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不羁》那些年哪些人那样想那样说那样做……

(续前)

李轼这下才明白丢包是咋回事。这办法很原始,也很简单易行,透着一种公平。李轼想到上午的艰难,身子已经疲乏得不行了,肌肉像没有长在骨头上,分开了似的。而骨头早像散了架一样,已经立不起来了。要命的是神经也像绷紧的弓弦,眼看就要折断。下午换包后轮到他挑王有才那段上坡路,眼下挑平路都恼火得很,再要挑上坡路,就算杨建国再帮自己一把,也挺不下来。李轼抬头看了看那陡坡,那段陡坡路像竖起来的一堵墙在他面前晃,还没有开始干,已经泄气。他立即对宗陵说:
“我不干了,我退出。”
“咋啦?”宗陵平静地问。李轼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没有感到奇怪。他正等着李轼自己提出来,按李轼这个体力和速度,已经拖累大家了,他巴望李轼早点退出。
“那段陡坡我撑不住。”
“先说断,后不乱。你可想好,别怪我们伙起整你,建国是晓得这个规矩的。退出,上午就算白干了哇。”
“规矩我晓得。不怪你,也不怪大家,说实话我也不好意思拖累大家。”
“不要走!我帮着你。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路,一点问题都没有。”杨建国阻止想不干的李轼。跟宗陵一样,李轼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跟宗陵不一样的是,他想帮李轼在工地站住脚。
“那你也不可能老帮我。”
“别想那么多,先把今天的包干下来再说。”杨建国心下明白,这也就是几天的事,挺过这几天就好了。自己只是帮一下,代替不了李轼,终究得靠他自个撑住。但不帮他的话,他就过不了这一关,不仅是上午那点活路白干了,而是这工地他就呆不下去了。
“你这样说,那我就咬牙试试。”
王有才一直没说话,冷冷地在旁边看闹热,心里想:小子,这下子有你好看的,平路你都撑不住,上坡你就别想了。不把你压趴下你不晓得厉害,老子倒要看看你咋个逞能。就算杨建国要帮你,你小子也挺不过今下午。
“小李哇,你可想好哇,这才是第一天,后面还有好几天,会越来越凶。”宗陵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心头是巴望对方退出。
李轼又犹豫起来,老靠杨建国帮也不是事,还不晓得工地上以后还有啥更凶的活路,何必在这里丢人显眼,还是趁早收摊。他望着杨建国说:
“建国,不行就算了……以后再说。”
“放心,有我帮你,你怕啥!没啥问题,能挺下来。以后事以后说,先把今天的事了啦再说。”杨建国晓得李轼是一个刚强的人,想好的事就不会放弃。现在需要给他打气,有了信心,以后事就好说了。
“这……”李轼内心很感动,一下不晓得说啥好了。
旁边的人一时不好说啥,工地上突然静下来了。不晓得该像宗陵那样劝李轼算了,还是像杨建国那样劝李轼撑下去。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2 11:19:50 +0800 CST  
(续前)

一直闷头不响的老黄牛忽然开口:“我来挑小李那一段。让小李挑我这一段。”
老黄牛这一突然出头,宗陵没想到,他心头有点不高兴,眼看李轼就要退出了,老黄牛又来搅局。宗陵盯着老黄牛一字一句地说:
“老黄牛,话得说清楚哇,规矩你是晓得的。但我们也要先说断,后不乱。这是两码事,这一轮是你自愿顶李轼的包哇,不算你的,按规矩,到了下一轮还得轮到你挑陡坡哇。”
“我晓得啰。”老黄牛没看宗陵,干脆地回了一句。丢包的重量对老黄牛来说不算一回事,丢包对他来说是吃亏的,因为他只能和大家拿一样多的钱。要是自己单独挑,他本可以挑得多一些,也就挣得多一些 。其实对李轼的处境,他并不是特别关心,干不下就走人,这是工地上的规矩。但他经历的苦难太多,太晓得生活的艰辛和不易,看到李轼这种年轻人在生活磨难下的狼狈,他又忍不住伸手帮一把。
李轼想起杨建国跟他讲过,这十几个人中,老黄牛体力、耐力都是最好的,还爱帮人。接下来就数王有才和宗陵,两个人都有一把好气力,宗陵为人还算可以,至少在面上不伤人,就是在钱上爱占点小便宜。王有才跑江湖跑惯了,江湖习气重,爱吹牛,爱欺生,但对他认为是朋友的人又特别仗义。李轼向老黄牛投过去感激的目光,说:
“老黄牛,让你受累了。”
老黄牛像没有听见一样,已经转身开干了。李轼也不再说啥,心想还有啥好说的,拍屁股走人当然容易,但到哪里不也还得练吗?这里遇上的人还能搭把手,就先在这里混吧。杨建国和老黄牛都在帮自己,自己也得硬一口气。
下午半天,李轼就埋着头,硬着脖子,顶着腰,咬着牙挺着。汗水早把衣服湿透,贴在身上很不安逸,李轼也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背。刚开始李轼还擦擦汗,到后来他也索性不擦了,有好几次他想撂下扁担不干了,但杨建国不让他停下来,说你不能停下来,慢慢挑,但不要停。杨建国一直在帮他挑,到后来,李轼像木头人一样,眼睛看东西也是恍恍惚惚的,周围的事物像在云雾中一般。他觉得双腿不像自己的,只是机械地迈着腿,一趟一趟地往返,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不知过了多久,宗陵一声:
“收工。”
李轼立刻一屁股坐下去,随即往地上一躺,那全身的汗水照旧往外涌。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2 21:16:54 +0800 CST  
第26章 是路就能走得通

