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也来说说真实经历过的灵异事

(35)
尤如黑暗中焦急摸索的人忽然看到了曙光,小桃没细心琢磨阿成的留言,以为已经找到了婆婆和儿子,马上就赶回了厂里。

可当她见到丈夫的时候,才明白他说的是“有消息” ,却并不是找到了。原来阿成也到处寻找无果,情急下他想到了弟弟阿全也在深圳,母亲是不是带着小杰去他那了?于是马上在街上公用电话亭打他传呼。过了好一会,阿全才复了机。但显然没想到是大哥找他,语气有些慌乱。阿成不遑多想,直接问母亲有没去他那。阿全支支吾吾,先是语焉不详地说不清楚,后来被问得急了,才叫阿成打电话回家问问看。

阿成马上又打回乡下——村里只有一户人家装了电话,外出的人有什么事都是打到那。阿成急切地问那邻居有没见他母亲在家,得到的回答出人意料,她竟然真的在家。邻居说晚上看到一辆车把她送回村里,他见到还打了声招呼。那时已经挺晚了,阿成不好意思再麻烦邻居叫母亲来听电话,心想已经有了消息,可以心安些了,先把小桃叫回来再商量。

阿成没有主见,小心地说母亲既然回乡下家里,肯定只是想孙子了,带小杰回去玩一下,要不第二天打电话回去劝劝,让她再带回来就行了。可心思聪敏的小桃却隐隐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诡异了。阿成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个最大的谜题,但肯定不仅仅是想孙子了而已。她越想可怕的念头涌出越多,没了儿子在身边,更是如坐针毡,片刻不安。

“不行,今晚我一定要见到儿子!” 小桃斩钉截铁地对阿成说,并叫他马上去找辆车,连夜赶回乡下。

当夫妻俩回到村子里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他们焦急地敲开门,见到阿成母亲,一下子松了口气,觉得小杰肯定也在家里,应该已经睡了。可是小桃顾不上说话,马上找遍了不多的几个房间,却没见小杰的踪影。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对着婆婆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杰呢,他在哪!”

对比小桃夫妻俩的焦急和恼怒,阿成的母亲却象没事人一样,反而振振有辞针锋相对:“小杰是我的孙子,是我们唐家人,我想他了,带回来玩一下怎么了!”

小桃不想和她纠缠这个,连声问:“小杰呢,他在哪……在哪……”

“阿全带出去玩了,他没事,很好。”

“带去哪玩了,告诉我,我马上去找!”眼看就能见到儿子,没想到竟然又扑了空,小桃觉得自己心焦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阿成的母亲没回答小桃,却扯起了阿全过得多么不好,东奔西跑没个着落,想做生意又没本钱。又说小桃和阿成不照顾他,让村里人说闲话瞧不起……

小桃这时没心思听婆婆反复唠叨掰扯这个,可她却慢慢醒悟了,婆婆和小叔子把小杰藏起来,原来就是想要挟她同意给钱做那个走私生意。

明白了这个,小桃气得发抖。婆婆偏心小叔子她知道,可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要挟长子和儿媳。而这手段虽然卑劣,却直接击中了小桃的软肋——也可以说就算是再刚强,再精明的女人都会有的软肋,那就是母性。

小桃流着泪和婆婆说厂里的难处,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又和她说走私是违法的,被捉到了要坐牢,那是害了阿全,阿成也在一旁苦苦哀求。可是这些都没用,婆婆心里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现在都化成了铁石心肠。看着小桃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心里还有种获胜的快意。

“你们回去想办法吧。阿全这次跟的是个很有实力的老板,他入股了肯定能赚,很快就能把钱还给你们……小杰没事,让他跟阿全在外面玩几天好了……”

无奈之下,夫妇俩回到了深圳。要筹二十万,这不是小数目,厂子根本没那么多流动资金。小桃越想越窝憋,越想念儿子越来气,她不顾阿成的阻拦,坚决报了警。然而当警察调查做笔录时,听说是奶奶带走了孙子,就说这是家事,不能立案,让小桃自己解决。

从镇上的派出所出来,失望的小桃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寒意。她隐隐感觉到,这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局!怎么接小杰,怎么把他藏起来,怎么防止她报案,都作了周到的考虑。她就如落入网罟中的一只小猎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挣脱的希望。更可怕的是,就凭婆婆和小叔子,他们能想出这样的计策吗?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那小杰的安全还会有保障吗?想到这些,如山般巨大的惶恐与压力向小桃压来。她能做的,只有尽快筹钱。

小桃想尽了一切办法,都只筹借到十多万块钱。无奈之下,她用厂子抵押,又借了一笔高利贷。那两天,阿成拼命打弟弟的传呼,可是都没有回复。到第三天的时候,有个电话打回来了,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是阿全的朋友,叫阿成一个人带钱到闽粤交界处的一个县城里,到那再联系。

这一切都昭然显示,这就是一起绑架案。阿成的母亲和弟弟应该都是被利用的棋子,背后还隐藏着一只不明底细的黑手。

阿成出发去赎儿子的前一个晚上,夫妻俩凄惶、忧虑、怆然。这无端而来的灾祸,让这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一下子陷入了无底的黑潭之中。辛苦经营的厂子,会从此背上高利贷的沉重债务,举步维艰。但这些比起心爱的儿子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小杰能平安回来,就胜于一切。

“阿成,你明天交钱时一定要先见到儿子。不放人不给钱,知道吗?接到小杰马上带他回来,一刻也不要停留,记住了吗?”小桃谆谆叮嘱着。那个县城离深圳并不是很远,一日就可以来回。小桃想着明天如果顺利的话,晚上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了。

阿成哭了,呜呜地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小桃,她从嫁给他那一天起,就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难以想象的累。他是丈夫,本应该挑起一家的重担,荫护妻子享受幸福。可事实却反了过来,是小桃在外面奔忙,面对各种风雨,苦心操持厂子和家庭。最令他痛苦和万分愧疚的是家人的无理不堪,母亲一再刁难诘责,弟弟浪荡生事,现在又弄出这么可耻可恨的事情,他简直无地自容,没有脸再面对妻子。

“别哭了。钱没有了,我们可以再挣。重要的是儿子可以平安回来!”小桃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凉,这一晚夫妻俩彻夜无眠。

第二天,阿成带着钱坐上了去福建那个县城的车,小桃在家里等待。

二舅娘已经知道了小杰不见的事,她担心小桃,专门请了假过来陪她。

这一天,对于小桃来说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镯子——那是小杰不见的前一个晚上,他长大了,脚踝粗了,有只脚镯子箍得有点紧,小桃就取了下来。另一只打算迟些再取。

这镯子仿佛就是一个可以连通她和儿子的灵物,小桃握着,摩挲着它,万分心焦地等待着父子俩回家。

中午的时候,小桃的中文传呼机忽然响了起来,上面是留言:“已接到儿子,放心!”

小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二舅娘也高兴地在一旁安慰她,说那很快就能见到小杰了。

然而,那条消息之后,一直到深夜,都没见阿成和小杰回来。小桃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阿成的传呼机,都如石沉大海般没有任何回复。

小桃刚刚宽慰些的心又跌进了谷底。她恼火阿成为什么这么急,接到儿子了不直接打电话回厂里,而是在她传呼机上留言。嗔怪他为什么不复电话,拖延那么长时间还不回来,让她受尽煎熬。

可无论小桃如何的担心、焦虑、怨责, 一夜过去,又一天过去,阿成和小杰依然没有回来。小桃已经接近崩溃,她心里只回荡盘旋着两个问题,就是阿成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子俩的安危怎样。它们如毒蛇虫蚁般每分每秒在噬咬着她的心。

到第三天,万般煎熬中的小桃再也等不住了,要去福建那个县城找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在她要动身的时候,一个来自福建的电话打到了厂里。电话里那个消息尤如晴天霹雳,将小桃推向了万丈深渊。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0 10:26:20 +0800 CST  
(36)
电话是福建那个县城的公安局打来的,说在一幢民房里发现一具男尸,身上有小桃工厂的业务卡片,上面有电话,他们就循着打过来调查情况,叫给人去辨认一下。

小桃一听到这消息,顿时觉得眼前尤如天崩地裂一般,几乎要昏死过去。她心痛欲绝,嚎啕大哭,以至听不下去电话。一旁的二舅娘也十分伤心,但她顾不上安慰小桃,接过电话连声问:“孩子呢,还有个孩子呢!”电话那边公安局的人很愕然:“孩子?现场就只发现这具男尸,没有孩子,你们快安排人过来吧。”

二舅娘陪着小桃,很快赶到了那个县城。在太平间里,小桃终于见到了这几天日夜牵挂怨责的丈夫,只是他已失去了生命,仅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小桃不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两天前丈夫还好好的,答应她把儿子带回来,可转瞬间却把自己的命也丢了。她伤心、绝望、愤恨,扑到阿成的遗体上哭喊:“你起来!你这个笨蛋……蠢人……你不是已经接到儿子了吗?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你把儿子弄哪去了……你快回答我……”

看到这无比凄惨的一幕,看着可怜的小桃,二舅娘心都要碎了,她流着眼泪拼命安慰小桃,小杰还没有找到,一定要振作起来,赶快去找到他。

是的,丈夫没有了,可儿子还生死未卜,不知下落。小桃能做的,只有强压下伤心悲痛,留在县城里等待公安局的消息。

由于是人命案,当地公安局不敢轻慢,三天后就破了案,捉到了人,其中包括阿成的弟弟。经过突击审讯,整个案情也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原来阿成的弟弟加入了一个走私团伙,里面的人都是些心狠手辣,刀头舐血之徒,要他交一笔入伙费,以证明会死心塌地跟着干,不会中途退缩或告密。阿全根本找不来那么大笔钱,团伙里的人听说他哥嫂开厂,就筹划了绑架侄子的阴险计划。当阿成把钱送到后,他们只是求财,并不想惹更大的事,所以顺利地把小杰交给他带走了。可是,阿成把儿子带走后没多久,他又独自回到了阿全那伙人呆的地方,把弟弟拉到一旁,苦苦劝他不要和这伙亡命之徒在一起,跟他回去。还说为了筹这笔钱,厂子借了高利贷,想以此让阿全良心发现,体谅哥嫂的艰难不易。可是这毫无用处,阿全不肯跟他回去,还引起了那伙人的不满与警觉,觉得阿成反悔了,很可能会告他们的密。恰好在气头上的阿成,又说了去报警之类的话,没想到就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事情大致清晰了,原来阿成真的接到了儿子。然而他心里浓重的兄弟之情,让他放不下弟弟。对小桃的愧疚,又让他心疼那笔钱。于是重返狼窟,起了争执,导致被杀。可是,小杰的下落呢,阿成把他带走后,安放在了什么地方?这没人知道。离阿成被杀那天到破案,已过去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小杰,究竟怎样了?小桃几乎要发疯了。

还好小县城并不大,公安局很快又传来了消息,警察查遍了城里所有住宿的地方,在一家小旅店里得到一条线索:五天前有个男人带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到店里住下后,又匆匆出去了。可是后来一直没有回来,那小孩又怕又饿,哇哇大哭。旅店里还住着一个中年男人,山西口音,也不知来县城做什么的。他见到小孩这样,就热心地带他去吃饭,还说带去派出所帮他找爸爸妈妈,后来就再没见回来。

一对体貌特征,那男人和小男孩就是阿成与小杰父子俩。可是那中年旅客带小杰去了哪呢,公安局一查,他登记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全是假的。再查到车站,他在阿成被害第三天的时候,带着小杰坐上一列往北去的列车。后来线索就此中断,再也无法查下去。

小杰被陌生人带走那天,也刚好是小桃来到县城那天。这对母子俩曾经离得那么近,可是无情的命运,却还是把他们硬生生地分开,推向了无边无际的苦痛与黑暗之中。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1 10:52:48 +0800 CST  
(37)
对于小桃来说,命运就如童话故事小红帽中的狼外婆,它精心伪装得很亲切、慈祥、和善,让人觉得好象就真的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可当善良的人们麻痹大意,完全信任,而失去警惕的时候,它却张开血口,露出獠牙,将付出血汗艰辛盈积起来幸福与安宁,一下子残酷无情地全部吞噬。

处理完阿成丧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二舅娘陪着因过度伤心而目光呆滞,神情木然的小桃,坐在一盏惨白的灯下。工厂里空荡荡的,那些机器、工具、货物,都因使用操作它们的人离去,而失去了生机,显出一种骇人的,死气沉沉的安静。就在十多天前,这个小厂子里,机器还隆隆地响着,工人忙碌不息地生产。它的主人,还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意。还在辛劳却快慰地安排着厂里厂外的一切。她那帅气可爱又有礼貌的孩子,还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用稚气清脆的声音和见到的每一个叔叔阿姨打招呼说再见。可几乎是一瞬间,这一切都没有了。这位主人失去了她的丈夫,孩子上学再没回来,而厂子很快也要属于别人——再没有任何东西是她的,她已经一无所有。

“小桃,你为什么要急着转让工厂呢。只要厂子在,债可以慢慢还,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是你几年打拼的心血啊!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二舅娘哽咽着在劝这位可怜的妹妹。

小桃呆呆的坐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黑漆漆的门外。二舅娘的话尤如掉进一个深潭里,许久,才听到回音:“阿成走了,小杰不见了,我的心都要死了,还要这些心血做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心思再继续经营厂子呢!”

