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山每回大陆，不管预先安排得如何宽松，但总是时日不够，来去匆匆，次次都留下许多遗憾。人的感情如一池春水，不搅它，宁宁静静，风拂起，浪卷波迴。常在一起不觉得亲热，一旦阔别便魂牵梦萦。故人、故事，忽然间如此珍贵，如此不可多得，简直是人生旅途中一道道绚丽的风景。问同学：还有几多相来往？同学怅然若失：“不多了，大概因为忙吧？也有的过得很糟，还有不打一声招呼就永远地走了……”问同事：难兄难弟几时聚一聚？同事哑然稀声：“命运不同，处境不同，上下沟通不够，有的多年不见，走馆楼过也不进来寒喧几句，总之散了……”悲乎，“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每一次欢聚又都是一次离别，举杯便落泪……前天走了，今天不再，明日又何方？“千金散尽还复来”，最是光阴无返期。相逢是缘分，无论于谁都是过客，父子、夫妻亦如此。既为客，当善待、当互敬，多记恩少记仇。作客有下次，而人生无二回。当年的混淆模糊，时间一过滤，全看得清清楚楚。这一代人，少时没饿死，青年又遭“文革”劫难，中年遇上大改革，跌宕起伏，沉浮折耗，有向涛头立，有堕为鱼鳖。国运下的小命，挣挣扎扎皆是苦。谁都是把亮丽一面展给别人看，而内心都窝着一团团涩水怄气。多数人如长颈鹿般习惯伸长脖子往上瞧，却不愿低头闻粪土。老年人渴望道德，年轻人怕提道德。当璀璨的道德之光衰颓为怜悯之时，这一点温存也变得日益稀贵。
立山每返乡必去看望儿时的伙伴哑巴。哑巴可怜，先天失聪，娘在跟娘，娘死后哥嫂不养他，除了儿时“过家家”做过新郞，就再也没见过女儿身。青年时身强体壮，面色红润，吵着要哥给他找老婆，以一手握空心拳，一手伸食指往空心拳里插插插……不是日子穷，他定能娶妻生崽，老来也有个依靠。一次在村道相遇，哑巴“说”： 我在山上给人看山，没什么钱，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他出示烟盒给立山看，显得很难为情，表示本来要装烟给你抽。立山不抽烟，但口袋备烟奉别人。忙把一包“金圣”和已拆的零烟尽数给了哑巴，又从袋里摸出几十块零钱塞进他兜里。哑巴欲从袋里捞出，立山按住他，以哑语告诉——左脚往下一踩，右手握拳伸长食指朝脚下踩处一刺，以二指作筷子夹肉状往嘴里送。哑巴会意：叫我斫肉吃，遂嗬嗬的笑出声来。哑巴以手掌托脸侧，头往侧歪，眯眼作睡状，一手自近往前划，“说”：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在梦里都想你！又竖起大拇指对立山，伸小指头比自己……立山站在村道跟哑巴“讲”了很久，谈笑中禁不住泪盈满眶……眨眼五十年，天真无邪的童年仿佛昨天，却已瞬间变成苍老、风烛。都道人生价值，哑巴的价值在哪里？哑巴无言，而心中是否在叹：早知一世如此，何必投生？

另一个儿时的伙伴——总偷家里的油到野外煎鱼的木牛，好手好脚却终身未娶，六十岁还去广东工地打工，活活摔死！立山惊闻噩耗，不能远行送丧，便在紫云市大酒店为前去料理后事的他亲属十几人，厚宴以待，洒酒挥泪，痛致安息。调皮的换狗，脑膜炎聋耳后渐渐精神失常，亲人尽去，全赖房戚供养。久之，房戚视为累赘，恨不早死。一日，换狗聋子真的死了，死后被匆匆草葬。有人暗报公安，公安掘坟验尸：系殴打夺命，尤重创男根。揖拿众犯入狱。犯人招供：将聋子绑在屋柱上，暴打后抬到床上，不久气绝。换狗聋子死时才四十来岁，没活别人的寿，却命操在别人手上。一个富甲山村的家门绝了，连一枝残苗也没留下……值得怀念的还有贵生聋子，跟通明、香宝、换狗等人都是同年同样的脑膜炎，年龄都在十岁许，山里缺医少药，命在天上。贵生聋耳后，天禀聪颖尚存，做篾具见什么会什么，而且比专业篾匠的活还做得细做得牢。若得他人一点惠赐，便送一把筅帚、一只竹篮什么的，平时还做些卖货。聋子也会看破红尘：幼年亡父，二十岁死娘，一场大火家业尽焚，哥嫂住茅棚，弟借村里香火厅一隅安身；少年读书郎，青年做工分，中年分得“责任田”却一无所有种不了，年年月月挨饿，觉得没活头；听人说只有三年命，便不再做篾坐等死期。贵生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穷极非人的最后岁月：冬无棉衣，把自搭的灶膛烧热，将身子全部卷缩在灶膛内，再把锅倒扣在头顶上；一日吃一餐，餐餐都是草。三年不去，贵生蓬头垢面，身如簑衣，成了当代的野人。那么多小伙伴，唯一过得好些只有福海，代表作是村小组组长。……立山每想起这一切，就不免心痛，每次进山，都经受一次感情折磨。同时来到这个博大世界，同有一张活泼可爱的笑脸，而今半数成灰，少数笑到最后。命运乎？价值乎？是上苍安排，还是人之祸福？
富户眨眼一年，穷人度日如年。那岁月，漂母何在？杵下烂衣衫。能脱离死亡、逃出深山、跻身大千世界实在难乎其难，大幸幕天。

刘立山是个事业加感情型的人，每做事必努力极致，拼求最佳；平生重于情义，爱憎分明。他把男人的坚毅和母性的慈爱集一身，把最爱献给了儿女。他曾有过冲天的梦想，当中年涌起报效国家的雄心摧毁后，余生渐老。干部、工人纷纷下岗，“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路线铺进人们的心灵。再不要去幻想创造事业的二次辉煌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剩齐家，家是唯一的幸福寄托。帝王的家是江山社稷，百姓的家是妻室儿女。家国相通，小家富则大国兴，小家和则社会安。故，每个人为家出力亦是为国贡献，如：培养了儿女成才，既是家幸，也是为国提供了人才资源；做成了商贾，不仅福家，还让多人就业，产品又惠及社会，带动上下游产业链，益于国之活棋，利于国之增税。各行各业，如血管筋络都与国之大体连接，荣衰与共，息息相关。
……

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示范区，科技含量高的企业风起如林，无数人才怀着壮志凌云的梦想云集这座崛起的新城。子正辞别父亲也来这里求职。可是，一个多月里，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在被当作工人使用了半个月后，终于卷包走人。他看到这种工毫无前途可言，只是浪费青春，于是又回到海口。看到哥又大展宏图，而自己一筹莫展，非常落寞，不知出路在哪，一片茫然！父亲从儿子无奈的文字里和颦蹙的眉宇间感受着他的苦闷，这种滋味父亲领受够了，心里比儿子还急。
立山找到海口电视台广告部主任、东机国际广告公司总监黄业甄。他是刘立山的老商友，知识分子，两人交往中建立了良好的诚信关系。立山来到他办公室，开门见山：“黄总，有件事不知为难你啵？我儿大学毕业来海南找工作，对广告业比较感兴趣，这一块我没有别的朋友，所以特来找你，你看有没有个位子？”“行，老刘！如果是别人要考试，你的儿子不用试，有其父必有其子，明天就来。”黄总一锤定音。次日，父带儿面见黄总，详谈业务，子正告诉黄总：电脑操作较熟，会三维设计，有一定的写作能力。读的政法学院，专修了经济学，对市场营销有见长。话到此处，黄总毫不掩饰：“别看我这里这么多人，但业务水平一个都不如意，希望小刘来了能担起重任，给我减轻一些负担，我太累了。”子正走马上任。
子文任董事长助理、办公室主任，工作得心应手，精神又开一片明媚。子正累，写道：“老总将很多重任压在我肩，在电视台上班常常至子夜过后三四点才回家休息。累可以忍受，问题是自己的思路与公司的整体运作很不合拍，我认为可取的公司不认同，而我不会做的公司却拼命要我做。我执著地追求快乐地工作，而工作带给我的只有苦恼，只有颓废。”儿子将重新选择告知父亲，父由他作主。父子婉言：工作不适，感谢黄总两个多月来的关爱，意谋他业。黄总很大度，不仅不反感，反而推荐另一个需要市场营销的单位给子正。该公司总部在深圳，民营企业，主营保健品。黄总在为其做电视广告中获知要招员开拓海南市场，便推荐了子正。南方用工，有朋友推荐强过自荐十分。子正顺利录用，按总部的指示先做海南市场调研。子正很乐意单枪匹马按照自己的思路工作，每天汗淋淋地跑着，跑遍海口市，跑遍海南省，没有人监督，却一天也不懈怠。这种调研多是步行，直走得腿根发炎，有点瘸步还坚持夙兴夜寐。虽然累却十分精神，觉得快乐。他以市场营销的科班理论加上自己的理念做出了累叠尺高的调研资料。由此而成的市场考察报告传到总部一鸣惊人——即被召去总部，任华南地区市场营销部主任。子正对这份工作很满意，自勉：“不求高薪，不求职权，只求自己能力的充分展现。”确实，人生一趟，找到相适应的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所作非所爱，那是一种精神折磨，必然影响工作效率，而所作正所意，则会创造超常的奇迹。

