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

这是我新近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发在这里,希望大家喜欢它,出来天涯混,还不到一个月,对这里的规矩不熟悉,请各位网友多指教,多支持。本书是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喜欢纸介质图书的读者可以在网上买到。报刊上有一些相关的评论,我也陆续发在这里。供大家阅读时参考。

梁晓声序:情怀的力量

我一向觉得——对于文学,情怀是有特殊分量的。好的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流淌着真挚的情怀,如血液流淌在人的身体里。一首诗,一篇散文是这样,一部小说尤其是这样。

今年春节期间,我在外地,随身带了泽俊先生的书稿《工人》。我清楚地记得,读罢《工人》是初三,上午10点左右。
至今,读罢一部好作品仍会使我激动不已。
当时的我便是那样。
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交流感想的人,忍了几忍没忍住,于是拨通了泽俊的手机,告诉他我已经读罢了《工人》。
千里之外的他期待地问:“达到小说的及格水平了吗?”
泽俊一向是谦虚的。
我说:“好。很好。非常好。”
除了那短短的几句话,我竟不知再从何说起。好的小说往往会使刚读过它的人失语,能具体地说出好来是失语过后的事。
泽俊又问:“怎样进一步修改?”
我说:“作品当然是越改越好,不过,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不论出版还是发表,应都不成问题,而且必定会引起关注……”
除了笼统之印象,还是谈不出具体感受——那真是一言难尽的。

泽俊是盲文出版社的副总编。他负责出版过我的两部集子,由而我们认识了,遂成朋友。他厚道,为人诚恳。并且,对世事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写作是他最主要的业余爱好。很可能,还是唯一的。
他多次对我说,打算写一部工人题材的长篇小说——说到“工人”两个字,他总是流露出极深厚的感情。工人阶级对中国的伟大贡献令他肃然起敬;他们“下岗”时期的种种困厄处境令他感同身受;他们至今分享改革成果之少每使他焦虑万分。
而我,也是的。我和他一样是工人的儿子。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年几乎同时下岗。
“工人”二字对于泽俊犹如上帝,乃是他的情怀脐带。
谈到最后他又总是会信誓旦旦地说:“我要为中国工人立传。”
我当然鼓励他。但老实说,对于他究竟能写出一部怎样的工人题材的小说,心中是不免存疑的,拭目以待而已。盖因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从49年到90年代,差不多可以说是一部中国农村小说史。90年代后,小说在题材方面骤然丰富,如礼花绽放。工人题材的小说,却仍少之又少。优秀的更少。中国之大多数作家,长短都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纵使完全没有,海量的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加上电影电视剧,也会使作家们易于间接地吸收了解。
农村于是成为中国文学的家园和苗圃。
中国当代作家普遍缺乏对工人群体尤其是从前年代的工人群体的认知。直接的和间接的认知都缺乏。连我这个工人的儿子也是——蒋子龙是极少了解工人的作家。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作家中的宝。
现在,终于又出现了一位于泽俊。
泽俊笔下的三线工人群体,与子龙所了解的工人迥然不同。子龙笔下的工人是生活在城市里,工作在车间里的;泽俊笔下的工人,却是经历了背井离乡的,携家带口落户于广阔的风沙漫漫的西北天地间的,如同庞大的负有神圣之迁徙使命的特殊部族;如同转战一方的千军万马的大兵团……
我认为,于泽俊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夙愿。
我认为,他写出了一部工人题材的《白鹿原》。

对于《工人》这样一部小说,我可评论的方面很多。但我决定不必都写入序中。
我真诚地向广大读者和文学评论家们推荐《工人》。
我一点也不怀疑广大读者必会像我一样喜欢这部小说,为作者流淌在字里行间的真挚情怀所感动。
我深信《工人》必受评论家们的好评。
我甚至认为,下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时,《工人》必具有不容忽视的角逐力。
终于出现了这么一部工人题材的好小说,如果我是评委,将毫不犹豫地投它一票!
最后我只评价一句——《工人》具有史诗性质;我因它哭过了……

2011年4月24日
于北京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19:00 +0800 CST  
000 缘起
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燎原》,故事里的地下党员对工人们说,工人很了不起,工人两个字合起来是个天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确撑得起天,只要我们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从衣食住行,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乎样样都离不开工人的劳动,离开了他们,我们就没法生存,他们确实很伟大。但是在《燎原》的故事发生的时代,中国的产业工人只有200万,占4亿人口的0.5%,还是一个十分弱小的阶级。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发展,中国工人阶级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几亿人的群体,真正成了社会的主体。他们曾经为我们这个社会创造了和正在创造着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在推进着社会的进步与文明,但是他们得到的却很少很少。社会对他们的关注度很低,吸引人们眼球的总是那些明星、富豪,而这个拥有几亿人口的阶级仿佛不存在一样。
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亲是工人,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无一例外地全都当过工人。我唯一的女儿恰巧是在五一劳动节那天出生的,于是我就用工人二字给她起了个名字,单名一个仝字。一提起工人二字,我就会想起埋葬在黄高原上的父母亲,想起我那已经下岗十多年的姐姐、弟弟和妹夫,想起父辈的叔叔大爷们那一张张憨厚朴实的面孔,想起我的那些和我弟弟妹妹同样命运的中小学同学。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精彩辉煌的人生和传奇般的经历。他们的命运可悲可叹,可歌可泣。想起他们,我就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安,总觉得欠了他们什么,所以我要写这部小说,为他们立传。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20:03 +0800 CST  
