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晓隐和夜心又一次默契地齐声念。
沈绫芸笑嘻嘻的，拖慢声调讲，“相传东晋大儒孙绰造访桓温，习凿齿与他素未谋面。桓温便让他们两人在家中相见。谁知孙绰开口便说，‘蠢尔蛮荆，大邦为雠’，用《诗经•小雅•采芑》的句子，原是周天子警告蠢蠢欲动的荆州蛮族，不可与中原作对。而习凿齿恰好是湖北人。这个见面礼堪称下马威。习凿齿立即回敬了刚才晓隐同学和夜心引的这句‘薄伐玁狁，至于大原’。这是《诗经•小雅•六月》中的诗句。‘大原’即今天‘太原’，‘玁狁’是周朝北方的蛮族，曾被周天子下令讨伐，被驱赶到太原一带，而孙绰恰好原籍山西太原。对不对呀，玁狁同学？”
“‘玁狁’怎么写？又是笔画这么多，还是反——犬——旁。”晓隐添油加醋。
夜心阻止他继续发挥，“算了。我不想太欺负人。要不是我是‘楚人’，被侮辱了，我也不会用‘玁狁’两个字说他。毕竟山西是北方少数保留‘入声字’的地区，写旧诗也有一定根基，在北方还算可以的。”
晓隐和绫芸听她说的，虽然很谦和，但含嘲讽意，不减锋芒。他们都笑了。
“原来学姐是楚人。一直不知道呢，也没听你提起家乡哪里。”
“我出生在潇湘之地，七岁那年跟爸爸去了天府之国。所以叫我楚人、蜀人都可以。今天又考到南京读书。总之都是南方的。”
杜晓隐蓦然涌起一阵兴奋之情，只因对李夜心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同时又涉及她父亲的动向——把家从湘水边迁到遥远的四川，是否和自己家的“经卷”有关联呢？
但乾坤大学第三名学生打断了他的沉思，“斗诗吧！北方和南方，决定谁文明，谁粗鄙。”

杜晓隐跃跃欲试，但李夜心说，他们是来放松游玩的，不想在决赛前与人斗诗。
“不中，不中！”那提议比赛的学生看吴楚大学并无斗志，自己乾坤大学的人也不太有兴致，就操着浓浓的河南口音，刺激在场所有人说，“不管‘玁狁’还是‘荆蛮’，都是站在周天子的角度说的。俺就生在河南洛阳，周天子发布号令的地方，本届全国赛决赛所在地。自古‘邹鲁书生、洛阳才子’，全天下俺就佩服就这两个地方。你们都听俺的！”
沈绫芸说，“可惜王师兄不在，他是‘老山东’，或者攀个琅琊王氏的后裔，和你匹敌。”
“说得人没‘留一手’似的。”山西同学说，“我们最强的黄师兄，还在赶来岳阳的路上。要不，你们的人也叫过来，模拟大赛场面，凑成五对五？”
“割鸡焉用牛刀。对手是和‘黑人队’在伯仲之间的，哪里需要黄学长出马？我们乾坤大学，横竖是预赛未失一盘的队！中国高校排名榜首的谁？他吴楚大学，五名开外，只算文科也仅列第三。”来自北京的男生轻蔑的一句话，挑起了夜心的斗志。
“三对三！”她顺手拍了拍绫芸，推了一把晓隐，“别给咱们南方人丢脸！”

北京同学邪恶地笑着，对身边同校的说，“也就赶上老宋没来，否则这俩妞儿，没准让他馋死。你说他会选谁？老黄最喜欢和美女斗诗，有个虐‘女神’的癖好……”
“不知道。”另外两位正正经经地说。
“就你了！”夜心指着北京人说，“我和你对决，我预赛保持全胜，你当心点！报上名字来吧。”
“卢啸天，范阳卢氏哦。诗歌江湖上，用‘望月犀’行走，记下没？别嘀嘀咕咕说唐朝北京是边塞。范阳卢氏，贵族，贵族！”
和沈绫芸比赛的是洛阳人白守一，江湖诨号“牛鼻子”。而杜晓隐面对的是太原王博文。
六个人都是紧张和兴奋交替的心情，以至于忘了谈及最关键的诗题和体裁是什么。盛夏的软风有气无力，他们默默地买票走进景区，来到人头攒动的岳阳楼下，北京的卢啸天才擦去汗水，指一指长长的排队人群，
“看到没？排队上楼，望一望洞庭湖和君山，下楼就交卷。看队伍，大约摸四十分钟吧。题目就是‘岳阳楼望洞庭’，Ok么？体裁么——五律吧。七律你们还有胜算么？对了，互相解释诗意那步就免了吧，如果互相都看不懂诗，那也太次了。”
“不限韵？五律？好的！”绫芸不免激动起来，信口就说。