“小杰一定会找到的,警察立案了,很快会找到的…….”二舅娘紧紧抱着小桃,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这安慰的话是多么的苍白虚弱,没有半点用处。这么多天了,警方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那时的深圳,人贩子猖獗,孩子丢了能找回来的万中无一。而且能幸运找回来的都是发现不见了马上报警拦截搜寻,才有一些希望。一旦时间迁延,孩子不知被带去哪里,能成功寻回的机率几乎是零。

“玉姐,你不用安慰我了。只靠警察没用,我要自己去找。”小桃的话里透着决绝,寻找儿子将是她余生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事。

“可是,世界那么大,你往哪去找。警察都找不到,你怎么能找到呢?”二舅娘仍是流着泪苦苦劝。

“那旅店的人不是说带走小杰的男人是山西口音吗?那我就去山西……世界再大,我儿子总会落在一个地方……他一定在等着我去找他,在想着、哭着、喊着找妈妈…….,无论多苦,我都要去找他,把我儿子找回来……”说到这里,因为触及了心底思念儿子那根最柔弱,也是最痛苦的弦,眼泪几乎已经哭干的小桃,又流下了大滴的眼泪。

二舅娘知道小桃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儿子让狼蟲虎豹叼走了,她要踏遍千山万壑,找尽所有深山密林。这一辈子,必定是与苦苦的思念为伴,必定要面对千难万险,必定再无幸福可言。

“小桃……”二舅娘知道她的刚强性格,再劝也没用。而且那时二舅娘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能够深深体味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她抱着小桃放声大哭。

“玉姐,你在这里帮我留意。我从小就教小杰记住我们这里镇的、村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周老板那厂的名字,如果他在哪里被警察发现了,抓住人贩子了,可能会找回来的。到时你要马上通知我。”二舅娘哽咽着连连点头,尽管她知道这种希望很渺茫。

第二天,二舅娘送小桃到火车站,踏上北去的列车。就如当初刚来深圳的时候,小桃还是只带着一个小小行李。不同的是,那时行李里装满的是对青春未来的憧憬和梦想。而这时,里面装的是那个文具盒、小脚镯,儿子的照片、秋冬小衣服,还有痛彻心肺的牵挂与思念。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2 09:11:22 +0800 CST  
(38)
分别之后,小桃就如一滴水珠滑进了茫茫无际的人海里,二舅娘得到她的音讯越来越少。起初几个月,她偶尔会打电话回厂里,问二舅娘深圳这边的情况。说自己到了山西哪里哪里,都是些二舅娘从没听过的陌生地名,语气中满满的沉重与疲惫,说当地人的话她一点听不懂,风俗习惯还有气候也和南方完全不一样,找寻起来异常的艰难。她打算先找份工做,适应北方的生活,再慢慢地找。可是那边的经济又远比不上深圳,都是些薪水很低的粗活累活……。

听到这些,二舅娘揪心的难受,又忍不住劝小桃,实在难熬就先回来,深圳怎么说挣钱都要容易些,可以攒些钱了再去找,这样不用那么辛苦。可是小桃不肯,说自己不怕苦,没钱可以省点,回深圳又要浪费了许多寻找的时间。后来,二舅娘听小桃说在一个小县城的面馆里找了份做服务员的工作,忙个不停薪水才三百多,还不及深圳这边服务员的三分之一。她问厂里的山西工友,说那个小县城在晋北一个很偏远贫穷的地方……。再后来,小桃好久没来电话。而那时二舅娘回家生第二个孩子阿添,在家里呆了大半年,就这样两人中断了联系。

虽然没有了小桃的消息,二舅娘却无时无刻不牵挂思念着这个命运遭际凄惨可怜的妹妹。尤其是当她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之后,经历过十月怀胎的煎熬,哺育幼儿的辛劳,看着他们象小苗般在自己生命的土壤里沐风成长,那种血脉相连的骨肉之情深植于心魂里,无论什么都割舍不断。在阿添九个多月,小腿刚能颤巍巍地站起来的时候,为了家里的生活,她不得不把孩子留给家里的老人带,自己又再到深圳打工。离家去坐车的那天,五岁的女儿抱着她的腿直哭,不让她走。刚断奶不久的儿子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一个劲的要她抱,粘着不肯下来。二舅娘眼泪都出来了,心疼得不行。可是生活的现实冰冷而不留丝毫情面,家里的老人硬起心肠把女儿和儿子抱开,催她快走,二舅娘是一路哭着、想着、念着到了深圳。在那一刻,二舅娘更加体会和理解了一位母亲失去孩子那种彻魂入骨的痛,也更加牵念心疼那位仍然身在异乡流浪奔波,苦苦找寻儿子的好妹妹。

回到深圳后,二舅娘仍回原来的厂里上班。一回到,她就去问厂办公室有没人打电话找过她,那个刚来不到一年的小姑娘认真想了一会,说好象有一个女的打来,不过她回答玉姐已经辞工回家了,后来就再没有了。

二舅娘心里满满的伤心失落。在外打工的人漂泊无定,同事间、工友间、朋友间的关系脆弱得象根丝线一样。一旦辞了工,换了厂或公司,交往马上变得少而又少。如果回了家,因为通讯不便,那更是意味着会彻底断了联系,一辈子都再难相见。二舅娘没有办法找到小桃,而小桃又以为她辞工回家不再回厂里了,难道她们这对金兰姐妹就要从此天各一方,永远别离了吗?

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二舅娘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如流水线上的机器般过得麻木而千篇一律的重复。厂里的人事变动很大,许多老同事、工友都在深圳汹涌不息的流动人潮冲涮下,变换了新面孔。无论是厂的管理层还是车间,年轻人开始多了,象二舅娘这种年纪的老员工比例渐渐减少。与小桃离别后,她再没有找到很知心体己的朋友,时光就在淡淡的生活和丝丝哀伤的思念中流逝。

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深圳的远近山岭、大街小巷、公园广场依然绿树葱笼,车流人潮依然熙来攘往,夜晚依然流光溢彩灯火璀璨。但不时袭来的北方寒潮还是展现了它的威力,人们不得不穿上了厚实的冬衣外套,火锅店的生意开始红火,一片清冷的气氛弥漫于天地。这天晚上,二舅娘正和一些工友在工厂的食堂里看电视,食堂对面就是厂办公室,里面有人在值班。电视里放着一部香港片,打打杀杀的并不怎么好看,却可以打发时间,所以无处可去的二舅娘就坐在人堆里淡然无味地看着。忽然喧嚷中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老乡,在办公室里的,说有人打电话找她。二舅娘心里觉得奇怪,晚上是谁打电话来呢,会不会是家里,是不是老人或孩子生病或有什么事了?她忐忑不安地赶忙走到办公室里,拿起电话,急声问:“喂,我是阿玉,你是谁,有什么事!?”

电话那边没有马上回话,顿了一下,一个低沉而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玉姐,是我啊!我是小桃。”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3 10:36:27 +0800 CST  
(39)
“小桃,是你!你在哪了……现在怎样了……小杰找到了吗?”

听到小桃的声音,二舅娘惊喜得喊了出来,一连串的问题,拌着想念、心疼、担忧……从心底喷涌而出。

可是,这些二舅娘急切想知道的问题,却如密密的雨点落到水里,并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小桃声音低缓地说:“玉姐,我已回到深圳了,你现在有空出来吗?我们见面再说吧。”

“好,好,你在哪,我就去!”

没想到日夜牵挂的小桃竟已回到了深圳,激动不安的二舅娘马上出了工厂,打了辆摩的。小桃说她在一家小超市的门口,离工厂不是很远。

当二舅娘到那超市时,是晚上将近九点,买东西的顾客进进出出的很多。她的目光焦急地在门口的人群中来回搜寻,却没看到小桃的身影。正当她以为小桃进超市买东西了,想去里面找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玉姐……”

这声音就如一片已被风干了,失去味感和营养的白面包,没有夹着任何兴奋、喜悦、激动之类的感情,平平展展,艰难地从周围的喧攘中挤出一条缝隙,飘到了二舅娘的耳中。

二舅娘扭头一看,一瞬间反应不过来——眼前看到的人,真是自己那个美丽、刚强、干练的小桃妹妹吗?在火车站送别的一幕还恍然如昨,那时的小桃虽然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痛,却仍然保持着端庄娴雅的气质与妆容。可仅仅不到两年的时间,二舅娘重逢的小桃消瘦憔悴、面色苍白、衣着土气。最令人心疼的是,往日她那双好象装着一汪清澈的潭水,会说话的眼睛,此时干涸无神。还有那一头随意绾着的秀发,竟清晰可见有了许多白发。再看到小桃孑然一人,二舅娘心里的问题已明白了大半。

“小桃,你怎么成这样了……”二舅娘抱着她,一下子涌出了眼泪。

“玉姐,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吧。”小桃仍是那种淡淡虚空的神情和语气。

两人在超市旁的一间小吃店坐下。 见面前,二舅娘原本心里有许多的话要问,要和小桃说。可是见到她后,却一下子都沉沉地哽在心里,说不出来。

“小桃……”二舅娘刚想开口说话,眼泪却又先涌了出来,哽住了喉咙。

“玉姐,深圳的变化真大啊,许多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

是的,改革开放就如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在施展点金术,使深圳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在发生着神奇的变化。到处都在建设,大厦、厂房、住宅区、高速路、公园、广场……以令人难以致信的速度出现和铺展。

“是啊,天天在变,我们以前经常去的一些地方都已经拆掉改建别的了。” 二舅娘不想过多感慨这些,她急忙岔开了话题:“小桃,你什么时候回深圳的?现在住哪,这两年过得怎样?”

小桃怔了下, 显得没一下子从二舅娘的话题转换中反应过来。

“我回来有十多天了。去年末我打电话到厂里找你,说你辞工回家了,以为你再也不出来了。昨天我在街上碰到了小芹,说你又回厂里了,所以才打电话找到你。”小芹是她们以前的一个工友,结婚后辞了工,两夫妻一起在工厂附近开小食店。

“你现在住哪呢?”

“我暂时住旅社里,这几天都在找工。”

“这两年你过得怎样,找小杰有眉目了吗?” 这是二舅娘最关心的问题,也应该是最触及小桃伤痛处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

“这两年……” 小桃似乎一下子陷入了记忆的泥潭中,却很茫然的找不到漫溯的路径。

“我们分别后,你先到了哪?” 二舅娘想从分离那一刻起,没有遗漏地知道小桃经历过的所有事。

“分别后……”小桃在使劲回忆着,那苦苦思索的神情更加让二舅娘悲伤和心痛——昔日那么聪敏的小桃,现在竟变得如此的反应迟缓。

“我先去了太原、大同这些大城市……”小桃终于还是回忆起来了。“起初那几个月,我不懂怎么找,都是往大城市里跑。拿着小杰的相片,哪里人多就往哪去,到处问……可是这样除了得到些同情外,没有什么作用。有好心人告诉我,人贩子是不会拐卖孩子到大城市的,城里的人也不敢收买,因为很容易被查到。他们都是拐卖到偏远,落后,贫困的小县城下面,那些地方山高皇帝远,没人管。于是我又留意打听到晋北一带封建观念很重,收买小孩的多,就往那一带去。”

“唉!你真无法想象,总以为我家那地方已经很穷很闭塞了,可那一带还要穷困,还要封闭。有的村子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走进去都要好几天。有的在采煤区,男人下矿挖煤,老人妇女小孩就捡煤矸石。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包括人的脸上身上也都是黢黑黢黑的。我一看到那些沾满了煤灰,还要帮家里挖矿捡煤的大孩子、小娃娃,就心痛得不行。如果我的小杰真是被拐到了这里,那得遭多大的罪啊……”

“我身上带的钱用完了,就在当地小县城的面馆里找了份活,工资很低,可是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每天见到很多的人。慢慢的我学会些当地的话,能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也能简单说几句。我留心地听,有时也打问,知道了那一带有些村子为了延续香火,养儿防老,收买小孩的很多。等攒了点钱,问清了路怎么走,我就辞了工,专往那些偏远的村子找去。”

“我原以为,只要我找到那些村子,应该也会象城里一样,有好心人同情我、帮我,不会太难。可是,去到我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说到这里,小桃捧起杯子喝了口水,似乎想借那热量温暖一下身子和心。

“当我进村拿着相片问的时候,那些村民不仅没同情,反而象看贼一样看着我。后来我才明白,他们都认为,花钱买了就是他们的,无论女人还是小孩,就算警察去了也不能带走。我求他们,却被赶了出来。”

“后来,我看这样不行,就想了个办法。花钱买些小玩具、小零食、小卡片之类的,进到村里不说找孩子,就摆个小摊,等小孩子们都围过来了,一个个细细地看。有时偷偷拉过一个好说话的娃娃,把小杰的相片给他看,问村里有没有来这样一个小孩。可是,这样又让村里人起了疑心,觉得我是想借摆摊拐走小孩,又是责骂赶我走……”

二舅娘听得心里发颤,眼眶湿了一次又一次。可怜的小桃,这是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

“我不怕苦。我常想,如果小杰真的被拐到了那地方,那受的苦和罪比我不知要多几倍。他肯定在苦苦盼着妈妈来救他,我不能放弃。”

“就这样,我就在晋北那带转了一年多,几乎每个县城,每个镇,每条村都去过了,却没有一一丝半点小杰的消息。直到一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个人,听了他的话,我才决定回深圳。”

“那人是谁?”二舅娘觉得奇怪,人地两生的小桃会遇到谁。

小桃没回答,她继续着回忆。“一个月前,北方已经早早入冬,天气非常晦暗寒冷。那天我再次去到一条有点偏远的村子,穿着厚厚的棉袄,用围巾把脸裹起来,让别人认不出我,装作路过的妇女,在村里观察寻找。可是冬天娃娃们也穿着厚厚的衣服,还不怎么出门,这样找没用。看着天色将晚,我想赶回县城,可是走到半路,天上就下起了大雪。那雪可真大啊,不一会就把天地间遮盖得白茫茫一片,路也看不见了。这样的天气我不敢停留,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紧往前走,可是没多久却发现自己迷路了。玉姐,你不知道那感觉多可怕,大雪纷纷扬扬,仿佛就为了将我埋住一样,身子从里到外是透骨的寒冷。一直走到天已完全黑了,我已经筋疲力尽,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幢象小庙的房子。我连忙走过去,看到大门紧锁着。但还好有个漏风的偏房,里面堆了许多干草,我赶紧裹着草,又累又饿,很快睡死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听到有人摇我,喊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一个老道长,端着碗热汤让我喝,问我是哪人,怎么会在庙里过夜。”

“我看这道长是个善良实诚的人,就把一切都和他说了。道长听了很同情我,他说他会算卦,如果我相信他,可以帮我算一算。”

“那时我已经象个溺水的人,快要绝望了。看道长又是个好人,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他要了我和小杰的生辰,细细算了一下,然后说,你不用找了,你儿子不在这。我不大相信,可是拐走我儿子的人是山西口音啊。他摇了摇头,叹口气说,人贩子怎么会把孩子拐回自己家乡呢,这不是很容易被抓吗?”

