学校伙食的最低标准,只有白饭和青菜,躲在操场边、大树下、池塘畔等不起眼的地方,边吃边羡慕地看着别的同学感觉良好地来来去去。特别是那些明的暗的双双对对的身影,还有花儿一样芬芳摇曳的女生,总会激起青春朦胧的萌动与向往。几乎每一个男同学都会有心仪的对象,梦中的女神,可是我发现发哥竟似乎没有。连对哪个女同学有好感都没见他表露过,被逗问得急了,才吭吭哧哧地说:“她们都那么好看,我哪配得上啊。”在发哥的心里,有严重的自卑,觉得连自己喜欢那仙女般的同学都是一种亵渎。

那年学校里开了电脑培训班,教五笔打字和Basic编程。这刚出现不久的高科技产品迅速风靡校园,同学们都争相报名,每个晚上电脑室里都满当当的座无虚席。我和发哥也很想报名,却囊中羞涩拿不出几百块的报名费。于是那个暑假我俩没有回家,人生第一次做起了“生意”。发哥家里农村种了很多的番石榴,又大又甜,我们便去便宜收购了运到城里卖。一整个暑假两人就像蚂蚁般忙忙碌碌,大多数时候吃苦耐劳却不善表达的发哥挑着担子,我则负责叫卖记账。虽然被城管驱赶没收过,还被个老头用找零的手法骗了一次钱,但到开学的时候,加上家里给的钱,基本攒够了报名费。

当我们坐在白壳黑屏、光标不断跳跃闪动的386电脑前,眼前尤如打开了一个神奇万端的世界。只是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这台小机器会给今后的人生带来多么大的影响。而对于发哥来说,更是决定了他命运的走向。



不管如何惶恐不安,不管如何不舍四年的校园生活,毕业还是象人生列车的一个大站,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在这个站台上,同学们象失去树林的鸟儿一样四散分飞,去寻找自己在这茫茫社会的落脚之处。毕业这年,国家实行已久的大中专学校分配工作政策正式取消,学校也不再帮助联系工作,只是贴出了许多广州南方人才市场举办招聘会的广告。为了这个,我和发哥产生了分歧。我想到广州去闯闯,试试运气。可是他却坚持不去,悲观沮丧地认为我们一个小中专毕业生去大都市根本比不过别人,没有任何机会。于是在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们这对同甘共苦、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分道扬镳,我和别的同学一起去了广州,他则选择了回家,寄希望于他那个种田的老父亲会想办法。

后来我在广州芳村一家橱柜公司找到份设计员的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比起很多还恓恓惶惶工作没着落的同学来说,已是十分幸运。离开学校后,我和发哥就中断了联系,不知道他有没找到工作,过得怎样。可是令我意外的是,三个月后我在公司里接到了电话,发哥说他到了广州,要来找我。

那天我在公交车站接到他。一眼看去,发哥比毕业前最后一次见面更加消瘦了,整个人显得憔悴而狼狈不堪。我俩一起吃了饭,才知道他在家的日子简直就是煎熬与折磨——老父亲到处赔笑脸求人,可是毫无用处。虽然他不会责怪儿子什么,却不时长吁短叹,脸上布满了愁苦,发哥也不由得愧疚不安,心里压抑。然而家里还好,最可怕的还是村里漫天的闲言碎语。每当他帮忙家里出去干活——下地、放牛、打药,总会有人以嘲笑的眼光指指点点,说老钟家节衣缩食,拼命供出一个“大学生”,末了却要回家种田,读书一点用都没有。还有些顽劣的小孩子听见大人的话,故意编了顺口溜在他面前又唱又跳,发哥气得几乎要哭。最终促使发哥下决心离开家乡的,是他的母亲忽然生病,要一大笔医药费。看着父亲和姐姐们四处奔波筹钱,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读书出来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他恸哭一场后作出了上广州的决定。

“阿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家呆着了,就算在广州干苦力扫大街,我都不回去!”这是发哥破釜沉舟的决心,可我更感到一种悲怆。那时的广州,汇聚了全国天南地北的人才,大学生遍地都是,工作并不好找,一两个月都没着落是常有的事。我帮不了他,因为公司里不缺人,只有好言安慰,先留他在宿舍住了一晚,打算再慢慢想办法。可是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发现对面的床上空空的,发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见枕头上留了张纸条:“阿博,我村里有人在广州做工地,我先去投奔他们,安定下来再联系。”

没想到的是,人生就是如此戏剧,几个月后我上班的橱柜公司经营不善倒闭,我听从家人安排回家乡另谋生路,从此和发哥就彻底断了联系。

这一断,就是十七年。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1-01-24 21:51:04 +0800 CST  
@立马渭阳 2021-01-25 09:46:53
谢谢楼主同志,你慢慢写,俺慢慢看。
-----------------------------
我真的写得慢,谢谢包涵哈。也可以去瓶子的公众号“瓶子人世故事”,那里阅读方便些。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1-01-25 22:32:07 +0800 CST  
小雨的故事(2)

由于发哥和我不同班,家又在不同的市,所以断了联系后,想知道彼此的音讯格外的难。

那十多年里,我试过辗转从别的同学那弯弯绕绕地打听,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即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的同班同学,也是一脸茫然:“什么,你问钟传发?毕业后没一点联系,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了,我们班十周年同学聚会都没见他参加,也没人知道他在哪。”语气中仿佛大家都已经忘了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经提醒才突然想起。

