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

为了让你看到。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18 08:52:30 +0800 CST  
马国栋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都是双胞胎,两个儿子一个叫马列,一个叫马宁,和我在一个班,两个女儿一个叫马建,一个叫马新,才一岁多。马国栋的妻子安琪是公司财务科有名的铁算盘,业务上呱呱叫,公司先后换过几任财务科长,业务上都不如她。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当财务科长的料,可是每次提拔新人都轮不到她,心里很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不是党员,组织上不能把公司的财务机密交给她,所以才不让她当科长,于是就积极争取入党,申请书写了不少次,先后换过几个培养人,每个培养人和她谈话时都说她身上小资味太浓,还需要好好改造,真正使自己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安琪是在上海的里弄里长大的,吃穿上的确比一般的工人要讲究,加上他们是双职工,孩子又少,生活条件和普通工人相比可以说是天上地下,所以,要去掉她身上那点小资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安琪认为这不过是表面的说辞,实际的原因是由于马国栋的家庭出身不好。组织上对争取入党的人都进行了外调,每次外调马国栋家里的社会关系都搞不清楚。安琪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家庭和主要社会关系都清清白白,因为受到丈夫的牵连而不能入党,心里便渐渐生出一些对马国栋的埋怨,这种埋怨并没有带到嘴上来,但是夫妻之间任何一点情绪的变化都瞒不住对方,马国栋能从她那哀声叹气的表情中清楚地体会到这一点。有时他会劝劝她,说:“入不了党就不入吧,别老放在心上,你我都是靠业务吃饭的,你看我不入党不是也干得挺好吗?”
马国栋越是这样说,安琪就越生气:“还说呢,你早就应该有个态度了,参加工作这么久了,也不写个入党申请书,人家会怎么看你?”
马国栋道:“我写有什么用?你看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有可能入党吗?如果说你入不了党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连累了你,那么连你都入不了,我就更没有可能了。”
“入得了入不了是组织上考虑的问题,写不写可是对组织的态度问题。”
“我对共产党是什么态度,从我给儿子起的名字上还看不出来吗?”原来,马列和马宁的名字是用列宁的名字拆开来的,马列的名字里还暗含着马列主义;而马建、马新的名字又含着建设新中国的意思。
“我看你还是写一个吧。那样岂不是表达得更清楚?”
“我不写,我不想去讨那个没趣。”
每次话一说到这里,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慢慢地,两个人心里就有了一些隔阂。马国栋看不惯安琪那种见了党员就巴结的样子,觉得那样有点太下贱,安琪也觉得马国栋对她的工作不支持,对她的思想不关心,两个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这次来三线,马国栋本不想来,他学的是建筑学,虽然也属于大建筑范畴,但是与工业建筑有一定距离。工业建筑讲究实用性,而缺乏艺术性,而建筑学最吸引马国栋的,是它的艺术魅力。1958年,他参与了北京十大建筑的设计和施工,使他的眼界大大地开阔了,业务水平也有了飞跃性的提高,像他这样的年龄,在建筑学领域还可以大有作为,留在大城市,更适合于发挥自己的长处,而且,临来之前,北京已经有不少设计和建筑单位来要他,只是石钢一直压着不肯放。可是安琪却闹着要来,她觉得这是组织上对她的一次考验,如果过不了这个关,以后入党就再也没有希望了。结婚以后,两个人几乎没红过脸,可是为这事两个人吵了起来,最后安琪把话都说绝了:“你爱去不去,反正我要去,我已经报了名,你去不去自己看着办吧。”为此,两个人的隔阂又进一步加深了。
锦华来到马家的时候,马国栋一家刚吃完饭。马国栋示意妻子把孩子领到小屋里去,然后给锦华倒了一杯茶,问道:“书看完了?”
“看完了。这故事是真的吗?”
“这是根据300年前发生在波士顿的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改写的。作者霍桑是一位在世界上享有很高声誉的作家。”
“这本书太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它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
马国栋听了,感到松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我给你讲这个故事的目的。”
“我要活下去,以赎罪的态度认真改正错误,这是我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必须承受……”锦华字斟句酌地寻找着能准确表达自己思想的词汇。
马国栋见她停顿下来,便接过来说道:“不!你没有错,更谈不上赎罪。你说你必须承受,这是对的,人生下来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但是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退缩,都要敢于面对,勇于承受,但是这不等于你错了,更不能说有罪。这本书有许多宗教伦理的东西,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能生搬硬套,我让你看它只是想帮你找到活下去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本书再给自己套上许多精神枷锁。年轻人恋爱、结婚、生育,都是人生来就有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你没错,是他们错了,你懂吗?”