父诫儿：生活阅历不深，不知道世道的云谲波诡，所以，老人是本书。儿言：“子无别的过人之处，总结、反省，用脑来做事勉为一长。这些日子，爱心、仁恕之心有了明显变化，总觉羞愧。再看父在《情感驿站》中倾诉的苦难，尤其滴血铺子路而反得报怨的伤心，不觉眼中湿润。多年来，沉醉于刚峻冷酷的内心世界的我，很少这样动情。以前对父亲太苛求太不应该，以后要好好善待老人、长者，这才是真正的为晚辈之本份、之职责。”五年后，立山离开海南回大陆定居时，子文重阅《情感驿站》，深情写下：“以父为镜，耻己过失。”将原写的“知己过失”进为“耻己过失”。这种感情上的质变，父为之感动，尤其是在父亲告老还乡，父子从此天各一方的别离之时，更能将过去的非言怨意一笔勾销，为日后的真情相待奠定了良好的根基。一个人说点错话做点错事在所难免，重要的是如何对待错误，是回归正道还是在邪道越走越远。
复合型的海南之家，总的还是浓情多于嫌隙。子文、子正、子瑶系同父异母兄妹，大家对子瑶的爱是真诚的，无暇的，子瑶幸福，也给家庭带来了快乐。
子瑶出生时，立山已进入篷业，子文大学毕业，困谷已出。立山生性爱孩子，子珍带在身边直到上师范；子文一双大眼睛，又聪明又漂亮，十几岁父亲还叫“大宝宝”；子正叫“细宝”，缠在怀里读初三。如今待子瑶，确实无法抗拒对她的宠爱。婴儿时，躺在自己的肚皮上，怎么蹬蹬蹬也滚不下来。给她洗澡，根本不是洗，从头到脚在水嫩嫩的皮肤上抚摸，亲哪亲，嫩肉香香的。一双小小脚从来光着跑，脏脏的就往爸爸身上踩，床上一个个小脚印。晚上睡熟了，妈妈就用针挑不尽扎进脚板的切割机的铁渣。一岁时，电视里“小燕子”唱的“我快要，长大啦……”桌子底下也传来她“哼啊啊，哼啊啊”同样节奏的乐音。一岁半上幼儿园，大哥教她画苹果：一个圆圈一个柄。到幼儿园，画一个递给老师批改一次表扬一次，直弄得老师没法管别人。说话软软的，像软糖，甜甜的，粘粘的，把爸爸叫成“爸把——”很有特色，一听就是自己的女儿。看见大人磕瓜子，她趴在地上捡瓜子壳，小嘴巴舔得脏兮兮。若问“你爱谁”，她一个不得罪：“爱爸把，爱妈妈。”妈妈吻了这边脸又吻那边脸，她就大叫：“爸把，妈妈亲了你一股。”她问爸：“我是怎么来的？”“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那妈妈肚子里又是哪里来的？”“是爸爸放了一颗种子在里面。”“那种子又是怎么放进去的呢？”爸爸终于难住了。三岁时，能背十多首唐诗。爸奇怪，不理解诗义如何连贯？她还领了很多舞，如“丑小鸭”、“哈巴狗”、“ 摘葡萄”等等。幼儿园到这一带抢生源，先搞定小子瑶，子瑶上哪园，一帮人就随着上哪园。五岁上一年级，不知道星期六日，常问：“是不是每天每天都不要上学呀？”不太懂学习和考试，语文数学都只考六十分上下。子文鼓励她：“下次考上了八十分，我就奖你一百块钱。”子瑶一努力，二年级期终考试后，一进门，就喊：“哥哥在哪里？”子文不知么事今天叫得这么亲热，子瑶从背后拿出两张考卷，“看！”一张89，一张92，“钱，你说奖我的。”子文心痛痛的，脸上却笑得灿烂，给妹妹两百元兑现。对子瑶的承诺，从来不要以为她会忘，丁丁点点她都牢记在心。三年级时，她几乎拿到了学校的全部奖项。每次旅游，两个哥哥轮流又抱又背，尤以子正为多。小孩不懂同父异母，只为有两个宠我的大哥而骄傲，而撒娇。哥要她笑不容易，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每一张灿笑的合影，都必须要哥答应买东西，不要穿的，就要吃的玩的。在火山口、在万绿园、在假日海滩、在艺术照相馆……处处留下了兄妹情谊，留下了一家人温馨和睦的影记。

以至子正调深圳，老爸爽然若失，人未走就暗地里一把把抹着眼泪……两年来，儿子日出夜归，陪坐、聊天，如影随形，让老爸享受着浓浓的亲情、天伦之乐。儿一走，属于他的居角空了。爸不忍这空缺触动失意，很久才把床撤了，抱起席子，泪水喷涌而出，憋不住的啜泣变成放声痛哭……妻劝：“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身边的，少有你这样的慈父，坚强点，多打打电话。”暑假曾邀子珍来琼一游，全家人合在一处大团圆，可惜她没来，这机会一去难再。立山的心里全装着孩子，每一次父子分离都让他伤感无限，泪流满面。子珍上师范，子文上大学，子正上高中，他都在孤独的灯下落泪，舍不得与孩子分离，万般思念凝成细字千行。今在海南，阔别重逢。二子都是两次来到父亲身边，父亲的高兴从心里漾出，每一天都觉珍贵。每一次送儿走时都泣不成声，儿子欢欢喜喜离岛，老爸半月还不能从失落中出来。他说：“我什么物质都不在乎，只想经常听到儿女的声音，看到儿女的身影。没有家庭氛围，我是一年也过不下去。”
子文与父亲吵架时到公司附近住去了。子正离别时写下：“明天就要去深圳，离开这个给我了很多关心、爱护、支持的家，离开对子女充满爱的爸爸，离开善良、有爱心的周，离开活泼可爱的小子瑶，心中几分失落。缘分使我们走到一起，爱使我们相处和谐。与家人相处的这段日子，让我感到浓浓的爱意。很感谢家人，很感谢上苍给了我这么一段日子。/爸爸与周患难之交，彼此已成为对方生活的一部分。很感谢周对爸爸的照顾。前段时间，爸很担心周的身体，我心中亦然，但帮不上什么忙。现在看见周回来，很高兴。祝愿周保重身体，早日康复，与爸一起继续描绘美好人生的画卷，共同培养小子瑶成才。/爸爸，岁数不饶人，体力活一定少做，多锻炼，将身体保持得健健康康是儿女们的最大心愿。期盼几年后父子再度合作开创自己的事业。/哥哥，今日一别，真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在一起了，天南地北，人各一方。我们的人生都已起步，祝哥早日实现自己的雄才大略，也早日为我找一个贤惠漂亮的嫂子。还有，我也许从此少有机会来海南了，爸爸，还有劳哥哥多多关照，多尽点儿子的孝意。家和万事兴，让和睦、爱心、快乐填满共处的日子。”小露写道：“子瑶是幸福的宝宝，有那么多人爱她。子正更富人情味，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子正走后，假日子文常来父亲处，多时看书。春节是最闲逸的时光，子文拿出一本《古文观止》：“爸爸，您喜欢散文，这本书送给您。”立山翻了翻，多数已读过，有的不下几十遍，但在海南经商的日子里，摸书都是稀事。和煦的阳光洒在阳台上，三人各一椅埋头看自己的书。立山忽然兴起：“今天三人，每人讲一篇，不准看注释，见文即开讲，翻到哪篇算哪篇。”众和。立山始讲，得有趣味性之文《孟子·齐人一妻一妾》：先逐字直译，再以意译串讲。把一个伪君子鄙劣丑态揭露得穷形尽相，又联系到现实也不乏过屠门而大嚼的虚伪人。子文接着讲《左传·介之推不言禄》，咬文嚼字一句句译下去，大家硬着头皮洗耳恭听，直觉乏味。讲的人很认真，一个虚词都不放过。末了，父亲对“下义其罪，上赏其奸”的解释提出异议，解曰：“义”通“议”，下级或民众指责他的罪过，而上级反而对他的奸行予以奖赏。子文不服，遂翻注释，释曰：下级把他的罪过反以为义，上级对他的奸行反以推赏。与子文解释相近。立山说：注释也是人做的，代表他的观点，有一定道理；我的解释代表我的思想，与上下文也衔接通顺。学术观点历来莫衷一是，同种事物，各自解读。小露不讲了，说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她评价：“子文讲得很准确，很正统，作为理解可以，作为教书激不起学生兴趣；立山说是优秀的语文教师，今天我确信无疑！文言文最乏味，他可以把死书讲活，激起学生兴趣。任何学科要学好，首先要对它感兴趣，不感兴趣就绝对学不好。”小露提问：“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这两个‘已’字是什么意思?”“前一个‘已’是‘已经’，”子文说，“后一个‘已’是‘可以’。”“那孔子说‘朝闻道，夕可死矣’，这不是矛盾吗？”小露又问。立山说：“这里的‘闻’不是道听途说，不是一知半解，而是‘深知’。做任何事业，钻任何学问，只要深知其道，哪怕晚成，都不嫌迟，都死而无悔。研究一个人的作品，要了解他的背景。孔子治学从来严谨，‘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它与上句庄子言意一脉相承。切不可从字面去读。”连续讲了两天古汉语，子文忽然觉得这本书尽是宝，收起往腋下一夹，往自房走去……意即“不送给您了，老爸。”父亲看着儿的背景，心里直觉好笑、可爱……
这个家别的富有谈不上，但是一家读书人。在生活条件具备后，刘立山不刻意钱财，而容不得身边的人不学无术。小露高中没学好，立山常教她：“人最珍贵的是生命，生命由时间积累，故最丢不起的是时间；要抓紧学习，提高素质，扩大视野，日臻完善；提高，不在于基础学历的低微，再学习有广阔的空间，古今中外很多名人都是靠自学成才；人要一专多能，自然科学、社会科学都要懂，不懂就就会活得很糟糕，世界不为你定制一个小空间，你必须适应大世界；开卷有益，多读些有份量的史书，可以开阔心胸，调整人生观、世界观，不要尽在枝蔓丛脞、女儿情怀，那样没什么作为；学习要抓住机会，机会不常在，什么条件下学什么怎么学，要有相适应的计划，要有目标，不能昏昏庸庸；凡事不要孤立看，要看到它的内涵外延、前因后果；说话处事想好再说再做，不要草率，先想好下场再上场，先算败后算胜，世上没有后悔药……”立山上下三代，书读的最多的是子文，古今中外，汗牛充栋。立山写作时有子在旁便不查资料，高叫一声子文，他即对答如流。后查典籍，大致相当。在浓浓书香里耳濡目染，小露大有长进，对古汉语从嫌厌变为了喜欢，渐渐不看注释也能全文讲解。在“一专”上选定了英语，自学考完了英语大学本科。相连的十多科全部过关，最高分乃是语文。七岁的子瑶也受益匪浅，爸在大厅沉吟：“风萧萧，易水寒，”她在房里接句：“壮士一去不回来。”差不多，懂了意思。古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非学无以广才，非才无以立世。家学渊源，仅于此，无它长。正如子文曾祖母，“文革”带子文时自编摇篮曲：“家徒四壁兮，唯有我输（书）矣，输来输去兮，抱望重孙矣……”

