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题呢？”夜心气冲冲的，“不叫你一上来先点题么？怎么就这么倔强呢？‘比兴法’不适合‘对决’，懂不懂啊？还有第二联什么意思？居然还不点题，你真够大条的。”
“斑竹泪自然是指洞庭湖君山岛上‘湘妃竹’。‘木兰舟’来自义山的‘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与洞庭湖有关的诗——离人不归，在洞庭湖畔、木兰舟上日日凝望，谁知自身已化作一株木兰花——很美的诗呢！”
“美个屁啊！”卢啸天喘着粗气说，“章法呢？章法在哪里？突然‘天外飞仙’一样横出去枝节，不知所云。脑洞也忒清奇。读者未必和你想的一样哦。”

“用对仗的句子开篇，颇有纵横捭阖的架势，是学杜甫吧？第二联不写风景，也不直抒心情，反而设景造境，以一个孤独的形象在湖边等待、与湘妃竹遥相呼应——可以说，晓隐同学的想法很好，就是实际效果……”
“意高而才短。”王博文接着李夜心说，“有想法是一回事，有无能耐达到是另一回事。他的写法和我们迥然不同，就像是我们先写好了，刻意避开我们熟练的套路，另辟蹊径。可惜，才力不够。你们看第三联，‘如泛梗那样漂泊，初到此地，狼藉不已，却能先天下之忧而忧，久而久之，羁留成了安居’。除了‘藉’字生涩、‘忧频’二字怪怪的外，句法还算孤峭重拙，在为结尾烘托。我们这么多人，倒没一个这么写。尾联很流畅，主题蓄势久矣，姗姗来迟，一旦亮出，唱叹不已，倒有‘名句’的潜质。但这种路径太险，在大赛中，或许有个别句子值得欣赏，但更多的是一厢情愿，别人没工夫仔细体会。赢面不会大的。他一个初学的，频出怪招，注定掌控不住，要‘走火入魔’。”
沈绫芸笑了，“刚才说‘没必要’，稍微分析，还是有优点的。”
“你们不至于给他‘翻案’吧？”卢啸天难以置信的样子，“夸张了啊。”

夜心的额头上出现了汗珠，看上去似乎是“冰美人”被太阳融化了一般。她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我们输了无疑。他的优点不足以掩盖缺陷。”
李夜心隐约意识到，自己单纯是恨这个比赛结果。对于杜晓隐的再一次失利，她除了惯有的轻视外，又多了一丝恐惧和猜疑，“他的底子确实不扎实呀，那他为什么选最难的写法？难道说，他‘对决’的目标并不是全国赛的对手，也不是为了向乾坤大学争口气回来？他没有‘赢我’的实力，但有‘赢我’的信念和心气。过去我对他的‘三连败’，竟然或多或少有点道理。”
绫芸紧锁眉头，“还是输给北京的大学了。老不甘心。从来没有这样子不服气过！要给人说‘南方人不及北方’，够他们说一年半载的。”
“也不是。万一全国赛遇上了，赢回来，是双重胜利。”杜晓隐也不甘心，但他更多的是“愈挫愈勇”，“他们比较强，但也没到古人那么厉害。在我们前面，但还能望得见背影不是吗？套一句网络语，‘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万一你发挥了最高水平是吧？”王博文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他，“你欠缺一点基本功，眼高手低。当然写诗‘眼界’也是非常重要的。基本功的东西，很容易进步。等你加把劲补足漏洞吧。有机会，我们全国赛见。”
“嗯！好的。”晓隐烂漫地笑着，夜心看着他，哭笑不得。
“输的一方，请客吧。今晚大吃一顿，‘食不厌细’。”卢啸天摇头晃脑地说。
“凭什么？现在才说。赌之前没定赌注，不算的。”吴楚大学他们拒绝了。
“没啥好说的，低人一等的南方同学。坐高铁去长沙火宫殿请客。”
“请就请吧。本来也约了同学在长沙吃晚饭。”夜心倒是爽快，“不过，席上把你们的诗集发出来看看哦。”