要在平常,收工后,李轼第一件事就是下水游一趟,把全身的疲劳和灰尘付与流水,然后一身清爽地回家。今天不要说游泳,连躺着他都嫌累。
杨建国坐在一旁陪着他,没说话,自己慢慢抽着烟。他晓得李轼今天是真正累到家了,不躺一个钟头缓不过来。
大家把工具扔进工棚后都走了,老黄牛、王有才没跟他们打招呼也走了。宗陵过来看了一眼,说:“小李,累惨了哇。不要紧,这是出虚汗,没有经常干重活路的人刚开始都这样哇,多歇一阵就过去了。建国你陪一下,我先走了。”
杨建国边抽烟边摆手说:“你先走吧,没啥事。”
他对李轼也没说话,他曾经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晓得这个时候说啥都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轼歇一阵,缓过劲来,他相信李轼最终能熬出来。一个钟头后,杨建国扶着李轼往回走,李轼还觉得腰像断了一般,腿好像踩在海绵上,走路迈不稳步子,高一脚低一脚,晃晃悠悠的。
回家的路顺着江岸往上游走。远方的山头上,太阳正在下滑,江水被夕阳映得血红,泛着金光,滔滔不绝往下流。两岸劳作的人下班了,纷纷赶回家,太阳好像要把最后的余辉交付江水,让它流得更远,流得更久。李轼从小就喜欢自然的东西,喜欢这奔腾不息的大江,他觉得那是生命自由的体现。而今天,李轼眼中那无尽的江水,被落日的余晖映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好像也成了长长的坡路,没有尽头。李轼心想,老话说得真没错,人背时了,喝口凉水都塞牙。我今天咋看着啥都成了上坡路?
回到家,李轼连饭都不吃了,直接就往床上一躺,心想明天说啥也不去了。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3 08:33:13 +0800 CST  
(续前)

第二天一大早,杨建国就赶往李轼家,他晓得李轼肯定爬不起来,也肯定不想干了。他明白李轼要挺不过这三四天,以后可能就吃不了这碗饭,一定得这几天挺过去。一进门,先看见岳洛文,他问:
“伯母,李轼起来吗?”
“没有。你们昨天都干啥活路,我看老三回来那付样子累坏了。叫他吃饭也没吃。”
“昨天活路累点,要不了几天就干完。伯母放心,李轼没问题。”
“那好,我先走了。他还躺床上,你叫他吧。”
果然李轼还躺在床上,见杨建国来了,李轼伸手冲他直摆,“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昨天干的就算你干的。”
杨建国说:“那不行,我就是专门来拉你去的,挺过这几天就好了。”
“建国,我实在是扛不住,这全身骨头都像错开了一样。原以为睡一晚上会好些,没想到比昨天还恼火。要不,我先歇两天再去。”
“不能歇,人一松就散架。”杨建国愣把李轼从床上拉起来,“走吧,当初我也是这样熬出来的,我这几天不干了,先帮你把这几天熬过去。”
“那我先歇半天,下午再去,这样总要得吧。”
“要不得。工地上的规矩,你不去,就得顶一个人,要是没人顶,就得重新划包段。你昨天干的就一风吹了,受的苦就成了白辛苦,一分钱都拿不到。”
李轼倒不介意能拿不拿得到钱,介意的是这活路实在恼火,不好意思拖累大家,就说:“这活路太重不说,节奏太快,以后有松活点的,我再来。”
杨建国不听李轼的,他想你李轼连下乡都能扛着不去,丢包这点小事算啥?一定能扛过这一关,就不客气地说:“你想得好!哪来松活的,这就算松活的了,哪有由你东挑西挑的?条条蛇都咬人。咬紧牙帮熬过去就成了。枉自你每天还锻炼身体,干活路也得坚持,一个道理。”
李轼当然明白杨建国的苦心,也晓得老同学说得在理。老同学的身板也不比自己壮实到哪里去,确实也是硬熬出来的。既然建国都熬出来了,凭啥自己就打退堂鼓。于是心一横又跟杨建国上工地,心里想:建国说得对,干活路也得坚持。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3 08:35:31 +0800 CST  
(续前)

五天后,丢包的活路干完了,李轼也算在工地上站住脚。几天当中,杨建国一直帮着李轼丢包,并且不断减少帮助的分量,老黄牛也帮了李轼好几次。到后来,李轼在平路已经能跟上趟了,在坡路时也能勉强应付了。
最后一天收工回家的路上,李轼对杨建国说:“老黄牛这样帮我,我得意思一下吧。”
杨建国说:“不用,老黄牛就那样,面冷心热。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你明天送他两包烟试试,他烟瘾大。”
李轼觉得已经有把握在工地呆下去,信心又回来了,他想是路就能走得通。江岸上的绿色一直延伸到江的尽头,和远处的山融为一色。正是下班时候,两岸的渡口上聚集了许多人,熙熙攘攘,都在为生活奔走于大江两岸。轮渡汽笛长鸣,不停地在江面穿梭,把南来北往的人送达两岸。
旁边的江水仍是那样生机勃勃地流着,白帆轻快地从江上滑过。江水不停留,生活也不停留,看着这一切,李轼几天前的心烦都随江水流走了。
第二天,李轼买了两包三毛多钱的“红梅”去谢老黄牛。烟刚递过去,话还没跟上,李轼伸出的手已被老黄牛左手挡回来。老黄牛举起右手夹的半截叶子烟,说:“我习惯抽这个啰。”
李轼手僵住了,退回来不是,往前伸也不是,旁边不远的王有才晃着肩凑过来,说:
“哟嗬,早晓得有好烟,我给你顶包啊。老黄牛抽的烟不超过一毛钱一包,原来尽抽8分钱一包的“向阳花”。再说现在老黄牛根本就不抽纸烟,他嫌纸烟没劲,自己裹叶子烟抽,又便宜又安逸。你这好烟算是白瞎了。”
“有啥瞎不瞎的,留着自己抽不就完了,要不给你来一包抽?”尴尬中的李轼,顺势把烟递给王有才。
王有才一转身晃着脑壳说:“老子才不稀罕,老子不缺烟抽,留着自己抽吧。小子,行,熬出来了,有种。”
看着离去的王有才,李轼感到一丝快意。他也说不清是哪种感觉,是高兴王有才没能看成自己的笑话,还是高兴自己总算挺过来了。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3 19:52:07 +0800 CST  
第27章 黄皮

