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
现在回想起来，假设当初自己没那么自信，能听进去老同志的劝...或者主任没能那么快到位，也没有否定我最初的想法，也许后来，我就不会听到那么多的叹息声，以至今天仍旧挥之不去。起码，不会学会抽烟...
我供职于一家教育研究单位，不是那种针对考试或升学的教研部门，我工作的重心在于针对青少年成长所面临的各类问题，提出意见建议并进行有针对性的干预与矫正。
几年前，“校园贷”以及“裸贷门”事件的爆发，一时间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高度关注，省院（我们的上级指导部门）组织了一个“青少年对财富的新认知”的课题项目，说白了就是“现在的孩子们、年轻人怎么看待‘钱’这个东西”。
近年来，全省尤其是我们院，工作一直紧紧围绕“校园党组织建设”、“红色文化的传承与教育”、“青年党员党性修养”之类很宏大很严肃的意识形态主题展开。说心里话，这类主题的报告虽然遍地都是，但是想要实实在在写出点东西出来是很需要下一番功夫的，研究员们的压力普遍很大，以至到后来成了千篇一律的公文写作。当接到这个关于“钱”的课题通知时，我属实是激动地热泪盈眶（现在后悔当时那么激动）。虽然俗套，但着实是一个当今我们无法回避且需要认真思考的成长问题，要坐下来好好研究的。
省、市部署会之后，因为担心会被人抢了课题，我便在第一时间偷偷找到主管领导，希望院里能让我负责这个项目。领导在得知我有这个想法的那一瞬间，从他的眸子里我仿佛看到了泪光，弄得他比我还有诚意。事实上，这是一个根们没人愿意接的活，领导们找过几个院里有经验的老同志、大神们，他们都以有各种重要的工作在身为理由婉拒了。因为这个课题有问题，问题不是俗，是俗不可耐，这旧酒连个“新瓶”都没给装啊，而且以这种社会热点话题为专项课题开展的研究，很容易流产。保不齐哪天“谁又送谁一定绿帽子”之类的新闻被热炒之后，马上就不会再有人关注此事了，虎头蛇尾的做下来还算不错，最后弄得个不欢而散、无疾而终，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当时我们院正处在新老主要领导交替的非常时期，主管主任们谁也没那个力度把这活硬拍给谁，正密谋找个新来的菜鸟从网上抄一抄，把这事应付过去算了，没想到，有上门服务的…

引子（二）

新来的主任是行伍出身，部队转业之后就一直在法院工作。工作20来年，官当的不咋地，确是全省少年犯罪领域的审判专家，由于身体原因（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被安排到我们这儿主政一方。在我上交开题报告的当天晚上11:00多，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单位，说要和我聊聊稿子。
（深更半夜找我，这么急，说明他对这话题感兴趣、有想法，这是件极好的事）
我急忙打车回单位，敲门进了主任办公室，他还在看我的稿子。进屋后主任看了我一眼：“坐，我和你聊聊…说实在的，你这材料….”
（主任来之前我就了解到他是一个极为务实的人，为人很厚道，做事特别认真。我极喜欢军人，更喜欢忠厚朴实之人。我特别喜欢这句“说实在的”，不打官腔，开门见山说重点。说明他已经对我的课题有了自己的想法。这将是两位智者在这寂静黑夜里的思想盛宴，一项伟大的事业即将开启航程，这是值得铭记的一夜…）
主任说：“说实在的，你这材料写的是什么鸡巴玩意儿！”
我：……实惠人啊！
我说：“怎么了主任，有什么问题吗？”我很讨厌这种刚到新环境就办老工作的浮躁表现，你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下评论也算是对我的尊重啊。
主任：“换题目！做一个关于赌博的研究课题！”主任把文件统统给我甩了过来。
（呵，赌博？！人类从旧石器时代后期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人类文明史有多长，赌博的岁数就有多大。我认为这个话题只有上帝他本人能研究明白）
我：“主任，这个课题有点宏观，具体研究哪方面呢？”
主任：“青少年赌博呗”。
（呵呵，这个主题，多了不敢说，新中国成立以来对它研究的年头比我岁数都大，形形色色各类文章浩如烟海，都被写成灰了。）
我：“主任，这个课题挺好的，就是太老了，我怕写不出什么东西出来，怎么写都有抄袭嫌疑，而且也有点跑题，和省里给的命题不太符啊。”
主任：“你赌过吗？”
我：“买过彩票。”
主任：“输多少？赢多少？”
我：“没什么印象啊。”
主任：“那就是没赌过。”
（废话，有几个人真赌过啊）
主任猛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烟圈，我俩同时陷入了沉默。
主任掐灭了抽到一半的烟：“一上班我就看了你这材料，我反复研究了省里的通 知，开会的时候还在思考。我在想，这些孩子从小额贷或信用卡里借那么多钱出来真的就是为了满足他们对奢侈生活的向往吗？现在的年轻人头脑都很好、见多识广，利率那么高，是什么让他们那么自信一定能还得上钱？如果没经过认真思考，那又是什么让他们匆忙的就选择这种途径，这可是无底洞啊。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
说心里话，我真没想那么多，而且压根我也想不到。
主任又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金融领域借贷行为是正常社会经济生活的基本组成，无可厚非。谁都可以借钱，没什么特别需要思考的，起码从年轻人成长的角度来说没有。所以我感觉从“借贷”的为切入点探讨年轻人对财富的认识不是很准。而且，写女孩子虚荣心这部分也有对女性的偏见在里面。”
（主任说的….有点道理啊，他读过书啊！）
我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赌博这类话题确实不好写，而且现在年轻人玩的玩意儿和赌都没什么关系，要不咱们还是写‘打网游卖装备、当网红发直播’月入百万吧。”
主任不屑一顾：“你写网赌吧，今晚辛苦辛苦，明天下班前给我提纲。”
（呵呵呵，我还以为你真有绝世秘籍呢，网赌这东西没啥意思啊，涉及它的所有问题其实和赌博是一模一样的，有必要单独拎出来搞个研究？而且这东西你要想看随便找几个贴吧、论坛的遍地都是，都老惨了，写啥的都有。）
但是我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又是几夜无眠，但对这件事并不再那么兴奋了，被主任泼了冷水后，感觉又像是在写命题作文。我找出来几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写过的一个关于网赌的小文章，从网上凑了一些感觉还比较离奇、悲惨的例子，对付对对交给主任了，之后又改了好几稿。
最后一稿主任看后说：“一看你就是熬夜写出来的东西（总算说了句暖心的话），我长话短说，这里有几个致命伤（草）。第一个问题，这里的案例都是你自己编的吧，什么家破人亡、自杀自残的，赌狗都是些很普通的人，是你身边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是你家隔壁老王，不是绝命毒师；第二，现实中的赌徒所面临的压力不是你写的这样，他们的痛苦的确是来自钱，但让他们绝望是比钱更可怕的东西；最后，我还是那句话，你这个人写东西总带偏见，你先入为主的看这些人，是写不出来什么的。”
我说：“领导，省里已经催了，就差我们院了，都逾期三天，他们天天给我打电话，开始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来就干脆直接威胁恐吓了，再不交稿我真顶不住了”。
主任开始摇头：“行吧，先交上去吧。”
我感激涕零。不过，谈话中主任用了“赌狗”一词，难道，他自己就是一个“老哥”，这事有点不稳啊。
之后，我便开始走进了老哥的生活，按照主任要求，我要到他们的世界中去，了解他们真实的想法与生活，不管他们现在还在赌还是戒了，他们因为网赌而被弯曲了的成长历程，都需要被活生生的拿出来。不能应付，尤其是不能糊弄自己，别浪费生命好时光。

