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爱与性(致敬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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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08 08:42:45 +0800 CST  
“配得上董小蓉吗?”李自由一本正经地问。
“是你,还是我?”
“当然是我。”
“这种话不该从你的嘴里出来。”
“配不配得上?”
“说实话?”
“说实话。”
“配不上。”我直言不讳,“我不希望自己的同学和我们这种货色搞在一起,会良心不安的。你也好,我也好,给她系鞋带都不配。”
“是啊。”李自由赞成。
饭后,我提议一起去棋牌室下象棋。
“不会下。”李自由回答得倒也直接。
“不会?”
“什么时候见我下过?”
“知道你也有不会的事,真叫人开心。”
“改天教我?”
“找董小蓉,她可是一个象棋高手。”
“学会后,第一个弄死你。”
“别跪地求饶就行。”
李自由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侠客式的,刘德华也是这种笑法,女孩们见了肯定如痴如醉。我也笑了,不过无甚魅力,可能和喉咙结构有关。
饭后,我来到足球场,和几个不认识的学生一起练习射门。四点一到,朝收发室步去。这回,总算是有我的来信了。是张娣寄来的,一只大大的棕色信封里装着一张贺卡,和一张照片。
贺卡的正面,是一幅风格简约的卡通画。卡通画里的一个小男孩站在一棵苹果树的下方,高高地举起手里的一根竹竿,正在捅苹果树上的苹果,一脸誓不罢休的表情。小男孩旁边的草地上,蹲着一只造型可爱的小花狗,表示抗议似的把头扭向一旁。苹果树的上方,飘着一串印有“Happy birthday to you”字样的云朵。
贺卡背面的一篇寄语,字迹工整得有些过分:
原本打算送一件体面的礼物给你,连送什么都想好了。可是,昨天突然想起你曾经在信中对我说过的话,又觉得照片可能要好些,于是照了一张。刚从相馆取回,赶紧寄出,不然你生日的当天可能就无法如期收到了。照片来不及过塑,不怎么正式——相馆的机器坏了,而学校附近又找不出第二家提供过塑服务的地方。
表情是呆板了些,身上的衣服也是按照一个同学的指示,穿相馆的——这个同学信誓旦旦地说,只有穿成这样,才能展示我的魅力,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魅力——不过照出的效果,好像不是特别坏,你觉得呢?别笑话我才是。
如果你哪天有空,就请来株洲看望我一次吧?每次都是我跑去长沙,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就让我好好地招待你一次。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才做出这个决定,可是一旦决定了,又希望你马上就能够出现。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不住寝室了。跟同学打了招呼,如果你过来,只要往那里打电话通知一声,同学会转告我,而我,就可以去火车站接你了。最后,祝生日快乐,学习进步。
我是9月18的生日,时间上还有十天。既然张娣把今天当成是我的生日,那么今天可能是农历的八月初二。在苗寨,都是依照农历。张娣说的很对,我在初中时寄给她的那些有去无回的信中,多次提出希望得到一张她的照片的想法。
照片里,张娣身穿一件开领半袖白T恤和一条侧面开有小口的黑短裙,底下是一双船形凉鞋。船形凉鞋的鞋帮由泡沫铸模而成,大概有十五厘米厚,显得相当笨重——张娣便以这样一副活脱脱青春无敌美少女的装扮坐在一架由木板和铁链衔接而成的秋千上。背景是一幅红褐色的火砖墙画报,从火砖墙头垂下的几根绿色藤蔓,优雅地点缀在她的四周。那一头披洒在肩的亮丽长发,那一张腼腆可爱的笑脸,那玉骨冰肌,那探进超短裙底的一条肉色长筒袜裹住的两只挤压得丰满动人的大腿。长时间注视这些,我竟觉得照片以前见过,不是在今生,就是在前世,还是我亲自为张娣拍摄的,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我来到南湖,又读了几遍张娣的寄语,差不多可以背下时,开饭的时间到了,我提不起食欲,便来到学校的外面,将照片过塑,然后走进移动营业厅充了三十元的话费。从移动营业厅里出来,我拨通张娣以前所在寝室的电话,说下个星期六过去,请接听电话的女孩转告张娣一声。星期四的晚上,我再次打电话过去,说已经提前买好了一张长沙至株洲的火车票,到站时间是星期六的早上九点十五分。星期五的中午,张娣打电话过来。
“照片收到了?”她轻言细语地问。
“收到了。”我回答。
“不好看吧?”
“很好看。”
“真的明天过来?”
“真的。”
“到时去火车站接你。株洲不熟吧?”
“不熟。”
“明天见?”
“明天见。”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2 18:07:46 +0800 CST  
第七章 痛苦的记忆

星期六的早上六点,我被手机闹铃叫醒,匆匆地刷牙洗脸,把必备物品都装进帆布包,然后背上帆布包,踏着朦胧的夜色走出宿舍。操场上,浮动着几十只人影,大多在晨跑,也有把单腿搭在双杠上,做压腿练习的。南湖那边,荡来一个男生正在朗读英语的声音,由于寂静,每个音节的微妙变化都能够分辨。
走出校门,拦住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朝火车站开去。路上畅通无阻,只用了三十分钟就到了,见时间有余,我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面馆吃了一碗米粉。八点一到,进站登车。
八点十分,火车出发,往南驰骋了一个钟头多点,抵达株洲站。从株洲火车站出来,我恍惚觉得依然置身于长沙,因为中国的火车站都是用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大站名,大钟,大广场,广场三面的配套设施和第四面的一条大马路——看不出多大差别。此刻,太阳已经升高,不过空气里已经多了一股秋天的味道,不是很热。
迎接我的,是张娣,和一个可能是她同学的女孩。女孩的个头和张娣差不多高,白白胖胖,上面穿一件肥肥大大的白色教练衫,下面穿一条白色教练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活脱脱一副举重运动员的派头。倘若只看面孔,把身材忽略不计,算得上是一个美女。这种类型的美女,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张娣介绍说她叫果冻。
“姓果么?”我傻气地问。
“名字叫做陈果,果冻只是一个绰号。”张娣好笑地说。
“叫果冻就行,其他的别管。”果冻开口了。声音爽朗。
三人穿过车站广场,朝大马路那边步去。张娣和果冻手挽手走在前面,我拉开四五步距离走在后面。果冻附在张娣的耳边低语,不时笑出声来,大概正在评论我的长相,因为我听见她好像在说“就是有点木讷”。期间,张娣担心我走丢似的几次回头,每次和我的目光相碰,都露出一张腼腆的笑脸,我也跟着笑了。
在大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了约莫八分钟,钻进一辆浑身涂满黄色油漆的公共汽车,车厢拥挤,三人都没有座位。
公共汽车开始往东行驶,速度徐缓。朝车窗外面望去,只见高楼林立,人潮涌动。不过,这种喧闹的景象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汽车便穿行在多少给人以沧桑感的破旧楼群中了,左转右拐,穿街过巷。每次停下,都有人下车,上车的却寥寥无几。从火车站出发大约二十分钟后,只剩下不到十个乘客了。
“还有多远?”我朝坐在自己前面一排的张娣发问。
“早着呢。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果冻抢在张娣之前回答。
“胡说,都走完一大半了。” 张娣纠正道。
果冻回头看着我的脸,不可思议似的说,“她可真护你呀。”
张娣征求果冻的意见:“我坐去后面,可以吗?”
“你的意思是,要和那个榆木疙瘩脑袋亲热,撇下我不管?”