“北方同学也喜欢湘菜吗？我还以为只能吃羊酪呢。我可不吃中原的羊酪，吃了变成晋朝陆玩说的伧鬼了。”晓隐一脸坏笑问，“人文的东西，‘八大菜系’、‘四大名楼’等等，大多在我们南方。所以我说‘从来天下梦，都付水云楼’。‘天下梦’在北方，‘水云楼’在南方。从古到今，在北方失意的士大夫，都只有来到南方的‘水云楼’才能成就他的梦，完成诗人的自我实现。不是吗？这就是我对你们‘南不如北’最大的反驳。”
王博文沉默半晌，拍一拍卢啸天的肩，却像是要他安静下来似的，“别说了，不用谁请客，AA制吧。‘獭祭鱼’同学，你叫杜晓隐，对吗？我记下了。”
这一刻，晓隐对王博文眼中的些微肯定感到骄傲，又惭愧自己写诗基础不牢固，真不知道全国赛是早一天到来，还是晚几周、等自己大步追赶眼前这些人……

第二十回完

第二十一篇 湘灵鼓瑟

“终于到洛阳了！”贾少秋掇弄着自己脑后的小辫子，喜孜孜地感叹。
“水之北为阳，正宗的东都洛阳皇城在北岸。”王蝉面带严肃的神情纠正他，但其他同学仍然看出来他习惯性和贾师弟斗嘴的戏谑心理。
“既然是决赛阶段，就好好比赛，扯什么南岸北岸？”李夜心忧心忡忡的，“隋唐城遗址不也在洛水之南么？”
“那就好，听说最终大决战也在南岸。”贾少秋满足地眯上小小的眼睛，“心理平衡了。”
“你傻呀！”孟秦楼走开几步，背对着他们说，“半决赛在‘天堂’，决赛在‘明堂’，那边叫做‘隋唐洛阳城国家遗址公园’，在洛水之北。这里的洛阳城遗址，现在是植物园，显然是当年隋唐的民居。别忘了，我们的夺冠赔率是1赔101，所以被安排在洛水南岸暴晒。1赔60多的在植物园，1赔15的在北边的王城公园，1配9和1赔6的在国家遗址公园的边缘场馆……”

“这也是‘江湖百晓生’得到的情报？有啥了不起？负面消息！话说预赛阶段你那个app没发挥什么作用哦。”
他们说得孟秦楼笑了，并不争辩下去。
这里是洛阳洛浦公园的南岸景区，以大片绿地为主，共12公里长，40米宽。常绿和落叶乔木片植密林，每200至300米是一组植物群落，形成大色块和造型错落、富有自然野趣、天际线变化丰富的效果。吴楚大学的学生们，在洛阳桥的西侧，面对着千亩牡丹园。无奈这是夏季，纵然山峦奇石叠翠、亭台楼榭成辉，却无鲜艳的朱紫国花点缀。
“大家努力，让我们杀进‘明堂’去！”李夜心总是勉为其难承担着队长、核心的职责。
“杀进‘明堂’听起来怎么也不是王者，倒像是土匪或流贼。”杜晓隐又调皮一下，乐得柳连环佯装帮夜心要打他。
“你们想怎么样？”夜心的脸上有几分愠色，“既然网上那些不参赛的大学，为这个锦标开起‘赔率’来，小瞧了我们。好歹要有些志气，你们几个男生，一点血性都没有吗？”
“谁都想赢的。”王蝉说，“就是‘诗’这个东西，在于积累，和斗志关系不大。赔率什么的，更是笑笑就可以了。”

夜心哭笑不得。
沈绫芸安慰了她，“这么说吧，让我们不断晋级，把赔率一轮一轮地改。最后免费游那个‘国家遗址公园’核心游览区。”
“皇甫同学呢？又换女装？还能写诗么？大家并未被激励到，反而更关心斯兰的去向。
夜心抿嘴一笑，“决赛阶段规则改了，不允许‘奇装异服干扰对手’。什么汉服、异装，通通禁止。但他的实力总归是在的。”
“异装是怪怪的。但汉服是民族记忆，凭什么旧诗大赛不允许？”绫芸不甘地说。
“重点不在穿着。”王蝉急着告诫道，“不少规则改了。还是五对五，但两两对手，必须遵守‘同题同体同韵同时交卷’。还有，不必每一联都限时了。只有一个总的时间……”
正说着，牡丹丛中走来一队人，
“是吴楚大学吗？你们订的是明天的机票回家？”

