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樱记》(原创长篇最新整理,共3部,约180万字,人物约300个)

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略微倾向于现实主义的力作,也是一部俗到骨子里的沉重作品,这是作者想要实现的理想境界。该书规模宏大,构思巧妙,行文流畅,文风质朴,刻画细腻,入骨三分,这也是作者想要实现的理想境界。对市县乡村部分明里或暗里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作者试图进行最真实的再现和还原,以求达到以小见大和窥一斑而见全豹的目的。这里鲜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却不乏失败的教训由人吸取。这里没有所谓的人生真谛和生活哲理以及确切的答案可供深思和咀嚼,仅有一些描述得支离破碎不成体统的事实。对书中主要人物而言,幸福和温情,快乐和顺利似乎从来都不占主流,痛苦和不堪,心酸和无奈却总是不期而至,如影相随。喜欢的尽管读下去,不喜欢的尽管离开,去留皆随意。全书共分3部,约180余万字,涉及大小人物约300余个,时间跨度自2001年7月至2005年7月整四年。该文以一个北方小县城山区农村出身,三流本科毕业,考进某县直事业单位的年轻人张桂卿及其姐姐和弟弟三人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为主线,插花讲述了其身边若干人的亲情、爱情和友情等故事,以及部分官场见闻和社会轶事。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49:29 +0800 CST  
白 樱 记
第1部

第1章

外地来青云县城的人一般都不会迷路或者搞不清方向,因为这座古老的县城十分方正。东西向的几条主要道路全部叫某某路,且均为“永字辈”的,由北至南依次为永昌路、永盛路、永平路、永安路、永和路;南北向的则全部叫某某街,且均是“崇字辈”的,由西至东分别为崇仁街、崇义街、崇礼街、崇智街、崇信街。最西边的崇仁街依着铁路,最东边的崇信街傍着高速公路,铁路和高速公路宛如长长的臂膀一般,把这个县城牢牢地劫持住了,又如同两根硬棍绑着一个硕大的老鳖盖一样,而鳖盖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亘古不动的感觉,包括毒热的盛夏空气。
一切都是老样子。
永平路和崇礼街仿佛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规整地镶嵌在整个青云县城的正中,中规中矩,不偏不倚,像一个大家庭里面的长子一般稳重厚道,默默地履行着县城骨架的职责。大十字架把整个县城均等地划分为北关、南河、静安和梅山四个街道办事处。
两岸绿树如茵的把雄浑和柔美巧妙融为一体的颇有几分气势的青龙河作为青云县的母亲河,就像是巨人右肩膀上的护肩一样,从东北至西南,从左上方缓缓流淌过县城的外围。而和青龙河同源共出却略小一号,以清秀妩媚和婀娜多姿为靓点的玉龙河,则只能称作姨妈河了。这条姨妈河在县城的东北角与她的姐姐青龙河分道扬镳,好比佐罗在大地上潇洒地划了个反“Z”字,轻挑而又干练地流过小半个县城的东南部分。揽过古老的县城,这两条姊妹河又一路并行着,彼此时远时近地向着西南方向七八里远的留仙湖逛去,到那里去滋养鱼虾、抚育莲藕和生发香稻。
既有母亲河,定然少不了父亲山,沿着永平路走到尽头就是本县的父亲山梅花山了。据说是因为周代一个什么王被封在青云这片领地之后,他在这山的南坡养了一群梅花鹿,所以千百年来这山就被称作梅花山了。山不高,只是一个普通的丘陵,像长满了绿毛的大馒头一样盘踞在县城的东边,颇有在饥馑年代能让人好好地吃上一顿的气势。
当年青云王养鹿的地方,如今坐落着本县的最高学府鹿苑中学,这也是张桂卿的母校。在母校上高一的时候,他还曾经搜肠刮肚地写过一篇《梅花山赋》,来赞美和讴歌这座朴实无华其貌不扬的父亲山呢,只是现在他连当年那篇文章的一个字皮都不曾记得了。生活,已经把他身上许多的小情小调和小资小派消磨得不见一点踪影了,全没了以前那种无知者无畏和无鬼者无愧的情怀。尽管那些曾经疯长不休的行为和思绪,是在一种非常贫困潦倒的求学生活的基础上不屈不挠地顽强产生的,但是也依然抵挡不了悠悠岁月那无情的侵蚀和风化。
这天是7月1日,建党节又逢周日,热浪包裹中的县城沉稳娴熟地上演着她的纷杂和吵闹。八天前刚刚从省城同州大学毕业的他是到县城来闲逛的,此刻他刚从永平路西段路北的购物中心金碧大厦里面出来,手里捏着一件在一楼大厅花15块钱买的销价处理的白色短袖衬衫。他留恋着大厦里面的冷气,带着重新走进酷热的坚毅神情,快步走到门口存车处,去推那架自己动手修理过无数遍却依然时刻担心它会不打招呼就罢工的自行车。当他把车子推到路边,正考虑是往西走继续到火车站附近逛逛,还是往东走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从西边来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姑娘。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51:40 +0800 CST  
这姑娘扎着一个马尾辫子,前额的刘海显得非常自然,只有几丝头发脱离了整体在额前飘忽舞动。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在两帘修长睫毛的映托下折射着夺人心魄的光泽。那双眼睛虽然背着西边太阳的强光,却没有一丝的幽暗,里面流露出的光泽似乎可以和日光竞相映照这条街道。她五官精致且比例协调,肤色适中,身材匀称,上身穿一件杏黄色短袖小衫,下身着一条浅蓝色带白碎花的长裙,宛如冬末深山里一株亮洁明艳的腊梅花,只是碰巧开在了炎炎的夏季。
在他看来,这姑娘美得简直无以复加,几乎符合了他心目中对漂亮女孩的全部审美要求:天然的清纯,毫无脂粉气,略微偏瘦,没有半点油腻的脸,带着盈盈笑意。那一瞬间,姑娘那张熠熠生辉的脸庞仿佛雕塑一样凝固在了他的脑海里,而这雕塑又随着自行车的移动转眼就滑向了东边。
这种女孩给人以美丽善良的感觉,即使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好意思,丝毫没有罪恶和内疚的感觉。他自然不是那种看到个女人就走不动路的风流下贱胚子,也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脱俗之人,他只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普通平凡的山区农村青年,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愚钝、粗鄙和懦弱,他只是凭着自己朴素的审美眼光和对美丽异性的天然感觉,去追视着这个骑车的姑娘。
“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小妮当媳妇,这一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
如果目光能够传递声音的话,那么他的眼睛肯定已经把他这句心里话告诉了那位姑娘,并且还加上了若干的着重号、感叹号和下划线,以希望这位仙子般的人物能倾听得真切。姑娘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追随着她,在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她居然侧颈扫了他一眼,并随即展现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也许,这种毫无顾忌地凝视她的眼光,对她来说已经见过得太多了,所以她对此也就不以为然了,但她还是因为率真的天性和本能的善良,没有让人感觉出她所回应的笑容里面带有任何的鄙视和嘲笑。那种回应就像一个富裕而优雅的乡绅,拿出一个饼子给一个真正的乞丐一样,给得从容,给得随意。
这个轻盈的女子仿佛一颗从天际划过的流星,具有无限多的能量,蕴含着巨大的引力,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心,那颗不知何时开始砰然跳动的心。他望着她,望着她的背影,迎着落日的强光……
这是每个男人都会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尽管有太多的不舍和留恋,但是擦肩而过之后,他的思路还是很快就回到了现实当中。于是他决定一直往东,骑到永平路的尽头,越过梅花山北麓,出城之后再走过一段丘陵山区的小路,回家。
有点怅然若失的他骑着自行车悠悠地往东行,行了大约几百米,就在快到永平路和崇礼街交叉路口时,突然前面的人群骚动不已,只让人感觉到一片斑驳陆离的衣服在来回乱窜。有的人正从远一点的地方往前面快步地跑,有的人则在大声地叫喊。他猛然记起,刚才隐约听到了一阵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那一定是出车祸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车速,带着一种万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就立马去救人的慷慨之情,也夹还杂着些许看热闹的好奇心理,迅速地凑了过去。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就是威赫赫盛兮兮的县政府,正向南张着大口往外吐着暑气,熏得从此经过的路人格外燥热,这口中的大舌头约莫是被大门旁的保卫给暂时割掉拿进保卫室去了吧,不然的话如他这般人等是绝对不敢随便进去的。在路口西南位置,围观的人群是里三层外三层,还不时听到有妇女的声音在说:
“毁了,这个闺女看样子碰得不轻……”
“怎么回事呀,正骑得好好的,就撞了过来……”
“大睁两眼地就能碰上,可能喝酒了呗……”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52:04 +0800 CST  
第2章

桂卿向来不太喜欢看热闹,一来怕自己光顾着看了,车子被人偷了都不知道,二来也不喜欢和别人挤,那样会显得他和鸭子伸脖子抢食一样,很没意思,白白地折损了他那原本就不够坚实的人文气节。但是,当听到前边那些嘈杂的话时,他突然之间就有些莫名的难受,不管撞的是谁都会让人心疼不已,车祸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都是非伤即死的,这事搁谁身上都将是天大的灾难。就算是不小心出的事,开车人的心理肯定也不好受啊。当想到被撞的是个女孩时,他冷不丁心里往下猛然一沉,默念道:不会是刚才骑车子的那个姑娘吧?于是,急忙往前赶去,然后把车子锁在路旁,接着就往人群中钻去,仿佛出事的人就是他的姐姐或妹妹一般,而且还是感情相当好的姐姐或妹妹。
他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躲什么遇见什么,前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一辆黑色轿车,他也不认得是什么牌子,看样子应该是单位的车,正车头朝南,斜着停在路口西南边靠路沿石的地方。路沿石连着人行道的位置,摆着一辆前轮严重变形车把大幅度扭曲的自行车。就是那个刚才骑着车子的时候还回应给他一个美丽笑容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人行道地砖上。她的头部挨着一个暗红色的消防栓,脸朝向马路,头发半散开,下面有一滩骇人的血迹,有的血还正顺着地砖的缝隙往靠近路面的一侧缓缓地流淌。她穿着一双灰白色的皮鞋,那双皮鞋看起来非常的雅致,通过肉色的短丝袜连着她那匀称紧致的小腿。
越美的东西,被毁掉的时候越是令人悲伤,何况这样一个鲜活明朗的女孩子,何况这样一个刚刚还软玉温香般笑靥满面的女孩子,见此情景任谁都会郁郁不欢,都会难以接受的。
好在姑娘的鞋子还在她脚上,他记得好像有人曾经说过,在车祸中只要人的鞋子不掉,一般是不会死的,如果鞋子掉了,那八成是没指望了。姑娘现在一动不动的,脸色也变得灰白了不少,他估计情况应该不是太好。
她如果真死的话,死相还不是太难看,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子,凭什么想到人家会死啊?真是天大的罪过,且罪不容赦。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点人性,居然直接就想到了死。于是,他马上在心理祈祷起来:如果这世间真有什么神仙鬼怪的话,求求你们显显灵吧,你们怎么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个花朵一样的姑娘横死街头呢?她还没别过生她养她的爹娘,还没别过喜欢她爱惜她的亲戚朋友,也许还没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没拥有过一段宝贵异常且甜蜜无比的爱情呢。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55:17 +0800 CST  
他心里一阵酸痛,泪水默然涌到眼角,只消闭一下眼就会夺眶而出,他已经没心情去看那个撞人的司机了。据围观的人说,司机喝了酒,说话明显带着一股酒气,只是还没到烂醉如泥不可收拾的程度,并且他当时也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现在那个司机倒是没跑,还在车东边打电话呢,但是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话都说不成个,脸色蜡黄发黑,鬓角全是豆大的汗珠子。
真是冤业啊,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偏赶到那个点就出了事。从大家的议论中他大概也知道了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那个司机为了躲一个夹着个熊眼闯红灯的骑三轮车的老头,不小心把方向打过了,再加上他喝了酒,大脑不怎么听指挥,就把正常骑车的女孩给撞翻了了。这处的红绿灯,是小县城为数不多的几处红绿灯之一,大家并没有因为它的稀缺性而多么稀罕和重视它,相反,还有不少人却据此欺负起它的兵少将寡来,根本就不把它当回事。那懵懵懂懂乱骑三轮车的老头,大约连红绿灯是干啥的都不知道罢,就这么惹出一大摊子事来。现在老头已经走远了,没有看热闹。
很快,县中医院的医生到了,随后县交警队也来人了。两个男医生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姑娘的眼睑,摸了一下脉搏,拿听诊器听了一下心脏,就没再说什么,便指挥着穿绿衣服的随车人员把姑娘抬上担架搬到车里,往医院奔去。交警们则忙着把司机控制起来,同时疏散人群,拍照并测量现场,询问路人等。看得出来,虽然医生和交警经常遇到这一类的事故,但是这次他们的心情还是显得非常压抑的,表情也特别凝重。
那辆黑色的轿车斜着停在路边,如犯了弥天大错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的孩子一般,其前窗玻璃右上角被撞裂了一个大坑,右前大灯附近也破烂不堪,可见当时的撞击力度有多大。人群久久没有散去,大家都还沉浸在对交通事故的愕然、迷惑和惋惜之中,有那后来的人则忙着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仿佛错过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有几个妇女则唏嘘不已,眼睛里面还流出些许泪滴,也许这样的意外又使她们想起来更多伤心的往事吧。
对于死亡或者说尸体,桂卿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已经成功地破除了对它的天然恐惧感了,他所具备的直面尸体的勇气,说起来和县城的铁路有很大关系。顺着永和路往西穿过铁路涵洞之后,再南行几里路就是位于粮满镇黄石村他二姨家,这个铁路涵洞是附近百姓往来铁路两边的必经之道。那时他大约12岁左右,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二姨家玩,快到这个涵洞时,老远看着三五个人在铁道上来回晃悠着,就很好奇地跑上去看看,结果发现原来是一个穿土黄色西装、套黑色裤子、带金丝边眼镜的男青年卧轨自杀了。那个死人身子在铁道西边,头颅在铁轨里面,面色蜡黄,血迹隐藏在脏兮兮的石子里面很不明显,头和身子之间隔着一条铁轨。很奇怪,当时围观的几个大人竟然没有制止他这个小孩接近那个可怕的现场,这就导致小小年纪的他突然就直面了那种特别恐怖的场面,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面都会蹦出那个卧轨者的可怕影像,且挥之不去反复萦绕,让他苦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再不愉快的事情时间长了也会逐渐淡漠,更何况念头想法这些东西也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既然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不如索性接受吧。于是,对于这类的事情他倒是很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这也算是坏事变好事吧。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55:38 +0800 CST  
其实再小的时候,他和很多小孩子一样,对死亡还是充满深深的恐惧的。每每村子里有人去世,他总喜欢去听喇叭,看吊孝、行路祭、泼汤子等事情,但是对于那些个黑漆漆或者红幽幽的棺材却总是感到恐慌不已,觉得那就是一个暂时打盹的一个活物,他生怕走得近了会被突然醒来的活物吸进里面。而且那些棺材看起来都是很厚很厚的,活人一旦被封在里面,恐怕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会感到无比的害怕,继而就会想到如果棺材被被埋进黄土里,那可更是暗无天日了,就算真有那休克假死的人被误埋了,恐怕也没办法把棺材从里面砸烂出来,因此只能白白地被憋死。由此看来,把死人停几天再入殓还是很有道理的,得给死人几天时间,让活着的人确定死者是真的死了再处理也不晚。