丢包活路干完后,李轼跟大家也混熟了。
一天晚上,杨建国约李轼到工头黄皮家领钱,说:“这次我带你去,以后你自己去。第一次去,别忘了带上一条好点的烟,黄皮那个人好烟好酒。”
在工地呆了两个多月,李轼还真没见过工头。李轼只听说工头姓黄,四十多岁,当兵出身,身材高大,经常披着一件黄呢军大衣,威风凛凛。工地上的人背后都叫他“黄皮”,不过,当面都叫他黄施工。“施工”这一称谓,本来是当地人对建筑工地上技术管理人员的习惯性称呼,也延用到像黄皮这样的人身上。杨建国对李轼说,其实单是领钱不用去他家,由宗陵代领就行了。我主要是想让你去认识一下黄皮。你要在工地上混,不认识他们这种人不行,光认识还不行,最好能把关系搞熟些,以后求他找活路就好张口了。
城市小,离得都不算很远,黄皮家住在一栋较新的楼房的三层。城里的住房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从解放前就留下来的一部分私房,已经不多了,像王有才家的小院。第二类是政府机关和一些大单位的宿舍,有旧房也有新房,像吴能家。第三类房子是由房产公司管理的,都是公租房或经租房,像李轼家。这第三类房子很紧张,能住得宽一点是很不容易的事。
黄皮住的房子就是公租房,八九成新。这种楼房多是60年代建起来的住宅楼,一般只有三四层高,房间都很小,一户就一间或二间房。没有专门的厨房,各家的炉子都摆在过道上,再加上堆放煤球和一些厨房用具,原本一米多宽的走廊,就剩下六七十厘米宽了。一到做饭时候,人穿行其间,像逛“美食”一条街。每家也没有卫生间,黄皮这个住宅楼每层有一个公共厕所,这就算好的了。有些楼房连公共厕所都没有,要方便的话只能到楼下的公共厕所。但要能住进这种楼房,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种房子自来水是接进家门的,用不着再挑水。
黄皮家看起来也并不富,但有三间房,两间住房,一间算是厅了。厅小,光线暗,家具也很简单,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几把椅子。在黄皮家,他们碰上老黄牛。黄皮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独自喝酒,看样子还没有吃晚饭,见到杨建国和李轼来并不起身,也不让座,只是晃着脑壳说:
“来啦。”
他们自己坐下,又跟老黄牛打个招呼。旁边的老黄牛没顾上理他们,一边给黄皮倒酒,一边说:
“大哥,你再算算,少了两块钱。”
黄皮很不耐烦:“你看你,就爱抠点小钱。两块钱还跟我算半天。给你,赶紧走吧。”
把钱塞给老黄牛后,黄皮晃晃脑壳又继续喝酒。
来黄皮家前,杨建国给李轼介绍过,他们干这些活路,都是黄皮找来的。价钱由他与对方谈好,结账也是由他出面与对方结,然后由他分钱给每个工地上的人。究竟他从中拿了多少?哪个也不晓得。据说,像他们干的这种工地,黄皮管着七八个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4 09:15:09 +0800 CST  
(续前)

老黄牛走后,黄皮晃着脑壳说:“唉,我这个兄弟也不容易。拖家带口的,不像你们小青年就哄一张嘴就行了。算了,不管他。咋样,建国,我们来杀一盘?好歹我也得赢一盘吧。”
杨建国因为经常和黄皮下棋,混得很熟,说话也很随便:
“改天吧,你喝得二麻麻的,还想赢?”
“也好。今天真没少喝,几个工地都挺顺的,结账了,高兴。”黄皮又转过头问李轼,“小伙子,咋样,吃得消吗?要吃得消,就干下去吧。”
黄皮的口气就像恩准了李轼的一个天大请求似的,不等李轼回答,黄皮又说:“你那份钱,给你准备好了。”
数着手上的二十多块钱,李轼刚想说话,杨建国就拽他衣服后面,示意他不要开腔。杨建国继续和黄皮说了一阵闲话,就拉着李轼告辞出门。
到了外面,杨建国说:
“我晓得你刚才想说啥,你是觉得钱少,对不对?”
“是呀!这也太少点,一天还不到一块钱。”
“李兄,知足吧。嫌少,哪个能给你多的?机械厂那些正式的青工,还是国营厂,一个月也只有二十多块钱。再说,哪个工头都得从干活路的人身上喝血,黄皮还算好的。不信,你以后问问宗陵他们就晓得了。”
“哪能给厂里的正式职工比,他们虽说工资不多,但可以按年头涨啊。另外还有工作服,有其他劳保用品,有医药费,有工休日,加班还有加班费。劳动环境就更不用说了,夏天还有防暑降温费,好处多了。更主要的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人前一提起,是有工作单位的人,这就是身份的标识啊。”李轼仿佛在说另一个天地里的事。
“说得对。就是身份的不同。到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吧,你看人家黄皮,过去是一个军官,现在与过去比也算是落难了,还是宠辱不惊的。”杨建国说。
“建国 ,我听老黄牛讲过,黄皮原来在部队上只不过是一个营长,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少校,却总披一件将校呢的大衣。这人是不是有点名堂?”
杨建国说:“你可不要小看他。”
黄皮参加过解放战争,从北打到南。入川后,最后一战是参加昌都战役,后来随18军进入西藏。1962年对印度作战之前,他就已经是营长了,参加过中印战争,还受了伤。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也是坐机关的,当一个科长啥的,后来不知为啥下来了。听说好像是四清运动时下来了。
杨建国说,黄皮爱下棋,但棋艺太一般。一走了一步自以为好的棋就晃脑壳。你别看他下棋是狗屎棋,其他方面水很深,你我都吃不透。你看他能住上这样三间大的房子,得有点硬关系才行,一般居民是轮不上的。接着杨建国话头一转说:
“你还不晓得吧,他就是“文革”初期鼎鼎大名的黄司令。”
“哦,原来是他呀,当年可是八面威风呀,早听说过这人,就是没见过本人。真是真人不露相,为啥又混到这一行来?”
“我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混到这一行的,肯定是摊上啥事了,不然还会在机关坐着的。这人聪明得很,两年前就激流勇退,不参加任何派别组织了。”
两个人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往家走。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4 20:34:21 +0800 CST  
第28章 何处评理

