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清明一口便把那杯啤酒喝光了，我稍稍喝了一点儿。
过去，除了过年过节，我在家里陪妈喝点红酒，啤酒外，平时从不喝酒；工作后，大大小小也参加了好多次单位的聚会，同事的宴请，部门的酒会，被逼之下，也慢慢随波逐流地跟着大家喝起来。
不过，那时，纵使喝，我也只喝一点啤酒和红酒，每次只喝两三杯；直到工作一年后，才渐渐开始喝白酒。
吃了一会儿饭，又喝了一点儿酒，我又想起钱如花肚里的那个瘤子，忍不住问：“郭书记，我听单位的人说嫂子肚里查出一个瘤子来，是什么瘤子呀？要不要紧？”
“子宫肌瘤，还有卵巢囊肿。”郭清明没掩饰，直言不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我不太懂。”
“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上长了个瘤子；有可能是恶性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癌症；也有可能是良性的；卵巢上也有一个，听大夫说，女人附件上长的这些瘤子，大多数倒是良性的。”
“那咋办呀？没去治治？”
“一般都是做手术，切除了就行了；你嫂子怕开刀，目前吃点儿中药，看能不能吃下去！或者抑制住瘤子别继续往大长。”
“吃中药管用吗？”
“发现的时间不长，吃药时间也短，目前还没看出效果；听有的人说，可以吃下去。”
“那病是咋得的？”
“大夫也说不清楚，多半儿可能跟饮食有关！长期老吃某种东西，或者长期老不吃某种东西，就容易造成人体某种东西多了，或者某种东西少了，诱发这种病的产生。”

“照这么说，人不能挑食，偏食，才好！”
“应该是，自从你嫂子得病后，我就查看了好多医书，也咨询了好多医生，倒也了解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得这种病，除了饮食外，好像跟女人的情绪也有关系；因为情绪不稳定，容易引起内分泌失调，导致身体出现病变。”
听了郭清明的讲述，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许多外表看上去光鲜夺目的人，你以为他很风光，很骄傲，其实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痛苦和辛酸！
就像钱如花，有一个做镇委书记的丈夫，自己又开着家超市，多好的家庭，多好的生活，偏偏却得了子官肌瘤和卵巢囊肿的病症；像马玉英，李德龙当着劳动人事局的局长，自己又是房管局的副局长，女儿如诗又考了那么好的大学；多少人看了羡慕，偏偏李德龙又背着他，在外面与我偷情；后来又出了如诗那档子事儿！
如诗那个事，我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心酸，痛苦；想想做为如诗父母的李德龙和马玉英，又不知比我心酸痛苦多少倍。
如诗那件事儿，发生在如诗大学毕业那一年。按李德龙和马玉英当初的设想，如诗毕业后，准备让她回我们绿原县参加工作；那样，如诗就可以留在他们身边儿成个家，他们既能经常看到女儿，又能帮助他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
可如诗偏偏不听他们的话，一点儿都不顾及李德龙和马玉英的良苦用心；不仅不愿回到绿原县这个被她多次在我们跟前称作穷乡僻壤的地方，而且，还在她读书的那个城市找了一个对象，两人一块儿租房住着了。
还没结婚，就租房住到了一块儿！这就使得平时在我们绿原县一向很有面子的李德龙和马玉英两口子，感到很没面子。
李德龙作为绿原县的名人，作为经常挂在绿原县人民口里的一个话题人物，这种极容易引起人们兴趣的秘密，根本就包裹不住。
它不像送礼那种事儿，张三悄悄送你两万块钱，就你和张三在现场，除了张三和你知道外，再没有第三人知道；只要张三和你两个人谁也不说出去，别人断难明白究竟。
子女的事情，根本不像上面送礼这种情况。它事关一个家族！如诗不仅是李德龙和马玉英的女儿！她还是别人的孙女，外甥女，侄女等等。你知道了，他们很快也就知道了，他们中有维护你的，也有想看你笑话的；维护你的不说，想看你笑话的，却恨不得世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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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诗很喜欢那男孩儿，听了他的话，就没去打胎。如诗怀孕六个月时，发现那男孩儿整天在外面跑着不回家，一打听，才发现那男孩儿，又在外面新找了个女孩儿，另租房住在一起了。
如诗跑去质问男孩儿：“你咋能做出这么没良心的事情来！我这儿辛辛苦苦为你怀孩子！你却到外面搞别的女人？”
那男孩儿把话说得很绝：“这一切，还不都是被你爸你妈逼的！他们以为我和你好，就是看上了你们家的钱和你们家的地位！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今天偏再找一个，让他们看看！喜欢给我当老婆的女人多的是！”
如诗哭着追问：“明明是你做了错事儿，咋还说是我爸我妈逼你的？”
男孩儿眼睛睁到牛眼那么大：“当初，我和你一起回你们家，你们家那两个老不死的，一听我们家是农村的，两张脸马上就拉长了；长的就跟驴脸似的！特别是你妈，立马冷一句，热一句地说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归根结底，还不是嫌我们家配不上你们家！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
“我妈那样说，还不是关心我嘛，怕我跟着你吃苦受罪！”如诗抢辨。
“表面上是怕你跟我吃苦受罪，骨子里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家是农民，嫌我们家穷！打那次从你们家回来，我就发誓，要让他看看，他们那样对待我的下场！”男孩儿表情冷酷地回道。