子正在深圳总部工作了半年，被分下湖南管该区销售，长期奔波，工资千零，只够碎用。父闻讯又隐忧不安，那般尽忠尽力，也只是为别人创造财富。私营老板的员工不过一粒棋子，将你搁哪就在哪，随意拿掉也只是弹指之间。干吗在总部又被放逐小区？于是，立山又滋生一个念头……问子文，你们公司产的生物肥效果如何，市场受欢迎吗？子文告：“试用效果反映良好，公司准备在全国各省都建立总代理，前期加盟不收费，后期加盟要预交五十万。如果你想做，肯定把江西的位子让给你，具体情况我问老总。”立山又与妻商量：“钱存银行利息很低，要把它投资到有发展前景的项目上，由自己人经营管理。”小露完全赞同：“不要用死钱，要让钱生钱，同意让子正掌管，相信他有能力做好。”立山将与子文所在的生物肥源公司的合作意向转告子正，拟到江西注册农贸公司，选址紫云市，前期以销售生物肥为主，占领全省市场，待后逐步往农资贸易、农产品加工销售纵深发展，建立重点农产品生产基地，形成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的农业规模化项目。启动资金十万元，父倾囊，总经理给子正，父任董事长，获利对半分。子正非常乐意，遂辞去他人公司之职，于年尾来紫云与父共创全属自己的“金土地农贸有限公司”。为便于在全省做大，到省工商厅冠省名注册，又出席省农业厅、粮食厅召开的全省有关肥料会议，与各地市农业局建立联络网，并与省厅领导达成聘请高级顾问的意向。
父子俩在紫云市租房、装电话。将肥源公司发来的试验肥，小部托运到全省地市“土肥站”，请安排试用并跟踪调查效益，大部投本市，亲自监施，观察效果，为大面积普及做准备。时值隆冬，滴水成冰，但父子俩心中有把火。子正打工两年半，终于可以自己当家作主，尽展才华，实现商业梦想。有资金、有市场、有人脉、有现货，如果肥效如愿，年利百万不是很难。父子俩设计喷绘了五十个销售点的广告布，印刷了万份说明书，连肥一起直送本市各县和跨地邻县，免费送到千家万户。在大棚蔬菜基地，父子俩见农民大量使用复合化肥，便说：“你们不是无公害蔬菜基地吗？用化肥是有害健康的。我们给你推荐生物肥，用生物肥种出的蔬菜可以经得起检验，可以进入大城市，还可以出口，同样的菜价格高。”菜农问：“用生物肥可以不用别的肥吗？”“可以减一点，但还要配其它肥。”“那不划算，生物肥太贵。我们只要产量，管它什么肥，反正我们的菜好卖，附近的城镇都是到田里来收。”立山到“植保站”咨询，他们说：如果把上市蔬菜的检测结果一公布，简直没人敢吃！我们也反复下去监督、宣传，但你一走，他就大包大包的化肥往地里施。市场只要经济效益，我国的生活水准、健康意识还达不到那种高度。尽管如此，父子俩还是努力去做，假如使用生物肥的作物明显好于未用生物肥的，农民尝到了甜头，还是会接受的。两人亲下田垅，在农民播种和移栽时，一撮撮把生物肥施到穴底，或按比例拌进营养土里；在渐长和结瓜期，把生物肥拌水浇施……总之，按肥源公司的技术要求做得非常到位。而菜农说：“跟没下生物肥的差不多，看不出来。”立山怀疑试验肥有问题，电告肥源公司，并将肥样寄其重新检测菌种是否死亡。公司回告：原货检测合格，每克有活菌不低于二亿个。清明期间，立山又从海南赶回紫云，父子俩率一员工又争分夺秒到各试验区监施，建立更广阔的销售点，在重点区投以电视广告，但明显有别的实在太少。两年后，刘立山问子文公司的朋友，他说：“宣传单上是假的，发现哪里的豆角长、冬瓜大就拍下来，说是肥源的生物肥种出来的。你老爸那次送检的样肥谁检了？你知道吗，是瞎说，骗人。那种肥施一点点根本没用，用量大了农民又买不起。”公司批发价要六千一吨，销售商要运费、要操作，最少要经两级，没一万卖不了，谁买？立山这才知道事情的一些真相。子文真的是一介书生，总是以己之诚度人之心，焉知商道处处谲诳相轻，即使面对熟人。
亲手施的肥，做了两茬庄稼试验，见效甚微，产品销不动。偶有信息反馈：辣椒、水稻育秧长势见好。但免费送肥多多益善，要他购买觉得太贵。农民不要质量，只要产量，质量不值钱，产量可换钞票。子正的綦切希望又成了蔫头耷脑。多时在南昌，因有营销经验，向爸借一万元，做一保健品的江西总代理。做了半年，白忙了。现在的信息太流通，客户一个电话就知道批发价多少，想要加点转手费，没门，我可以直接向生产方进货。子正很苦闷，原来设想的财富梦实现起来却是如此艰难。下一步怎么办？去上海？去北京？去继续寻找下一个雇主？穷蹙和焦虑再次困扰着这个走上社会已四年左支右绌屡遭坎壈的青年，日居月诸，路在何方？看着坐在哪就在哪发呆的儿子，立山心急如焚。

时值，江西省招收公务员的信息在网上发布，立山即着儿子报考。儿还不甘心改弦易辙，父说：“人生之路不管千条万条，但终极点都落到同一，使生活过得幸福。商人的价值在物质财富，从政的价值在为人民造福。我们家风从来不是钱为大，今无一从政，不利于家族发展，故令你从政。尔不从，改经商，于父不忍。四年经历，委身于人和自己当家都做过，而欲成巨贾谈何容易？现实与梦想之间，有的是漫长岁月，有的是綦难险阻，有的等不到梦想实现便殚精竭力。不临深水不知险，不经坎坷总迷途。归去来兮，还是回到政道吧。”子正遂允，改攻应考书。
儿子笔试后，父的心为他悬着，早早从海南飞来日夜与他相伴，关注着这紧要的一局。等到网上公布考分，儿子第一！
入围面试名额放三倍，分数二百，以总分为录用依据。立山闻讯，兴奋的心情骤然又沉重起来：这么大的空间，万一有人作祟或面试发挥不佳，那笔试的分差岂不极易抹平？胜败岂不重新改写？立山问遍政道朋友，想沟通考官关系。但考官都是面试的前天从外地调集，乘专车夜进紫云，关闭手机，封闭住所，连自己都不知分在哪个试场，更别说会遇到某某考生。刘立山反倒放心了，越严密越好，凭真本实领公平竞争，败者无怨。八天的面试备考，老爸给儿子做饭、洗衣，腾出所有时间给儿学习和思考。闻有面试辅导，一天一百元，子正舍不得老爸破费，爸力促儿去，哪怕多一丁点启发，为谋事把资源用到极限是爸的一惯习性。果然，子正课后说：“有益，起码可增五分。”立山又找到去年面试第一已入市府的乡贤，也算私淑弟子，请他面授经验。安排一天陪儿子跑遍全市服装店配装；倒数前一天，上午陪儿子去最好的美容城光亮形象，下午在家模拟面试。把在基层从政的女婿召来扮考官，自任主考，与儿合计琢题十余个，如：沿海有份高薪工作，而你为什么报考公务员；政府有个现场工作会，你作为秘书该作哪些准备……“考官”建平临时出一题：你最欣赏的人是谁？子正答：“我最欣赏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在事业上做到了全国先进；他在最贫困时期以顽强的意志历尽艰辛独身‘下海’，背负十多万元的重债，送我们上高中、读大学。我可能一辈子也超不过他。”立山听着，很感动，不是因为过去的苦难，而是儿子记住了这段历史。父亲对儿子的答辩和神态，作出一些更为完美的指点。巧的是，面试八题中有五题竟与家庭模拟相同或相近。
二００四年正月十八，阴雨过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子正的精神状态调到了最佳，充满活力而具稳重，灵秀中洋溢精明。早起，立山率儿子、女婿搭的士去市委党校面试。所有的家属被拒之门外，再急再虑也只有在门外干等。初春的气温只有八度，老爸特担心儿子着装单薄经不住几个小时寒冷的侵袭。轻者气色将褪，甚者冷得发抖那就糟了——考官不谓天寒，却认胆怯……立山多方打听：“考场可有空调？”当得知“没有”时，这种担忧渐渐变成自责：怎么不要他多披一件厚衣，到入场时卸掉就是了。在寒冷中干站着，盯着一个地方整整四小时！刘立山这一回，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望穿秋水”。
……终于，出来了，儿子神采奕奕远远地向父亲招手！“面试分数又第一！”父子拥抱，祝贺，把冲破云天的捷报立即传给四面八方，让亲朋好友分享这热泪盈眶的喜悦和荣光！“我幸福，我幸福，我为儿子幸福，我会幸福一辈子……”刘立山反反复复自言自语，周身热血沸腾！他抑制不住，抱着二十多岁的儿子亲呀亲，亲不够！
今夜不能入眠，感谢儿子的发奋，感谢机制的公平，感谢四年的社会实践，父亲的期望终于变为现实。那个“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时代即将结束，一个充满活力激发人才辈出的新的机制加速形成。这就是社会的进步，民族崛起的组织保证。儿子四年辛苦闯世界，值！使他学到了许多课堂以外的知识，是他高出诸多在读生的优势所在，也是此次胜出不可小视的重要因素。
儿子有更好的前程，父亲即把金土地公司注销，儿的前途比废弃一个公司重要。投入十一万，剩下一半。用心良苦，“曲线救国”，以一个小公司捆住了儿身，以几万元损失换得了一市府政员。马上筹款在紫云市购房，免得儿子租房住。钱不够，把古阳县一套避水安置房原价卖了，五年利息都没计一分，只求变现。吃尽了向人借钱欠债的苦头，把海南的存款全部扫光，还向二哥借一万，让他代领工资渐还。这是继老家建房后，立山第三次筑巢，七天巢成。立山便盘算着：再做两年，聚点回家经营的本钱，与儿子共处，永别漂泊之苦。
男人的支柱是事业，若事业上没有造就，很难屹立尘世，不管他多么英俊，经伦满腹。立山甚至怀疑：形象好、苦读书的儿郎或是一害？不愁凤求凰，书痴与社会错位。似乎还能从中国历史中找到佐证：文豪屈原、陶潜、杜甫、白居易都与政道不合，而李白虽得意一时，终被赐金还山；王安石、刘基、康、梁之士曾撼动宫阙，但无一不落马流徙。是不是物极必反，读书亦不可过？适量博览，世事洞明，学与做不断对接，渐入佳境。而痴读穷究，把世事看穿，或沉溺在书的精神世界里，对现实不屑一顾或对立，必导致勉从其身，难以厚发。立山的子女，原来最放心的子文现在反成了最挂心的。是不是在以经济效益为主要指标的时代，学优者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子文在天津总部两年半便却之不恭，来海南分部四年，公司又渐呈衰萎。子文不从金融从企业，但天津国企总部也改制，海南产业分部危在旦夕，“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三十而立，前途何在？父亲忧心忡忡。世上能做还魂药，却造不出后悔药。