“是呀。”张娣笑着回答。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3 12:03:31 +0800 CST  
第七章 痛苦的记忆

星期六的早上六点,我被手机闹铃叫醒,匆匆地刷牙洗脸,把必备物品都装进帆布包,然后背上帆布包,踏着朦胧的夜色走出宿舍。操场上,浮动着几十只人影,大多在晨跑,也有把单腿搭在双杠上,做压腿练习的。南湖那边,荡来一个男生正在朗读英语的声音,由于寂静,每个音节的微妙变化都能够分辨。
走出校门,拦住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朝火车站开去。路上畅通无阻,只用了三十分钟就到了,见时间有余,我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面馆吃了一碗米粉。八点一到,进站登车。
八点十分,火车出发,往南驰骋了一个钟头多点,抵达株洲站。从株洲火车站出来,我恍惚觉得依然置身于长沙,因为中国的火车站都是用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大站名,大钟,大广场,广场三面的配套设施和第四面的一条大马路——看不出多大差别。此刻,太阳已经升高,不过空气里已经多了一股秋天的味道,不是很热。
迎接我的,是张娣,和一个可能是她同学的女孩。女孩的个头和张娣差不多高,白白胖胖,上面穿一件肥肥大大的白色教练衫,下面穿一条白色教练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活脱脱一副举重运动员的派头。倘若只看面孔,把身材忽略不计,算得上是一个美女。这种类型的美女,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张娣介绍说她叫果冻。
“姓果么?”我傻气地问。
“名字叫做陈果,果冻只是一个绰号。”张娣好笑地说。
“叫果冻就行,其他的别管。”果冻开口了。声音爽朗。
三人穿过车站广场,朝大马路那边步去。张娣和果冻手挽手走在前面,我拉开四五步距离走在后面。果冻附在张娣的耳边低语,不时笑出声来,大概正在评论我的长相,因为我听见她好像在说“就是有点木讷”。期间,张娣担心我走丢似的几次回头,每次和我的目光相碰,都露出一张腼腆的笑脸,我也跟着笑了。
在大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了约莫八分钟,钻进一辆浑身涂满黄色油漆的公共汽车,车厢拥挤,三人都没有座位。
公共汽车开始往东行驶,速度徐缓。朝车窗外面望去,只见高楼林立,人潮涌动。不过,这种喧闹的景象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汽车便穿行在多少给人以沧桑感的破旧楼群中了,左转右拐,穿街过巷。每次停下,都有人下车,上车的却寥寥无几。从火车站出发大约二十分钟后,只剩下不到十个乘客了。
“还有多远?”我朝坐在自己前面一排的张娣发问。
“早着呢。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果冻抢在张娣之前回答。
“胡说,都走完一大半了。” 张娣纠正道。
果冻回头看着我的脸,不可思议似的说,“她可真护你呀。”
张娣征求果冻的意见:“我坐去后面,可以吗?”
“你的意思是,要和那个榆木疙瘩脑袋亲热,撇下我不管?”
“是呀。”张娣笑着回答。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3 12:04:28 +0800 CST  
“早知道你是这么的重色轻友,我是二十个不该和你一起出来的。”果冻朝张娣如此说罢,又转向我,“在这之前,可见过我这么大功率的电灯泡?”
“没有见过。”我回答。
“天啦,你的他真的把我当成一颗电灯泡了!”果冻朝张娣抱怨。
张娣站起身,绕来我的身边坐下。
果冻再次回头:“别说肉麻的话,我的机器有录音功能,小心把你们的秘密像撒种子一样,撒满整个校园。”
“什么机器?”我问。
果冻把一部手机举过头顶,摇晃了两下,旋即戴上一副耳塞。俄顷,从耳塞里流出一首节奏愉快的DJ,果冻滚圆的身躯随之晃动起来了。
“对印象好的人,果冻有一种恶作剧的倾向。”张娣解释似的说,“骨子里,却是一个真诚,善良,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所以,你不要误解。她的手机只有MP3,不可以录音的。”
“看出来了。”
“喜欢她吗?她是我在学校里,关系最为要好的一个朋友。”
“喜欢。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过,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似的。她很外向吧?和你的性格恰恰相反,你们两个是怎么要好起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班上合得来的同学,很多。最好的,只有她一个。我对她而言,可能也是这样。大概,彼此都在对方的身上寻求一种类似取长补短的东西吧。”
“我和你之间,却不存在那种类似取长补短的东西。然而,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莫如说正是我所追求的。”
张娣莞尔一笑,再未表示什么。
汽车驶离城区,以较之先前两倍的速度奔驰在一条畅通无阻的公路上了。有些路段的地面不够平整,司机却丝毫不当回事地快速开过,汽车跌宕得腾飞起来,又摔落下去。两行苍翠的榕树在公路两边整齐地排开,宛如一对无边的屏风连绵伸向公路的前方。沿途多是一些低矮的平房,不时有一户农家的菜园跳入眼帘。
我向张娣打听暑假里发生的事,她说和往常一样,做功课和家务。我问到了县城没有?她说没怎么停留,不过由于爷爷和奶奶的身体都已大不如前,爸爸和妈妈倒是经常过来苗寨探望。说话的时间里,张娣习惯性地正襟危坐。我把帆布包搂在怀里,偏头打量她:上面是一件长袖衬衫,既洁白,又干净,好像刚刚从服装店买回的一样;下面是一条显然洗过多次的黑色牛仔裤,大腿的部位有些褪色。衬衫顶端的两粒纽扣没有扣拢,白皙的脖颈略显修长,仿佛用手指轻轻一掐,就会断掉。表情的变化微乎其微,显得有点拘谨。
我苦恼:是你主动坐来我身边的吧?为何显得如此拘谨呢?我把右手搭在张娣搁在大腿上的左手上,她的表情略微紊乱了一下,片刻,捧起我的手掌,揣在怀里,朝我动情地一笑,继而把头偏在我的肩膀上,不动了。我总算明白了:张娣的心情或许和我的一样,都在希冀对方,只是在实现之前,不知道应该如何实现。我的心情舒畅开来了,闻着张娣头发的香味,感受张娣身体的重量,本想伸手搂住她的腰,让两人挨得更紧一些,然而又没有那样做。我隐约觉得,张娣在乎的,更是这样一种静谧的方式。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4 20:56:48 +0800 CST  
注意到时,汽车到达一个小镇模样的地方。公路在出镇时,被一座不小的山头切成了两条,朝左边的那条下行不远,司机问我们是不是这所大学里的学生?听果冻回答说是的,便“嘎”的一声刹住车。我们下车后,司机立刻加大油门,消失在前面山脚的拐弯处,速度飞快,我想起在刚才过来的路上,他可能撞死了一个人。
虽说是一所大学,可是大门并不给人以威严感。有阻碍车辆通行的一组电动栅栏,有兼收发室使用的一个门卫值班室,电动栅栏与门卫值班室之间,设一条专门供人步行出入的通道。值班室的外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黑色油漆写着该校的全称。如此而已,活活一个即将倒闭的国有企业的入口。
进得校门,迎面是一栋五层高的教学楼,一条宽阔的弧形大道沿着教学楼以一个“U”字的形状铺展开来,左边是平的,右边是一个大约二十五度的上坡,坡顶耸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图书馆。张娣指着教学楼大概三楼的位置,问我累吗?要不要去他们班的教室里坐一会儿。
“先熟悉一下环境吧。”我回答。
“我的任务完成喽,这就拜拜。”果冻口气轻松地说。
“一起到处走走吧?”张娣一脸希望果冻留下的表情。
果冻充耳不闻,用力地拍了下我背上的帆布包,粗声大气地说:“小子,要不要我替你保管?背着这个东西在校园里瞎逛,被学会生的人撞见,会把你当成安利公司的一个推销员撵出去的。担心东西被偷的话,那么另当别论。”
我脱下帆布包,交给果冻,说谢谢。
张娣问果冻回寝室还是教室?果冻回答说回教室,今天要出以“喜迎国庆”为主题的黑板报。
“那么,十二点去教室找你,到时一起去学校的外面吃中饭吧?”张娣请求似的说。
“好哇。”果冻回答。
果冻走了以后,我和张娣一起爬上图书馆前面的斜坡,来到足球场。足球场上杂草丛生,一片葱绿,好像从未有人踢过足球似的。足球场左边的一块高地上,耸立着几栋和教学楼一样的高楼;右边则是空的,横亘着一条如巨型战壕一样的山谷,山谷对面是一大片给人以乡下印象的村庄。张娣耐心地向我介绍每栋高楼的功能:那里是实验室,那里是室内体育馆,那里是食堂,学生宿舍在高地的另一面,位置上和足球场对称。
“一共有多少学生?”我问。
“将近两千人,不过多数都是女生。好像男孩子不喜欢学医似的,我们班四十九个人里,只有九个男生。”
“怪不得连这么棒的足球场都没有人用。”我表示惋惜。
穿过足球场,两人在网球场右边的一个石亭里坐下。从这里,可以俯视山谷。从山谷里吹上来的强风,打乱张娣的一头秀发,像无数条海蛇一样在她的脑后撕扯着。太阳时而普照,时而躲进云层。足球场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或在玩扑克牌,或懒洋洋地横躺竖卧,也有独自趴在一旁看书的,不过她会不时地手搭凉棚,同旁边的几个同学认真地交谈。除去山谷斜坡上树叶所发出的沙沙声,再不闻任何大的声响了:网球场上没有人打网球,旁边的几个乒乓球台也无人光顾。好一所空旷寂静的学府。
“我也在这里读书就好了。”我感慨道。
“真的这样想?”