当地骂人最狠的农村话莫过于说谁谁是“火车切的”和“大刀贼剁的”,这个“火车切的”他算是真真正正见识过了,死相还算体面。按理说,有了以往的那种经历,县政府路口的这次交通事故就不会对他的心理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事实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当他准备离开事故现场骑车回家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意识竟然有些恍惚:身后落日的余晖,路边高大的法桐,向东延伸到梅花山的永平路,全部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一切都如同浸泡在了厚厚的水里,此情此景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已经发生过了一样,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回忆一种重复的梦境,还是本身就在梦里。作为一个县城东部山区的农村孩子,这条回家的路他曾经走了无数遍,可是这回他走起来却觉得忐忑不安,惴惴不平,好像有无数的心事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把他那原本容量就十分有限的心脏快要撑破了一般。心里既然装不下这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自然就继续往脑袋里面涌,直到脑袋里面也装不下了,便又从耳朵和眼睛里溢出来。
在这些复杂而沉重的感觉里面,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他老是感觉那个姑娘在和他并排骑着车子,并且和他一直有说有笑的。不管他说什么想什么,她似乎都能心领神会,非常流畅恰当地和他进行沟通和交流,并且还始终都带着一种欣赏和怜惜的意味在里面。在朦胧迷蒙之中,他偏偏又体验到了阵阵清清爽爽的感觉,这其中竟然还混合着丝丝的甜意和畅快。有一种类似热天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凉爽,冷天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温暖的东西,把他和她严密地环绕起来,同时也把他们两个和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一个从未恋爱过的人突然找到了恋爱的感觉,那种异样的躁动流淌在他的血管里,遍布了他的全身,融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里,特别是神经细胞,特别是那些负责幸福和美好感觉的神经细胞。
就这样,他带着这个姑娘回家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55:56 +0800 CST  
第3章

小暑的天气带着炎炎夏日一贯的骄横妖蛮之态,孜孜不倦地烘烤着整个青云大地。在过了梅花山,又过了柏山和松山南北夹持的白窝村,眼睛巡视了这三个小山头的青松翠柏和零星的水杉之后,桂卿的脑子里面才算是略微带了点清醒的意思。可惜他的这份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又在到东边草莽山的路上被烘烤了个一干二净荡然无存,因为这条由碎石、砂礓和坚硬的黄泥牢固结合所形成的六七里长的路,他走了好久好久。在爬过一个大上坡,翻过草莽山两边的西草村和东草村之后,他便可以望见北樱村了。
北樱村四面环山,西连高大的草莽山,北靠秀丽的落凤山,南望起伏不断的走马岭,东依以伏虎山和仙鹿山打头阵的连绵群山。村子前面便是风光旖旎碧波荡漾的樱峪水库,水库坚固的石头大坝连着落凤山和走马岭的西沿。水体在坝西,如一面绿玉镜子般呈现在小山村的前面。与大坝平行,由北岸向水里延伸出一座美丽的断头平桥,桥面断头处建了一个别致的亭子,作为观测水位之用。望见那汪绿莹莹的水面和那个俏皮的小亭子后,他的心里就多了些放松的感觉,这感觉又传递给了那位不离他左右的姑娘。
他进门之后,家里看护兔窝的小黄狗欢呼雀跃地迎接他,一扫中午的萎靡和困顿,连狗链子几乎要栓不住它了。他和这家伙打过招呼之后,它依然狂躁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肯伏下身子,承认链子对它的约束。院子上面是挂满架的葡萄,葡萄的叶子在日头退下之后终于显露出它们本来的正经颜色,不浓不淡的绿,惹人心醉。
一顿稀松平常的晚饭过后,他父亲张道武抱着一捆新鲜的茅草去驴棚喂驴去了,而母亲薄春英则去舀晒了一天的水去饮兔子了,他就去西屋前边那间房子去睡觉了。当然,他今晚之所以会早早地去睡觉,就是要和那位姑娘好好地谈谈,既然人家不能陪他吃饭,那喊她去卧室兼书房聊聊天总还是可以的。
那姑娘倒是不用他客气虚让,自己径直就坐在了他平时坐的一把油漆剥落且苗条非常的木椅上。她婷婷袅袅地转过柔若无骨的身段来,背靠书桌似倚非倚的又,笑容可掬地和斜躺在西墙边床沿上的他说起话来。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伴随着她的沙沙细语在房间里慢慢地散布开来。幸好这屋不是石头墙垒砌的,否则那香味一定会穿墙而过,被外边的大黑驴或者小黄狗闻到,白白糟蹋了。
“姐姐,二十余年未见,你一向可好啊?”她开口问道。
闻听此言他不免愣住了,仔细想来这一路上他虽然和她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感觉甚是快慰,但是还真未互相通名报姓,告知年岁大小以及家居何地等,此时听她叫声姐姐,他自然有话要答。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8:59:46 +0800 CST  
“姑娘,想来我喊你一声妹妹估计是错不了的,不知你为何称我为姐姐?”他开口直言道,少了一开始的拘谨和羞涩,“就算我不是那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汉,但总还是个纯爷们吧,你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弄错吧?另外,你说二十余年未见,难不成我们很多年以前就认识吗?虽然我们之间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请恕我天生愚笨,我是真不记得到底在哪里曾经见过妹妹你。”
“姐姐目下凡胎肉眼的,”她淡淡地笑道,“已然不比往昔,自然是不记得当日的那番情景了。”
他心中突然一阵悸动,猛然想起她已经离开人世了,跟着他的那就该是她的魂魄了。既然是魂魄,自然就不是凡胎肉体了,就有了不能言说的神通,和他就不一样了,说的话自然要比他要对,他绝不能以凡人的眼光来看待她了。
“妹妹教训的是,”于是他很抱歉地说道,“姐姐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应该是一个世间饮食民女,当然不能和妹妹相提并论。妹妹既已登入仙界,倘若有何教诲,不妨直言,还望不要见外才好。况且既是自家姐妹,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对。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今天既然进了我家的门当然就是我家的人了,就更不必遮遮掩掩地有所保留了。”
“姐姐所言极是,”但见她丹唇轻启,又娓娓言道,“想当初我们姐妹四个同为泰山老奶奶驾下仙童,彼此一同起卧,一同侍奉奶奶,真个是情同手足不分你我,何曾有一日分开过?过往情景历历在目,眼下想起心绪仍波澜起伏难以平复。加之又在这里见到姐姐,真是亲都没亲过来呢。好姐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言罢,她竟有几滴清泪滚下,随即化在毒热空的气里,不曾有半滴落到地面,也是蔚为奇观了。
他以为她是久别重逢所以分外惊喜,流泪倒也正常,只是心中不免又记起先前的疑惑,忙又答道:“这些年我过得还好还好,妹妹大可不必过分挂念。方才你说我们姐妹四个,你既然叫我姐姐,看来我只是其中一个,那么另外两位又是谁,不知道妹妹能否一一告知?还有,我们是如何到了今天这步田地的呢?还请妹妹也一一道来,以解姐姐心中疑惑。”
“我们姐妹四个,姐姐排行第二,名唤如画,”她将面上淡淡泪痕轻轻拭去,转头又笑道,“妹妹我行三,叫如烟,还有大姐如诗、四妹如柳。虽然我们侍奉奶奶年深日久,却并未曾将奶奶的话听进心里,顽劣之心仍盛,对侍奉之事难免感觉有些无趣,又兼整日看各色人等前来求拜,听那诸多市井人物讲述凡间种种事情,思凡下界之心炙动,遂相约投胎下界,去体会一番那人间苦乐到底是何种滋味。”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00:15 +0800 CST  
此刻他心中自然是惊叹不已,惊的是他居然是天仙玉女保生真人宏德碧霞元君驾下童子,叹的是他当年怎么会有那等胆子干出私下凡界这等悖逆的事情,而且还是结伙下界,于是忙向如烟问道:“如烟妹妹,这私下凡间必定是那等罪不容赦的事情,奶奶那里怎会轻饶了我们?如何这些年就未见些惩罚?”