王博文说：“用李白写洞庭湖的‘风水无定准，湍波成滞留’。大家分完，诗押四个韵。加一下微信，我建个临时群，掷骰子吧。”
听到杜晓隐一脸茫然地“啊”了声，卢啸天嚣张地用肩膀撞他胸口，“一句话证明你不懂。没听说过‘分韵’么？初学者，还好我没选你。我听说你们吴楚大学预赛有个从未取胜的选手，敢情就是你？”
绫芸招呼晓隐不要理那人。他们都入群后，她给晓隐演示了一下掷骰子，是个“五点”！
“我们冰壶诗社偶尔玩‘分韵’，多数时候不限韵。江湖上应酬，分韵比较多。比如那两句话十个字，每人分一个作韵部，平声的就写近体诗，仄声就是古体或词。但今天要同体对决，根据江湖惯例掷骰子，正好十个字里共有六个平声字。第五个是‘成’字，于是我分得的是‘下平八庚韵’。待会儿写的诗里面，韵脚一定要有‘成’字。”
“嗯，这种一遍就懂了。”晓隐简简单单地笑着，并不把卢啸天的蔑视放在心上。
剩下五个人都掷了，分得韵部后，就顶着大太阳，陆续走到长长的蛇形队伍末尾。

“该死！中国不管哪儿的景区都得排队。上个岳阳楼还单独收费……”不知谁抱怨。
他们排在花岗岩台基外，闻着汗酸味，隔着游人眼巴巴地望着三层四柱、飞檐盔顶的岳阳楼。这是四十年前翻修的纯木结构楼阁。比起许多钢筋混凝土为里、空具外形的古建筑，这已算不错的了。但狭窄的岳阳楼的楼梯、三层楼的眺望空间不是属于他们六个人的，洞庭湖也不是——乃至于长江不是，湖南的潇湘之水不是，湖南的天空不是，烈日不是，空中的飞去的楚云不是，远处白白的洞庭水上浮着的苍苍的君山岛上的湘妃竹、竹上的每一点绛红色的“二妃泪痕”都不是。在这样一个恨不得把一切时刻去翻新的时代，写作旧体诗的年轻学生们，注定要同熙熙攘攘的游客——颤颤巍巍抓紧人生夕阳多看一眼世界的老人、随地吐痰的中年油腻大叔、旁若无人高声呼喝的阿姨、到此一游拍照为主的青年男女、随意奔跑嬉戏未解历史沧桑的儿童、在父母怀中大哭寻求存在感和关注的婴儿——同他们分享一片天空，一汪洞庭湖水，一座岳阳楼。他们不能单独占有太多东西，固然可以麻木地沉迷现实中的一切，却也可以为一草一木酣然沉醉。感动的时候，天地日月、山川胜迹会给予安慰。可是忧伤太多，感情太丰沛，天空不够，洞庭湖不够，岳阳楼也不够；青春不够，写诗的闲情逸致不够，无忧无虑不必操心房价医疗、柴米油盐的学生时代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连杜甫那般“凭轩涕泗流”、倚着栏杆独自安静地尽情流泪也不可以，就不用想怎么灿烂地去笑了。
可是，还得写诗，还要为一些虚无缥缈的“荣誉”争斗、对决。他们那么认真，以至于明明知道是意气用事，还是看得那么神圣，看得如此单纯……