开始时我试着从各类贴吧、论坛、微信群、qq群里找人聊天，并试图当面访谈，结果是，我被赌博网站代理拉进好几个外围网，又给好多人团了饭和烟，甚至还有人提出让我给团个小姐的，说有最真实的故事给我……可我得到的故事都是互相抄的，甚至有一模一样的，我想问：“你们也都在研究室上班吗？你们向家里坦白的时候是向一个媳妇坦白的吗”最后我受不了了，我自己都想撸小额贷维持生活了。迫不得已，我甚至计划干脆我自己赌几把体验体验生活，写个东西赶紧交差得了。同事们这段时间都沉浸在 由我的故事而带给他们的欢乐海洋之中。
走投无路了，我向主任坦白说我真走不进去他们的生活，每一个说实话的啊。主任没多废话，找了网监的网警哥们和文化执法大队的朋友，给了我一份名单，还把要提的问题列了出来供我参考，我抱着主任的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至今，我任然觉得主任是一个真老哥。

第1题 这样生活就有意思了吗？

小伙子今年20岁左右，网名叫“天台最风流”（以下简称“风流”）。我们约好下午3：00在他的出租屋里见面，同意和我聊聊他的故事。

我：“为什么是下午3：00？这个时间当不当正不正的。”
风流：“这个时间没球呗，我有时间。我们这种人你接触多了就知道了，不是这个点刚起床就是头脑这时候最正常，还能说点人话。”小伙子的声音很弱，像是很久没吃饭或是大病初愈的人，可能也跟他很瘦有关系吧，总感觉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飘过来的。
我：“我叫雷尼，这是我的工作证，来之前我们通过电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所以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不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点点头，眼睛却始终不看着你。
为了套近乎，我问道：“你这网名什么意思啊？挺特别。”
风流：“没啥特别，就是赌狗们的一种自嘲 (编辑语)，输了就要上天台跳楼呗，大家还说天台风大什么的，我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上不上天台的有什么的啊，就是个玩，玩还能死人？”
我：“说说你的经历吧。”
风流：“说啥啊？我从两年前开始在网上玩，就是赌球，什么联赛都玩，主要是足球，白天没球的时候偶尔也玩nba，但是篮球输的太狠，现在很少碰了。”
我拿着本和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半天也没动静，眼睛盯着手机看，手不停的扒拉着手机屏。
“没啦？”我说。
“啊，还说啥？”他继续看他的手机。
“不是，我大老远的从北方过来找你，你就这点故事，你不说我能知道啥啊？”我有种被耍的感觉，这是个赌徒吗，手抖流汗呢，家破人亡在哪里？
“你有病吧，你想知道什么你得问啊，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了解什么？再说又不是我找的你。”他有些不耐烦。
虽然我那时很想骂人，但是我觉的他说的好像有道理。就这样他看手机我看着他，又是很久没人说话。那地方8月份的天真热，他家又没空调，屋里乱的像犯罪现场似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可他却不开窗户也不拉窗帘，他不热吗，还是他怕冷、怕光？