“嗯。虽然这里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但是给我的实际感觉很舒服。只要待在这里,想到这里就是你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在我心里就油然腾起一股亲切感和感激之情,好像被人拥抱似的。”
“经常过来好了。”张娣笑着说。
“会的。不过,有你陪伴才行。”
张娣把头偏在我的怀里,我像怀揣一件工艺品似的搂着她——两人如此久久不动,聆听树叶的沙沙声,眺望山谷对面的梯田和远方连绵不绝的青山。后来,我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按住张娣的第一脊椎骨,一寸一寸地,朝骶骨那里探去,来回了好几次。倘若剖开这一根线条,张娣就会变成完全对称的两半。张娣欠身坐起,羞涩地说:
“好像很喜欢碰人家似的。这里不合适的,被同学看见的话,多难为情呀。”
“想你。上次分手后,每天都在想你。”
“我有那个魅力?”
“这还用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不该是我的。”
“为什么?”
“因为——”张娣顿了顿,“我们家,属于你们家。一直是那样过来的。果真结合在一起,就平等了,就不守规矩了。”
“怎样才算守规矩?”
“喜欢我到什么程度?”
“脑袋里每天都晃动着你的影子。想得最多的,是上次和你一起在我们学校外面投宿时的情景,以及在我十三岁那一年,看到的你洗完澡后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算什么程度。我渴望看到你,接触到你,就像在沙漠中渴望得到水,在水中渴望得到空气一样。对除了你以外的别的女孩,上不来半点兴趣。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的想你,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
“如果可以,多想满足你呀。可是,我的问题好多的。”
“什么问题?”
张娣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伤感地说:“真想让你快乐起来。”
“没有你想的这么糟糕。”我笑着说,“我反倒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说不清楚。”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应该不是担心这个。”
“我是世代为奴的人的后代,命中注定了的。”张娣不无凄凉意味地说,“这种话,被外人听见,可能以为我只是在开玩笑,毕竟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可是,有些事,岁月左右不了的。”
我劝张娣别较真,她便再未多说。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4 20:57:33 +0800 CST  
*
十一点三十分,两人登上教学楼的三楼,来到走廊东头的一间教室。
包括果冻在内,教室里共有七个女生。其中的三个正在出黑板报:写字、画主题图、给线条花边涂色。一个头上扎着一条马尾的小个子女生正在扮演跑龙套的角色:传递粉笔和刷子。剩下的三个则成了专家,站在教室的各个位置,横看竖瞄,评头论足,出黑板报的不服气,和她们争执了起来,俨然一群聒噪的乌鸦。
没走进教室之前,我就被她们的争执声唬住了,颇有些胆怯。果然,走进教室之后,张娣和大家寒暄完毕,还没来得及把我介绍出去,就被一个学生头女孩拉去写粉笔字,我则成了大家公然为难的对象。她们提出一箩筐的问题,一旦我回答得不合适,就哄堂大笑。一个身穿背带裤的女孩竟煞有介事地评论我的长相,什么鼻子如何,眉毛如何,眼睛又如何,把我说得心情紧张,不知所措。这种活跃的气氛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鸦雀无声了,出黑板报的继续出黑板报,没出黑板报的专注自己的事,这才意识到和我之间的距离似的。我不出声地在教室里走了一圈,观赏贴在墙壁上的医学家画像,查看课程表和值日生表,然后反坐在教室中间的一个位置,欣赏正在写粉笔字的张娣的背影。张娣的粉笔字写得很有水平,笔画工整,如她本人一样标致。
“像不像一个女儿国?我们这里。”俄顷,专家中的一个朝我发问。她坐在与我两张课桌之隔的左边窗台下,左手举一面圆形小镜子,右手握一支化妆笔,一个长方形的化妆盒搁在她胸前的课桌上,与其说她正在化妆,莫如说是一名画家,正在就自家面孔这一艺术作品涂改不休。
“很像。”我回答。
“在我们这里,男生都是大熊猫,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她盯着镜子,不看我地说。
我“呃”了一声。
“打算玩到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询问声。我回头,看见是一对双胞胎女孩,一起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至于究竟是谁问的,我不好判断。两人身穿相同款式的短袖T恤,脸型也好,发型也罢,就连头上的粉色发卡也一样。
“明天下午回长沙。”我回答。
两人确认似的同时点头。
“我们会款待你的。”画家女孩再次开口了。
我朝她说了一声谢谢。
“多待几天吧?”双胞胎女孩继续前面的话题。
我再次回头,说:“要上课呀。”
“你从来都不翘课?”
“哪里,翘课是我的家常便饭。”
“给你一个机会。”画家女孩这回看着我说。
“一个什么机会?”我问。
“一个请客吃饭的机会,就这里的几个人。比起来,你赚大了。”
“比起来?”
“上回,班长的男朋友过来,把全班同学都叫了出去。四十九个人哩,在华天摆了六桌。”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8 17:58:41 +0800 CST  
“可以是可以。”我想了想说,“可是,我身上的现金不是很多,要是去华天那样的五星级酒店,估计连酒水钱都付不起。”
“这样啊。”画家女孩显得有些失望,“下次来,多带些。这次请我们到学校外面小撮一顿就行了。”
“那么就按你说的办吧。”
“还有一点要说:你这个人,好像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
“是的,张娣就没告诉过你?上回班长的男朋友过来,买了二十多斤糖果孝敬我们。”画家女孩指着自己身后墙角里的一个帆布包,“你的包包里,却什么吃的也没有,只有牙刷、牙膏、洗脸帕,还有几本破书和几件皱巴巴的衣服。我们这里的规矩是:班上女生的男朋友过来找女朋友私会,首先要通过我们这一关。过关很容易,女生嘛,就是嘴馋。”
我审视那个帆布包,确实是我的,不过已经被人打开,像个垃圾袋似的被丢在那里的一把椅子上。
“对不起。”我道歉,“真不知道还有一个这样的规矩。”
我和画家女孩说话的时间里,其他女生一直在吃吃作笑。此刻,站在课桌上,正在给线条花边涂色的背带裤女孩转过身来,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看着我说:“玲玲是在开玩笑,你千万别当真。我朋友是很多,但是还没有男朋友。可能玲玲希望自己有那么一个财大气粗的白马王子吧。她这种贪婪的丫头片子,我们班里很多,你要防着点儿。”
“比如我。”站在背带裤女孩右边的另外一张课桌上,正在画主题图的果冻接口,“男生都被我们整怕了,路上一看见我们,转身就跑,周末也都不敢来教室。缺德啊!是吧?张娣。”
“没事呀。”张娣笑着回答。
真是一群古灵精怪的女生。她们都有直抒胸臆的性情,和风趣浪漫的谈吐,宛如冰雪消融之际,蹦出地表的一窝小兔。我和她们的关系愈发融洽了。十二点二十分,黑板报出到接近一半时,我邀请大家去学校外面吃中餐。她们欣然叫好,结伴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商议哪家餐馆的味道好,哪家实惠,遇见熟人,便呼来唤去,就连看守校门的一个老头,也被她们逗得开怀大笑。我和张娣放慢脚步,跟在大家的后面。
同我所在学校的对面光景一样,这里同样都是以学生为对象的小型餐馆。穿过马路,走进左数的第二家,女孩们好像和老板很熟,亲热地打完招呼,便涌进厨房,点了各自喜爱的菜。我见大家要的全是小份,才四元,便加了一个二十五元的牛肉火锅。问喝啤酒吗?都回答说不喝,于是我只给自己叫了一瓶青岛,另外点了两瓶橙汁供大家享用。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8 18:00:54 +0800 CST  
吃饭的时间里,女孩们不时拿我打趣,还轮流为我倒酒和盛饭。至于期间她们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反正很多,从落座到散席,一直叽叽喳喳,没有消停。记得比较确切的,是去年发生在玲玲身上的一件糗事。当时离开学还不久,高年级的一个班去停尸房实习,玲玲出于好奇,也跟了进去。以为只要看一眼尸体就行了,不料带队的老师把浸泡在药水池里的一具尸体捞了起来,放在讲台上,要求大家都从脸部摸到脚尖。玲玲也摸了。是一具如外星物种一般黏黏稠稠的妇女的尸体。刚从停尸房出来,玲玲就把胃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了,还冥思苦索了三天,因为那个妇女的阴户相当之大,中间的一道裂缝几乎贯穿了整个裆部。玲玲感叹道世间居然存在如此之大的阴户,洗澡时窥遍全班的女生,也没有发现更大的。
话音刚落,就被背带裤女孩一把扯住左耳,骂道:“这个荤段子,你小妮子讲过九遍了,就不能说点别的?”