第十九回完

为什么“ren”字都被过滤掉了。“ren”也敏感？

第二十篇 南北对决

在人群拥堵的岳阳楼上当窗对君山一顾，咧了一咧嘴角，匆匆挤下楼梯。背倚景区内几大景点，靠近洞庭湖畔的是乾隆四十年重修的“岳阳门”——古岳阳城的西门。偶尔有游人在巨型花岗岩条石砌成的拱形门洞下合影。古城门下临浩淼的洞庭湖。门洞和湖波之间是岗丘，跨有几十级台阶。从城门下还隐约望得见白刷刷的湖水以及湖上黑褐色的、丑陋的货船——它们行驶得那样缓慢，明明大煞风景，却迟迟不肯移出人们的视线。站到最底下的几级台阶，闪烁明耀的湖光就被绿油油的柳树和槐树挡住。遮天蔽日的清阴下，吴楚大学和乾坤大学的学生们写好五律诗了。
北京卢啸天率先把诗输入到群里：
岳阳楼望洞庭得“风”字
卢啸天
荆蛮何蠢尔，冀北谩言空。
井落苞茅荐，楼廊迁谪通。
三辰争犯眼，八桂许驰风。
勿谓南熏竞，劫灰随转蓬。
“挑衅！”看完诗，吴楚大学三人同时不满起来。

“这叫‘意在言外’。”卢啸天眨巴眼睛，仿佛浑身上下汗都蒸发了，变成了傲气，说，“我也不是说，单纯作诗骂南方人。诗的本意是才士流落远方。叫你们别狂而已。说什么晋朝‘永嘉南渡’，‘南方文物掩中华’。真当我北国无人了？讲比说，这荆南之地，也就给天子上贡上贡‘苞茅’的用处。人才也都是北方贬谪过来的，论宋朝之前，本地哪有什么才子？头两句用典就是这意思。故而后面说，迁客来荆楚，无时无刻不琢磨着被南风吹回北方去哩。”
“尾联也是典故吧？‘南风不竞’？”杜晓隐自知笔力弱，短时间里就放下了争强好胜的念头，急着问诗歌本身，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没错，初学者。”卢同学迈个弓箭步，跨在台阶上，大脚趾的黑毛竖得高高的。他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左转》，意思是南方的音乐微弱。原指楚军战不能胜……”
“后来比喻竞赛的对手力量不强。”沈绫芸嘟着嘴说。
“其实把两个典故合在一起了。据说西晋时，江南人陆机正聚会，见河南人潘岳来了，便起身离去。潘岳就讽刺说，‘清风至，尘飞扬’。在我京城卢大少眼里，你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灰尘。叫‘劫灰’是为了诗意，便宜你们了。”
晓隐低笑说，“又一个‘劫老’。你也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或者古典文献方向的吗？”
“王哥是。我么，虽说文学院，要扛个镜头，纪录片方向的。”
谁知太原的王博文阴沉着脸，“牵强！多个典故何必凑一起？卢啸天同学，你丫的喘月犀牛，一心嘲弄别人。这么写在全国赛要输的。”
“他是北京人么？我看是贵州的吧。”夜心忽然冷笑说，“黔驴技穷。还大言不惭呢。输定了。”
“臭娘们，能耐了你。发诗上来看！”

岳阳楼望洞庭得“湍”字
李夜心
废楼一凭吊，湖海例风湍。
沙岛当胸净，梦云冲指寒。
酒缘歌凤把，壁剥墨鸦漫。
今古题诗客，何关行路难。
看了李夜心，王博文点头，“这位同学也学宋诗么？不错。”
“她什么都学的呀。”绫芸面有得色。
“近两年，网上写诗的年轻人圈子，学清、学宋的比较多。”夜心以极淡的微笑应对，“学旧诗的路径，由清诗入门学宋诗，复‘以宋意入唐格’，我已经走过了。但许久不写宋诗风格，今天略有生疏。”
宋诗对于杜晓隐就如洞庭湖上的烟雾那般迷离，更遑论“以宋意入唐格”。他现今最熟悉的是李商隐和汪海藏，也就是晚唐和同光派。其余的“神韵派”、“剑箫派”，都是通过诗社里对决来了解的。

