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老付——已经晚了，全国最大的社区论坛，微博还有微信公众好，已经传开了。”草婷手机上的朋友圈和一切网络社交工具，都已经炸开锅了。
“这下可被动了，本地首富的儿子……舆论一旦炸热……”付燕青闭上眼揉了揉鼻梁骨顶端。
“到时候案子恐怕要移交给公安厅了——说不定还要出动公安部的‘特工’——没我们地方警察什么事了——”罗志文继续火上浇油，“老付，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
“什么准备？”
“背黑锅的准备——当初人家周副局长打算亲自领导这个案子的，你忘了人家才是名正言顺的支队长——虽然是兼职的，你名义上可是副的，人家周局识大体不跟你争功罢了！”
“嘿，罗大叔——我发现只要遇到问题，你的作用就特别大。”草婷挖苦道。
“我什么作用？”
“小事化大，火上浇油！”
付燕青陷入了沉默。点燃一根香烟大口大口抽了起来。
透过弥漫的蓝色烟雾，草婷从付燕青的脸上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罗志文也变得严肃。他们都清楚，一旦网友们夸大事实疯传，造谣生事的后果可能引发更严重的事态。
“对不起，老付。”草婷撅起嘴，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算啦，你们几个口无遮拦惯了——”付燕青深沉且郁闷地说，“赶紧召集人手，商量下怎么补救吧。”
贺嘉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32 最后的信
林屹东跟往常一样，晚饭后再次走进厨房，先拿出电热水壶烧开水，然后往茶杯里搁茶叶。水烧开后，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端去书房。
每晚都如此按部就班地阅读各种书籍，再听听音乐，写写信，然后一个人淡然地入睡。
差不多十年时间，他的生活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对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来讲，什么都能慢慢习惯，包括寂寞和孤独。从他决定使用“林屹东”这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时，就注定了他这一生要与孤独和寂寞为伴。
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信纸——九十年代流行的浅蓝色淡雅暗纹，那时候这种款式的信纸十分时髦，迄今为止这种信纸已经被淘汰了，这是“林屹东”生前留给他的遗物之一，原本厚厚的一叠，十年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他拿出“林屹东”留给他的“永生”牌钢笔，提笔在信上写道：
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大为震惊。我其实骗了你很多年，不仅如此，我也骗了自己很多年。这十年来，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变成了林屹东，但事实并非如此。
几天前，我从新闻上得知那孩子死了以后，我便找回了从前的记忆。
那些记忆不属于林屹东的过去，而是另一个男人的记忆。原来，作为林屹东的那份记忆，根本是我强行灌输在脑海里，然后用了十年的时光去一遍一遍地背诵，一遍一遍暗示自己，把这些有关林屹东讲述的他的亲身经历当作了我的记忆。
包括他少年时期在孤儿院的经历，包括他与小芳那段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的趣事，以及你们分开以后你写给他的每一封信，我全都记在了脑子里。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把自己慢慢变成了林屹东，我以为我的余生终将以林屹东的身份孤独而又平淡地渡过时，那孩子突然死了，而且还死于谋杀，这让我原有的一份记忆如梦初醒。