十三年，将要离去，刘立山第一次为自己奢侈。他说：“我们没能力旅游世界，但可以在这里吃遍世界。”闲暇时他带着全家在海口品尝各国风味，韩、日、泰、俄、美、澳、巴，除了非洲，五洲俱及。然，全不及中国菜的文化、丰盛、色香味。有些国肴比之中国，确实显得寒碜，正如孙中山所言：饮食唯我独首。千年万年，民族精髓改变不了。而另一面，华人是否也想到了异国的省俭，尽管他富有，却远不如贫穷中国的铺张浪费和死要面子。并不是西方人就一定很“开放”，只是“洋为中用”时国人玩得更疯狂更过之。他们丢了民族精神，有的是物欲、肉欲。台上表演脱光衣裳，把香烟插入私处，蘸了蘸，抛向观众，台下一片哄潮。街上挽着手臂的中外情侣，满身长毛的雄性是外国人，坦胸露肚的是中国女孩。外国人组团来旅游，酒店组织美女军团集体嫖娼！民族的耻辱被白花花的银子砸成一片粉红……金钱可以兴国，金钱也可以丧国，国之兴亡，内因使然。改革开放中的年轻人，对历史不感兴趣，只对现实钟情。
半年培训，正式交班儿媳。天意昭示：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古阳办厂开工产品是神文化，而颠簸海南终救自己的也是神文化。给子文测一字，解曰：“天下雷动，车载金银；有望外，不可越。”你的“天下”即海南，“雷动”为蓄锐张发之势；有意外之机，但不可狂妄超越事物规律而作。总结十三年之得失，着箴言八条留儿：1.人生之路无一帆风顺，顺者是福，波者是益，不经艰难不知甘甜，极端艰难就是转危为安的前夜，挺过则生，趴下则死；2.好运时夹起尾巴做人，谊播天下，大难时反求诸己，认清世情的残酷，勿望别人的给慈；3.商言宜诚，商心藏奸；博学互动，专一图精；若执政，当取和情于外，威严于胸；4.小商初起，宜用家亲，大势既成，家亲则乱；德才兼备者厚待，有德无才者可育，有才无德者弃之；5.贫则思富，富则思贫，以贫为镜，可益终生；6.量力而行，未行先究，亲躬细察，不轻信他言浮实，斥资愈大愈戒躁戒急；“勿以善小而不为”，小商孕大业，商商相通；7.胸怀全局，志高务远，处事以全局计，忍、缓、得、失兼用之，勿一叶障目，以动测后；8.善省，每过大成大缺必反思，以再成愈大，再误不二；每过阶段，必总结，运筹未来；前者系先事后省，后者为先省后事，二者相参。儿视为精神财富。
立山给员工交待：太皇退位，望贤臣精诚辅佐幼主。儿媳张旗征车，天天有上门生意，立山便带妻小放心旅游去。南国十三年，从来为人民服务——迎送一拨拨亲朋去潇洒，而自己总舍不得把钱花在生存之外。近者大陆、远者异国，专程大费来海南玩，我身居宝岛而不游实在太对不起自己，后来难矣。两千元三口三日游：五指山、万泉河、天涯海角、黎族山寨、博鳌亚洲论坛、南山佛教圣地，登猴岛，潜海底……南岛景点精华尽览。夜看泰国“人妖”表演，一个个流丽婥约，年轻、激情，与想象中的恐怖怪诞大相离径。这么动人的美丽，情韵飞扬的歌舞，配之华丽的服饰、璀璨的灯光，分明是难得的艺术华章，怎忍心贬其为妖？还是以“红艺人”敬称为好，以示对她们昙花一现般的生命礼赞！欢歌笑语中，不禁悲从中来：一代代天赋尤异的男童，为生活所迫放弃了终生男人的雄风，吞下大量雌激素，脱胎换骨变人为“妖”；今天还在台上红极一时，明日青年未尽却已香消玉殒，一生光华浓缩在几年时日。过了这千金良宵，就走进幽明永隔的荒坟……她们是在用生命为别人送上快乐，将死亡兑换成美轮美奂的欢歌。亿万掌声里，她面若桃花，灿如太阳，但心里却在流泻着落幕的哀伤。她说：“我想要孩子，想做母亲的幸福，但……只有等来世。”舞毕，立山看上一位最年轻最美丽的玛丽亚小姐：“请你和我全家合张纪念照，可以吗？”玛丽亚欣然出场，拥抱着三人留下永远的微笑。玛丽亚看到可爱的小子瑶眼睛都发光，“先生、夫人，能不能让您的孩子跟我合张影？”立山夫妇满足了她的渴望。
宝岛海南，产金玉翡翠，在这些高档商品面前，立山断然类属葛朗台。别说珠宝，当地得天独厚产的深海鱼油想买但终于没舍得下手。这油当场试验，说可清除血管垃圾，三百元一瓶，但他还是把遗憾隐藏在心中。说是专程为自己，而真到为自己时，“自己”又淡若烟云。为人不吝，为己特抠，到底也走不进年轻人花钱流水的时尚。

别了，海南！一个落难的地方，一个拯救我的海岛，命运在这里逆转，两代在这里起航。始生于故乡，再生于海南，沉浮两世，死而后生！风雨十三年，离别时立山百感交集：来时孑然一身，负债累累，归日家庭又圆，人财两富；来时鬒发重首，去时眼瞀毛衰；这里，留下多少苦汗和悲泪，也创造雄霸十年大旗不倒的煌煌骄绩；这里，挖到的是光闪闪的银子，和由银子打造出来的儿子，丢失的是今生不再的金色年华，气冲宵汉变成了日薄西山，中耕之牛变成了伤残老骥。如果不来海南，我可以成为作家；如果不来文化站，我可以成为特级教师；或者，我可以当编导，也可以升官——只要世风清平，有梦想，没什么不可能。但得失是铁的哲学，蜡炬不燃，无光予人。大起大落，绝地逢生的刘立山认定：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除了靠自己，还是靠自己；心一坚，志不移，你想得的就能得到，你定位哪就走到哪，人生的目标就刻在自己的心里！
南海神灯，不再是一个商机，一种物质，它已成了刘立山心中的生命火炬，一种擎天的精神。任凭风吹浪打，它将同圣火一样炽燃，如茫茫黑海的夜航灯，永远给困境中的人以希望、以顽强，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直登绿洲。
南海神灯，从海角伴他还故乡，照到他的终年：生生死死，都将在他的灵魂中闪烁……