饭后,大家决定回教室继续出黑板报,张娣则打算带我去租屋休息。
“下午记得还要来呀。”已经穿过马路的双胞胎女孩中的一个朝我大声招呼。
“看情况。”我回答。
“张娣,如果你不来的话,那么粉笔字就没有人写,一定要来呀。”果冻也扯着嗓门儿喊,“把黄弟也揪来。”
“知道啦。”张娣大声回应。
我和张娣一起朝小镇的方向步去。距离校门大概二十至一百二十米的路段,公路两边摆满了卖蔬菜和水果的小摊。我称葡萄时,一只白色小猫蹲在木制的葡萄摊架下,“喵喵”的叫个不停。张娣捧起猫,把脸贴在猫背上,朝我粲然一笑。“小猫咪,乖,回家去喽。”张娣说完,摸了下猫的脑袋,把猫放回地面。猫依依不舍地回头了两次,蹿上水果摊后面的一面矮墙,朝校门那边爬去了。
张娣租屋的位置,在小镇的郊外,是一栋翻新过的平房,两层,墙上的瓷砖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耀眼,铝合金窗也是崭新的,同样反射着道道金光。平房和平房两头的两栋瓦屋一起,围成一个不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一口吊井,井旁有一棵大橙子树、几棵仙人掌、几株紫薇花。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架在橙子树的树杈与右边瓦屋的墙缝中间,上面挂满了婴儿的衣服。我和张娣推开院门进来时,坐在井口旁边的一只小木凳上,正在一个木盆里清洗尿片的老婆子笑容可掬地说:
“回来了。”
“是呀。”张娣亲热地回应,“郭妈妈,宝宝好了吗?”
“烧倒是退了。只是还有点咳嗽。”
“明天就全部好了。”张娣安慰地说。
“这个小伙子是?”老婆子望着我。
“我弟弟,刚从长沙过来。给您老添麻烦了。”
老婆子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看着张娣,说:“有点像。”
“郭妈妈,您好。”我大声说。
“嘴巴真甜呀。”老婆子笑出声来。
张娣掏出钥匙,打开左边瓦屋靠近院门的一个木门。除光线昏暗外,里面算得上是一个宽敞舒适的房间。右边横一张木床,左边竖一张抽屉,抽屉很旧,上面堆满了整齐叠好的课本和一本《汉英字典》,《汉英字典》旁边的一个小塑料筒里,插有一支铅笔和一支钢笔。我来到房间的尽头,打算透过玻璃窗,欣赏外面的风景,然而视线被一堵火砖院墙挡住了,一无所见。卫生间在玻璃窗的右方,仿佛是用火砖在房间的角落里临时堆砌起来似的,空间小得可怜,连房门都没有安装。
“没有厨房?”我问。
“用不着嘛。和自己做饭比起来,在学校吃要划算些。”说完,张娣脱下我背上的帆布包,摆在床头柜上。
“租金不便宜吧?”我又问。
“每个月一百元,便宜吗?”
“便宜得要命。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一个这么大的房间,说破嘴皮看能不能两百块钱拿下,还没有家具。”
“可能是因为这里位置比较偏僻,租房的客人不多的缘故吧。屋子是旧了些,不过在我搬进之前,郭妈妈请人装修过。是果冻的功劳,她说服郭妈妈请来两个瓦匠,用石灰粉刷了墙壁,用瓷砖贴了地板。隔壁那间,倒还是老样子,只能做仓库用。”说完,张娣抱起抽屉下的一只热水瓶,用一次性塑料杯为我倒了一杯凉开水。
“用得着这么客气?”我问。不过还是接在手里,啜了一口。
“不客气呀,又没有好东西招待你。”
“确实不错。”我在床沿坐下,又环视了一圈房间。
张娣放倒一张折叠式铁桌,摆在窗台的下方,又拖过两把木椅,摆在铁桌的两头,然后坐在靠近卫生间的位置,朝我招手:
“来这边,这边明亮些。”
从窗口射下的一抹日光,照亮张娣脑袋的后半边,仿佛戴上了一个天使的光环,我不禁看得呆了。
“怎么了?”张娣问。
我过去坐下后,张娣却不说话了。大概是因为我刚才长时间看她,让她感到难为情的缘故。
“除了你和郭妈妈以外,还有一个宝宝?”我没话找话。
“嗯。我,郭妈妈,周爹,宝宝,一共四个人。宝宝才五个月大,是一个男孩儿。周爹是郭妈妈的老伴,得了风湿,半身不遂,只能整天躺在房间里看电视。”
“谁的宝宝?”
“郭妈妈的孙子。”张娣好笑似的说,“才五个月大的宝宝,难不成你以为是郭妈妈的儿子?”
“哪里。”我也笑了。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8 18:02:52 +0800 CST  
“郭妈妈共有两个子女。女儿远嫁到河北,三年才回娘家一次。儿子和儿媳一起在深圳打工。儿媳年初回家生下宝宝,又打工去了。所以,孙子和老伴,全靠郭妈妈一双手照顾。”
“对别人的家庭这么了解?”
“经常和郭妈妈一起聊天嘛。比如在她洗衣服的时候,我如果有空,就帮忙打水,吊井里的水很深的喔。炎热的晚上,就一起坐在橙子树下纳凉,这中间,郭妈妈向我说这说那,把我当成家人一样。”
“宝宝感冒了?”
“嗯。本来的病,也更加明显了。”
“本来的病?”
“宝宝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婴儿不一样。医生说,是唐氏综合征。唐氏综合征,知道吗?”
“不知道。”
“最早发现这种病的,是几个英国人。英国人觉得病人宽宽的脸庞很像中国的蒙古人,所以又叫做蒙古征。不过,在医学上一般叫做第二十一对染色体综合征。在我们国家,也叫先天愚型。”
“傻子。是吧?”
“是的。不过,这种话,可别让郭妈妈听见。她会伤心,会难过的。还不是,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孙子,却得了这样一种怪病。”
“治得好吗?”
张娣摇头,“现在的医学,还治不好。这种孩子的体质和智力,比一般的小孩要发育得迟缓。别的小孩一岁多就可以走路了吧?可是他们,身子依然软绵绵的。别的小孩都上小学了,他们却连话都说不圆。”
“至死也是那样?”
“不是的。只要耐心地引导,还是可以走路,也可以说话的。只是,要花费比一般小孩多得多的时间。而且,即便是可以走路,也可以说话了,智商还是不高。”
我点头。
“这些情况,郭妈妈多少还是了解的,只是她不愿意相信。”说到这里,张娣把视线从桌面转回我的脸,不无伤感地说,“比起来,我幸运多了。”
“我们都幸运。”
两点时分,张娣打算回教室出黑板报,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我想了想,决定不去。
“昨天睡得很晚,今天又起得很早。想洗个澡,然后睡一觉。”
“看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张娣指着自己身后的卫生间,“里面有洗发水和香皂。虽然郭妈妈喜欢用井水,但自来水也是安装了的。用我的浴巾,介意吗?”