现在的媒体舆论信息太可怕了，竟然挖掘出了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忘记了，原来我曾经割了一个肾给一个小孩，后来那孩子找到了亲生父亲成为了富家子，然后越变越坏。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报道？多少年了，我除了看学术类的专题新闻，从不染指娱乐八卦，就连新闻我都不看，为什么我还是了解到了这么多信息？这事不能怪医务室的女同事，不能怪她的八卦，无孔不入的媒体信息终有一天会将我吞没，就像现在这样，只是迟早的问题。
那孩子被人谋杀了，那本八卦周刊却把我已经抹去的那部分记忆给找了回来。
我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尽管我留着跟从前不一样的发型，尽管额前的刘海遮住了一部分丑陋的宽额头，尽管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来掩饰那双小眼睛，只要摸一摸腰椎旁的那道疤痕，我便立即显出原形。
我就是十三年前那个割肾救人的医生，是我在雨夜害死了我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还有跟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如果我没有割肾，她就不会在下雨天来我家，也就不会遇到那个不长眼的司机，是我害了她们母女，而事后我连替她们讨回公道的能力都没有，我只是一味躲在家里逃避，把责任全推到法律责任上，我竟然可笑到要去重修《婚姻法》和《交通法》，还被人当作精神病人送去康复中心，最后还打算一死了之。
我在康复中心认识了林屹东——那个真正的林屹东，是一个值得我敬仰的人，我们第一次交谈，便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意气相投。我从他身上学到了敬畏生命和珍惜生命。林屹东是个传奇，是我内心从小到大都想成为的那种人，不屈服于命运，哪怕身陷囹圄受尽苦难也没有放弃希望。
平反后，他一路打探你的消息。当他找到你的时候，发现你已为人妻母，他便选择了躲在暗中默默地守护你。没想到在十一年前竟然被你认出了他，我记得当时他告诉我，说在那一刻，他内心既欣喜又难受，有几分欣喜就有几分难受。他知道自己此生与你无缘，所以那次以后你们约定不再见面，如果思念对方时，就写一封信放到石凳下，如果对方能收到，那就算今生最大的缘分了。那次也是你最后一次见他。
我记得你们在那次重遇后，你写给林屹东的第一封信里提到过，你特别喜欢《乱世佳人》这本世界名著，说那时候你终于体会到了书中的经典名言——爱到分离才相遇，而一直到两年后，我才以林屹东的身份给你回了第一封信，我当时并未曾想你一定能收到，毕竟离你们约定的时候又过了两年。
谁曾料想到自那以后，我便代替林屹东，与你保持着书信来往，到现在竟然已有十年。另外，林屹东为什么一封信都没有给你写过，那是因为你们重遇那天过了没多久，他就离开了人世。
那之前有一段日子，我都跟他在一起探讨人生，我们俩是这个孤独世界里的知己，最后还互换了身份，他以石天博的身份跳楼自杀，那时候癌细胞已经吞噬了他的整个大脑，他最终背负着石天博曾经的自卑和内疚，用跳楼的方式完成了原本属于石天博的自我救赎，而我则以林屹东的身份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也真正懂得了敬畏生命和珍惜生命。
前些天，我捐肾给他的那孩子被人谋杀了，虽然死因我不太清楚，但是八卦新闻却暗指我就是凶手，还说什么“亡魂复仇”之类的用以吸人眼球，纯属无稽之谈，不过这件事倒是让我逐步反思，信写到这里时，我感觉自己终于清醒了。
我终于有勇气承认自己就是石天博。
我正式以林屹东的身份活了十年，我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敬畏生命和珍惜生命八个字，我也是时候做回石天博了，一个不再自卑，不再轻视生命的石天博。在剩下的风烛残年，我要以石天博的身份继续活下去，最后以石天博的名义真正离开人世。
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这也是林屹东在另一个世界的意志吧！最后，我要再次跟你说一声抱歉，同时，我也会祝福你，祝你跟你丈夫，儿子还有女儿，一家人开开心心，永远幸福。
写完了这封信以后，石天博侧身转动椅子，看着窗外的夜色，这些天以来的迷茫似乎都还给了黑夜。