“我听了一下子就哭了,找了这么久,原来全白费了。我问道长,那我应该去哪找,他又算了下,说不用找,你的儿子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长大了会回去找你的。”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4 09:29:57 +0800 CST  
(40)
二舅娘听完小桃这两年的寻子经历,还有回深圳的原因,心如刀绞。

那是怎样一种悲苦!为了一丝漂渺的希望,不远千里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大海捞针般苦苦寻找自己心血相系的孩子。虽然从小吃过许多苦,但二舅娘还是无法想象小桃受过的煎熬和磨难,无法想象这位刚强的妹妹在苦寒的北方,踽踽独行四处找寻的场景,更无法想象那牵魂系魄的思念和一次次落空的失望交织,对她的巨大折磨与打击。

打心底里,二舅娘不相信那老道长的话,那更象是好心人使的小计策,对这位凄苦女子的劝慰。换一步说,即使老道长的测算灵验,他说的小杰“长大后”,那是多大呢!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那小桃还要忍受漫长的苦痛煎熬,这仿佛看到了希望,实际上却又如海市蜃楼般虚幻。

“小桃,你问过那道长,小杰会多大回来找你吗?” 二舅娘揪着心问。

“问了,他说一切自有定数,该回的时候就会回。”小桃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店外漆黑的一角夜空,仿佛那里藏着儿子何时回来的答案。

二舅娘更加确信那道长说的只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她还是心存感激,毕竟小桃回来了,她也不用再那么牵挂担心。

“小桃,那你就好好生活,安心地等小杰吧,他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小桃点点头,眼睛里闪现出了泪光。“嗯……玉姐,这两天我去了厂子,还有小杰的幼儿园那……一切都变了,我怕小杰回来都认不出地方了……”

二舅娘明白,小桃的厂子两年前转让给别人,后来那一片开发被征收拆迁,现在已经没有了。假如不是遭遇变故,光凭征拆补偿,小桃都已可以迈入小富行列。可如今她艰辛经营的心血不仅属于别人,还被世事无情冲蚀得不留一点痕迹,又怎能不叫她黯然心伤呢。还有那幼儿园,曾经寄托着她对儿子浓浓的温情回忆,然而因为街道整治,它也已经搬走了,现在那是一家酒店。

“小桃,还有我们的厂子在啊,小杰一定会记得那的。”二舅娘说的这个厂子,是指两人一起打工过的,周老板的厂。周老板很喜欢小杰,所以小桃谈业务时也带他去过好几次。

“周老板的厂,说不定以后也会变……”小桃喃喃地说。

“不会,不会的……小桃,你回到深圳了,怎么不找周老板呢,她也很牵挂担心你,一见面都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周老板……”小桃脸上的神色更黯淡了,“她这么关照培养我,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可我却弄成这样,哪还有脸见她呢……当初我执意要跟阿成的时候,周老板苦口婆心劝我,都是为我好,我却让她失望了……”

“不要这么想,小桃,周老板是个很有善心的人,她不会介怀过去的事情的。你能够回去帮忙,她肯定很高兴……再说,你要等小杰回来找你,肯定是在她厂里最好啊!”

应该是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小桃终于答应了。二舅娘回去和周老板说后,她很高兴,马上同意让小桃回厂里上班。

就这样,时隔八年多后,这两位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又一起坐在了流水线旁。只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她们当年那批工友已经换了几茬,现在身旁大都是些年轻稚气的新面孔。而二舅娘已成为生产线的小主管,小桃则要从一名普通工人重新做起。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5 13:24:46 +0800 CST  
(41)
小桃重回到熟悉的生产线旁,可又觉得如此的陌生。

在她离开的两年里,深圳的经济、科技发展太快了。原本火热的BB机已经渐渐失宠,代之以更加方便的手机。而且手机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更新换代——直板的、翻盖的、滑板的……黑白屏的、彩屏的、炫音的……还有电脑,以前是功能落后、款式单一的286、386……现在已经出现了更高端的奔腾……生产线的科技含量也更高,更自动化,对工人操作技术水平的要求也提高了。

二舅娘把小桃安排在自己旁边,就象小桃当初带她进厂那样,手把手教她适应新的生产线、新的操作技术、新的产品。可是她心疼地看到,昔日聪敏灵巧,手脚利落的小桃,变得木然笨拙,反应迟缓。人生的巨大变故,丧夫失子的悲痛,厂子与事业的幻灭,还有苦苦寻子的煎熬,已将这个昔日美丽灵慧的妹妹摧折得失去了精气。

她常常会忙着忙着,就忽然停下来发呆,怔怔地望着一个地方,或车间的某个角落,或窗外的天空,或是什么也不看,眼神空洞洞的漂浮着,好象陷入了绵长深邃的思忆之中。直到二舅娘叫一声或动一下,她才会蓦地从另一个世界里惊醒过来。两人间也不再象以前那么多话语了,大多时候是二舅娘在絮絮地说——厂里的八卦,社会上的新鲜事,电视放的好看剧子……想让小桃能够分一下心,转移一下注意力,不再封闭于思念儿子的苦痛之中。可是往往二舅娘说了许多,都只是如山间的轻风般从小桃的心上掠过,没有得预期的回应。唯一的例外,就是二舅娘说自己孩子的时候。有时她会说起女儿小玲多么懂事,小小年纪就可以帮家里干农活,照顾弟弟。又说儿子阿添是多么调皮捣蛋,经常惹得爷爷奶奶又气又爱,哭笑不得……每当这个时候,小桃总是听得分外出神专注,嘴角还露出难得的笑意。可是,这往往又不可避免地使小桃由人及己,沉沉地陷入对儿子的苦念之中。比如二舅娘说女儿到了上学年纪,自己背着书包每天走几里路去大队小学上一年级。小桃脸上就会露出凄凉的神色,喃喃地说:“如果小杰没丢,也应该要上三年级了。”那个她原本准备给儿子上学的漂亮笔盒,仍好好的保存着,还想着母子重聚那一天,可以带给儿子小小的喜悦。当二舅娘说孩子长得很快,衣服都不知该买多大时,小桃就会哀哀地说:“小杰应该也长高了,衣服肯定都不合穿了……”说着眼角又现出了泪光。

但无论如何,回到深圳的环境条件好了很多,还有二舅娘的陪伴照料,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慢慢改善和恢复。尤其是周老板心痛小桃这样,专门和她长谈了一次,使小桃重新竖立起了本已倾圮的生活支柱。

“桃女,你要振作起来!那些不幸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软弱流泪没有一点用处,要坚强面对,生活还要继续,明白吗?”

“周老板,谢谢你……厂子没了我不怕,阿成死了我还可以撑着,可是小杰丢了我真的受不了……他是我命里分出来的骨肉,从十月怀胎到会坐会爬,会呀呀学话叫妈妈,会走路了抱着我的腿、扑进怀里奶声奶气地撒娇……会读书写字、心疼妈妈辛苦……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他……现在怎样了,在做什么,有没有受欺负,别人对他好不好……会不会很想我,会不会哭……有没生病,会不会冻着、饿着……衣服是不是小了,破了有没人给他补……有没上学,功课怎样……有时我一想到山西那种穷困闭塞的山村,心里就绞痛得象刀子在割一样,如果小杰是被拐卖到那种地方,那得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说到这里,小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掩住脸呜咽哭着,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周老板充满怜悯地看着小桃。她是女人,也是母亲,怎么可能体会不到失去儿子那种摧肝裂肺的痛呢?可是正因为满怀同情与悲悯,她更要劝解小桃,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不能再让悲伤与不幸继续主宰控制这个可怜女子的生活与命运。

“小桃,你想听听我过去的事吗?”等小桃的情绪稍平复些,周老板用温和的语调缓缓地说。

小桃有些意外。因为周老板表露给员工的一直都是爽朗强干,说一不二的一面,一般都是说生产业务,从来不会提及私事。而在员工的心里,周老板这么睿智能干,事业成功,人生肯定也是十分幸福美满,这是毫无疑问的。可现在,周老板为什么要和小桃说自己的事呢?尽管疑惑,但想着都是为她好,小桃就点了点头。

周老板的神色变得凝重而悲戚,可以看出来,她要回忆的是一段十分沉郁的往事。

“桃女,你别看深圳今天这么繁荣漂亮,以前它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是土生土长的深圳人,十九岁嫁到丈夫这条村子。那时的生活可真苦啊,住的是低矮的茅草泥坯房,农民辛辛苦苦种地,却饭都吃不饱。家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结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家里人口多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困窘难熬。”

“人穷了,没办法了,就会找活路。那时我们这里的人啊,眼睛都盯着香港。虽然公社天天宣传香港是资本主义的毒窝,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什么的,不许村民与香港那边的人来往,更加严禁偷渡。可是我们离香港那么近,各种各样的消息好象海风一样刮过来,钻到人们的耳朵里,心里。唉!那时香港生活那么好,在我们眼里就象天堂一样,再比一下眼前的穷困,差距实在太大了,怎么可能不让人动心思呢。一开始我们村里是有几个胆大的偷偷跑去了香港,后来托人捎了信、捎了东西回来,那可就不得了了,全村都人心浮动,跑的人越来越多,什么都拦不住。见到这样,我和丈夫也动了念头,可是我们孩子还小,就商量着他先偷渡过去,站稳脚跟了再想办法带我们过去。我丈夫从小在海边长大,会游泳,他就和几个人偷偷从红树林那下水,想从深圳湾游过香港。”

周老板的脸上浮现出了哀伤:“他一走好多天没有消息,直到有天一个和他一起下水的邻村人跑过来告诉我,那天他们偷渡没有成功,因为遇到了大风浪,都给打散了,他也是侥幸拼死游了回来,可我的丈夫却生死未卜。直到又过了几天,海水把一些尸体冲到岸边,才发现里面有他。”

听到这里,小桃不禁睁大了眼睛。她没想到,周老板会有这么悲惨的经历。可是接下来的叙述,更让她心里发颤。

“丈夫死后,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更加艰难。那时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一条活路,就是逃港。要偷渡去香港,都是通过水路和陆路,水路就是坐蛇头的船或游过去,这个安全风险大,但被抓住遣返的机率也小些。走陆路就是穿越边境线过去,有严密的铁丝网,还有军队和民兵把守,很难成功。可是我遇到了一个机会,就是那时香港为解决劳力短缺,出了一个政策,只要成功偷渡的人,都会发给身份证,给香港户藉。大陆这边的人得到消息,扶老携幼,发疯似地往边境跑。我背着、抱着、拖着三个孩子,也夹在人群里往梧桐山那边跑去。我们村子离边境有二十多公里远,那时候正值春寒,天上又下起大雨,我带着孩子到达梧桐山时,全身都淋湿了,又累又饿。那幕悲惨的场景我至今都难忘,就象昨天发生的一样——漫山遍野的人,老的小的,病的弱的,衣衫破旧,面容愁苦,躲在石头下,树下,沟坎里,被冷雨淋得瑟瑟发抖。梧桐山横跨边境,过去就是香港了。可是边防军和民兵拦住我们不让过去,香港那边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闯关潮,也关闭了边境。我的大女儿阿琳,那时才8岁,出门时还在感冒发烧。她多懂事啊,身体不舒服,一路上还帮我提着东西,照顾妹妹和弟弟,没有叫过一声苦和累。在梧桐山上,她淋了雨,病得更厉害了,小脸烧得通红,浑身冷得不断地发抖。你说我作为一个母亲,那时有多心痛、多无助,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把带的不多的一点食物给她吃。可她都病成那样了,却不肯吃,要留给弟弟和妹妹。才两天的时间,阿琳就不行了,我是看着她在我怀里闭上眼睛的……”

说到这里,因为触及伤痛的往事,悼念自己的爱女,周老板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大滴地滚落下来。小桃被深深地震颤了,周老板过往的遭遇竟然也如此的不幸,那她后来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我忍着悲痛,把阿琳埋葬在梧桐山上。为了逃去香港,我没了丈夫,又没了大女儿,如果退缩回去,怎么对得起他们呢。那时我就决心,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后来,梧桐山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们只想往前,没一个退后。便有不怕死的带领大家一起冲破边境的铁丝网和军队、民兵的拦阻,逃了过去……”

“到了香港后,我带着两个孩子露宿过街头,住过狭小的木屋……捡过废品,做过走鬼,还当过苦力……总之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那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苦再累,都要好好活下去,这即是抚养女儿和儿子的责任,也是告慰死去的丈夫和大女儿。”

“小桃,佛家说:‘众生皆苦’,人活在世上,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苦难和苦处。即然无法躲过,那就要坚强面对。阿玉把你回深圳的原因和我说了,我相信那个老道长是个高人。小杰是个乖孩子,以后肯定会回来找你的。好好想想,你希望儿子回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不应该努力,让他回来后有好的生活吗?”

周老板一番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的话,让小桃如在沉沉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亮。儿子丢失的沉重打击,本来已让她陷入混沌之中,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可现在,周老板就如苦海中的一盏航灯,给了她指引,让她有了面对苦难,继续努力活下去的勇气。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6 09:49:09 +0800 CST  
(42)
二舅娘欣喜地看到,小桃有了变化。她的眼睛不再是那么呆滞茫然,而是如历冬干涸的小溪注入春水,又回复了一些清澈与生气。她的脸上不再是纯粹的憔悴苍白、布满忧愁哀苦,渐渐有了血色与舒展。刚回厂里时,她对生产线和那些加工的产品是十分漠然的,只是机械木讷地重复着动作。人坐在厂里,心却明显游离于思念寻找儿子的天地间。现在,她又对这份曾经热爱的工作起了兴趣。有时会细细地问技术操作的要领,还有加工产品的技巧。逛街的时候,她在那些低廉的衣服、头饰、鞋子里用心挑选,把自己原本土气,不合时宜的装束,更换成端庄整洁的打扮……

小桃本来就是万里挑一的美女子,还不到三十岁,只是被苦难的命运风刀霜剑般无情地摧残,剥夺了美丽与灵秀。她仅仅是稍稍恢复了不多的姿容,已引得许多人,特别是异性的注目。由于小桃离开厂子已有几年,加上人事频繁变迁,知道她往事的人已很少。就算有些知道的,也是抱着深深的同情,丝毫不减对她漂亮能干的倾慕,所以身边的追求者如干旱土地上的小草,经过春雨后又开始多了起来。

二舅娘知道周老板找小桃谈过,却不知她们谈的详细内容,因为周老板并不想太多人知道她过往的隐私。但她能钦佩地猜到,周老板肯定是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道理,才让小桃能有这样的改变。看到这个可怜妹妹的生命花朵能够在狂风暴雨摧折后又重新盛开,她打心底里高兴和宽慰。特别是又有人爱慕小桃,她更觉得这是好事——如果小桃能从伤痛的过往走出来,组建新的家庭,再生孩子,那她就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每当想到这些,二舅娘心里就充满了喜悦,仿佛看到了小桃未来的希望。

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发现,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小桃,你这么聪明,用心把这些生产线和产品摸熟弄透,以后再把厂子建起来。”二舅娘想鼓励她重拾事业的梦想,摆脱不幸的噩梦。

“厂子?” ……小桃一时没反应过来,显然她根本没想过这个,苦笑着说:“现在还想什么厂子,我只想多攒些钱,等小杰回来了要租房子、要上学、要吃要穿,用钱的地方很多……”

“你再把厂子做起来,赚多些钱,不是可以让小杰生活更好吗?”

小桃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玉姐,我没有那个心思和精力了。没了儿子,我就象丢了魂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小杰不在身边,我做什么都不踏实。”

“那……”,二舅娘踌躇着,终于还是期期艾艾地说出了那句话,“你已单身这么久了,还年轻,有没想过找过一个男人,再建个新家?”