沉默半天，风流说话了：“晚上也没什么好场。你抽烟不？”
我：“抽！”豁出去了，妈的。

他给我点上一支，真难抽。他自己也点了一颗，看出来我不会抽，也没说话。
我：“你现在有工作吗？是不是没成家呢？”
风流：“有，在饭店打工，没对象呢。”
我：“一个月赚的钱够花不？压力大吗”我试探着把他拉进我们谈话的主题。
风流：“一个月2000多，还行，没什么压力，我原来和别人合租，四个人一起，后 来我说条件太差，住不了人，老爹就让我单独出来住了，房租家里给拿。”
我：“那还行，父母是本市的吗？”
风流：“在老家，我农村出来的，初中毕业就来这打工了，比你强吧，嘿嘿。”
比我强？他何出此言呢。
他接着说：“别看你比我老，我赚钱的时候你还在读书呢吧，你结婚买房子的钱也都是父母出的吧。”
我虽然不太喜欢他说的话，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我还没结婚呢，但是我确实买不起房子，起码首付拿不出来。”
风流：“我是农村孩子，挣得也许没你多，但我并不比你幼稚。我学历没你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文化、没思想（编辑语：他当时说的很混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长时间，这小子没说过几句完整话，但每句话都透着一股子强烈的自尊。我想，他对生活应该是有想法的，这就好办了。
我：“你说你在网上赌球两年多了，你赌的年头应该不长吧？”
风流：“在网上赌的时间不长，但是我接触这东西差不多有10多年了，以前买彩票。”
我：“这么多年输了多少？”我不想再和他扯淡了。
风流：“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总以为凡是赌徒都是在输。你是小说看多了还是戒赌吧去多了？里面的人都在忏悔，全想求原谅，发誓重做人吧。赢钱的人从来不说话，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啊。”他显得有些激动，像是被人误解或是被低估了能力，他的话匣子似乎被我打开了。
我：“这么说，你在这上赚到钱了？”如果是，那我真要重新思考这个课题了？
风流：“不知道，因为这么多年有输有赢。输了就补回来，赢了就消费了、潇洒了，也没统计过。”
我似乎觉得这孩子在逞强：“你现在有外债没？”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犹豫了一下说：“有2个。但这根本不算什么，我这几年用赢的钱消费都不止2万，所以我想总的来讲应该没输吧。”
我：“你打算怎么还？”
风流：“这几天辛苦点，少睡点教，多玩几场就回来啦。上个礼拜已经赚了3000了，我想到这个月底应该能打出1万出来。等有了1万了就加大投资额，再赚出来1万也就是几天的事。而且我告诉你，我最多的时候外边欠了8万多。”他很得意自己的过往，像在给一个学生上课上到一半就开始爆料的老师。我觉得由于自己的无知而陷入被动。
但我又不能不说话：“欠8万？后来怎么办的？”
风流笑了笑：“怎么办？赢回来呗，还能怎么办。信用卡套现1.5个，连续红了三场赔率高于1：1的场儿，赢了十几万就还上了呗。”
我：“全都是梭哈啊？”
风流：“啥叫梭哈？”
我：“就是有多少压多少。”
风流：“嗯……”
我：“你不怕一下子都输了啊？”
风流：“怕毛！就是重8万变成9万5呗，输了就再借点钱再玩几吧而已。”
我：“这种情况有几次？”
风流：“非常少，因为大部分的时候都在赢嘛，偶尔输个一两场之后我又赢回来了。”
我：“那次你赢的钱除了还账之外都干什么了？”
风流：“吃喝一点，洗了个澡又买了个手机。”
我：“没啦？剩下的钱都存起来了？”
风流：“咱俩这半天算是白聊了……当然是都用来继续投注上啦。四万块钱虽然挺多的，但离我的目标还有很远。”
我来了精神：“你的目标是什么？”
风流：“让自己的生活有点意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活的像坨屎似的……”