001第一章 私奔
故事要从我母亲出生的那一年讲起。
母亲不是工人,但她是工人的妻子、工人的母亲,在一张工人家庭的全家福和整个工人阶级的全家福上,她一直和父亲并肩占据着中心位置,因此,你不能不承认她是工人阶级中最重要的成员。
1919年,我的母亲出生在北京顺义县的一个普通农家。母亲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母亲来的不是时候,已经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的外祖父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一狠心,把她送了人。当年北京城里有个富商,姓沈,老家是山东河阴的。沈老爷很有钱,在老家有妻室,在北京也娶了两房姨太太,可是这些太太姨太太们肚子都很不争气,一个个只生女孩不生男孩,眼看沈老爷已过了不惑之年,依然没有子嗣。沈老爷觉得邪性,找高人禳解了一回,那位高人告诉他,抱养一个女孩,可以给他带来男孩。沈老爷家里不缺女孩,对抱养一事本无兴趣,但是为了不至于断了香火,还是抱养了一个,这个女孩就是我母亲,沈老爷给她取名叫带子。不知是凑巧还是穰解有效,母亲到沈家的第二年,果真给沈家带来一个男孩。
沈家的香火续上了,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了。辛亥革命以后,北京城就不那么太平了。1924年,冯玉祥把大炮架到了景山顶上,要炮轰紫禁城,吓得溥仪赶紧带着满朝的遗老遗少搬出了皇宫。从此,北京就没有安宁过。南来北往的各派军阀,都想占据这里称王称霸,不断地打来打去,今天你进来,明天我出去,北京街头整天枪声不断,哪里还做得成生意!沈老爷的店铺只好关门了。他把剩下的家产盘了盘,准备全部变卖,回山东老家去。
沈老爷一边做回家的准备,一边让家人通知我外祖父,问他是把带子带走还是留下?沈老爷这样做多半是出于好意,害怕这一走,母亲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外祖父实在舍不得母亲走,把她接回了顺义。带子在家住了几个月,听说沈老爷马上要走,外祖父又把她送回了沈家,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那一年带子七岁,跟着沈老爷一家坐上了去天津的马车。七岁的带子已经懂事了,坐在马车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家乡,泪水挂满了腮边。
一路上,带子一直在想,迟早有一天她是要回来的,她天真地注视着路边的一草一木,希望在脑子里把它们一一记下来,以便将来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是到了天津他们就上了火车,在济南下车之后,又换乘马车,走了三天才到家。北京在哪,带子实在是辨别不出来了。她知道,北京那个家,永远也回不去了。
河阴县处于丘陵地带,沈老爷的家在县城西边一个叫玫瑰坡的村子。河阴县历史上盛产两样东西:一是阿胶,一是玫瑰。河阴的阿胶行销全国,玫瑰则世界有名。从玫瑰花里提炼出来的玫瑰油,是名贵的香料,价格比黄金还要贵。过去这里的玫瑰是贡品。除了皇宫里的需要,人们还用它来酿酒、制糕点、做胭脂,大户人家常常会买一些用蜂蜜酿成玫瑰酱留着慢慢泡水喝,普通百姓蒸馒头的时候也会在馒头上放一片花瓣,借其香味。清末“续修河阴县志”载有《河阴竹枝词》一首,曰:“隙地生来千万枝,恰似红豆寄相思。玫瑰花放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时。”五口通商以后,有不少外商收购它,然后再贩运到国外卖给那些生产名贵化妆品的厂家,赚取巨额利润,玫瑰就更成了供不应求的抢手货。沈家就是靠做阿胶和玫瑰生意发了财的。
沈老爷的宅院在玫瑰坡的坡脚。沈家的宅院比北京那个四合院还大,分成前后院,前院是老爷太太们的起居之所,后院是个花园,园子里除了不同品种的玫瑰,还种着牡丹、芍药、月季等几十种花卉。园内起伏的花丛中有几座欧式风格的尖顶屋,看上去很别致,里面床铺、沙发、茶几一应生活用品俱全,陈设十分华丽,而且都是欧式风格的现代家具,过去是用来招待南来北往的客商的,现在则成了小姐们的绣房,少爷也跟着几个姐姐住在这里。此外还有一个跨院,是牲口棚、羊圈和长工们住的地方。
他们到家的时候,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房前屋后到处开满了粉红色的玫瑰花,漫山遍野飘散着花香。一看见那些盛开的花朵,带子立刻忘记了一路的疲劳和少小离家的忧愁,撒开腿满山遍野跑起来。跑了一阵,她有点累了,站下来对着一朵玫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陶醉地说了声:“真香啊!”于是,伸手摘了一朵,戴在了头上。她正玩得高兴,听见山下一家人在喊她,于是赶紧又摘了一朵玫瑰,跑下山来。只见三姨太吊着脸喝斥道:“野跑什么?有什么可高兴的?”
带子这才意识到,三姨太一路上一直不高兴。老爷也板起脸来,厉声问道:“谁让你随便摘花的?那花是拿来卖钱的,你知道不?”
带子还没有意识到,她这次回到沈家,身份、地位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因为她对沈家已经没用了,对于沈家来说,她现在只是一张吃饭的嘴。吃饭不能白吃,要付出劳动。于是,从七岁开始,带子就得干活了。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24:00 +0800 CST  
七岁以前,沈家对带子还是不错的,吃的穿的用的都和沈家小姐们一样,小姐们有什么,她就有什么,可是再次回来之后就遭人嫌弃了。开始时,只是让她干些扫地擦桌子之类的力所能及的活,可是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不只是扫地擦桌子了,刷锅洗碗倒尿盆,给太太梳头,给老爷烧大烟泡,什么都得干。每天天一亮,就听见前院里到处在喊:
“带子,把木梳给我拿过来。”
“带子,给太太泡茶去!”
“带子,老爷起来了,还不快去伺候老爷!”
所谓伺候老爷,就是给老爷烧大烟泡。沈老爷脾气极暴,很不好伺候。一个大烟泡烧坏了,拿起烟枪劈头盖脸就打。有一次,打得带子头上流了很多血,落下一个很大的疤。烧大烟泡是项技术活,要会掌握火候,没烧起来不行,烧过了也不行,一个烟泡烧坏了,就得糟蹋不少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能掌握得恰到好处,因此,带子为烧坏了大烟泡不知挨了多少打。每次挨了打,带子就会偷偷跑到沈家宅院后面的山坡上大哭一场,面对着北方埋怨自己的父母:“你们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呀!”