小桃一听到这话,脸色马上变了,她知道二舅娘误会了自己:“玉姐,没有,我完全没那种想法。小杰还没找到,我怎么可能想着找男人呢?这怎么对得起阿成和儿子……我打扮好些,是听周老板的,不想小杰回来失望地看到我苍老憔悴的模样。”

二舅娘的心堵住了。小桃虽然有了变化,但刚强坚执的性格没有变。她的心里仍然满是儿子,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儿子。更令人担心的是,她把儿子回来,作为一件在不用很久的将来就会发生的,并必须抓紧为之做好所有准备的事。她似乎从惘然的泥潭中跳出来,却又坠入了妄想的深渊之中。

周老板听到二舅娘说的小桃情况,心里翻涌起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力感。她悲哀的是桃女太可怜了,虽然那次谈话她不惜把自己的凄惨家世和奋斗历程说出来,以激起桃女坚强生活下去的信心。可她也明白,自己的遭际与小桃的不幸其实根本不可比。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和大女儿,但还有家族的亲人,还有两个儿女。而小桃除了丢失的儿子,却已没有别的亲人,连她那个糊涂的婆婆,都已在家破人亡后羞恨交加病逝。一个儿女,就相当于母亲的一根生命支柱。而小桃只有一个孩子,那是她唯一的支撑。加上丧夫和失去厂子心血的打击,这哪是随随便便一席谈话就可以消解的呢?她觉得无力的原因是,从刘大师对小桃测命作出那个谶言起,自己就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地阻挠它的实现与发生。然而一次又一次,却都功亏一篑。那个主宰小桃的,叫做命运的东西,就如一弯映在水里的月亮。本以为可以很容易地将它揉碎和抹去,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发现,无论做什么努力,它都静静地在原处,亘古不变地演变着笼罩世间的阴晴圆缺。

“阿玉,桃女的命全系在她儿子身上了,没有别的精神支柱,这最令人忧心!现在为了儿子她可以暂时振作起来,一旦时间长了,消磨了希望,又或是受到什么更大的打击,我真担心她会支撑不住啊!”

听了这些话,二舅娘也忧心忡忡,她想了想,问:“周老板,你真的相信小杰长大后会回来找小桃吗?”

“我信……小杰不见的时候六岁了,能记着许多事情。如果他长大本性没有变坏,对他妈妈有心,应该会回来找的。”

周老板说的只是“应该”,这两个字的背后并没有充足的信心。是的,那是将来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后,可能发生,但也可能不发生的事情,有谁能够确定呢。

但无论如何,生活仍在继续。在明天的分分秒秒如浪涛般迎面扑来前,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降临什么,发生什么……而对于小桃,半年多后,时间给她带来了一个震天撼地的,来自警察的消息——拐走小杰的人贩子被发现了。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7 11:10:22 +0800 CST  
(43)
从小杰不见那一天起,小桃就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警方的消息。起初她人在山西,给福建那县城的公安局留了厂里的电话,让二舅娘帮忙留意。后来情况发生变化,警方建立了全国打拐数据库,将案情移回深圳,方便家属查问。

小桃都记不清楚自己往镇上的派出所跑了多少次——那里寄托着找到儿子的唯一希望。可是无一例外的,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还没有消息,如果找到了会通知你。这冷冰无情的答复,如一座大石碾,将小桃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压碎、磨细、吹散,露出面目狰狞的绝望。

难道真的只有相信那虚幻的测言,什么也做不了,枯坐等待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儿子自己回来吗?这种等待看似有希望,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人的“希望”。

可就在希望越来越稀薄,悲怆的绝望越来越浓郁的时候,警方一个电话打到了厂里,说发现了拐走小杰的人贩子,叫小桃赶紧去配合调查。

小桃惊喜万分,激动得不能自已。还是一旁的二舅娘冷静些,她虽然高兴,却不禁产生疑问:为什么警察不说是抓到,而是说发现?为什么不说有小杰的消息,却只说是找到了人贩子?

这些疑问都随着小桃去到派出所后,慢慢清晰起来。

原来警方说的“发现” ,是北方有一座监狱,几个星期前开展深挖余罪活动,就是动员在押犯人交待隐瞒的罪行,或者检举其他罪犯没交待的罪行。其中有一个犯人为了争取立功,揭发曾经同仓的王姓犯人,透露过曾经在福建某个县城拐过一个小孩。这个犯人是因为贩毒而入狱,判的重刑。监狱方马上提审,他知道如果交待了会加重刑罚,所以抵死不承认,只说是随口开玩笑。监狱警察也不好糊弄,发了协助调查函到福建那县城的公安局,很快查出几年前的确发生过一起拐卖儿童案,而且许多情况都与揭发的描述吻合,于是就坐实了这起案件。但是警察在进一步审讯,想找出被拐卖小孩去向时,却遇到了麻烦。这王姓犯人年届五旬,有过多次犯罪前科,劣迹斑斑,面对警察的提问审讯或是东拉西扯,或是一言不发,或是装疯扮傻,怎么也不肯交待案情。因为离案发时间过长,找不到别的证据,警方一时也束手无策。后来有人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叫受害家属参与进来,或许能收到常规办案手段以外的效果。

小桃马上向周老板告了假,二舅娘不放心,也一同陪着去。 两人坐上火车,赶往北方那所监狱。

路上, 小桃心绪翻腾不安,触到激动处伤心处,忍不住低声啜泣。这是儿子丢失几年来,她第一次得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之前她疯了似的扑进茫茫天地间,人海里,想靠着自己那一点点绵弱的力量,决心无论多苦多累,都要把儿子找回来。可是整整找了两年,踏遍那一大片陌生的地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身体受的罪,忍饥挨冻,遭人冷眼,颠簸奔波她不怕,但最难受煎熬的是一次次寻而不果的失望,就如秋天树上飘落的叶子,伴着寒雨冷风,一层又一层地铺满心里,腐烂、发酵、化泥,散发出荒凉悲绝的气息。她没想到,自己苦苦找寻的方向完全错了,那个人贩子服刑的监狱在东北,那儿子很可能也在那一带。这是接近确定无疑的推测,那么她不再是毫无头绪的乱撞,而是真的离儿子越来越近!如果那人贩子能够如实招供,儿子找回来就指日可待……可是如果他怕加重罪刑死不招认呢,又该怎么办……

怀着种种如乱麻般的想法,在坐了两天的火车,又转了好几次汽车后,小桃和二舅娘赶到那所监狱。警察给她们介绍了情况,拐走小杰的罪犯是个多进宫,犯的罪名五花八门,投机倒把、滋事、盗窃、诈骗……最近一次是因为贩毒被人赃俱获。警方之所以想到找小桃来帮忙破案的办法,是因为他们了解到这罪犯虽然可说是无恶不作,却注意到他的一个情况,就是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许多违法所得都寄回了山西家里。可他的儿女们在他入狱后,却从没来看过他。警察分析这名罪犯还没有冷酷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如果让受害者家属来直面他,可能会在攻破其心理防线上起一定作用。

第二天,在监狱方的安排下,小桃由二舅娘陪着,在会见室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见到了那个夺走了她的骨肉至爱,毁灭了她的生活,曾经在心底无数次咬牙切齿痛恨的那个人。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8 09:40:07 +0800 CST  
(44)
在会见之前,警察就叮嘱小桃一定要注意控制情绪,把握好时机分寸,否则这次精心安排将完全失去作用。对于小桃来说,这不容易做到,她心里积压的愤怒与怨恨,已如火山嬗动般难以抑制,就等着见到那个恶人时,毫不留情地全部暴发倾泻过去。可是她又很清楚地明白,儿子还没找到,去向还掌握在他的手里,自己不能凭感情用事,必须保持理智冷静。

在等待警察把犯人带来的时间里,这两种相反的情绪在小桃心里冲突、交织,使每分每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会见室里面通向监仓的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先出现,然后是一个深蓝色囚服的身影,后面还有一个警察。

小桃和二舅娘的心陡然加快,屏住呼吸,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个警察把犯人押进来。

乍一看之下,两人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来之前,她们都已先入为主地在心里为这个人画了像——相貌凶恶,目光阴鸷,五大三粗,充满戾气……可能脸上还有刀疤、大胡子什么的。可是眼前这个人身材瘦小,满脸皱纹,头发斑白,面容瘦削,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玩世不恭似的笑意……如果放在街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不起眼的老头。

警方为了达到突然冲击的心理效果,并没有事先告诉犯人这次会见的安排。当被警察带到会见室后,他双眼充满狐疑地在小桃和二舅娘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还向一旁的狱警表示疑问,但并没有得到理睬。

小桃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眼前这个人,光凭相貌,你无法把他和十恶不赦联系起来。如果在街上遇见,还很容易受内心直观判断的蒙蔽,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个有着和善外貌的人,在小杰被绑架、丧父,伶仃无依的时候,假意帮忙找爸爸,卑劣地将他拐走。现在被发现了,竟还不肯承认。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怎么就会有如此心肠冷酷歹毒的人呢!

会见室里出现了冷场,这是警察吩咐小桃不要急着说话,故意制造的。那犯人先是狐疑,得不到答案后,显现出了焦躁,开始嚷叫起来:“带我来这里干啥,这两个女人是谁,我又不认识她们!”一口地道的东北口音。

“我是被你拐走那小孩的妈妈。”在警察的示意下,小桃压抑着情绪,用平缓的语调说。

犯人愣了一下。但仅是一瞬间,就马上露出一副苦相,哀诉似的说:“我真没有拐卖小孩,我自己也有儿女,怎么可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呀……大姐,我是被冤枉的,我虽然干过别的事,犯了法,可真没拐过你孩子。我可以发誓,如果做了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说着,他竟好象满腹心酸委屈,两肩一耸一耸地,抽抽嗒嗒抹起眼泪来。

“都有人指认你了,还敢抵赖!”二舅娘气愤不过,在一旁帮了腔。

“不是,大妹子,我那是听一个山西人说的。你不知道,我们监仓里都喜欢吹嘘犯过多少事,作为显摆,所以我就把听来的也拿来吹牛了,都怪我嘴贱。”一边说,一边竟用带着铁铐的手啪啪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他这么个大男人,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怜兮兮地又哭又发毒誓,似乎真的受了很大的冤屈。本来想给犯人造成心理冲击,可现在却是小桃和二舅娘有些手足无措,心底还不禁产生了动摇,难道真的不是他,是警察搞错了?还有一点,拐走小杰的人是山西口音,可眼前的这个人却明显不是。

“那个山西人怎么说的,你好好给我说说。”渴望知道儿子的消息,让小桃在犹豫踌躇中选择了相信他。

“大姐,我做过生意,喜欢到处跑。去年到山西的时候,认识了个朋友叫老吴。因为我也有亲戚在山西他那个地方,所以很聊得来。有一天,我们在喝闷酒,聊着聊着,我说生意难做,钱难赚。他乘着酒劲说现在这社会只有胆子大走偏门才能赚钱快,我问他有啥门路,他故作神秘地说去南方拐孩子回来卖,这样很快能赚大钱。我吓了一跳,说不怕被抓吗?他说他曾经在福建拐过一个男孩,卖了一大笔钱,一点事也没有……”

听到这里,小桃的心发抖了,颤着声问:“他把那孩子卖到哪了?”

犯人仰头想了想:“具体我不清楚,不过听说转了好几手,因为孩子年龄有点大了,买家怕养不熟。”

“他们有打他吗?他有饿着冻着吗?有哭吗?找妈妈吗?……..”这一连声的追问,小桃是哭着喊出来的。

“这个,孩子哭闹,肯定会上些手段,打打骂骂难免的。南方的娃子到北方肯定不习惯,受不了的啦。细的我也没问,因为我拒绝了老吴,不做这个伤天害理的事。”犯人脸上露出了气愤填膺的神情。

“那个老吴在哪,你告诉警察去抓他。”

“我不知道啊,我和他也是萍水相逢,了解不多。”

……

本来,在会见室的两个隔间里,起初各有一名警察在看着。但当小桃和犯人的对话开始后,为了不让他们有顾忌,警察就退出了门外。这时发现小桃情绪这么失控,警察赶忙进来把她带出去,问说的情况。小桃把两人的对话都说了,那警察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恨恨地说这是只老狐狸,本想让受害家属来给他压力,没想到却让他巧舌如簧牵着鼻子走,还故弄玄虚把小桃的情绪弄崩溃了。

“可是,拐走我儿子那人明明是山西口音,他不是啊。”小桃陷入了迷糊。

警察说其实他们也搞不清楚他是哪里人。因为象这种四处游窜的老油子,为了逃避打击,身上从来都会有很多假身份,却不知哪个身份是真的。他们查到他几次往山西一个地方寄过钱物,猜测是寄回家里。但审问时他说是有亲戚在那,也从来没有亲属来探过监。不过他是哪里人对办案并不重要,警方也没有那么多人力去查证,所以没有深究。

这次会面的策略显然已经失败了。小桃在老于江湖的犯人面前,就如一只单纯善良的小白兔,无力而柔弱。那犯人站起来的时候,仍是带着那戏谑似的表情:“大姐,我知道你丢了孩子很难受,可这真不关我的事,我是被冤枉的呀。”说完,就跟着警察被押回监仓,一边走着,嘴里一边低声哼起一曲不知名的调子。在旁人听来,就如一只恶心的大绿头苍蝇在嗡嗡地飞。

但正是听到这调子,小桃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猛地大声说了一句话,那犯人象触电似地站住了。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19 08:35:13 +0800 CST  
(45)
犯人只是随意哼着一支没有词的调子,那应该是他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在旁人听起来,除了感觉腔调有些悲凉,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当它钻进小桃的耳朵里,却如滚石入水般掀起了阵阵巨大的波澜。

这调子小桃太熟悉了,她在晋北一个小县城里苦苦寻找儿子的时候,到圩集庙会、街头巷尾、大村小屯里,就经常会听到这个调子。这是山西梆子戏的一种,而且因为那个县城的文化和方言与别的地方不同,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流派,只有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才会喜欢和哼唱这种有些怪异的曲调。而眼前这个犯人顺口可以哼吟出来,就说明他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他就是山西人——他所说的之前认识一个山西人贩子老吴,其实就是说的他自己,他是在刻意伪饰、狡辩,戏弄眼前这个无辜柔弱的女子。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你知道我丢了儿子已经家破人亡了吗?你知道我找儿子找得多苦吗?

当小桃气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含泪说出这句话时,旁边的警察,还有二舅娘,却都听不懂,因为她是用山西那个县城的土话说出来的。可是犯人听了,却象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身上般,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转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小桃。刚才的狡狯滑舌已消失无踪,代之以惊慌和结巴:“你,你是山西人?你怎么会说我们那的话。”

“我在你家那呆了整整两年,哪条村子、哪个山旮旯我都去过了。”

“你到过延平寨吗?”