锦华不懂,瞪着眼睛问道:“是他们错了?”
马国栋十分肯定地说:“是。是他们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年满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你们不是都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了吗?婚姻法还承认事实婚,像你们这样就属于事实婚,你们没有违法,但是那个处分却是违法的,懂吗?”
“那他们为什么要做违法的事?他们违法有人管吗?”
马国栋摇摇头说:“没有。不过以后会有的。这种违法的事现在到处都是,个人的力量无法与之抗争,所以只能承受。但是,你心里一定要明白,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样,你就不仅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而且会活得理直气壮,不会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人前也就不会觉得抬不起头来了。”
两次出事,锦华受到的都是来自各方面的责备,劝解也是以知错改错为前题,就连她和祥子做爱的时候,也是担惊受怕,压力重重,觉得是在做一种见不得人的事。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那个年代,马国栋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简直是惊天动地,乾坤颠倒了一般,听着听着,锦华哭了起来:“原来,原来我们没有错……”
“是的,你们没错。”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去找他们讲理?”
马国栋笑了笑说道:“我想你还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锦华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剩下的就是承受了。我能承受。马总工,谢谢你,你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以后再碰到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
“那这本书能不能再借给我几天?我想给祥子看看。”
从马国栋家出来,锦华看见牛婶还在门外等她。牛婶对她还是不放心,从她一出门就跟了出来。锦华看见牛婶,说:“妈,以后你不用再看着我了,我再也不会去自杀了,我一定好好活着。”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19 16:06:13 +0800 CST  
@linjinlan 2019-05-19 17: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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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的支持!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19 17:59:06 +0800 CST  
第二天,锦华去找祥子。
祥子本来是分在公司财务科的,受了处分以后,也被发配到工地上学开车去了。工地上没那么复杂的交通规则,师傅带了几天,简单地指点了一下,便让他们自己放手开去了。锦华姐是在拉土方的路上截住他的。
祥子开的是一辆橘黄色泰拖拉,老远就卷着一股黄烟过来了,快到跟前时才看见锦华站在路边,一个急刹车,激起一股黄风,迷得锦华眼睛都睁不开了。祥子从车上跳下来,问她:“你站在这干什么?”
祥子已经在工地上跑了半天了,头上,眉毛上都是土,锦华伸出手去替他掸了掸,在过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祥子现在已经不习惯这种过于亲昵的动作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拨开锦华的手说:“小心让人看见。”
“看见怕什么?我们是正当恋爱,用不着偷偷摸摸的,谁爱看谁看!”
祥子对锦华的话感到吃惊,说:“你怎么还不接受教训呀?往后咱们得收敛着点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在我出徒之前,咱们尽量少在一起,免得让人说闲话。”
“你害怕了?”
“难道你不怕?”
“我不怕。”
祥子怎么也想不通,锦华那样一个聪明灵透的人,怎么会这么不知深浅,急哧白咧地说:“锦华,我们现在谨慎一点,还有将来,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把自己毁了呀!”
“我不是自暴自弃,我是在为我们自己鸣不平!”
“鸣不平?跟谁鸣不平?错是我们自己犯的,处分是自己找的,怨不着别人呀!”
锦华拿出那本《红字》递给祥子,说:“你先看看这个,看完再来找我。”说完,锦华转身走了。祥子手里拿着那本书,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锦华本以为祥子看完书很快就会来找她,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也不见祥子的影子,于是便又到他拉土方的路上去等他。不一会,祥子开着车过来了,看见锦华,他从车上跳了下来,锦华问他:“书你看了么?”
“看了。”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老老实实学徒,认认真真改正错误,争取重新做人。”
锦华一听,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看了那本书,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触?”