伺候老爷抽完早晨这袋烟,带子的主要任务是擦家具。沈家的家具非常考究,都是红木雕花的,每天要用鸡油把所有的镂刻花纹一点一点地擦到,够不着的站到凳子上擦,全部家具擦下来要整整一个上午。
上午的活干完,带子的任务就是带少爷去玩。和少爷在一起,是带子最快乐的时光。带子很爱她这个弟弟,她始终认为少爷是她带来的。说来也怪,自从会走路起,少爷就一直跟带子形影不离,他有好几个亲姐姐,但是和那几个姐姐感情都一般,唯独和带子最亲。有时少爷犯了脾气,谁都哄不好,但是只要带子往他身边一站,他立刻就安静下来。有时带子正干着活,三姨太就会过来叫她,让她把手里的活放下,去带弟弟玩,这样倒减轻了一些带子的劳动。
少爷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沈老爷给他请了位教书先生,少爷和他的几个姐姐在一起读书,少爷看见姐妹中少了带子姐姐,就不肯坐下好好学,非要闹着让带子跟他一起学不可,这样,带子就又有了陪读的任务。带子识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孝女经》都能背,按现在的学历论,至少有小学四年级水平。那是陪少爷读书偷偷学来的。可惜时间不长少爷就进了学校,带子的偷学也只能到此为止。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31:57 +0800 CST  
少爷进学校的那年,带子十一岁。十一岁的带子已经像个老妈子,什么都得干了,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推碾子拉磨、烧火做饭,每天从早忙到晚。沈家人吃饭有专门雇来的厨师,不用带子做,带子是给那些长工们做饭的。自从开始给长工们做饭,带子就不再和沈家人一起吃饭了,而改在长工灶上吃。这使带子进一步明确了自己在沈家的身份。
沈家雇着七八个长工,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六岁,是专门给沈家放羊的,大家都叫他小羊倌。长工们则称带子四小姐。
开始,长工们和四小姐在感情上是有距离的,但是这种距离很快就消失了。有一天,带子又挨了打,心里觉得委屈,一边做饭,一边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小羊倌看见了,觉得不忍心,跑到门外揪了几根狗尾巴草,编了一只小狗,扔在了灶台上,说:“四小姐,这是给你的。”
带子拾起来看了看,那小狗形象非常生动逼真,简直是惟妙惟肖。带子爱不释手,立刻忘记了刚才的委屈,问道:“这是你编的?”
小羊倌点了点头,带子又问:“你还会编什么?”
“猫、兔子、羊、牛、马,都会。”
“那你明天再给我编几个?”
第二天,小羊倌给带子带回来一大堆狗尾巴草编的小动物,带子看了看,说:“这些都是四条腿的,编法都差不多,你会编大公鸡吗?”
小羊倌说:“没编过,我试试吧。”小羊倌好像知道带子今天要考他,除了带回来一些编好的小动物,还采回来不少狗尾巴草,吃过晚饭,他就琢磨着编起来。带子收拾了碗筷,领着少爷来看小羊倌怎么编大公鸡。
小羊倌没怎么费劲,就把一只大公鸡编好了。接着,他又编了一只鸭子、一只鹅。带子说:“你的手真巧,教教我吧。”
于是小羊倌就开始教她怎么编小狗。一面编,两个人一面说着话:“四小姐,听说你们家是从北京搬回来的?北京住得好好的,做么(干吗)要搬回来呢?”
带子没有回答小羊倌的问题,而是说:“以后别叫我四小姐。”
“为啥?”
“你看我哪一点像个小姐,还不是和你一样么?”
“那俺管你叫什么?”
“叫带子。”
“俺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带子看了看身边的少爷,说:“以后再告诉你吧。”
在沈家大院里,这两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苦命人儿,很快就完成了心灵上的沟通。小羊倌家里也很穷,还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得伤寒去世了,为了安葬父亲,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二亩地卖了。母亲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了,不料老大刚刚成年,就被国军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了小羊倌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听完小羊倌讲述自己的家世,带子说:“原来你们家也这么苦。”
小羊倌说:“俺苦,好歹还有俺娘疼俺,可是你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真可怜。”
一句话,说得带子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33:57 +0800 CST  
从那以后,每天放羊回来,小羊倌都会给带子带点山里采来的草莓、酸枣等野果,有时候还会给她捉个蝈蝈、蛐蛐什么的,放在秫秸编的笼子里送给她。小羊倌的关心给带子的心里带来了一片阳光,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她一点温暖的人。她把小羊倌送给她的那些小动物一一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那间小小的闺房简直成了一个动物园。有一次,少爷来玩,不小心把那只小狗拆散了,带子气得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最疼爱的弟弟。还好,少爷不会去告她的状,否则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羊倌送给她的这些东西,她只能偷偷地享受,如果让沈家人看见了,受到责骂的不止是她一个人,还会牵连到小羊倌,他们会说他没有好好放羊,到山上玩去了。但是带子也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像蝈蝈、蛐蛐这些会叫、藏不住的东西,她就拿给少爷,和他一起分享,只要经了少爷的手,沈家的人就不会再说什么了。有一次,小羊倌从山上抓来一只画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但少爷看了高兴,连老爷都爱不释手,专门买了个鸟笼子装它。为了这只画眉,老爷还赏了小羊倌十个铜子。
受人恩惠多了,带子也想为小羊倌做点什么。她想给小羊倌洗洗衣服,可是小羊倌除了身上穿的裤褂,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子不缺穿的,家里几个姨太太、大小姐们经常有穿旧了、过时了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就都给了她。她拣那些颜色素气些不戴花的,拼拼改改,改成了几件男装。
冬季里,山上常常积雪不化,逢到这种时候,小羊倌都不去放羊,而是在家按时给羊添草料。有一天,老爷带着太太小姐们赶集去了,家里没人,带子对小羊倌说道:“走,到我屋里去!”
小羊倌说:“俺不敢去,让老爷、太太看见可了不得!”
“没关系,老爷、太太都不在家。”
“那也不行,俺一个扛长活的,怎么能到小姐屋里去!”
带子生气了,说:“谁是小姐?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准叫我小姐!”
“那让人看见怎么办?”
“看见怕什么?又不偷不抢的。你去不去?不去我生气啦!”
从跨院到后花园各有一个门,跨院的长工们除了几个花匠,别人从来不进这个门。小羊倌战战兢兢地跟着带子进了后花园。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经出嫁了,如今住在后花园的只有三小姐、少爷和带子。小羊倌跟着带子,左穿右拐,进了带子的绣房。带子住的这间房子还是老式的布置,没有沙发、茶几之类的现代家具,屋子里摆着一套檀香木的桌椅、柜子和床,那是预备来客人住的,对带子来说没任何用处,只有那张床是她用来睡觉的。她的绣房虽然没有三个姐姐那样华丽的陈设,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被褥床帐都洗得干干净净,家具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小羊倌进门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带子指着一把椅子说:“坐呀!”