“去过。那里离县城很偏远,只有几十户人家。”

听到这里,犯人竟有些激动,眼角还泛起了泪光:“你知道寨子里有一户姓牛的人家吗?整条村只有这一姓。”

“知道。”小桃踌躇了一下,这条村她的确去过。那户牛姓人家是村里的外来户,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叫牛婆婆。牛婆婆仅有一个儿子,在一次和邻居的争拗中冲动打死了人,离家逃走了,二十多年杳无音讯。儿子逃走后媳妇很快也改了嫁,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孙子成年后跟人下井挖煤,出事故没了。一个孙女长大后嫁到了晋南很远的一个地方,就剩下牛婆婆自己一个人。

小桃之所以对牛婆婆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在那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敌视她,把她当外来的搅事者或人贩子看待,只有牛婆婆对她表示了善意,给她水喝,还顶着村里人的指责让她住了一晚。小桃看牛婆婆这么可怜,也帮她干了不少家务活。

现在犯人为什么要问起这户人家?往深一想,小桃若有所悟。

犯人在细细问过牛婆婆家的情况后,跌坐在铁椅上,仿佛被忽然抽去了精气神一样,呆滞地一言不发。

刚才小桃和犯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用晋北的方言土话说的,二舅娘听不懂,但能明显地感觉到事情出现了转机。她见那犯人不说话了,连忙从包里掏出几张相片,紧贴在会见室的窗玻璃上,大声说:“你看看,这是三年前的她,年轻漂亮幸福……你看看,这是她一家子,这是她儿子……现在都没了……她才不到三十岁,可为了找儿子,生活全毁了……”

犯人被二舅娘的话惊动,呆滞地把眼光转过来,看到相片上的人,尤其是刚一触及小杰那天真可爱的脸庞,马上被炙烫到似的转开了,不敢再看。

警察把犯人带回了监室。当天晚上,监狱里就传来消息,犯人全部招供了拐卖小杰的犯罪事实和去向,狱方会将线索移交到地方警方,叫小桃回去等消息。

出乎警方意料的是,小桃提出要求再见一次那犯人,因为她想知道小杰被拐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她的心就象一片沙漠,饥渴万分地想了解关于儿子的每一点消息。


第二天,还是在那间会见室里,犯人的头低垂着,只能看见一簇花白的头发。

“牛大哥,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你知道牛婆婆想念你、担心你,眼都要哭瞎了吗?”小桃自从知道这犯人就是牛婆婆那离家逃亡多年的儿子,还有他如实招供之后,恨意已消褪了许多。

犯人抖索着微微抬起头,脸上满是悔恨和愧意:“大妹子,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

原来,这犯人牛大哥原也是个本份的庄稼人,夫妻俩辛辛苦苦种着几亩薄地,奉养母亲,抚育儿女,虽然生活清贫,却也苦中有甜,悠然安稳。可是有一点不好,由于他们家是逃荒来的外来户,也就是那里整条村子都是同姓同宗,只有他家是异姓,所以受到许多歧视排挤。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在分田到户,宅基地安排,邻里纠纷等方面,牛大哥更是觉得处处低人一等,不受待见。终于,在一次儿子被村里几个小混混污辱殴打,而又得不到公正处理后,他多年积压的怒火暴发,持刀杀伤几个人后逃跑了。起初,他躲得远远的,隐瞒身份到处打黑工。后来流浪到东北,他花了一笔钱,竟然就上了户口,换了一个新的身份。

有了新的身份,却再难回归正常的生活。牛大哥无时不牵念着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也偷偷往家里寄过钱物,却不敢留下姓名地址,更不敢回山西。他一个人游游荡荡,身无长物,觉得到处都充满不公平,老实会受欺负,便放纵起自己,在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牛大哥,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小桃知道他昨天说的话大部分是假的,但她很想知道小杰被拐走后的遭遇那段是不是真的。

“不不不,大妹子,那是编的,我不是真的人贩子。” 牛大哥的回答很慌乱。

他的回忆倒回了三年前。那年他到福建那个县城,是听说那里走私很热火,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倒卖生意可做。那天,他正在一家小旅社里发愁这趟白跑了,旅费都倒贴了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小孩低声的啜泣。一开始他不在意,后来觉得心烦,就找来服务员——恰好是他的山西老乡,问怎么回事。服务员说这小孩的父亲丢下他在这里就出去了,一天没回来,应该是饿了。牛大哥起了恻隐之心,就带小孩去吃了饭。这小孩说他叫小杰,长得帅气伶俐,聪明可爱,牛大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起初,他真的只想做件好事。可是又一天过去,孩子父亲仍然没有回来,他就知道应该是出事情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儿子,没有哪个父亲会这么大意丢下不回来找的。他想把小孩送回家,可一问是在深圳,就踌躇了。因为他没有边防证,而且听说那边对身份的核查格外严,他不敢去。想送去派出所,自己身上背着案子,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到第三天,当有一个男人死于非命的消息在小县城里传开时,牛大哥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猜测那死者肯定是这小孩的父亲,现在他父亲死了,这似乎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是给他这次行程损失的补偿。终于,在犹豫再三后,他心里善恶的天秤倾斜了。带着小杰,哄说是带他回家,踏上驶向东北的列车。

“他有哭吗?有说过想妈妈吗?你打骂过他吗?”小桃的声音微微发抖。

“有哭……我告诉他爸爸出事了,骗他说去找妈妈,开始的时候哭得厉害……” 牛大哥又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手指插进头发里。

“我吓过他,可是真没有打过他。这孩子很聪明,他似乎明白遇到了坏人,变得很顺从,甚至是处处讨好我……用那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哀求说叔叔,我听话,你就带我回家找妈妈,好吗?我马上要开学了,妈妈肯定等我等急了。”

听到这里,小桃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掩着脸恸哭失声。

“后来呢,后来呢……北方天气那么冷,他怎么受得了!” 小桃哽咽着追问。

牛大哥的眼晴更不敢与小桃对视了,躲闪着望向别处,嗫嚅着说:“是的,他到东北水土不服,生了病。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脸上、手上都黢裂了口子,长满了冻疮……”

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因为小桃已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二舅娘后来从警察的口中得知,牛大哥拐走小杰的动机,只是想收养他作个伴。后来他看照顾不好,就让一个认识的女人把小杰领走了,警方正循着这条线索追查。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0 09:32:42 +0800 CST  
(46)
无论怎样,小桃又看到了希望。 比起那老道长的测言,这个希望更加近,更真切,似乎触手可及——拐走小杰的人已找到,他已经交待了孩子的去向,只要循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

就这样,小桃回到深圳,每天沉浸在警方找到小杰,母子重聚的浓浓期盼之中,焦心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命运又一次和她开了个残酷无情的玩笑。那个希望看起来很美丽,闪着五色的幻彩,在眼前的空中飘飘悠悠,却是个脆弱无比的大肥皂泡。随着时间的过去,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半年多后,警方的“正在查……等消息……”再也搪塞不下去,小桃才知道,领走小杰那女人动了邪念,将他卖给一户人家,但那家人嫌他年龄大,经常哭吵着找妈妈,退了回去。又转卖到一家无子的农户,当警察追查到这农户时,却说小杰已于一年前逃离失踪,不知去向。警方又多方寻找,却再无结果。

一年前,也就是小杰八岁多的时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那么寒冷,他会跑去哪?会经历什么,怎么活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些问题如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将小桃的的心搅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二舅娘寸步不离地陪着小桃。她同样的无比心痛流泪,小杰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漂亮、聪明、懂事的一个孩子,在小桃夫妇和周围的人眼中,就如一块晶莹生辉的宝玉,爱护备至,生怕有一点磕着碰着。可是这块宝玉,父母心里无价的宝贝,却被歹人窃去,象一头小牲畜般被低贱地买来卖去,从天堂到地狱受尽屈辱折磨,现在还生死未卜,这怎能不叫人心痛欲绝呢。

那一段时间,小桃每天都泪流不止。周老板和二舅娘费尽苦心帮助她竖立起来的,颤巍巍的柔弱人生支柱,在那洪水泛滥般悲痛的冲袭下,瞬间崩圮殆尽,只遗下一片死寂与荒凉。

二舅娘十分担心小桃。如果没有这次发现人贩子和得知小杰去向的事,小桃依靠着等儿子回来那细若游丝的虚无希望,或许还可以勉强撑下去。可是经历了这次鼓起巨大的希望,又瞬间破灭的过程,小桃就如在人生的大海中被恶浪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这残酷之极的打击有谁能够承受?

小桃几次收拾行李想去东北寻找儿子,都被二舅娘死死拦住了。她明白,以小桃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可能再经受得起到异地他乡煎熬寻子的摧折。她紧紧抱着小桃,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姐妹悲声恸哭。小桃哭的是她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受尽流离折磨,觉得作为母亲愧对他。二舅娘哭的是小桃这么善良好心,命运却如此悲凄多舛,她今后的人生前路,将会布满了荆棘、坎坷和乌云。

周老板叫二舅娘多陪伴小桃, 尽量让她做些别的事情分分心。她们心里都沉沉压着一个忧虑,担心小桃这样下去,会出现别的什么状况。

然而尽管二舅娘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劝慰和陪伴,她还是揪心地看到,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在一天天地变坏。她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通常只吃几口饭就再也没有胃口,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吃东西。睡眠不好,晚上整夜失眠,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脸庞消瘦得厉害,面无血色,象纸一样苍白。在梳头时还大把的掉头发。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更令二舅娘痛心和忧虑的是,小桃的精神开始出现了问题。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1 10:05:21 +0800 CST  
(47)
小桃陷入呆滞木然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是用空洞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又或是一个人,一件东西,僵直的身体仿佛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塑像。

以往,只要二舅娘稍提醒一下, 小桃就会从沉滞中惊转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可现在她往往叫或动小桃好几次,都得不到反应。有几次二舅娘急了,抱着小桃哭喊,她才艰难地回过神来,眼神游离茫然,竟然好一会认不出眼前的人。她的精神和意识,已不堪残酷现实的重压与打击,渐渐沉浸到另外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去。

小桃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能再继续在厂里上班了。她回深圳后有一点工作的薪水积蓄,二舅娘便帮她在外面租了个小房间,让小桃好好看病调理身体。

白天,二舅娘在厂里上班,晚上去陪小桃。她想着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寄希望于时间发挥它抹平创口、冲淡一切的神奇作用,使小桃慢慢地恢复。

这几年,二舅娘也经历了很多,她的母亲最终还是因病走了,父亲在帮人盖房时不慎摔成了残疾。一个妹妹十分叛逆,不顾家里极力反对,年纪小小就跟人私奔去了外地。婆家也不省心,为了和邻居家争土地打官司两败俱伤,欠下一大笔债。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对她和孩子又打又骂。烦心的事如此多,可是她慢慢在生活的磨炼中明白一个道理,无论遇到或发生多倒霉的事,只要咬牙坚持,一切困苦都会过去。时间就如村前那条流淌不息的小河,既会不停地带来,也会不断地淘去。生活继续下去,就有希望。

她也想小桃这样,让时间的河流,把她身上的悲苦都冲涮掉。在经历了希望、失望,到至痛的绝望后,可以如蝉子脱壳般获得新生。

可是, 二舅娘却忽视——或者说是她没有经历过那种深刻体验,这世上万般事,千种情,都可以让时光岁月磨蚀消淡。但唯有母子的舐犊之情,却会随着时间愈浓愈深,那份骨血心魂相系的思念与牵挂,甚至可以穿越生死两界,任凭什么力量都无法割断。

二舅娘发现,小桃经常不在房间,不知去了哪里。她早上去厂里上班前,谆谆叮嘱小桃安心休息,不要出去。可是等她晚上下班回来,房子里总是令人心焦的空荡,没有小桃的身影。她着急地到处去找,其实也不难找到——小桃去的都是有儿子回忆的地方——厂子的旧址,虽然已经拆掉起了别的建筑,但那条路没变,路口没变,厂子门口那株高大的盘架子树还在。以前小杰还小的时候,小桃、阿成或二舅娘会抱着哭闹的小家伙来到亭亭如盖的树下玩,听蝉鸣和鸟语啁啾,捡掉下来的小花小果。街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晚上厂里不加班,或周末休息,小桃就会带儿子来这里,满脸疼爱幸福地看着他在小滑梯爬上滑下,和认识的街坊小朋友满头大汗地追逐嘻闹,或是几个小脑袋聚在一起好奇地研究小昆虫。还有镇上的广场,那里繁华热闹,经常有儿童剧演出,旁边有大商场、书店、儿童乐园、麦当劳,小杰最喜欢去那。

每当二舅娘去找,就会在这其中的一个地方,或是树荫下的围墙边,或是小公园一个角落的花坛边,或是广场边的一条长椅上,看见小桃单薄伶仃的身影在沉沉暮色中呆坐着。那双曾经美丽清澈的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长时间一动不动。周围不断有人路过,有欢声笑语,也有嘈杂喧闹,可这些都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她身体的躯壳留在这欢脱的人世间,可意识和精魂已破碎飘散。

“小桃,你怎么又来这了……吃饭了吗……我们快回去吧,天黑了。” 二舅娘心疼地想赶快把她带回租的房子里。

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小桃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努力将散成云絮似的思绪收拢回来,用一种陌生而带着些畏怯的眼神看着二舅娘:“我在等我儿子,他去玩了,等会我们一起回家。”

“小桃,我是玉姐啊,你怎么认不出我了……” 二舅娘哽咽了,没想到小桃的精神已差到这个程度,连她这个最好的姐妹都认不出了。

“玉姐,玉姐……” 小桃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那是一件遗失了很久的东西,要从记忆的最深处去努力搜寻辨认。

“是啊,我是玉姐。走吧,我们快回去,你肯定没吃饭,会饿坏的。” 说着,二舅娘拉起小桃的手,想赶紧回住处去。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小桃一下子用力甩掉了她的手,语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儿子还没回来,我要等他,不能走。”

二舅娘又伤心又急,几乎要掉下眼泪,无奈之下,只好哄着说:“小杰已经回家了,他爸爸带他回去了。”

“真的吗?”小桃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

“真的,听话,我们快回去。”

二舅娘牵着小桃,象带着个孩子,两人踽踽而行的悲凉身影,渐渐湮没于夜幕下璀璨闪耀的万家灯火中。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2 10:58:53 +0800 CST  
(48)
二舅娘很揪心小桃的身体,却不知怎么给她治。按照乡下的观念,她觉得小桃应该是太思念忧虑儿子,急火攻心,才会出现那些身体状况,包括一时认不出她来。她带着小桃到村社区的卫生站、街上的诊所,或仅是道听途说哪的老中医好,就和她去看,安神的、镇静的、补身体的药吃了许多,却没见好转。

直到在镇上的卫生院里,一个从医学院来的实习医生有些犹疑地说小桃这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病,必须要去大医院看,而且要有监护人陪着。二舅娘瞪大了眼睛,她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根本听不明白这医生指的是什么病。但听说要去大医院,还要“监护人”——也就是亲人陪着,心里涌起了悲慽不安——小桃的病竟有这么严重吗?