他们呆了半晌，即会过意来，“什么嘛，写诗的对手一个比一个挑衅。我们都太老实了，都不会说这种话。可是赛前不能输气势啊。”
李夜心和沈绫芸相视而笑，都想到了最狂的应是洞庭湖畔相遇的北京乾坤大学。
尽管杜晓隐的眼神不太赞许，柳连环还是站出来，“看我的！”
“你们哪个大学哒？”
“泉州三元大学。”
“哦——”连环拖长声音，“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碰上我们三元大学，你们输定了。”对手阵中一壮汉嘟囔说，“所以喊你们早订机票。”
“是订好机票了呀。”连环笑着，“帮你们订的。便宜你们了，是不是都没坐过飞机？”
三元大学的学生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骂，“妈的搞笑么？”
“我擦，妹子口才牛逼啊。”王蝉摩挲双手大叫，又劝大家不必耍嘴皮子，预备斗诗。
果然比赛监督的微信发送过来，两边队长都收到了，又通过位置共享确认了彼此方位。于是他们三三两两走入洛水边的“中国国花园”，路经洛阳金石文字博物馆，绕过绿叶浓稠的牡丹林，登上“勺园”的中心亭子，便是比赛监督核验参赛身份、宣布诗题的地点。
“我1号位，2号王蝉，3号皇甫，4号贾少秋，5号孟秦楼，请按次序站。”
孟秦楼对李夜心的安排颇不满，“凭什么我是5号位？还有，那妖怪都没来。我还不如空气，呵呵。”

夜心问，“什么妖怪？”
“皇甫斯兰。”
“在！”斯兰穿着卡通短袖和中裤跳出来，拿右手作个横躺的手枪状，指着孟秦楼。
“祝你好运。”秦楼点点头，自顾自打开pad。
泉州三元大学也排好阵容，监督检查过双方人员皆系真实本人后，高声说道：“这是程序随机分配的——1号七绝，上平十一真韵，仄起平收式；2号五律，上平五微韵，仄起仄收式；3号五绝，下平十一尤韵，平起仄收式；4号七律，下平八庚韵，平起平收式；5号七律，上平四支韵，仄起平收式。”
众人都问：“题目呢？”
“湘灵鼓瑟。”

“没创意！抄钱起那一年的进士考试题。”大学生们虽如此抱怨，分明脸上浮现了畏惧。
孟秦楼划动pad屏幕说，“三元大学的诗很不错，大家都注意着！他们没太大的缺点，就是立意偏保守，较少出新……”
王蝉捶柱子说：“没法不保守。唐朝以后，像苏东坡、秦少游等用‘湘灵鼓瑟’这一意象时，几乎没有不以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蓝本的。太难写了！妈的偏偏我抽到五言诗。是致敬古人、传承诗意，还是……”
“那就颠覆吧。”杜晓隐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夜心白眼向他说，“你老老实实观战吧。没你什么事。反正你也写不出李商隐的水准了。”
“巧了。”三元大学一名平头男生伸出手来，和懵懂的晓隐握了一握，“我也会努力在对决时模仿李商隐。可惜不能和你比试。”

“对手是我。来吧，谁怕谁？我‘同光体’斗诗时以我为主，不管你何门何派。”贾少秋突然出现，为自己壮胆，也为刚才同学们笑话他长相憋着一口气。
“那也巧，在下郎绍先，三元大学化学系，诗歌江湖上外号‘玉幡竿’，属‘同光派’。”
晓隐连忙问，“同光派也学李商隐？”
“他是‘宗唐’一脉的。我学宋体。今天我很有斗志。这是‘路线之争’。”贾少秋推开晓隐，“离我远一点，‘至今不胜’的人，再帅，也不吉利。”
晓隐踉跄着还不忘问赵鸿铭，“‘同光派’里‘宗唐’的有谁？你看谁的诗集？”
“李希圣。”郎绍先回答毕，冲着贾少秋冷笑，“同室操戈，唐宋之争。就看谁能兼美两家，做到‘唐面宋骨’。”
少秋皱了皱眉，自愧尚未及此境界。

比赛的两两散去，亭内只剩下柳连环、杜晓隐、沈绫芸和比赛监督聊天。
“不是说，决赛阶段两队斗诗，一定配了五个高水平的评委，每局都要打分么？”
监督挠头说，“哪里找得到那么多懂旧诗的评委？况且又是暑假期间。这是32进16，暂时只有我一个人监督两队。16强以后，每局都是‘打分制’。”
连环眨眨眼说，“没有关系吗？放他们离开你视线范围，勺园那么大，天知道谁输谁赢！”
“能进入决赛阶段的，这上面不会赖的。没必要。”
“都是所谓的‘君子’咯？那你们这么委屈他们。就算我们吴楚大学赔率不高，随便安排一个比赛地，好歹也放几张桌子椅子，面对面坐着斗诗不好么？预赛阶段都有这条件了……”
监督苦笑说，“民办的比赛，难保方方面面照顾周全……”就不再分辩了。
连环推一把晓隐，捂住自己的眼睛尖叫了一声，“哇塞，那个‘玉幡竿’好帅啊！”
绫芸笑着说，“‘玉幡竿’不就是‘又高又白’的意思么。晓隐同学，遇到对手了。”

