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游侠传

夤夜西风悲碧血 穷途壮士匿孤儿
深秋的一个夜晚,西风大作,月色昏蒙。汉都长安的一处却烛火通明,大批甲士全副武装,将淮阴侯府邸内外团团围住。府内上下人等在睡梦中被唤醒,衣冠不整的聚拢一处。几个睡眼惺忪的孩童眼见明晃晃的火光和兵刃在眼前摇曳,张大了嘴待哭,却被大人们用手捂住。他们全不知何种祸事从天而降,只得用沉默来掩饰心中的惊恐。四周只有回旋呼啸的风声,和兵士们剑戟铠甲铿锵的撞击声,时不时地响起。
一个重兵簇拥的宦官走到前面,打破了沉寂:
“淮阴侯韩信私通陈豨,聚兵谋逆,今日已于长乐宫伏诛!”
话音甫落,韩信的夫人早已软软地倒在地上,几个姬妾慌忙扶起。府中老幼登时哭做一团,场面大乱。
混乱和喧嚣很快便被宦官那诡异的嗓音打断:“淮阴侯谋逆,辜负皇恩,罪大恶极。奉皇后诏命,夷诛三族!”
话音甫落,几个青壮仆役反应较快,拔足四奔逃窜,却哪里能冲出层层的重兵包围?只好先被甲士们手起剑落,砍翻在地。场面更是大乱。未过多久,奔走逃命以及嘶喊嚎哭之声渐渐平息,地上满是横尸。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贵的贱的,唯有此时不分彼此,重叠着或者并肩着倒卧在一起。流血尚未凝结,映着火炬熠熠生光。
那宦官又命甲士:“清点杀死人口,登记入册。围住府邸,严守各处角门,有接近者擅入者一律斩杀。另安排人手,于府内房舍一一搜捕,以防遗漏!”交代妥帖,便在一群兵士的护卫下回宫复命。
长安城西北隅的一处民宅,敲门声在夜色中急急响起。门开了,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壮汉闪进了院落,门又很快关上。几个男子围了上来,匆匆说了句:“赵易,你回来了。”几双眼睛便一齐看着赵易怀里的孩子。那是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刚刚结束的那场杀戮和亡命奔逃并未惊醒他的熟睡。
怀抱着孩子的赵易很快被人拉进了一间厅房,几个男子随后一拥而入。
赵易坐下喘息一会,眼中含着泪,嘶声说道:“时辰太仓促了,夫人只能交待我带走这个孩子。我离去时,已看见官兵们向府邸方向集结而来。幸喜天黑月昏,我跑得快,小公子又不哭闹,这才脱身。只是府中上下,此时恐怕已无活口了。”
众人一片黯然。
一个形容瘦削的男子低声骂道:“君侯追随汉王十余年,登坛拜将,戎马一生,灭齐国,杀项羽,平叛逐乱,才有了如今的汉家天下。君侯功在社稷,千秋彪炳!如今天下大定,干戈无用,汉王便忌惮君侯功高震主,终于兔死狗烹了!罢了王爵不算,还要诛杀灭族!”
赵易附和道:“刘邦深恐君侯兵权在手,尾大不掉,心生疑忌也就罢了。那吕后谎称召集大臣入宫朝贺,诱杀君侯,真是阴险歹毒至极,将来绝无好下场。我只盼着她一样的断子绝孙,吕氏一门九族皆灭。张建大哥,你说会不会如此?”十余年后,孝惠帝刘盈和太后吕雉先后驾崩,诸王会同大臣起兵,果然诛灭吕氏全族,吕后几个庶孙也被乱兵所杀,吕雉就此绝后,帝位转到刘邦不受宠爱的庶妾薄姬之子刘恒一支,是为汉孝文帝。不想今日韩信一个属僚的悲愤之言,他日竟成谶语。
被人称作张建的男子,年纪略长于众人,身量中等,仪容朴质。张建见众人都看着他,便点头道:“天命恢恢,必然如此。只是我方才思量着,如今族诛令已下,吕后怎能不防后患?一定会派人细细核查簿籍人口,确认有无遗漏。君侯一线血脉,尽在此儿,如若被发现,韩家便要绝后。咱们可要想好对策才是。”
赵易接口说道:“这个暂时无妨。临行时夫人交代,这孩子乃是宠姬所出,两岁多了尚未取名入籍,官家无从查起。”
那个瘦削汉子叹息了一声,说道:“不想因为夫人妒忌,倒成全了韩氏血脉不断。”
张建说道:“不然。若是真妒,夫人必会交给赵易一个亲生孩子。夫人之子都年长于此儿,如此不但当时赵易难以携带逃脱,日后也不便藏匿。女子之妒乃是常情,巨变之时,夫人却能临危不乱,思虑周全,果断处置后事,为韩家留此血脉。夫人之举,岂可以妒概之?真是当今奇女子也,可敬,可叹!”
一个身量高大健硕的男子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也附和道:“正是。”他的口音有些刺耳怪异,众人相知多年,早已听得惯熟,也不以为异。众人也都深深点头,看了孩子一会,便交给仆妇照料,又继续商议。
那个瘦削男子说道:“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夫人一片苦心,得好好抚养这小公子长大成人,教他一身本领。待他长大,我们便辅佐他灭汉立国,由他来当皇帝!”
张建说道:“这个自然。眼下虽然官府暂时追查不到小公子,只是咱们这么多男子,带着一个小孩度日,十分不便不说,也难免使人生疑。长安城鱼龙混杂,咱们朝不保夕,终非长策。需要寻一个稳妥的投奔之处,先安下身来才好。”那张建年纪略长,此时因众人已无主人韩信事事出头做主,便多花些心思谋划日后种种琐事。众人自然而然,也便以他为主了。那个不时插话的瘦削男子,复姓公孙,名献。
公孙献说道:“君侯平素交好的朝臣本就不多,如今又身死族灭,恐难有人肯冒死收留孤儿。若贸然投靠,更可能被宵小趁机出卖此儿,向帝后邀功。一旦所托非人,我们身死是小,韩家绝后,复仇便无望了。落脚之处,须得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众人沉思了一会,一直沉默的壮硕男子忽然说道:“蒯彻先生?”
众人听到“蒯彻”名字,全都恍然道:“斛兄弟说的甚是啊,我们正该去找蒯彻先生!”原来这个寡言之人,姓斛,名以德。
赵易道:“君侯生前,唯与蒯彻先生知心,他必能一心护佑公子。蒯先生之谋亦是天下无俦,有他与我们共同教养,小公子长大必定文韬武略,不在话下。”
众人深以为然。公孙献叹道:“君侯当年若肯听从蒯彻先生之言,灭齐称王后立稳脚跟,徐图大计,与汉王项羽三分天下,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
张建说道:“君侯忠诚信义,深念刘邦拜将的知遇之恩,所以宁死不肯背反。我们亦要将君侯之忠义以为己念,好好传承下去,方不负君侯大恩。”
见众人不语,张建又道:“明日一早,便请公孙兄弟外出查探韩府状况,就便打听城中虚实。方便时,我们便带了小公子,到胶东寻访蒯先生。”众人诺诺,各自安歇不提。
这四人自然都是韩信生前效命的部将。那日赵易跟随受吕后朝贺诏命的韩信入宫,在殿外等候时,偶然听到宦官们议论,惊闻韩信被诛的噩耗,仓皇逃离。他找到一些心腹同僚传递消息,在灭族令下达之前,赶到侯府,抱走韩信一子。
天明,外出探听消息的公孙献回来了。淮阴侯府仍被重兵包围,听换岗士兵交谈的一鳞半爪,已知府中上下尽数罹难,鸡犬不留。城中虽然新增了不少巡防兵力,却并未戒严,各处城门都张贴了淮阴侯韩信谋逆灭族的告示。想必吕后和她的朝臣们认定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便未增添更多扰民举措。又过了二日,众人拜别韩信的神位,张建带着仆妇怀抱孩子,扮作夫妻归宁的模样,顺利地混出城门。其余三人也都做平常百姓装扮,分头出城。午时过后,前前后后都到了城外会聚,便一路东行,前往齐地胶东,寻访蒯彻。风餐露宿两月之后,在年末的隆冬时节,一行人终于来到齐地,找到了蒯彻的田宅。
蒯彻早已知悉韩信灭族的消息。听完四人七嘴八舌述说始末,又见了这个遗孤,伤感之余,自然添了不少欣慰。蒯彻纵有天大智慧,此时也免不了儿女情长老泪纵横一番,长叹道:“将军,你不听老夫之言,不早下决断,乃至于斯!若早听我,在此拥兵自重,据地为王,天下属谁,亦未可知!”
赵易指着孩子说道:“此儿乃是庶出,夫人交与我时,言道他并未命名入籍。君侯血脉,从今唯系此子。为今之计,还请先生赐名。”
蒯彻抹了抹眼泪,抱过孩子,细看了一会,见那孩子方面大耳,眼珠乌黑。他并不知身家巨变,在蒯彻怀中也不认生,嬉玩自若。蒯彻道:“小公子看起来资质平平,前程恐亦有限。只是再无他法,我等竭力教养,聊尽人事,其余听天由命也罢。”停了一会又道:“韩姓恐怕不可再用,只能存记在心。小公子身负灭汉立国之命,国与郭同音,不如以郭为姓。家遭惨变灭族,便以族为名,以后小公子就叫郭族,以便将来时时警醒他不忘家国之恨。倘有一朝,上天垂怜,令他不负你我之望,成就大业,到那时再恢复本姓也不迟。”
众人闻言,都点头称是。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7 23:14:00 +0800 CST  
第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白头遗老问苍天
蒯彻逗弄了郭族一会,思量起陈年旧事,如在目前,叹道:“此地为齐,当年老夫在此助你父打下七十余城,灭了齐王田广。若从我之意,你父在此割地称王,以你父的雄才大略,加之重兵在握,齐地又人口繁盛,资财丰足,正与楚汉匹敌,何愁不能逐鹿九州?至不济也是三分天下,各自为政。你即便不是嫡子,不能继位,亦可钟鸣鼎食,富贵安逸一生。若如此,你父又岂能落得被妇人所杀、令你颠沛流离的结果?一念之忠,害人害己啊。”
四人闻言,都苦笑道:“君侯一念之忠,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歇了一会,张建说道:“先生顾念旧谊,赐予公子佳名,学师之分,先生必是不肯推脱了。”
蒯彻:“这个自然。多承诸公不弃浅薄,千里托孤,老夫也自当勉为其难,穷尽一生才智,尽付此儿,死而后已。”
张建道:“我兄弟四人也不舍小公子,早已在君侯神位前立誓随侍左右。待过几年,还要教授公子武功阵战,如此便要在府上叨扰了。我们来时少少带了些金帛,就近置买田亩。我们都有力气,自能耕种取食,日后与先生共同教养公子,彼此甚便。”
“不可,不可!”蒯彻闻言,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一部花白胡须飘乱不止。
四人且惊且疑,齐道:“先生之意如何?”
蒯彻忙道:“诸公且听老夫讲来,此非善地,不仅小公子和诸公不能为家,日后老夫也要远远地迁居。”
众人诧道:“为何?齐乃君侯征战旧地,我等想来,自是抚养公子之最佳所在啊,先生何以为不可?”