“锦华,生活不是小说,咱们现在要面对现实,你我已经不是当年在校园里准备考大学、满脑子充满幻想的中学生了,现在我们必须要脚踏实地地面对生活。”
“你不要这样教训我,我也是要面对生活,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第一个生活问题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祥子对锦华这样一次次不知羞耻地说出我肚子里的孩子几个字感到很反感,但是这确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他以为锦华还会像上次一样,自己去医院偷偷把孩子打掉,可是锦华说:不!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祥子一听,吓坏了,说:“那怎么行?孩子生下来谁来养?没有爸爸算怎么回事?”
“怎么没有爸爸?你不是他爸爸?难道你不想养他?”
“可是我还没出徒啊!”
“没出徒怎么了?你不是说要面对现实吗?既然现实已经如此了,我们就得承担!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光明正大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要让孩子一生下来就能看见自己的父亲而不用躲躲藏藏。”
祥子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听了锦华的话,脑袋都要炸开了:“可是万一要为这事再把我开除了,咱们三口人的生活可怎么办?总不能再让父母养活我们吧?”
“怕什么,杀头不过一刀之罪,他们不能一个错误处分两次。退一步说,开除怕什么?当年你爸我爸不都是闯关东过来的吗?他们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都能生存下来,咱们这么年轻,还怕养不活自己?”
祥子摇了摇头,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锦华抓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祥子哥和锦华姐结婚了。他们在安家山脚下一个叫李家坪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房,真正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姑姑、姑父和牛叔、牛婶都没有出席婚礼,一是对这两个没出息的孩子感到十分失望,二是为了留下将来退一步说话的余地。但是赵叔、赵婶和我的父母亲去了,他们都准备了一个不小的红包。姐姐拿出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作为给他们的新婚贺礼。锦生也对姐姐姐夫有所表示。赵叔做的主婚人,本来他们想请马总工来做主婚人,又怕因为这事连累他,就没有通知他。新婚的第二天,锦华就跟家属工们一起到河滩上筛石子去了。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19 20:50:55 +0800 CST  
@情愿酷儿tgk 2019-05-19 22:42:22
楼主已赞,恳请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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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作品名称是什么?几年没来了,对这里的操作都不熟悉了。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19 22:57:51 +0800 CST  
@紫黛心心 2019-05-19 22: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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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的支持,我已成为您博客的粉丝。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19 23:00:08 +0800 CST  
刘天明组织了打狼队之后,一只狼也没打着,但是打狼队却成了一个常设组织。因为运往大川的设备、物资越来越多,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做保卫工作。随着工人和家属越来越多地来到大川,那些狼可能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斗不过这么多人,于是不得不远徙他乡了,再也没有在高地附近出现过。打狼队改名叫护厂队,刘天明觉得赵叔干这个挺合适 ,就让他做了专职队长。工人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最瞧不起那些没技术混饭吃的人,他们觉得护厂队这种活是二半吊子干的,属于不务正业。一个老红军扛着一杆大枪整天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大家都觉得他很可怜,但是赵叔自己却并不觉得。只要能挣钱养家,干什么都行。
因为一公司已经组织了护厂队,指挥部和114厂都觉得没必要再成立一个了,所以,整个战区的巡逻保卫工作,就全部交给了一公司护厂队。朱铁来到大川以后,一看赵叔又扛起了枪,心里就有些不愉快。他问刘天明:“怎么又让他干上这个了?这是个二百五,说不定哪天脾气一上来,又惹出点什么事来!”
刘天明道:“不会吧,赵尔丹都快五十了,不会再干那种没谱的事了吧?”
说是这么说,过后刘天明还是找赵尔丹严肃地谈了一次话,赵尔丹说:“你放心吧,孩子都一大群了,俄还能再干那种事?”
后来,没有狼群的威胁了,刘天明又让保卫科把护厂队的子弹收了,这下就彻底放心了。
朱铁和赵叔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赵叔当副连长的时候,朱铁还是个刚入伍的新兵,后来才成了他的上级。朱铁挨了赵叔一枪以后,并没有十分计较,出了院又到派出所把赵叔要了回来。但是两个人心里已经有了隔阂。朱铁虽然挨了一枪,老毛病还是不改,过了没多久,又和另外一个工人家属搞上了,他为这事已经挨了三次处分了。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他的老毛病还是照样不改。赵叔看不惯,有一次碰见他,骂了起来:“你他妈连个鸡巴都管不住,咋管人哩!你看你像个当领导的样子么?”
朱铁脸上挂不住,说:“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俄偏要管,你下次再让俄看见,俄还拿枪打你!”