“这私下凡间当然是大错,岂可不加惩罚以示威严?”她神色有些凝重地答道,“但奶奶素来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对世人尚且乐善好施慈悲为怀,又怎忍心对我辈严刑酷罚,不网开一面呢?按律来讲,凡有私下凡间者,上天必在12岁之前把那下界者性命取来,所以世间有不少俊俏可人的孩童不到12岁便夭亡了,就是这个道理了。本来我们都不会活过12岁,只是奶奶体恤我们四个平日里一心侍奉她老人家,并没出过什么言差语错,也没有过什么闪失纰漏,所以才肯放过我们一些时日。不过,规矩还是规矩,奶奶虽然私下宽容与我等,但是那大道理是不可违背的。只要我们动了婚姻的念头,有了男女之事,这性命是必然要被取走的。今日我被撞街头,仔细算来还是因你一句话所致呢。”
他一时不解这话,急道:“这又是何道理?”
“方才说过的话,你转眼就忘到脑后了,”她佯怒着回道,粉脸却是十分可人,“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小妮当媳妇,这一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听到此处他一时语塞,当时和她错肩而过的时候他确实这样想了,但是他并未说出口啊。俗话说,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纵然心里有了些爱慕的意思,怎么就能算是动了婚姻的念头呢?他连她的手都未曾牵过,身子自然是摸都没摸一下,这也有点太冤枉人了。况且,有这等不好想法的人是他,要死也得是他死才对啊,怎么会轮到她死呢?
“你可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她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主动解释道,“这绝不是什么妄言,所谓心动即神动,不可不留意。你既留意于我,过后自然是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的。虽然你平日里想过的女孩绝对不止我一人,但正所谓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她们对你都毫无爱慕之情眷恋之意,你那些念头自然就算不得数了,充其量就是些小小的痴心妄想而已。况且你过往的种种想法都没有今天的心思这样重,都想到了死而无憾,妹妹我怎能不为之动心呢?今日是姐姐先动的婚姻之心,这不假,因此撞车的本该是你,但妹妹想着你既托生了个男儿身,比妹妹又略有些才情气概,青春年少的若是丢了性命委实可惜,所以妹妹我才甘心替你去死的。况且,你既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自然比妹妹我要坚强些,你能忍失去我之痛,我却不能忍失去你之痛,所以还是妹妹我先去为好。我向来无欲无求的,只是想着咱姐妹一场,苦当同苦,乐当同乐,才随着大家一起投胎下界的。现如今大限既已到来,回到奶奶身边自然也是应该的,我也未曾有半点怨言和遗憾。回去后我定会向奶奶忏悔认罪,领刑受罚,只求你们三个在凡间平安一生,能得善终,我便是了无牵挂,去得从容了。”
言罢,她的眼角似有朵朵泪花闪过,晶莹夺目,霞光闪闪,她连忙又拭了去,只不叫他看见。
闻听此言,他真是悲喜交加,同时又愧疚不堪。悲的是,这如烟原来是替他枉死的,而且还是因为他一句孟浪的话丢的性命,岂不等同是他亲手害死了她吗?叫他这良心现在往哪里搁呢?喜的是,她竟如此的有情有义,姐妹之情上面又多了一层夫妻之义,今生倘能得此一人心,生又何怨,死有何憾?虽得不到其生前之身,却得到了其死后之心,想来也甚是欣慰。只是他这今后的日子,乃是如烟妹子拿她的命换来的,他倘若不好好地珍惜,怎能对得起已然过世的她呢?他又想到自己平日里那些愚顽懒惰蠢笨不堪的言谈举止和所作所为,只恐怕会辜负了她的大恩大义和大情大爱,心中遂强烈地惶恐不安起来。
“妹妹前言曾提到,前身我们皆是女孩儿,怎么我就生了个男儿身呢?”有些话他是不好对她讲,于是便索性岔开话题道,“难道这投胎还有投错的道理?”
“姐姐你当然是个女孩身了,不然怎么能做我们的姐姐呢?那样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她收起哀婉的泪容,转言解释道,“姐妹当中你原本就有些男孩的性情,又背着我们读了几本杂七杂八的闲书,肯读书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好事,只是偏偏你这书读得又是粗枝大叶囫囵吞枣,正是应了那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俗话,半咸半酸的样子,言语行动起来就有些狂癫不羁的眉目,放肆起来比有些男孩子更不近情理,不可理喻。说起来甚是好笑,你投胎那日竟学着那世间的糊涂酒鬼,多饮了些供奉奶奶的仙酒,还偷了件男孩的衣服换上,说是既然去人间经历一番,再做女孩儿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索性去当一回男子,彻底地反串一把还倒更有些未可知的趣味。由是,姐姐就托生了个正儿八经的男儿身。想不到这一别就是24年,今年恰是姐姐的本命年呢。”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00:36 +0800 CST  
第4章

本命年往往是多事之秋,桂卿听到这里,对如烟的话又理解得更顺畅了些,心里的大疙瘩也已经解开了,但还有些小的问题不甚明白,于是又问道:“不知妹妹家住哪里,在世上的名字叫什么?日后我也好去祭奠你一番,也不枉我们结识一场。还有,我们这回算是互相知道彼此了解了,那如诗、如柳两位姐妹不知现在哪里,境况又如何,妹妹能否透露一二,以解我心中疑惑?”
“姐姐又发痴心了,”她有些幽怨地叹道,“天机怎可随意泄露?日后若有缘,你定会见到她们二位,倘若无缘,苦苦探寻又有什么意思?至于妹妹我嘛,姐姐那颗祭奠的心就足够了,不必亲往坟前烧纸点蜡。我的魂魄只能在这世间停留七日,且一日淡过一日,加之白天不能聚集,无法尽情言表,只有晚上方可传情达意窃窃私语,姐姐好生珍惜这几晚便是了。”
听到只有七晚的时间可以与美人共享,他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喜喜悲悲的。这位使他惊心动魄永生难忘的姑娘能够陪伴他七个晚上,真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而且她又是那么的温柔婉约和善解人意。但是,仅仅只有七个晚上,两人从此就阴阳相隔,彼此不能再见了,真是让人扼腕叹息肝肠寸裂。其实他们现在已经是阴阳相隔了,只是她的魂魄还不肯离开,他偏偏又对她留恋万分,所以他们才得以倾心相聚互诉心声的。惆怅片刻,他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于是问道:“妹妹仙逝,根由端底我已然明白,还不至于太过悲痛,只是你家中的父母姊妹等人,不知道他们该会伤心欲绝到何等地步啊?”