不过他暂时还不知道，姚慧芳这些年来写给“林屹东”的信并非完全敞开心扉，她对他也隐瞒着一些事，比方说她跟丈夫离了婚，几年后女儿遭人谋杀，前不久前夫也肺癌去世等，这些事姚慧芳却没有写在信里，她是怕“林屹东”内疚自责。
石天博收起了信，打开电脑，点击电脑播放了一首乡村民谣——鲍勃迪伦的《敲开天堂之门》，然后打开一个电子文档，上边已经写了很多文字，他用两根手指敲击键盘，在文档里继续做补充。
文档的标题是“辞职申请”。

33 死人复活
网监部门介入，严厉打击了那些造谣生事的人，很快便将不良的舆论气焰打压了下去。
这事太过顺利，让专案组的刑警有些出乎意料。死了一个社会上的名人，广大网友却没有任何质疑警方内部办案不力的声音，相反，更多造谣生事的人，都在疯传死者生前做过的坏事，甚至拍手叫好，还留言说什么希望警方千万别破案。更有网友将杀人凶手奉为偶像。
有人挖出了石天博捐肾这事，网友们疯传什么亡魂复仇，说那医生出于正义感，从地狱里爬出来惩罚作恶的富二代。
付燕青觉得这种现象极不正常。
中国人现在到底怎么了？国家越来越富裕了，人的心胸为什么反倒越来越狭隘？毕竟是一条人命，现在人都死了，人们怎么能说出那些冷酷无情的话？为什么对生命一点敬畏感都没有？对法律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
他为这事郁闷了一个上午，一直都在抽烟。网络世界的诞生，不就是让人在冷漠残酷的现实中，能有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吗？为什么会演变成了一个语言暴力横行的平台？
中午，他一个人到了第六中学，得知林屹东刚辞职。他便取回了“林屹东”的手写笔迹——除了平时的一些工作日志外，也包括那封辞职信。然后请专家同那封杀人预告信做了痕迹鉴定，结果发现模仿的痕迹很重。
果然是有人陷害栽赃。
付燕青暂时没把石天博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目前只有他跟贺嘉知道这个。他相信贺嘉说的，如果石天博没死的消息一旦走漏，案子只会更加混乱。从网友的讹传中就能窥见一斑。
不对，假如这一切是石天博“虚则实之”的阴谋诡计，不是反而令他逃脱了吗？
下午，技术科的人从罗敏聪手机上恢复了一段视频，内容竟然是罗敏聪和那个叫刘馨雨的陪酒女一起在酒店嗑药的画面。
这段视频的录音证实了毒品是罗敏聪的，然而画面和声音都显示陪酒女是自愿嗑药，而且是她自己不断加量，最终害死了自己，并非外界传闻罗敏聪逼迫她。
“有了这段视频，那个叫刘阳的大学生的心结应该可以打开了。”付燕青拷贝了这段视频在自己手机上。
随后，付燕青特地叫上罗志文，一起去到本市最著名的H医科大。他们找人把刘阳叫到了学校停车场，然后把这段视频拿给了他看。
“你们确定视频没有做手脚？”刘阳的目光中满是怀疑。
“谁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付燕青淡淡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我不希望你继续糊里糊涂，这样下去很容易被人利用。”
“被人利用？我可不傻！”
“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我跟你说，人生中最傻的几个阶段之一，就包括你现在这时候。”
刘阳有点疑惑，也有些不以为然。
“你小心点，以后把招子放亮，差点被人害得前途尽丧还蒙在鼓里——还有，NDMA的用途是化工原料，可不是提纯后拿来灭鼠的，更不是用来杀人的——这些话不用我挑明了吧！”

刘阳羞愧又惶恐地低下头。
他主动交代了一切。最初制造化学剧毒的动机就是私下给宿舍楼灭鼠，以此来“刷存在感”，而他偷偷摸进实验室也不是一两次了，好几个学生都这样干过。阴差阳错与罗敏聪产生矛盾后，加上韩世余有意给他制造了复仇机会，刘阳就在命案当晚携带着剧毒溶液去了罗家别墅，但当他跟踪罗敏聪去厕所有机会下手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放弃，将毒液倒进了厕所，将化学瓶子扔到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韩世余知不知道这件事？”付燕青严厉地问道。
“我没给任何人说过。”