元旦，子珍给父祝辞：“我把新年的祝福和希望，悄悄放在冬天的雪被下，让它们伴着春天的绿苗生长，送给您满年的丰硕与芬芳！元旦快乐，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事事如意！”子文来信：“重读老爸经商归论，感悟又深一层。一年多来，在神光的平台上历练，让自己不至于荒废光阴，还得感恩才是。您的言论可录入家族文明史，以惠子孙。来日相聚煮酒论英豪，何等快慰！”子正来短信：“爸，我不回家了。”六字告别。在这屋住了四年整，与父仨朝夕相伴了一年半，父子一家三十年，从此别立门户。一万零八百个日夜，儿在父的心里装着、暖着，在身边随着、闹着，别的没有，看到了人，得到了充实。今夜走了，夹着被子跟着老婆走了，走进他们独立的世界，从载体上离开了蚕茧式的父亲。立山花白的头发，映在漫天的飞雪中，变形的脊椎弯成右倾Ｃ状的身躯，双手撑着腰，默默地在冰天雪地兀立，目送着两条黑影消失在纷乱的飞絮中……
这年的雪下得异常，又大又长，从元月下到二月连续不断，为六十年来之最。地冻三尺，日月无光，新年在阴沉沉的寒冷中到来。子正婚期正落在这险象环生的天灾中，尤其十三至十六日为甚；婚后，则天天车流。
立山下乡，包包囊囊上门为儿婚请酒——实质上的融资，卖老面子的活。与女婿为婚宴去各批发市场购物，建平一出门，脚像穿了滑冰鞋，猛摔一跤，好在年轻，又穿着厚衣，未伤。而次日立山一跤摔成内伤，两个月后，胸部还隐隐作痛。十多箱水果，几大麻袋杂货，按期从城郊购抵酒店，该家备用的又搬进家来。立山计划按乡俗十五日要子正和媒人通明去化家接新娘到紫云过夜，子正与化家通话后回父：“不用启媒。”至次日婚礼，果未见女方媒人施正圆，原来对方不用媒。抑或是施局长四月在紫云说的公直话，有人不接受，免得她在婚礼场合又张正义之声。或者施局已见这桩联姻暗藏风波，遂不愿卷入。“天下无媒不成婚”，而这对夫妇例外，两头媒人一个不用。
幸好先天按立山安排将乡下双方主要成员趁开路时接来紫云过夜，否则婚日无戏——十六日果然封路。先夜立山准备宴请，程表兄决意作东。
子文昨日从海南飞来为弟祝贺，通明子竞男从南昌赶来参加堂兄婚礼。子文为弟提袋管红包，立山另买了一条香烟站在门口迎宾，周小露与子瑶带朵山人寻找包厢。待客人来得差不多，立山忙上楼安排入座。酒店还有别的客筵，几十间包厢，互相穿插，转弯抹角，客人很难找哪是婚宴，哪是他筵。“淡化嫁娶”，没有仪式，一个个藏在包厢，立山请的婚礼主持人只好辞掉。这样的婚礼，立山确是违心而就之。我也不是什么主婚，证婚人也没有，我只是一件道具。敬酒者和被敬者都没有什么印象，都是走过场。唯独在市长席前，才让立山激动了三分。儿子忍性真好，昨天才告诉父亲：已越级提为处长。立山说：“感谢各位领导，多年来对犬子的关爱和培养，恩披阖家，草民谨以一杯薄酒，盛满全家厚意，致以无限感谢！”全席起立，市长回：“谢谢你，为国家培养了优秀的人才，辛苦了，谢谢！”难怪在别厢回敬者有言：“升官发财，三喜临门。”原来是升官、结婚、新房。是时子正三十未满，想自己当年三十还是农民。市长一言触动了三十年的钩沉，多少辛酸，却也有人点一句，而主席上未闻此意。市长很会体恤民情，作官和作父母本自同源。历史上的冯道，做了十来个皇帝的宰相，自叙秘诀：孝敬父母，忠于国家，上不欺天，下不欺地，中不欺人，不说不规矩的话，不收不仁义之财。当为政者恭取。

第十五章　梦魇节选(1)

子文海南往返七日，既来，到主要亲戚家走一趟。他说：“一生一个弟弟，再没空也有空。”连物花销八千多，虽窘困但说应该。在他厚礼二千的带动下，要属都出手不菲。
天灾阻挡，被请亲朋礼到人未到，立山兄弟又分伙补办酒席。事毕，父叫儿：“你把故乡亲戚和与我相关的礼单抄来，有的我以前送了，有的以后再还。”子正把这两块抄来，共计一万五千元。乡言：“人情急似债，头顶锅去卖”，“朋友亲，斤搏斤”，“借牛还马”——一处少不得。
儿来六日，立山为文儿饯行，席设“江城十三香”，把程表兄全家请来。子正结婚，程表兄父子不仅馈以厚礼，还宴请几席。纯粹的家宴，立山把全家的祝福盛在杯里：“祝儿在外平安、晋步。”儿说：“爸爸保重，有空再来看您。”立山饮泣不禁。送儿火车站，转身一汪泪水奔泻。当听说晚九点半还在南昌机场，因天气转恶迟飞，父又担心常在热带突遇严寒伤了儿的身……一场父子会，动了千般情。分别才一年半，经历了心灵折磨万万千千。立山把它记在《情感驿站》，而又藏着不给子文看。子文因没看到多少内容，不禁失落，“才写了这一点点。”那是“险处不须看”，点点都是泪和血。儿子乘兴而来，岂让他败兴而归？
世道的趋炎附势和极端的现实主义，是不讲情面不计亲疏的，你就只有接受，在接受中慢慢咀嚼。子文海南结婚，立山请大哥全家酒店赴宴，天宝送礼一百；子正紫云结婚，无一人出席，遥寄贺礼一千。同为血侄胞兄，落差十一。立山言儿：“世俗满目，父心如镜，这世界唯老爸最重你。”子文回：“人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追求，财富也分精神和物质。前者可转化后者，儿无谓凡人言语。父亲的经历是儿子享受不尽的财富遗产。凡从政经商传不过三代，唯立言可传千秋。”“难得有子识父值。父子之间没有贫穷与富贵。”父爱子并非想从中获得什么，他只要分享儿女的一点成功，一点喜悦。
……

虽有诸亲六眷，立山除了二哥没有倾诉的地方。这世界只有他看全看懂了自己，其余都只看到一截。通明劝弟：“老弟，千万要想开，身体最重要。俺女姊妹都没一个，三兄弟一定要同到老，俺们家有长寿基因。”“哥，话是这么说，小弟怕是不能陪你永远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人超过你对我的爱。所有人都带了私利或欺骗，而你没有，干干净净。今生做了你的弟，值！我被痛苦折磨得不行。我希望子瑶快快长大，能为她母亲负责，我就可以早点死去。哥，我现在非常向往死亡，那是唯一可以让我安息的地方。今天的遭遇把过去的痛苦勾起，一夜也不让我安宁，太伤心了！”夜夜苦梦，尽是些悲惨之事，什么：跟娘吃糠吃草，死在去县中的路上；“文革”受人打压，强迫劳改；养老抚幼，破衣烂衫饿肚斫柴推车；拐脚弯腰种责任田，扒在田塍如死鱼鳅；还在海南做神龛，砍树砸断了腰；排队给儿子寄钱，被流氓抢了，还被打得鼻孔流血；带着子珍在景德镇治病，她哭我也哭；瓢泼大雨抱着脑膜炎的子文赶往医院抢救，脚陷在泥里拔又拔不动；爬山涉水几千里到一中看子正，回头时饿死在荒山野岭；跟死去的上亲们在一起——给母亲斫柴，爸爸给我五分钱压岁，奶奶在土里叫骂儿孙不孝……我脑袋要爆炸，夜夜受煎熬！一生心血凝成字，以为释放了，却不知掀起无限伤。我把“败笔”藏得紧紧的，而给别人看的都是亮堂堂。“哥啊，今生实在没多大意思，除了幼时在娘的身边，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的幸福。搂肝扒肺把儿女养大，大了又几多记你好？有的还要把你吃了！哥啊，其实我很孤独，良子千万里，犬子如路人，兄弟一年见两次，谈得来的朋友寥寥无几。‘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一年到头几乎不见亲。无论年薪多少万，大家都在算怎样最省钱。感恩的‘感’是由心所生，而不是靠别人牵引。我终于知道了老年痴呆的源头。我要不做‘作家”，也一定会成为其中的一员。但是，作家是痛苦的拾掇。而我，如不选择这种痛苦，将会饱受更大的痛苦。世界名著《高老头》说：‘水果已经榨干了汁，他的女儿就把果皮和渣滓都扔到路角的垃圾箱里。’‘如果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是要亡了吧？如果子女不爱父亲，那一切都会垮台。’‘年轻人犯错误时，是不敢用镜子来照自己的良心的。’书中写得太深刻太现实了，令人心酸、令人发指！老人找来读读吧。孝亲广告做得很好，但撼山易撼孝心难。”通明说：“老弟，你要走出去，交朋友，去旅游，参与自己喜欢的社会活动，活着给人看。你应该懂得，倒下的震慑肯定比不上站立的威力。继续坚强，别把他们压在心上。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怎样做人的。只要他们有愧疚之心，就还有希望。”
立山惶惶惑惑地叨着：“月光光，水光光，神在天上望，都是红尘土，都是草上霜……”
一路紫血斑斑的育子泪，一场骨肉相连的儿媳缘，不想突然间变成了争钱夺利，而人情善性却化为了灰飞纤尘。现在来谈钱，还有意义吗？十分的低俗和耻辱！既亵渎了今生理念，也有愧于地下祖宗！
世之脱相，恒河沙数，习蔫不察，唇亡齿寒。蚁溃坚堤，绳锯木断。忧天乎，怵惕乎，翻作惊厥悠谬，一梦青丝变白头。呓言吠影吠声，却都是夫子自道。见眼前顽劣恣肆，一斧下去，却是断了自己的膑膝。伤无限，缘有期，但看长生路，梦魇一场。