蒯彻道:“老夫薄有微名,又为韩将军智囊多年,天下谁人不知?汉王更是一清二楚。现下陈豨起事,时机不好,筹备更不充分,在老夫看来,无异飞蛾投火而已。他日刘邦平乱之后,班师回朝,必定追索韩将军生前故人,逐藤摸瓜,一一清除。只怕第一个要查办的,便是老夫了。”
众人忙道:“那么就请先生卜定佳所,我们随同先生一起迁居便是。此地田宅,便弃了也罢。”
蒯彻想了一会,摇头道:“目下远走,倒非难事。只是如今天下一统,汉王若要记起老夫,不论躲到哪里,以你我之力,终是不能逃脱。那时小公子亦势必不免。须得叫汉王彻底免了杀心才好。”
蒯彻捻了捻胡须,一时有了主张,笑道:“你们急难之时如此信任,投奔老夫,老夫足感欣慰。只是你们忘了,还有一人,与韩将军交谊笃厚,过于老夫。况且此人官高位显,护佑公子之力,更胜无权无财亦且老朽将死的老夫啊。”
众人忙问是谁,蒯彻笑道:“太子傅李左车!”
这李左车却是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之孙,汉初的名将,功臣之一。秦末四海动荡,被始皇帝兼并的六国后裔并起反秦,赵国也是其一。李左车辅佐赵王歇,战功无数,被封为广武君。在韩信领兵伐赵时,赵王歇却不听李左车之计,以陈腐过时之兵阵迎敌。在军事天才韩信的面前,自然一败涂地,身死国灭,李左车也成了俘虏。韩信早知李左车之才,胜利者对这个阶下囚放下身段,以师礼相待。李左车感喟之余,对韩信倾心无比,从此投入麾下。韩信此后灭掉齐国,一半是因为蒯彻,另一半却是李左车的功劳。李左车是个军事怪才,其所著兵书《广武君》,论述用兵谋略,对后世颇有深远影响,可惜至今失传。成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是李左车为我们留下的。而其在民间声望更高,被尊为雹神,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引入了他身为雹神而福庇百姓的故事。
众人因见提及李左车,齐声说道:“此人甚好,倒是急得糊涂,忘了他!我等都与李大人并肩作战多年,李大人与君侯之情,有目共睹,同袍之谊,李大人必不肯忘。只是李大人如今不在京城长安,不知去哪里找他?”
蒯彻道:“李大人如今在荥阳,教导吕后爱子太子盈操演兵法战阵。你们可先悄悄投奔他,他必不会推拒。在李大人之处,即便不小心走漏风声,太子盈年少,又仁爱敦厚,发觉此事亦不会声张。”
众人道:“如此甚好。只是李大人与我等皆是武夫,教养公子一定不会周全。若要公子成就大业,必然文武齐下,先生岂可脱责?”
蒯彻说道:“岂敢脱责。老夫只等汉王平叛班师,召见老夫之后,方可永免祸端。之后便去投奔李大人,全力辅佐公子成人。”
公孙献诧异道:“先生何以得知刘邦会召见?见了天子,先生又岂能活命?”
几个人已是目露异色,深以为蒯彻欲将小公子居为奇货,先稳在李左车那里,之后献给天子,以求媚上自保。早有人暗暗去寻怀中藏着的利器。
蒯彻看在眼里,忙摇手正色道:“诸公休疑,老夫语出肺腑,待韩将军与公子之心,与诸公无二。如生异心,人鬼共诛。诸公尽可安心携公子前去荥阳。汉王性情之人,洒落不羁。纵使忌惮韩将军这样的功臣,对于老夫这等以口舌取食的谋士,并不会过于介怀。天子陛前,老夫自有自保之谋。”
部将们闻言,虽然仍有些将信将疑,想到蒯彻追随韩信征战多年,一生奇谋,尽付韩氏。韩信战功,半数出自蒯彻谋略。而天下大定之后,蒯彻不求封侯拜官,而是归隐田园,恬淡度日。如此心性彻悟之人,若为私利出卖故人之后,委实难以置信。何况这些部将也再无可信任托付之人了。
蒯彻见众人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便道:“诸公与老夫皆是韩将军故人,你我须要同心协力,方是长远之计。”
众人点了点头,为首的张建说道:“我们兄弟自然是看重先生与君侯的情谊,所以不远千里之遥,携带公子求教。此后万事,唯先生马首是瞻,无不听命。”
蒯彻说道:“如此老夫便不客气了。诸公与老夫日后除了要抚养公子之外,还须肩负复仇重任。公子仇人有三,皇帝刘邦,皇后吕雉,丞相萧何。若除此三人,汉家锐气便失了大半。不但血仇得报,日后公子建功立业,也会事半功倍,容易得多。”
众人道:“正是如此。只是此三人位高权重,天下所归,复仇谈何容易啊。”
蒯彻微微笑道:“人生一世,须向险中求胜,方是男儿本色。诸公可有惧怕了么?”
众人闻言,豪情登时大起,纷纷道:“大丈夫何惧一死!我等愿为公孙杵臼,分头刺杀暴君妖后奸相,有死而已!只望先生一如程婴,好生照料孤儿。存亡大义,互不辜负!”
蒯彻抚掌道:“壮哉嘉士!只是如今这三人出行必定护卫如云,行刺并非易事,不过白白送命,于事无济。诸公既有赴死之心,老夫便可放心安排。现下汉王正忙于平定陈豨之乱,一时不会回朝理会你我。诸公先安心在蓬舍小住,待老夫谋得良策之后,再与诸公请教。”
如此过了月余,日子十分平静。新年过后,各地风声渐渐平息,再无人议论韩信谋反灭族之事,众人悬吊着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这日,蒯彻召集众人来到厢房议事。众人心知蒯彻良谋已定,心中都是欢喜和期待。
蒯彻邀众人落座,捻须问道:“复仇之事,老夫已有三计。蒯彻老朽,不能为力,成与不成,全赖诸公。诸公可有愿死之士?”
众人一同答道:“在下愿死!”
蒯彻摇摇头,说道:“死并不难,难的是要在死后完成使命。”
众人闻言,皆不明所以,诧道:“人死灯灭,万事俱休,如何能在死后完成使命?”
蒯彻说道:“如今汉王称帝,天下一统,九州归心。老夫放眼望去,四海之内无人有此力量,可撼动汉室基业。公子复仇建业之路,遥遥无期啊。”
众人默然。公孙献便问道:“先生之言十分有理,只是既然无望,如何又要我等赴死?先生必有奇计,还请赐教。”众人纷纷附和。
蒯彻道:“四海之内无人能敌,四海之外,可就不是刘邦所能掌……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7 23:30:57 +0800 CST  
控的了。”
众人顿悟,一齐“哦”了一声,便静了下来,听蒯彻讲下去。
蒯彻说道:“在中国北方,尚有匈奴一族。”
众人听了“匈奴”二字,宛如黑夜中蓦地见了月光一般,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蒯彻徐徐说道:“咱们中国军队,自古便以步卒为主,兵车为辅。自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骑兵始有建制,却也不曾做过杀伐主力,只是取其机动便捷之利,为三军步卒的冲突辅助而已。中国以农桑取衣食,六畜之中,耕牛为重。马于耕种时则无甚大用,食料也贵,只能为官府和豪贵人家豢养,所以中国马少。而骑兵操练,也有定时。匈奴则不然,家家有马群,其族人不论男女,自会走路起便会骑马,一生在马背度过,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即便普通牧民,马术亦高过中国骑兵。大漠草原其地苦寒,除马奶羊肉畜牧牲口,别无出产。遇有干旱风雪之年,草料不足,牲畜饥冻而死,他们便以杀戮劫掠求食,其民风剽悍凶残如此。而匈奴骑兵,其战力更远胜于我中国勤于操练的骑兵之一倍。”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7 23:47:56 +0800 CST  
绝智能筹天下乱 丹心岂惜庶民哀
众人听得入神,将头点得更深。
蒯彻又道:“如今匈奴是冒顿单于在位。据老夫所知,其人胆略过人,英雄无比,尤善征战。数年之间,匈奴各部族皆已降归其下。老夫需要一个通晓匈奴语言风俗之人,扮作匈奴土人,寻机深入王庭,以己之命,蛊惑冒顿单于兴兵侵汉,以弱汉室。”
众人闻言,目光一齐转向那个身材高大壮硕,却不爱说话的人身上。蒯彻一看,认得此人名叫斛以德。只因他口音奇特,不似中土,所以时常缄默。
斛以德向蒯彻施了一礼,说道:“在下曾受君侯重恩,愿以区区己命,供先生驱遣。”
张建便向蒯彻述说斛以德身世。原来斛以德之母乃是匈奴人。先秦时,北地大乱,匈奴屡次犯边。斛以德之父是铁匠,曾被掳掠为奴。匈奴人见他勤勉,又打得好兵器,便把一个匈奴女子配为妻室。数年之后,他父亲觅得机会逃归,这时已有了他和一个兄弟二子。又过了多年,母亲已死,他父亲便用积攒的钱财,赎回斛氏兄弟,养在身边。这时斛以德已经十四岁,他兄弟十一岁了。待他兄弟二人长大,时逢秦末大乱,兵戈四起。也是机缘巧合,在一次兵乱奔逃之中,还只是个负责料理粮秣运输的郎官韩信领兵路过,救起父子三人性命。斛以德便嘱咐兄弟照料老父,自己则追随韩信,一路征战了。只是斛以德回到祖居时已是半大少年,此后虽然学会汉话,口音却无论如何不能完全合众。为免被人歧视讥笑,便时常沉默不语。
蒯彻听完就里,便问道:“如此甚好。只是足下已离开北地几二十年,彼此都已物是人非,可有计较,令匈奴人不生疑窦?”
斛以德道:“在下以战乱不息、父子失散为名,到母舅部落避祸。一年半载之后,乡音风俗皆已复归我身,那时再寻机接近王庭,图谋大计。先生以为如何?”斛以德本已习惯缄默,此时一口气竟说了如此多的话,自己也感到惊讶。
蒯彻见斛以德心中颇有计较,大大放心,便道:“甚好。只是到了那里,言行务必谨慎小心。如大计可行,亦可保全性命,自然更好。”
斛以德说道:“在下有一自幼交好的表兄,其母乃是左贤王之妹。借此关系,或可成为晋身之阶,也未可知。”
蒯彻道:“如此大妙。引匈奴入袭,此一计也。其二其三,皆为离间之计。其二,离间帝相。须有一精通翰墨巧言善辩之人,投奔丞相萧何幕僚之下,献计献策,取得信任。之后寻机进言,离间关系。或使汉王诛相,或使萧何叛主,皆为大功。”
众人一齐笑道:“此等妙人,非公孙兄弟不可。”
公孙献也笑着道:“诸位兄弟抬爱,小弟岂敢推诿?只好赶鸭子上架,勉强出丑了。”
蒯彻正色道:“此事难为,足下切莫轻视。丞相萧何乃是汉王乡党,自沛公斩白蛇起义,便跟随不弃。汉王逐鹿天下,杀伐不休,屡战屡败,仍能屡败屡战,最后一统江山。其功不在战将,只在萧何。每逢汉王窘极,即便只剩孤家寡人,却总有萧何在后方迎纳。至于粮秣兵员,更是输送不绝于途。汉王终能战胜项羽,悉归功于萧何的后援之力。其于汉王忠诚之心,不下诸公对于韩将军。离间帝相,绝非等闲。须要寻得帝相之间的龃龉机会,才好进言。”
公孙献点头应诺。众人又问道:“那么第三计,又是离间谁谁?”
蒯彻大声说道:“离间帝后!”
众人一凛,蒯彻又大声说道:“诸公!可有人愿意自宫净身,进宫为奴?”
众人一惊,全都哑然。蒯彻叹道:“杀身容易,辱身难为。可惜老夫薄有微名,入宫侍上,必被识破,不然老迈无德之身,留作何用!”
语音未落,那曾在深夜救走郭族的赵易扬声说道:“君侯微时,胯下之辱尚且忍得。为君侯复仇,区区俗尘琐物,惜他作甚!在下情愿自宫!”
张建等人如梦初醒,纷纷说道:“在下等情愿自宫!”