付燕青无奈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似的看着刘阳。副教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小子被人教唆差点犯下大错，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你蠢还是副教授太狡猾……
“你们是不是要抓我？”
“抓你又能顶个鸟事，人又不是你杀的！”罗志文不耐烦地说。
刘阳脑子里动过杀机，但最终及时收手，并未对罗敏聪造成任何损伤，连杀人未遂都算不上。
“行啦，引以为戒吧——经过这次的教训，一定要长记性——还有，以后好好做个医生。”付燕青说罢，看了罗志文一眼，矮胖子表情有些复杂。
两名刑警转身打算上车。
“付警官——”刘阳从身后叫住了刑警。
“什么事？”
“谢谢你。”刘阳诚恳地说道。
“记住我的话，长大后好好做个医生，这是个很好的职业。”付燕青淡淡一笑。
罗志文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看付燕青那张黝黑又充满亲和力的脸，又望着刘阳，态度比先前好了许多。
“小子，记住老付说的，要好好努力——”他比划了一个插眼睛的动作，“我会盯着你。”
刘阳感觉自己鼻翼有些酸楚，没想到原来警察也有暖心的一面。
两名中年刑警上了车，付燕青掏出两根香烟，给了罗志文一根。矮胖子点燃了火，长吐了一口烟雾。
“老付，我当年要真当了医生的话，现在会是个啥样？”
“你应该还是你。”
罗志文笑了笑。
“梦想这种东西，还真他娘的不分年龄。”
“你女儿当了护士，也算完成了你的心愿。”付燕青接着说，“经常回家不？”
“唉——女大不中留啊，刚参加工作，又交了个男朋友，搬出去就没见到过人，刚开始还打打电话，现在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慢慢习惯就好了。”
“说得跟你好像经历过一样……”

回到办公室以后，付燕青继续翻看目前的调查报告。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了最新的一些信息。
如果排除了刘阳的嫌疑，韩世余跟罗钰的嫌疑似乎也减轻了。
不，毕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罗敏聪死后罗钰是直接受益者。这样的杀人动机足够有分量。副教授很可能故意拿刘阳做挡箭牌，以他的高智商，不排除他设置双诡计的可能性。韩世余跟罗钰如果合谋，甚至还有别的共犯一起，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正思索间。
咚——咚——
草婷敲了两下，然后推门而入。
“老付，又出事了。”
“怎么了？”
“那个石……石天龙死而复活了。”草婷喘着气说。
付燕青抡圆了眼珠子。
“你再说一遍？说清楚点！”
“一个叫林……什么的人，跑去民政局那边要求恢复真实身份，派出所那边了解情况后，发现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石天龙。”
“人呢？”
“刚关进拘留房了，我跟贺嘉正好撞见，正要给你打电话，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跑了过来。”
怎么会这样？付燕青站起身，原地踯躅，焦急地说：
“贺嘉人呢？”
“去拘留房了。”
付燕青一屁股坐在转椅上，掏出一根烟点燃，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石医生，我想跟你聊聊。”
石天博听到拘留室门外有人这样称呼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当他透过铁门上的窗口，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时，表情有些疑惑，但他还是起身缓缓走到门前。
“你是？”他疑惑道。
“我是负责罗敏聪案的刑警之一。”贺嘉淡淡地说。
“哦。”石天博点点头，“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
“知道——无论是林屹东还是石天博，这两个身份我都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石天博的样子有些疑惑，但是却看不出半分惊惶的神色。
“你就一点都不惊慌吗？”贺嘉疑惑道。
“我为什么要惊慌？”石天博平静地反问道。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在这儿吗？”