“什么下场？”
“就是现在这样的下场！她闺女愿意嫁我！我还不一定想娶她呢！你回去告诉那两个老不死的！我把他们闺女肚子搞大了！让他们领回去吧！现在，他想嫁我，我还不要啦！”
“你就这么狠心对我！”
“我这么狠心，全是他们逼我的！你告诉他们，要想让我娶他们闺女也可以，他们不是有钱嘛！不是说我就爱钱嘛，给我拿过一百万来，钱到手，我娶他们闺女；拿不来钱，让我娶她们闺女，门儿都没有！”
“我真把你看错了！”如诗恨恨地说。
“你这么想，就对了！再说你，不也和你妈一样！一个典型的势力眼！当初，我要不是骗你，说我们家特别有钱，我爸是开大公司的老板，你会挑我做你的男朋友？为了把你搞到手，为了在你面前装有钱人，我欠了一屁股外债！到现在还没打清呢！”
“你说我势力眼！你居然说我是势力眼！我要真是势力眼！我后来知道你爸不是大公司老板，只是个农村种地的农民，我还会对你那么好！还会把你领回去见我爸妈！我承认，最初我看上你，有一方面是觉得你们家的家境好！但那只是一个方面，我主要还是看上了你这个人！我要真是个势力眼，知道你是个农村人，我还会继续跟你好吗？”如诗委屈地为自己申辩。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要不是把你睡了，我要不是把我睡了你的事儿，跟那么多人说了，你会那么对我好吗？跟你交往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你！你肚里那个东西，就是我送给你们家那两个老不死的礼物！让他们好好养着玩儿去吧！”男孩儿说完，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如诗再没找着那男孩儿。眼看肚子一天天大了，行动越来越不便！如诗实在没办法，才只好打电话向马玉英求助。
李德龙和马玉英立刻火速赶过去，把如诗接回了家。一向好面子的李德龙和马玉英，因为女儿如诗的事儿，丢尽了面子。从那以后，两人的性格，处事儿，都变得和以前大大不同了。
“看来，女人还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呀！那你以后，可千万不能惹嫂子生气了！”听了郭清明的解释，我这样接道。
“你嫂子那情绪，一阵风，一阵雨的，我哪能掌控得了！谁让人家从小就生在一个丰衣锦食的家庭，一直像公主那样被养大的呢！多少年惯下的积习，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郭清明对钱如花似乎很有情绪，也很无奈。
“嫂子的家庭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上班儿，却去开一家超市呀？”我忍不住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大脑中的这个疑惑。
“她原来在社保局上班来着，后来，她说受不了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儿，就跟单位请了长假，自己在街面开了现在这家超市。”郭清明喝了一口啤酒。
“我说呢！你当这么大个领导，嫂子居然会没工作！原来是嫂子自己嫌上班儿麻烦，不愿意干！那嫂子不上班儿，在单位的工资是怎么领的？全工资？还是按百分比领？”
“我和她们单位的李局长关系不错！再说，那个李局长过去给你嫂子她爸当过三年秘书，他那局长的位置，也是你嫂子她爸给跑下来的，有这层关系，不上也就不上了！他哪好意思扣发工资呀！全额发着呢。”