杜晓隐自言自语，“为什么公布诗题后的十五分钟，每人找我咨询‘典故’呢？都不需要我……说好了靠我的记忆力储备典故和词汇的……”他茫然地用手机搜索了李希圣的《湘君》，一面读诗，一面不由自主地起身离开了勺园。
天空是泛白的淡蓝色，在目光的尽头，洛水上的烟雾与阳光彼此交织，彼此抗争。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灰绿色的古镜，照不清想象中神女的鬓影。晓隐猛然间觉得，刚在洞庭湖畔和乾坤大学对决过，这会儿在洛川边写《湘灵鼓瑟》，直把洛川当做湘川，简直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只是，他没有资格写。如果李商隐来写这个诗题，又会是怎样的高洁清丽，而又萧瑟荒凉。他一定会寄托着自己的殷切期待，而又只能发出朦朦胧胧的希望，最终渺茫到遗憾与失落，把如同洛阳的夏日般火热的情感沉郁下来，成为飘忽不定的恍惚与惝柷，一如这等水上淡淡懒懒、灰灰泠泠的日光与水光。
此心枨触。他写不出诗，他见不到洛神，也听不见湘君的琴瑟回旋。诗歌之神，恰似“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想起大才子曹子建，在《洛神赋》里虚构自己与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抒发出无限的悲伤怅惘。他从小就和柳连环在一起，从高中就揭开了男女之间的那层纱，那是平凡自然的人间之恋，水到渠成。他无法理解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他从未感到这是一种缺憾。然此刻，他将此等情愫比附到了诗歌上面。好像是明明触手可及又远在天涯的李夜心，什么时候自己能追上她的脚步。仙女那种转盼流动、含情脉脉的目光，以及欲言还止的唇吻，应该就是诗人笔下的美丽。无法实现的恋情，就像对宇宙和永恒来倾吐有限生命的眷恋和哀怨。文字的流光溢彩，难道不是为了征服世界吗？使一代代的人神魂颠倒，或而彷徨，或而长吟，或而延竚，或而凄婉……可他又不敢确定，值不值得如此这般，为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梦中相遇，放弃尘世间无穷次平淡的相守。近来的思索，他通通自释为年少轻伤。当此际，也不知是惆怅带着阳光，还是阳光带着惆怅。
不觉眼前就是洛阳桥。桥的外壁是黄土地的颜色，绘有黑色骆驼商队的图案。丝绸之路的驼铃沙语，一时间掩盖了湘灵鼓瑟。登上桥头，仿佛要穿越千年走向大唐，却见贾少秋和郎绍先，分别站在桥的两侧，一动不动。他们的时间凝固了似的，中间却是车水马龙

“蛮有范的嘛！像决斗的场面。”晓隐上桥来，正好站在少秋这边。
“我提议的。”“呆答孩”贾少秋主动解释，“在洛水南岸的公园里没感觉。”
“对方倒没嫌你出花招呀。我更敬佩他了呢。”晓隐笑嘻嘻地回答。
正说着，郎绍先从车流中大步走过来。
“喂，横穿马路……”晓隐看呆了，“以为我这个带手机的观众，在给队友支招么？”
郎绍先把头一扭，“我心理没那么阴暗。再说了，我也不在乎。要夺冠，就必须击败所有的人，一对二、一对三，都无所谓。”
斗诗的两个人，各自有一叠纸和一支笔。他们垫着桥栏写诗，字迹很不工整。这时都写完了前两联。
湘灵鼓瑟
郎绍先
希音从古不宜形，目击牢愁满洞庭。
染竹已销前世泪，游氛还湿此峰青。
……
湘灵鼓瑟
贾少秋
湘夫人曲没骚经，从化蟫鱼乃得听。
顾欲山钟成席卷，安能江练倒葱青。
……
“哇，‘总领法’结合‘寻龙式’开篇！”晓隐先看了郎同学的，不禁赞叹。又看贾少秋的。
“什么鬼，直叙式。好挫！凭这种怎么赢啊？心学姐教过那么多起头的招数……”
“要你吐槽？”少秋愤愤不平，像是面对一个叛变的队友。