“我说你他妈吃疯了是咋的?没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老盯着我干什么!”
“俄管你是关心你,要是别的人俄还真是懒得管哩!”
“我用不着你关心!”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彻底掰了,见了面相互躲着走,实在躲不过就打个哈哈。高地东南角有个食堂,是供单身职工吃饭的,同时还兼着礼堂,能容纳一千多人。食堂后面有个小单间,是用来接待上级领导和外来客人的。那时没有公关概念,小单间使用频率很低,但是朱铁没事却常带着几个人到那里去喝酒,这在今天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很多单位都设有领导专用餐厅,没有人会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更不会冒傻气去为这事提意见,可是在当时不行,工人们对此意见很大。有一次,朱铁喝多了,一出食堂就栽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堆,正好被巡逻路过的赵叔碰上,把他扶回了家,临走,赵叔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管不住鸡巴,还管不住个嘴吗?”
朱铁醉醺醺地反问道:“咱俩究竟是谁管不住自己的嘴?”
赵叔一下愣在了那里,现在他才明白,朱铁已经不再是他的战友了。
赵婶已经给赵叔生了六个儿子,眼下又怀上了老七。在赵婶身上,再也找不到富春楼三姑娘的一点痕迹了,她已经成了彻底的劳动人民。只是还爱抽烟、爱喝酒。喝酒已经没有条件天天喝了,只能在赵叔开工资那几天打一斤散酒解解馋。抽烟的档次也在一天天往下降,在北京抽的是一毛四一盒的战斗牌,到了大川,连战斗牌也抽不起了,改成了六分钱一盒的羊群牌。但是每次家属工发工资,她一定要给自己买一盒大前门,改善改善。由于她性格泼辣,又这么能生,家属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火车头。其实赵婶是想节育的,从60年宣传节育开始就想结扎,但是她特别希望有个女孩,老是说,只要我再生一个女孩,立刻就结扎。可是生了一个是男孩,再生一个还是,最后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的,反正已经这么多了,再结扎意义已经不大了,索性放开肚皮生了起来。
来到大川以后,祥子、锦华、锦生和姐姐先后都参加了工作,姑父、牛叔和我们家的经济状况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善,可是赵叔家里的孩子们都小,还帮不了赵叔和赵婶。
赵婶每天晚上都要蒸好几锅干粮,放在一个大笸箩里,第二天孩子们谁饿了谁就去抓块干粮,就着咸菜疙瘩吃,渴了就喝自来水,可是他这几个儿子却个个长得都挺结实,很少生病。那时有一首歌叫《工人阶级硬骨头》,最后一句是“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哥几个唱歌的时候,就故意唱成“我妈是新时代的火车头!”
赵叔这六个儿子个个都淘气得要命,吃饱了没事干,难免到处惹是生非。有一天,老二志强自制了一套弓箭,弓背是竹片的,弓弦是用细铁丝做的,箭是用八号线(架工用来绑架子的粗铁丝)做的,一头砸扁作为箭镞,另一头插在一节竹棍上,竹棍上还绑了几根鸡毛做箭羽。那天下午不上课,我正要去找志强玩。志强手拿弓箭,远远地看见我,一箭朝我射了过来,我一偏头,正好把耳朵射穿了,后边的半截箭杆被竹棍挡住,箭没穿过去,挂在了我的耳朵上,周围的孩子们一看我中了箭,都以为出了大事,纷纷围拢过来,祥子哥的妹妹春桃用手托着箭的两头,说,你慢慢走,我们陪你上医院。这时志强跑了过来,说:我看看。他把托着箭杆的春桃扒拉到一边,看了看,说:“没事,拔出来就好了。”说完,噌地一下又把箭从我耳朵上拔了出来。我当时吓坏了,因为看不见,不知耳朵上伤有多重,捂着耳朵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医生说只是穿了一个孔,伤倒不重,就是太危险,万一射到眼睛上就麻烦了。出了医院,我看见同伴们还围在那里没散,而且比刚才人还多。原来是我二哥育田听说志强射穿了我的耳朵,把志强打了,志刚知道了,来找我二哥算账,结果,志刚、志强、志远哥仨一齐上,也没打过我二哥一个,我到跟前的时候,战斗刚刚结束。
不知是哪个孩子报的信,志刚弟兄三个正围着二哥吵嚷,赵叔和赵婶来了,他们先过来看了看我的耳朵,问了问伤情,赵婶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赵叔便强行把几个儿子带回了家。
赵叔对儿子们的管理是军事化的,他口袋里老是装着个哨子,那是护厂队训练时用的,在家里不常用,但是哪个儿子要是犯了错误,他就会吹响哨子,让哥六个站成一排,接受教育。然后赵叔就会拿出皮带,让另外五个儿子去抽那个犯错误的。最小的一个志行打人打不疼,赵叔就会接过皮带来替他打。让他说打几下,志行说打几下就打几下,但是,赵叔下手可比哥几个都狠,志行哪怕说出个一来,也够犯错误那位受的。志强这回犯的错误大了,回到家里,哥几个一站好,赵叔就问:“你们说今天志强该怎么惩罚?”