“知道。无论是牵涉到林屹东，还是那孩子，任何关于他们中的一个，都足以让我关在这里，我理解警方这么做的理由。”
贺嘉听到石天博称呼罗敏聪为“那孩子”时，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他印象中的罗敏聪跟石天博口中的“那孩子”完全对不上号——称呼一个劣迹斑斑的坏家伙为“那孩子”，怎么听都别扭，但同时又反映出说话人的一种心境，他并不讨厌“那孩子”。
“案子目前正处于白日化阶段，你偏偏站出来趟进这滩浑水，除了增加我们的麻烦，你自己也一时半会儿洗脱不了嫌疑，这是何必呢？”贺嘉其实想骂他傻。忍住了。
“我没有杀那孩子，我也没有杀林屹东，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石天博正定自若地说。
公道？贺嘉轻蔑地哼笑一声。
“对活着的人来讲哪有什么真正的公道，唯一公道的只有死亡。”
“你难道不看新闻吗？最近几年曝出那么多的冤案！”贺嘉接着说。
“我知道。虽然国家竭力为冤狱平反，但是警队内的肃清整顿是一项长期的艰巨任务，所以我这时候算是跳进了黄泥坑。”
“既然道理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这么任性？这时候你跑出来搅合什么，你继续做你的林屹东有什么不好！”贺嘉提高了音量。
“我只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算让我坐牢也是我应得的惩罚——但我也相信世上还有天理和公义！”
石天博的表情十分坦然。
“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打算重写两部法律，那时候我一点都不信法律的公平性，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其实法律公不公平，还不是看那些执行法律的人，如果我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的话，那我就会相信法律的公平性——我只是想做回自己，这是我的生命赋予给我的最基本的权利，你说我任性，可是我这么做并没有伤害到其他人，无论什么样的结果，还不都是我一个人承受。”

贺嘉摇摇头，接着说：
“你刚开始说的话我都赞同，可你再仔细想想，你真的没有伤害到其他人吗？”他说话时脸色很忧郁。
石天博觉得这话很耳熟，想起了当年捐肾给罗敏聪的时候，他也认为自己捐自己的器官，怎么会做错了呢？事后有人告诉他，他作为一名医生，因为捐肾而要长时间休息，这样的话期间就会耽误更多工作，某种意义上来讲算是失职，而且自己心爱的人那晚出车祸，自己也一度认为是捐肾这事间接导致的，往昔的记忆闪回，此刻依然心有余悸。
“怎么不说话了，想起什么了吗？姚慧芳这个名字——你并不陌生吧？”贺嘉的眼神极为忧郁。
石天博听到这个名字时，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就像拘留室内的墙壁。
“你难道是……”
不等他说完，贺嘉间不容发地说：
“她因为觉得亏欠了林屹东，最后选择用孤独来惩罚自己，整整十年，她前后失去了女儿和丈夫，这些都是从她与林屹东的重逢开始的，可现在你的出现，等于是告诉她这十年来林屹东根本没存在过，她在信上无话不说的那个男人，到头来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男人，你让她得知真相后该怎么面对？”
石天博的嘴唇上下颤抖，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表情从先前的坦然变成了沉痛。
“我早就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为了我妈——我才一直隐瞒这事，你却突然跑出来要求恢复你的真实身份——暂不说对我们查案造成的阻碍，你考虑一下我妈的感受，你难道还说自己没有伤害她？”贺嘉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怒斥对方。
昏暗的灯光，冰凉的石床，好像都在晃动，一双闪烁着泪珠的小眼睛眨了眨，一只手羞愧地遮挡住了宽大的额头，石天博终于哽咽道：
“她……在信里并没有提到你说的这些事……她说她一直都过得很好……”