工地是男人的世界,差不多都抽烟。
老黄牛,烟瘾特别大,别人是抽纸烟,他是抽自己卷的叶子烟。城头人一般不抽那种叶子烟,嫌劲太大,冲人。老黄牛抽烟,一直要到烟烧手时,仍舍不得丢掉烟屁股,要把它放在烟竿里抽尽。
王有才的烟瘾也不小,一天得抽一二包,那食指、中指也是熏黄了。王有才抽的烟稍好一些,得二毛来钱一包。他常说,就那两个球钱,留着干啥?王有才虽然爱吹牛皮,却并不小气。按他的话说,老子光棍一条,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杨建国和李轼都抽烟,瘾都不大。一则是无聊发闷时抽一根,二则是在工地上不抽烟,就显得不合群。
宗陵也抽烟,却舍不得买烟,等别人给他烟。好歹是个班长,有时帮大家张罗点事,忙前忙后,其他人都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坐在一起抽烟,也随带给他一根。唯独王有才不买账,当面说宗陵是舍不得掏钱买烟,说:“龟儿子小气得很,只带烟瘾不带烟。”
对王有才的讥讽,宗陵并不在意,而且他也从不主动向别人要烟。他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杨建国对李轼说:“乡下不易,下去过就晓得了。宗陵不容易,才二十多岁,肩头上就压着一个家,一个老婆两个娃儿。上次他说老婆又怀上了,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个用。农村像他这种年轻男人,不顾家的有的是。”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5 08:48:41 +0800 CST  
(续前)

一天歇气时,李轼和宗陵坐在江边,他掏出烟,递一根给宗陵,自己也抽上。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摆龙门阵,摆到上次去黄皮家领工钱的事。
李轼问:“累死累活干一天,咋就这几个钱?”
宗陵说:“兄弟哇,钱多钱少,你得看跟哪个比。要是跟我们乡下比,这就算好到天上去了。我为啥不愿意呆在乡下,杨建国为啥下了乡还要回来,还不是因为农村更穷,连这个钱的零头都挣不到哇。但话说回来,要是跟正规的运输单位比,这点钱就少多了。”
宗陵说,我虽然只干了两三年,但对城里的这行当也熟悉了。城里有运输公司,运输公司都是国营的,靠汽车搞搬运,距离也远。除工资外,福利、劳保都齐全。还有运货的航运公司,说到这里,宗陵用手指着对岸码头上那些船说:
“那些船都是航运公司的,船身上都有编号。这些单位你根本没法比,他们都是公家营生,人家都不叫搬运,而叫运输。”
李轼随着宗陵的手看过去,对岸都是泊在江边的船舶,大大小小都有,有轮船有驳船。有的船正在冒着浓烟离去,有的船正在鸣笛靠岸。这些船李轼他们不陌生,当学生时,都喜欢从那些囤船上往江里跳,觉得特别爽快。那时何曾想到过干活路人的辛酸,如今是有点体会了。
宗陵接着说,还有一种叫群运社或搬运站,性质是集体所有制的。分两拨人,一种是拉板板车的,两条腿加两个轮子。一种跟我们一样,肩膀上压一根扁担,干活也全靠体力。宗陵又用手指着对岸码头说,那些干活路的人就是。李轼看到有很多搬运工在忙碌着,上上下下从船上卸货,人如蝼蚁般在码头石梯上蠕动。宗陵说,不过,他们好歹算是集体所有制的正式员工,除工资外,基本劳保也有,人老了时,也可以拿点退休费。同样的活路,国营单位的人挣的比集体单位的人挣的多,而集体单位的人挣的又比我们这种没单位的人挣的多。说到这里,宗陵深吸了一口烟,对李轼说:
“兄弟,你说这合理哇?我就想不通这究竟是为啥子?”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5 08:50:23 +0800 CST  
(续前)

李轼没有回答宗陵的话。他慢慢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吐出来,看着烟雾后宗陵那张脸,模模糊糊。他想世界上就数“合理”二字最朦胧,最不易说清楚。各方都有各方的理,各方都认为自己的理对。而宗陵认为不合理的事情,往往就是由官方的理定下来的,区区一个宗陵能奈何得了?
宗陵看李轼没有接他的话,又说:我们这种搬运工与搬运公司、搬运站是不一样的。首先是没有组织,上头不管的。其次干的都是一些零散的活路,不太好干的活路,都是工头凭关系四处去揽的活路。第三没有财务手续。像我们为机械厂干了活路,厂里付了钱,但厂里要发票走账。黄皮手上也没有发票,为了开票,他得去找一家搬运站“挂靠”,以搬运站的名义开出发票。这需要向搬运站交管理费,最少得百分之十,有时得百分之二十,这就看黄皮的本事了。这算是对公的。再加上揽活也须向私人打点,向机械厂管事的人塞钱,塞多少也看他的本事了。最后他还得提成,提多提少,各个工头也不一样。
宗陵介绍完情况,最后总结:“你说,哪个工头会亏自己少拿哇?就这样七扣八除,到你手上就差不多了。一句话,干得多,挣得少。你要不干,工头还不稀罕你,跟老子有的是人想干哇!”
李轼一想,也还真是这个道理,能挣钱的地方不多,有啥好说的,知足吧。
“小李,你刚才还嫌钱少哇,说累死累活就挣这几个钱。兄弟,你是不晓得哇,我们在农村哪天不是这样累死累活的?年年如此,挣的钱比这零头还少哇,找哪个评理去哇?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
宗陵说完话,顺手把剩下的烟屁股,狠狠地摁在地上。地上原本有一大群蚂蚁在来来回回搬东西,两队蚂蚁秩序井然,很像搬运工,一队摇摇晃晃负重过去,一队急急忙忙空载过来。它们被宗陵摁下的烟屁股阻拦了方向,一时乱了队形,四下散开,乱爬乱撞。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5 20:07:58 +0800 CST  
(续前)