他默默感悟着，“学姐今天用宋诗的风格应战？感觉词汇不像贾少秋他们那么生僻，她倒是简简单单的。但意象细致，没有唐人大气……最近在网上看各种诗词帖子，所谓‘宋人诗笔’，‘以大笔刻小物’、‘以小笔兜大景’、‘上半部分偏虚，则后半部分落于实处来救之’，笔下回环，有龙象力。难道就是这种？还有学姐的结尾——如果我自己写，多半是模仿杜甫‘信有人间行路难’的意思。她取反意为之，且照应开头，更深沉……而且，次联注重空间变化，第三联的意思却是‘恨我生不逢时，古人墨迹已残’——时间上的沧桑感。这样中间两联包含了时空变换……嗯，我什么时候能写得像学姐那样井井有条又笔转龙蛇呢？”
他还在品味，不料卢啸天向王博文吼，““喂，被骂‘玁狁’骂傻了吗？长他人志气，几个意思？什么叫‘不错’？要我说，两首诗八斤八两。和我打成平手，算她南方娘儿们出息了。”
杜晓隐“嘿”的一声，“这年头求‘平局’的，基本上等于认输。”
“谁输了？格律、词汇都没问题，立意也都是‘文士感遇类’……无赖的牙碜劲儿，埋汰我。”
“偏题！”夜心说的两个字，宛若一盆洞庭湖的湖水浇在卢啸天顶门。
王博文摇头叹息，“唉，‘湖’呢？‘湖’到哪里去了？五律有四十个字，都不够你卢大少写湖水？眼前的景写不出，光顾着‘岳阳楼’，剩下都是骂人的意思。傻X！”
卢啸天张大嘴能吞下整个洞庭湖似的。好半天才嘟嘟囔囔反驳。
李夜心不理会，回头向杜晓隐说，“看到了？点题，点题很重要。连我都是开头直接点题。像你这种至今‘不胜’的……别给我出花样挑什么高难度的技巧了。”
晓隐却开玩笑，“心学姐，真有你的。对方欺负到头上来了，你都没在诗里反驳‘南方人不如北方’。凭借诗本身取胜。说你冷静好呢，还是成熟好？成熟会不会太老，哈哈……”
“怎么没有反驳？‘众鸟集，凤凰翔’，是当年陆机回敬‘清风至，尘飞扬’的。学姐虽然没明说，但‘歌凤’、‘墨鸦’，你们懂的。总之，吴楚大学一胜！”绫芸伸出食指。

“小萝莉，兴奋个啥？我们比试比试。”“牛鼻子”白守一发出他的诗：
岳阳楼望洞庭得“留”字
白守一
槐序鹃啼后，朱明蔼水楼。
石烟蒸竹屿，远色饮平流。
想见潮生寂，夜闻鱼唼幽。
及兹询地气，容易莫淹留。
“这也是个理智派，不带‘南北争斗’字眼。”晓隐脱口而出。
“初学者就是初学者。”卢啸天抓住一切机会贬低吴楚大学，争回场子。
李夜心说话前，把晓隐往后面一揪，好像这样他就能下场，免出丑似的。
“据传，北宋理学家邵雍在洛阳天津桥听到杜鹃鸟凄厉的叫声，就闷闷不乐。因为杜鹃是南方之鸟，洛阳过去没有。说明那会儿地气将自南而北。地气自南而北，天下大乱。唯有自北向南，天下才会大治。白同学用‘鹃啼’、‘地气’，暗含此典。诗的名义上却是说，杜鹃啼后，春去夏来，闲游古迹，询问地气，而苦于为客异乡。”
“靠！”晓隐不忿地向夜心瞥去，既为自己没看出典故，也为中国南宋以前、的的确确有着“重北轻南”的传统，还为的是李夜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绫芸同学，打败他！绫芸同学？”
“好想……”沈绫芸低头老半天才说出令杜晓隐万分惊讶的话语，“好想加他微信，向他学习清淡闲远的五言诗。有一天，写出他这首中间两联那么合我胃口的句子来。”
“啊？……”晓隐和夜心气傻了。