蒯彻望着这些群情激昂之人,眼中薄雾隐现,随即散去。他端正了身子深施一礼,说道:“诸公盛德,令老夫深愧!诸公之中张先生年纪略长,进宫不宜,应以教养公子为要务。进宫入侍,还是赵先生更好。只是此事过于决绝,赵先生从此要辜负青春年少,大好年华,还望慎思!”
事实证明,蒯通的考虑是正确的。
*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蒯彻召集众人计议的次日,韩信生前的心腹部将们各领使命,便互道了珍重,远赴各地。春光乍起,气候犹寒。蒯彻望着这些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心中大起惆怅。是否值得,他不知道。纵使机关算尽,他也不能预料这些鲜活的生命究竟结局如何,他只知道从此以后天下将风云诡谲,动乱再起,更多鲜活的生命即将卷入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在深夜中抱出来的孩子。
张建带着郭族投奔李左车之后的半年,以舌辩汉高祖而免遭鼎烹之祸的蒯彻也悄悄赶到了。之后李左车辞官归隐,同蒯彻、张建三人携带郭族来到轵县,隐姓埋名,定居下来。
时逢中华大地历经战国以来百余年战乱的第一次大休整。各地人口凋敝,百业衰颓。皇帝刘邦在平定各处叛乱之后,一直以轻徭薄赋、与民休憩为国策,地方官吏们也在努力着手恢复生产。各地都有大量离散的流民和解甲归田的兵士就地为家,官员们都很欢迎这些天降的人口,乐于安排入籍落户。闲散无主的农田很多,官家的配给很慷慨,也决计不会打听这些人的过往,哪怕你在动乱时曾经杀人越货。改名换姓的李左车等人,也便趁此机会,不显山不漏水地远离长安,安顿了下来。名扬史记的谋士蒯彻和名将李左车二人,从此忽然消失。他们之后的故事,唯有笔者一人知道。
四年之后,战国诸侯中硕果仅存的苗裔韩王信起兵反汉,与匈奴的冒顿单于约定出兵犯边。韩王信被灭,而亲自领军平乱的皇帝刘邦在乘胜追击的途中,却被冒顿的铁骑诱围于白登山,险些全军覆灭。幸亏吕后连夜派人,以珠玉金宝重赂冒顿的阏氏,方才令冒顿撤兵解围。刘邦逃得性命之后,一腔愤懑郁结于心,加之白登之战受了重伤,感染不治,不久便驾崩了。这件大事,又有谁能想到,竟是一个寂寂无闻的韩信生前部将斛以德背后的手段?
而在刘邦驾崩之前,兴汉最大的功臣丞相萧何总揽朝政,也渐渐成了他眼中最大的钉子。萧何是聪明人,皇帝态度的丝毫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天下已定,自己不仅再无用处,而且十分碍眼了。为求自保,萧何听从公孙献的建议,时常做一些烂污之事自辱名声,引来讥嘲。于大小政事亦再不精心,慵懒散漫,由此逐渐隐退,远离中央集权。虽未身死名裂,却也不再为汉家朝廷出谋出力了。
皇帝刘邦却渐渐疏离年老色衰的皇后吕雉,更加溺爱聪明活泼年轻貌美的宠姬戚夫人。刘邦对戚夫人言听计从,乃至数次意欲废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而戚夫人恃宠生娇,时常凌辱欺压吕后母子。只是因为吕后在……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0:04:58 +0800 CST  
战乱时,亲身参与各项兵政事务,功绩匪浅,期间与功臣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积下深厚情谊。废立太子之事,在重臣们的极力阻挠下,刘邦不得已悻悻作罢。曾经同心协力打下江山的帝后之间,隔阂日深。而吕后却是个大有心智才干的少有女子,失宠寂寞,并未使她失去远见。她一面监督太子刘盈的学业,一面联手重臣,参与朝政事务,早早地着手预备刘邦的身后大计。一旦刘邦驾崩,刘盈即刻即位,掌了大权的吕太后,很快便将戚夫人母子残忍害死,以泄心头大恨。这些自然就是净身入宫的赵易的杰作了。
物换星移,精于谋算的蒯彻之前所安排的计策,居然也都一一付诸实施。只是历史车轮滚滚,结局往往不那么令人完全满意。譬如真的全如蒯彻所愿,则中华大地又将陷入战火混乱之中,不知何时停歇。那时之后的中国演绎,却又不知将何去何从了。
*公元前196年,汉十年,赵国傅相、钜鹿郡守陈豨起兵谋反,汉高祖刘邦亲自率兵平叛。时被削王爵而贬为淮阴侯、久不得圣意的韩信,拒绝跟随刘邦出征,而是暗中筹划部署,预备在长安呼应陈豨之变。消息被在外作战的高祖得知,密书与皇后吕雉筹措。吕后授意丞相萧何将韩信诱骗入长乐宫,在钟室处死。韩信时年35岁,一代名将就此陨落。史记载之后韩家被夷三族,淮阴侯身死国除。只是司马迁叹息之余,也不曾料到,韩信生前的几个心腹部将,却预先得知韩信被杀的消息,抢在灭族之前将他的一个庶子偷运出来,交与劫后余生的蒯彻抚养。蒯彻即史记所书的蒯通。因史记作者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人,而汉武帝名刘彻,为尊者讳,于是隐彻为通。此子就是郭族。而郭族的后代,虽未能如愿颠覆汉室江山,却也成就一代巨侠,数位名臣。此是后话。而蒯彻本是高祖刘邦诏命齐国捕系来朝,并非文中所说的召见。所谓召见云云,无非小说家言,诸公通史者切勿苛责。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0:22:08 +0800 CST  
第四章 寂寞光阴行色晚 迟疑过客来者谁
花开花谢,日月如梭,转眼三十年已过。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孝惠帝刘盈、高皇后吕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两代睥睨天下令风云失色的天之宠儿,皆已纷纷作古。文帝之子刘启顺利接了帝位,是为孝景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三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白驹过隙,但却足以推陈出新了。
汉室始终奉行轻徭薄赋、无为而至的国策。期间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吕后驾崩,朝中功臣党联合刘氏王族,诛杀诸吕。然此事也不过是贵人们的权位之争,并未影响百姓的生活。百余年动荡不息硝烟四起的中国大地,终于安享了几十年的安宁祥和。庶民们负担不多,习惯了平静地生活,平静地耕种、繁衍,战争的痛苦早已随时间的流失而淡去。
无为而治令百姓安享久违的太平,然而却也是姑息养奸的温床。各地不断涌现的侠客豪士,纷纷以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所为吸引世人瞩目,着实叫官吏们为治安问题伤透了脑筋。小郭族便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备受呵护尊崇的同时,却也要接受蒯彻、李左车和张建的各种教训。时光荏苒,李左车染病而亡,张建已是双鬓斑驳的老者,蒯彻更是将近耄耋之年。当年被指派离间帝相的公孙献,自萧何谢世之后便再无消息;宫门似海,入宫为宦的赵易也生死不知;而远赴匈奴的斛以德更是消失在茫茫的大漠之中。
三十余年转瞬即逝,机会终于来了。汉景帝三年,平静再次被打破,七国之乱爆发了。朝堂的无为而治除了使民间新增大量不安定因素之外,同时也对分封各地的刘姓诸王欠缺约束。诸王实力不断扩充,也便不安分起来,抗拒朝廷号令,滋生事端,将成尾大不掉之势。景帝听从贾谊、晁错的谏言,果断推行削藩政策。诸王自是不甘,几番串联之后,以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为首,纠合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举兵八十万,会同叛乱,同时勾结匈奴犯边。
然而吴王濞富国有方,治兵却无大谋略。自起事起,诛晁错,拒梁王,战事轰轰烈烈胶着了三个月,却被周亚夫与窦婴所率汉军断绝粮道,腹背受敌,反被汉军占了上风。
这日,吴都丰邑城中的一处第宅,一人急匆匆跑来,一把推开上来问询的门子,排闼而入。
门子仍在身后追着,喋喋问道:“喂,那个无须胖子,怎可如此无礼,强入人宅?”这门子方才险些被推了一个跟头,恼了,这话问得也是无礼之极。
被称作无须胖子之人,形貌果如其言,只因颔下无须,一时间倒也辨别不出年纪,只看出定是中年以上。这无须胖子也不答话,急急绕过两个经过的仆役,沿路穿过两进房屋,向内院奔去。那里自然是男仆们的禁地,门子停下脚步,悻悻不已,只得向内高喊一声“不速客至!”,以此表白他对岗位的尽责尽职,一面又对那两名发呆的仆役连比带划,述说无须胖子的蛮横之状,以示宅入贼人,错不在己。
无须胖子直奔最里的院落,心知已是内宅,只因屋宇比连,自己又是初至,不知该进哪一间的好,只得停下,放声喊道:“张建!张建大哥,你出来!”这人的嗓音尖锐中杂着浑浊,颇似金属撞击之音,十分刺耳。
“吱呀”一声,正房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侍婢模样的年轻女子露了一个头出来,张望了一下,答道:“主人与张先生出门拜客。先生请赐尊号,容主人归来时禀报。”
来人看起来十分急切,听得主人不在家,直欲跳脚,忙问道:“可知去了谁家?几时回来?”又问:“对了,你主人可是姓郭,讳族?张建可还一直跟随主人么?”
那侍女摇摇头,又点点头,被问得有些凌乱。那无须胖子看得也是凌乱,正要按捺心神细问,忽听大门外有车马停驻,接着便传来仆役迎接的嘈杂之声。
侍婢喜道:“主人回来了!”却又关上房门,返回内室,想是向女主人通传去了。
无须胖子听得主人回来,急忙走出内院相迎,却见门子已引了二人进来。无须胖子倏地立住,一双微微浮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走在中间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三十多岁,中等身量,行动中透着儒雅雍容,显然是这宅邸的主人。那人步履矫健,行动挥洒,只是一双眼睛略显阴郁,似与周身的气派不甚相合。
无须胖子见了这男子,一双手待要伸出,却又犹疑,嘴唇隐隐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进来的两人见此情景,都是一愣。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并不说话,身旁一个老者细细打量了来人,却素昧平生,便施礼问道:“足下屈尊枉顾,一定有所赐教,请问尊名?”那门子见主客对话,早已悄悄离开,回自己的门房了,想来这府上规矩十分森严有序,不亚勋贵之家。
那无须胖子这才把眼光转向老者,上下看了几眼,心中暗暗叹息,说道:“岁月无情,张建大哥,你老了,记性也便差了,不记得小弟了。这位,想是郭族公子?”这无须胖子显然尽可能地稳着声调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说不出的难听。
那老者听见来人直呼己名,已是一愣,又见他张口说出主人名姓,更是大惊,心道:“公子与我的真名来历,在丰邑只有吴王和他几个心腹知晓,这人如何张口便能说出?一定是有了奸细!”想到危机,急忙向腰间拔剑。
无须胖子忙摇手道:“张建大哥,莫慌,兄弟是赵易。”
听见无须胖子报名,张建起初有些茫然,抚了抚头顶细细思索,忽然一拍脑门,惊道:“赵易,你是赵易兄弟?”
赵易苦笑道:“三十多年了,大哥并没多少变化,只是老了一些。兄弟却再也不是当年的赵易了。”
“兄弟,你还活着!”张建一把抱住赵易,叫道:“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数十年的阉宦生涯,早使赵易完全改了模样,昔日那个龙精虎猛的青年,早已消失无痕。张建抱住赵易,向他脸上细细观看,本想找到一些旧时的记忆,却哪里能够?唯有他眼中一对瞳仁依旧精明闪亮,依稀还看得到过去的影子。
看了又看,张建悲伤不已,不觉间已是泪如雨下,哽咽几下,转眼便要嚎啕大哭了。
赵易忙道:“大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兄弟此番是冒险前来,有天大的事情相告!”