小伙子又点起一颗烟：“我初中毕业后，离开县城来到市里打工。我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他们大部分的想法是当个学徒、打工赚点钱，将来自己再开个店，从城里买个房变成城里人。”
我：“你的想法呢？”
风流：“我想做金融业，用钱生钱，有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不用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凭自己的技术与能力操控一切。”
我：“你做到了吗？”
风流：“后来发现自己的想法有点冒进（编者语），为了先解决活下去的问题，也不想让一个村的人笑话。我先在一个餐馆当服务员，先稳定下来再说。”
我：“这么做是明智的。”
风流：“开始的时候还行，后来越来越不开心。每天被那些客人呼来喊去，被老板骂、被大堂经理挑三拣四，感觉就没被当个人看。”
我想到：是啊，这个年级的孩子正是最生气最剩对未来幻想最多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偶尔被领导轻描淡写说两句心情一天都不会好，更何况天天如此呢。
他接着说：“我就疯狂买彩票，主要是足彩。想着总有一天中个几百万什么的。后来网上不卖彩票了，我当时有段时间挺郁闷的。直到有一天在网吧上网的时候看到一个自动弹出的网页，我就开始在网上赌球了。”
我问：“网页上什么内容？”
风流：“很多钱，还有豪车美女什么的，告诉你年赚百万不是梦之类的。关键是底下有网友的评论，我看到后很兴奋，就按着它给的网址进去玩。那里不仅跟彩票的玩法一样，赔率特别高，首次充值还送奖励，玩法也非常多，我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开始玩赢钱了吗？”
风流：“赢了，第一次就用2000赢了3000多。赢了这3000后，我再上班整个人的心情就不一样了，这时候再听到客人们吹牛逼说自己一天能赚几百一千的，我不再嫉妒了，老板再找事也不生气了，心里想着你们这帮傻逼一天累的跟孙子似的还不如我两个点赚的多，我同情你们。”
我：同情……嗯……这是最强大的蔑视吧。
他接着说：“我用第一次赢的钱去了一趟高档洗浴中心，当我换上衣服躺在休息大厅里，抽着烟对服务员呼来喝去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当如此。不是说非得要当什么人上人，最起码大家要活得一样体面吧。最让我坚定玩下去的是我看见一个家长带着孩子洗浴，这个孩子也就刚上小学那样，也学着大人在那摆谱，我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但后来我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那就将来有一天，我的孩子长大了，这摆谱的孩子也长大了，他们会在什么样的场合见面，谁会让谁服务，谁又会让谁当条狗一样使唤呢？不行，我绝对不能让我的下一代还像我一样，不然我忍气吞声、卖命干活的意义在哪！”他有些激动，感觉想哭。
我们来想再问点什么，这时候随着几声类似“吹哨子”一样的声音传来，风流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有比赛了，不聊了。”
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第2题 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位老哥的网名叫什么“xxxx乐儿”，全名太长没记住，这里就叫他乐儿吧。
他和我约的见面地点是在西南某省的一个旅游景区。由于有规定，公出期间不能到景区，开始我不同意，后来他坚持要在那里谈，我没办法就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请示这次访谈还做不做。
过了能有1个小时，主任回电话说：“见吧，有事儿我担着，你买门票用身份证不，要是用的话你先别买，我找人从网上给你定，过后把验证码给你发过去。”
我说不用，因为我已经进来了。我觉得主任肯定是支持我完成这次访谈的，因为这个人很难约，换了好几个地方，他的身份也很具代表性，所以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大不了写个情况说明呗。
其实我早该想到，我们谁也担不住……
我来得稍早，在离约定地点不远处转了转。西南风光真心是旖旎秀丽，我不敢走远，但就是近处也是让人痴醉的。今天是工作日，又下了些雨，人不多。湖上有些雾气，但光是看眼前的湖和湖后的山，就觉得这美是真切的。这里不仅是名胜更是古迹，千百年来有无数文人骚客在这儿留些感慨。那怪被后世吟诵至今，可能是来过这儿的人都想说些什么，但想起来的也就那么几句感慨吧。
我刚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现在想想，这其实是极愚蠢的行为），他来了。
是个胖子，30来岁，大老远的冲我这边打招呼，走近便抱拳施礼，让我极不适应：“来晚了！雷尼兄切莫见怪！”
我也还了个礼，拿腔拿调的说：“哪里，乐儿老弟，你的网名真骚气！”
他坚决要到湖上泛舟畅谈，我们本来想租一个手摇船，船老大说没有，而且这大雨天的你们最起码得找一个有棚的吧。我们坐进一个“大黄鸭”开始用脚蹬。就这样，两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蹬着大黄鸭在这湖光山色中谈起了赌博的那些事。
他在政府机关工作，是一名公务员。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我们聊得很投机：领导那点事、单位那点事、国家那点事、世界那点事、人生那点事……几个规定动作之后，我们入了正题。
他很健谈，爱开玩笑，我几乎没怎么说话，对他印象很好。我对即将开始的交流也多了几倍的信心。