众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话。赵叔说:“你不是用弓箭射人吗?今天我就叫你尝尝弓箭的滋味。把裤子脱了!趴倒炕沿上!”
志强不敢不从,趴在炕沿上,把裤子扒下来,露出了屁股。赵叔手拿那支箭,对另外哥五个说:“你们一人给我扎他一下!扎不出血来不算数!”
哥几个一看,脸都吓白了。这时赵婶进来了,一把夺过那支箭说:“今天你怎么打都行,就是不能用这玩意!”
赵叔气坏了,一时手里抓不着东西,拿起那个竹片做的弓背,用脚踩住,然后用手使劲一拉,扯断了弓弦,赵叔就用弓背照着志强屁股上没命地抽打起来。幸亏我的父母亲及时赶到了,否则就把志强打坏了。
那天晚上,我二哥也让父亲狠狠揍了一顿。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0 08:43:41 +0800 CST  
赵婶仗着年轻身体好,生了这么多孩子,一点不显老。她的性格也好,整天笑呵呵的,家里人口多,孩子又小,生活已经变得狼狈不堪,但是她从来不知道发愁。到河滩上筛石子,嫌肚子大碍事,就找了根草绳子,使劲地勒,勒得她觉得不妨碍干活了为止。筛石子的柳条筐装满有200多斤重,这哪是孕妇干的活!大家都劝她,月份这么大了,就别干了,别累出病来。可是不干生活怎么办?赵叔虽然也和父亲一样涨了十九块钱工资,可是依然不够养家的,六个儿子吃饭那可不是小事,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国家供应的粮份,连这些孩子的一半都不够。除了供应粮,赵叔每月还要买100多斤高价粮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大川的蔬菜肉蛋不算贵,可是粮食却不便宜,光买这些高价粮就得花去赵叔一半的工资,加上穿衣用度和孩子们上学,每个月工资都花不到月底,所以赵婶就一直这么硬挺着,别人一劝她,她就说:“我身体好,没事,明天生今天还照样能干!”生前几个孩子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干的,都没事,可是这一次出事了。那天,她和母亲一起抬着柳条筐往河岸上走,母亲在前她在后,母亲只觉得肩膀一松,担子从肩上滑了下来,回头一看,只见赵婶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身下殷红了一大片,母亲说了一声:不好,大出血!她急忙向河滩上的姐妹们招手,大家围拢过来,把她放躺下,几个人扯起自己的外衣遮住一点太阳,给她喂了点水,又有人到路边去拦车,把赵婶送进了医院。
孩子生下来了。赵婶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叫志洁。护士把孩子抱过来,让她看了看,赵婶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她想抱一抱志洁,可是连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强挣扎着坐了起来,对守候在一旁的赵叔说:“去找支笔,拿张纸来。”
赵叔问:“要笔干什么?”
赵婶有气无力地答道:“让你拿你就去拿,还问什么。”
赵叔把纸笔找来了,赵婶说:“我说,你记。老鲁大嫂,20块;老齐家,15;孙德全,10块……”
赵婶是在清理自己借下的债。她实在太虚弱了,说着说着就有点坐不住了,赵叔扶着她躺下,说:“这些账不着急,等你好一点再说。”
“你接着记吧,张胜家的,10块;刘玉明家的,10块;马宗武家的,10块……”等赵婶把这些账一笔一笔说完,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记着,我走了,替我把这些账还上。”
“你别瞎想,过几天就好了,该出院了。”
赵婶也没争辩,对赵叔笑了笑,说:“我想抽支烟。”
“可是人家医院里不让抽烟呀!”