郭族先是愣愣地看着二人相认,听见赵易说话,忙拉了二人来到书房。一进房门,郭族便按了赵易在正榻坐下,退后几步,举手俯身,恭恭敬敬便行大礼。
赵易慌忙起身伏地,道:“公子是主,岂可如此?切勿折煞小人!”
郭族自是不肯,说道:“赵叔叔当年诸般高义,蒯先生和张师傅早已告知,郭族敢不铭记于心?不想今日有幸相见,岂可不拜大德!”
赵易将身子伏得更低,口中只道:“公子快快请起。”
张建两边相劝,二人这才对拜了几拜,一齐起身,分宾主落座。赵易暗暗寻思:“公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又如此谦恭下士,着实令人倾心。蒯先生与张大哥这些年,定是费了不少心力教养,方有这等结果。我的一番辛苦悲酸,总算没有白费。”心中欢喜,忍不住问道:“公子想来已经婚配,不知夫人是谁家闺秀?”
郭族微微一笑道:“蒯先生为冰人斡旋,大前年吴王遣爱女承珠翁主下嫁,如今才育一子,名唤郭解。”
赵易奇道:“蒯先生有九十出头了吧,居然尚在人世?吴王濞率六国反乱,竟然真是你们的谋划!”说着眼中笑意更深,连道:“吴王有济世之才,吴国财阜兵雄,足可助公子成事。这姻联得好,嘉偶,嘉偶!”
张建点头笑道:“公子的婚事,蒯先生确是奔走游说数年,方才议定。如今七国反汉,胜利在即。蒯先生年事过高,也算是功成身退,回轵县养老去了。李左车大人已辞世十来年,如今只有我自己陪侍公子了。”
看见赵易,张建不禁又想起当年被蒯彻遣往大漠匈……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0:39:06 +0800 CST  
奴的斛以德和去萧何幕府的公孙献来。多年的过命兄弟,全因三十年前那场灾祸,从此天各一方,各执使命。如今赵易兄弟虽说已是刑余之人,总算还活着相见了。他二人又过得如何,如今是生是死?张建心里一会欢喜,一会辛酸,百感交集,便问赵易:“你和公孙兄弟同在长安,可有他的消息?”
赵易说道:“虽同处京师,我二人却并不敢往来,宫中眼杂事多,也极少互传消息。我只知当年萧何告老时,公孙哥哥也跟着他去了。只因那时小弟在宫中资历尚浅,人望不足,无力打听他的去向,此后便再无他的音信了。”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0:56:08 +0800 CST  
第四章 寂寞光阴行色晚 迟疑过客来者谁
花开花谢,日月如梭,转眼三十年已过。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孝惠帝刘盈、高皇后吕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两代睥睨天下令风云失色的天之宠儿,皆已纷纷作古。文帝之子刘启顺利接了帝位,是为孝景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三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白驹过隙,但却足以推陈出新了。
汉室始终奉行轻徭薄赋、无为而至的国策。期间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吕后驾崩,朝中功臣党联合刘氏王族,诛杀诸吕。然此事也不过是贵人们的权位之争,并未影响百姓的生活。百余年动荡不息硝烟四起的中国大地,终于安享了几十年的安宁祥和。庶民们负担不多,习惯了平静地生活,平静地耕种、繁衍,战争的痛苦早已随时间的流失而淡去。
无为而治令百姓安享久违的太平,然而却也是姑息养奸的温床。各地不断涌现的侠客豪士,纷纷以特立独行、离经叛道的所为吸引世人瞩目,着实叫官吏们为治安问题伤透了脑筋。小郭族便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备受呵护尊崇的同时,却也要接受蒯彻、李左车和张建的各种教训。时光荏苒,李左车染病而亡,张建已是双鬓斑驳的老者,蒯彻更是将近耄耋之年。当年被指派离间帝相的公孙献,自萧何谢世之后便再无消息;宫门似海,入宫为宦的赵易也生死不知;而远赴匈奴的斛以德更是消失在茫茫的大漠之中。
三十余年转瞬即逝,机会终于来了。汉景帝三年,平静再次被打破,七国之乱爆发了。朝堂的无为而治除了使民间新增大量不安定因素之外,同时也对分封各地的刘姓诸王欠缺约束。诸王实力不断扩充,也便不安分起来,抗拒朝廷号令,滋生事端,将成尾大不掉之势。景帝听从贾谊、晁错的谏言,果断推行削藩政策。诸王自是不甘,几番串联之后,以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为首,纠合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举兵八十万,会同叛乱,同时勾结匈奴犯边。
然而吴王濞富国有方,治兵却无大谋略。自起事起,诛晁错,拒梁王,战事轰轰烈烈胶着了三个月,却被周亚夫与窦婴所率汉军断绝粮道,腹背受敌,反被汉军占了上风。
这日,吴都丰邑城中的一处第宅,一人急匆匆跑来,一把推开上来问询的门子,排闼而入。
门子仍在身后追着,喋喋问道:“喂,那个无须胖子,怎可如此无礼,强入人宅?”这门子方才险些被推了一个跟头,恼了,这话问得也是无礼之极。
被称作无须胖子之人,形貌果如其言,只因颔下无须,一时间倒也辨别不出年纪,只看出定是中年以上。这无须胖子也不答话,急急绕过两个经过的仆役,沿路穿过两进房屋,向内院奔去。那里自然是男仆们的禁地,门子停下脚步,悻悻不已,只得向内高喊一声“不速客至!”,以此表白他对岗位的尽责尽职,一面又对那两名发呆的仆役连比带划,述说无须胖子的蛮横之状,以示宅入贼人,错不在己。
无须胖子直奔最里的院落,心知已是内宅,只因屋宇比连,自己又是初至,不知该进哪一间的好,只得停下,放声喊道:“张建!张建大哥,你出来!”这人的嗓音尖锐中杂着浑浊,颇似金属撞击之音,十分刺耳。
“吱呀”一声,正房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侍婢模样的年轻女子露了一个头出来,张望了一下,答道:“主人与张先生出门拜客。先生请赐尊号,容主人归来时禀报。”
来人看起来十分急切,听得主人不在家,直欲跳脚,忙问道:“可知去了谁家?几时回来?”又问:“对了,你主人可是姓郭,讳族?张建可还一直跟随主人么?”
那侍女摇摇头,又点点头,被问得有些凌乱。那无须胖子看得也是凌乱,正要按捺心神细问,忽听大门外有车马停驻,接着便传来仆役迎接的嘈杂之声。
侍婢喜道:“主人回来了!”却又关上房门,返回内室,想是向女主人通传去了。
无须胖子听得主人回来,急忙走出内院相迎,却见门子已引了二人进来。无须胖子倏地立住,一双微微浮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走在中间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三十多岁,中等身量,行动中透着儒雅雍容,显然是这宅邸的主人。那人步履矫健,行动挥洒,只是一双眼睛略显阴郁,似与周身的气派不甚相合。
无须胖子见了这男子,一双手待要伸出,却又犹疑,嘴唇隐隐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了些什么。进来的两人见此情景,都是一愣。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并不说话,身旁一个老者细细打量了来人,却素昧平生,便施礼问道:“足下屈尊枉顾,一定有所赐教,请问尊名?”那门子见主客对话,早已悄悄离开,回自己的门房了,想来这府上规矩十分森严有序,不亚勋贵之家。
那无须胖子这才把眼光转向老者,上下看了几眼,心中暗暗叹息,说道:“岁月无情,张建大哥,你老了,记性也便差了,不记得小弟了。这位,想是郭族公子?”这无须胖子显然尽可能地稳着声调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说不出的难听。
那老者听见来人直呼己名,已是一愣,又见他张口说出主人名姓,更是大惊,心道:“公子与我的真名来历,在丰邑只有吴王和他几个心腹知晓,这人如何张口便能说出?一定是有了奸细!”想到危机,急忙向腰间拔剑。
无须胖子忙摇手道:“张建大哥,莫慌,兄弟是赵易。”
听见无须胖子报名,张建起初有些茫然,抚了抚头顶细细思索,忽然一拍脑门,惊道:“赵易,你是赵易兄弟?”
赵易苦笑道:“三十多年了,大哥并没多少变化,只是老了一些。兄弟却再也不是当年的赵易了。”
“兄弟,你还活着!”张建一把抱住赵易,叫道:“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数十年的阉宦生涯,早使赵易完全改了模样,昔日那个龙精虎猛的青年,早已消失无痕。张建抱住赵易,向他脸上细细观看,本想找到一些旧时的记忆,却哪里能够?唯有他眼中一对瞳仁依旧精明闪亮,依稀还看得到过去的影子。
看了又看,张建悲伤不已,不觉间已是泪如雨下,哽咽几下,转眼便要嚎啕大哭了。
赵易忙道:“大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兄弟此番是冒险前来,有天大的事情相告!”
郭族先是愣愣地看着二人相认,听见赵易说话,忙拉了二人来到书房。一进房门,郭族便按了赵易在正榻坐下,退后几步,举手俯身,恭恭敬敬便行大礼。
赵易慌忙起身伏地,道:“公子是主,岂可如此?切勿折煞小人!”
郭族自是不肯,说道:“赵叔叔当年诸般高义,蒯先生和张师傅早已告知,郭族敢不铭记于心?不想今日有幸相见,岂可不拜大德!”
赵易将身子伏得更低,口中只道:“公子快快请起。”
张建两边相劝,二人这才对拜了几拜,一齐起身,分宾主落座。赵易暗暗寻思:“公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又如此谦恭下士,着实令人倾心。蒯先生与张大哥这些年,定是费了不少心力教养,方有这等结果。我的一番辛苦悲酸,总算没有白费。”心中欢喜,忍不住问道:“公子想来已经婚配,不知夫人是谁家闺秀?”
郭族微微一笑道:“蒯先生为冰人斡旋,大前年吴王遣爱女承珠翁主下嫁,如今才育一子,名唤郭解。”
赵易奇道:“蒯先生有九十出头了吧,居然尚在人世?吴王濞率六国反乱,竟然真是你们的谋划!”说着眼中笑意更深,连道:“吴王有济世之才,吴国财阜兵雄,足可助公子成事。这姻联得好,嘉偶,嘉偶!”
张建点头笑道:“公子的婚事,蒯先生确是奔走游说数年,方才议定。如今七国反汉,胜利在即。蒯先生年事过高,也算是功成身退,回轵县养老去了。李左车大人已辞世十来年,如今只有我自己陪侍公子了。”
看见赵易,张建不禁又想起当年被蒯彻遣往大漠匈……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1:13:08 +0800 CST  
奴的斛以德和去萧何幕府的公孙献来。多年的过命兄弟,全因三十年前那场灾祸,从此天各一方,各执使命。如今赵易兄弟虽说已是刑余之人,总算还活着相见了。他二人又过得如何,如今是生是死?张建心里一会欢喜,一会辛酸,百感交集,便问赵易:“你和公孙兄弟同在长安,可有他的消息?”
赵易说道:“虽同处京师,我二人却并不敢往来,宫中眼杂事多,也极少互传消息。我只知当年萧何告老时,公孙哥哥也跟着他去了。只因那时小弟在宫中资历尚浅,人望不足,无力打听他的去向,此后便再无他的音信了。”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1:30:08 +0800 CST  
却见刘承珠花容失色,精致的妆容已然变形。她抓住郭族,急切地询问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因为激动而上下颤动,孕兆更显,而昔日的傲慢却早已不见踪影。
郭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只吩咐外面的侍女:“快扶翁主回房歇息。”
刘承珠从未受过丈夫如此冷遇,她愣了一下。只是她的年龄与智慧尚不足以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立着脚,喃喃地重复着一个问题:“我父亲到底怎样了?”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2:04:04 +0800 CST  
第六章 香魂剑下应无泪 薄幸人前莫问天
郭族暗生不悦,厌烦之心油然而生。想到翁主的身孕,缓了缓颜色,说道:“回房整理细软,只捡稀贵要紧的东西带着,要快。”口气却是命令,毋庸置疑的一家之主的命令。顿了一顿,郭族又对乳母秦氏吩咐道:“好生照料解儿,别叫他哭闹。他的衣被食物多预备一些。”
见刘承珠还在发愣,郭族脸色愈加阴沉,拂袖道:“出去!”