“嫂子她爸原来当着多大的官呀！我听说，跑个局长可不容易了！”
“过去是咱们县的县长，现在是滨水市人大的副主任。”
“这么大的官，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么？”
“你刚才说的，从小像公主一样被养大的！”
多年以后，我每次回忆起这段对话时，心里都特别感慨。感慨人一生下来，是那么的不平等；有的一出生，就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官宦人家，或者有钱人家；有的人，一出生，却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人家；原以为官宦人家的孩子，从小吃的好，穿的好，一定生活的很愉快，很幸福；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整天充满忧愁，为衣食奔波，始终生活的不幸福，不愉快；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句话“上帝把你这扇门打开的时候，同时也就把你那扇门关上了。”
穷人通常是为物质上的不满足忧虑，富人通常是为精神上的不满足忧虑！
那天，我们一边儿吃饭，一边儿谈话，至于还谈了什么，这许多年过去，我已记不大清楚，但印象里，那顿饭吃得很轻松；一个多小时以后，郭清明骑摩托车把我送到家门口，就走了。
回到家里，我好像还在回忆两人吃饭时的情景，心里感觉我和郭清明的谈话，就仿佛两个知心朋友的谈话一样，谈过以后，心里有一种因交流了思想获得的，满足与愉悦相交织的特殊感觉。
星期一，我办公室果然来了一位小伙子。个子一米八以上，戴副眼镜，皮肤白净。人挺瘦，可能是为了帅，故意减肥的结果。
他叫杨浩然，坐在了我对面那张办公桌后。我把他平常要做的工作，打印了一张纸，交给他，叫他照上面的说明，完成自己的工作，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再问我。
杨浩然挺爱说话，头几天，他一边儿干活儿，一边儿跟我讲他在大学时的生活；我没读过大学，有限的一点儿有关大学的印象，都是从如诗那儿听来的；现在，又从杨浩然这儿听到，给我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不管怎样，这个话题，始终对我有吸引力。
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感觉比我一个人时，热闹了一些；加上我的工作也有一部分被杨浩然分担，我的心情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杨浩然听说我没读过大学，很同情地说：“你真应该读读大学才好！人有了大学经历，不仅是知识境界不一样，高了一层；而且见识也会有很大的提高；还能认识许多大学同学。”。

最后，他一再劝我，让我去读成人的函授大学！他说：“尽管函授大学不如全日制大学那么牌子硬，但念出来照样可以和全日制大学生一样涨工资，再说，你将来有机会升职，大学生文凭总比你一个初中文凭吃香吧！”
听说我高中没读完，还差一年，就辍学回家了，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他又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找原来的班主任，请他帮我把毕业证办出来，将来拿着高中毕业证，就可以报成人的函授了。
我被他说动了心，想到我们这届，还有一个来月就要毕业了，正是办毕业证的时候，找找杜宏伟，也许真能给我办出来。
于是，我就去学校找杜宏伟，并且身上带了钱；想听听杜宏伟咋说，如果需要花钱，我就把钱给他，让他帮我办。
那时候，我听人说，没有高中毕业证的学生，要办高中毕业证，教育局分管毕业证的领导会收五百块钱好处费；还有的说是一千；而当时正常办一个毕业证，只需交十块钱。
他们说，一到每年验兵的时候，很多初中毕业生的家长，为了让自己的子女参军，都找人，或者花钱跑教育局，去弄高中毕业证。
我找到杜宏伟的办公室，杜宏伟不在，办公室里只有教数学的张老师，问我不念书，现在干什么？我告诉他在城关镇的综合办公室工作。
张老师听后，语气中立刻带出羡慕：“王丽燕，你可以呀！一出校门，就进了镇政府部门工作啦！好单位呀！你们家有厉害亲戚吧！那么好的单位，一般人进不去呐！”
他的话，听得我心里升起一种自豪感！刚进校门时，心中因自己不光彩的辍学经历，产生的那种自卑感，少了许多。