小桃却怎么也不肯再去看。 她并不是完全被那个迷蒙的世界吸进去,有时还会游离回到清醒里。她觉得拖累了二舅娘,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要上班,有自己家里的事,挣一份微薄的薪水,却待她象亲妹妹一样,一直陪伴着忙前忙后地操心,她心里再也过意不去。

“玉姐,你已请好多假了,要扣工资的。我没事,我可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你不用管我了。”

听了小桃的话,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痛得不行。从刚到深圳找工作遇到劫难,被小桃搭救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把这个正直善良的妹妹看作比亲人还亲的人,从心底里祈愿她能够生活美满幸福,有一个五彩的未来。可没想到,无情的厄运会遽然降临,短短几年间,将一个原本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子摧残折磨得不成人样。在她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小桃曾救过和帮过她。现在小桃遭了难,正是她回报的时候,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呢!那有背做人的良心。

“小桃,你不要乱想。夜再黑,总有天亮的时候。咱们好好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早已当你是亲妹妹,不许再说那种话。”二舅娘佯装有些生气。

“可是玉姐,你要上班,要挣钱养家,还要顾着我,太难了。”小桃眼里涌出了泪。

二舅娘紧紧抱着小桃,也流了泪:“不难,只要你能好好养病,好好活下去,姐姐做什么都值得……你一定要好好的,等小杰回来,知道吗?”

小桃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使劲点头。


最终小桃没有去大医院看,因为那可能高昂的治疗费让她和二舅娘望而生畏,而且也找不到那医生说的“监护人”。小桃央求二舅娘给她接了些零散的手工活,就是些装饰的珠花、小灯饰之类的,串一千个或一大把有几毛钱——这通常是工厂附近的家庭妇女接回家做赚些油盐钱的活。然后叫二舅娘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把门从外面反锁上。

可是这个要求二舅娘却怎么也不答应。把门锁上,不就是把小桃像犯人一样关起来了吗?失去了基本的活动自由,那太残忍了!再说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连出去寻找儿子回忆这一点凭藉都没有了,她的精神可能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二舅娘不答应,只是叮嘱小桃一定不要走远到别的地方去,天气不好了赶紧回来。她也知道小桃发病的时候,这些话毫无用处,但还是想着小桃有时会清醒,跑不远,不会有太大意外。

就这样,生活艰辛而苦涩,却仍然蹒跚前行。出于对二舅娘的负疚,不想太拖累这位姐姐,小桃只要在身体好些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忙着,把一粒粒小珠子,一颗颗小灯泡那尖尖细细的铁丝插进底座,再串起来。几个手指都扎出血泡,眼睛酸出眼泪,腰累得直不起来,一天能赚二、三十块,堪堪够房租和生活费。

二舅娘晚上也帮着小桃做这些手工活。她逐渐摸清了小桃发病的规律,如果是天气晴好,云高风轻,小桃的心情也会轻快些,这样的日子大多数时候比较清醒,很少会跑出去。但如果是沉沉压抑的阴天或雨天,小桃的精神就会起伏波动,她便叫租房处相熟的邻居帮忙看着——叫住小桃,或看她去了哪里。

如果照佛家说的人生实苦,那二舅娘觉得小桃已经吃了这世间最苦的苦。又按照佛家的说法“吃苦了苦,苦尽甘来”,那小桃总应该会慢慢地变好,不会一直让不幸与悲苦笼罩。这是她有些赌气的想法,小桃的已如此悲惨,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贫病交加,那可怕可恨的厄运总该放过她了吧。再惨,还能惨到哪去呢?

可是,人的命运就是那么的难测。有时它温驯良善得象一只小鹿,在花草芳香,小溪潺潺的森林里徜徉,让你觉得这世界充满了美好,几乎不可能存在黑暗与凶险。然而蓦地一团乌云飘来,又或是一阵狂风刮起,眼前会立即变了样,毒豸猛兽横行,遍地泥潭陷阱,饥渴地摧毁和吞噬一切。

磕磕绊绊地又一年来到了。那是非常特别的一年,天仿佛被捅了个大漏子,整个中国大地都溢满了水气,到处在下雨——中雨、大雨、暴雨。电视新闻上每天滚动播放的是长江、松花江、嫩江......水位告急,堤坝危险,数百万群众和士兵日夜奋战筑堤抗洪,防范暴怒的江河巨龙失去控制,祸害百姓生灵。

深圳没有傍着大的江河, 没有洪水泛滥之虞,但也遭遇了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二舅娘很清楚地记得,整整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下雨。太阳仿佛被雨水浇灭了,失去了踪影,天地间一片阴沉湿漉。农村的稻谷成熟了没人收割,就在地里淋雨腐烂。即使收割一点回去,因为无处晾晒也沤发了芽,鸡鸭都不吃。普通人家最麻烦的是衣服洗了之后,很多天都无法晾干,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湿腻腻的。城市的道路、街巷、河汊经常在暴雨后积涝,出行不便而且危险。

这种阴郁的天气,正常人都会觉得心情压抑沉闷。而小桃精神方面的病情更受影响,愈发加重。她的情绪很低落,总是看着外面淅沥哗啦的雨,还有阴沉的天空喃喃自语:“下雨了,小杰肯定没带伞……会不会玩水,弄湿衣服……衣服都没干,没衣服换了……外面很多大水坑,危险……”说着说着,就急了,扔下手上的活,伞也不带,走进外面的雨里。

有好几次二舅娘下班回来,听邻居说拦不住小桃,冒雨跑出去了,便心急火燎连忙去找。找到时小桃的全身上下被淋得透湿,在雨中走着坐着浑然不觉,还哭着不肯回去。每次二舅娘都弄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直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即使回到房间里,小桃的情绪也不好,意识陷入混乱迷糊,说些漫无边际的话,一直闹到很晚才睡去。

二舅娘心力交瘁, 心里充满悲伤绝望,不明白为什么连天气都这样折磨小桃,不给她一点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还能为这个可怜孤苦的妹妹做什么,只有在每次小桃发病时使劲抱着她,无奈无助地恸哭流泪。

那时的二舅娘没有想到,自己与小桃生死离别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更没有想到,有一段长达漫漫二十年的承诺与守候,在前方等着她。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3 11:56:14 +0800 CST  
(49)
那天,二舅娘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洗漱准备上班。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意外地发现那一方小小的天空竟然呈现出鱼肚白的亮色。连着几个星期的阴雨天,使人麻木地习惯了乌云与黑沉,忽然看到天色转好,不禁有些难以置信的惊喜——难道阴郁的天气退去了,今天会是个晴天吗?

二舅娘转头看了看,小桃还在睡着,那苍白消瘦的脸上即使在梦中,也微蹙着眉头,布面淡淡的愁容。她刚因天气而涌起的一丝喜悦马上又被昨晚的事冲淡了,心里隐隐地不安与作痛。

昨天晚上,二舅娘又冒着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桃从附近的小公园里拉回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小桃虽然身体虚弱,但意识模糊,把她看作不怀好意的陌生人的时候,抗拒的力气却非常大。因为阴雨天气的影响,小桃的病情已连续发作好几天,一点也认不出身边的人。

二舅娘叫了一位热心的邻居大妈帮忙,把小桃带回房里的时候,已是晚上近九点了。她连忙张罗着帮小桃洗澡换掉淋湿的衣服——连日的阴雨使许多衣服都还没晾干,只好把新发的一件工衣给小桃穿上,然后哄喂她吃饭。忙完这些后,她才自己去吃饭洗澡、洗衣服、搞卫生、收拾东西…….停下来时,已是十一点多了。二舅娘看见小桃象往常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长发披散着,看着床头一面梳妆的镜子一动不动,便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地说:“小桃,晚了,快睡吧。”

小桃没有反应,仍在呆呆地看着镜中脸色苍白憔悴的自己。当二舅娘第二次催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幽幽的:“玉姐,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天还会晴吗?”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让二舅娘惊喜不已——精神混沌的小桃,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思维清晰地和她好好说过话了。

“会的,会的,我在厂里看到电视的天气预报,说不用多久坏天气就会过去,天就会晴起来。”这其实是二舅娘情急之下又一句善良的谎言,事实上是电视里天天在播放在抗洪的新闻,还有暴雨的预警。

“这天上的雨,怎么总也下不完,就没有个头吗?”小桃似乎听出了这位姐姐的敷衍。“这天,怎么就那么喜怒无常,就像它给人安排的命一样。”

二舅娘听出了不对,小桃话里含着浓浓的哀凉:“小桃,你怎么想这些,这都由不得我们的。你好好养好身体,天气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桃摇了摇头,并没有顺着二舅娘的意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玉姐,人来到这世上,究竟为了什么呢?出生,长大,变老,离世,一眨眼就过去了,就如叶子掉到河水里,转眼就没了踪迹……那天我在公园的亭子里坐着,远远的看见一个人打着伞,淌着水从路边走过,不知怎的就忽然倒下了,也不叫喊挣扎,浸泡在水里一动不动。旁边的人上去救,才知道水里有电。后来警察来了,却因为耽误时间没救回来。还这么壮年的一个人,家属哭得死去活来……”

“小桃,不要说这些了,人的生死有命,那人命定这样的。” 二舅娘想赶紧止住话头,不让这种悲凉哀沉的气氛继续下去。

“是的,都是命定的,阿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让我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说到这里,两行泪从小桃的眼里涌出,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二舅娘连忙抱紧小桃,也涌出了泪,哭着说:“小桃,你这么好,这么善良,老天肯定是一时眼花弄错了,他一定会发现改过来,把一切还给你的。”

“还……能还得了吗……”小桃苦笑着呢喃,忽然说出了一句让二舅娘猛然一惊的话。

“玉姐,我可能等不了小杰了。”

“不要说傻话,你一定要等他,一定要好好活着。”二舅娘抓住小桃的手臂,大声地喝止她这可怕的念头。

“玉姐……” 小桃的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放声大哭:“我实在撑不住了……每天都好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怪人在拉扯着我,把我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里天地是黑沉的,颠倒的,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可怕东西,绑着我,撕扯我,咬我……在远远的黑暗的一座山上,我似乎听到小杰在不停地哭喊妈妈,我却救不了他,我没用……我真的没用……小杰如果不做我的孩子,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我对不起他……”

言拙的二舅娘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抱着小桃和她一起恸哭,让悲伤如江河倾泻的洪水般肆意泛滥。

等情绪终于稍平复了些,小桃拿出一个小包,里面就是那个笔盒、脚镯子、一些相片,还有几套小杰的衣服和丢失前喜欢的小玩具。

“玉姐,小杰以后如果回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叫他一定要记住妈妈教的话,做人要正直善良,千万不能学坏……我没用,叫他不要怪妈妈。”

二舅娘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小桃今晚说的这些话,竟象是在生死决别。

“小桃,你不要再说了,我答应不了你,这些东西你要亲手交给小杰……这么多苦都吃了,你们母子俩一定要团聚,好好过生活。”

小桃不再说话了,刚才还凝聚眼神又开始变得游离飘散,那个青面獠牙的“怪人”追逐过来,又把她拖回到那黑暗痛苦的世界中去。


二舅娘收回思绪,赶着去上班。她想着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小桃的精神应该也可以好些,所以就放心地把门掩上,叮嘱邻居大妈帮忙照看一下,去了厂里。

一直到中午,天气还是好好的。虽然没出太阳,但云层背后的阳光驱散了黑沉,天空一片淡白,比起连续几星期阴郁的天气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二舅娘正在厂子的食堂里吃午饭,盘算着晚上给小桃带点什么吃的回去,忽然发现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旁边的人咒骂起来:“这鬼天气,才好半天又变脸啊!”

二舅娘忧心地往外面看出去,发觉刚才亮晃晃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天地变得象晚上一样,远处还隐隐传来阵阵的滚雷声——看来一场很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她不禁又担心起了小桃,不知她怎样了,会不会被雷声吓着,可是上班走不开,只有干着急。

仿佛有千万只手在天上泼水一样,雨哗地一声就落了下来,雨点又粗又密,将远近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雷声一声比一声响,还夹着长长的闪电,不断地撕裂着天际。这是一场可怕的雨,厂里一些低洼的地方排水不及,很快被水淹了,高处也在不断上涨的积水中岌岌可危。管理层组织工人们赶紧把货物转移上二楼,有机器设备的厂房就手忙脚乱地装沙土袋阻挡水漫灌。一直忙到晚上六、七点,雨势渐渐变小了些,筋疲力尽的工人们才歇了口气。

一下班,二舅娘就赶紧往住处跑,焦急地想知道小桃怎样了。当她回到租的房间,发现小桃不在,脸色刷地变了。这时邻居大妈走过来说,上午小桃还好好的,可是中午一下大雨,打起雷,她就惊慌不安,后来一下子跑了出去,怎么也拦不住。

二舅娘的心瞬间让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小桃跑出去时,正是雨最大,积涝最严重的时候,许多地方都让水淹了。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跑出去找。可是找遍小桃的常去的地方,连村里和街上的角角落落都疲惫地转遍了,却不见小桃的踪影。到晚上近十二点,二舅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租的房子里——想着小桃会不会自己回来了,可是空荡荡的房间只给了她更大的焦心与失望。小桃去哪了,会遇到危险吗?自己该怎么办?这几个问题搅扰得二舅娘五内如焚,她抱着膝把脸埋在双臂里,嘤嘤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夜没睡的二舅娘天刚亮马上又出门去找。几个小时过去了,又饿又累,却没一点小桃的消息。眼看上班的时间到了,她只好先回厂里请假,再想办法去找。

刚回到厂里, 疲惫的二舅娘还没来得及开口请假,却看到主管在心急火燎地清点人员,往常都没有这样。她奇怪地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工友回答说早上村子里的联防队打来电话,说在河涌里发现一具溺水的女尸,身上穿着厂里的工服,便想尽快确定身份,好派人去处理。

二舅娘一听,如遭遇了晴天霹雳, 脸色煞白,身体如狂风中的树叶般发抖——昨晚她不是给小桃换上了自己的工衣吗?难道那会是小桃!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4 09:49:55 +0800 CST  
(50)
听到那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二舅娘觉得浑身发冷,腿脚发软,心阵阵发颤,但她还是拼尽全身力气往厂门口跑去。在那叫了辆摩的,赶往联防队打电话来所说的那个地方。

十多分钟后,摩的在一条河涌旁停下。二舅娘看见那围了一圈人,里面有村联防队制服的身影。她付了车资,拖着软绵绵的步子,扑进了人群里。

扒开围着的人,她看见一个身着厂里的工衣,身型瘦弱,长发披散着遮住半张脸,浑身濡湿的女子平躺在地上,与周围交头接耳的嘈杂比起来,静静的就如睡着了一般。二舅娘一下子扑上去,跪在地上,左手托着她的头,右手轻轻撩去遮住脸的湿发,颤着声说:“小桃,快醒醒!玉姐来了,我们回去……你快醒醒……”

二舅娘没有得到回答,但她怎么也不相信,昨天还和她说着话的小桃妹妹,怎么可能忽然就失去了生命。她明明好好的,只是双眼紧闭,别的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求求你们,快救救她……肯定还有救的……快帮我打医院的电话……”二舅娘流着泪,苦苦哀求周围的人们。

“没救啦,我们把她从河涌里捞起来就没有气息了。”一个联防队的年轻仔大声说。“我们已经通知了派出所和殡仪馆,很快就过来了,你是她家人吗?”