“不介意。”
“我去对面的瓦屋里为你提一桶热水过来吧?一只煤炉上的大锅里,什么时候都有热水。”
“洗冷水澡,那才叫痛快呢。”
张娣离开了以后,我走进卫生间,刚脱光衣服,下面就勃起来了。怎么回事呢?脑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又没有非分的想法,何以勃起得如此迅速呢?就像一把匕首似的插在那里,洗完澡也不见变软。
房间的缘故——我后来得出结论。房间里有张娣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子;抽屉上有她握过的笔,看过的书;卫生间里的一根铁丝上挂着她穿过的文胸和内裤。我这一存在完全融化在张娣这一容器中了。这个年龄段的自己,稍微一点刺激,就亢奋不已。原因大抵如此。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18 18:04:56 +0800 CST  
为了消除这种亢奋感,我从帆布包里翻出一本川端康成先生的《雪国》,不穿衣服,坐在之前张娣的位置。连日来,我一直在读《雪国》。已经通读了两遍。找班上一个女生借的。之所以通读两遍,是因为里面的男主人公和我有微妙的相通之处——他朝我说话。狼狗反对我读《雪国》,理由是:“玩物丧志,影响人格。”“或许。”我承认。但还是多读了一遍。哪怕读别的有感染力的书,我也同样会受到里面人物的影响。小说就是这么个东西:进去了,被影响的程度远比其他艺术形式——漫画、音乐、电影——来得更深。
《雪国》只读了个开头,脑袋就昏昏然了。梦随之踏来。
一个怪梦。梦中的我置身于苗寨。大人们出来了,孩子们也停止了嬉戏,都和老人们一起,来到包子山顶的那棵老槐树下,以同一种姿势仰望对面山头上方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我的旁边,站着爷爷,奶奶,亲妈。我从未目睹过我亲妈的面容,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亲妈。还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和姐姐,以及张娣他们一家三口。时值月圆之夜,夜空寥廓,繁星闪烁,不时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但是很快,月亮被一块铡刀形状的阴影吞没了。阴影吞没月亮的过程中,大家一边敲打随身携带的锣鼓,一边呐喊:“天狗吃月亮啦!”喊声悲壮,惊动了四面八方的小鸟,黑压压地飞了过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一阵后,都朝着月亮的方向越飞越远,直至变成密密麻麻的小点消失。当月亮被完全吞没,天地一片黑暗之时,万籁俱寂,不闻锣鼓声,不闻呐喊声,只闻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飞快地转动身子,环顾四周,然而所有人都不见了,都在月亮被阴影完全吞没的一瞬间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孑然一身,失落得不行,恐惧得不行,扯着嗓门儿呼唤亲人,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一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耳熟,可是我不知道它是谁,不论我的眼睛睁多大,就是看不见它的主人。
直至被张娣捉住一只臂膀摇晃了几下,我才好歹醒转。
“怎么了?”张娣重复。
“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呼吸困难。”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是鬼压身。”张娣断言,然后用手里的一条湿毛巾擦去我额头上的汗珠,“现在好受些了?”
我仍呆若木鸡。
“神经中枢不同步引起的。”说着,张娣又为我擦脸,擦腋窝,擦背,活活当成一个植物人照顾,“虽然大部分神经中枢都苏醒了,可是支配肌肉的神经中枢还是没有醒,也就是医学上的所谓睡眠瘫痪症。”
“怎么回来了?”我问。
张娣困惑地看着我。
“黑板报这么快就出完了?”
“都五点了呢。”张娣吃惊地说,然后走进卫生间。俄顷,传出打开水龙头的声音,出水的声音,拧毛巾的声音。出来后,坐在我的对面,问:
“做噩梦了?”
“是啊。” 我回答。
“可以说吗?”
我把梦的内容说给张娣听。怪事,记得一清二楚。多数情况,梦那玩意儿醒后大半内容都会忘记。
“爸爸怎么不在里面呢?” 张娣问。
“可能是因为我讨厌那个人,所以我的梦也跟着拒绝他。”
张娣问我晚上去不去溜冰。
“附近有一个旱冰场,作为对中餐的答谢,大家都邀请你去。”
“你答应了?”我问。
“嗯。难得大家都有这份心意。”
“刚到长沙那一年,倒是溜过几次,只勉强学会走路。”
“我连站都站不稳呢。”张娣笑着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遂站起身,从帆布包里翻出一条内裤,套在下身。
“尴尬啊。”我嗫嚅道。
张娣脸红地盯着桌面,没有出声。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0 20:48:10 +0800 CST  
*
六点,我和张娣去到中午的那家小餐馆,吃了辣味儿十足的爆炒鸡丁。七点约定时间一到,和走出校门的果冻、马尾、学生头、背带裤、玲玲、双胞胎等七个人一起,朝溜冰场进发。
是一个兼篮球场使用的室内溜冰场,坐落在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家属区内,路程大约是张娣租屋的两倍。由于是周末,所以玩家相当不少,多数是家在附近几个社区里的小学生,技术都很不赖,我牵着张娣,沿防护铁栏且走且停,几次失控朝他们撞去,都被他们巧妙地闪开了。
从溜冰场出来,玲玲提议去KTV歌舞厅唱歌,可是没有一个人响应。返回学校的途中,大家有说有笑。聆听她们交谈的时间里,我不由得再次钦佩起来: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在我看来,再索然无味不过了,可是一旦从她们的嘴里说出来,就都变成了生动有趣的事件,咄咄怪事。
街边出现一条胡同时,我和张娣一起向大家道别。
“记得明天还来教室呀。”双胞胎女孩中的一个再次开口了。
我这回只“噢”了一声。
回到租屋,我问张娣要不要洗澡?她说要洗。
“对面的瓦屋锁门了,没有热水不要紧?”我问。
“破例洗一次冷水,应该没有关系吧?”
“我怎么知道。”我说。
张娣叫我先洗。
“一起洗吧?”我提议。
张娣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我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在荒郊野外挖好了一口陷阱,唆使她跳了下去。最终,两人脱光衣服,走进卫生间。
接下来的情景,是这样:
我从背后搂住张娣赤裸裸的身子。她的秀发全部湿透了,身上到处是香肥泡沫。安装在天花板角落里的一盏白炽灯发出一片橘黄色的灯光,几只飞蛾在白炽灯旁来回飞舞。我闭目合眼,把脸贴在张娣的脖子上,把下巴抵在张娣的肩膀上,利用横在张娣胯间的我的下面,把她扛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我屏息敛气。张娣偶尔呼吸受阻似的闷哼一声。
洗完澡,张娣做了穗穗为我做过的事,躺在床上做的。她趴在上面,含在嘴里,宛如一只吞食的小兔。当我忍无可忍,问可不可以进去时,张娣再次拒绝了。
“这样不舒服吗?”张娣抬起脸,拿一种无辜的眼神望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吞了一口口水。张娣重新用嘴含住,紧紧地,简直如吸盘一般。在我体验过的所有冲动里边,这次最为可怕。张娣何以拥有如此娴熟的技巧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抽搐了好几次,身体里类似能量的东西被抽干了。
在此之前,我和张娣之间确实存在“不融洽”的地方——当然我不知道“不融洽”的形容是否准确。至于原因,我可以形诸文字:上次被张娣拒绝了以后,我一直怀疑自己守住她的能力,因此患得患失,痛苦不堪。现在,被抽干了以后的现在,我似乎可以理解她的“固执”了:无论那个漂亮的脑袋瓜里究竟装着什么,她是我的女人这点都毋庸置疑。
张娣把脸偏在我的胸部。我夸她的臀部好看:身体不胖呀,那里却丰满得可以,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张娣羞赧地说。
我又称赞她的嘴上功夫厉害。张娣难以启齿地说上次和我分开后,她时常偷偷地阅读那方面的书。
“上次那么扫你的兴,觉得自己好没用,所以才看。”
“傻瓜,我不觉得扫兴。”
张娣缩了缩身子。我搂过她的肩,那拱起的双肩白皙无瑕,宛如一件易碎的玉器。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0 20:50:18 +0800 CST  
*
这天夜里,张娣回忆了1989年的秋天,她爹和她娘死亡的经过。她说的,和我从别处听到的大相径庭。不过她头脑冷静,语气平和,不像是在信口开河。她说她不知道告诉我真相是否正确,因为原本只是她一个人的痛苦,现在却要把痛苦分摊在我的身上,是不对的。但如果不说出来,我又理解不了她拒绝我进入她的原因。
那天,张娣中午就放学了,原因是老师的母亲过世——苗寨的小学确实如此:教室少,土砖砌成的几间瓦房,一旦下雨,便水流成河;教师少,语文、算术、音乐、美术,都由一个老师教,从学前班带到六年级。一旦这个老师告假,便无人上课了。
回到家,是一点钟,看见爹和娘坐在堂屋里的凳子上抹玉米棒子,张娣说声“我回来啦”,帮忙把抹在簸箕里的玉米统统扒进一个蛇皮口袋,然后问吃中饭了吗?娘回答说还没有呢,于是张娣“咚咚哐哐”跑进灶屋,煎了五个糍粑,自己一个,爹和娘分别两个,和着酸菜吃。