我不好意思提到李德龙！就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张老师，你还带一二班的数学？”
“是了！我们这辈子，就这样儿啦！当个教书匠，孩子王，没什么出息！你还年轻，好好干！将来弄个镇长，书记干干！你比我们有前途！”
我和张老师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杜宏伟从外面进来；一看到我，两眼立刻明亮起来：“王丽燕，什么时候过来的？好久没看到你了！来学校有事儿吗？”
“我找你有点儿事儿！我们到外面说吧！”我微笑着，等杜宏伟的反应。
杜宏伟马上回应：“好，我们到操场去走走；其实，我也正有件事儿，想跟你说呢！还想着怎么联系你！你正好来了。”
我们一块儿走下楼梯时，杜宏伟问我在家里坐着，还是找到了工作干着？
我故意没和他说实话：“在家坐着呢！”
“这都快一年了，你没出去学点儿手艺什么的？你还年轻，哪能老这么坐着呢！实在不行，我托人，给你联系个技校，选择个专业，好好学上一门儿手艺！”杜宏伟明显为我的事儿感到着急。
“真的？”我立刻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当然真的啦！你喜欢学什么？说说看，我今天就打电话帮你联系！当时没能把你留下来，把高中读完，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我最痛心疾首的事情啦！当初，你自己咋说不念，就不念啦！你自己要不坚决走，他李玉林就敢真把你开除啦！那是国家不允许的事儿！”他还在为我的事儿愤愤不平。

“我走都走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啦！你看我念技校，学什么比较好？”我向他探问究竟。
“技校的专业可多啦，建筑，机电，会计，烹饪，食品加工，计算机，化工，采矿什么的，反正可多啦！你自己选选。”杜宏伟向我列出一大堆专业。
“有没有理发和美容？”我故意往偏了说。
“这两个，技校好像没有；那得专门找师傅学！你想学理发和美容？”
“是了，你能帮我联系上学的地方吗？”
“这个，我还真没认识人！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我认识人里，也许有能帮上忙的；对啦！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想念成人函授大学，听他们说，报名需要高中毕业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管真的假的，我觉得，反正我高中都读两年了，该学的课程差不多也学完了，有个高中毕业证，将来找个工作什么的，可能比初中毕业证好找些，所以，想找你帮我一个忙，把我的高中毕业证办下来，你看行不行？”
“成人大学，专门就针对成人和社会青年嘛，那些人，有几个是高中文化程度！所以，报成人函授，有的学校要高中毕业证，有的也不要；不过，高中毕业证，还是应该办一个的；将来找工作肯定是可以用到的，这个我一直为你考虑的了。”
“能办吗？”我追问。
“按正常程序，你没念完高中，当然不能办！因为，你高三没念，按要求是要销掉你学籍的，销掉高中学籍，你想办也办不成了；不过，你放心，我没销你的学籍，专门给你保留下来了；前段时间，办高中毕业证的手续都给你报上去了，再有十天半个月，毕业证就下来了！到时候，你来领就行了。”