她闻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了,轻飘飘的身子也随着摇摆起伏一晃一晃的,凝噎半响后,她断续诉道:“我死后方知生前事,今日大限到来原是无话可说的,只是难为了我那不知缘由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妹妹,尤其是生我养我二十来年的爸爸妈妈,他们但是想我也会想疯的,是我对不起他们呀,怎奈天命又不可违。”
他心中波涛翻滚,实在不是个滋味。他想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因为她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真理。这为人父母的养了二十来年水仙一般的大闺女顷刻间说没就没了,连句贴心的话儿都未能留下,怎能不令他们痛不欲生五内俱焚呢?再坚强的人也扛不住这种剧烈的打击啊。
“妹妹能随我而来,”劝既劝不得,又不忍心见她如此悲不自胜,他只能强忍泪水言道,“想必也能到自己家中去看一看,不如你快速回家吧,也不知你那爹娘现在知不知道你已经出了事。方才我叫妹妹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姓是名谁,妹妹非说天机不可泄露,倘若我不知道你家,就算是想去孝顺一下叔叔婶子,恐怕也找不到地方见不到人啊。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你走了,我理当去尽一番孝道的,哪怕只是看一眼,心里也能略微好受一些呀。”
“多谢姐姐挂心,我自会分身回家的,”她继续哭道,“我知道姐姐爱惜妹妹,怜惜我的父母,不过倘无半点缘由说法,姐姐也不能够去替我去尽这孝道的。身后万事皆由天定,姐姐亦不可勉强,一切自有缘法,就顺其自然吧,怪只怪妹妹我没有那个命罢。”
他见她稍稍能够对其父母的悲痛有所释然了,心中便略微宽慰了些,然而又听见她说到命这件事,心中到底有些不平,于是又问道:“妹妹说天命不可违,又怪自己没有那个命,我也常听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样说来,难道世间的一切皆是上天注定的吗?那人活在世上还能有什么主动作为的余地?人的作为和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比如眼前这事,是我动了婚姻的念头,妹妹有心替我去死的,那撞你的驾驶员难道就该着去撞你吗?既是注定要撞你,那个人岂不是躲不开绕不过这个坎了吗?他既然无法逃避这个灾,那他又何罪之有呢?如果没罪,那撞人岂不是白撞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01:57 +0800 CST  
“妹妹方才所言也是信马由缰,随口说说的,”她见状赶紧又立起身子来,细细解释道:“倘有不妥之处还望姐姐千万不要迷信,若因我一番歪理谬论误导了姐姐的青春,实在是妹妹的罪过。如今我俩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是当日在奶奶驾下无心听法懒于研修的结果。今后定要谨遵奶奶教化潜心修行悟道,以图不入沉沦不堕地狱方才是好呀。”
很多事情并非越辩越明,有时候讨论的多了反而会使大家都越陷越深,就如同双方都在努力地挖坑想要埋掉对方一样,你挖坑埋我,我挖坑埋你,其结果多是彼此更加坚定了自己原先的错误主张。他这人原本就不善于和别人争辩,今日只是就心中多年的疑惑向这位已然成仙的妹妹请教一番而已。因此,话说到这等地步他也就无心再与她继续刨根问底地追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了。
此后,她款步向前,衣裙飘香,呼气如兰,嘴上徐徐道来:“我们前世虽为姐妹,但今生姐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因此这几日我还是叫你哥哥吧。常言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既倾心留意与我,又发下那等重誓立志要娶我为妻,妹妹岂敢拂了哥哥的盛情美意?今日花好月圆万籁清寂,妹妹愿意尽心陪侍哥哥同眠共寝,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可与不可的倒不甚要紧,”不等他答话,她又羞涩万分地低头申明道:“只是万望哥哥不要笑话妹妹不知羞耻才好,不然的话妹妹真成了那等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人了,纵然是从人变做了鬼,也是无地自容难以进退的。再者,我为哥哥而死乃是我心甘情愿的,倘若哥哥嫌弃,那我岂不是让我白白地丢了性命,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些。”
他听到此处,胸中阴霾之意渐无,悲伤之情慢去,不禁心摇神驰起来。他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了。美貌如兰、气质比仙、才情不俗、通情达理的一个姑娘家,居然会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间就成了他的人了。想都不敢想的美人顷刻间就来的他的跟前,且要主动投怀送抱,他被彻底震撼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妹妹既然愿意,我当然愿意了,甚至还怕求之不得呢。至于笑话一说,妹妹完全是多虑了,哥哥岂敢耻笑妹妹?如若那样的话,岂不是连我自己都看扁了自己?你这哥哥二字叫得很对,我心中听着很是通透,又甜又脆的感觉,把我的骨头都给叫软了,竟然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当意识到这种肉麻的话都脱口而出了,他又觉得自己忒有些唐突和粗鄙了,于是脸面不禁红了起来,待他想要把那红向黑暗处隐藏起来时,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了。他转念又一想,这郎有情妾有意你情我愿的好事,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想那《诗经》里面描绘的男欢女爱的场景,何其纯真质朴生机勃勃?哪有半点酸腐俗气矫揉造作的意思?譬如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再如那“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美得真是令人击节赞叹拍案叫绝,和所谓的庸俗下流一点也不沾边。
想到此处,他不免振作起来。
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此时已然通晓他对她的爱慕和亲近之意,他亦明白她对他的欣赏爱惜之情,彼此之间毫无间隙,浓情不表自白,蜜意不言自明。他思定之后,便跃身而起,大胆牵住她的盈盈细手,相视一笑,低头对她耳语道:“现在屋里燥热不堪且空气沉闷,外面天色微昏尚未入夜,不如我们去村子东边水库上的小亭子去坐一会吧。”
她欣然同意,含羞带笑地随他出了家门,往东边大坝走去。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02:35 +0800 CST  
第5章

七夜之中,和如烟之间的事情自不需细说,桂卿心中明镜一般。但是在他父母看来这孩子真是中了邪了,而且还邪乎得不轻,没了好歹。他白天总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的,既不愿帮家里干活,也不想外出找伙计朋友玩,旁人就是喊他三声他也不带搭理人的,耳朵里和塞了驴毛一般。晚上他都是出去半夜方才知道回家,即便到家之后也是倒头便睡,是事不问,而且一睡便做梦,梦中还时常胡言乱语的,旁人也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平时有事没事他还老是抿着个嘴傻笑,和个傻子差不多。
对这些异样的表现他自己不以为然,但是在他父母看来,这几日他的确是越来越不人不鬼了,早上起来也懒于清洁换洗,整日里显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对旁人的话多数都置之不理,逼问急了勉强回应几句也是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的。而且,他憨傻的程度也一天比一天严重,到了第七天竟然直接赖床不起了,就那样半睡半醒地躺着,口角些微流诞,眼光略显呆滞,精神隐约恍惚不定,口中还不时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父亲张道武年五十,小时候只断续上过几天小学,略微识得几个字,勉勉强强能看看《说岳全传》《三侠五义》之类的闲书而已。他一辈子都是劳碌的命,年轻的时候被征调去修过水库,挖过大河,干过农村的建筑队,给乡上的煤矿拉过地排车。他后来又买了头小毛驴赶起了毛驴车,而且一直干到现在,驴子都换了两头了,他还是丢不下赶毛驴车的活计,因为别的营生他已经学不过来了。虽然村里也有几部拖拉机可以搞运输,但是北樱村的道路并不好走,毛驴车依然有用武之地,所以他那个“毛驴大爷”的外号依然响彻全村。他和他的那头全村唯一的毛驴,几乎都成了村里一道别致的风景,一个旧时代保存下来的活标本了。
母亲薄春英和村里大多数妇女一样,除了干好园里和地里的农活之外,还养着一头猪和几窝兔子。她身材高挑,骨架较大,一双让人又喜又恨的毛桃大眼闪闪生风,灼灼照人。她的容貌算得上是端庄耐看,不甚无聊,同时整个人看起来又不失某种难得的陈静。她颜带笑容却又不容旁人打笑,简单陈陋的衣着打扮掩盖不住她骨子里的铮铮气概,那种原本属于男人的气概。俗话说,高高的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而她不光是门面好看,干起农活来也是个行家里手,不比一般的庄稼把式差多少。当年,她主要是因为家庭成分不怎么好,所以才“下嫁”给了张道武,但这“下嫁”却丝毫没怎么影响夫妻二人的感情,地主千金和农家汉子的结合倒也般配和互补。二十多年来这日子过得虽然十分清苦贫瘠,但是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也算是乐中有苦苦中有乐,各种滋味都全了,而且他们的三个孩子都还算争气。
几天以来,对桂卿的这种境况,老张两口子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下里也商量过多次怎么办才好。这期间他们也喊过他几回,让他上医院去看看,可他死活不去,说自己啥毛病没有,干嘛要没事找事去医院。他又说自己什么心事都没有,纯粹就是他父母两人想多了,要他们不必操心挂念,言语中已经带着些烦腻急躁的意思。他现在就是个好歹不知的东西,鬼迷了心窍。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24:00 +0800 CST  
父母知道,他这孩子虽然一直都很实在听话,但是从小也不免有些执拗拧筋,不可理喻。不过让人放心的是,每回到了紧要关头,他倒也能突然地就回心转意,不是那种非得撞了南墙才知回头,或者撞死在南墙也绝不回头的人,因此他们向来对他也不是太担心。只是这回的情况大不同往日,看着不像能够自己好起来的样子,于是这天一早,薄春英就劝他道:“我的儿唻,恁娘知道你没什么大病,去不去医院看看也无所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呢,我听说县城北关天主教堂有个神父,看这些闲情的事很在行,怪拿手的,咱就当去逛逛,我带着你到那个教堂让神父经经眼看看,他说得对咱就信他的,不对咱不听就是,你看怎么样?”