慢慢的我也就死了心。或许发哥过得真的不好吧,正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为生计而奔波挣扎。这样的同学,哪个班上都会有几个,就如一片林子里的小树苗,长大后有的枝繁叶茂,有的一木参天,但也有的渐渐被野草藤蔓所缠绕,消失了踪影。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变幻莫测,难以预料,当我沮丧地以为和发哥这辈子再不可能联系上的时候,却很意外地得到了似乎是他的一点消息。

那年我们班长心血来潮,召集相隔不远的同学办了个小范围聚会,也就是聚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席间酒酣耳热,同学们又老套地聊起过去的校园生活——谁当年和谁是隐秘的一对儿、谁又暗恋谁、谁出糗被班主任抓住抽烟、哪个老师特别严格,以至很多人补考……这些在当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却都如珍藏的宝贝般从时光的储物柜里一一掏出来摩挲、玩味,而且每次都说不腻。说到尽情处,开怀大笑,又闹哄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等到大家都有几分醺意的时候,终于晃悠悠地从过去飘回了现实,聊起了家庭、工作、孩子,感慨生活的艰难不易。说到这里,那些混得好的同学慢慢就如漆黑夜空中的星星,一颗颗闪耀出来供人歆羡与品评。

“我们班应该是阿江发展得最好了吧,听说在深圳开了家酒店,还有幢楼收租,可惜他这次聚会回不来。”

阿江是我读中专时的邻桌,整天吊儿郎当,每到期末考试就许愿请吃眼巴巴地求周围的人救他,不然门门要补考。可他父亲是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总,家境优渥,标准的富二代。

“他还不是靠家里有钱,阿泉才不错,在湖北开了家俱厂,生意做得很大,还当了那的政协委员。”

“你们都说错了,先平才最发达。他专门帮人办出国移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手下有几十号人。只是他平时很低调你们不知道而已。”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却渐渐发现谁混得好这不可能有定论,因为都是凭听说的,很难去考证比较,于是话题又扩展开来。

“人家三班有个女生都当上副市长啦,副处级。”

众人不由得发出一片惊叹,那女同学以前在学校时就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漂亮出众。这么年轻就能做到这个职位,实在不一般。

“你们这都不算什么,我听说四班有个人在惠州开了房地产公司,做了几个楼盘,身家是千万级别的了。”

如果说刚才那个做副市长女生的消息如一块大石,在大家心中激起了波涛。那么这个消息就如一颗重磅炸弹,将同学们震得眼花耳鸣,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我们这一个年级,学的是房屋建造专业。大部分干回本行的同学,都是做施工员、预算师、造价师,顶多能做个项目经理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刚才说的隔壁班这个同学,毕业没到二十年竟然就能成立了自己的房产公司,有如此大的成就,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家很有钱,本来就是搞房地产的吧。”有人猜测。

“错了,听说他家在农村,以前很穷。刚毕业时连工作都找不到,完全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这完全是一个传奇的励志故事,大家更惊叹了。可还是有人不大相信,因为都是同样的学历起点,又没显赫的家世,怎么可能有这么超群的能力?

“他应该是运气好,娶了个富家老婆吧。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个支持的女人嘛。”

“不是哦,他还没结婚,是个钻石王老五。”回答的是小雁,以前在学校时就交游广阔,消息灵通。

这下又让大家很意外,因为我们已经毕业十多年,结婚早的同学孩子都上高中了。已是将近奔四的年纪,竟然还没结婚,条件还这么好,真的让人十分疑惑不解。

“他叫什么名字?”虽然不同班的同学间并不相熟,可在带着敬仰的好奇心驱动下,终于有人问了这个问题。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他名字里有个发字,他班里都叫他发哥。”小雁认真地说,她对吐露别人不知道的信息总是很热心。

本来我不胜酒力,脑袋晕晕乎乎,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觉得眼前的杯盘狼藉,恍惚迷离的灯光,十几年前的校园生活,还有眼前这些已渐到中年的同学们,都恍如梦境一般——人生就如一个仲夏夜长长的梦,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比喻。

可是小雁话中那几个字就如尖尖细细的针,一下把我沉浸在梦境中的泡泡给戳破了。

发哥!

我一激凌清醒过来,急忙问小雁四班那发哥家是哪的,是不是长得黑黑瘦瘦,憨厚老实。小雁摇头说不知道,因为她是偶然遇见以前学校里一个老师才听说的。还说那发哥极低调,很少参加班级的聚会和校庆之类的活动,但和当年一个教过他的班主任关系比较好。

同学们都笑我一听到有钱人就来了精神,还说能做房地产公司的怎么可能憨厚老实?

我想想也是,以前人们都梦想发财,起名有发字的人很多,叫发哥的同样不少。还有我的好朋友发哥,他那么普通、卑微、老实,应该连维持生计都不容易吧,怎么可能和金光熠熠的房地产公司联系在一起呢?绝不可能的,我失望地断然下了结论。

可是几个月后,我忽然接到了一个外地打来的陌生电话。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21-01-29 16:50:51 +0800 CST  

楼主:旅行的瓶子3

字数:455938

发表时间:2013-07-14 03:57:0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30 21:37:32 +0800 CST

评论数:749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