第十六章　晚　晴


人生如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二十年一更替。少年不勤学，如无春播，无春播则无夏长，无长则无收，无收则无藏。人生所作，很多是迫于无奈，但到老来便觉得一切都没有白做，有的变成了物质，有的转化为精神。此时，会为人生的坎坷而礼赞，会为生平所遇而叩谢。苦难是人生的一笔财富，是驱动生命之舟脱离苦海登上绿洲的力量源泉。不要嗟叹“生不逢时”，不要抱怨“世无伯乐”，天生我材必有用，什么时代降世都有机遇。我就是伯乐，自己发现自己，自己训练自己，自己就是取之不尽的能源。任凭风刀霜剑，面对沟壑纵横，只要有一口气，不屈死，只向生！踩着刀尖走，八十一难过后是平川。人生一场马拉松，没有预赛，没有复赛，落地就是发令枪，笑到最后就是胜者。人生价值就是不朽的奖品，历史的眼睛是最公正的裁判。谁见过沧海桑田？人生只是一瞬间，如流星划过，如轻风微尘，凡夫不留痕迹，伟人才有印记。再得志，也不要炫耀，不要猖狂。拆开看，有的竟是一团垃圾，一缕肮脏的灵魂。能蒙一时，乃是靠了伪装，靠了骗术。礼，止于口头，饰以外相，一旦触及己利，礼变为狼，既狼，却又“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人还是以人性的状态生活为好，仁义、诚信、富有爱心，谦虚为人，谨慎做事。多着眼于自己，少寄望于他人，天塌下来高个子也不会为别人撑着。没有寄望就不会失望，“农夫和蛇的故事”绝不是寓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不可能，付出多少只能得到多少，有的血本无归，屎尿都流入了东海。耕夫是一份辛苦一份粮，粒粒来自汗珠，只有投机者残忍者才会一本万利。人与人、人与物本是对等的，回报就是曾经的付出，没有天上掉下的馅饼。但这只适用正人正事，对鬼亲切鬼会要了你的命去，正如俗言：“烧得纸多，惹得鬼多”，“鬼心黑，专打熟人。”人总是想万物适于我，而不是我适于万物。天下万物，最是人贪人横。食兽者虎，食虎者人也。“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不得胡作非为，乱纲常，耍诡术，要按自然规律去做，给社会带来福祉，推动人类文明和进步。何时该作何事，何人该作何事，认清相应的位置，不懈怠，不越位，水到渠成。生命不息，创造不止，创造的过程就是享受生活，而享受自己的创造比享受别人的赐予更愉悦更自尊。宁吃自一口，不食人一斗，物欲面前做硬汉，以信念支立人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是官场腐败，一人得势举家暴发。但还有一种解释：得志之时，重情重义不忘家小。贬你者取前意，褒你者认后情。若要无褒贬，铁面无私。而面如冷铁，还是人么？钟馗捉鬼，包公铡官，一明一暗，若不慎，两者走进同一卧室。芝麻官竟也有如履薄冰，官家并不如民家过得随和、自由、平等。天下没有无过之人，主杆直，旁枝斜，仍可为栋梁。人的一生其实没有多少自由，而且是自己把自己网住，自己捆绑自己，得开悟方知作茧自缚。猛然隅反，生活应丰富多彩，活出个性，活出真善，到死能敞亮地说出一个字：值！

……

……
重返文坛，归正首丘，立山再也停息不得。商海无涯金不尽，却非我愿，还是名山事业最宜终身。现在好了，有宽松的时间，胸中的积压如火山爆发，喷涌而出……让思想的烈马奔腾，让爱与恨淋漓尽致地流泻。此时，不需遮遮掩掩，弄假作娇；不需奴颜婢膝，见风使舵；不需为人作嫁，邀功请赏，真正做一回圣洁文章。那么多好人擦肩而过，那么多悲欢刻骨铭心，他就住在心里一辈子，赶也赶不走。再次把它捧出来，犹如倾倒一罈陈酒，一盅便可酣醉，一滴三日余香。何人诗与共？深斋自纵情。每提笔伏案，便如与养育自己的土地交流，如与新朋故友谈心，如代弱者倾诉、反抗，如对路人拍照、祝福，如阅读自己的生平，如重审世道的良知，如吮吸智者的精灵，如在天边挥洒彩霞……少谈“文学”，只写“文章”；写时只为真，把“发表”权当意外。没有邪念的文字，静如禅悟，洁如佛心，自然是佳作。所以佳作是纯净心灵的自然流露，不是乔装打扮出来的新娘。佳作不必是响遏行云的伟人宏业，路边一人一景一物一事，皆可入文章，赋之于思想，点石可成金。思想的光华不以事物的大小，“金子一点点依然是金子，牛粪一大堆总是牛粪。”凡人都可出佳作，就在于有没有那双慧眼，是否常抱一颗善心。“贪、嗔、痴、慢”，不可成佛，不可成经，甚至也不可成人。立山的身世，使他的目光偏注于底层人物，关注社会的公德，注重人间真情。文风质朴，故所作颇受读者喜欢。作品常发于报纸副刊，头条者多，且发过专版，但上全国性的大刊难。知己知彼，刘立山便对体裁相应的某刊细细拜读，觉得有的并不比自己的投稿高到哪里，甚至于自文之下。电子稿、打印稿不知发去多少，颗粒无收。抱着斗亦亡、退亦亡的心态，一日直接发信总编，坦言上述看法，不料总编来电：“发两三篇散文过来看看。”立山问：“曾寄过的打印稿还能发吗？”“可以。过去的邮寄稿未必他们看了，除非熟人朋友的。你现在就发到电子信箱来吧。”哦，文学的净土今何在？没有“朋友”，发表实在太难。尚若我手中也操着一份报刊，我给你发，你给我发，等价对换，如自己发自己的一般方便。而刘立山什么“关系”都没有，就靠硬碰硬。立山没发两三篇，就发一篇。一篇即中，当期即用，且排位靠前！不打不成交，另一大刊见刘名，自动在来稿中海选出立山的另一短作入专栏，还附了点评。当然，也有戴平光眼镜的好编辑，认文不认人。某省重点刊物（全国优刊）征文，立山二发二中，排版靠前，稿酬从优，除了地址，编辑并不知刘何许人也。
二００六年十二月，北京人民大会堂，中国散文学会在这里举行隆重的颁奖大会。来自全国各地的散文作者欢聚一堂，接受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国作协、中国散文学会的颁奖，聆听授课，交流创作经验。刘立山的作品是二进人民大会堂……
在新华书店签名售书时，有人翻开《自序》即被吸引，说：“现在出书人都是请名人吹喇叭，难得看到这种自序，朴实，说出了读者的心里话。”一人先天拿书去，翌日来报告：“你的书感动了我七十多岁的老娘，她说‘崽呀，这个人的书写得真好，等我看完了再给你看嗬。’”一人来电作者：“昨晚没睡，恨不得把你的书一夜看完。想到了自己，流了很多眼泪。”一老同事说：“我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感受。”一院长说：“你的文章不只是文学，伦理道德、人生信念、民族精神……非常博大。要边看边想，有很大的思想空间。”一喜爱影视的人士感慨：“你的作品有很多影视画面，三寸金莲，拄着尿勺当拐杖，挑着尿桶，摇摇晃晃去种地……多么感人，这就是我的老娘呃！”立山在公园晨练，路边一堆女人聊天：“我看到一本书上写‘二哥’，没有名字，那个好哇，兄弟一世都没吵过一次架，互相关心互相包容。要是所有的兄弟都处得像他那样，就没有不和睦的了。嗐，我家的兄弟是什么兄弟！我要叫他们也要读读这本书。”立山静静地窃听，享受着这来自各色人群最质朴的书评。书中有些言辞，载入《中华名人格言》，有的被印入挂历、台历。有的读者、作家同仁，制成书法作品，或剪裁置玻璃板下，似作座右铭。