张道武也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看到父母一边为自己的事心忧如焚,担心得要命,一边又怕说话不留意刺激到了他的可怜样子,他心痛极了,于是鼻子一酸,险些就落下泪来。他诺诺地说道:“那行,娘唻,我这就跟你去,有事没事的,去看看罢。”
薄春英听得此话,心中一块石头瞬间便落了大半,她慢慢地寻思着:“这孩子既然能同意去看看,就证明他还不是太糊涂,这病就算好了一半了。他到底是个不忍心看爹娘吃苦受累的好孩子,即使是勉强自己,他也要顺着爹娘的意思来。”
其实,在当时的青云县农村,大概以桂卿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为分水岭,往前的孩子多称呼父母为达和娘,或者爷和娘,而在那之后出生的孩子,几乎全部改口喊爸爸妈妈了。他很小的时候,他父母曾经开玩笑问他,是愿意叫爸爸妈妈,还是愿意叫达和娘呢。结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叫达和娘,说叫达和娘比叫爸妈更亲。于是,他就一直称呼父母为达和娘。他弟弟张桂明是个好孩子,也随了哥哥的叫法。而他的姐姐张桂芹,则一直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桂芹的理由是:叫爸爸妈妈显得洋气,爸爸妈妈听着应该更开心。所以,他们姐弟三个对父母的称呼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女孩子一口一个爸和妈,男孩子一口一个达和娘,各自叫起来倒也别有一种情趣。
县城离桂卿家大约有15里地左右,路上他和母亲轮流蹬着家里那辆劳苦功高的三轮车。前半程多是山区小路,高岗下洼,崎岖不平,把那三轮车颠簸得受了好些内外伤。不过好在它老当益壮,很有些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志气,既没有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没有被尖锐的石头扎破轮胎,而是信心十足地载着母子二人进了县城的柏油马路。
过了梅花山,向西行到永平路的尽头,再向北拐上崇仁街,这车无暇欣赏城镇的热闹与喧嚣,很快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天主教堂,圆满完成了它的单程使命,趴在门口一颗大槐树下休息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24:20 +0800 CST  
这个教堂很是好找,因为它是方圆几十里广大信徒心中的圣地,略一打问就寻到了。它有一个朝东开放的小门脸,门头上方安稳地嵌着整块的雕花大青石,雕工精湛,古色古香。据说这雕花大青石乃是当年建造教堂时,从一个北边不远处一个衰败大家族的老院落处买来的,看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建筑物,都明白有粉往脸上搽的道理。进入院落,但见一座高阔宏伟的哥特式建筑耸立在庭院的西边,占据了大半个院子,把北面的几间普通瓦房给比下去了,而那瓦房才是神甫日常起居会客的地方。
进了瓦房堂屋,只见负责给人瞧病的神甫大约七十岁上下年纪,清瘦挺拔,没有胡须,比较干净,活像一株秋天的云杉。待这位老神甫看见屋外的人影后,竟然很随和地从躺椅上站起来主动和桂卿母子打招呼,让母子二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毫无压抑局促的意思。想来这巫医不分不只是中国的光辉传统,洋人也不能免此俗,所以这座教堂一直以来在救人灵魂之余,从未丢掉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不忘救人身体。难怪近年来这里信徒日众,影响益广了,这位亲善祥和的神甫就是教堂最好的活广告。
在仔细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之后,神甫便招呼来他的一个小跟班,要那人拿出一套带着红绿电线的东西来摊开。他把一根带细电线的银针平着刺进桂卿的头皮,把另一根同样带细电线的银针刺向桂卿的大母脚趾头。瞬间,一股肥壮无比的灼灼电流,从桂卿的头顶贯通到他的脚趾,仿佛一股强大的气团把多年熏堵的老烟筒强烈地清理通畅一般,令他感觉格外神清气爽。然后,神甫又换着刺了桂卿另一只脚的大拇脚趾头,他又被爽爽地电了一回。从电流的强度来看,神甫把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既不会太弱起不到治疗作用,又不会太强把人电伤。这情形正如《登徒子好色赋》中形容“东家之子”的名句一样,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物理疗法当然要配合化学疗法,正如生理治疗少不得心理治疗一样,神甫又安排小跟班拿来两瓶他独家配制的胶囊,嘱咐桂卿一定要把胶囊咬碎了之后,再用温开水吞服。同时他又交待道,每日晚上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分别放在太阳穴上热敷一阵后,趁着温热把鸡蛋吃下去。桂卿和母亲把神甫的话都一一答应并记了下来。
神甫的生意看来不错,后边紧接着又来了几个瞧病的人,薄春英在瓦屋里面停留了一阵,想看看后边那几个人是如何治疗的,而桂卿则信步走到院子里,想仔细瞧瞧这座陌生而又新奇的教堂,因为之前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那做礼拜唱赞美诗的大房子坐西朝东,周身都刷着黄色的涂料,颜色鲜明倒是鲜明,只是让这座久远的建筑少了不少沧桑古朴的韵味,多了些不伦不类的感觉,本来是保护的措施,最后却造成了大煞风景的结果。不过在那些虔诚的信徒心中,它这些外在的形式应该是不需要计较的东西罢,他们看重的该是心中的神。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架,比例很是协调,庄重严肃地立在山墙顶端,告诉众人这是耶稣的领地。
那扇居中的拱形红色大门此刻虚掩着,竟然是油漆斑驳,但却显得十分苗条玲珑,犹如两位油画中西方的女模特。
桂卿想这扬善播福之地应该是虚怀若谷且大开方便之门的,该是随时欢迎任何一个灵魂进入的,于是就轻轻地推开那门,走进了教堂大厅。
但见西方大墙上,是三幅巨大的彩色画像,画着那传说中著名的人物。一排排高背椅子整齐地站立着,如同等待检阅的队伍。上午金色的阳光从南墙上高大的五彩玻璃窗映射进来,又从东面山墙上的高窗直射进来,令整个大厅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一种庄严神圣而又温暖充盈的感觉,如刚才通过身体的电流一般,刹那间涌上了他的心头,过往的种种艰辛和磨难都不请自来,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重一重地淹没着他的心智。他不曾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竟是如此这般容易被感化被召唤,心里充满着说不出的千种滋味和万种感慨,他只恨自己来晚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24:36 +0800 CST  
第6章

就在不经意间,桂卿看到前方的神像处,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做着清洁工作。那个妇女虽然衣着简朴未作什么打扮,而且动作十分轻柔协调,就像一只灰色的家猫一样无声无息,但是仔细一看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绰约风姿和无限魅力。她默默地虔诚地在那里忙碌着,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活计当中,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刚进来的年轻陌生人。
他仔细地看了看那个清瘦简约的身影,又抓住机会认真地从侧面辨识了一番她那美丽脸庞,然后猛然发现,那人竟然是他高一的语文老师王文兮。除了衣着和神情变化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之外,王老师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不见了从前那种丰腴迷人顾盼多姿的撩人意味和独特风格。