贺嘉鼓着腮帮子，两条眉毛绷得很直，鼻翼微微张合，透过门上的通风口，他似乎也感觉到了石天博同样痛苦而急促的心脉。
“你跟林屹东之间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取代了他的身份？”
石天博叹了口气。
“我给你母亲写了最后一封信，那里边有关于一切的真相。”他的语气无比沉重。
贺嘉叹了口气。他意识到母亲说不定已经看过信了，母亲的感受会怎么样？一直担心的心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杀死罗敏聪？”贺嘉回过神瞪着石天博。
石天博摇摇头。
“我是一名医生，我的使命从来都是救人。”他说话的模样十分淡定。
“上个月三十号，凌晨十二点前后，你人在哪儿？”贺嘉这时候是按照惯例询问，就算他不问别的刑警也会问，他这么问其实是想看石天博是否有明显的脱罪证据。
“在家。这些年我每晚都睡得早，十点前一般都会上床。”
贺嘉面无表情地望着石天博。也就是无不在场证明了……
“你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还说相信什么天理和公义。”贺嘉冷冷地说。
石天博没听懂贺嘉的话，疑惑地望着他。
“你割肾救人是善举，顶替他人写信姑且也信你是出于好心吧——但你错在太冲动不计后果，这个世界因为冲动而让好心办坏事的教训到处都有——什么天理公义，一切其实都是人为的，你也是运气好，落在我们手里……”
“在我揭晓真相前，你就好好在这儿反思吧。”贺嘉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石天博望着贺嘉的背影，内心感慨万千。他很少见到像贺嘉这样的年轻人，感觉年轻人像是陷入某种精神的困境，但又积极地寻找出口……
石天博对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就像那个神交了十年却从未谋面的信中笔友。
他很像他的母亲。石天博心中喟叹道。

34 刑侦队长的推理
付燕青带队连夜搜查“林屹东”的家。他家所在的电梯监控和大门都已经定期清洗掉了，因此没法证实他在案发时段是不是在家。
林屹东的屋子收拾的异常干净，墙上的书架以及书柜里，全都整整齐齐叠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卧室整洁，厨房的冰箱储存着矿泉水和牛奶，有一些冻肉。看来生活很有规律。
“两个人交换身份，过了十几年竟然无人发现，真是难以置信。”草婷摇摇头说。
“有啥难以置信的——”罗志文不以为然，“叔叔是过来人，那个年代相关部门还没联网，只要那个林屹东在跳楼前提前调出档案，找人写封推荐信到第六中学，之后由那个石天博去面试，填写新的入职报告就行了——证件照把人照的有多丑，你丫头不是没体会吧？还有档案那种东西，谁没事会调出来看上边的照片，所以没什么稀奇的。”
草婷查看了林屹东的第二代居民身份证，照片上的人竟然也是石天博本人。
“换二代身份证的时候，派出所竟然都没发现是两个不同的人，也太不严谨了吧？”
“腿妹，你这话可就缺乏生活常识了，叔叔教教你——”罗志文煞有介事地说，“人的长相随着年龄增长改变其实很大，我五年前还更换过一次身份证，原因就是我越来越胖，跟先前证件照差别大了。你再想想，我国第一代身份证是八四年颁发的，那时候林屹东还是个小伙子，到了石天博去更换第二代身份证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大叔，只要手上其他的材料齐全，在那种小镇上很容易瞒天过海。”
“是吗？”草婷疑惑道。
付燕青走过来，说了声“是”。
“我之前问过石天博了，就在林屹东准备跳楼前，两个人同一时间分别去了各自的户籍所在地，双双都成功更换了二代身份证。当时的石天博铁了心要死，被癌症折磨的很惨的林屹东才提出了这个交换身份的计划。”
“就是说林屹东跳楼的时候，身份证上的证件照也是他本人咯——这样的话，万一跳楼脸没摔坏的话，警察也看不出端倪。”草婷终于明白了，叹息道：“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
“没想到，没想到——”罗志文嗤之以鼻，“你才活了多少年，女人三十岁时总以为把世界全看透了，我跟你说，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
草婷厌恶地瞪了矮胖子大叔一眼。