古阳县历史悠久，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汉始置县，唐初易名，至今未改。两千多年的县史，繁衍了丰富的文化艺术，而历史的长河，也湮没了许多文化遗产。中国的传统节日，被外国申报了世界文化遗产；古阳的民间艺术，被他县申报了国家文化遗产。国人恍然大悟，原来文化遗产非常重要！于是乎，抢救、申报文化遗产成了国家重点文化工作。刘立山本想过一段深闭固距的隐居生活，正赶上古阳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初潮。县政府发文，成立专家组，刘立山圈定其中。县里的“专家”无非就是一批老文化工作者，“专家”也不懂，头儿到上面听培训，回来就“现卖”，现卖中难免“贪污”走样。县里把个难啃的骨头交给刘立山——古阳鼓书，都知道是“瞎子唱传”，可谁都不知道它的来头。三伏酷暑，一台风扇，立山在四张合并的办公桌上摆开一片砖头似的资料：古今县志、地名志、中国通史、中国文学史……希望从这些资料中获得有关蛛丝马迹。馆长走进来，看见这一片厚厚的文献，直摇头：“哇！这东西我不行，吓都吓死人。你慢慢搞吧。”一本五公分厚的清代县志，立山翻烂了，竟找不到有关鼓书的只言片语。必须改变思路：由直接寻找佐证变为艺术推理，由近及远，逆向搜索。古阳鼓书俗称“唱传”，而在民间曾风行讲传，唱和讲的题材大多是历代传记。讲传人应是文化人，否则不能精熟那么多传记。谁有文化？当然是教书先生和学堂出来的人。而县志载：“古阳之学建于唐咸通中，宋因之，建炎之后更。”自宋至明，书院、学宫、讲堂、书舍广布，“诸生以时读书，习礼其间”，“终日讲习指南而不知归”。宋出进士一百多名。至清，本土名儒著书集说二千多卷，而宋居半数多。如此之盛的讲学之风，必然造就大量的先生和学士。这些文化人常常把讲学内容变成讲传形式授于民众，而使讲传风行。至明，民间艺人从座唱戏曲中得到启发，合二为一：借助于唱曲的艺术形式，取材于讲传的内容，演变成击鼓打板又说又唱的唱传。《中国文学史》载：说唱艺术始于明代。清县志载：唐建文庙，在祭祀和《佾舞乐县图》中，鼓类五种，为最多，搏拊两副（后演变为夹板）。这对鼓书的两件道具提供了历史依据。据老艺人相传：清代有专设书场，有鼓书职业艺人。于是，“古阳鼓书”的演变雏形在刘立山脑海形成：由“讲学”到“讲传”再到“唱传”，始于宋，兴于明，盛于清，绵延至今。立山把这些初步考证报告项目组长，组长豁然开朗，说：“好，这个思路很好，就这样写。”已调文化局的“申遗”领导小组成员，立山的老同事李谷实赞曰：“这样的事只有立山能做成，别人搞不了。你可以说得圆就行。”
申报市级、省级文化遗产走了弯路，前后写了八稿，每稿都在万字上下，立山眼睛都写矇了。古阳县“申遗”工作实际是由文化馆做，领导者是年轻人，做事的都是老头。年轻人不知要做成项目需要查阅多少资料考证多远的来龙去脉，总是“屎不到门口不屙”——离交卷时提前一两月才紧急召集班子搞突击，不是七八月酷暑炎热，便是腊冬天寒地冻。立山有传必到，从紫云赶到古阳，领了“旨意”便回家具作。“申遗”不可以“相传”、“很久以前”等不费功夫的模糊语言，用词要准确。立山查阅几千万字的资料，略有收获。组长传达上面的指示：“古阳鼓书一定要写成是中原文化发过来的，要从古阳民间艺术（比如民歌、采茶戏等）中找出证据来说明它的演变过程，不这样写就报不上去。”立山没参加培训，没亲耳听到专家的原始要求，只得按项目组长的说法做。把流入古阳的安徽民歌《打花鼓》搬进来，这是他七十年代收集的古阳民歌，五十年代他儿童时还经常看到安徽灾民边打花鼓边唱歌行乞。于是推理：明清时期古阳的民间艺人把这种打鼓唱歌的形式吸收过来，演变成自己的打鼓唱传，因而诞生了“古阳鼓书”。这一说法虽然在市卷、省卷都被认可，但他心里还是不服：为什么一定要把土生土长的本土艺术说成是别人的儿子？

这份违心的申报书上去了，但刘立山并未停止自己的研究。另年春，他有机会参加全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搜集整理工作培训班，亲耳聆听省级专家授课，再也不用接受二手货。在课外的交流中，他找省卷主编直谈《古阳鼓书》，专家说：“《古阳鼓书》的文本质量较好，但录像片太单调，基本就是瞎子唱歌，假如按你的文本考证的资料拍摄，就比现在的样子好多了。录像很重要，应该重拍。”立山回家后找来光碟看了几遍，感觉省编真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终于有了返工的机会——《古阳鼓书》申报国家级“非遗”时，立山在申报书的“历史渊源”中写道：
古阳鼓书，俗称“唱传”， 源于宋，兴于明，盛于清，由“讲学”经“讲传”到“唱传”演变而来。
古阳文化底蕴丰厚，宋起大批名儒名仕辈出，如：开国元勋刘彦诚六代名臣，理学黄灏父子四鸿儒，吏部尚书彭蠡兄、子三进士，兵部尚书曹彦约父子 “三士衮，四士冕”，名儒冯椅两代，皇赐儒林邵庆、刘元龙，丞相江万里，与“程朱胡蔡五星之配”的陈澔世历宋元明七进士巨著……仅宋进士一百多名。他们著书立说，创建书院，教化乡里。是时，已有汇东书院、经归书院、宝林书院、黄坤书院、云住书院、张元贞书院等等，仅“汇东书院广至二十间”（同治版《古阳县志》卷六）。“诸生以时读书，习礼其间”，“终日讲习指南而不知归”，“讲学”蔚及全县。至明清，又添讲堂、学馆多处，古阳四域皆朗书声。县人著书集说二千多卷，而宋居半数多，且有多著受皇嘉御赐。这为后来的鼓书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基础。
“讲学”先生常与民众一起，给他们讲今古奇观、古人传记，很受欢迎。在讲述时，讲者又随情节变化而生激情，时而敲桌，时而吟唱，并模仿形声，使书的内容具有一些艺术表现性，更为民众喜爱。于是“讲传”风行全县，茶肆酒楼不乏其人，阡陌村舍聚合成群。人们从“听传”中得到教化，增长知识，娱悦于心。
明万历年间，青阳腔传入古阳，衍成古阳高腔。高腔是一种坐堂演唱，一唱众和（俗叫“吊尾”）伴以锣鼓的戏曲，深受民众欢迎。古阳盛赞：“弹腔戏、高腔曲”。这种艺术形式被讲传人吸收，他们便把单纯的“讲传”变为击鼓打板锣钹伴奏有说有唱的“唱传”。唱传因丰富了艺术性，随即流行。在流行中渐分两种表演形式：一种仍为坐堂演唱，三人以上，大鼓锣钹伴奏，一唱众和，仍保留了高腔的艺术形式，多用于红白喜事等隆重场面；一种单人演唱，以小鼓夹板自奏，站唱为主，便于流动，多于茶馆、书场或公众娱乐场所演唱。坐堂者有固定班底，由五体健全有文化的精明艺人所组成；单唱者多系盲艺人，凭口传心记谋一生计之路。如书词：“有朝一日心烦闷，拿起鼓板响咚咚；一为大家来解愁，二为自己过春冬；要问我家财有多少，万贯家财都在这副鼓板中啊……”所以，鼓书还浸透着这类说书人的辛酸苦难。
至清，古阳已有职业说书人，有专设书场。据老艺人严伶回忆；师傅张花毛（晚清人）是职业鼓书艺人，常在丰埠镇书场说书；张少时，跟师傅在张林乡学说鼓书。遇丰年，一个书场能连演十天半月，座无虚席。
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鼓书唱遍全县，书的内容有“婚姻自由”、“建设社会主义”、“新人新事”等题材，为激发人们生活热情和建设祖国起了巨大的精神振奋作用。
由“讲学——讲传——唱传”千年演变而来的鼓书，潜移默化深入古阳寻常生活，人们吃饭敲桌当鼓，睡觉拍壁当鼓，劳作击锹当鼓。“讲传”派生了“讲故事”，使古阳又成为故事之乡。
古阳鼓书中的小鼓和夹板两件道具，也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清同治县志载：“文庙，唐咸通中县令陈杲建。”在文庙大成殿的《佾舞乐县图》中，乐器有：“建鼓、大鼓、楹鼓、应鼓、巩鼓、搏拊、编钟、特罄、琴、瑟、笙、箫、埙、笏、箎”等。可见，鼓在一千二百年前已为古阳乐器之最，搏拊已同期使用。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古阳各处仍有制鼓者，且品种繁多，堪称鼓之乡。搏拊，空心木乐器，须置架上，由双手或单手击打演奏。原置鼓和搏拊只适应坐堂演奏，需伴以锣钹，而鼓书单人说唱要便于行走、坐立和表演，于是，艺人将大鼓改为小鼓，搏拊改为夹板，以便携带。演唱时，右手击鼓，左手打板。需要时，夹板可当扇、当书、当枪、当朝笏等象征性道具使用。

……
脚本写好后，县馆说没钱重拍，又把老录像片上交。翌年，国家新规下来，离交卷只有两天，县馆突然通知刘立山：你带人重拍录像片。一些编好的镜头没时间组织，很遗憾，效果大打折扣。立山按要求将渊源文字压缩，栏目充实，上传。七年，一个项目共写十一稿。该做的都做了，其它的事就不是自己能及的了。

这年十一月五日，刘立山接到通知：十一日到省文化厅作高级职称申报答辩。他又惊又喜，喜的是资格审查在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已通过，惊的是从未见过此类答辩不知如何准备。时间只有五天，非常紧迫，立山当日忙向市职称办和市文化馆打听答辩的套路。综合各方信息，冷静地缕析一遍：若问业绩，有现成的；若辩论专业，所著群文集中有系列论文；若挑专长问及文学，那则是浩如烟海，当把重点放在文学概况的温习上。重阅大学教材，《中国文学史》三册百万字，四天之内要大略消化，在脑子里形成一张中国文学纵横交错的脉络图。求人再易都是难，求己再难都是易，好在有基础，重温并不陌生。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从秦汉到当代；这经典，这名篇，这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纷彩异呈，在陈封了二十多年后重又勾起了刘立山的文心涌动。中华文化太靡丽精深了，实在可以万古流芳！两千多年前的《诗经》，那么美妙，仍可俘获今人如醉如痴。先秦散文的铿锵，秦汉辞赋的瑰丽与抒怀，读之生智，诵之饴香。老子的《道德经》早过西方哲学两千多年，一部《周易》让全世界几千年无法解彻。百家争鸣，姹紫嫣红，根深则叶茂，源远而流长。东方文明不因为偏见而暗淡，它永远可以照耀世界好于穷兵黩武者阴晦的夜空。中国文学史折射出文明古国的历史沧桑，国兴则文盛，国衰则悲鸣。李白放歌飘如仙，“零丁洋里叹零丁”，中国文学史也是中华民族的命运史，是社会变革的稗官野史。一个人、一个国家，可以穷困，但绝不可以放弃文化，文化造就精神，文化就是民族之魂，文化的毁灭可以亡国。同样，没有文化的家庭才是真正的赤贫。“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到此时，尤感少年勤读书，尤谢遇上了一个学深的古汉语老师，尤幸当年读“师大”、上“刊大”……一切都没有白费。
……