李轼听出宗陵话中的怨气。他晓得宗陵说的这种情况是真实的,就是所谓的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为啥如此,他搞不太清楚,也不爱去多想,这涉及到国家的大政方针,有一点是可以看清楚的,除了是历史原因外,还有现实的因素。可以用另一种情况来说明,在本市,同样是全民所有制单位,同一工种的二级工在中央企业、省属企业、地区企业、市属企业工资是不一样的。这算是啥差别?他也搞不清楚,原因嘛,应该很简单,上面定的,也就是说是人为的。这种差异不是因工作性质的差异形成的,是因为工作单位的不同性质造成的。而这些还仅仅是一些小差异,大的差异除了城乡差别外,还有社会身分的差异,如干部和工人的差异,连管理部门都不一样,干部归人事部门管,工人归劳动部门管。不同的人被贴上不同的社会标签,最终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李轼想自己和宗陵都弄不明白这中间的名堂,所以他只敷衍了一句:
“是没有地方评理,但那能怪哪个呀。只能怪你命不好,生在农村。”
“是啊,小李,我也经常想是我命不好。农村人一出生一辈子就钉死在农村了,要想进城,跟老子想都不要想哇。”宗陵说完,又摇摇脑壳,“不过我也不太信命这球玩艺,不是也有很多农村人进城了哇。很多地方上和部队上的干部不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哇!远的不说,我们眼前的老黄牛原来不也是农村的哇?”
“宗陵,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就要说你不是命不好,是生不逢时了。农村人户口要进城那得有机会才成,没机会你就是脑壳撞破了也不成。老黄牛那个时候是工厂需要劳动力,从农村抽调不少人,而且那时的户口管制没有现在严格。现在不要说农村户口不能迁到城市,就连小城市户口迁到大城市也不行了。不仅如此,后来对城市人口也进行控制。大跃进失败,大量工厂下马,当初从农村来的很多人都被退回农村。到六零年又搞精简,一些城里的职工和居民也被下放到农村去,老黄牛不是也被精简了吗。”李轼一边说,一边将烟屁股扔进水中。看着那一道烟跌进江水,立即烟飞灰灭,眨眼就看不见了。
“小李,那是老黄牛自己憨,跟老子要是换了我,我肯定不会再回到乡下去。”在这件事上,宗陵是很看不起老黄牛的,多次表示过他的看法。
“老黄牛是人老实,遇到了那种形势,他也没办法。”
对政治运动的体会,李轼比宗陵要深得多,对老黄牛的境遇,他是能理解的。李轼随手抓起一块薄片似的鹅卵石使劲扔向水面,看着那石块在水面上连续跳跃着,最后一头栽进水里。他心里说,宗陵的梦就像这打水漂的鹅卵石一样。好像晓得李轼在想啥一样,宗陵也站起身,捡起一块鹅卵石向水面扔去,却不看那鹅卵石的去向,转身很坚决地说:
“以后事以后才晓得。小李,烟抽完了,走,干活路去。”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5 20:11:13 +0800 CST  
第29章 宗陵的心愿

一天下午收工后,李轼正要回家。宗陵叫住李轼,说一同走,他也要进城转转。在路上李轼想起王有才老笑话宗陵有家不回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老不回家,把老婆娃儿丢在家不管,也不是事吧?”
“这你就不晓得了哇,我们家不缺人手,不缺劳力,就缺钱哇。我每个月都回去一次,还带钱回去,这比啥子都管用哇,眼红我的人多啦!一二十块钱在你们眼里不算多,在乡下人手中就算一笔大钱哇。”
“看你说的,好多城头有单位的人,一个月也就挣二十来块钱,也得养一家人。也是一笔大钱。”
“王有才老笑话我有家不回,我回去干啥?白天在地里抡锄头。到了晚上更无聊,没事好干,也没地方好去哇。农村没电,乡下人吃过晚饭,怕费油就吹灯睡觉。城里多好哇,有地方耍,有公园、图书馆、剧院、电影院、商店,休息时上街转转,看看闹热,多安逸哇。就是到了晚上九十点钟,大街上人照样闹热哇。”宗陵话里有一种明显的羡慕味道。
这时,他们已经从渡口码头上来,走到大街。俩人都顺着街边走,而宗陵却总是走走停停,时不时要往商铺里面张望。李轼不愿意停下来等他,对他这种举动也有点不耐烦:
“口袋里没钱,你上街乱转啥?又不买东西,有啥意思。”
李轼不太理解宗陵上街闲逛的举动,因为他没事是不上街的。说话间他们走到东街,这是城里的一条主要的商业大街,商铺云集,人流密集。李轼对这些熟视无睹,没有一点新鲜感,只顾往前走。旁边的宗陵还是保持着那种军人一往无前的步伐,脑壳却在脖子上乱转,四下看闹热。听到李轼问话,就回答:
“你是城头人,你当然不觉得,这种闹热是乡下没有的。我当兵那会儿就巴不得能留在城里工作。虽说我没钱买东西,到商店转转也开心哇,看闹热不要钱吧。反正下班了也没其他事了。”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6 13:24:47 +0800 CST  
(续前)

两个人边说边走,经过百货公司和几个大商店时,宗陵就往里进,还要拽着李轼一同进。李轼说我是赶路回家,你是来看风景看闹热的,你老人家自便吧,我得回家了。宗陵忙拐出来,又和李轼并排向前走,说今天不是来逛街,是想去看一场电影。
“我虽然没钱买东西,花8分钱看场电影总可以哇。这点钱我还是愿意花的,比买烟抽划算哇。”
“电影院就那‘老三战’片子和新闻简报,你肯定看过了。你不嫌烦?”
李轼一边说,一边侧头看看宗陵,宗陵穿着半新旧的军装,人显得很精神。他说的片子即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据说是能体现革命文艺思想和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那时电影院里能放的旧故事片就这三个,其他的都成“毒草”了,老百姓诙谐地称之为“老三战”。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形势大好的新闻简报了。
“演打仗的,好看。我最欣赏《南征北战》中,敌军参谋长对敌军长说的那句话: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
这是很多人都能耳熟能详的一句对白。人们在生活中为了开玩笑或自我解嘲,也喜欢引用这句话。李轼一听宗陵说这句台词,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那还用说,共军肯定‘狡猾’。要不然毛泽东能指挥共军把国民党军队打得唏哩哗啦的,把他们撵到台湾去。不过,再好看的片子,翻来覆去地看有啥意思。”
“就算是新闻简报,那也总比农村啥都没有强哇。农闲的时候,我就让我老婆带着大娃儿进城来转一趟。我们那里说起来离城不远,跟老子好多人这一辈子就没进过城哇。兄弟,不怕你笑话哇。我有一个想法,让我儿子能多读点书,以后有机会进城工作,所以我给他取名宗城。我现在让他进城逛逛开开眼界,看看城里有多安逸,就是要让他能发奋读书,以后能到城里工作,有个城市户口,有一个好出息哇。”说这些话,宗陵眼里放光。
李轼心里明白,宗陵说的这些,其实就是农村缺文化。这也是城乡差别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自己不愿下乡跟这也有一定关系。其实像李轼这种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真正理解宗陵的内心。那时的农村不仅是经济落后,农民日子过得很清苦,而且文化更落后,文化生活更为贫乏,农村年青人的苦闷可想而知。像宗陵这种有点文化,又在城头呆过几年的农村年青人,向往城市生活是情理中的事。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6 13:30:21 +0800 CST  
(续前)