这中间,爹和娘并无反常,专心致志地干活儿,偶尔问张娣几句学习方面的话,一如平日。不想中饭过后,两人同时说头痛,由于不是很痛,所以都没当回事,继续抹玉米棒子。抹下的玉米需要晒干,然后挑到几座大山之隔的集市,要么打成玉米粉,要么直接卖掉。
爹和娘的怪诞行为,出现在头痛大约一个钟头过后。当时,张娣正伏在神龛下的八仙桌上写作业。“嗵”的一声,爹栽倒在地,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爬起。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的娘连看都没看一眼,似乎说明她也处在相同的状态中。由于只看见爹的背,看不见脸,张娣以为爹坐偏位置,才摔倒的,朝爹说声“要小心哟”,继续写作业。片刻,爹和娘同时站起身,朝卧室里步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刚走进卧室,就传出掀倒家具的声响。
爹又发脾气了?张娣在心里想,于是悄步来到门边。透过门缝,张娣这才看清楚爹和娘的脸。紫红、紧绷绷的两张脸。额头上的血管都鼓起来了,青色,像水生植物的根。脖子上的肌肉拉得笔直,上面的两颗脑袋僵硬地歪来扭去。由于合不拢嘴,口水一串一串地落下,打湿了两人的衣领。不过,爹和娘都只是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为了不伤害到对方,能够做到有意识地离远一些。
“看见这一幕的当时,我被吓哭了。”张娣接着说,“用双手捂住嘴,不出声地哭。后来,娘发现我了,朝门口走了过来,爹也注意到了,跟在娘的后面。和进去的时候一样,两人都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在太空中漫步一样。他们一边朝我伸手,一边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尽管发不出声音,但是我领会到了。‘杀——死——我——们。’这就是爹和娘当时都想对我说的。口型很不自然,就算自然,我也不懂唇语。可我就是领会到了,解释自然是解释不好。”说到这里,张娣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期待我相信她的神色。
“你是领会到了。”我说。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1 20:12:17 +0800 CST  
“领会到了以后,我害怕起来了。这次的害怕,和看见爹和娘脸时的害怕不同。原先担心的成分多些,而这次,是恐惧。怎么回事呢?眼前可是生我和养我的父母呀。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撞翻了簸箕,洒了一地的玉米,我被玉米滑倒了,被爹和娘抓住了手和脚。抓得好紧,好痛。我像面对两个穷凶极恶的坏人一样,拼了命地刨手蹬脚。不过,爹和娘都没有伤害我,只是好像仍然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要对我说似的,啊着嘴,口水甩得我满脸都是。
“僵持了两三分钟吧,然后爹和娘也被玉米滑倒了。我乘机爬到堂屋的一个墙角里,惊恐地望着他们在玉米堆里挣扎,挣扎了好久,就是爬不起来。后来,两人好像同时被什么利器刺中了要害似的,弹几下,不动了。再后来,我的恐惧感消失了,爬过去一看,地上到处是血。”
说到这里,张娣陷入了沉思。半晌,说自己很不孝顺。我说不能怪她,那个年龄段的孩子面对那种情况,谁都会恐慌。
“我以为,叔叔从悬崖上摔下来了以后,婶婶也跟着跳天坑自尽了。所有人都在那样说。”
“那是爸爸为了掩人耳目,对外人的一种说法。”
“实在想不到。”我叹了口气。
“爹和娘死的时候,表情都很安详。尽管奋力挣扎过,但是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有多痛苦。好像正是通过死这种方式,才使两人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似的。”张娣回忆往事似的停顿片刻,接着说,“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血的颜色。不是我们通常看到的那种红色,而是另外一种红色。红色里面好像添加了牛奶,被稀释了。我搂住娘的头,叫醒一醒,快点醒一醒,血就粘在我的手上了。凑近一看,上面还有很多虫,细细的,白白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虫。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在意这个,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真怪,原先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声,现在却大声地哭个不停。爸爸听见我的哭声,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除了哭,就是摇头。爸爸查看完我爹和我娘的尸体,就没有再问了。之所以没有再问,是因为事有先例。”
“事有先例?”
“我祖父母,也是四十几岁就过世了的,知道?”
“知道。家谱上记载,你祖父,是我们黄家的书记,写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惜只活到四十一岁,和你祖母死于同一天。”
“他们也都是死于突如其来的大吐血,这个晓得?”
“不晓得。”
“爸爸知道,我爹,我娘,我祖父,我祖母,都是一样的死法,所以才没有再问。同样的原因,爸爸反对你和我走得太近,尽管这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只要留意爸爸平时的言谈和表情,我还是觉察到了。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好,好像在说爸爸的坏话似的,可事情就是这样。爸爸是对的,我们是不可以的,所以在1995年的夏天,得知你要和爸爸妈妈一起搬去县城的时候,我才决定留在苗寨照顾爷爷和奶奶。那之后,你给我写了好多好多的信,我都收到了,也完全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不可以写回信给你。即便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特地从株洲跑去长沙找你,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因为在我的身体里,也存在那种一旦到了三四十岁,就会使自己突然而然地死去的遗传因子。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心里清楚,爸爸心里也清楚。”
“怎么说到遗传因子了?”
“明摆着呀。我祖父母死于那种‘状况’。他们把那种‘状况’遗传给了我爹,我爹传播给了我娘。肯定也遗传给了我。而我,无论如何不可以传播给你。”
“那些都只是巧合。”
“不是的。高考时,我为什么不报考你们的学校,而是选择这一所医科学校呢?既然我把张家的祖训一直都挂在嘴边。嗯?”
我沉默不语。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1 20:14:34 +0800 CST  
“还不是因为,我想弄清楚那种‘状况’是什么。所以才学医,才从喧闹的宿舍搬来偏僻的这里。这里安静,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和思考。而且通过已经掌握的知识,我知道那种‘状况’可能是什么了。”
“可能是什么?”
“基因突变,或者血液寄生虫。DNA构成基因,基因和蛋白质一起构成染色体。如果是基因突变,毕业了以后,去到专科医院检查基因的排列情况和性状就可以得出答案。不过,从理论上讲,基因突变的可能性又不是很大。基因有复制功能,它可以把突变复制给下一代,却不可以复制给没有血缘关系的配偶。照这样分析,我祖父有,我祖母就不应该有,我爹有,我娘就不应该有。事实却不是那样。所以,问题又可能出在血液上。就是说,那种‘状况’以血液为媒介,由丈夫传播给妻子,由父母传播给子女,就和艾滋病的传播方式一样。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我的血液也有问题才对,里面也应该存在那种细细的、白白的虫。”
“世上有那种虫吗?”
“类似的虫还是有的。猪肉绦虫,听说过吧?在中学的课本上有。还有裂头绦虫。裂头绦虫通常寄生在水生动物的身体里。人类在吃没有煮熟的水生动物时,可能把裂头绦虫的蚴也一并吞进肚子。蚴分泌一种叫做酶的物质,钻进人体的各个器官,繁殖后代。一旦被寄生的部位不妙,就会出现病症,如果严重的话,那么就没有命了。好吓人的,裂头蚴的成虫。教学影片里有一个非洲老人,医生用钳子把一只裂头蚴的成虫从他的眼睛里夹出来,也就只有两三厘米的长度吧,拉直了以后,竟然长达五十厘米。这种寄生虫病在我们国家也很不少见哩。只是,猪肉绦虫和裂头绦虫,都不是通过血液进行传播,个头也都比较大。我们张家人所患的,可能是一种通过血液进行传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医学家发现的寄生虫病。”
“你的血液里发现虫了?”
“每次来月经,我都会观察血液的颜色,并没有发现白色的成分。可能是因为这种蚴的成长速度比较缓慢,还没有长大,当人达到一定年龄,比方说三四十岁,它们才刚好变成一只成虫,刚好长大到我们的肉眼可以看见,也刚好对人体造成伤害。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用显微镜应该可以观察到吧?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跑去实验室,可还是没有异常发现。怎么回事呢?”张娣寻觅答案似的看着我的眼睛。
“杞人忧天。”我发表看法。
“学问的背后,可能存在一些现在的我还参悟不透的东西。能等?”