我隐去了真实的地点、姓名，和他聊了聊上次我见的服务员小伙儿，他很有兴趣听。但当我说这个小伙子没怎么输钱的时候，他的情绪好像不太对，笑容开始变少了。
乐儿问我：“赌狗有不输钱的？你后来联系过他吗？”
我说：“联系过，但是人找不到了，手机停机了，他工作的那个饭店也说他辞职不干了，人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乐儿说：“跑路啦。”
我：“跑啥？”
乐儿：“欠太多还不上跑路啦，这回他的人生有意义了。”
他这话里有点刺耳，语气听着也不像开始那么随和，有点让人太舒服了。
他继续说道：“我告诉你真相吧……”
我：“洗耳恭听！”
他明显有些得意，点一起根烟。
赌狗们都抽烟吗……
他说：“他当时是最放松的时候。”
我：“为什么？”
乐儿：“一个赌球的人，能有那么一大段时间和你说他的事，说明之前他赢了不少钱，他在休息。要知道，赌球的人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有作息规律。他们的生物钟完全是混乱的，他的生活完全是跟着各类比赛场次安排的。”
我：“那身体能受得了吗？不影响第二天工作吗？”
乐儿：“你自己玩就知道了，这东西用语言形容不好。”
他接着说：“你采访他的时候他在休息，一种赌狗们特有的休息方式。他不爱说话或者有气无力的是因为他很长时间没睡觉了，但是他愿意和你聊说明他之前赢球了，而且他当时手里的钱应该离还账差不多了，或者应该是已经够还了。”
我：“他当时说是因为那个时间没比赛。”
乐儿：“哪有没比赛的时候啊哥们，没足球还有篮球吧，没篮球还有网球、橄榄球、台球、冰球吧……他在找比赛，不然他老刷手机屏幕干什么？没球还开着比分直播干什么？”
我：“什么比分直播？”
乐儿：“那声像哨子一样声音啊，进球就会有提示音。”
我：“接着说……”
乐儿猛蹬了几下说：“我给你科普一下吧……他欠了2万是吧，那他靠什么玩下去啊？一定是借的钱。我估计没错的话，以他的工作和收入信用卡的信用额度应该不高，他应该是从高炮也就是高利贷那弄得钱。”
我：“都快还上了为什么还要跑？”
乐儿：“因为你！”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我：“把话说清楚。”我不太喜欢别人和我说话藏着掖着的。
乐儿：“那天晚上他一定是洗白了（全输了），而且后来又借了不少钱想要打回来，结果全洗白了，没办法就得跑。”
我：“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乐儿：“你知道，如果让一个赌狗长期的与世隔绝，也许他真的会戒赌。对于他们来说，现实生活中稍微有点什么刺激—高兴、生气、愉悦、烦躁、兴奋、郁闷等等等等，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赌一把。尤其是你让他想起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又让他回忆起他曾经三把梭哈的辉煌，他那天晚上一定是把所有的钱全下注了。”
我：“草，真的假的，你柯南啊？”
乐儿没理我，继续说道：“大部分梭哈都带有一种仪式感，尤其是对赌球的人来说。他们下重注，会选择一场重要比赛。在没有像世界杯、欧洲杯这样大型杯赛的时候，他们会选择欧洲五大联赛里的一场豪门对决，即使没有也会选择一场有豪门的比赛。那天晚上就有一场，这就是他最后和说的‘有比赛了’的意思。但是，那场比赛爆冷了。强队在主场2:0领先的情况下被客队翻盘了。那小伙子梭哈失败，后来不甘心，肯定是又借了不少钱。”
我：“借完钱再赌呗，重新来，慢慢玩。”
乐儿：“慢慢玩？你开玩笑呢吧，一个辛辛苦苦、小心翼翼的打了那么长时间，眼看就要上岸（把输得钱赢回来，主要是把欠的钱还上）的人瞬间被洗白，你觉得他有那个耐心从新来嘛，你知道还钱的日子有多难熬，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一定是想复制三把连续梭哈成功的模式。但结果是，他又输了，可能是赢一把之后输的，也有可能是连赢两把后第三把输的。”
我：“那时候他就不能休息一下，冷静一下？”
乐儿显得有些惆怅：“人在那个时候脑子里想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赶紧结束吧，我要睡觉，无论输赢,不管还不还的上钱了，这把玩完以后再也不玩了……”