“真的？！”我立刻惊喜起来。
“当然是真的啦！我这几天还正考虑等毕业证下来，找个同学，去通知你一下，过来领毕业证呢！正好，你今天就来了！”
“杜老师，谢谢你了啊！来以前，我还思谋呢！也不知道这个事儿能办不能办呢！没想到，你都帮我办了！办高中毕业证，要多少钱？我现在把钱给你。”我说着，伸手去拉包包的拉链。
“不用，没几个钱，我都帮你交了！”杜宏伟大气地拒绝道。
我掏出钱包，取出一百块钱，递给杜宏伟。杜宏伟坚持不要，说：“一共也就几十块钱的事儿，就这，我还心里觉得欠你不知多少钱没还呢！哪能再接你的钱！”
杜宏伟帮我保留高中学籍，并帮我办高中毕业证的事儿，进一步改变了我对杜宏伟的看法；他曾经对我的伤害，造成的那种心灵上的阴影，虽然再也抹不去，但却也因此又淡了一些！
我又问杜宏伟成人函授咋报名？什么时候报？咋考？考什么？杜宏伟说了一些，但还有许多也说不清楚，他说过一两天到教育局招生办公室去帮我问问清楚。又说，等过几天，高中毕业证下来，我来领的时候，他再跟我解释。
告别杜宏伟，往回走的时候，我心情舒畅，走路的脚步，也感觉比来时轻快许多倍。
这么好的心情，一个来源于高中毕业证的事儿，有了着落；还有一个，则是我心里对杜宏伟的进一步原谅！对他进一步的宽容！
回去，我把高中毕业证有着落的事情，告诉杨浩然；他马上就高兴起来，劝我立刻就到书店买成人考试的复习资料。

“我只把高二读完了，高三一年没上呢！我能行吗？”我心里没底，直打退堂鼓。
“高中一般到高二结束时，大多数课程都上完啦，高三，只不过是复习而已！你肯定行的！”杨浩然进一步帮我打消疑虑。
“我高一学的还行，到高二那年，也没好好学！很多东西都没学会！咋复习呀！”我仍然想办法为自己设置障碍。
一个人不自信时，常常都会这样，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证明自己不行！处处不如人！最后，说服自己，不要去干，那件特别想干的事情。
事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都被自己说服了，果真没有去干那件事情！破罐子破摔！始终不能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使自己的人生，照旧行走在一片灰色地带。
“这儿不是有一个现成的我嘛！好赖，我也是大学四年的本科生呢！指导你一个高二学生，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杨浩然坐到自己办公桌上，笑眯眯从上而下俯视着我，一副装出来的居高临下派头！
“看把你能的！都坐办公桌上去了！这是政府部门！这里工作的都是国家公务员，你得注意自己形象！别把你做学生那种无所谓的傻样子，都带到工作场所来！赶快下来！镇长书记路过，看到，训你呀！”我想起那天郭清明跟我说过，杨浩然如果干得好，就留下，干不好，就要打发他的话，立刻提醒他。
“看你那一脸严肃的表情！把张漂亮的脸，弄得那么不开心！你吓坏我呀哇！”杨浩然好像全然不明白我是为他好！笑嘻嘻地望着我，照样坐在桌上，不肯下来。
“不是跟你开玩笑！快下来！你刚参加工作，这些一定得注意！你真觉得我能学会？”我仍不确定地向杨浩然寻求最后的决心。
“当然啦！成人函授，可好考啦！没问题。”杨浩然从办公桌上挪下屁股，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进一步打消我的担心。
“那你现在就跟我去买书，我不知道该买什么书，你帮我参考参考！”我做出了最后决定。
杨浩然马上响应。我跟李茹打了个招呼，说出去送个文件；然后，我们两个，放下手里的工作，去了书店；在杨浩然指导下，买了几本考成人函授的书。
就在那天下午，快下班儿的时候，我接到李德龙打来的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事儿？如果没事儿，就直接回家去，我妈在家做了好吃的饭菜等我回去吃。

我告诉李德龙，我没事儿，六点钟，一下班儿，我就准时回去。
李德龙说的是一件没有的事儿。这是李德龙约我出去的暗语，这句暗语，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得懂。这句话的意识是，今天下午，下班后，他要带我出去吃个饭。
电话里听得出，李德龙情绪不高，我知道他肯定有心事儿，想带我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
六点差十分，我赶到约见的地点，李德龙的车已经在等我了。路上，我提前就戴了口罩，架了一副深茶色太阳镜，头上也裹了一块儿纱巾，以免被人认出；尽管如此，在上车以前，我仍然看看周围，没见到熟人，才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座位。
我没坐副驾驶的位置，是担心李德龙的车在街上走时，被人从前挡风玻璃里看到，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而后排座位，因为有前排座位的阻挡，加上李德龙车上贴了防窥视的膜，相对比较安全一些。
李德龙将车发着，一直向城外开去。自从我参加工作以后，李德龙每次约我，都要离开绿原县，或者去离我们县最近的西原县，或者干脆就去滨水市。
今天，车行驶的方向，就是西原县。西原县离绿原县，一共八十里地，李德龙开车快，最多半个小时就到。
路上，李德龙问了一些我最近工作上顺不顺利的事情？
我把想考成人函授大学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听后，显得挺高兴，说我想的挺对，应该考，并告诉我，哪里需要他帮忙，只管和他说。