小羊倌半欠着屁股坐在了椅子边上,带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了推,说:“你这样坐不怕摔着呀!”说完,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打开,把那些做好的衣服拿了出来:“这是我给你做的,你试试,看合适不?”
小羊倌十分惊讶,从带子手里接过一件坎肩,在胸前比量着说:“这是给俺做的?”
“是呀,你穿上试试!看合适不?”
小羊倌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让俺咋谢你呢?”
“谁让你谢了,来年春天再给我编点小猫小狗的就行了!你快穿上试试吧。”
小羊倌把坎肩重新叠起来说道:“别试了,俺怕让人看见。”
“怕什么!外边没有人。”
说完,带子硬逼着小羊倌把棉袄脱了下来。小羊倌只光身穿了一件棉袄,里面什么也没穿,脱了棉袄就成了光膀子,带子问道:“里边怎么也不穿件衣服?穿着光筒子棉袄出去放羊不冷啊!”
“谁叫俺穷来着,穷人都是这样穿法!”
带子一面把坎肩给他套上,一面说:“正好,那就穿着别脱了,赶明儿我再给你做件衬衣。”
说完,又让小羊倌试外面穿的褂子和裤子,小羊倌十分紧张,生怕让人看见,把包袱皮一裹说道:“不试了,肯定都合适,俺得走了,谢谢你!”
“不试就不试,坐下说说话怕啥。”于是小羊倌又坐了下来,带子看着小羊倌的脸说:“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
“像我大哥。我以后再不叫你小羊倌了。”
“那叫啥?”
“我叫你哥行不?”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37:25 +0800 CST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玫瑰花盛开的季节。带子来到玫瑰坡已经五年了。五年来,她几乎没出过门。闻着漫天飘来的花香,她突然想出去再看看那漫山遍野的玫瑰花,于是就问小羊倌:“你放羊一天能走多远?”
“最远的时候有四五十里地吧。”
带子惊讶地眨巴着眼睛说:“天哪,那来回还不得100里?”
“差不多吧。”
“那你明天在哪?”
“说不定,走到哪算哪。”
“你能不能说个地方,我好去找你。”
“找俺干啥?”
“我想看看你怎么放羊。还想看看今年的玫瑰。”
“那俺就在河堤上等你吧。可是你这样随便乱走,东家能让(答应)吗?”
“明天是礼拜,少爷不上学,我让他去和老爷说。河堤在哪?远吗?”
“不远,五六里地吧。”
在这样的季节,长工们早晨天不亮就下地了,干上一阵子活,等太阳出来以后才回来吃早饭。小羊倌也要在长工们下地的时候把羊赶出去,以便羊能吃到早晨最鲜的头茬草,但是羊一赶出去就不能再回来了,到晚上才能回来吃饭,白天就揣着几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凑合一天,渴了就在山里找口泉水喝。河阴这地方水皮浅,只要看到哪里有草丛,用脚跟使劲一跺,跺出一个坑,用不了一刻钟,坑里就汪满了水。
带子伺候长工们吃完早饭,太阳已经老高了。她领着少爷出了门,一眼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玫瑰花,不知是为什么,她一看见这些玫瑰花,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带子是爱花的。刚来到玫瑰坡的时候,她每天早晨起来都能闻着玫瑰花那浓郁的芳香,那花香给她带来无边的遐想,望着漫山遍野的玫瑰花,她觉得世界是这么美好,生活充满了希望。可是,随着她在沈家地位的变化,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偶尔看到玫瑰花,也只能引起她的伤感和思乡的泪水。每年花开的时候,太太小姐们都会出去赏花,有时也会叫上她,但是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拖着不想去,因为一看见玫瑰,她就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起那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少爷望着她,不解地问:“姐,你怎么哭了?”
带子擦了擦眼泪,说:“没什么。”刚说完,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声钟声。带子问少爷:“这钟声是哪来的?附近有庙吗?”
“没有,那是教堂的钟声。”
“教堂是干什么的?”
“是上帝住的地方。”
“上帝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那是外国人的神,教堂也是外国人开的。”
“离这远吗?”
“不远,就在玫瑰坡后边。我带你去。”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39:14 +0800 CST  
带子跟着少爷来到玫瑰坡的北坡,这里同样开满了玫瑰,半山腰上有座教堂,教堂是用灰色大理石砌的,很雄伟,正面有两座圆形塔楼,一直伸向天空,塔楼的顶端各有一具十字架,在两座塔楼之间是一座圆拱形的大门。门顶上有一座大钟,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带子指着塔楼顶上的十字架问少爷,那是干什么的?少爷说他也不知道。他们走到跟前,门开着,里面有不少人在唱圣歌,并没有人注意他们,听着那舒缓、悠扬的歌声,带子感到心里的燥气一下子就消失了,歌声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的宁静。带子想进去看看,忽然听见小羊倌在大堤上唱了起来:
人人那个都说唉,
沂蒙山好啊,
沂蒙那个山上唉,
好风光啊!
小羊倌是怕他们找不到路,所以在用歌声给他们指路。带子急忙用歌声应道:
青山那个绿水呦,
多好看啊,
风吹那个谷穗呦,
闪金光啊!
带子爱听戏,爱唱歌。但是在沈家,她从来不敢放开嗓子唱,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哼两声。她人儿不大,嗓门却很高,一张口,把少爷吓了一跳。
刚唱完,只听小羊倌在大堤上喊道:“带子——!”
“唉——!我们来啦!”
带子领着少爷朝山下跑去,跑下玫瑰坡,还要爬一段河堤。堤坡上长满了酸枣颗子、灌木丛和杂草,他们跑了一会就跑不动了,停下来摘了一会酸枣和草莓。
他们爬上坡顶的时候,小羊倌正坐在树下编蝈蝈笼子,等他们走到跟前,笼子也编好了,他把笼子递给少爷,说:“这是个黑将军,叫得特别响,斗蝈蝈也厉害,一般的蝈蝈都掐不过它。”
少爷提起蝈蝈笼子沿着河堤跑着玩去了。带子指着河水问道:“这是什么河?怎么这么宽?”