省文化厅坐落在省府大院香樟翠柏之中，楼不高，却是今天来自全省的文化精英心中的圣殿。昨天刘立山已来熟悉会场，见一室材料陈放，多是大纸箱、编织袋，如装棉被般鼓实，而自己的材料就一只标准的牛皮纸档案袋，不及他人十分之一、几十分之一，想想，也没少什么。全省文化系统的文、博、图、艺术类高级职称都在这评，各人自有不少作品发于各报刊和选集，东一篇西一篇收集起来自然如码砖。立山也有类似样书一大箱，但都不是自己的专集，形式和重量都很有，而含金量却不很高。立山见之不为动容，心中依旧坦然，自信“打鼓要打鼓当中”。现在来省厅少了，本想拜访一下厅长，感谢她为自己的书写的序，但此时去又觉不妥，带点礼品吧，怕人说图谋；空手吧，又甚觉失礼，终未行。同宿的考友说：“有的人把车放在会场外，等评审专家一出来就把人接走，吃喝玩，大把砸钱。”立山笃信不疑，哪个行道如今不是这样？这一套人人都会做，但我边都挨不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就听天由命吧。不过，我还是相信硬件是重要因素。
“群文”一块上午安排了十几人，下午还有几个，共二十余名“申高”。大家在三楼会厅待传，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是首次来答辩，便向老者请教：什么程序，问什么内容，多么严肃，等等。可是，有经验的老者守口如瓶，一字不吐，坐在一旁深思不醒。看形容，都六十开外，缩龄晚退已成风，但无疑这次是最后的机会。有悄悄话说某某某已申报三次未过，想来还是沉默为佳，免得言多语失。刘立山请同宿之友无论如何答辩后上来转告一声，好有准备。轮到刘立山进场，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就像过去上台演戏，就像在人民大会堂演讲，就像多次在中央、省、市领导面前发言，大场合屡见不鲜。他目光敬视半圈：除主持人外，多在七十岁上，有胖有瘦，银发秃顶上闪着渊博的光芒。计时开始，三分钟陈述自传。评委基本不看材料，目光都射在答辩人脸上。虽可自拟讲稿，但再好的讲稿不如材料中的自传，那是经过反复推敲探骊得珠的语言，概括全面，精炼流畅。立山以“自传”为讲稿，行间做好已经试讲的记号，时而照念、时而跳跃、时而以轻松自由的语言目视评委作汇报、交流状。三十年娓娓道来，旁无闲言，全是过滤的高纯度精华。会场没一个碰杯子的，三分钟流淌而过。似乎也不短，讲了那么多内容，“嘀——”电子报时器响了，“时间到。”计时员提醒，立山嘎然而止！不让你讲还要讲显得不遵守规章也不尊重他人，只差一句：1990年被评为全国先进文化……三秒种够了，后悔中间有一处超预讲多细说了一句。不过效果歪打正着：最高荣誉没说反显得谦虚大度，材料中的颁奖证还盖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的大印。
紧接着五分钟的答辩。一位精瘦矍铄的老学者在材料袋里取出刘立山的散文集，和蔼地说：“刘先生，你写了很多散文，写得不错。请谈谈你的散文理念，好吗？”“好的，谢谢！”何止今日？立山多年来就对散文情有独钟，喜欢散文的精炼，鄙视矫揉造作，还在多处发表自己的散文观，以弘扬散文的个性、真挚和良知。批评所指不管是历史大家还是当代名人，有亵渎于中华文化的作派他都不能容忍，语言犀利，毫不留情，谓之为伪文学。此集中就有一篇《也谈散文》，难道是大学者要当面验证是否有他人捉笔之嫌？立山停顿了两秒，便轻车熟路概括性地表述：“我认为，散文要精炼，散文的语言仅次于诗，语音、节奏都要有美感；散文要有真情实意，不要虚情假意，不要卖弄，它是情的岩浆，在积压下自然喷发；散文要贴近生活，关注社会，要有时代气息，经得起历史磋磨，不要无根无土貌似绚丽的空中楼阁；任何题材都要赋于思想，文章，思想是骨，言辞是肤，无骨不能立，无肤不饰美，但骨比肤更重要，没有内容的形式只是一具干尸；散文犹如一只球，有团气在内中交聚，若有一节一言疏漏，气从这隙中泄透，球就瘪软，甚者散架，所以，散文是一种千针万线的缜密活。”评委们边听边点头，出题的宗司大人乐呵呵地正眼这位陌生的学子。立山不敢过多地阐述自己对散文的理解，班门弄斧，点到为止，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应该更好。另一评委问：“你是在乡站任职吧？”“对，”立山当即反应：只有县馆才够申报高级资格，副高为限，“我是国编群文干部，人由县管，在下面任职，那是个全国的老点。”该评委点点头。事后立山余惊未尽：倘有不慎，前功尽废！主持人征求各位评委意见：“还有要提问的没有？”全场无声，时间还剩一分多，刘立山叩谢出场。
十天后，网上公布评审结果：全省高级职称五人通过，其中破格者刘立山一人。两个月后，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批复文件和发证到市局，市职称办对刘立山说：“你看，你是全票通过，不容易哟，以前也有少数弃权或者反对票的。还有人申报了三五次，终身都没拿到，你是一次成功。谢谢你，为紫云争了光！难，太少了！”而这，也是古阳县共和国六十年来诞生的第一个群众文化高级职称。二书的出版，也圆了刘立山的作家梦，只不过迟来了十几年。刘立山感谢各级的栽培，市馆领导说：“一个乡站站长能成为副研究馆员，省作家，恐怕全省也不多见。就是市馆也没有几个副研，一个正高已退休。这事吹不来，实打实做出来的。”立山感言：“天道酬勤，我的天就是那么多关爱我的人。”

……

古阳还有自造的文字，至少有两类：一为记账的数量字，一为工匠的术语。民间买猪仔、斫肉之类，有的记在账本上，但多数没文化，就用土巴团或乌屎（小木炭）在壁上记个数，叫“壁账”。所用字绝非现代汉字，有点象形。“斤”字如一刀猪肉，“两”数以短横表意，斤、两穿插起来还有结构上的美感。识者只有记账的人，乡民十之八九不懂。这种文字流行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因现代文化的普及渐渐绝迹。工匠的术语文字至今代代相传，以木工为例：用墨签（竹片削成的笔）书写，有的像草书，有的是符号，标注哪里打眼哪里做榫哪是前后哪是东西哪是筒墩哪是穿枋，永壁、照堂、排门、宝柱、梁桁、两襟……无论结构多么复杂，都能以各种独特的文字符号标清，不需口传，伙计徒弟见墨斧凿，到竖堞时合拢无误。这种文字业内通晓，是学徒的必修课，而外行不识。
古阳的民俗文化非常丰富，农事有“开秧门”、“陶菩萨过畈”、“五谷神生日”、“尝新日”、“牛生日”等等。节俗有“正月出坊”、“元宵闹花灯”、“二月戏社火”、“三月蘸祖坟”、“四月八，糯米搭”、“五月划龙船”、“六月过半年”、“七月接祖人”、“八月中秋赏月”、“九月重阳”、“十月朝”、冬至小庆过大年，节节都有相应的仪式活动，有的盛如过年。饮食文化有数百年历史的米糖制作工艺、炸豆参、吊酒，饺子粑、煎饾折家家所作，而做糕粑规模为最——串户十几人，糯米、粟米几大箩，大碾碾粉，大甑蒸糕，一个糕四五十斤，切成小方块，做一次，吃半年（浸在清水甏里）。一个人从出生到老去，依次有许多仪式：满月、晬周、生日、婚嫁、做寿、把信、归殓、关山等等，繁复别致。婴儿满月时，只接外婆不接外公，外婆备好外甥（女）四季童装及小被，有的还备银项圈和手镯脚镯，七天一次“送罐”（做好的菜肴）。小儿周岁曰“晬周”，做五彩米粑，如元宝，如宝塔，上插香火，叫“发伴娘”——周岁前孩儿多在摇箩睡，说有伴娘保护，周岁后渐离摇箩下地走路，故谢伴娘。以小儿抓物，预测一生主业，如书本、算盘、秤杆、钱币之类。生日则以十岁、六旬之后为盛，请亲戚、办酒席、拜寿、挂匾，有的还举行盛大的文艺活动。婚嫁中有启媒谢媒、骑马坐轿、披红、吵嫁（哭别）、妆郎、拜堂、闹新房等热闹吉祥的仪式，也派生出很多笑话。譬如：新娘被抱走好远，新郎被丈母娘抓住哭嘱不放；新娘离村老远就寸步不移，非要人抱不可，俗言“走上门的媳妇不值钱”；拜堂的新娘要站在筛上，称为“米筛面上的人——金贵”；还有洞房深处两小找不到目标，又无师可问的干着急，有女竟气忿忿跑回娘家……老人亡故叫“白喜会”，其隆重大多为一生之最：铺酒百十席，丧期五七天。报丧曰“把信”——无论晴雨，须夹一把伞，示意人已散去，亲戚见伞恸哭。归殓夜，孝子着先人外衣，随丧乐队水边“出水”：盛一小碗水带回，洒几滴于先人亡躯，再置灵前——意在“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从此魂灵永绝凡尘，安息上路。亡人入土三天凌晨，趁天未亮无人踏破山门，子孙到坟前拜谒，将先人曾穿用的遗物到坟前尽烧，送其阴间续用，谓之“关山”。在坟旁摘一枝树叶带回置灵座前，意在将亡灵安座堂上，以享供奉。……古阳民俗千千万，概言之，一个“德”字。为德而创，因德而存。人与人、与动物、与植物、与天时地气、甚至于阴阳两界，都谓之有道，以德相待。为他人、为自然，也是为自己，古阳古来就深悟轮回之规，而自兀于道外者只是寡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