现实中农村的年青人要想进城工作和生活,改变原有的农民身份,基本上就是两条路。一是读书读到大学或中专,毕业后可以由国家分配工作,二是去当兵,提干后转业到城市工作。对农村的年青人来说,这两条路都很不容易。宗陵自己曾经就走第二条路,没走通。如今他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指望儿子能通过第一条路走进城市。李轼晓得这一条路实际上是更难的,宗陵这个想法也许到头来仍旧还是一个梦。
他们经过一所学校时,宗陵问这所学校咋样?李轼一笑说,都不正经上课了,还有啥咋样不咋样的。不过在“文革”前还算一所不错的学校。
宗陵停下脚步,对学校大门内的建筑张望起来。李轼说你要看就自己看吧,我得先走了。李轼说完就往前走,宗陵紧赶两步追上李轼,对李轼说,他所在的生产队比起来那些大山深处、偏远地区的农村来说,条件还算是不错的,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家的娃儿因为没钱上不起学。农村学校的教育质量也很差,多数老师就是小学毕业生的水平,一个小学就三四个老师。有些老师上课还背着娃儿,有时娃儿哭了,老师还得先顾着哄娃儿,哪里顾得上教学生,农村学校学生学到的东西很少。
李轼点点头说,我见过农村的学校,确实恼火。宗陵接着说,农村学校也少得很,有的一个公社才有一个小学,家远的学生为了上学得跑几十里路。所以农村娃儿能把小学读毕业就不错了,能考上初中的就算是烧了高香,要是那家娃儿能考上高中,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宗陵说他们公社就有一个考上这城里高中的,都说是他先人积德了,要不是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也保不齐。现在也成了回乡知青,但也不错,当了大队会计,也算一级干部了,要是以后再混得好点,说不定还能到公社当一个干部,那就是脱产的干部了。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6 20:10:22 +0800 CST  
第30章 更名不换姓

一同走着,李轼想的跟宗陵完全不一样。李轼心想你宗陵就做梦去吧,农村娃儿要考进城里的学校谈何容易。城里的中学不要说高中,就是初中里也找不到几个农村的学生。李轼他们年级一共两个班,他们这个班上一个农村的学生都没有,另一个班有两个学生是郊区农村的。高68级三班有几个学生是从周边县农村来的,据说就是降低分数招收进来的,说是要执行阶级路线,照顾贫下中农子弟入学。这几个学生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垫底的或不及格的,还得老师开小灶。这几个学生自身整得很恼火,旁边的同学说这是拔苗助长,拔苗的人累得腰痛,苗却长得半死不活的。
“文革”兴起,这几个学生都揭竿而起。其中两人成了保皇派组织领袖,三人成了造反派组织领袖,虽说是对立的两派,观点却是一致的。都说要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要坚决铲除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说现行的教育制度剥夺了农村娃儿上学的权利,他们要为农村娃儿争取平等的读书权利等等。李轼想难怪毛泽东要改革教育制度,看来出发点至少是好的。
宗陵走路还保留着那种军人的姿势,有一种气势,不过在李轼眼里觉得有点机械,他是一个喜欢自在的人。宗陵看李轼只顾想自己的,没有接他的话,就自言自语地说:
“我这辈子窝在乡下,就算了,不能再让我儿子窝在乡下。”
其实李轼也在想宗陵说的这些事,听宗陵这一说,他就想宗陵把希望放在儿子这一辈上,说明他也是一个有主意并执着的人。只是他这种希望要实现是太难了,明摆着的是,农村娃儿受教育环境及各种条件的制约,要靠读书跳龙门,实在是太难。而现在更是时机不对,现在全国的中学生都下乡了,厂矿也基本上不招工了。这种时候,你宗陵还惦着进城,做梦吧。但他不想揉碎宗陵这个美好的梦,既然是梦,碎不碎都一样。况且,自己不是也不相信这种状况能持续吗,这样一看,宗陵还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那你就慢慢等那一天吧。”李轼一笑说。看着身边走着的宗陵,他想等宗陵的娃儿长大,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说不定社会早就大变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大什字的十字路口,李轼往回家的路走,宗陵直奔电影院去了。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7 14:09:19 +0800 CST  
(续前)