第3题 千金散尽还复来（二）？
没想到，乐儿这胖子心思如此细腻，还是不管多么粗狂豪放的人到了机关后都细腻了起来呢。我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他是在那自娱自乐。我觉得我们这么长时间聊了很多，但始终还是徘徊在他的世界之外，关于他的经历我还是一无所知，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我：“跟我说说你的经历吧。”
乐儿：“从哪开始说？高中毕业以后？”当问题转向他的时候显然他有些不自在，但仍故作轻松。
我：“你高中毕业以后就开始赌博了？”
乐儿情绪有些激动，笑的不自然了：“当然是上大学了，大学毕业再读的研究生，然后考的公务员！我要是高中毕业就开始赌现在你还能见到我？”
显然，这位老哥对自己涉赌的态度是否定的，不像那位“风流”。乐儿还是觉得谈赌是件不光彩的事。
我：“你玩什么？你现在还在赌吗？”
乐儿：“嗯，还在赌，我也是赌球，偶尔也会玩点电子游戏什么的。”这时他已经完全不能谈笑自如了。
我：“其实你也知道赌博这件事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尤其是对于你来说不那么光彩。你不太愿意和别人提这件事对吧。”
乐儿：“是从来没和人说过，我怕影响到现在工作和家庭。”
卧槽，就像赌博不影响似的……我有点讨厌他了。
我：“那你为什么同意见我？”
乐儿：“你离我的生活圈比较远。”
我：“那你就不拍我把你的个人信息泄露出去啊？”
乐儿：“怕，现在更怕。就冲你公出期间到旅游景区还在手机里留照片，就说明你不是个谨慎的人。”
我：“我明白了，你把我拉到这儿见面是不是想威胁我，一旦我把你的事说出去了 你也举报我公款旅游。你也太有心机了。”
乐儿：“你想多了，来这是因为这离市区远，不容易碰上熟人，就算碰上了谁也听不到我俩说啥，两个男的在一起我也好解释。”
我：“你还是很在乎你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的。”
乐儿：“是啊，但我又特别想和别人聊一聊，憋着难受。我现在对未来、发展、前途、事业、财富什么的没什么想法了，我就是特别想早点结束现在这样的生活，心里藏着事的日子过得总不踏实，但我又不能主动去挑破它。我总幻想着有一天突然发点什么大事件，让我的生活彻底发生些改变，不管是好还是坏，能有点变化就行。
我：“把赌戒了生活就能改变。”
乐儿：“那是我在改变，不是生活。而且说实在的，我现在对输赢、会不会被把发现之类的事情不那么在乎了。”
我：“你还是戒不掉吧，是不是很难戒？”
乐儿：“不知道难不难戒，我试过几回，后来发现不赌了生活也没有任何改变。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
我：“不明白。”
乐儿：“就是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一个自私自利、作恶多端的人，因为爱人死了、皈依佛门了、大彻大悟了之后发下屠刀了，他被救赎了。原来他生活在一个迷宫之中，后来因为顿悟走出去了，到了新的天地重新开始生活之类的。能明白不？”
我：“明白。”
乐儿：“对于我来说，我顿悟了、忏悔了、思想净化了、三观纠正了，也不赌了，可之后我的生活还是那个老样子，从迷宫出口出去来到了迷宫入口。没前途的工作和永远不可能有变化的工资。”
我：“你这工作多好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啊。好好干怎么也能干出点成绩出来啊。”我觉得他有点矫情。
乐儿：“干好了、进步了，说俗点就是当官了，然后呢？你敢捞还是敢贪？你那点工资再涨也跟不上通胀吧。”
我：“嗯，确实。”他还是很矫情。
乐儿：“我要是个做买卖的，或者就算是个手艺人，我努努力辛苦辛苦就能多赚点，想轻松轻松就少赚点。但我这工作累死和闲死赚的一样多，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改变，你就是一个零件，机械的运转苟延残喘而已。”
我：“那跟戒赌有什么关系。”
乐儿：“跟抽烟一样，我知道不好，但是在我焦虑、烦躁的时候就想来上一支，能缓缓。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和抽烟没什么关系，但对于我来说，赌就跟吃药似的，我总得活着吧。所以现在索性也就不戒了。”
我：“你钱从哪来，欠多少？”我开始没好气的说。

乐儿：“我说的你可能不信，我没现在没欠钱。我老婆在医院工作，肿瘤科，挣得工资是我好几倍，她根本不在乎我这点零头，所以每个月我的工资都由我自己支配，家里家外都用都是她的钱。我每个月赚的钱都用来赌了，全赌光了就管家里要，一次要的不多，她都能给。”
我：“她养你呗？”
乐儿：“哈哈，可以真么说。”
我：“你还是说说怎么赌的吧？”
乐儿：“我参加工作快5年了，工作之后没多久就结婚了，生活很幸福的。工作相对轻松，收入虽然不高但是各种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我当时一直觉得公务员的工作社会地位高，自己还年轻，学历又高，进步很应该会很快，用不了几年就能当个一官半职的。当时我和我爱人双方父母都还没有退休，每月都能给点补助，所以从来没想过赚钱的事，觉得没大志向的人才想赚钱。
十八大之后，国家从严治党，对党政机关干部管理要求越来越严格、规范，尤其是老虎苍蝇一个接一个的被处理。我们在机关里工作的同志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在发生着明显变化。好几个人挤一间办公室、出门办事用个车得好几个领导批，过年过节什么福利都没有了….后来国家开始清理超编超配、混编混岗、破格提拔等一些列干部任用上的问题，我们单位之前这些问题比较突出，领导指数之前都被用完了，现在又消化不掉，我们这些年轻干部根本看不到希望。加上接连有各级领导因为以前的各类问题被查处，有一段时间整个机关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领导畏首畏尾，干部们也没什么干劲。”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插嘴道：“看来你有情绪啊？你必须得认识到国家这么做就对了，而且早该做！公务员尤其你还是个党员，本来就应该严格要求，我听你那意思好像觉得自己受委屈了呢！”
乐儿：“你少在这给我打官腔啊，别瞎给人扣帽子，我没说国家做的不对，相反我是支持的！我只是在说我的这是我真实的感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国家的我们不讨论，而且也没必要讨论，你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他有些不想接着说了，后来看我们谁也不说话，两个大老爷们雨中蹬着大黄鸭谁都不说话太他妈尴尬，就摇摇头继续说到：“后来我发生了一些变化，主要是在心理上上。最近一两年，父母纷纷退休，收入没有以前多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生活压力一下子就大了，经济形势不好，以前工资不高但也还算稳定，但现在加大了绩效考核力度后，我所在的部门经常拿不到满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务员要缴纳养老金了，工资明显感觉不够花了。”
我还是不太喜欢他发牢骚的嘴脸：“这些都不是你网赌的借口吧，因为这不足以让你赌博啊。”
乐儿：“你有点耐心行不，我还没说完呢。”
我必须承认，我们这种搞文字综合的人，工作时间长了，是不太喜欢听被人发牢骚、抱怨国家体制政策的，一听这话总想辩上几句，尤其是对公务员本身，吃着肉还骂着娘。
乐儿：“看着我的同学一个个都混得人某狗样的，原来上学的时候被我瞧不上眼的那帮人年薪一个比一个高，不是炫富就是晒国外旅行照片……一聚会说的那些话题别提有多牛逼了。我说完我的工作和生活后，这帮人反应更让人生气，有人愿意当救世主，劝我别干了，跟他挣钱去；有人觉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就喝茶看报吗？除了浪费国家公共资源你上税吗，你是投资建设了还是解决就业了，拿着纳税人的钱还想挣得比纳税人多？多少人比你创造的财富要多得多但没你收入高呢；最可气的就是有人觉得你不可能没钱，再严你也有办法捞，你要真是不贪不占还甘心挣这点死工资、不辞职你不有病吗？你姓雷啊？”
我：“你说啥？”
乐儿：“别误会，是指雷锋，甘愿奉献的人。”
我：“赶紧说你的事吧。”我真觉得这人偏执的很厉害。
乐儿：“觉得自己未来没什么发展了，我开始想办法多赚点钱。我从家里拿了20多万玩股票，我投资的时候A股持续涨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人们就好像捡钱一样，我开始也赚了一些，但是一周就经历了大股灾，基本上算是全军覆没了。
“后来呢？”，我觉得他总算说点正题了。
他继续说到：“经历了这件事后我更是浑浑噩噩，根们没心思工作。后来有朋友开导我说做人得活的潇洒点，凡事别太认真，今朝有酒今朝醉，别去想太多以后的事，明天早上你还能不能起得来床都不一定呢，想那么多有什么用！他带我到酒吧喝酒、看球也介绍我跟他一起在网上赌球，并说娱乐娱乐就行，千万别当真，别动大钱，就当有个业余爱好吧。慢慢的我觉得他的说发有点道理，得承认，我们这些从小当好学生，长大了就进机关当干部的人有一个共同问题，就是我们太无趣了，绷得太紧，啥都想要啥也放不下，活得不潇洒。身无一技之长还总想惊天动地做人中龙凤。开始的时候我赌球是为了玩，后来就想靠这个赚钱了，现在他就是我药了，能救命的药。”