付燕青走到门外抽根烟，烟还没抽完，看见莫兰从电梯们里走了出来。她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婀娜的好身材尽显无疑。
她见到付燕青时，下意识退缩了一下。
“付警官。”
“你也住这儿？”付燕青顿时疑心重重。

莫兰指了指旁边，和林屹东的家间隔着电梯间，房间户型和朝向都一样。
“我给你们留的地址就是这里。”
“哦。太忙了，没留意到。”
“请问——那个——隔壁的林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付燕青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你跟林屹东熟不熟？”
“不是很熟，不过见面都要打招呼。”
付燕青目光犀利。
“你知道林屹东在哪工作吗？”
“听他提起过。”莫兰淡淡地说。
“行，不耽误你了。”
莫兰点点头，一边掏钥匙，一边朝家门口走去。
付燕青回到林屹东的房里，发现厨房的生活阳台里莫兰的阳台很近，两边都没有安装防护栏。目测了一下阳台之间的间距，应该不足三米，付燕青似乎想到了什么。
回想起莫兰在案发当晚的口供，她为什么去参加罗敏聪的生日晚会，并没有明确的理由，如果不是她磨磨唧唧的性格掩饰的话，付燕青断然不会相信她说的，而“磨叽”的性格完全可能是伪装的。此时，他想起了“嫌疑最小即最大”的猜谜准则。
在林屹东的房里什么都没查到，付燕青便领着几名刑警又开车去了第六中学。结果从学校医务室的工作日志上，发现了林屹东在上个月三十号当天的加班记录。高中部有晚自习，当天他正好给那边医务室的一名同事代值夜班。按照晚自习下课时间算，林屹东离开学校应该在十点。从学校打车去青峰山别墅，晚上少说也要一个半钟头，单从时间上讲，他似乎有作案的可能。
“贺嘉下午跑哪儿去了？晚上怎么不见人？”付燕青坐在副驾座正抽着烟。
罗志文从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的草婷，然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小草？你知不知道？”
听付燕青指名道姓地问，草婷眼珠子动了动，打算实话实说。
“他去了一间培训机构。”
“培训机构？老罗你也知道这事？”付燕青从罗志文的表情中察觉到了。
“知道。还是我给他推荐的。”罗志文一边开车一边说。
“你们搞什么啊？”
“嗨，名侦探说是要锻炼一下在人多的场合下做演讲，原本叫腿妹指导的，但她哪有时间，所以我给他推荐了一朋友，三天演讲速成。”
“他什么毛病犯了？”
“贺嘉不是有点轻微的社交恐惧嘛，一对一说话还行，人多了确实不自在。”草婷解释道。
“我怎么还是没听明白？没听说内部办了什么演讲比赛啊？”付燕青完全是“丈二金刚”。
“说是要当众解谜。”
“当众解谜？他搞什么鬼——真是越来越离谱！”付燕青生气道，“打电话给他，马上回办公室紧急集会。”
透过后视镜，罗志文跟草婷对视一眼，两人都耸耸肩，戏虐般笑了笑。

这小子说话一向有条理，没什么毛病啊，哪需要去什么培训班？付燕青没说话，坐在转椅上，一直默默地盯着贺嘉。
他咳嗽了两声。
“贺嘉，你打算当着那晚所有在场人的面当众解谜，到底想干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贺嘉淡淡地说。
“你弄清楚了全部的真相了吗？”付燕青质疑道。
“还差那一点点，不过也在我的掌控中。乘这几天去培训的时间，应该可以全部搞清楚。”
付燕青愣了一会儿。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打算把自己推断出的真相也说出来。
“我呢，大家都知道，查案向来都不轻易相信心理侧写或者逻辑推理这套，但是本案特殊，线头多线索混乱，加上凶手精密的策划，以及存在共犯的巧妙配合，所以以往那套中规中矩的调查取证在本案中行不通。不过基于目前调查得到的线索来看，关于本案的大部分真相，我也差不多了解了。”他的模样看起来很真人。
草婷跟罗志文一副吃瓜群众的姿态。两人面面相觑，目光中都有种看稀奇的期待。
贺嘉表情依旧平淡，轻轻点了点头。
付燕青走到那块小黑板面前，拿起马克笔，指着上边画的案发别墅三楼的平面图。
“小心起见，我们还是再重温一下当晚的案发经过——”
他用笔在平面图上画了个圈。