我们先在一家比较大的餐馆吃了晚饭，然后，李德龙就带我进了一家大宾馆，开了一间房。
一进房间，李德龙就一下子跌在床上，显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丽燕，你先去洗洗吧；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四肢伸得展展的，一动也不动了。”
“你累啦？我站在床前。”看着他问。
“最近事儿多，有点儿累！你先去洗吧！洗好了，叫我一声，我再去洗。”李德龙没有睁开眼睛，语气很平和；我听得出，他是在尽力压抑着情绪，保持这种平和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想，他肯定是工作上遇到了烦心事儿！他自己工作上的事儿，从来也不和我说，我也从来不问。我犹豫了一下，离开床边儿，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个很大的浴缸，我蓄好水，把水温调到微微发烫的程度。然后，就对着浴缸后面那个大镜子，将衣物一件件去掉；跨进热乎乎的水里，躺了进去。
自从我跟李德龙说过，喜欢在浴缸里泡澡，而不喜欢沐浴以后，他每次带我出来，都会开有大浴缸的房间。尽管有大浴缸的房间，比一般只有淋浴的房间贵不少钱，但李德龙为了让我泡得舒服，还是坚持开有大浴缸的房间。
我特别喜欢待在浴缸里那种微微发烫的水里，慢慢儿泡着，那样儿，感觉格外舒服，格外惬意，美妙无比。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常常梦到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浴缸，缸里始终都有这么微微发烫的水，等着我随时跳进去，美美地泡着；一直泡到所有的神经都舒坦起来，才感觉格外欢畅，幸福。
我差不多泡了有半个小时，才开始动手搓洗；那时，透过卫生间的门缝，我听到外面传来李德龙睡着了的鼾声；他显然累坏了！才这么一会儿，就睡着了。
好久才能有这么一次难得的洗浴！听到李德龙已经睡着，我也不急着出去，放出去一些水，再蓄一些热水进来，让水温保持着最初的温度。
我慢慢用手掌撩着水，一点一点清洗每一寸肌肤，直到全部清洗干净，无一遗漏，才从水里出来，裹了块浴巾，在浴缸里重新蓄好水；然后，走出卫生间的门，去叫李德龙。
李德龙依然仰面躺在床中间，保持着最初躺在那儿的姿势，呼呼大睡。我爬到他身边儿，一手托着腮，悄悄看了一会儿他的睡像，犹豫着，是现在叫醒，还是再让他睡一会儿！
“你洗完啦？”没想到，还在打呼的李德龙，竟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清醒人才能问出的话，使我心里感觉一紧。
“洗完了！你醒着，咋还打呼呢？”我笑着问。
“我一直就没睡着。”李德龙居然否认他睡着了！
“我早听见你在打呼噜啦！一直打到现在，你还说你没睡着！又说慌！我用一根手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李德龙的脸。