郎绍先抹去额头的汗珠，微笑着讲，“严格来说，贾同学这个在叙述技巧上是‘平铺直叙’，但立意不是。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写‘湘灵鼓瑟’的‘灵境’。他呢？他意思湘灵就不在人间，只存在于书本。哪怕写风景，写音乐，也没打算正面描绘。从一开始，就奠定了‘标新立异’的基调。这就是绕着弯儿写诗的——‘宋调’。”
“我可以说，内心深处更支持三元大学么？”杜晓隐又激动又感慨，脸上是难以言喻的神情，“我喜欢‘唐音’，不爱‘宋调’。”
“叛徒，叛徒，叛徒！”贾少秋孩子气地怨恨。吓得晓隐宁可站得离郎绍先更近。另一层原因是，这边的诗已完工了。当然，郎同学不像沈阳的郭文镜那么自负，并不提前交卷，只是让“臭味相投”的杜晓隐先睹为快。
湘灵鼓瑟
郎绍先
希音从古不宜形，目击牢愁满洞庭。
染竹已销前世泪，游氛还湿此峰青。
朱弦玉指浑无分，凤泣猿啼许有灵。
争及重华解忧曲，湘纍枉自问苍冥。
“不改改么？还有时间。”
“不改了，我郎绍先的风格——同光体宗唐一脉，又出入义山——已经淋漓尽致展现了。”
“恕我直言……这还不是李商隐。”杜晓隐在同自己诗歌美学追求近似的人跟前，很敢于表达看法。
“说来听听？”

“义山的‘朦胧美’，其实不是文字朦胧。他的词句都很清楚。反而是营造的意境，游离于现实世界。可以说是他内心的一种投射。后世自诩‘义山风格’或别人吹捧‘玉溪生再世’，大多数只是字面上模糊不清，或者多加‘金玉红香’，一味的绚丽装饰……”
郎绍先沉默良久，忽然不明不白地说，“‘纯审美’已经完蛋。”
“嗯？”
“一方面是现代艺术已经不欣赏纯粹的美了——这样的艺术过时了。不过这个题目太大了，我也不太懂。只论诗歌。唐代的人可以写‘纯审美’的诗，他们的感性思维占绝对上风，他们那会儿彷佛一切好诗都还没被写出来，每一次感动，笔下都是最新鲜的……宋代开始，一切都变了！国家变小了，风气变柔弱了，写诗也不再以感性为主。因为美的东西都被写过了，再重复也不能超越古人。就像写氤氲夷犹、触动心弦，你写的过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吗？所以宋人很聪明，绕着写。看起来宋诗最不像唐，但宋人最懂唐诗，才能写得最不像，反而别开生面。到了清朝，我‘同光派’的大佬们，学宋的更多。不管学唐学宋，一千年后的我们写诗，‘法度’才是根本，作诗讲理性和章法，不能越雷池半步！我八闽大地，诗歌原来是‘宗唐’的。可恨的是，天下第一大派‘同光派’的宗师们总瞧不起。一会儿说这个‘轻浅’，一会儿说那个‘虚空’，总之学唐的都被说成‘优孟衣冠’，是学古人的戏子……”

晓隐打断了他，“学宋的，也难保不枯涩啊。总觉得他们字里行间的‘痛哭流涕、老眼孤怀’很假。诗本身也清寒贫贱，乱头粗服像叫花子，自以为学到了‘隐士’的野趣和真韵。最极端的，捧了几本晚清同光的诗集，连唐诗也不放在眼里。你说自己学唐朝几个名家，喜欢李白、杜甫、杜牧、李商隐，他当你门外汉一窍不通。学晚清、民国的听也没听说过的诗人，反而是专业的，有师承的，是这门绝学的继承者、守护人一般。这不是拿偶尔尝鲜的山肴野味当饕餮盛宴了吗？”
“你说的，我都思考过。所以，我闽派的前辈……”郎绍先紧紧握住了晓隐的手，握了很久，晓隐都难为情了。可他也不愿意放开他的“知音”那双火热的、沾了汗水的潮潮的手。“……所以我们闽派创立了一套‘宋骨唐面’的路数。用唐诗的语言风格，表达强烈感情，但诗的语汇立意，又体现宋诗的学问炫耀和求新精神。后来，渐渐与‘同光派’和解，又融入其中——今天，所有这些‘先人’的才智，都支持着我。来洛阳，就是奔着‘明堂决赛’去的。你们赢不了的，准备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