“先是覃思思发出尖叫，说是看见有个浑身是血的人从罗敏聪房里走出来，然后她和李君追到了楼梯口，她见到浑身是血的人在楼梯口消失了，根据当时的情况，只能是从高达十五米的天井跳了下去，可我们却一点线索都没发现——这点暂不讨论，紧接着我们就去敲罗敏聪的门，房门反锁着，司机杜传武找来备用钥匙才打开门，这样才发现罗敏聪倒在满是血泊的床上。”
“是的。”草婷拭目以待地点点头。
贺嘉面无表情坐的很端正，罗志文翘着二郎腿抖动身体。
“后来我们查看监控，从晚会开始以后一直到发现尸体，没有任何外来的车辆和人进入别墅，于是锁定凶嫌就在当晚留宿的人当中，准确说就在三楼的这群不速之客中——按普通人的逻辑思维，凶手杀人以后，一定会等到半夜，大家都熟睡后再悄悄离开房间，对吧？假如那个浑身鲜血的人就是凶手，他离开时碰巧被人看到，而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消失了，按证人所说的便是这样，对吧？”
“没错，没错，速度可以稍稍快点。”罗志文有些不耐烦。
“好，那么疑问便来了——这群人里的绝大多数似乎都有杀人动机，学过医的人又不少，但是案发期间罗敏聪反锁了房门，房间是密室，根据当时的情况判断，凶手只有提前躲进房里，进去不难，关键是杀人后怎么离开！”
“是啊，老付，不过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你能不能说说我们不知道的？”草婷不耐烦道。

“好，那我就直说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韩世余！”
付燕青见在座三人一点反应没有，出乎自己的意料。
“那我——接着说说他是如何实施犯罪的。”
其余三人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付燕青显得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很快进入了“演说”的状态。
“当晚，韩世余提前躲在罗敏聪的房里，什么时候躲进去的呢？就是趁罗钰跟罗敏聪送大富豪回房的期间，罗敏聪先前打开过房间，这期间根本没锁，而后来光头看见罗敏聪拿钥匙开门，是韩世余在里边反锁了，反正罗喝醉了也不会在意一些细节。
“韩世余利用自己的学生刘阳，看似教唆刘阳犯罪，但其实他早就知道一个学生是没胆杀人的，他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制造烟雾弹。他一早就准备了手术箱，乘罗敏聪回房后，给他注射一针麻药，而便割走了肾——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时候了，杀完人以后怎么离开，并把凶器和内脏带走的呢？答案只有一个——”
付燕青露出自信的神色。
“那就是共犯的存在——第一个共犯，当然是罗钰，严格意义上应该也是主犯。罗钰在隔壁房，她可以暗中打开门监视走廊上的一切，也可以悄悄去二楼监视那些下人，确保通道无人以后，便可以在房间内敲打墙壁，提醒隔壁的凶手可以离开了。那么韩世余离开凶案房间后，又做了什么呢？当然是去找另外两名共犯。”
“谁？”草婷好奇道。
“当然是司机杜传武和光头保镖——”
付燕青故意停顿一下，见属下都很惊讶，露出自信的笑容，接着踌躇满志地说：
“为什么这两人是共犯呢？那就得从美容师下午中毒离开说起了，这件事应该是杜传武搞的鬼，一会掉车钥匙，一会儿又发现了，行迹很可疑。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了让美容师离开，让光头能够留在别墅过夜。你们想想，当晚离开过别墅的只有杜传武和光头，凶器和内脏只有这两人有机会带走，所以我们才没有搜到。”
罗志文跟草婷这时候终于点了点头。贺嘉依旧面无表情，但他也跟着点头。
付燕青露出欣喜的神色。
“利用送罗敏聪去医院的时候，光头和杜传武两人中，总有一个人能找有机会转移凶器和内脏。那里是医院，手术刀和内脏都见惯不怪，处理起来十分方便。顺着这个思路，发出尖叫的思思，还有替思思作证的李君，以及勾引罗敏聪去骚扰她的莫兰，他们所有人都是共同犯，这群人合起伙来制造了这一出不可能犯罪诡计。”
草婷捂着嘴对罗志文说：“这种桥段，你这个乡村派出所波洛不陌生吧？”
“什么呀？”
“你还乡村波洛——这不就是《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情节嘛——群体作案，老付真要这样写小说，那就有抄袭的嫌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