“我也听到我打鼾啦！但我脑子还没睡着！一直清醒着！“李德龙睁开眼，看着我，抬起一只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
“那就是你故意打呼噜，骗我吧？“我用两根手指捏住李德龙的下巴，摇了摇。
“没骗你，我是真打呼噜啦！我经常自己打呼噜打得把自己吵醒！”李德龙抬手抓住我那只探到他下巴的手，捏在手里。
“看来，你有特异功能！快去洗吧！我把水都放好了，再等会儿，水就凉了！”我催促李德龙。
“我真不想动！”李德龙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无力。
“你今天干什么啦？累成这样？”
“这几天烦心事儿多，心有点儿累！丽燕，有你真好！只有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的心，才感觉轻松！”李德龙眼睛里，向我投射出一种柔和的光芒，看得出，他说的是一句动情话。
“那我就经常过来，多陪陪你！我用手，拍了拍李德龙的脸；他闭上眼睛，把脸尽力贴向我的掌心，向我寻找抚慰；我发现，这时候，李德龙有点儿像小孩儿，在寻找母亲温柔的手！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许多外表看上去很风光，很坚强，很强势的男人，有时候，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很脆弱，很柔软！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今天，你帮我洗个澡，行吗？我感觉浑身没劲儿！”李德龙无力的目光看向我，显得那么无助，就像一个身患重病，被病魔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病人。

“行，那你起来吧，我们到卫生间去！”我用那只搭在他胸上的胳膊，推了推。
“你先拿开胳膊，让我起来！”
我抬起胳膊，李德龙坐起身，顺手将上边儿衬衫领口的两只扣子解开，从头顶把衬衫取了下去。又把裤子也解开，同脚上的袜子一起拽下去，抬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说：“我先方便一下，你再进来！”
李德龙穿上拖鞋，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向卫生间走去。我躺在床中间没动，一直看到李德龙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后，才四肢伸展，平躺在床，蹬了蹬腿，伸了伸胳膊，挺了挺腰胸，让自己感觉浑身充满力气。
一阵涮啦啦的流水声，又一阵马桶抽水声。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李德龙一声轻轻的呼唤：“丽燕，你进来吧!”才慢慢从床上爬起，走进卫生间。
我进去，李德龙已躺进浴缸，头枕在缸沿上，两眼紧闭，好像睡着了。
“水温行不？”我把手伸进去，划拉了几下水。
“正好，挺舒服的！你也进来吧！水里暖和，这个浴缸挺大的，放两个人，没问题；先泡一会儿，再洗吧。”李德龙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
我取掉浴巾，慢慢跨进去，随着我身体一点儿点儿下蹲，缸里的水漫过缸沿，哗啦啦流出了外面。
李德龙伸手扶着我后背，让我慢慢躺在他旁边儿；他仰着面，我侧转身，半俯在他身边儿。

李德龙在我额头亲了一口，脸上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真好！真想就这么和你一直躺着，哪儿也不去，躺上一千年！”
李德龙说的明明是句挺浪漫的话，但他的口气却很平和，平和得我没有听出一丝浪漫的意味儿，却听出了一些伤感，心里就有一阵可怜和同情的情绪升腾起来。
“那我们就成木乃伊啦！”我轻笑一声，想让气氛有点儿活泛，“你说假如真的一千年后，人们发现我俩就这样躺在浴缸里，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在看两个傻子呢？还是会羡慕我们的大胆和浪漫？”
“别人咋看，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我们管不了人家！只要我们自己觉得好，就好啦！你愿意就这么和我躺上一千年吗？”李德龙把搂着我的那条胳膊，往回收了收。
“我当然愿意，和你在一块儿，哪怕躺上一万年，我也愿意！”我又把时间夸张了十倍！那时，我也被两人相拥了的温暖感染！觉得就那样被李德龙紧紧搂着，惬意地躺着，真的很浪漫，很温馨。
随即，我脑子里又冒出另外一个念头：“如果郭清明看到我和李德龙这样躺在一起，他会有什么反映？是痛苦的转身离去？还是幸灾乐祸，笑嘻嘻地看笑话？是愤怒的顿足捶胸？还是哀怨地伤心落泪？”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心中掠过一丝痛苦的感觉！仿佛我的心，被一只有力的手，猛得拽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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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那刻，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郭清明？
李德龙搂着我的那条胳膊，慢慢儿收紧，并将他的脸，紧贴在我的头发上。
那天，我和李德龙在浴缸里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给他洗澡。李德龙一直闭着眼睛，像个小男孩儿，听任我的摆布。
那晚，我如往常一块儿出去那样，在小强下晚自习以前，赶回了家！
后来，我才知道，李德龙那天情绪极度不高，并不是他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是第一次听马玉英告诉他，如诗在南方找了对象，不打算回来就业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边儿上班儿，一边儿看函授复习资料。杨浩然告诉我，单位那些事儿，如果不是非得我亲自去做，完全可以交给他；那样，我就有更多的学习时间。
我也就不和他客气，把大部分工作都推给了他。如此一来，杨浩然整天忙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天跟我报怨两三遍！说他现在感觉就跟奴隶社会的奴隶似的，干得活儿最多，得到的报酬又最少；我们办公室有多忙！其他办公室的人有多闲！
我说：“你要觉着累，还是我干吧！”
“这可不行！你现在的重点工作是复习，不能分心的！为了让你能有更多时间复习，我多干点儿，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办公室，和其他办公室相比，活儿实在有点儿太多了！想想，我没来以前，这些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干！心里真是佩服你！”
然后，他又说，他的理想本来是当一个计算机工程师，却被老爸老妈硬绑架回来，塞进这个破机关里，吃苦受罪！把他人生的大好前途都给毁掉了！他现在就是一条被捆了手脚的龙，被扔到一个没不过脚指头的浅水里！这里根本就不是他待的地方，迟早哪天，他要挣脱绳索，离开这个破地方。