待失魂落魄的刘承珠和乳母侍女们离去后,张建忙道:“我去吩咐预备车马!”
郭族环视四周,茫然道:“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张建道:“回轵县吧,那里还有蒯先生呢。”
郭族点点头,便回内室,敦促刘承珠和侍女们收拾财物。张建和赵易也忙着去料理仆役车马事宜。
一个多时辰后,薄暮初袭,张建和赵易分别驾着两辆马车从大门口驶离,十来个侍卫骑马前后跟随。一车载着郭族和刘承珠夫妇,另一车上则是乳母秦氏抱着郭解,两车上的空余位置,都满满塞着珠玉金银各类重宝。一大群侍女追在车后,跑着,哭着。主人的抛弃和战乱的将至,使她们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城里到处都是富贵人家奔走的马车,马蹄声、车轮声、哭闹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郭族家侍女们的悲哀又算得什么?平民倒没什么可怕的,也没有力量出逃,官军会有朝廷的军令约束吧?百姓们只能守着故土听天由命,可这混乱劲实在不能正常买卖度日。
坐在车里的刘承珠泪流满面。她还没有完全接受国破家亡的现实,迷迷糊糊地被郭族强架着登车,口里还在不停地说:“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轵县又是哪里?我要告诉我父亲!”
郭族没有心情回答,也没有力气训斥妻子。富丽堂皇的府邸渐行渐远,几年呼奴使婢荣华富贵的生活,就要从此结束了么?今后,还能住得惯轵县的草檐茅舍、还吃得惯粗茶淡饭、还过得惯自作衣食的日子?自己或许还能习惯,养尊处优的妻儿又将如何?
正在恍惚间,不远处已经看到城门。一群衣衫不整的吴军冲进城里,一面叫着“官军杀到了!官军杀到了!”一面四处寻找藏身之所。本已被车马弄得拥挤不堪的城门口,此时愈发乱得不堪入目。张建和赵易听了消息各自心惊,驾着车沿隙钻缝,奋力前行。好不容易挤出了城,随从却少了三四个,想是在混乱中走失,亦可能是趁乱逃离主人、自寻生路吧?城外,远远已望见大路尽处烟尘滚滚,官军前哨的旗帜,正向这边移来。出逃的贵人车辆们见状,乱哄哄分作几个方向四散而去。
官军们见到这些车辆,知道必定大有油水,岂有不追之理?
郭族等人一路向西狂奔。跑着跑着,赵易驾驭的那辆载着乳母和郭解的车子却渐渐慢了下来。张建一面挥鞭驱车,一面叫道:“赵易,快些!”
赵易叫道:“马老了,车子又重,跑不快!”
郭族听见,掀起车帘,探头向后喊道:“东西,扔!”一面举起自己车中铜鼎器皿,向车外丢去。后车里的乳母见状,也忙着将车中的重物推出。且喜官军前锋骑兵不多,又分成几路,竟没有人追上郭族的两辆马车。
躲过追兵,又狂奔了一气,天色已经完全漆黑。赵易的马体力渐渐不支,张建所驾的马匹也口吐白沫,大喘粗气。二人在一片树林里停下车,解开驾辕,令马匹吃草休息。张建和赵易都有了年纪,此时早已累得瘫软,顾不得寻找走散了的侍卫,随意在树根下歪着,就睡了过去。
郭族吩咐承珠在车里躺下休息,自己下了车,走到另一辆车边,来看郭解。小郭解倒是无恙,秦氏想是因为出身寒微的缘故,颇耐劳苦,此时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倒是拿着水壶和点心,正在喂郭解进食。郭族此时方才觉得饥饿来袭,猛然想起,离府前,自己只顾得打点贵重财物,忘记准备食物了。郭族暗悔,不免叹气。秦氏见状,忙拿了些点心,递给郭族充饥。
刘承珠本咽不下去,只是如今郭族变得叫人害怕,自己又没了父亲的权势可依,只得听从吩咐,接过他拿来的点心,咬了几口,沉沉睡去。
仲夏的夜晚,林野中微微有些凉意,令人十分舒爽,只是蚊蚋很多。张建赵易和侍从们席地而眠,酣齁四起,郭族却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恩师蒯彻的精心安排下,一切曾经进展得那么顺利。只要七国联军灭汉,为首的吴王自然会荣登皇位,那时自己凭借子婿的关系和才干,定然封侯拜官。待身居高位之后,再借助权势,交结党羽,染指兵权,到那时推翻岳父,自掌江山,也并非没有可能。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一切都完了,美好的梦竟那么快便被惊醒。已到手的富贵丢了不说,还落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奔走逃命的境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车帘,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郭族和刘承珠一觉醒来,众从人都在忙着吹火续柴,烤着猎来的山鸡野兔。乳母秦氏则用一只小小银鼎,为刘承珠和小郭解炖汤。汤已滚开,肉和野菜的香味飘来,令饿了一夜的刘承珠食指大动。小郭解却第一次来到野外,笨拙地跑着笑着,跟着赵易玩耍。
事从权宜,郭族见野味烤得差不多了,吩咐众人一同用餐。正吃间,林外却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众人大惊,张建急道:“定是烟火把官军引来,咱们快走!”已来不及套上马车,郭族抓起身边的刘承珠抱上马背,一回头,却见张建和赵易已将秦氏扶上马,小郭解已稳稳地抱在秦氏怀中。
众人都迅速跳上马背,刘承珠却忽然大哭道:“我的金玉珠宝,都在车里!”
郭族一鞭子抽向刘承珠的马,咬着牙道:“都不要了!”那马吃惊,“咴”的一声,撒开四蹄便跑,马背上的刘承珠吃这一吓,只得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却也忘了哭泣。
众人放马狂奔,追兵却早已发现他们,兵分二路,一路沿途追赶,另一路则去他们昨夜宿营的所在搜寻。郭族家的马匹向来饱食终日,从未这样连日奔命过。而汉军的马匹却久惯沙场,脚力不凡,竟渐渐迫近了郭族众人。张建和赵易忙请郭族带着妇孺先行,自己拔剑出鞘,领着侍从们断后。好在二人年纪虽老,仍骁勇如常,血战伊始,便斩了几个追兵,只是侍从也倒下了几个。余下的追兵见众人勇悍,只得撤退。郭族狂奔间回头张望了一下,忽见敌军中一人形貌甚熟,和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面便拨马转身,和汉军一同退去了。郭族急切间也记不起这人是谁,见张建赵易等人杀退追兵,跟了上来,大是放心,一同远遁不提。
除了张建和赵易,侍从只剩了六个人,有三个还挂着彩。这一奔又是几个时辰,饥渴和恐惧始终伴随着众人。刘承珠哪里受过这等踬顿,她心中悲苦,却要时时看着丈夫的脸色,连哭的勇气都没了。直奔到暮色再次降临,众人才觉得安全一些,放缓了缰绳一路小跑,一边寻找可以食宿之处。
众人选了一处宽敞的庄户宅院进去。庄主不在家,郭族便取下腰间所佩的玉玦,向守门人换了众人和马匹的食宿。那守门人待客殷勤,饭食虽不精美,倒也丰足。待众人饱餐之后,守门人便打开两间卧房,请众人下榻。娇怯怯的刘承珠此时也顾不上挑剔,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着腰,进了房门,倒下便睡。众人疲累已极,也都各个安歇。
睡到深夜,刘承珠突然嚷着腹痛,郭族和秦氏惊醒,忙着起来照应。正乱着,郭族忽听外面有些异动。郭族本是缜密警觉之人,忙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却惊了一身冷汗,心道:“万幸承珠带孕奔波,此时不适,不然我命休矣!”
原来庄院大门洞开,那守门人打着火把,正引着不知多少官军进来。郭族关上窗户回来,反身打开后窗,叫道:“张师傅,赵叔叔,快起来!”一把抱过在榻上熟睡的郭解,翻了后窗便走。秦氏赶忙撮着呻吟不止的刘承珠也翻过了后窗。另一房间的张建赵易等人也都惊醒,一个个越窗而出,此时会……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2:21:00 +0800 CST  
齐,搀起刘承珠,乘着夜色悄悄离去。
时逢月初,没有月光的夜晚虽能掩护众人,却也举步艰难。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只听后面“嗯哼”一声,已是刘承珠崴了脚踝,跌坐在地。郭族将郭解递到秦氏手中,回身去拉刘承珠的手。
刘承珠望着郭族,眼泪汪汪,说道:“夫君,腹中的孩子作怪,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郭族一拽刘承珠,低声喝道:“起来,走!”刘承珠握着郭族的手,欠了欠腰身,却始终未能站起。
敌人就在身后,即刻就来。郭族耐心早失,厌心更炽,便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踢向刘承珠。刘承珠“哼”的一声,痛得松开了郭族的手。她伏倒在地,却抬起头伸手乱抓,不想竟抓住了郭族长衣的后襟。郭族怒气难耐,“咣啷”一声拔出宝剑,回身向刘承珠劈头盖脸地砍去。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去,刘承珠幽幽倒下,再也不能起来了。她身体扭曲,却仰面向天,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眼睛映着微朦的星光,仍在直直地看着郭族。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2:37:56 +0800 CST  
第七章 谁怜血溅王侯梦 谁惜云浮稚子身
众人见此巨变,都大是震惊。郭族丝毫不为心动,挥剑斫断仍被刘承珠紧攥着的后襟,拔脚便走。深夜里万籁俱寂,刘承珠咽气前的惨叫格外的悠长惊心,早已传入追兵的耳里,数不清的火把向着这个方向集聚而来。
郭族众人加快了脚步,幸喜秦氏虽抱着郭解,脚步倒也跟得上这些男子。小郭解全不知母亲惨死,大患将至,也不哭闹吵嚷。只是他们摸黑而行,官兵们却有火把照明,速度显然要快许多。不多时候,便有几个腿脚迅捷的官兵追到身后。郭族推了一把秦氏命她快走,自己拔剑,会同张建们一道和追兵厮杀。
待解决了这些官兵,赶上秦氏的时候,大队的官兵已追得又近了一些。郭族奔跑间,猛然听到后面的追兵中有人高喊:“抓住郭族,他是逆贼韩信的后嗣!周将军有令,活捉郭族者,封侯赐金!”众人闻言,都各自心惊。郭族向后一望,却见众官军之间,火把若明若暗映着一个人的脸,正是昨日里和他马上照面的那人。郭族猛地想起,此人原是吴王刘濞的心腹幕僚,定是对战中投降了官军,待吴王被灭之后,又出卖自己求荣。官军越来越近,又有几个死士追到近前。待解决了他们,郭族身边只剩下张建赵易和秦氏了。张建和赵易二人都上了年纪,连日奔走,又厮杀几场,体力已大有不支之态。张建右臂上又已受了伤,挥剑甚是费力。
郭族长叹一声,吩咐秦氏抱着郭解跃入路边的沟渠中躲藏,便停了下来,将张建赵易唤至身旁。郭族道:“张师傅,赵叔叔,大难将至,且听我吩咐后事!”
二人忙道:“公子,但留得青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机!”