“过奖。”白守一有点酸腐地欠身施礼，“余性喜幽独，淑意老庄，玩其义理。于诗歌辞章，不过粗通之，率以清空图贻笑耳。今岁在三伏，倘清秋来游，五言律益佳矣。”
“说的也是。秋高气爽，更适合白同学下笔。今天描写炎热的环境，和他的诗风不符。而且用‘留’字结诗，一般很难写好。已经让你们好几招了。”卢啸天眯起眼，美滋滋地凑到沈绫芸手机前看，“呦！才刚写了四句，五律的一半。怎么样？判你个‘呕血败’不过分吧。别想加白同学微信，他有女友了。你要做小三吗？”
白守一格住卢啸天的身子，扳动几步，向他摇摇头，又和绫芸说，“讲道理，我们河南人在国内名声不好，但我自命尚存古风，厚道地提醒你——现下诗歌江湖上，有个外号‘维摩诘’的，山水五言诗比俺好。他应该是你的目标。决赛阶段，你遇上了自然知道。你可以结交那人。俺在农学院混，但嗜书如命，二十四小时都不够，没空加不相干的女生微信闲聊。”
绫芸支支吾吾的，“嗯……谢了……今天我……呕血败。”
“等一下！如果说——‘意尽’呢？”
卢啸天不以为然，白守一和王博文却被杜晓隐吓到了，“难道说？”

待他们看过绫芸写的四句，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她学祖咏呢！”
晓隐点点头，“《唐诗纪事》记载，祖咏年轻时去长安应考，诗题是‘终南望余雪’，必须写六韵十二句的五言诗。祖咏写出了四句就搁笔了。考官问他，他却说‘意尽’，再续下去就会画蛇添足。考官自然不满意，但那次考试，其他诗作都湮灭无闻，今天只有祖咏的四句诗流传了下来。讲不定未来某天，传颂的是沈妹妹的这四句，而诸君的诗都不可考了。”
王博文歪着嘴说，“你到底有没有鉴赏力？三脚猫，也好意思参加全国赛？她这四句，算成五绝也不够韵味啊。何况今天我们斗诗说好了用五律。”
“我也读过唐代王、孟的山水诗。总觉得白同学只是语言学得像他们，精神上并不是‘道家’那样的人。”
“那当然。就是喜欢辞章而已。”白守一的眼神变了，就像被看透了的水面那样，依然清澈，却不再神秘，“都是95后，刷手机、啃串串过日子，难道真的学道士生活吗？”
“也没那么极端。那个……就是说，真心爱自然、山水、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等等，然后写这样的诗。你这个‘牛鼻子’并不是。但绫芸同学有潜力……”
晓隐词不达意地说完，又单独给绫芸发消息，“你教过我，‘诗是改出来的’。我感觉你写的四句很有想法，虽然没调整好语法和格律，但回去再改，或许会是一首不错的五言绝句，没准哪一天对决就用上了。”
“谢谢！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输了。一比一了。晓隐同学，你加油，决胜局了。”

正说着，群里已经出现王博文的诗：
岳阳楼望洞庭得“湍”字
王博文
夕余徵往昔，杖筴隘飞湍。
趺坐以何缚，登临差自宽。
有虞遗罔两，无梦与汗漫。
投老云间物，非龙浪屈蟠。

夜心先“呵呵”冷笑，“‘夕余’句，出自宋代方岳的‘朝吾一笭箵，夕吾一觳觫’；‘徵往昔’出自明朝胡应麟‘澹台徵往昔，石户询当今’；第三句来源于黄庭坚‘有身犹缚律’和陈师道‘我方缚禅律’；‘自宽’句是宋代王十朋的‘高处登临眼自宽’；‘罔两’是梅尧臣‘直躬观罔两，将此同醉醒’和郑孝胥‘拊楹试一啸，惊视来罔两’；‘投老’句出自苏轼‘投老身弥健，登山意未阑’；末句反用北宋李之仪‘神龙此屈蟠’——表面上写怀古登楼，自嘲并非人中之龙，却妄感风云，意欲施展所长，而愁无明主用之，蹉跎岁月。到底还是借西晋时荀鸣鹤笑陆士龙‘本以为是云中之龙，原来是山野麋鹿’的句子，来笑话晓隐同学。正巧他上海人，古代上海就称‘云间’。”
“为了嘲讽我，您老费心了。也亏心学姐注释得出。”晓隐龇牙咧嘴说，“我能强背历代诗歌的，读起来还觉拗口！另外，请问您老上岳阳楼有柱拐杖、且修行那样盘腿坐在地上么？一味模仿黄庭坚，为文造情了吧。正经风景、心情都没怎么明写出来。”
“哼。我太原王博文，崇尚‘学者之诗’，风格荒寒奥衍。你不学无术，懂个毛？”