赵婶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抽。”
赵叔急忙打开自己的烟荷包,迅速卷了一支烟点着,放在了她的嘴上,赵婶深深地吸了一口,望着赵叔,疲惫地说道:“我给你留下这么大一群孩子,可苦了你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垂到了床边,手里那支卷烟一下子掉在地上,散了。

赵婶死后,埋在安家山北坡的一块台地上。那是安家山上第一座新坟。后来指挥部把那块地买了下来,成了大川战区所有单位的一块公共坟地。有人说那块地风水不错,依山面水,赵婶在山上,每天都可以看见赵叔和孩子们。按照马国栋的阴阳理论,那里属于咸阴地带,也适合于做阴宅。赵婶在安家山上永远地安下了自己的家。当初先遣队的工人们在给安家山起名字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安家山三个字还有这样一层含义。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0 16:29:18 +0800 CST  
013 第十三章 红字
父亲为赵婶刻了一块碑,碑上写着:
辽宁省海城县人
刘淑贤之墓
未亡人赵尔丹暨子:志刚、志强、志远、志新、至高、志行 女:志洁立
1966年5月25日
可惜在大川找不到大理石,碑是用钢筋混凝土做的。碑立了没多久就被山上的农民偷走,拿去垫猪圈了。
安葬完赵婶之后,姑姑把志洁抱到了自己家里。姑姑经常替工友们的家属看孩子,这些工友家属都是知情知意的,干家属工挣的那点钱虽然不多,但是也不会把姑姑忘了,总要想办法补偿一下。赵叔实在没这个能力,每月能把奶粉等吃的用的买齐交给姑姑就算不错了,他就是想报答,眼下也做不到,姑姑给人看孩子也从来没想过要谁报答。
赵婶一走,赵叔家里简直像塌了天一样。有一天,赵叔下班回来,看见六个孩子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他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家里断顿了。粮店规定每月26号起可以买下月的粮,可是刚20号家里就没粮了,前几天赵叔还看过面柜,还剩了不少粮食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完了。看见孩子们在哭,赵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能让这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在孩子们心里生根、蔓延,他从口袋里掏出哨子吹了起来,哥几个一听哨子响,立刻站成了一排。
赵叔指着他们弟兄几个说道:“你看看你们那个怂样子,不就是饿了一顿饭吗?至于这么大哭小叫的吗?老子当年打鬼子,三天三夜没吃饭没睡觉,也没像你们这个样子。志刚,你他妈的多大了?”
志刚不好意思地答道:“十五。”
“十五。老子像你这个年龄已经参加红军了,你他妈的还领着弟兄们哭鼻子,你羞不羞?”
志刚低着头,不敢看赵叔的脸。赵叔又指着老二志强说道:“参加红军之前,我已经给人家揽了三年羊了,那时候我就像你这么大!”赵叔现在也说我不说俄了。
这下说得志强也不好意思了。赵叔拿出在部队时做战前动员的那种气势说道:“吃饭问题是要解决的,但是在解决吃饭问题以前,我们先要解决士气问题。饿了一顿饭就大哭小叫的,这哪像工人阶级的子弟,哪像红军战士的后代?你们给我丢脸!给你们的妈妈丢脸!”这回弟兄六个一齐低下了脑袋。
“我知道,你们失去了妈妈,心里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是再难过妈妈也不会回来了。过去我们的战友牺牲了,都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今天也来个化悲痛为力量好不好?”
“好!”弟兄几个齐声喊道。
“好,你们的妈妈是为三线建设而死的,她的死是光荣的,你们和我都应该为妈妈的死感到骄傲和自豪。从今以后,谁也不准再哭,想妈妈了,就好好学习,好好听话,行不行?”
“行!”
“现在我来指挥,大家唱一首歌。就唱那个什么吧,《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志刚,你起个头!”
志刚起了个头,赵叔和孩子们一起唱了起来: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
唱完,赵叔问了一句:“肚子还饿不饿?”
弟兄几个齐声答道:“不饿!”可是三岁的志行举起手喊了一声:“报告,我还是饿!”