郭族摇头道:“追兵中有人认得我,知道我的来历,他们不得到我,一定不肯罢休。天将亡我,势必不免了。天幸还有解儿一线血脉不灭,所以托付。张师傅从我日久,也定为人所知,只怕无法担此重任。赵叔叔面生,解儿从此交付于你。”
赵易怆然,也知唯有此计,或能保得郭解一条小命。仓促之间,郭族竟然还有余力筹划这样的计策,赵易心中敬服,含泪答道:“公子放心,赵易但有一息尚存,必护得小公子无恙!”
郭族又道:“我先现身,拖住官军一时。待我死后,张师傅,你要虚张声势,向大路逃去,将追兵引走。你我一死,官军必然功成撤离。待天明时,赵叔叔便带着解儿脱离险境,投奔蒯先生。”
张建点头,流泪道:“张建老迈残躯,身命何所惜哉。只是公子又何须自苦如是,应当从长计议才好!”
郭族苦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来不及了”,却解开衣领,从项中摘下一个金蝉,递给赵易道:“此物是我襁褓中所佩,三十年前赵叔叔救我时便带着它。蒯先生识得此物,便做一个相认的表记。”吩咐完,却对赵易厉声说道:“你将来定要将父祖之仇,叫郭解铭刻于心!待他长大,灭汉兴国,完我未成之志!如若不然,我既在九泉之下,也不放过于你!”
郭族说完,便狂笑几声,挺剑向官军走去,高声喝道:“郭族在此!竖子们,哪个想要封侯,便来取我首级!”赵易跃入沟渠,伏在乳母秦氏身旁。他眼睁睁看到,大群火把,将郭族团团围在中央。郭族仰天长啸,一手高举利剑,向自己颈项挥去。随着官军们的惊呼响起,郭族一头栽倒在地。
方才郭族拔剑杀妻的雷厉手段,已使赵易大为悚然。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此时又见他对自己的性命亦如此决绝,心下更惊。饶是赵易见惯了多少宫闱争斗,你死我活,此刻竟觉得一丝凉气从脊背隐隐升起,继而穿越心肺,很快便漫布全身。
赵易暗自吞声,定了定心神,从秦氏手里抱过郭解,放在身下掩着,一手轻轻捂住郭解的口鼻,以防哭闹。张建见郭族倒下,大叫一声:“饶命!”拔腿便向大路跑去。贪功心切的官军们岂肯放过,乱哄哄地一起向他追去,愈来愈远。
天色泛白,已渐渐能辨别物事。一切都已恢复宁静,只有地上留下的许多足印和血迹,还在凌乱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惨烈故事。
赵易趁着世人还在熟睡,悄悄潜入村庄,偷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面饼咸菜,跑回秦氏和郭解的藏身之所。匆匆吃罢,赵易脱下血衣,和秦氏换了穷苦平民的装扮,又把一件粗布衣服将郭解裹了起来,便带他们离开,找了一处竹木幽森之所,又躲了起来。第二日,赵易在林深之处搭建了一座小小竹舍,从此免了露宿之苦。就这样,赵易带着秦氏和郭解,或者设围捕猎,又或连偷带抢,如此度了一个多月过去。那秦氏甚是细心忠厚,虽是日子艰苦,不比从前,小郭解在她的照料下,却也没有生病消瘦。
这日午后,赵易竟牵了一匹走马回来,马上驮着两个大大的包袱。秦氏迎了出来查看,却都是干肉风鸡、米面和衣裙等物。她只寒暄了一句:“赵大叔,你回来了?”也不问东西都是哪里得来的,自行取了锅镬,生火料理。
歇了一气,赵易对蹲身忙碌的秦氏说道:“肉食全都烧熟,再多做些干粮,明日咱们就起身了。”
秦氏喜道:“官军们都撤走了?”
赵易点点头。
小郭解正绕着秦氏玩耍,听了这话,拍手笑道:“走,走,找妈妈,找妈妈!”一会又伏在秦氏后背,双手抱住秦氏的脖子,说道:“秦妈妈,明天,看见我妈妈!”
秦氏笑笑回道:“是呢!明天我们的小解儿,就能看见妈妈了!”
赵易看着不解人事的小郭解,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刘承珠的脸血淋淋的又在脑中浮现,那双至死不闭的眼睛,如鬼如魅地晃来晃去,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原来这日,皇帝的敕令已经颁布下来,镇上集市的民众都在议论此事。吴王刘濞谋逆叛乱,死有余辜。顾念曾有功于国,子孙免灭族,俱废为庶人。吴王属地取消藩国,建立郡县,归朝廷统属。其余参与叛乱的六国诸王或自尽,或被斩首,其领地子女,一如吴国这般。这是诏命的大致内容,赵易粗略对秦氏讲了一遍,秦氏叹息不已。饭后,秦氏带着小郭解到竹舍后面的小河中沐浴,回来换上干净衣服,备好行李,便哄着小郭解睡了。一夜无话。
走马驮着秦氏和郭解,赵易牵着马步行。紧赶慢赶,已是十几日过后,老少三人终于到了轵县,寻到郭族曾经生长过的家。
蒯彻已老得不成样子,雪白的头发乱蓬蓬飘着,腰背弓得却如虾子一般。他伸出颤巍巍的双手,却已无力抱起郭解,两行浊泪从枯黄的眶中奔涌而出。失望和悲哀再次重击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说不出话,干瘪的嘴唇,只发出“嗬嗬,嗬嗬”的低吼,如同一只将死的野兽。
次日一早,蒯彻叫了赵易来到堂前叙话。蒯彻张口便直奔主题,说道:“赵公,你和解儿不能在此留居。”赵易忙问何意,蒯彻答道:“官军中既有人认得公子和张建,自然也会知道一些他们的出身来历。老朽相信,过不多久,朝廷回过味来,还会翻查此案,追根溯源,必能追查到此地来的。所以,为今后计,你们还是离开的好。”
赵易茫然道:“那么我们应该去哪里呢?天下之大,容身之所却在何处?”
蒯彻道:“若想脱离朝廷爪牙的追踪,只能进入诸王国境。诸藩国之中,淮南国离此最近,又国力强盛。朝廷刚刚平复七国之乱,正在善后之中,想来轻易不敢十分为难其余的王国,不会强入淮南境内追索逃犯。而淮南王刘安仁厚有德,深受百姓爱戴,在他治下,你们谋生应当不难。”
“那么,先生不与我们同去?”赵易问道。这个老人的头脑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赵易暗暗讶异。他一生才智学识,尽付韩信郭族父子身上,而这二人,却都盛年横死。毕生心血付之东流,如此沉重的打击,却并未击垮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居然还能高瞻远瞩,为郭解谋划日后的生路。
蒯彻摇头道:“老朽自身已是风雨飘摇,近日已有感知,死……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2:54:53 +0800 CST  
期必将不远。若跟你们去了,不仅毫无用处,也要增添你们的负担。就在此地自生自灭也好,运气好的话,或许多活几日,还能等到朝廷捕令下来,老朽亦可假装耳聋痴呆,胡言乱语几句,将你们的行踪南辕北辙,扯到匈奴那里。”
赵易听了不禁失笑,心道这糟老头子倒也顽皮,怎想出来的妙招。想到蒯彻如此老迈,果然不能经受长途奔波,心中又大为失望。和郭族相处的短短数日,从意气风发到黯然出走,从生到死经历了个遍。郭族从容优雅的外表之下,却掩藏着多疑刚愎的真性,倘若不是灾变来袭,倒也不易被人察觉。他的所说所为,赵易都一一看在眼里,一颗原本火烧一般的赤心,竟渐渐冰冷了下来。赵易原想把郭解平安带离吴国,送到蒯彻这里,便算交了差,自己从此退身撤步,隐居山林,了此残生罢了。不想今日看来,这个包袱终是不能卸掉,所有余生,今后也只得交给郭解了。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3:11:48 +0800 CST  
第八章 十年勋裔成蒲苇 一片童心向路人
倏忽十年已过,先帝刘启驾崩,谥号景,是为西汉孝景皇帝。他和其父文帝刘恒的治理期间,中国人口大量恢复,百业复兴,农业生产力更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峰,国库资源空前充盈,史称“文景之治”。
景帝驾崩后,由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中胜出的皇后王娡,终于看到自己的儿子刘彻登上帝位,王皇后变成了王皇太后。这年刘彻刚刚十五岁,他立了著名的“金屋藏娇”典故的女主人公、馆陶大长公主的心肝宝贝女儿、比自己年长九岁的表姐陈阿娇为皇后。只是刘彻虽有皇帝之名,大权却掌握在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窦氏和一班权臣手中。不过,这些都和平头百姓扯不上关系,眼下,跟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也没多大关系。刘彻死后的谥号是“武”,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汉武大帝。
汉武帝建元四年。
淮南国都城寿春城外的乡野,一个初春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天气如昨日一般晴美。乡民们还没有下田干活。田里的麦苗绿油油齐刷刷,正在贪婪地吸取着春日的阳光。稻田有的刚刚犁过,有一些看起来正在翻整,田边纵横的沟渠都储满了水,只等天气再暖和一些,便要插秧了。
田边的一处不算高大、也不很低矮的草房门口,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拖着鞋剔剔挞挞走了出来,还伸了个懒腰。他显然是被院子里早莺求偶的声音所吸引,他抓着一条还满是芽孢等待破絮的柳枝,仔细向树上寻找着。一对黄莺并没有被他打扰,唧唧呖呖,啼声依然欢悦。
“阿兼,你快来看,莺儿做巢了!”男孩喊道。
房内又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来。这女孩的衣衫比男孩穿的更旧一些,土染的蓝布已经洗的发白,看不出多少颜色了。女孩揉了揉眼睛,走到男孩身边,兄妹俩一齐张望起黄莺来。
“太阳都照到屁股了,才想着起来。人家养的女儿这么大了都能织布,我命苦,生了一个睡死鬼!就知道睡,就知道吃!”他们的母亲秦氏絮絮叨叨,重复着每天早上必说的话。她刚喂完了鸡,手里拿着几个鸡蛋正从鸡窝钻出来。
阿兼斜斜地溜了一眼母亲的脸色,赶紧跑过来,用衣襟兜了鸡蛋,放回屋里。之后又取了一个大竹篮子背在肩上,拿了一块黄米锅巴,一面啃着,一面就沿着田间小路,去田地那边的土山上采桑了。这时节蚕儿长得疯疯快,吃得越来越多,阿兼人小力弱,今天怕要采三四趟才行。
男孩见状,也过来伸手帮忙。
秦氏笑笑却道:“解儿你歇着,一会该跟赵爷爷读书习武了,别忙累着。”名叫解儿的男孩急忙缩手。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母亲待他的态度,全不似对妹妹阿兼那样呼来喝去、随心所欲,反倒时时透着客气尊敬,仿佛她的抚养是委屈了自己一样。只因为自己是男孩?村里几个经常一起玩耍淘气的伙伴们,却没一个不曾被他们的母亲打过骂过,打得急了,有的甚至还会跑到自己家来避难。近年来,他的疑惑越来越深,隐隐仿佛知道了些什么。
篱笆外面的牲口棚边,一个六十来岁的无须老者笑着,说道:“阿解也老大不小了,将来谁说会不会一定出息?该干的活就叫他干点儿,别老惯着他。”老者正将一头耕牛套上驾辕,驾辕拖着的则是一个杂木拼凑的破旧板车。
老者四处摁摁,见板车接得结实了,又查看了一下车轮,便拍一拍耕牛,说道:“成了。”一面帮着秦氏将一些捆扎好的布匹、用稻壳保护起来的鸡蛋鸭蛋以及几筐蔬菜之类在车上放好。
秦氏便向西邻叫道:“屈家大姐,车好了!”