“能等?”
“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然后让你高枕无忧地进来。”
我看着张娣的眼睛,想说戴上一只安全套不就行了?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
“如果真有你想象的这么坏,我也不会畏惧什么。”我说。
“可是,我不可以连累你,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另外还有一点要说:如果,你遇见一个心仪的女孩,就请放心大胆地和她交往,不要在乎我的感受。”
我心头一阵冰凉,问:
“爱我吗?”
“你说呢?”张娣反问。
“不知道。”
“我身上的哪里都让你碰了,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我也爱你。”我说,“以前不知道是爱,现在可以肯定是爱。任何东西都阻断不了的一种小桥流水式的爱。”
“不是因为可怜我?”
“不是。所以,无论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永远。”
“假如我死了呢?”
“别说傻话!”
“我是说假如。”
“那么我就守在你的坟边,至死也不离开。”
“这种话,太叫人高兴了。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千万不可以这样做。我会伤心,会责备自己的。还不是?那样一来的话,不就等于是我抹杀了你的人生?我还有什么颜面,去到九泉之下见张家的列祖列宗呢?答应我,别做那样的傻事,好吗?”
“好是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活得好好的,提什么死呢?”
张娣好看地一笑,说声“知道了”,然后把脸再次贴在我的胸部,不动了。
“爹和娘过世了以后,”良久,张娣想起似的在我耳边低语。语声轻飘飘的,恍若梦呓。“在我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一台时光穿梭机,一旦听到和血有关的事情,就会被带去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再次亲眼目睹爹和娘一起惨死的整个经过。每当那个时候来临,我的情绪就会跌落到谷底,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上次和你投宿时表现出来的那样。”
“心理作用。”
“可能吧。我今天表现得还可以吧?并没有出现上次的那种失控情绪。和盘托出过后的现在,心情也轻松多了。好像事情真的过去了很久,变得不再可怕了一样。怎么回事呢?被你分摊化解了吗?”
“全部分摊给我好了。”
“要吗?”张娣问。
“要吗?”我不解。
“箍得人家胸口好疼,不是由于那方面作怪?”
我松开双手,在床上摊平,问:“这样可以吗?”
张娣笑而不语,开始抚摸我的下面。老实说,我没想过要那个,听张娣说死什么的,情不自禁地把她搂紧了。所以无论张娣怎样鼓捣,我的下面都是软的,直至再次被张娣含进嘴里。一泄而出时,我仿佛听见了“咻咻”的发射声。
张娣走进卫生间漱口,出来后,再次趴在我的身上。
“好像比真的进去还要——”
“嘘……”张娣伸出右手的食指,按在我的嘴上,“有些话,不可以出口的。”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1 20:14:58 +0800 CST  
*
一觉醒来,手机显示十时三十七分,日期是2002年9月15日,星期天。同昨天一样,天气是晴。窗外又射进一抹阳光,白亮亮的,晃得我有点睁不开眼。张娣以一种仰卧的姿势睡在一点五米宽的床的中间,香沉沉地,安逸得像一只小兔。绘有荷花图案的一张被单奇妙地盖在她的身上,只勉强遮住她右边的乳房,左边的暴露在空气中。玉骨冰肌,锁骨分明。一头黑色的长发在白色床单上泼洒开来,颇有一种睡美人的味道。昨晚几点入眠的呢?我思忖,大概凌晨三点。可也未必,估计还要晚。
我下床,尽量不发出声响。穿上衬衣和长裤,走进卫生间。水龙头出水就行了,不必开得更大。洗脸,刷牙,还把昨晚两人一起洗澡时脱下的衣服洗了。统统做罢,坐在床沿,舔一样地观察张娣的身体。薄薄的被单下,张娣身体的轮廓若隐若现:精致小巧的脚丫,少女时期特有的丰腴大腿,盈手可握的腰肢。观察的时间里,我的情绪不由得败坏起来。何等美不胜收的身体啊!我想,里面居然有虫?张娣还可能因此丧命?信吗?当然不信。但是退一步讲,如果真的发生那种坏事的话,那么我会做出一种怎样的反应呢?造反,这是必须的。然后跋山涉水,找到躲藏在撒哈拉沙漠纵深处的一支亡灵骑士军队,巧言令色,嗾使他们和我一起去东方攻打阎罗殿。后来,我们的军队和阎罗王的军队在一片印度森林里狭路相逢了。阎罗王的军队在释迦牟尼的援兵赶到了以后,干掉了所有的亡灵骑士,还把我押到一个名叫“阿鼻地狱”的地方,推上了准备在那里的一个虎头铡。行刑前,陆判问我为何造反?我朝他吐口水。他只好请来嫦娥,勾引我,只要我说出哪怕一个可以造反的理由,非但赦免我的死罪,还跟我上床。我屈服了,在脑袋里搜索那个理由。搜索的时间里,张娣睁开眼睛,欠身坐起,把脑袋偏成四十五度的样子,看着我的脸问:
“怎么了?”
“看你的身体。”我如实回答。
张娣揭开被单,从下往上审视自己赤条条的身体:“怎么了?我的身体。”
“太销魂了。” 我说。
张娣笑出声来,说:“你这个人呀,开玩笑也显得这么正经,人家会轻率地信以为真的。”说罢起床,归拢衣服,穿在身上。
“几点了?”张娣一边系鞋带一边问
我再次确认时间:“十二点。”
“十二点了吗?”张娣不信。我打开手机给她看。她点头,说:“中饭去学校里吃吧?食堂十一点半开饭,持续到一点。现在出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好的。不过,就别回这里了。”
“怎么了?”
“晒太阳去,晒一个下午。在你这里待久了,我老是出现不良反应,既有生理上的,比如无缘无故的,就勃起来了,又有心理上的,比如把你想象成了嫦娥。不是说你这里不好。由于太好了,那些叫人头疼的东西才有机可乘。”
张娣困惑地望了我好一阵子。
食堂里的气氛,同我所在的学校差不多,只是男生少,女生多。我和张娣赶到时,吃饭的学生已经撤离了大半,桌上和地上,到处都是残羹剩饭。姗姗来迟者倒也不少,只是里面没有熟人,我和张娣得以安静地进餐。
饭后晒太阳的时间里,两人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张娣打听我的学习。我告诉她成绩中等偏下,课堂上经常看不相干的书,想遥不可及的事,如此而已。
“想遥不可及的事?”
“比方说在你毕业了以后,可不可以马上就嫁给我。”
张娣低头不语。
我以一个“大”字的形状躺在足球场中间位置的一堆野草丛中,张娣神情萧索地坐在我的旁边。
“无趣的事,倒是时有发生。可以说吗?”片刻,我问。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5 08:32:16 +0800 CST  
张娣说可以。于是我说了发生在6月里的那次足球世界杯,以及那些天发生的一系列荒唐事件。譬如晚上七点,班上的几个男生和社会上的众多球迷一起,聚集在五一广场,观看摩天大楼外墙上正在直播的足球比赛实况,把交通堵得水泄不通,一旦看见中国队输球,就把手里的一只空啤酒瓶朝那里的巨型荧屏砸去——场面混乱,跟武装暴动一样,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天上掉下的一个不明硬物击破头颅。然后说李自由,说我和他结识的过程,说他的天赋异禀和奇特的人生观,以及追求女孩屡屡到手的能力。还想说王静。至于王静,其实说说也无妨,但是考虑到王静对我的好意,觉得还是不向张娣提起好些。这时,我才想起和王静的约会——约好昨天上午九点在吴记餐馆碰面——但事已至此,只能听之任之了。
“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大很多。”张娣望着远处的哪里,不无凄凉意味地说,“而这从表面上,又似乎看不出来。”
我没有辩驳。
三点半钟,我说该走了。张娣说送我到火车站,我说不用,送出校门就行。
从图书馆前面的斜坡上下来,教学楼那边荡来一个招呼声:
“行李都背上了,是要离开吗?” 是玲玲。
“是啊。”我大声回应。
“送你一程吧?”旁边的背带裤女孩大声呼唤。听见玲玲的招呼声,刚从教室里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双胞胎,学生头,和两个我不认识的女孩。
“不会迷路的。”我也扯着嗓门儿回答。
我的话并不好笑,女孩们却笑得很大声,宛如青楼上一群卖醉的妓女,都挨着栏杆,朝我挥手道别。我感动莫名,几欲落泪。
等待公共汽车的时间里,我告诉张娣这个学期两人恐怕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国庆节过后,我要去广西省实习。回学校以后,又要写实习报告。”
“没关系,不是还有寒假吗?”