我担心地问杨浩然：“我听说，为给你找这份工作，你爸你妈到处求人，才终于帮你办成的！你扔了这份工作，到外地，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工作？”
“妹妹！你没听一首歌咋唱的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没到外面的世界去过，你哪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哥告诉你吧！现在这个世界，学计算机的，不论走到哪儿，都抢着要！在那浩如烟海的工作海洋里，我想干哪个，就干哪个！随便找一个，都是你现在工资的三四倍，五六倍！”杨浩然用在我当时听来，感觉像夸海口的语调这样说；但后来，当我真正了解了外面的世界时，才知道，杨浩然并不是在夸海口，而是在告诉我一个事实。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见识不同，想法亦不同！”
“你欺负我不懂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就这么蒙我，是吧？有那么高的工资，又有那么好找的工作，你爸你妈又不是傻子！不让你在外面混，却硬把你拽回来干这个！”我不认同他的说法。
“我爸我妈一点儿也不傻，精得都跟鬼似的！他们就怕我走的太远，他们见不着我！硬要把我绑在他们身边儿，让我陪着他们！别的父母，人家就盼儿子飞得越远越高，越好！他们俩个，就怕我跑远啦！典型的自私自利！你听人家咋说：‘你跑的太远啦！我一年也见不上一面，我养你这个儿子，不是白养啦！’你看他们有多精！处处在为他们自己打算，哪里考虑我的感受，我的人生目标！”杨浩然越说，越愤愤不平。

“别说！你爸你妈，这事儿对你虽做的有点绝！但从他们俩的角度考虑，还挺有道理！我觉得他们想的，做的，都挺对！你应该支持他们才是。”我故意和他唱反调。
“妹妹，你才二十来岁个小姑娘，你的思想咋跟我妈一个四十多岁的，更年期中年妇女差不多呢！”
“这说明，我现在不是二十来岁，而是四十来岁了！你以后别再叫我妹妹了，改口叫姨才对！”我笑着和他开玩笑。
“你又乘机占我便宜，我撕烂你的嘴！”杨浩然从座位上跳起，向我扑来。
我躲避不及，被他一把从后面抱住，伸手要捏我的嘴，我用胳膊护了嘴，他捏不住，就在我脸上捏了两把，才放开。
我的脸因害羞胀得通红，假装生气地怒视着他说：“你就欺负我！不跟你说了！我去送文件。”随手拿起桌上一个文件，怀揣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那以后，好几天，我总感觉脸上被杨浩然捏过的地方有种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
几天以后，我突然在办公桌抽屉里，发现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子，上面用打印纸打着一行字：“王丽燕亲启！祝你生日快乐！”没有署名。
看了字，我一想，离我过生日的日子，还有十天！谁送的呢？肯定是个知道我生日的人送的！这样的人并不多，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