从隔壁院子走来一个和秦氏年纪相仿的妇人,也拿了些类似的物品,装上了牛车。屈大姐数了三十个铜钱递给秦氏,便在牛车的边上寻隙坐下。今天是集日,她们要赶早去五里外镇上的集市,卖掉她们辛苦生产的东西。
秦氏坐到驾辕前,扭头说道:“赵叔,屋里留了两个鸡蛋,一会你煮来给阿解吃。”
赵叔却笑道:“和阿兼一人一个,分着吃吧。”
这时屈大姐推了秦氏一把,责怪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做娘的。阿兼毕竟是你亲生的孩子呀,多干点活也就罢了,怎么吃食也要勒掯!你攒那么些钱,将来要买大棺材吗?”
秦氏叹了口气,望了望阿兼在小路上越走越远的小小身影,也没有说话,只从车上的篮子里摸出一个鸡蛋,交给赵叔。屈大姐却从秦氏的篮子里又拿了一个鸡蛋,笑嘻嘻地一并递给赵叔,说道:“你这样持家能干,你家日子近年也好了许多,不是吃不上喝不上了。”
秦氏也没阻拦,只说道:“赵叔,今天只能有一头大耕牛下田犁地了,一会叫闲着的长工就拔一拔菜地里的野草,浇点肥水,别叫他们白吃饭。那头小牛还在长着身子,可不能这么早早地使唤,别叫它干活。”秦氏交代完毕,见赵叔答应了,便驾着牛车走了。
赵叔和阿解都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笑。待秦氏的牛车走得不见踪影,阿解便拿了一个竹篮上了路,他要去帮着妹妹采桑叶。
赵叔跟在后面嘱咐道:“阿解!别再贪玩儿,早早完事回来。今日还有许多功课呐,午后更要习剑!”话还没唠叨完,阿解早已连蹦带蹿跑了很远。
阿解三步两步蹿上了大路。大路要比阿兼走的田间小路绕一些远。只是大路前面的路边,有一棵老杨树。老杨树到没什么稀奇,田间地头有的是。乡民们喜欢栽植它,这树长得快,材质又结实,等自己老了,它便可以为自己打造一具不错的棺木了。多栽几棵的话,则一家老小的棺木都有了着落。但是大路边的这棵老杨树与众不同,它上面有个老鸹窝,这老鸹窝吸引着阿解。阿解很想知道树上的老鸹有没有下蛋,前天爬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呢,昨天被母亲和赵爷爷管着一天没出门,今天可一定要再爬上去看看究竟。
阿解蹦蹦跳跳地走着。阿解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被后面的声音惊得停了下来。后面的声音有些复杂,有马蹄声,这声音他倒是听到过,也见到过官吏和富人骑马,但是从没听到过这么密集的马蹄声。马蹄之中还混杂着别样的声音,那声音轰隆轰隆,很响很响,他从没听过。
阿解本能地闪在路边,向后一望。他惊得呆了,嘴巴张得老大,下巴拉得老长。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后面远远的走来一大群马。马走得不紧不慢,当然是比自己快得多了。马队越来越近了,阿解满怀艳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那些马儿健壮高大,毛色油光闪亮,马颈还挂着许多不知名的叮当作响的饰物。那些自己看过的富人们骑的马,和这些马比起来,真如灰头土脸的蚂蚱一般了。马上的骑士们个个英武雄健,身上的兜鍪铠甲甚是齐整,迎着朝阳,闪着铮亮的光,那光直刺入自己的心底。几时自己也能骑上这样的马,成为这个骑士队伍中的一员?
然而马队和骑士却不是接下来的主角。阿解看到,骑士们簇拥着一辆大车驶来,那大车竟用四匹同样雪白、同样高大、同样漂亮的马儿驾辕。大车很高,很宽,很长。这大车竟有四个巨大的用青铜贴片的车轮——而阿解所见过的马车牛车,都只有一个或者两个木头轮子——方才听到的轰隆声,自然就是这四个怪物所发出的。大车的四围用带着大红纹饰的黑色毛毡包裹,这早春季节,应是为了防寒吧?只有车轮挡板还露着一部分车体,车轮和车体都涂着厚重的暗红色油漆,低调而不失尊严。这车上载的究竟是什么贵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阿解看着大车越驶越近,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
车窗的帘子一动,帘内伸出一只手,那手摆了一下,驾车的御者一声低喝,四匹白马立刻停了下来。骑士们全都下了马。御者也从驾位跳了下来,拿了个条凳放在车门口。车门开了,下来穿绫着缎白白胖胖的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没有胡须,阿解心道,若是换了粗衣,他们倒是和赵爷爷有些相像。
先下来的两人分立车……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3:28:44 +0800 CST  
门左右,伸手恭恭敬敬地搀扶一个男子下车。这人三十来岁,髭须不长,却浓重如墨。他宽衣大袖,随意地迎风敞着,却并没有穿裙,也没有戴冠,裸露的发髻只插了一根并不显眼的白玉短簪。阿解看到骑士和侍者们的谨慎神色,知道这下来的男子必是主人。只是主人一身精精简简,甚至远不如扶他下车的侍者穿戴鲜亮,郭解心中大是不解。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3:45:40 +0800 CST  
第九章 玉人皎皎应如月 稚子痴痴也动情
一阵环佩声响,车门中又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这小脸立刻夺去阿解所有的目光。接着小脸的身子也露了出来。这是个小女孩,年纪应该比阿解小点,比阿兼大点。那黑须男子满脸都是爱怜,小心翼翼地亲自把女孩抱下车来。小女孩裙裾曳地,通身金玉装点,光彩照人。金玉的光芒却完全不能掩盖那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脸上的一对眼珠乌溜转动,黑亮动人。阿解见了这女孩,心口忽如被重物所击一般,猛地一震,再也不能像平日那样安静平和地跳动了。
小女孩走了几步活动腿脚。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随从外站着个傻乎乎呆看的乡下少年。女孩从没有见过外人,很觉新奇,她眨了几下眼,忽然对他嫣然一笑。阿解的心口不由得又是一震,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凝结。他想从这震撼中逃离,越远越好。可是他的双腿却灌了铅似的无论如何也迈动不了,一双眼睛再也不能从女孩脸上移开。
女孩被阿解看得似乎有些羞赧,她收回了笑容,撇了撇小巧的嘴巴,转脸向男子说道:“父亲,这土包子是谁,竟如此胆大包天,他怎么敢这样看我?”
“自然是因为我的小宝贝儿翁主明艳动人,不可方物。不论是王侯贵胄,还是野老乡夫,都免不了一番惊叹呢。”那男子俯身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笑眯眯地说。
女孩得到父亲的夸奖,得意洋洋,眼珠便又在阿解脸上转了几转。阿解被她这一看,整个心似乎便在她面前洞开一般,再无一丝一毫的隐秘。阿解把手伸向胸口,抓了几下。如有一把利刃,此时阿解恐怕就会立刻剖开自己的胸膛,挖出心肝,走上前去献给这个不知名姓的小小可人儿。
那男子直起腰身,看了看阿解,向他招了招手。阿解不知何意,双脚向前挪了几步,却又止住。
男子又招招手,说道:“那孩子,你过来。”
阿解这才确定,这个尊贵无上的贵人,的的确确是在召唤自己。他快走了几步,走到男子和女孩跟前。那男子随意地微笑着,阿解却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向自己袭来。那是来自贵族的高高在上的压力,阿解不自觉地垂下头来。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双脚上套着一双粗笨无比式样难看的布鞋,鞋上还沾了许多泥迹,有一处被脚趾磨得已经快穿了。这鞋是母亲亲手所做,面里齐全,底子又厚实。刚做好时阿解非常高兴,立刻穿了出去,给他的玩伴们欣赏,看着他们嫉恨羡慕的眼神,他曾经得意过。可是如今,这鞋却使他难堪,尤其在这个尊贵的小可人的面前。
“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问道。
“我姓郭,名叫郭解。”郭解抬头看了看男子,确信他是在问自己,这才嗫嚅着回答。
女孩偎在父亲身边,嘻嘻而笑。她是在嘲笑自己的粗布衣裳吧?郭解并没敢去向她的脸上探寻究竟,却把头垂得更低。
男子并没告诉郭解自己和女孩的名姓,郭解也并没有问。虽然还不通世故,小小年纪的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地位天差地别,有如云泥,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去问。
男子牵着女孩的手,慢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回头又对郭解招手:“郭解,你也来。”郭解受宠若惊,赶忙跟了上去。他没敢走到女孩的这一侧,只在男子的另一边,陪着他们走着。
“今春的农桑如何?”那男子随意地问道,忽而又自失的一笑,改口道:“村里庄稼长得可好?你们家可有养蚕?”
“开春下过几场大雨,冬麦很是健旺,如今有我小腿高了。稻子还在育苗,爷爷说等再过几天,再暖和一些便可插秧。蚕豆长势也好,我家已吃过几回,也卖了不少鲜豆。我母亲一人养了四帖蚕种,山上的桑叶正长着呢,眼下还够蚕儿们吃。”郭解见那男子平易近人,也放松了些许,一面细细回答他的提问。他是这村里唯一的读书孩子,有时候村里会有地方官吏视察民情,村长便时常指派他作为孩童代表,回答上头的问话。因为有过经验,郭解此刻面对的虽不是寻常小吏,回话倒也从容。
男子似乎很关心他家的日子,从田亩多少到历年庄稼收成,从人口雇工到牲畜家禽,乃至日常吃饭穿衣,以及街坊邻里的度日情况,都一一打听。郭解巴不得能在女孩的近旁多呆一会儿,所以也都依自己所知,对男子详细做了解答。
男子点头道:“淮南国如今人口滋盛,五谷丰足,庶民温饱,我心甚慰啊。”他望了望郭解身后背着的竹篮,问道:“你可是要去采桑?”郭解点点头。
女孩忽然拍手笑道:“父亲,我也要去采桑!”陌生山林,乡下孩童的日常劳作,却令这个不知稼穑艰辛的贵家女孩大为向往。
男子笑道:“陵儿,你又胡闹了,你会采的什么桑?”郭解这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原来叫陵儿,却不知她姓什么?陵儿,陵儿,他在心底默念了几遍。
“人家就要去采桑嘛!”陵儿跺脚说道:“我天天听侍婢们讲,她们小时候在乡下,就天天采桑给蚕宝宝吃,可好玩了!”
男子道:“又胡说了,桑叶生长是有季节的,怎可能天天采桑养蚕?”
“父亲,你就让我去吧!”陵儿拉着父亲的衣袖,左右摇晃着。
郭解也很想要求男子同意,只是不敢说出口。这么一个天人般美丽任性的小姑娘,若能陪在自己身边采桑,采一辈子的桑,那将是多么快活的一世!自己的妹妹阿兼,虽然也不难看,可从来不会如此这般轻言快语,随时娇嗔。父亲早逝,整日操劳忙碌的母亲耐心不多,她对母亲更多的是敬畏,很少言语。就是看着母亲,也是飞快的、斜斜的转动一下眼珠,能够察言观色就足够了。阿兼对自己这个哥哥话也不多,唯一能让她敞开心扉笑几声的人,就是赵爷爷。郭解在心理暗暗比较着两个女孩,若论华贵气度,更是一百个阿兼也比不过眼前的陵儿。
“可是山上的桑林很脏的哦,你的鞋袜会沾上烂泥,树枝也会把你的衣服撕裂。”陵儿听父亲一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绣履,因为走了一段路,那上面已经薄薄地蒙了一层灰尘,鞋上缀的明珠也因此少了许多光泽,便叹了口气。
“山上还会有小虫子,还有毒蛇呢。”男子继续哄骗道。
陵儿听到毒蛇,果然大为惊恐,小虫子么她倒并不害怕。她常常还在花园里捉了各种小虫,偷偷放进侍女们的脖颈里,听到她们尖声大叫,便快活无比。陵儿听见有毒蛇,忙抓住父亲的手,说道:“不去了,我不去了!”郭解听了,自然十分失望。
男子笑道:“乖陵儿,等咱们回宫,为父便命匠人在花园里多多的移栽几棵桑树,叶子随你采摘。养蚕也好,喂鱼也罢,都依着你。”陵儿拍手叫好。
这时,一个侍者走了过来,躬身说道:“大王、翁主,可活动好了?还有不少的路要赶呢。”
“是了,咱们只顾着说话,浑忘了要事。”男子,拉着陵儿的手,返身向大车走去。
郭解站着,呆呆地看着父女两人的背影。陵儿忽然转身,嫣然一笑,叫道:“郭解,你的名字是郭解?”