由于老师教过的学生太多,所以老师未必记得住学生,但是学生通常忘不了老师,尤其那些很有特点的老师。他是绝对忘不了王文兮老师的,因为当年王老师不仅非常赏识他,而且还是那种佩服加爱惜的赏识,就如同一个善良纯真的知心大姐,对待自己亲爱的弟弟一样。他曾经在一篇自拟题目的作文中,写了一些关于国人信仰问题的东西,王老师看了之后大加赞赏,课后把他叫去办公室单独交流了好半天。他当时很是诚惶诚恐惴惴不安的,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见识浅薄的年轻人不知晓世道深浅,又带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绪而匆匆写出的一点小看法而已,完全担当不起王老师的厚爱和美誉。但那时王老师却用她那双清澈明亮顾盼多姿的眼睛,再一次地告诉他,他写的那些东西,至少在他那个年龄段,在那种毫无参考资料可以借鉴的情况下,还是很有价值的,因为那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而当时很多同学都精于计算却疏于思考。他当时隐隐地想着,这爱思考大约也不是什么好事罢,但是又不忍扫了王老师的兴致,于是就随随便便地附和了一番,并配合着王老师的感受恰当地谦逊了几句,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就着作文的内容又深入地阐发了一通所谓的意见。本来他是希望藉此一番有些自高自大的言论来尽快结束这场非常意外的师生间的切磋的,但是事与愿违,那王老师仿佛遇到了知音一样,大有相见恨晚之态,又多说了一些她思想的结晶和成果给他。如此一来他更是享用不了了,只可惜不能立马询问一下敬爱的王老师,吃不了的东西能不能打包带回去。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王老师可是个不折不扣分量十足的大美女,刚刚新鲜出炉的师大毕业生,如果抛开对交流思想这件事情的无妄担忧所引起的隐隐不安之外,能和这位童心未泯性格活泼的美女老师聊聊天还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他年纪不大,心思却不小。
文兮啊,文兮,真是人如其名。
周敦颐曾写过“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千古名篇。他当时觉得,这王老师像极了那位宋明理学开山鼻祖眼里的莲花,于是也就谨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信条,选择了从远处默默欣赏莲花的路子,生怕自己的粗鄙愚顽亵渎了她那朵高洁圣美的莲花。
老师是用来敬重的,真不知道这句话害死了多少人。
近师情更怯,不敢问旧人。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25:00 +0800 CST  
当年那个一说一笑,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妩媚和欣喜表情的王老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把在教堂打扫卫生这种小事都视作神圣事业的静谧的清洁工。空中舞动的灰尘,突出了阳光的路径,也突出了清洁工辛勤劳作的身影。她那散落在脸庞和颈边等处的头发,也仿佛披上了一层异样的光辉,这光辉就像早晨草叶上露珠反射的光泽,清新、纯粹、晶莹。没有人会忍心打搅这份景象,他也就悄悄地退出了教堂。
回家的路上,他断断续续地回忆着王老师过往的点点滴滴。语文既是最好教的课,同时也是最难教的课。若教得好了,学生能体会到五彩斑斓的人文美感,并且考起试来也毫无压力,如同去旅行一般,走着玩着欣赏着就到目的地了;若教得差了,学生听起来则味同爵蜡,渐而对这门课望而生畏,想努力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多少理科高手都栽在稀里糊涂的语文上面。在教语文课方面王老师无疑是最成功的,她经常采取分角色朗读或者编排小话剧的方式来授课,而且讲解起课文内容来也是感情丰富,剖析到位,特别引人入胜。另外,她还大量引进相关联的课外知识到课堂,大大地拓宽了学生们的视野,提高了大家的学习兴趣。
“若是在古代,”她曾这样说过,他记得很清楚,“你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着也得考个秀才举人之类的功名了,或者少年得志,考个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也未可知。所以说,你们现在也算得上是半个知识分子了。而‘分子’通常都是不稳定的,喜欢做‘布朗运动’。你们现在思维敏捷,记忆力好,正是进行‘布朗运动’最激烈的年龄,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的青春。要在发挥‘分子’动能的基础上,保护好自己,不能乱了方向。如果方向错了,跑得越远越快,就越麻烦越危险,那就成了标准的危险品。如果不思进取,浑浑噩噩,一事无成,那又成了废品。只有端正方向,顺应时代,奋发有为,才能成为这个社会的合格品。”
“世界是单纯的,在我们眼里是单纯的,”她也这样说过,他同样记得很清楚,“世界也是复杂的,在有些人眼里是复杂的。你们不要用自己的单纯去妄自揣测别人的复杂,切勿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们可以不为善,但千万不要去作恶;当你们不能阻止恶时,你们至少可以选择沉默,在关键时刻甚至可以选择生病。要做一个‘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轻施于人’的人。把一粒好的种子保存下来,才能有机会张成参天大树。一块地里,禾苗多了,杂草自然就少。你们都是好的种子,你们要去占领广阔的天地,不给或者少给杂草机会。当然,你们自己更不能变成杂草。”
之后,她又讲述了一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或者诸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道理,很是打动人心,使人如入芝兰之室。而这些,都是好多语文老师不屑于讲,或者想讲而讲不出来或者讲不到位的东西。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25:17 +0800 CST  
当然,好事者从来不乏其人,有人认为王老师上课简直是胡诌八扯,不入正路,不仅不能传授正儿八经的教学内容,还经常离题万里,满嘴跑火车,害得他们考试都找不到重点。这些牢骚和抱怨,甚至是污蔑和指责,日久自能传递到校领导耳朵眼子里去,似乎领导的耳朵也特别擅于接收此类的信息。于是,在很多时候王老师不得不用她那抑扬顿挫且婉转百回的磁性嗓音,在课堂上高声诵读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经典段落,“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每当王老师那饱含激情魅力四射的诵读声响起在课堂的时候,喜欢她的,不喜欢她的,都会认真地感受她的那份真情,而她能够熟练背诵的经典段落还有很多很多。那些大段大段精彩的段落,也许平时学生们读的时候往往不以为然,但是经王老师的秀口传播出来以后就显得非同凡响了。正如戏曲名段一样,也许人人都能哼哼几句,但是从名角口里唱出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高二文理分科之后,王老师就不再教桂卿他们班了。桂卿还记得,王老师非常喜欢崔健的摇滚歌曲,特别是那首《一无所有》,她曾经想专门拿出一堂课来讲讲这首歌曲,可惜她不是音乐老师,最终还是没能越庖代俎。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25:30 +0800 CST  
第7章

吃完晚饭,服下神甫开的两粒土制胶囊,滚完两个烫人的热鸡蛋并吃下之后,桂卿在母亲大人的要求下,踱着抽去了大部分精气神的脚步,去村子东边奶奶家去玩了。因为他们姐弟从小就爱往奶奶家去,所以这回薄春英希望他能去那里散散心,省得老是在家里窝着,她看着都难受。
北樱,这个美丽淳朴宁静自然的小山村,依山面水,风景迷人,清秀婉约,韵味悠长。它北面的山坡上长有许许多多的樱桃树,另外还有少部分的山楂、核桃、板栗、花椒等果木间或生长在其中,剩余的地盘则被不计其数的酸枣树、荆条等灌木牢牢地占据了。村前的水库碧波荡漾,温润如玉,洗涤着小山村清幽飘逸的灵魂,滋润着小山村淡雅别致的灵气。整个村庄东西狭长,南北短促,所有的住房全都依山而建,顺势修成,不占用一点好地。
因为村子东边青石垒起来的旧房子里,住的人多以老头老妈妈为主,而村子西边砖瓦盖的新房子里,住的人则以年轻家庭为主,所以东半个庄子就被叫做“爹庄”,西半个庄子自然就是“儿庄”了。桂卿的家正处在“爹庄”和“儿庄”的中间位置,且靠近村南大路。再往北不远,就在村子的中间,是他家的老宅子,大概已经有四五年不住人了。
奶奶已经七十多了,是个典型的小脚老妈妈,此刻正在门口那棵大核桃树下和一帮子老邻居纳凉,拉呱。一只老态龙钟雍容浮肿的大黄猫懒洋洋地趴在她的小脚边,半天想起来就打一两下呼噜,表示一下它的存在,生怕别人在夜幕里因为看不见它而踩它一脚。奶奶家附近几乎全是石头房子,只是有的是草屋顶,有的是石板屋顶,只要不被屋里偶尔杀出的蝎子蜇着,其实夏天住在里面也并不是太热,不比新房子差多少。桂卿因为小时候也没少在里面跟着爷爷奶奶住过,所以他对这种石头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
奶奶的一只眼睛是瞎的。
当年桂卿的四叔张道才去当兵,并且在1979年春天奉调去和越军作战,作为一名通讯兵,他后来牺牲在了遥远的南疆,当时老张家的这个四小子才刚刚20岁。他老人家知道消息后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最后硬生生地哭瞎了一只眼睛,也没能见到她最小最疼爱的儿子一面,“小四孩”年轻稚嫩的脸庞永远地留在了老人家的记忆深处,不敢轻易翻腾出来。