宗陵个子较高,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用当地人的话说是:长得伸展。
宗陵的事,李轼也是后来才晓得一些。
宗陵原来叫宗小林。自己嫌这个名字不好听,说是显得小气,后来报名当兵的时候自己把名字改成了宗陵。他自己说是改名不换姓。
宗陵一家兄弟好几个,他是最小的。上头的几个哥都没有念过一天书,到宗陵10岁时,他却天天吵着他老头要念书。他老头不答应,说家里没有钱,你几个哥哥都没有上学,说你念啥子书哇,长大了凭力气种地吃饭就行啰。宗陵还是不听他爹的,吵着闹着要念书。原来是跟宗陵耍得好的邻居小女娃刘冬梅要去读书,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两人都不愿意分开。
农村娃儿一般上不了学,更不用说女娃儿。邻居老刘家是比较殷实的,老刘也是大字不识一个。但解放初当过村里的农协会主任,接触过工作组的同志,晓得一些新名词,有点新眼光,所以让8岁小女儿冬梅上学。看到冬梅要去上学,宗陵也跟他爹吵着要去,宗老爹死活不答应,说家里哪有闲钱供你念书哇。宗陵还是缠着他老子,宗老爹急了,尝了他两个耳刮子。他就去求邻居刘叔帮忙劝他爹,让爹同意让自己上学。小冬梅也缠着父亲,要他帮帮小林哥和自己一起去上学。老刘也巴望女儿上学有一个伴,因为学校离家有十多里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老刘看上了宗陵这娃儿。
还在宗陵两三岁时,老刘的老婆又生下第4个丫头,腊月间生的,取名冬梅。老婆连着生了4个丫头,老刘也死心了,明白自己是没有儿子的命。瞧着宗陵样儿长得俊气机灵,心想说不定今后有点出息。他跟宗老爹说过几次:
“宗老哥哇,你有几个儿子,我一个儿子都没有,你把林娃子过继给我,我保证把他当亲生儿子待。”
宗老爹一口就回绝了:“不行,我的儿子不能改姓。”
土改后,老刘家条件好了,老刘又对宗老爹说:
“宗老哥哇,你家日子不如我家好,别苦了林娃子,还是把林娃子过继跟我啰。”
宗老爹还是一个劲摇头,话也说得很死:“我家再穷,我儿子也不能姓外姓。”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7 21:29:52 +0800 CST  
(续前)

这件事就不再提起。一晃冬梅长大要上学,冬梅求父亲跟宗老爹求情:
“爹,你去求求宗老爹,让小林哥也上学吧。十多里路,到冬天,早晨摸黑去,晚上摸黑回来,我一个人走路害怕。要是没有人做伴,我就不想去了。”
老刘心里明白女儿并不是真的害怕,就是不想离开一起长一起耍的小伙伴。他也有自己心头的打算。于是出面劝宗老爹:
“宗老哥哇,我看你家林娃子一付机灵像,长大了说不定有出息。要想有出息不认字可不行哇,让他读点书嘛,要得不?”
“农村娃儿,跟老子要啥子出息,读啥子书哇。现在放放牛,打打猪草。长大了种地过日子就要得啰。再说我们家哪有球闲钱供他上学?”
“宗老哥哇,现在是新社会啰。政府说年轻人有文化好,国家搞建设要有文化的人,让你家林娃子读点书有好处,以后用得着哇。”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男娃儿早晚都是要种地啰。种地要啥子文化,我一字不识不是照样种地哇。让娃儿去上学,家里又得花钱,又少了一个帮手,跟老子不球划算哇。”
“宗老哥哇,我家祖辈也是农民。但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这思想是老脑筋啰。以后种地都要用机器啰,上头都是这样宣传的哇。字都不认一个,咋用机器种地?你要是心痛钱,我帮你家林娃子出一半的学费,让他去读点书,你看要得不?”
宗陵的哥哥们也劝父亲让小兄弟去上学,说能认字好处多,我们都是吃了不认字的亏。再说小兄弟岁数小,在家也干不了重活路,还不如让他去念几年书,我们宗家要是出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人也是大好事。到后来,宗老爹也就松口了。就这样宗陵10岁才开始读小学一年级。
宗陵年纪比其他同学大些,加上读书努力,成绩在学校算拔尖的,如果有机会考中学,也许能考上。但他小学毕业已经16岁了,县里的中学规定,初中生不收超过15周岁的学生。更主要的是他爹坚决不同意他再念书,说16岁的人了,该往家里挣钱了,不能再往外掏钱。这时的宗陵也长大了,也晓得家里的困难,没再扭着继续上学,开始在生产队挣工分了。14岁的冬梅没有考上中学,就在家里帮父母做家务。两年后,部队招兵,宗陵报名参军去了。
宗陵在这个城市当过三年兵,他出来当兵,就是想能留在城市工作,那是很多农村青年出来当兵的主要想法。宗陵是小学毕业,在农村兵中算是很有文化的了,他在部队上很卖力气,表现得很不错。他当兵那几年正赶上部队搞大比武,他还得过技术尖兵之类的荣誉,后来还入了党,当了班长。可是像他那种普通士兵,光靠埋头苦干,没有一点关系,想留在城市自然是梦一场罢了。到了复员时,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7 21:32:06 +0800 CST  
第31章 上门女婿

宗陵一复员回家,宗老爹就替他张罗婚事。女方不是别人,正是刘冬梅。
老刘现在是生产队的队长。在农村,队长家的日子自然要比其他人家富裕些,冬梅样子也长得不错,说媒的人差点踢断门坎。老刘没有儿子,大的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他不愿意把小女儿嫁得太远,想留在自己跟前。他很早就看中宗陵,一是因为宗陵人长得不错,一付好劳力的身板,二是因为他去当兵,指望能混个出息,三是女儿也喜欢宗陵。结果宗陵复员回农村,啥都不是,老刘有点犹豫了。他心下明白,乡下人没有一点家底,不搞点副业,就靠挣点死工分,那日子肯定是紧巴巴的。宗家婆娘拖一身病,家里那几个钱都填到药罐子里去了,还欠一屁股债。宗家4个儿子有3个都是光棍,女儿要是嫁过去,那日子就苦了。他问女儿是不是另挑一个家里条件好点的。冬梅却没有反悔,说我从小就喜欢小林哥,这辈子除了小林哥,条件再好的人我也不嫁。
老刘也没有再为难女儿,点头同意,但他还有自己的一些想法。老刘就到隔壁去找宗老爹商量:
“宗老爹哇,从小我就喜欢你家林娃子。早些年求你把他过继给我,跟老刘家姓你又不愿意。现在两个娃儿自己好上了,过继的事就不用提啰。你看你家这房子,还能当新房吗?你家的情况我清楚,不要说没有房子,就是操办娶媳妇的钱也没有。你看这样要得不,让林娃子上我家当上门女婿,你反正儿子多哇,一个不在也没啥子关系。我就这一个女儿了,嫁到你家,我家就空荡荡啰,只剩下我和老太婆两个孤人,你说咋个办哇?”
“要得。反正也是隔邻隔壁住着,只要我家林娃子愿意,我没啥子舍不得啰 。”这一次宗老爹答应得特别爽快。他心想上门女婿也是姓宗,跟队长结亲家没啥子不好。再说虽是上门去当女婿,其实就在自家隔壁住着,就在自家眼皮子底下过日子,有事照样能喊得动,跟在自己家没啥两样。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8 15:56:41 +0800 CST  
(续前)