这是陵儿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郭解赶紧用力点点头。陵儿却冲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又转过身去。男子见状一笑,从腰间摘下一个物件,叫过侍者吩咐道:“把这个拿去,赏赐给郭解。”
骑士们上了马,簇拥着大车从自己身前轰隆而过。尘土飞扬,遮住了前行的车马。一时间大路恢复了平静,只有跟前的香雾还未散尽。烟尘和香雾也终于渐渐散了,大路上只留下郭解一个人。他还在回味着这个奇遇,想着陵儿的一笑一颦。他们消失得太快,快得甚至让郭解怀疑自己做了一个美梦。他攥紧了手,却忽然觉得手心有点疼。他张开右手,手心里赫然是一枚玉蝉。这玉蝉温润通透,细密的纹理中,似乎还印着那女孩的影子。这玉蝉是贵人离去前的赏赐,是奇遇的见证,那女孩,那陵儿不是梦境。
大王,翁主。郭解慢慢回味着奇遇所有……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4:02:36 +0800 CST  
的细节。大王,翁主?
这个男孩郭解,自然就是韩信之孙、郭族之子、吴王刘濞的外孙,那个历经灾变险中存活的孤儿郭解。当年,赵易带着乳母秦氏和小郭解,辞别行将就木的蒯彻,来到了淮南国。那时郭家的资财早已尽失无存,赵易身上只带着蒯彻所赠的一点微薄积蓄,他用这些积蓄置买了半倾良田,十来亩山地,种粮植桑。之后他们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赵易见这汉子能耐劳苦,性子又温和,恰好家中极缺劳力,便做主叫秦氏嫁了他,一家人耕织劳作,辛苦过活。几年下来,秦氏生育了几胎,却都夭折,只养活下来阿兼一个女儿。后来家业渐好,阿兼的父亲却一病而亡。赵易便把阿兼也改作郭姓,和郭解一同教养。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4:19:32 +0800 CST  
第十章 双蝉小小存牵念 人面盈盈入梦中
那些往事,赵易和秦氏并没有对郭解讲明,郭解也不知秦氏并非生母。郭解年纪渐渐增长,似乎从母亲的态度中有所察觉,赵爷爷和母亲对自己肯定有所期待,但却并不急迫。那期待到底是什么,自己还不甚明了清晰。他和父亲郭族同是幼年托养的孤儿,境遇却已完全的改观。他不仅衣食待遇上远远不如郭族的童年,身边更没了蒯彻、李左车这样大有来历的名师,也没了众星捧月的公子身份。他只能跟着赵易读一些浅显的书籍,认得一些字,之后便是习剑讲武。赵易在学识上并无所长,于武也不是名将,郭解所学的,更都只是皮毛。
待郭解赶到土山上自家的桑林时,郭兼已经采了满满一篮子嫩叶。她背不动这些,走几步,便要歇一下。郭解叫住郭兼,忙忙慌慌采了一些桑叶,又把妹妹竹篮中的桑叶分了一半到自己篮中,兄妹俩背着一起回了家。
等他们到了家,已近晌午,赵易正在院子里招呼三个雇工吃饭。
“这早晚才回来,又去哪里浑玩了?”赵易接下两个竹篮,笑眯眯地问道。
郭兼赶紧拎了一个篮子向蚕室走去,赵易却道:“不忙不忙,昨日剩的桑叶还新鲜着,方才我已喂过了两次。蚕儿们且饱着呢,可别去惊扰它们睡觉。”反手拉了两个孩子,走进房里。
堂屋的饭桌已经摆好了,一盆橙黄的粟米饭,一碟蒸好的腌菜,一大碗煮蚕豆,上面居然飘着好几片咸肉,汤里还泛着油花。赵易笑眯眯地又拿出四只煮鸡蛋分给二人,他摸了摸郭兼的头,说道:“你妈妈傍晚才能回家呢,放心吃吧。”
饭菜很香,可郭解却吃不下,他极需要一个人,与他一起分享今天的奇遇。阿兼正在认真地吃饭,她夹了一片咸肉,飞快地放进嘴里,和米饭蚕豆一起咀嚼着。趁着母亲不在身边絮叨,她得好好享用这顿饭。
饭后,郭兼拿了桑叶去喂蚕儿,之后又要采野菜喂鸡鸭。赵易安排好雇工下午的活计,便领着郭解来到厦屋习字。郭解手握笔管,对着竹简却心不在焉。
“阿解,你还没有玩够?这几个字都不会写,将来如何指望你出人头地?”赵易有些愠色,斥责道。
郭解终于忍耐不住,他将早上的奇遇原原本本地讲给赵易听。郭解一字一句地讲,时而还自己插进去几句话,补充前面遗漏的某个细节,之后又拿出玉蝉,给赵易观看。
“大王,翁主?嗯,大王,翁主。”赵易仔细地听完郭解的描述,向郭解再次确认了那男子的大致年纪,一拍大腿,说道:“淮南王!他是淮南王刘安!”
“淮南王刘安!他此次显然是出巡探查民情的,那女孩定然是他的爱女,陵儿,那么她应该叫做刘陵了。”赵易背着手,在房里踱着步,一面喃喃自语。“难道上天果然垂怜,不想叫韩家就此凐灭?”多年前对郭族的失望,加之这些年来生活的艰辛磨砺,逐渐衰老的赵易已半是心灰意冷。他从没有积极地为郭解张罗长远谋划,有时甚至想着,不如就叫郭解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如此其实倒也不错,他祖父韩信战功卓绝,他父亲郭族才智出众。他们穷尽一生只在积极钻营,可是他们全都没有善终,而且还连累了许多人陪葬。可是今天,新的希望忽然出现,压抑在这个老人心底的那团不死的火焰,终于重现了生机。赵易的心活泛了,虚白的脸上,竟潮起一丝红晕。
“阿解,你这样。过些日子,淮南王定会沿此大路返回都城,过几日我却说不好。从明天起,你旁的事都不要做,每天只赶着小牛去大路边的湿地吃草喝水。如再遇到淮南王的车驾,可一定要过去请安,多谢大王的赏赐。和那个小翁主刘陵,也一定要多多说话。如能得到淮南王父女的垂青,你的机会就到了!”赵易很快拿定了主意,如此吩咐郭解。
郭解很痛快地答应了。这可真是个好差事,如此不仅不用天天被逼着读书习剑,还有可能再次见到陵儿。在他的年纪,他并不能理解赵易所说的机会,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机会真的来临,那么他就可以时常地看见那个美丽的小人儿,哪怕只远远地看上一眼。
晚上,郭解解衣入睡时,取出那枚玉蝉,把它和自己颈中所戴的金蝉紧紧系在一起,小心地挂在颈上。那金蝉是他生父郭族留下的唯一遗物,只是郭解还不知道。他也从未想过,这么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户家庭,怎么会拥有如此精巧的金饰。郭解戴着它只是习惯,如今他更看重的是这枚玉蝉,它是淮南王所赐,它很可能被陵儿那双如玉的小手抚摸过,赏玩过。
双蝉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这夜,郭解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还在自家的那片熟悉的桑林里,陪伴他采桑的是一张笑盈盈的小脸。那小脸一会儿是妹妹阿兼,一会儿又是陵儿。小脸咭咭格格笑着,手中的桑叶抛向天空,霎时化作翩翩一群彩蝶,漫天飞舞。
郭解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体竟然有些奇妙的异样。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他有些害怕,也有些兴奋。羞涩使他隐瞒了身体的变化,他对谁都没有说。
郭解早早地起来,匆匆吃了口饭,就拿了一卷竹简,牵上牛犊走了。大路的旁边,是一片很大的湿地。郭解放开了小牛,任它自己吃草喝水,他自己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躺下来,打开竹简,心不在焉地读着。身旁时不时有野鸭飞起,向郭解展示着金黄灿烂的腹部。若是平时,郭解定会找块石头,把野鸭打下来或者惊得远远飞走,甚至还会追寻它们的窝,偷它们的蛋或者雏鸟。可是今天,他没这个心情。
“阿解,你也在啊?太好了,我们摸鱼虾去!”村里的玩伴阿义和仲禽也牵着牛过来了,他们招呼着郭解。
现在是枯水季节,湿地大大小小的水洼里,聚集着很多小鱼小虾。他们经常合作围堵这些鱼虾,既玩了,又能为晚餐增加菜肴。虽然回家个个都像泥猴儿,大人们却都不反对这个游戏。可是今天郭解却没有这个心情,他的脑子里全是昨夜的梦,还有昨天邂逅的那个又骄傲又美丽的小人儿。他挥了挥手,两个小伙伴悻悻地离去,他却没有注意他们的失望。
中午郭解没有回家吃饭,他啃了一块早上带来的锅巴。下午,小伙伴们带着用柳枝穿好的鱼儿,牵着牛都回家了。郭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完完全全地退到夜幕之后,大路上除了三三两两的行旅,始终什么大动静也没有发生。
郭解跟着来寻他吃饭的母亲回家了,心里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第二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依旧如是。赵易却没有郭解那般急迫,他不焦不躁,胸有成竹。
第三天的晚上,赵爷爷早早地进入酣梦,郭解在榻上却辗转反侧,始终睡不踏实。一阵尿意袭来,他蹬开被子,起身披衣,轻轻推开门,来到院里。
月光如银水般洒泻一地,草木房屋影影幢幢,如梦似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枭远远地干嚎几声,为这片夜色增加几许诡异。倒春寒还没有远走,郭解打了个冷颤,急急忙忙跑到篱笆边,匆匆解了手。正要回房,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忽然传入他的耳朵。
家里的雇工们劳累了一天,此时早已睡着。那交谈的声音显然很陌生,也不像是村里的谁家男子。半夜三更,有话不在家里好好说,跑到外面嚼舌头,一定非奸即盗!郭解好奇心大起,悄悄蹲下来,把身子埋在篱笆影里。篱笆墙不高,好在他年纪尚小,隐藏自己并不十分费力。郭解弓起身子,踮着两脚,沿着篱笆影子,向那声音一步步挪了过去。
郭解悄悄抬头,篱笆墙外十来步远的地方,六七个汉子正聚在麦田边一起说话。他们全都身着黑衣,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郭解从没见过这样奇怪打扮的人,那些人腰背鼓鼓囊囊,想必是带着利器。
远处又走过来三个同样装扮的人。见了同伴,一人说道:“我们打探清楚了,淮南王……”
郭解听这人……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4:36:28 +0800 CST  
提到淮南王,不禁一愣,正欲再听究竟,另一人忙伸出食指抵唇,说道:“低声,小心隔墙有耳。”郭解慌忙低下身去,那些人巡视的目光,正向这边扫来。
又有一人低声道:“深更半夜,乡人们早都睡了,只不要惊动了狗叫,就无甚大碍。”郭解见躲得安全,又竖起耳朵,细听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是这次却再不敢把头露出篱笆之外了。
“打探清楚了,淮南王轻车简从,紧赶着回去,今晚必然路过此地!”
楼主 东海闲鸥  发布于 2013-12-08 04:53:27 +0800 CST  

楼主:东海闲鸥

字数:511816

发表时间:2013-12-08 07: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5-18 16:39: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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