急剧的悲痛如巨大的洪水一样,将二舅娘吞噬淹没,她心里回旋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和小桃马上就要生死离别,永远不能再相见。这辈子最亲密的好姐妹,从此就要阴阳两隔,音容相绝。她死死地抱着小桃冰冷的躯体,哀痛欲绝,泣不成声。

厂里的人来了,认出小桃已不是厂的员工,很快又走了。派出所的人来了,调查后确定不是刑事案件,又走了。最后来的是殡仪馆的车,两个人问清情况后,叫开二舅娘,把小桃的遗体抬上车,然后冷冰冰面无表情地抛下一句:“叫她亲人三天内来殡仪馆,不然作无主处理。”

无主会怎么处理!二舅娘心痛而懵然,连忙追上去问,却再也得不到理睬,车很快开走了。

这时旁边有个同情的人开了腔:“你去殡仪馆交了钱,就可以领回骨灰。如果没人交钱,就会和那些冻死病死的流浪汉、乞丐一样处理,骨灰不知给扔到哪去,唉……”说完,就和刚才围观的人一起散去了。

二舅娘瘫坐在地上好一会,才慢慢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要去哪里找小桃的亲人。如果找不到,真的让人卑贱如土的处置小桃的骨灰吗?怔怔地想着,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先把小桃的骨灰领出来,然后帮她寻找亲人,送回去入土为安。



第二天,二舅娘辗转坐车来到了位于郊区的殡仪馆。交了几百块钱,领到了一个用薄木板钉成的,简朴的木匣子——里面是小桃的骨灰。她用随身带来的一个旅行包装好,抱着坐上公交车,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出去,回来却变成了一抔轻飘飘的灰。二舅娘悲从中来,又忍不住流泪啜泣,心中觉得无尽的悲凉。

接下来的几天,二舅娘想尽各种办法寻找小桃的亲人。她湖南的家里,那酗酒暴戾的父亲已经过世,别的亲戚毫无情分,避之唯恐不及。婆家只剩下阿成的弟弟,还在监狱里服刑。二舅娘想起小桃说过她在江南的外婆和舅舅,却无详细地址无从找起。

就在二舅娘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件更麻烦的事降临在她面前。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5 13:37:01 +0800 CST  
(51)
小桃逝去那几天,二舅娘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白天,她要上班、请假,想尽办法去找小桃的亲人。晚上,回到空荡阴寂的租住房,里面显得毫无生气,冷冷冰冰。看到放在桌子上小桃那小小的骨灰盒,她又不禁难抑悲伤,嘤嘤低泣。总是到很晚,才能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天清晨, 二舅娘还在睡着。她梦见自己刚到深圳,在街上恓惶无依的走着,周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熙攘人群,一刹间都变成了张着血口的怪物,蜂拥着要把她撕成碎片……就在她痛苦挣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人冲出来急声说:“姐姐,快走!”拉着她就跑。

两个人拼命地跑,躲进一间阴暗的房子里。二舅娘仔细一看,是小桃。不由得抱住放声大哭:“小桃,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不能死,要好好活着等小杰回来。”小桃也流了眼泪,哽咽着说:“玉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下辈子我们再做好姐妹。”说完,就倏地不见了。二舅娘急了,四处望去找小桃,却听到房子一角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巨大敲击声。

这声音大而无礼,充满着霸道与不客气,一下把二舅娘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茫然地坐起身,费劲地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慢慢才辨别出那声音是有人在敲门,而且是很用力地,连续不停地敲,那架势是一定要把房子里的人叫起来才罢休。二舅娘看看钟,才是早上七点,晨曦薄薄的,淡淡的,会是谁这么早来敲门呢。她狐疑地赶紧穿好衣服,一打开门,仿佛就象开了泄洪闸,一顿夹着暴怒的斥责扑面而来:“你怎么敢把晦气的东西带进来……坏了我家的风水你赔得起吗……房子不租给你了,现在马上搬走……押金扣了作赔偿……我还不知道要做多少法事来去晦气……”

二舅娘虽然有些愚钝,但还是很快从房东的怒气与骂骂咧咧中知道,应该是有人向他报了信,说了她把小桃骨灰带回租住房的事。

“可以再等两天吗?我会尽快处理好。”二舅娘知道自己理亏,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便只有哀求。

“不行,立即搬走!这楼里的人都投诉你了,快点!” 房东的口气没有半点商量余气,恨不得象清扫一样拿个扫帚把这个惹人嫌的租客马上扫地出门。

二舅娘没有办法 ,只好噙着眼泪,在房东的监视下收拾东西。

其实物品不多,都是些衣物和生活用具, 但一下子不能全带走。她就挎起装着小桃骨灰匣子的旅行袋,提着一个大行李,在房东当天必须搬完所有东西的限令下,步履沉重蹒跚地离开了租住的地方。

走到街上, 天气依然阴沉,在酝酿着随时又下一场雨。上班的、摆摊的、开店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根本没人多看满脸悲戚的二舅娘一眼。

她走到一家工厂墙外的花坛边坐下,把旅行袋抱在怀里,忍不住又哀伤流泪:小桃生前已够苦了,为什么死后仍不得安生,没有个容身之所呢。以前无论多苦多难,至少还有一丝希望,有一点点路可以走。可是现在,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在深圳,在广东,人们的传统意识里都把生死看得泾渭分明,荣枯殊异。生,就能不断拥有,就有权利与地位。死,则是毁灭。一旦丧失了生命的气息,所有相关的东西都视为晦气,就更别说阴冷的骨灰了。她无论把小桃的骨灰带到哪里,被发现了结局都是一样的,只能被无情地赶走。而且她心里也愧疚,觉得真会损害了别人的风水,觉得良心不安。可是,让她随随便便地把小桃的骨灰处置掉,二舅娘又做不到。她不忍心,这毕竟是她最亲最好的姐妹。又不甘心,因为小桃至死都没能和儿子重聚。

这一连串如乱麻般的愁绪在二舅娘心里搅扰,使她越来越惶然无措,捂住脸呜呜地哭出声来。这时正是工人上班的时间,许多年轻的女工三三两两匆匆而过。她们都象二舅娘和小桃当年那样只有十八、九岁,用奇怪的眼光瞥着这位大姐,不知她在哭什么。她们充满了欢快与憧憬,即使阴暗的天气也无法遮盖。

哭了好一会,眼看上班到厂打卡的时间要过了,二舅娘决定先打电话回厂里请假,然后再想办法。就在拿起公用电话的一瞬,她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只有这个人能帮她。可是她又摇摆不确定。犹豫了一会,还是忐忑着按下了电话号码。

是的,二舅娘想到的,就是周老板,这也许是唯一能帮她的人了。可是小桃已不在了,周老板又是个极信风水的香港人,她会理这晦气的闲事吗?

其实在小桃离开工厂,租房养病这段时间,周老板断断续续也给过不少帮助。有时她从香港带些药过来,叮嘱二舅娘给小桃服用。二舅娘请假有些多,她吩咐生产部不能刁难,还会经常问一下小桃的情况。可是二舅娘和小桃都有同样的感觉——不能再麻烦周老板了。她已经给予了非常多的帮助,还有一大盘厂子经营的生意要忙,所以无论有什么困难,她们都决定自己解决,不能再给她添烦心事。连小桃离世了,二舅娘都还没直接和周老板说。

但现在,二舅娘已经毫无办法,走投无路,她只有试着去找周老板。

电话接通,嘟嘟响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一个干练温厚的声音:“喂,你好!”

二舅娘一听到,情绪立即控制不住了,呜咽着说:“周老板,是我,阿玉……小桃没了……”就如孤弱无助的人终于遇到靠山一般,二舅娘的委屈化成了涟涟不断的泪水。

“阿玉,你不要哭,小桃的事我都知道了,难为你了。”应该是厂里有人向周老板报告了小桃溺亡的事。

二舅娘哭着把小桃临死前那晚说的话,走那天的情形,还有把骨灰取回来的事都详细说了。

“阿玉,你准备怎么办呢?” 周老板的语气淡淡的。

“我想帮小桃找到亲人,接骨灰回去,可是我找不到……现在租处的房东又赶我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阿玉,你和小桃因打工而萍水相逢。她遭了那么多难,你一直不离不弃,象亲姐姐一样陪着她,照顾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无论怎么做,都对得起小桃,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良心,没人会说你的。”

二舅娘听出了周老板话里的意思,她可以自己决定处理掉小桃的骨灰,从道德上、道义上,都没什么错,自己也不用那么苦。

“可是,小桃临死前有个托咐,要我把一些东西和话给小杰,我想把小桃的骨灰一起保管着给他。小桃太惨了,活着等不回来儿子,死后能重聚也好啊。”

“阿玉……”周老板的语气忽然变得凝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杰可能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可能那个测言不准,永远都不会回来,你要等多久。再说,保管着一个工友的骨灰盒,你的家人、亲人、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你以后的生活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二舅娘喃喃地说:“能等多久就多久吧,只要我还在深圳打工……实在撑不下去了,再作打算……”话语声不大,却透着一种坚定。

周老板那边沉默了。其实她刚才是在试探二舅娘,故意劝她选一条最简单省事的路子走。可是没想到,这两位毫无亲缘关系的姐妹之间,竟然有那么深厚的情感,这已超出了她对人性的估量,不禁深深为之动容。

“阿玉,这些年,我看着小桃经历劫难,看着你对她情同金兰的付出。我很想帮你们走出苦境,可是刘大师已给小桃测过,这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遭际,我们凡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这是周老板的心底话,充满了无奈与悲凉。“但是,为善总是没错的,既然你有决心,我就再帮你,也是帮小桃最后一次……你把她带回厂里吧。”

“什么?!”二舅娘很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话也结结巴巴。“周老板……这这……怎么行……会影响你厂里的风水的……不行不行……”

“阿玉,你不明白,其实最大的风水,不是一块地,一处宅,而是一颗善心。香港的富豪每年都捐建学校,帮弱扶困,热心慈善,就是在给自己积德。帮助小桃母子重聚,这是一件有大德的善事,对我厂子只会有好处。”

“但是……” 周老板顿了顿,又说:“我这样想,但其它股东不一定会这样想。你带小桃回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有件事我要做出安排,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做到。”

“什么事?” 二舅娘问。

“你不能再做生产线的拉长,因为那样你就要和工友吃住一起,很容易发现小桃骨灰的事。我要调你去做杂务,负责打扫卫生,做饭,自己住一个房间,但工资也要降低,你能答应吗?”

二舅娘完全明白周老板的苦心。做杂务是在食堂旁边有个单独的小房子,远离工人们的宿舍,避免了人多嘈杂,只是薪水要比做拉长少三分之一左右。可是为了小桃的嘱托,这算什么呢?她几乎不假思索,马上答应了。

就这样,二舅娘被厂里以不遵守工作纪律,请假多为由,调去做杂务,成为一名做清洁和煮饭的阿姨。食堂旁那间阴暗的小房子,就成为了她和小桃骨灰的安顿之所。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6 10:34:40 +0800 CST  
(52)
听到这里,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底浮起的疑惑,忍不住开口问:“二舅娘,你不害怕吗?听我妈说,你自幼就非常胆小,尤其是怕黑怕鬼什么的,怎么敢把工友的骨灰藏在身边?”

我之所以这样冒失地问,是因为从小就听妈妈,还有周围的人说过许多诡邪可怕的事,对那个阴晦的世界有种油然而生的畏惧,所以对二舅娘这么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

二舅娘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蹦出这样一个问题,她低头想了一会,仿佛答案已湮没于岁月的深潭里,要沉浸进去细细搜寻。

“是,我一直都非常胆小。小时候家里穷,一到晚上四周大山漆黑一片,全家人吃了饭就早早睡觉。可是一时睡不着,弟妹又哭闹,妈妈就讲些鬼魅精怪的传说来吓我们。远处树林里夜枭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啼号,妈妈说那是屈死鬼变的,在叫冤。房顶上有沙沙的响动,她就说是阎王爷派小鬼出来巡夜抓人。窗上有月影树枝晃动,是房鬼在偷看小孩听不听话。吓得我们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长大之后,我还是很害怕。那时在田头地角,竹林里,树阴下,经常会摆放着许多装殓先人骨殖的‘金缸’,要过个一年半载村民才拿去重新下葬。每当我家的田地附近有这些东西,我都怕得要命,不敢走近,为这没少挨爸妈的责骂。”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怕了?”我追问。

“后来……经历得多了,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妈妈、大舅、一个表妹……还有邻居、同学……如树上落叶般纷纷离开人世。特别是我妈走的时候,这是第一次面对最亲的人离去。那个晚上我守灵,就睡在她的棺木旁,昏黄如豆的煤油灯被屋外漏进来的风吹得一闪一闪的。我想起了妈妈小时候说的那些事,就想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那也好,那些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我们,那不是很好吗?或许在那个世界,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不用受这么多罪和苦。”

“可是,有的鬼很可怕的呀,会找替身,会缠人害人。”我把自己都说得有些毛骨悚然,寒毛直竖。

“不会的,不会的,你说我妈即使变成了鬼,她会害自己的女儿吗?还有小桃,这么善良,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劫难,也绝对不会害我这个姐姐。所以我想明白了,没什么好怕的。到了一定的年纪,见惯了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二舅娘的神情语气平淡得如窗外夜空中悬荡的轻云。

“那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坚持下来的,就没有动摇过,没有想过放弃吗?”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有,怎么没有,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太难了,怎么也撑不下去了。可是每到那时候,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让我又熬了过去。”

“什么事情?”我觉得很惊异。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7 11:32:19 +0800 CST  
(53)
二舅娘说,她决定保藏小桃骨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小桃这么惨,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能力,去帮助她和儿子重聚。可是当她真正开始去做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条看起来简简单单,走起来却无比艰难辛酸,而且看不到头的路。

首先她要面对的,是工资降低带来的压力。二舅娘家里困难,老人有病,孩子读书。二舅脾气急躁,干什么都不顺心,不长久。每个月一大家子就等着二舅娘打工寄钱回去应付各种开销。可是从拉长降做杂务,薪水少了一截,二舅娘又不敢和家里说真正的原因,便只有瞒着,想方设法去挣补。她唯一能额外挣点钱的办法,就是捡废品。厂里大件的废包装、边角料、残次品,这些根本轮不到她,都是生产部统一收拢去卖。她能捡的,只是些漏下的纸壳子,工人们扔的废瓶子,烂鞋子之类,有空了还到街上去捡。

二舅娘年纪才三十多点,本来是个体面的小主管,如今却和那些拾荒的老头老太一样,提着个编织袋,眼睛往地面上、垃圾箱里四处扫视搜寻,受尽了各种嘲笑与冷眼。厂里还渐渐起了个传言,说她被贬低了工作和薪水,却仍不离开厂,是因为小偷小摸受到的惩罚。

对于这些,二舅娘都不在乎, 因为她觉得只要能和小桃一起有个安身之所,那些冷眼流言比起经历过的苦难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有周老板理解和支持,这让她感到安心。

最让二舅娘受不了的,是岁月的流蚀。在时间河水的淘沥下,厂里的老员工越来越少。当初和二舅娘、小桃她们一批的工友,已没剩几个。当一天夕阳西下,暮色降临,二舅娘忙完所有的活,就会坐在她那间小房子门口,喃喃地说:“小桃,阿琴今天也辞工了,她在重庆的家乡开发了一个景区,家人叫她回去开特产店,再也不出来了……你还记得小丹吗?广西的,以前和我们一条生产线。她今天和我说,做到年底,就辞工回家和老公办养殖场……她们走了,厂里的老员工就剩下我了……那时我们一群姐妹多热闹啊,阿香、小萍、小霞……你办小杰周岁酒席的时候她们都去了,可现在全都走了,回家嫁人生娃、或改行做别的,或做小生意,再也见不到了。我们打工的就象天上的云一样,一阵风来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四散不知飘到哪里……”

每想到这些,二舅娘就黯然神伤。虽然厂子还是那个厂子,可是却如老树换新叶一样,一批又一批的新员工招进来,一批又一批的老员工被替代离去。她和她那间藏着小桃骨灰的小房子,就如人海中的一座孤岛,渐渐被人们淡忘。流言没有了,异样的眼光没有了,甚至认识二舅娘的,知道她真正名字的都已没几个人。

二舅娘就如古代被幽闭隔绝的宫女一样,没什么朋友,没人能说说知心话。每天看着那些年轻的女工,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欢快来打饭、打水,脆甜地叫她阿姨,二舅娘心里就会泛起心酸——自己和小桃当初也是这样的,对生活充满了向往与憧憬,可是谁能想到,命运会把她们残酷地揉捏成这样呢!