小羊倌道:“黄河呀。”
带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黄河?不对吧?黄河怎么会这么近?我记得那年我们从北京来,是过了黄河下的车,下车之后又走了三天才到家。”
小羊倌笑了笑说:“你们是从济南那边绕过来的。”
一听说是黄河,带子立刻伸长了脖子向对岸望去。小羊倌见她看得那么出神,问道:“你看什么呢?”
带子头也不回地反问道:“河那边是什么地方?”
“那边是东阿县的地界。”
“再往北呢?”
“再往北俺就不知道了。”
“东阿离北京是不是近点?”
“就差了一条河,能近多少?”
“我总觉得过了河就近多了。”
“怎么,你想家了?”
带子点了点头。小羊倌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急忙转了话头说:“你不是要看花吗?你看,我给你采来了。”说着,他拿起了扣在地上的草帽。带子这才注意到,原来草帽底下扣着一大束红玫瑰,足有四五十支。带子来时一路上看见的玫瑰都是粉红色的,而小羊倌采的这些却是大红的,红得有点发紫,花瓣看上去毛茸茸的,像金丝绒一样,带子带着一脸的惊喜把玫瑰抱到胸前闻了闻,闭上眼睛说:“太漂亮了!”
小羊倌只是为了让带子高兴,并不懂得什么玫瑰象征爱情之说,十二岁的带子也不可能懂得什么叫做爱情。但是仿佛鬼使神差,或者是玫瑰自己起了引导作用。带子放下花,一本正经地说道:“哥,我想问你个事。”
“啥事?”
“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行不行?”
小羊倌笑着说:“你这么小个人儿就想着嫁人了?臊得慌不?”
带子羞得脸通红,说:“人家问你正经事呢,行不行啊?”
小羊倌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少爷在那边喊了起来:“羊跑啦!快点追呀!”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7:41:59 +0800 CST  
带子抬头看了看,整群羊都在河堤上吃草,有两只羊却离开羊群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少爷追上去企图把它们往回赶,谁知那两只羊根本不听他的,越追跑得越远了。带子正臊得没办法,借这个机会急忙站起来,去帮着追那两只羊。小羊倌不慌不忙地跟上他俩,说:“别追了,这羊认生,越追它越跑。”说着,从地上拾起两个石头子,嗖嗖两下甩了出去,两颗石子不偏不倚打在两只羊头上,接着,小羊倌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响哨,那两只羊立刻乖乖地回来了。少爷说:“小羊倌,你可真有办法!”
带子听着有点别扭,呵斥道:“小羊倌是你叫的吗?”
少爷用手摸着脑袋问:“那我应该叫他啥?”
“人家没有大号啊?”
少爷对小羊倌说:“好,那我以后就叫你的大号吧。”
带子想了想,说:“那也不行。”
“那我该怎么叫?”
带子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叫法,小羊倌道:“你就别难为少爷了,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正说着,少爷惊呼道:“快看,野兔子!”
小羊倌道:“别动!”说完,弯腰拾起一块鹅卵石,嗖地一声朝兔子掷去。鹅卵石一下击中了兔子的头部,兔子顺着堤坡滚了几下,倒地不动了。
这下带子和少爷一起拍手叫起好来,少爷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兔子提了起来,说:“还没死,你们看,还蹬腿呢!”
从那以后,带子经常让少爷带她到河堤上来,每次一来,就呆呆地冲着河对岸坐着。少爷知道她想家,逢到这种时候,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边陪着。在这里,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教堂的钟声,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唱圣诗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钟声和歌声,带子心里就会感到格外宁静。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19:56:07 +0800 CST  
呵呵,是小说,别引起误解,也可以看做历史小说。我的历史小《大风》在煮酒论史栏目连载,欢迎大家来批评指正。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20:26:53 +0800 CST  
@鸟灰灰 2012-01-30 20:54:30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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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灰灰兄弟!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21:01:05 +0800 CST  
@电波青年 2012-01-30 21:32:25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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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青青,你不是准备去开会吗?这么忙还来!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21:38:26 +0800 CST  
沈家的羊圈处在一片洼地上,一下雨羊圈里就积水。因此,到了雨天就得把羊赶到山上去,否则羊蹄子会沤烂的。小羊倌在附近山上找到一个大山洞,不仅人可以住在里面,而且能把400多只羊全部赶进去,有时连阴雨十天半月不断,小羊倌就得一直住在那里,天晴了也回不来,要等羊圈里积水退尽,地上干了才能连人带羊一起回来。山洞里阴暗潮湿,小羊倌得了静脉曲张,两条腿上长满了筋疙瘩,就像一座座起伏的山脉,解放后到医院看过,医生说可以做手术,把那些筋疙瘩一个一个地切除,再把血管一节一节接上,那得多大的手术啊!他犹豫再三没有做,就这样带了一辈子。
小羊倌住在山上,带子负责每天给他送一次饭。每天中午一过,小羊倌就守候在洞口的大石头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山下,远远地看见带子打着伞、提着一个泥瓦罐来了,就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把带子接上来。一路走一路问:“路上滑不滑?淋着了没有?”
其实这些问话都是多余的,只是表示他的一种关心和惦记而已,带子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接我,我有伞,你看你淋的!”
小羊倌说:“山上路滑,俺怕你摔着。”
从玫瑰坡到小羊倌住的那个山洞,还有四五里路,饭送到山上就凉了。于是带子就把少爷小时候用过的一条旧棉被拿来把那个送饭的瓦罐裹上,想尽量保持温度,让小羊倌吃上一点热乎的饭菜。有一次,她居然还带来了两个煮鸡蛋和半瓶玫瑰酒,小羊倌问她哪来的,她说,鸡蛋是我偷的,酒是我让少爷替我偷的。小羊倌说,你以后千万别这么干了,让东家知道,你又要挨打了。
小羊倌舍不得吃那两个鸡蛋,说:“酒给俺留下,鸡蛋你吃了吧。”
两个人推来让去谁也不肯吃,最后只好一人一个分了。
吃完了饭,带子陪小羊倌说了一会话,小羊倌说:“你该走了,回去晚了老爷又该生气了。”
带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红着脸问道:“上次在河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行不行啊?”