赵叔一把将志行抱了起来,这下他自己没忍住,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赵叔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他想让老大志刚帮他一把。过了几天,赵叔领着志刚来到了朱铁的办公室,不好意思地说道:“老首长,看在咱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让这孩子补个学徒工吧。”
朱铁把脸一沉说道:“我当不起你的首长,从来都是你管我,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赵叔陪着笑脸说道:“那是我不对,我是个大老粗,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战壕里滚出来的老战友。”
“你现在想起老战友来了,当初你拿枪顶着我脑门子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这个战友了?”
赵叔已经给他道过歉了,他还这样不依不饶,赵叔也火了:“就他妈这么点事,求着你了,你看着办吧,行就给我个痛快话,不行我就走人!”
朱铁见他发火了,立刻陪着笑脸说道:“不是我不帮忙,他实在是太小了,公司没法破这个例,老战友,再坚持一两年,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一满十六岁,我立刻给他办!”说完,朱铁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递给了赵叔,“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这个你先拿着,别嫌少,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赵叔道:“钱我不要,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1 07:50:54 +0800 CST  
@总是如此沉默 2019-05-21 14:01:48
感觉作者是个理工男,逻辑清晰又不乏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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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错了,我是个学文科的。谢谢你的关注,请问你的主贴是哪一个?我也去拜访、拜读一下。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1 15:32:44 +0800 CST  
@guzongci 2019-05-21 19: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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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酷的眼神!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1 21:27:16 +0800 CST  
文革初期有两个重要的提法是大家不会忘记的,一个是触及灵魂,一个是荡涤一切污泥浊水。这两个提法从某种意义上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情况。文革一开始,公司就在高地大门内的路两旁搭起了二十多个大字报栏,但还是不够用,这个以工人为主体的单位,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才子和书法家,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除了大字报栏,把指挥部和一公司机关的那几栋房墙上都贴满了,地方还是不够用,于是又在高地大门外竖起了两排大字报栏。开始写大字报用的是白纸,后来连白纸都买不到了,只好用包装用的草纸。这些大字报把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翻了出来,任何角落里的任何隐私都藏不住,全部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搞得人人自危,各个心惊肉跳,想不触及灵魂都不可能。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马国栋;接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腐化变质份子”朱铁;之后,是王连升:“剥开三开人物王连升的画皮”;白景云和他是一样的问题:“且看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日伪把头白景云的丑恶嘴脸”……
王连升和白景云被贴了大字报之后,着实紧张了一阵,但是过了几天又没事了,因为比他们的事更大的,新闻价值更高的事有的是。很快就有人把赵婶当过妓女的事捅了出来,那张大字报编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题目是:“老红军赵尔丹逛窑子为妓女赎身。”这是哪码对哪码呀!写大字报的人,只为了吸引读者,哪管什么事实!赵叔看了大字报气坏了,站在大字报栏前骂道:“人都死了,还他妈干这种缺德事!谁干的?敢不敢站出来?老子一枪崩了他!”赵叔在大字报栏前站了几天,始终没找到那个写大字报的人。接着又有人拿锦华姐的出身做文章:“牛锦华究竟是谁的后代——苏联红军还是逃亡的白俄?”还有一张是关于我母亲的,这张大字报可不像前两张那样,一捅就破,它披露了母亲和马国栋的关系,这给母亲和我们一家带来的影响极大。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2 22:08:08 +0800 CST  
母亲在鞍山请过马国栋一次之后,我们两家很少来往。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没有共同语言。马国栋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和父母亲这样的人没什么话可说,因此,公司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连组织上都不知道。当时公司党组织还没有完全瘫痪,保卫部门对这件事很重视,立刻找父母亲谈了话,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如实向组织上交代,母亲说没有交代的机会,但是很难自圆其说。母亲的问题立刻升级了,现在已经不是社会关系是否清楚,是否影响父亲和姐姐的入党问题了,而是阶级敌人是否在三线埋下了定时炸弹的问题。公司很快又派出了两个外调小组,一个去山东,一个去北京顺义,继续调查父母亲的社会关系。在我家的房前屋后,出现了一些可疑的身影,时时处处在监视着父母亲的行动。
楼主 窗前的枣树  发布于 2019-05-22 22:27:07 +0800 CST  

楼主:窗前的枣树

字数:168250

发表时间:2012-01-31 01: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02 15:57:0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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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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