第4题 千金散尽还复来（三）？
我插了一句：“也就是说，你赌博是身不由已无法自控？”这显然是强词夺理吧。
乐儿：“开始的时候就是图一个乐儿。后来，跟着我哥们他那帮朋友买球也赚了不少钱。他们好像是一个专业的队伍，又是大数据又是云计算的，可牛逼了……（他说的兴起时语速很快，把这个团队吹得神乎其神的，很多话都带方言，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他们主要玩‘滚球’也叫‘走地’，就是在比赛进行当中根据具体情况随时下注。 他们主要是通过微信给我发单子，告诉我该下注了。我看见微信就赶紧下注，因为场上形势变化实在太快，有时候你刚下注完那边就进球了。所以有段时间我基本上就没抬过头，眼睛不停地盯着手机，最后干脆用两部手机……那时，工作、生活基本上都不管不顾了，全是应付着过日子。”
我：“刚开始也是赢了不少钱吧？”
乐儿：“对，有那么一个月跟着他们玩赚了10来万吧。我当时想，尼玛，10来万！我一年当牛做马装孙子到手也没有这么多钱啊，这来钱也太快了，我还跟你们这帮爷爷奶奶扯什么蛋啊！于是我从娱乐消遣开始严肃认真对待赌球这件事了，我自认为找到了一条可以彻底改变生活的一场革命。我开始上网查资料、和人交流、买书，看联赛排名、历史战绩、双方交手记录、联赛攻防风格、进球数、关注转会新闻、出场名单、比赛当天天气什么的都看……我开始研究足球运动规律，关注进球集中的时间段等等。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后来都输了吧。”
乐儿：“有一段时间特别黑，黑的特别假。怎么投都是输，有补时阶段被进球的，有开场1分钟就进球之后怎么踢都踢不进的，有领先好几个球被反超的，你输赢全买了它他妈打平了的……”
他接着说到：“输钱之后我下的注更大了，有时候一天就能输5万、10万的，不到一个礼拜我赢的钱和这些年自己省吃俭用攒的钱就全输完了。输了又不甘心就借钱，到处借，什么亲戚朋友、小额贷、信用卡……能借的全借遍了，借了大概20几万，后来也都输进去了。”