小羊倌笑嘻嘻地说:“行——!只怕四小姐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
带子知道小羊倌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有点恼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以后不准叫我四小姐!”说完,提起瓦罐,头也不回地走了。小羊倌呆呆地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发现她把伞忘了,赶紧拿起伞追下山去。他追上带子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发现带子满脸都是泪水。
带子人虽小,这话却是认真的,过了两年,带子长到了十四岁,开始有人上门来给她提亲了。带子一听说要给她订婚就急了,哭着喊着地闹,说什么也不肯嫁人。老爷太太们劝她说,姑娘大了都要出嫁,不能一辈子待在娘家。带子说:“我宁愿伺候老爷太太一辈子也不出嫁。”
沈老爷见她闹得这么厉害,觉得她还小,就把这事暂时放下了。这下带子才不闹了。一天晚上,长工们吃完了饭,各自回屋里歇息去了,灶房里只剩下带子和小羊倌两个人。带子问小羊倌:“听说了吗?我爹要给我订婚了。”
小羊倌还没明白带子的意思,说:“好啊,给你说的什么人家?俺认识不?”
“好什么好!你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还记得两年前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记得,可是你还小呀!”
“十四岁还小啊?十五就得出嫁了。你要不赶快想办法,老爷肯定还会给我提亲的。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你真的愿意嫁给俺?”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要不我给你起个誓?”
第二天,小羊倌请了半天假,回到家里把这事对他娘说了。母子俩商量了半天,都觉得这事可能性不大。首先是沈老爷不会同意,不管怎么说,带子名义上还是他的女儿,嫁给一个长工,沈老爷面子上下不来;其次是家里娶不起亲,两个人的嘴都糊弄不上,媳妇过了门吃什么呀?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0 23:09:39 +0800 CST  
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大风》在煮酒论史栏目连载,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07:28:53 +0800 CST  
小羊倌垂头丧气地回到沈家,对带子说:“带子,你要嫁人就嫁人吧,俺娶不了你。”
“为什么?”
“俺家太穷了,养不起你。”
带子急了,说:“我要你养么?你看我什么不会干?”
“可是俺家连一分地都没有,你就是能干也没处干去呀。”
“你能给人扛活,我就不能去给人家当老妈子?只要长着两只手,我就不相信会饿死。”
“那可就苦了你这一辈子了。”
“我不怕!”
小羊倌把带子的话带给了他娘,他娘说:“这孩子真有志气,咱要是不托个媒人去说说,对不住这孩子。不管成不成,也得试一试。”
果然不出小羊倌他娘所料,媒人到了沈家一说,沈老爷立刻把脸拉下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告诉他,四妮儿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也不是什么人想娶就能娶的。”
从那以后,大太太就不让带子到跨院去了。她每天只能待在后花园里做针线,除了吃饭,连前院都很少有机会去。带子让少爷给小羊倌带话,让他到后花园来一趟。小羊倌一个人哪里敢去,话捎到以后,一连几天都不见小羊倌的影子。过了几天,带子听说小羊倌要辞工,不打算在沈家干了,心里一下着了急,小羊倌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小羊倌要辞工是真的,这次提亲把人丢大发了,亲没提成,反而落下了笑柄,十里八乡都知道了,玫瑰坡沈家的小羊倌要娶他家的四小姐做太太。他觉得没脸在沈家干下去了。他已经和他娘说好,第二天就去和沈老爷说,可是心里却撂不下带子。
吃过晚饭,累了一天的长工们早早都睡下了,小羊倌还不想睡,就在羊圈门口铺了点麦草,一个人躺在上面,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边想心事。正想着,听见北门那边有人小声叫他,他翻身爬起来,悄悄走了过去。月光下,他看见了带子朦朦胧胧的身影。带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女性的优美线条逐渐显露出来,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动人。小羊倌走到跟前,带子一下搂住她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羊倌有点慌,紧张地四处张望着,说:“别哭,带子,咱们慢慢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去学一门手艺,学会了,将来就能养活你了。”
“我不用你养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你只要能想办法把我娶回家去就行。”
“可是我得先去学手艺。要不,老爷怎么能同意你嫁给我呢?”
“就算你学会了手艺,我爹也不会同意的。”
“那怎么办?总比这样干等着强吧?”
十四岁的带子,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办法,只好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等将来学徒期满一定来娶我呀!我等着你!”
“一定!”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08:21:06 +0800 CST  
小羊倌离开沈家以后,沈家又雇了一个人放羊,可是四百只羊一个人根本管不住,只好又加了一个人。两个人还是管不住那些羊,没几天就丢了好几只,于是沈家又派人来请小羊倌,并答应给他加倍的工钱,小羊倌他娘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沈老爷,俺儿虽然是个放羊的,也不是什么人想雇就能雇的。”
离开沈家后,小羊倌没有再去给人扛活,而去拜师学了一门手艺——石匠。十九岁再去学徒显然有点晚了,但是他心灵手巧,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三年之后就能一个人錾碾子攒磨了。他不知道会錾碾子攒磨在石匠这个行当里是个什么水平,但是他知道靠这点手艺可以吃饭了,于是每天挎着一个装锤子、錾子的布包,开始沿街呼唤:“錾碾子来——攒磨!”从此,人们不再称他小羊倌,而称他小石匠了。
小石匠这门手艺是用血汗换来的。学徒三年,为了不使唯一的一件体面褂子受到磨损,每天光着膀子凿石头,甚至冬天也不例外。凿子、錾子錾出的石渣、石块崩到胸前,崩出了一道道伤口,血珠顺着伤口冒出来,但只要不是大规模流血,他从来不去管它,胸前每天都有新崩出的伤口和正在结痂的旧伤。三年学徒期满,胸前的伤疤犹如满天的星月,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摞着一个。
小石匠学徒的这三年,又有不少人来给带子提亲。三年来,因为抗婚,带子不知挨了多少打。沈老爷那个脾气,不管手边是拐杖还是板凳,摸着啥算啥,抡起来就打,常常打得带子遍体鳞伤。可是无论沈老爷怎么打怎么骂,带子就是不屈服,铁了心要嫁给小石匠,气得沈老爷放出了狠话:你要嫁谁都行,就是不准嫁给那个放羊的。我丢不起那个人!你要嫁他,除非等我死了。带子也不示弱:你们一定要让我出嫁,我就死给你们看!沈老爷知道,这孩子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也不敢逼她太狠。事情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带子终于熬到了小石匠出徒这一天。一天中午,她正在灶台上洗碗,忽然听见街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錾碾子来——攒磨!”