晓隐急中生智，就反问他，“‘懂个毛’的‘毛’最早出自哪里？你考证得出吗？”
王博文一时噎住，大伙儿都笑了，“讨嘴上便宜有啥意思。杜同学，把诗发出来。”
晓隐一面打字一面心想，尽管在文字上不如王博文，可是这种依靠晦涩苍老的“古籍”感震慑外人的诗，欠缺情感，也较乏味。而情感正是李商隐的诗教给自己的最大法宝。
他输入得很慢，甚至一边还在为个别字句斟酌，禁不住口里念念有词，“能赢，能赢……”
“赢个鬼啊？”王博文大喊一声，“毫无悬念的事，你完败！二比一，乾坤大学胜。”
“凭什么？”晓隐和绫芸齐齐问。
“少男少女——天真。”卢啸天搓着手笑哈哈。
晓隐又读了一次自己的诗，瞅着李夜心在骄阳下铁青的脸，冷若冰霜的表情，他不再意气风发，只是对着空气挥拳，“我发挥最高水平的话，可以赢的！太原王博文，诗不能算最高的境界。”

岳阳楼望洞庭得“留”字
杜晓隐
笠泽莼千里，南熏曲九秋。
其谁斑竹泪，共此木兰舟。
梗泛初临藉，忧频好待留。
从来天下梦，都付水云楼。
卢啸天“操”地说，“什么是你的最高水平？这辈子大概还没发挥过吧？喂，你个初学者，江湖绰号是什么？我看不如叫‘东方不胜’吧。反正你预赛没赢过。”
“李义山。”晓隐已无可驳回，索性抛开羞愤之意，大大方方回答，“最高水平就写成义山那样深沉凄美。我的外号也叫‘獭祭鱼’。”

“我呸！”卢啸天和王博文不屑一顾，“你也配和李商隐相提并论？”王博文又说，“巧了，我的江湖诨号也有一个‘鱼’字。‘雕虫鱼’就是鄙人是也！我劝你好好打基础，不要妄想巴高学名家。寻章搜句、埋首故纸、丹铅注疏、皓首穷经也是一门功夫。今天斯文断绝，也没几个人沉下心来做了。你看不上，你说是雕虫小技，谁知道你在我们看来，连虫也不如，还谈什么‘云间之龙’呢？南方蛮子，不论写诗、打仗，毕竟比北方英杰差点。”
杜晓隐被他们说得天旋地转，眼前的台阶和树木都模糊起来，仿佛被洞庭湖的烟水笼罩住了。他心中涌现起一个念头：不如就这样晕倒算了，借口中暑，躲过这场侮辱。
李夜心忽然扶住了他的胳膊，“也许没那个必要，但闲着也是闲着，请你们乾坤大学三位仔细看一下他的诗，可以吗？不要因为远离你们的风格，基础不扎实，就一棒子打死他。”
“能改变结果？除非奇迹发生。毫无必要呀。”三人如此说，然而面对一个美女、一个严肃的美女的郑重请求，不觉暗暗照她说的做了。

“第一联什么东西啊？”乾坤大学的学生看笑话一样问。
李夜心用力甩开杜晓隐的手臂，代替他应答，“笠泽是他的家乡附近。‘千里莼羹’是典故，比喻江南人才众多，算是回敬你们‘重北轻南’。”
“我想用‘比兴法’开篇，与主题看似无关，是险招。学姐特训那会儿教过的。和北方的同学比，我知道自己实力欠缺，故而选了出奇制胜。”
北方的学子大笑，“这都好说。关键是‘南熏曲九秋’的意思完全不可解哦。”
晓隐又红着脸解释，“南熏曲是上古太平盛世才唱的歌。李商隐的诗‘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在洞庭之野，难免想到舜帝，想到这两句诗。南熏是‘南风’。南风歌中，已感到了秋意。意思就是而今已经离美好的‘上三代’很遥远了。”
北方同学都说，“‘牵强自造’，完全不照顾读者和行文之理，这就是‘榜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