大规模的战事结束后,许多士兵复原回家了。在村前樱峪水库大坝的南头有一个自然村,叫南樱村,那里也有一名参战士兵,叫田福安,是家里的老三,外号“小匪”。他运气好,命大,竟然带着军功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乡。他是特务连的,当时和张道才编在一个大部队。虽然他们俩不在一个小分队,但是互相之间都非常了解,而且关系处得也很好,因为南樱村和北樱村之间仅仅隔着一个樱峪水库,可谓是一步两个庄。
这田福安的本事好生了得,他一个人光在战场上徒手生擒的越南士兵就有三个,开枪击毙的那就更多了,而据说这些越南士兵都非常狡诈、凶猛,不好对付。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2:33 +0800 CST  
身材高大魁梧十分健硕的田福安复原后,被分配在了乡政府工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乡领导居然安排他这个大个子英雄去干计划生育工作。这位战斗英雄扛起枪杆子打仗,撸起袖子来玩擒拿格斗,那是一点都不带含糊的,就是在农村地里抡起镰刀割麦子,扬起撅头刨棒子,那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可是让他搞计划生育工作,确实有点太难为他了。一个是他自己心里本身就有抵触情绪,不想干这行,再加上家里人都认为干这行也不是什么积德行善的好营生,还会得罪亲戚邻居,落下一辈子的骂名,怕他那冒死得来的好名声葬送在工作中。于是,在硬着头皮犟捏着鼻子干了几个月之后,他给领导提出想换换岗位,干干民政或者治安之类的工作。他满以为他的要求很合情合理,领导肯定会同意的,没想到领导不仅不同意给他调换岗位,而且还狠狠地批评了一番他的工作态度问题,指责了一通他的业务能力问题。他是个天生的直性子,文化水平有限,玩心眼子不行,也不懂什么变通和迂回,于是当场就和领导拍了桌子,骂了娘。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目无领导、作风野蛮、工作消极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头上,后果可想而知。
发怒,本来是一种结果,最后反而成了原因,成了他表现不好的主要原因。一个农村的耿直青年想和乡镇的“政治家”掰手腕子较量,那绝对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不知道天高地厚。不久之后,随着头上战斗英雄光环的逐渐淡化和退却,他就被合理合法地给边缘化了,继而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人物爱上了喝酒。参军前,他是不喝酒的,因为家里穷,吃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让他打酒喝。打仗之前作动员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喝酒,那是喝的壮行酒,喝了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复员后喝的酒,那是工作酒,大家都猛喝,他也猛喝。在乡里被排挤了之后,他喝的是郁闷酒,是糟心酒,因此越喝酒越稠,越喝话越粘,越喝越喝不明白,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惹人喜欢了。
不过,在不太招人待见之前,小匪同志倒是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那就是娶了桂卿的二姑张秀珍当老婆。
当时,小匪同志年轻力壮,后生可畏,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显得很是英俊潇洒,干练异常,他经常来北樱村看望牺牲战友的父母,说他就是张道才的亲兄弟,让桂卿的爷爷奶奶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桂卿的二姑张秀珍在悲伤和感动之余,时间长了也逐渐喜欢上了她四哥的这位生死之交。她愿意听田福安讲述四哥牺牲时的情况,愿意听他回忆战场和部队上的事情,仿佛四哥并没有真正走远,随时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坐着火车胸戴大红花回来,正如他以前参军走的时候那样。四哥如果能回来,也一定会给自己的妹妹带一个海南岛的椰子,因为他开赴战场前就在美丽的海南岛当兵,他曾经来信说过,一定要让自己的爷娘和哥哥、姐姐、妹妹都尝一尝那种稀奇东西……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2:50 +0800 CST  
正是有了张秀珍温顺柔和的驾驭、扶持和规劝,田福安才不至于在和领导日渐分崩离析的关系问题上越搞越糟,进而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所以最坏的结果在最初几年并没出现。田福安慢慢地学会了在工作中去当一个狗熊或草包,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无论内心愿意不愿意,都一定要去当英雄,仿佛不往前冲就对不住自己那块英雄的牌子,正如喝酒的人因为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而拼了老命也要喝下去一样,尽管自己心里未必就多么想喝。
奶奶在和大家讲“九斤的猫能降千斤的鼠”的故事,尽管很早以前桂卿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奶奶每次讲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引人入胜,所以这次他还是老实地坐在旁边一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长条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听起来。
奶奶笑眯眯地说:“俺家的劳动力也来听故事了。”
故事中讲到,在古时候人活到六十岁是要被活埋的。对此,老邻居们不免又七嘴八舌地感慨一番,说要真按照古时候的规矩,他们这些老家伙早就该活埋了,现在能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满足了。大家头上的核桃树叶子不时摇动几下,以示支持老人们的意见,并认为老年人比树上结的核桃还珍贵,不该被活埋。
桂卿想,倘若六十活埋,那他的人生岂不是已经活了三分之一还拐弯了,而且这二十多年他也没什么成就,只是刚刚从一所普通大学的水利工程系毕业而已,也没能耐找到个像样的工作,真是愧对奶奶送给他的“劳动力”称号。在他眼中,“劳动力”是顶天立地的概念,要能进得了园、上得了地、做得了饭、赶得了集,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才能称得上“劳动力”。而他却分明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学没上出啥名堂来不说,就连农活也没学到手,除了大概知道小麦、玉米这两样大路边作物的收种日期外,其他的杂粮和园里的各种蔬菜,他连最基本的播期都搞不懂,撑破天了也就是能帮着家里放放羊或者喂喂驴和兔子,以及在农忙时打个下手而已。
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毕业的事情,所以在帮奶奶把她蚊帐里面的蚊子赶走之后,稍微又在奶奶那里歇了一会后就回家了,全然不像四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来给奶奶报喜时的劲头。
那年夏天,奶奶在她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正和一帮老妈妈推牌九呢,在得知他考上了大学之后显得非常镇静,但是这镇静里面已经浸润满了浓浓的自豪和喜庆,仿佛她的孙子考上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也理所当然地高兴,像吸烟一样,把这个消息吸进了自己的肺里,然后又通过血液运送到全身各处,要所有的器官都来分享这份快乐。她年纪太大了,自然能沉得住气。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3:08 +0800 CST  

楼主:苏晓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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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3-12 16:49:2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29 23:04:0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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