听见这一声吆喝,带子浑身一震,手里一摞碗没拿住,哗啦一声全部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等这一声吆喝已经等了整整三年了。于是赶紧拿起笤帚,把那些碎碗碴稀里哗啦扒拉到角落里,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沈家的大门。
在村口一棵大柳树下,她追上了小石匠。小石匠已经长成大汉子了,肩宽背阔,黑发浓眉,穿一件白粗布坎肩,看上去浑身都是力量。带子心想,我没有看错,他就是那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带子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她是我的母亲,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她的美我都觉得不妥,仿佛是一种亵渎,因此我只能告诉读者,她长得很漂亮。母亲年轻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后来也没有单独照过相,留下的只有解放后几个不同时段拍的全家福,那时母亲已经老了,但是依然很美。
他们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小石匠路过这里,是想见见她。
“你出徒啦?”
小石匠点了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石匠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石匠憋了半天才说:“俺来就是想见你一面。还想劝劝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我等了你三年,难道你不知道?你看看这三年我遭的什么罪?”说着,带子撸起袖子,挽起裤腿,胳膊上、腿上露出一块块伤疤,还有刚刚挨过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不是俺不想娶你,俺是怕你跟着俺受苦。”
小石匠本以为学会一门手艺,就可以养家糊口了,没想到生活还是老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农村里会錾碾子攒磨的人太多了,一年到头揽不到多少活,小石匠给自己的工具包里又加上了磨剪子抢菜刀的工具,依然混不饱肚子,还得时常去给人打打短工。带子说:“这都不要紧,只要你能想办法把我娶到家里,吃饭不成问题。”
小石匠见她已经铁了心,只好说:“那俺让俺娘再去找媒人吧。”
一说找媒人,带子的目光立刻暗淡下来:“媒人恐怕说不动。要想让我爹改变主意,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那怎么办?”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私奔。”
“私奔?”
“你带上我跑吧。你敢不敢?”
小羊倌想了想,说:“敢是敢,俺就是放心不下俺娘,俺得想办法挣下一笔钱,让俺娘后半辈子不愁吃穿才行。”
“用不着想那么远,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有你娘,我也不能不认我爹呀。不管怎么说,他把我养了这么大。”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08:22:09 +0800 CST  
于是两个人私下里商定,准备等小石匠挣下一笔钱,够他娘一年生活的就远走他乡。但是事情的发展容不得他们再等了,那天他们见完面,带子回到家里,正给长工们做饭,上房里的一个老妈子来叫她,说是老爷让她到上房去。老爷正在陪一位济南来的客人喝酒,那位客人姓单,是头一天来的,沈老爷一直陪着赏花、喝酒,带子也没在意。今天叫她,是去给客人斟酒。单老爷年纪比沈老爷略小一些,也五十多了,席间直盯盯地打量她,看得带子心里发毛。沈老爷和单老爷鬼鬼祟祟地交换着眼神,带子觉得事情有点不妙。果真,第二天单老爷走了,大太太就来找她,说是要把她嫁给那位沈老爷,而且是做小。带子听说之后,连哭带喊地闹翻了天,但是这回再怎么闹也没用了。沈老爷下了狠心,就是拿绳子捆也要把她捆到济南去。对方是沈家生意上的老主顾,沈老爷不敢得罪,换了贴之后,沈老爷害怕带子逃跑或是寻了短见,派了一个长工、一个老妈子,日夜轮流看着她。少爷已经到济南上中学去了,带子想给小石匠送个信都送不出去。听说要把她送给人做小,带子死的心都有了。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斗,心里默念着石匠哥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要是知道了,能带我走,就算我命大;如果走不了,咱们就只好下辈子见了。
就在带子走投无路的时候,命运之门向她开启了一道缝隙:在济南上中学的少爷来信了。老爷让她给少爷回封信,说说家里的情况。少爷走后,带子居然成了沈家的大知识分子,那几位大小姐虽然也和少爷一起读过几天私塾,但是学的那点东西都就饭吃了,一个个都提不起笔来,况且也都出嫁了,只是偶尔回来一趟,指望不上。老爷是识字的,但是近年来老了,手抖得厉害,写不成字。因此,每次少爷来信,都是由老爷口授,带子执笔,给少爷回信。写完了,老爷再看看,没什么差错,带子就装信封发走。是因为识字救了她,写完信后,交老爷看过,带子没有急着封口,趁着没人的时候,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话:
弟:姐快活不成了,快回来救救姐!
写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回来的时候找个理由,别说是为我,否则爹知道了,你也救不了我了。姐又及。
过了没几天,少爷从济南回来了。得知带子的情况后,他连夜跑到小石匠家,把情况告诉了小石匠。小石匠他娘这时才知道他们早已有了私奔的计划,于是说:“那还犹豫什么?赶紧带着她跑吧。”
小石匠不放心地望着他娘说:“那你怎么办?”
“你放心走你的,不用管俺,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们自己多加小心。一有了孩子,马上就回来!”