宗老爹心里其实还在扒拉另外的算盘珠子。宗老爹虽说有4个儿子,却一个孙子也没有,这也是很让他上火的一件事。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大儿子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后来有人给宗家说了一门亲,女方是一个智力有缺陷的人,按当地人说法叫“憨包”,快三十岁的人也没有嫁出去。女方也不要宗家任何彩礼,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宗家不能休妻。宗老爹一口就答应了,回头又对自家老大说:
“大娃儿,想开一点,找老婆能搂着睡觉能生娃儿就行。跟老子我们不图老竹,图嫩竹,她傻点不要紧,能给我们宗家生儿生女就成。”
老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宗老爹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儿媳妇进门后,过了5年肚子都没有鼓过一次,宗家的香火继承人照样没着落。所以这次宗陵当上门女婿,宗老爹答应得很痛快,也咬死了一条。他对老刘说:
“老刘哇,你也晓得我儿子倒是有4个,就一个娃儿娶了老婆,到如今一个孙子都没有。老刘哇,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这小俩口生的第一个儿子,还得姓宗,是我的孙子。以后他们生的娃儿都姓刘,我也没说头。”
“要得!我们老兄弟两个就算说定啰。”老刘答应得也很痛快,他心想自家女儿,一看就是一个有生男娃儿福相的人,生几个娃儿还能有啥难的。
就这样,两家长辈说好了,两家儿女也愿意,宗陵成了刘家的上门女婿。宗陵原来是有点不太情愿的,上门女婿在农村说起来是不好听的,但一是他对老丈人当初资助自己上学一直心存感激。二是他也喜欢冬梅。还有一个原因,他当过兵,见过世面,觉得上门女婿也没啥丢人,城头人当上门女婿的,也没人说啥。只要自己有钱,能盘家养口,不看别人脸色就行,管它上门不上门。
这一次是人算胜天算,两家的老爹都没有失望。刘冬梅两年功夫就生了两个男娃儿,宗家刘家香火都有了着落,宗老汉刘老汉都笑得合不拢嘴。而宗陵对这种日子却并不满意。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9 13:49:56 +0800 CST  
(续前)

宗陵结婚后,已经见识过城市生活的他,不愿意继续窝在乡下抡锄头。老丈人说你有文化,干脆就在生产队当会计好啰,这个事我说了就算,现在这个会计念的书比你还少,旁人也不好说啥闲话。宗陵不愿意,说我还是到城里去混吧,就这样宗陵又跑出来混,跟着黄皮干起来。他的说法跟杨建国说的一样,生产队太穷,干一天啥都挣不到。要说杨建国对农村穷的体会是亲身经历的感受,宗陵对农村穷的体会则是在骨子里,是与生俱来的深重。有了城市生活的对比,宗陵对农村生活一点都不留恋,对城乡的这种差别他是非常不满意的,能在城市呆,他就不想回乡下去。
宗陵老丈人是生产队长,他不在生产队干农活,别人也不好说啥闲话,他遇到栽秧打谷时回去帮着干几天,平时就跟着黄皮干活路,就这样也在城里混了两三年。

放着家头的房子不住,跑到城头来住工棚,讨了老婆不用,却跑到城头来熬光棍,对宗陵这种做法,王有才就很看不惯。一天中午休息时,王有才和杨建国在工棚一边抽烟一边摆龙门阵,他对杨建国说:
“建国,我就弄不明白宗陵这小子是咋想的,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他跟老子倒好,鸡巴有家不回。说是城头能挣钱多一点,能多到哪里去?光说挣得多,他咋就不说城头花得也多,别的不说,一包烟就得两三毛钱,跟老子喝口冷水都得掏钱。”
“老王,你是一天乡都没有下过,农村那个穷你哪里晓得,那真是穷得叮当响。住的都是茅草房,连瓦房都难得见到一间,墙是用土夯的墙,牛肋巴窗户又小又矮,没电灯,房子里黑黝黝的,比这烂工棚好不了多少。乡下吃的用的也差得很。哪个好哪个赖,宗陵是个精灵人,还能不明白嘛。宗陵说得没错,在城头挣得多,你觉得一个月累死累活没两个钱,在宗陵看来就相当可以了。他在生产队,一年下来也挣不到这样多的现钱。你说的也对,城头花钱地方多,所以宗陵才会那样节省,连烟都舍不得抽,你说有钱哪个不会花?”
“哟嗬,倒也是这回事,树挪死,人挪活嘛。这小子是一个吃不得半点亏的人,哪里有好处,他就削尖脑壳往哪里钻。”王有才点点脑壳,他觉得杨建国说的也在理。
“刚才说农村穷那还只是一个方面,不仅穷,还苦,那日子过得苦,时间短了你还体会不出来。白天除了下地干活路,还是下地干活路。天黑吃晚饭,吃过饭就吹灯睡觉,因为农民都舍不得费灯油,冷清得很。农闲时也没有一个地方可逛的,哪里像城头这样闹热,像你这种喜欢耍的人,要去了,呆不了两天就得抬脚走人。”
“这样多的农民不是呆得好好的,不是照样娶老婆生娃儿嘛。咋到了他宗陵就呆球不下去了?”
“这话一两句哪里说得清,李轼也问过这事。简单点说农民根在那里,就认命嘛。宗陵在城市里当过兵,有了城头和乡下两种生活的对比,简单点说他就是不认命嘛。不愿在乡下呆,想出来闯闯,大不了混不下去时再回乡下去。”
“他不认命能咋样?我就是看球不惯他那个样子,一个农二哥,他跟老子还真以为他这个班长有多大的搞头似的。大家还不是看在黄皮的面子上,要不然哪个球理他!”
楼主 山茅2018  发布于 2018-09-09 22:09:15 +0800 CST  

楼主:山茅2018

字数:619800

发表时间:2018-08-01 05:36:3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4-05 12:22:05 +0800 CST

评论数:487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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