“是啊,到时和你一起回苗寨。”
“是真的吗?”
“是真的,特别想念苗寨。”
“不打算去县城?”
“不想见到那个人,没准儿会打架的。”
张娣想劝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口。
“你能回苗寨,爷爷和奶奶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张娣说。
公共汽车出现在山脚的拐弯处。
“实习期间写信给你。”登上车厢后,我朝张娣大声强调道,“你可以回信,也可以不回。”
“好的。”张娣追出三四步,停住了。公共汽车爬上坡顶时,她仍立在那里,直至从我的视野完全消失。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5 08:33:53 +0800 CST  
第八章青春有悔

星期四的下午,原本是全校例行大扫除时间,黑白无常在完成了班里布置的劳动任务以后,却一起跑去打篮球。见活动在篮球场上的人不是很多,便叫来旁边的三个新生,又朝对面的五个老生大声喊:“喂,打全场吗?”回答说打。
黑白无常都是文艺范儿,加上三个新生队友的球技也不算高明,数回合下来,五个对手都露出一脸鄙夷的神色,开始把他们当猴耍:一名队员传球给另外一名,另外一名传球给第三名……就是不投篮。白无常觉得自己被奚落了,于是还以颜色,抢篮板球的时候要么故意绊倒对方,要么拍脸。一个对手被白无常的手掌拍出鼻血了,骂了句“丢你老母”,同时还推了白无常一把。黑无常见状,立刻跑回宿舍搬救兵。搞宿舍卫生的十几个男生听说同学被欺负了,纷纷操起衣叉、拉力器、双截棍等物,朝篮球场奔去。
从株洲回来后的这四天,我一直萎靡不振,本来就有点想扁谁一顿,被扁一顿也行,因此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个光头揪住白无常的衣领,正警告着什么,听见黑无常大声喊“就是他”,我端起右腿的膝盖,飞身踹了过去。光头倒地后立刻爬了起来,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我甩出几记勾拳,尽管他的嘴角流血了,瞪我的眼神还是没有变化。我心软了,再未动手。随后赶到的一帮同学可比我心狠手辣多了,硬是把他堵在中间,一阵拳打脚踢,简直如踢沙袋一般。
几个同伴被追打一阵后,都逃之夭夭了,唯独光头还赖在这里。突然,不知他从哪里获得的气力,“啊”的一声冲出人群,像一头野猪似的朝我拱了过来,和我搂成一团,重重地撞在篮球场一侧的大理石护栏上。两米深的大理石护栏下方,是一条水泥路。可能他想和我同归于尽吧,用双手死死地箍住我的背,我求之不得,也用双手死死地箍住他的背,两人一齐用力,翻下大理石护栏,重重地摔在硬邦邦的路面上。被压在下面的我全身痛得不行,动弹不得,趴在上面的他安然无恙,爬起来就跑。后来我被诸君扶到学校的医务室,发现左手的腕关节粉碎性骨折。
第二天上第一堂课时,参与打架的双方人员都被叫到教导处。
“你们都很团结,很勇猛,”教导主任和蔼可亲地说,“只可惜投胎投错时间了。如果投胎到战争年代的话,那么肯定个个都是将军。学校很为具备将军之才的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我请求你们,别在学校里面打架,打出新闻了学校还能继续办下去吗?去学校外面倒是随便你们怎样打打杀杀都行,那就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事了,与学校半点关系也没有,即便你们全部都被打死了,学校也只管通知你们的家长去哪里领取你们的尸体。”
光头就坐在我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椭圆形会议桌。我身上穿一件背心,左手上绑一副夹板,肩膀上披一件花格衬衫。把我弄成这样一副德行的他的脑袋肿得像个猪头一样,估计连他亲妈一时半刻也认不出来。接着,教导主任用大会上的陈词滥调说了一通大道理,而后命令双方人员大声朗诵各自写的检讨书,末了像比赛入场的足球运动员那样握手言和,完毕。
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没出人命。吾等墨守成规了四五年,心里积压的对学校对社会对人生的诸多不满,早就想发泄出来了,打架只不过是一种发泄方式罢了。校方在对事件的处理上,较之新生,也要畏首畏尾得多,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酿成灾难,比方说罢课。虽说当今的中国暂时还没有出现需要通过罢课这种方式才能够解决的教育问题,但是实际上,一些变相的运动时有发生,诸如跳楼、赌博、打架。
权衡利弊后,校方做出让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颇有一种敷衍了事的味道。好像在说:“反正就要毕业了,就不为难你们。”黑无常、我、光头等三人被警告,其余的人被通报批评。没有人被记过,没有人被留校察看,没有人被勒令退学,想来实在令人喷饭。
有趣的是,传达处理结果的一张红色大字报在学校的公告栏张贴了不到一顿中餐时间,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留下,一半不见了。留下的一半挨到下午,被一张《爱情命运号》的电影海报取代。不见的一半被人用一只安全套拴在旗杆的降半旗位置,迎风飘荡了一夜。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5 08:34:59 +0800 CST  
*
因心情亢奋,晚饭后,我找到李自由,邀他和我一起去学校的电影院看电影。李自由正在洗手间里洗衣服,问是一部什么电影?刘德华的《爱情命运号》,我回答。他说可以。
“本想借你的宗申,和商学院的一个美女出去办事。看见你的这副熊样,我不能坐视不理呀。伤得不轻吧?”李自由盯着我的左手问。
“动不了。”我也盯着自己的左手回答。
“花了多少医药费?”
“四百五,不过保险公司承担一半。和一个美女出去办事,是什么事?”
“干。此外还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放弃追求董小蓉了?”
“哪里。”李自由停顿片刻,然后朝我竖起一根食指,说,“只是,在打败董小蓉这只BOSS之前,我还是要继续打些小怪。只有这样,才能恢复血量,提升经验值和等级,继续挑战她。”
“如果我没有记错,上个星期,有个家伙说要改变思维方式。莫非不是你?”
“是我。只是,人这种动物——怎么说呢?今天想要星星,明天换成想要月亮,没有定数的。类似的伤脑筋的事,在猫的身上却发生不了,何故?猫的大脑简单,不感情用事。拥有高级大脑的我们,要借鉴这一点。我是对董小蓉情有独钟,这是思想。但是在那个幸福的时刻来临之前,我还是要过得快活,这是行为。两者井水不犯河水。一旦违背这点,就会撞车,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那样的人生,我李自由高攀不起。总之,我不想因为一个没有到手的女孩,而对别的女孩视而不见,不想憋着,不想打飞机。”说罢,李自由打开身前的水龙头,好热似的洗了把脸。
“可惜。”我发表看法。
“可惜什么?”李自由问。
“你不去报考律师,真他妈的可惜。”
“是讽刺?”
“不是讽刺,而是佩服。”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知道就好。”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8 10:18:12 +0800 CST  
*
销售电影票的窗口隔壁,是一个桌球室,里面摆有六台斯诺克球桌。我和李自由一起站在桌球室外面的檐廊里,排在一支长长的队伍中间购买电影票时,透过一扇玻璃窗,我觑见正在那里打桌球的王静。同伴是一个奇装异服、眉清目秀的高个子男生。两人轮流击球,偶尔闲聊两句,显得既不是很熟络,也不是特别生疏。我朝李自由说声“在里面等你”,闪身进去。
“哈喽。”我朝王静打招呼。
王静瞥了一眼我的脸,继续击球。
“上个星期六,我临时去株洲办理一件很重要的事,因此错过了和你定下的在吴记餐馆的约会。对不起。回到学校以后,本来很想马上向你解释,可是没有你们寝室的电话号码。”
这句话我重复说了三遍。每重复一遍,就把音量提高五个分贝。王静依然不声不响。李自由进来后,朝我说声“桌球有什么看头”,架着我朝桌球室里端的放映厅走去。检罢电影票,我回头望了望,王静也好,男生也好,都不见了踪影。
楼主 湘西经典土匪  发布于 2016-08-28 10:19:16 +0800 CST  

楼主:湘西经典土匪

字数:105154

发表时间:2016-07-19 18:2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9-13 20:08: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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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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