小石匠答应着跟着少爷走了。在少爷的帮助下,带子逃出了沈家。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08:47:15 +0800 CST  
@煮史问道 2012-01-31 08:48:54
支持,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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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兄居然跑这么远来专程支持,谢谢!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09:02:27 +0800 CST  
第二章 闯关东
小石匠就是我的父亲。父亲住的那个村子,也就是我的老家,叫白山头,离玫瑰坡只有五六里路。河阴县以山头、山坡命名的村子很多,我们那个村因为姓白的多,所以叫白山头。
白山头村不在山头上,而在山脚下。村子一半在山坡上,一半在坡下平地上。村前有一条官道,中间还有一条马车道,把村子隔成了两半,老住户多在前村平地上,后村山坡上大多是后来陆陆续续搬来的。我家住在后村的最东头,门前横着那条马车道,沿着马车道向东再走几十米就和官道会合了。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村民们有什么事要聚集商议,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父亲和母亲的私奔,再次构成了玫瑰坡和白山头一带的重大新闻。过了没几天,山乡里就到处传开了:白山头的小石匠到底把玫瑰坡沈家的四小姐拐跑了。我曾经读过无数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是最让我感动的还是父母亲的这段真实经历。我真佩服自己的父母,居然这样不同凡响,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1937年12月,济南沦陷,父母亲被迫回到了白山头,紧跟着,河阴也成了沦陷区,在日为统治下,实行严格的保甲制。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日伪政权没命地征粮征税,使农民们本来就困苦不堪的生活变得愈加艰难了。就在这时候,母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那没来得及和我在这个世界上见面的大哥。
家里突然增加了两口人,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什么样的困难也难不倒我那能干的父亲。他不但肯吃苦下力,还肯动脑子,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见多识广,脑子里充满了生存的智慧。为了生存,他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技艺。俗话说,一个石匠,半个铁匠,这次出去,他在一家铁匠铺帮了半年工,又多了一门手艺,附近的铁匠铺忙不过来时,常常请他去帮忙。农闲时,他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手艺;农忙时就去打短工;实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会到山上采回各种野果野菜,顺便还能下个套子,打几只野兔、山鸡回来;冬天实在没事干的时候,他就跑到黄河上,把冰封的河面凿开一个洞,去钓鱼。不过,钓上来的鱼和那些打回来的野物,自己从来没吃过,全都拿到集市上换了粮食。有一次,居然钓上来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鲤鱼,他舍不得卖,背回家想让一家人过个好年,结果奶奶看了看,还是让他卖了。父亲是真正的无产者,生活全靠一双手。直到他退休,这双手几乎一天都没闲过。对于父亲来说,没有没活干的时候,只嫌每日天太短,给他的时间不够。
母亲也没闲着,她把房前屋后都种上了玫瑰,一是为了看花,二来也能卖几个钱。然后,又养了两头猪和十几只鸡。奶奶替她看孩子,她就到山上去拾柴禾、打猪草,在人家收过的庄稼地里捡些麦穗,刨点红薯须子。她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那些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为了省几个钱,舍不得请裁缝,常常是找个人把料子裁好了,找她来缝。有的给点工钱,有的不给,但是也不白做,他们总会给孩子买点吃的用的或者送几斤小米什么的,作为答谢。这样也补贴了不少家用。不过这样的活不是总有,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到地里去找生活。
这样能干的两个人,按说生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生活依然很艰难,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回到白山头之后,母亲还有一个难题没处理,她得去见她的养父。他毕竟养了她十七年,她不能不认他,奶奶也催着他们尽早去。可是一说起回娘家,父亲和母亲都有点打怵,挨骂倒是小事,把老爷气个好歹的怎么办?于是奶奶托人给沈家带了个话,想试探一下沈家的态度。沈老爷态度十分坚决:“我没她这个闺女,她也没我这个爹。”母亲得知以后很伤心,父亲劝她说:“不认就不认吧,反正他也没把你当亲闺女看。”
奶奶在一旁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可以不认你们,你们永远都不能不认他。”
父亲是个大孝子,奶奶这么一说,立刻就不吱声了。过了一段时间,听说沈老爷病了,奶奶准备了一篮子鸡蛋,让母亲回去看看。母亲到了沈家,连门都没让进,只好把一篮子鸡蛋放在门口走了。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12:56:55 +0800 CST  
回到家里以后,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了。1940年,又遇上一场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村里大部分人都出去要饭去了。年景不好,父亲的生意也就更加惨淡,家里的存粮省来省去,到入冬时还是断顿了。奶奶唉声叹气,父亲一筹莫展,母亲说:“要不我去求求我爹吧。”奶奶说:“不去!自己想办法。”
正在这时候,村里来了个招工的。这人叫白景云,比父亲大两岁,父亲认识他,原来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大家都叫他白眼狼,前几年跟着人闯关东去了。几年不见,白景云混出息了,回来的时候,一身绸布衣服,戴着个呢子礼帽,鼻子上架了副墨镜,手上还戴着个大金镏子。他这次回来,是替日本人招劳工来的。据他说,日本人对劳工很友善,除了工钱,每人每月还配给一袋面、五斤米、一斤白糖。听了这些条件,村里很多年轻人动了心,父亲也想去,问他工钱是多少,他说:“不一样,看你的本事了。对了,你不是石匠吗?日本人就欢迎像你这样的有手艺的,工钱要比力工高得多!”父亲问他到底是多少,他说:“你就放心吧,你看看俺身上穿的是什么,俺白景云过去是个什么熊样你也知道,像你这样凭手艺吃饭的,还能混得比俺差么?去了就情等着数钱吧。”
父亲看他说得云山雾罩的,还是觉得不放心,白景云似乎看出来了,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俺能骗你们吗?俺要是骗了你们,以后还怎么回白山头?俺对天发誓,俺要是说半句瞎话,出门让雷劈死。愿意去的赶快报名,报了名立刻发给两块大洋的盘缠。”
是最后这句话打动了父亲的心,两块大洋能买四袋面,够家里吃几个月的了。
白景云这次来,主要是招技术工人,农村里能招到的技术工人主要是泥瓦匠、木匠、石匠和铁匠。白景云让父亲去串联他认识的那些石匠、铁匠,说有多少要多少。没技术的也要,但只要那些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
父亲是腊月十八走的,本来说好过完年从济南坐火车走,但是父亲把那两块大洋买成了粮食,哪还有钱买火车票,于是便向白景云要了他在锦州的地址,提前走了。白景云给了父亲一个由日伪华北劳务统制委员会发的通行证,父亲拿着这张通行证和几个同乡一起步行去了锦州。
父亲走的那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半尺多厚。父亲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冬夏两季的衣服和铺盖,后面是奶奶为他准备的半个月的干粮和錾石头打铁的工具。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所在的单位举办阶级教育展览会,让我帮助整理家史,父亲口述,我把它整理成文字。父亲的回忆常常让我想起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悲壮情景。林冲是被高俅逼的,父亲是被生活逼的;林冲的故事可能是虚构的,而父亲的故事却是真实的。望着雪地上父亲留下的脚印,奶奶和母亲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2-01-31 14:43:34 +0800 CST  

楼主:窗前的枣树

字数:168250

发表时间:2012-01-31 01: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02 15:57:04 +0800 CST

评论数:96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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