乐儿：“开始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怕还不上钱事情败露，我就办了几张信用卡来回倒，每个月的工资都用来还利息和手续费了。手里有点钱筹够一两千就接着赌，想着能把窟窿堵上。”
我：“堵上了吗？”
乐儿：“哪能堵上啊老弟，开玩笑。”
我：“你不是说你现在不欠钱了吗？”
乐儿：“后来有一个月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所有的欠款都集中爆发了，我怕被起诉，到时候丢人不说工作都要没了。于是我和老婆坦白了。她没和我吵，就是哭，没完没了的哭也不说话。我害怕了，又下跪又发毒誓的，最后老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给我还账了，那本来是我们准备去欧洲旅游还有给孩子上幼儿园的钱……”
我：“你都上船了为什么还赌。”
乐儿笑了笑说：“是上岸了。”
我：“无所谓！”你心还真大。
乐儿：“开始一段时间是很平静，工资全交家，老婆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零花钱。一个月一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意味着你除了活着之外什么都不能干。加个油洗个车啊、出去吃个饭啊、和同事聚个会啊、家里出去玩啊、给老人孩子买点东西的统统得请示汇报，我在单位忍气吞声就算了，回到家里还这样，做男人的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废话，你当婊子还想立牌坊!”要不是我俩现在在水上我真想抽他丫的。
乐儿倒是很平静，似乎他觉得我骂的对：“你爱咋想咋想吧……我的情绪开始变得不好，每天脾气都很怪，有时候能想明白有时候就钻牛角尖出不来，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和家里人发脾气。全家人都觉得我不对劲，但又说不好是哪不对劲，就认为我是工作压力大，只有我老婆知道为什么。”
我已经不爱和他废话了，就点起一支烟听他讲。
他：“但是就是那样我也没复赌，直到工作上的一件事刺激了我，我又开始赌了……那是一年前的事，中央开始大力整治文山会海，落中央会议精神，省里开完会市里开，市里开完区里开，各委办局再接着开……会开完了还不算，各类红头文件、通知整天没完没了的学习、下发，每天还得把工作落实情况做日报表层层上报，落在桌子上的文件真他妈像山似的……当时我们这些在办公室工作的人一天24小时轮轴转，好几天都睡不上一个好觉。本以为这事过去就好了，谁想到中央巡视组下来了，专项整治“文山会海”尤其是“以会议落实会议、用文件落实文件”的不正之风，我们由于当年发文数较往年激增，被重点审查了。为准备这次迎检，接下去的几周我们找了个办公室吃住都在那，又是开会部署、写情况说明、报整改进度的，对了，也是他妈的日报……”
我：“这是你的本职工作，你就是吃这碗饭的！能让你赌博？”
乐儿：“有一天晚上12点多，单位就留我一个加班，老同志看领导都走了也都走了，说年轻人累不坏，多干点不吃亏，还说你表现得机会来了等等……我也有家有自己得生活！我大半夜的给谁打电话要材料都没人接，我就只好自己在那硬憋，后来停电了，我什么也干不了了，可明天还得接着日报表，郁闷的要死。
黑暗里，我抽着烟看着窗外，那些刚从酒吧、饭店、ktv里耍完出来的男男女女，那些有说有笑准备去迪厅继续嗨的小伙儿小姑娘，我觉得他们都在看着我，在冲我笑，笑里带着满满的自豪与骄傲。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这一个月、这一周、这一天以及此时此刻我都在干什么？写一篇a文章批评b文章，a文章又被c文章批评了，原因就是因为a文章和被他批评的b文章是同一篇文章，现在又要花那么长时间写一篇和b文章一模一样d文章去应付c文章……”
我：“听不明白，你就说你怎么赌博的吧。”
乐儿：“我觉得我的工作还不如去扫大街，起码干一天活城市干净了，能看得见我在干什么啊。当时我哭了，哭的很伤心，我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要是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于是我恨狠了心，日他个先人板板 儿的，老子就算走投无路自杀了也不想这么窝囊的活着，赌！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后来你又赌的事你媳妇知道了吗？”
他：“她道了，她说要是赌能让我心情好的话，就耍吧，工资卡给我，工资留我自己玩。只不过别想动家里的钱，孩子以后也让我少管……自己欠的债我自己还，什么时候被逼的要自杀了告诉她一声就行，她好把家里财产捋清楚……”
我：“那你是什么反应？”我很平静的问她。
乐儿：“这不挺好的吗，后来我在工作上遇到难心事的时候就会玩几把，玩上了就什么都不合计了，有钱的时候就花天酒地，没钱了就馒头咸菜，混呗…….”
我：“回去吧，雨大了。既然你觉得你工作不开心，为什么不辞职，现在国家鼓励创业，沿海城市和经济发达地区的很多公务员都下海了。”
乐儿：“家里不同意，主要是父母不同意，他们总说不希望我大富大贵什么的，只要家里安安稳稳、快快乐乐的比什么都强……我也不希望他们老了还为我担心。”
我当时觉得这个问题问的不好，他显然也是在应付着回答。因为文公务员辞职的阻力主要不是来自家里。“公务员应不应该辞职”就像“大龄女青年应不应该凑合找个人嫁了”一样，都是很难回答的大问题，任何答案里都藏着各种委屈与不安。
就这样，我和乐儿的交谈草草结束了。回家的路上我总觉有东西堵在心口，我没有再问他现在到底是欠了多杀钱，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千金散尽真的还复来吗？也许真的能吧，就像“风流”那样连着梭哈几场也许真能把输钱赚回来吧。可是时间呢？生活呢？你当年的豪情壮志、书生意气呢？不知道......

题外话：今天是年三十儿，在外的或者是正在赌的老哥们，劝大家一句：别赌了，起码今天别赌了。回家吧，哭也好、笑也好，坦白也好、演戏也好......给自己放一天假，和家人高高兴兴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