“小桃,厂里又招了批新的工人,有个湖南的小妹子长得清秀标致,聪明伶俐,总是乖巧地叫我玉阿姨,还会勤快地帮我干些活。她多象你年轻那时候啊,你见到了肯定也会喜欢的……我们原来那个车间搬了,又盖了一幢新厂房,听说是从外国进口的生产线,做电脑那些键盘、机壳、线路板。如果你的厂子做到现在,肯定也很大了……”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片刻不缓地悄悄从愁眉处,指缝里,天地间流过。在小桃逝去第五年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二舅娘第一次产生了动摇——那就是周老板要退出在厂里的股份,回香港去了。

周老板走的前一天,特意去到食堂边的小房子里看二舅娘。

“阿玉,我年纪大了,家里人都不让我再操劳经营工厂。我儿子已在加拿大定居,我回香港办好移民,也跟着过去了。”

“周老板,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吗?”二舅娘湿了眼眶。周老板是自始至终给她和小桃荫护,真心善良地关爱和帮助她们的人,是二舅娘的安心的后盾和支撑。现在连她都要走了,二舅娘的心一下子空了,乱了。

“是的,阿玉,去了那边之后,就很难回来一次了。我年纪大了,也不想再旅途奔波。” 周老板看了看屋里,黑漆一片看不到什么,但她知道小桃的骨灰盒在里面。“阿玉,你不用担心,虽然我退出了股份,但现在的股东和新的股东都是我的朋友。我已特别吩咐他们,除非厂子经营不下去,此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炒你。还有我家族的影响还在,他们会卖我这个面子的,你放心。”

二舅娘心里溢满了感激,却不知表达更多什么,只是哽咽着说:“谢谢你!周老板,我替小桃谢谢你……”

“阿玉,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非常苦。我还是那句话,你已经很对得起小桃了,就算随时放弃,都没人会说你,你也于心无愧。继续坚持下去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不要再为难自己,明白吗?”

二舅娘知道,周老板是为自己好。 她只是小桃的好姐妹,好朋友,完全没有责任和义务来继续这份坚守。况且,这可能还是一份虚妄的,没有任何结果的坚守。

“周老板,我知道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二舅娘含泪点点头。


周老板走后那一年, 二舅娘的心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漂荡无依,摇摆不定。她听人说,死去的人如果不做法事超渡,就不能投胎轮回,会成为无主孤魂游荡受苦。如果这样,她不是害了小桃吗?一想到这,二舅娘的心不由得发颤。可是如果投胎,在那个奈何桥上,小桃就要断绝忘掉这一世所有的事,开始新的一生,那不就是和儿子永远无法团聚了吗?那样小桃的魂灵会甘心,会同意吗?这些古怪的念头不断地在二舅娘心里搅扰、纠结、冲突,使她心神俱疲,憔悴苍老。

终于,二舅娘觉得小桃太苦了,心里的天平还是滑向了让她投入轮回解脱的一边。她去不远的邻近村子里找了一个做白事的道公,谈好了做斋超渡的价钱。由那道公出面,找了间已经废弃的房子作为道场,看好了做法事的时间。又到离镇上不远的一座小山上找了一处地方,做完法事就准备将小桃的骨灰安葬在那里。

一切准备停当,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说:“小桃,不要怪姐姐,你这辈子过得太悲苦了。你这么好这么善良,不应该死了还继续遭罪。去投个好人家,下辈子一定要好好的。”

定好做超渡法事这天很快就到了,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多。二舅娘忙完手上的事,天还没黑,夕阳顽强地不肯退去,在天边布下了一片亮晃晃的火烧云。她回到小房间里,用个袋子细心地把小桃的骨灰盒装好,还塞了几件衣服,确保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就用一只手轻轻夹抱着,准备往厂门外走去。可就在她掩上门,转身要迈开步子的时候,一下子愣了——刚才明明还满目夕照,怎么天突然就黑了!可是路灯又没亮起,显然是还没到时候,这是怎么回事?正当二舅娘疑惑地想继续往厂门口走去的时候,天际隐隐响起的雷声,还有迎面疾扑而来,夹着雨滴的冷风,使她明白了这“天黑”,原来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二舅娘很急很懊恼,却毫无办法,因为这雨是那么的急,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又那么的大,瞬间天地就白茫茫一片,还不断打雷闪电。她坐在房子里,愁眉不展地看着外面,心里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雨一直下到深夜, 才渐渐停了下来,可二舅娘定好的法事也泡了汤。

第二天,二舅娘抽个空,连忙去找那道公,想重新定个时间。 可刚到他家里,就得到一顿责骂。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那道公久候她不来,就手痒跑到一个地下赌场赌博,却刚好遇到派出所收网抓赌,被关了进去。

二舅娘知道自己不对,却有些诧异,昨晚下这么大的雨,这道公怎么还能去到那道场里等,后来还跑去赌钱呢。谁知她说出昨晚下雨的事后,那道公的家人更是火冒三丈,说那一点点雨,怎么能成为失约的理由,指责她不讲信用还狡辩,以后都不接她的法事。

无端地受到斥责,二舅娘一脸懵然和郁结。从道公家里出来,她问了那村里的人,才惊讶万分地知道这里昨晚只是下了一点稀落小雨,就更别说电闪雷鸣了。从二舅娘的厂子到那条村子,也就四、五公里远,怎么会这边大雨滂沱,那边和风细雨呢!

这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暴雨,一下子彻底破坏了二舅娘超渡小桃魂灵的安排。她心里郁闷着觉得哪里不对,呆呆地坐在房子里苦想。雨后的天空放晴,阳光明媚,白云团团,可仍不时有一两朵带着雨色的乌云飘过,使四周一下暗下来。当天上又一次飘来黑云,还吹起一阵凉凉的风,二舅娘忽然打了个激灵——昨晚那一场雨,不是和小桃死那天的骤然暴雨很象吗?是的,都是那么急、那么大,就象个悲伤至极的人在放声大哭一样。

二舅娘又想起小桃临死前的嘱托,一下子流出了眼泪。难道是她的在天之灵,不同意这么做吗?小桃即使已化为一缕魂魄,仍心心念念自己的儿子,不舍得归去。想到这,二舅娘悲伤得难以自抑。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8 09:52:24 +0800 CST  
(54)
二舅娘放弃了为小桃亡灵超渡的想法,继续默默地守候着,就如戈壁滩上一株孤零零的胡杨树,在风沙冰雪中苦苦等待着天边沙漠尽头处的驼铃声。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觉得自己就象在做一道加减式子。加,就是年岁增长,满头乌发逐渐渗入了丝丝亮白。眼角额际,刀刻锛凿般,有了条条伸展的皱纹。还有就是保藏小桃骨灰遇到的困阻越来越多。二舅在家里呆不住,也出来打工,而且他想来二舅娘这里。那时在深圳夫妻俩租房住一起打工的不少,也是解决分居之苦的人之常情。可二舅娘很紧张,丈夫来了,小桃的骨灰怎么办呢,肯定藏不住了。所以她拖着不帮二舅找工,不肯让他来,夫妻间由此产生了龃龉。那一年,美国发生了次贷金融危机,二舅娘那厂子代工国外电子产品,一下受到沉重打击。股东们决定转型做高端玩具,要裁掉许多人。那段时间里,厂子人心惶惶,员工大批离职,二舅娘也觉得风雨飘摇,忐忑不安,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厂里呆下去,如果被裁了要怎么办。但幸好的是,周老板临走时给的那道“护身符”起了作用,她并没有在被裁之列。虽然没被裁,但原有的一些工资福利却削减了。二舅娘的两个孩子正在读书,开支增大,这时有老乡介绍她去做保姆,照顾一位行动不便的富家老人,给的工资要比厂里高一倍。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却也因此埋下了风言冷语的种子。

减法,就是等待小杰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小,直至近乎没有。二舅娘每年都会去镇上的派出所问问,小杰的案件有什么消息。那的民警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问她是丢失孩子的什么人。二舅娘知道自己与小杰没亲缘关系,不能实话实说,就说是大姨。民警又问,孩子父母为什么不自己来问?起初她推脱说他们忙,后来有一年民警说正在建立全国打拐数据库,叫父母过来录DNA,二舅娘实在瞒不住,才把小杰父母双亡的情况说了。民警一听很同情,却只能无奈地说,象这种丢失了那么久的孩子,唯一可靠的手段就是验亲子DNA。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寻找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说,双亲监护人都不在了,找回来的意义何在呢?二舅娘语结了,派出所的人说得不无道理,依靠警方找回小杰,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那唯一还可以期待的,就是小杰能够记着他小时候住过的、玩过的地方,还有她跟妈妈去过的工厂,会自己回来找。可是,深圳就如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变化实在太快了。小桃以前厂子那又重拆重建了一遍,她经常带儿子去玩那小公园,已被开发成一个商住小区。街道、广场、商店……都被时间的巨手,片刻不停地一一抹去旧有的痕迹。连二舅娘所在的厂子,都为了风水改建了大门,名字也从深圳顺泰电子厂,改成了恒昌玩具厂。

二舅娘觉得要绝望了。

按岁数来算,小杰如果没事,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真的还能记住深圳,记住他妈妈,还会冲破时间与现实的重重阻障,回来找他母亲吗?如果要找,他这么大了,是不是该找来了,可是为什么一直没出现。但即使找,深圳变化已这么大,又怎么找。一切的一切,都使二舅娘的心越来越寒凉。于她,小杰就象杳如烟海的夜空中,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小星星。于小杰,他的母亲就如茫茫人海中的一滴水珠,融化在万顷波涛之中。

“小桃,我还应该等下去吗?我等下去还有用吗?我该怎么办!”

二舅娘在心里默默地问着,心绪就象寒冬中的一株衰草,在呼呼冷风中凄然摇动。

那一年,二舅娘觉得自己整个人空荡荡的。她已经年届不惑,苍老的感觉藤蔓般渐渐爬满心头。家里的事,工作的事,还有小桃的事,让她心力交瘁,难以撑下去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周老板临走前那番话,不时回响在脑际,是不是要放弃了,放弃了真的对得起小桃吗?如果不放弃,这样的坚持又有什么用……这些问题没人能给她答案,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那是秋季里的一天,二舅娘从厂里得到消息,因为经营有起色,股东老板们高兴,计划组织全厂员工到邻近深圳的一个海滩景区游玩。厂里一片欢腾,二舅娘心里也非常高兴。她从小就生活在大山里,从没见过大海。虽然深圳也有海滩,但离她打工那地方很远,一直没去过。这次公司出钱组织包车包吃的一日游,可以看看壮阔无垠的南海,心里不由得也象小孩般雀跃和期待。

“小桃,听说大海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那浪头比房子还高,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厂里的人还说海风非常的大,能把人吹得站不住,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还有人说海浪能把那些蟹啊,虾啊,蚌啊什么的,都冲到岸上来,人们只要去捡就行了……”二舅娘难得心情高兴,絮絮叨叨地在房子里说了许多。

出行这一天很快到了,是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日子。二舅娘早早起来梳洗好,收拾了些简单的用品,就等着时间到了去厂门口集中坐车。

她坐在房子门口,看着蔚蓝一片的天,想象着去玩的情景,充满了憧憬。可是,就在出发的时间快到的时候,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二舅娘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慌慌惶惶,坐立不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去喝了几口水,又往额头上抹了些风油精,可是都没有用,心反而跳得一阵紧似一阵。是要生病了吗?二舅娘觉得一阵害怕。惶恐中,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她心底细细缕缕地升起,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要去……姐姐,千万不要去……”

可是出发的时间马上要到了,厂里已经订好了门票、饭餐,车上留了位子,不去怎么行呢。二舅娘强压住心里的不安,想着坐上车过一会就好了。可是等她上了车,厂里的后勤主管看到她吓了一跳:“玉大姐,你的脸色不对啊,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二舅娘想说没事,可是心里猛然一阵悸动,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又出现了,她不由得按了一下胸口。主管一看这样,马上说:“玉大姐,身体要紧,你还是不要去了,以后还有机会的。”二舅娘还想分辨,可主管却坚决不同意她去了,怕出麻烦。

二舅娘只好怏怏地下了车,回到了房子里。她不禁怨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竟在这时候出毛病。还奇怪那个隐约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郁结地过了一天。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载着员工的大巴结束一天的旅程陆续回到了厂里。二舅娘满怀羡慕地看着工人们从车里下来,却看到她们的神色有些不对,有的人连声说吓死了,吓死了。她凑上去问是怎么回事,得到了一个大吃一惊的消息。

原来,工人们一天玩得很高兴,但在回程的时候却出了事。快到深圳的时候,经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辆疾驰失控的泥土车,拦腰撞上了车队中的一辆大巴。造成一个工人当场死亡,五、六个人重伤,二十多个轻伤。而这辆车,就是二舅娘原本要坐的那辆。

楼主 旅行的瓶子3  发布于 2019-01-29 11:33:22 +0800 CST  

楼主:旅行的瓶子3

字数:455938

发表时间:2013-07-14 03:57:0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30 21:37:32 +0800 CST

评论数:749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