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小说描写了90年代一群17岁的少年人明亮而又忧伤的生活，文笔优美，富有感染力。
柳越和苑琳青梅竹马，从小相互许下长大后婚娶的誓言。后来苑琳转学离开了，十年过去，柳越始终记着小时候两个人的誓言。在柳越17岁的时候，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明佳，明佳屡次向柳越示好，柳越内心也非常喜欢明佳，但柳越执着于小时候的那个誓言，硬生生拒绝了明佳的好意。明佳伤心离去，在西双版纳南满河边，仍然在痴痴地等待着柳越。柳越终于找到了苑琳，而见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忘了柳越这个人，并且她也有了自己喜欢的男生。柳越只能伤心离去。而他和内心深爱的明佳，还能在一起吗？
小说采取了一种独特的结构：上部写四中柳越和明佳的生活，下部写一中欧阳剑和苑琳的生活，这两组少年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而串联起这两组不同的少年的人，是一个叫婉莹的同性恋少女（中部）。
小说中的生活，反映了90年代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岁月，一种淡淡的忧伤情绪始终贯穿其中，让所有的人都感叹17岁时我们曾经都有过的忧伤的青春。
小说最大的特色，就是其中几个少年人精通古诗词，绘画艺术，乐器，舞蹈，对联，谜语，通过高雅的文化来表达丰富细腻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有着红楼梦的遗风。
小说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也是各有特色：柳越文雅忧郁，明佳清丽开朗，婉莹古典幽静，欧阳剑嫉恶如仇，苑琳天真烂漫。他们都是一群优秀的少年人，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青春所有的美好：英俊，美丽，善良，阳光，正义，仁爱，朝气蓬勃，充满理想。
作者写作本小说的时候，不到22岁，当时还是一名大学生。


作者简介：
尹高洁，湖南隆回县滩头镇人。
现居深圳。
著有长篇小说《一座校园的传说》（青岛出版社，发行销售2万本）。

楔 子



花果山花树林立，鸟语啁啾，一缕一缕的轻烟从山顶缓缓飘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相隔遥远。天蓝得这样可爱，恍若一池湖水在晃荡。
七岁的柳越拉着六岁的苑琳的手，在这山顶上唱啊跳啊笑啊，开心得不得了。小小的柳越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想法：“要是能天天拉着琳琳的手这样唱啊跳的，那我可欢喜死了。”
柳越越看苑琳越好看，越可爱，小小的人儿心里有什么话就坦率地说出来：“琳琳，你真好看，你要是作我的新娘子，一定更好看。”
苑琳眨着那双水晶般晶莹明亮的眼睛，微微扬脸看着柳越，天真的说：“真的吗？”
“当然啦。琳琳，你作我漂亮的新娘子好不好？”
苑琳眼中放射出那种孩子特有的欣喜的光芒，点点头说：“好的。那你什么时候来娶我作新娘子？”
“你等我长大，好不好？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娶你的。
“嗯，你可要记着喔。”
到了小学二年一期，苑琳因父母工作的迁移转学了，至于转到何处，柳越不知道。苑琳走后一两个月内，小小的柳越每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着苑琳。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当年那个幼稚的孩童，已长成一个清秀文雅的少年。而脑海中浮现来的苑琳的那张的可爱的小脸，却依然清晰。
柳越曾对一个朋友说起，他七岁时曾喜欢过一个女孩。朋友不信，笑说：“才七岁的小孩子，屁都不知道，居然还会喜欢上一个小孩么？”
柳越笑笑，从此再不说了，把那段纯真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

上部：柳越明佳篇


一


“十七岁的雨季”，明佳想，“明天我就正式十七岁了，走进了浪漫的雨季，可明天会下雨吗？我记得去年十六岁生日那天，满园子的花开得比往年更鲜艳，更热烈，好像在庆祝我花季的到来。老天啊，保佑明天下一场雨，就是濛濛小雨也成啊。”
拉开窗帘，窗外便是小小的花园，满园的花在温煦的春光下，竞芳斗艳，红的恰似火焰，白的好像冰雪，黄的有若锦锻，蓝的便如玛瑙，色彩缤纷，赏心悦目，更有蜂飞蝶舞，莺啼燕啭，在郁郁的清香里共同抒写一首青春的抒情诗。
“春天，你好！”明佳看得满心欢悦，情不自禁地说。
走到穿衣镜前，明净的长镜里出现的是一个绝美的少女，当真如春梅绽雪，秋菊披霜，雅致清丽，风姿绰约。
“明佳，你好美喔！”明佳对着镜中的自己乐滋滋地轻说了一声，又轻轻盈盈地转了一圈。
这是星期六下午时分，一缕淡淡的阳光如一位盈洁的少女款款走进来，精美的卧室更显得明丽恬静。
明佳无事可做，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朦胧诗集《在黎明的铜镜中》。
这本书的封叶上，画着在晓雾未散的黎明中，一个衣袂飘飘的白衣少女，静坐于一块石上，悄闭双目，轻吹玉萧，神情忧郁，似在那片如云的箫声中回忆着往昔的伤情。
明佳无数次为这幅画深深感动，并每每幻想自己便是这个白衣少女，在黎明中端坐于高山峭岩，裸着玉臂踝足，如弄玉一般吹起玉萧，微风将长长的衣袂飘起，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境界！
痴望了良久，自然而然翻到舒婷的诗。在所有当代诗人中，她最喜欢的便是舒婷。舒婷的诗以其单纯与明快的风格最能直接表达出女性的细腻、温情与感伤，具有一种无可替代的心灵抚慰功效。尤其是她的《惠安女子》、《神女峰》、《会唱歌的鸢尾花》，明佳更是爱不释手，一看再看，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猛一抬头，床前雪白的墙壁正中挂着一幅上框的油画，那是明佳自己画的。明佳的父亲就是美术学院毕业的，明佳自小儿在父亲的艺术熏陶下练习绘画，现在已有十年的功底了。在别的女孩子卧室中挂的都是港台明星的相片，可在明佳的卧室上，大大小小挂着的都是明佳自己的油画。
这副画有60*40公分大，画上天空湛蓝湛蓝，点缀着几缕白云，在那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隐隐浮着一道七彩霓红；一个清纯的少女微微踮着裸足，目视远方；这少女左肋下生着一只洁白的羽翅，张扬着要飞起来似的。画的题目是《翔》。
这是明佳最用心画过的一幅画，无论是从整幅画的布局，还是色彩的调和，光线的处理，她都力求一种完美的和谐，力求表现出那种含蓄秀稚而又明朗活泼的真美。
颜晓丹是明佳最好的朋友，经常在明佳家里玩儿。她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好奇地问：“这个女孩子怎么只有一只翅膀啊？一只翅膀怎么能飞呢？干嘛不再加上另一只翅膀？”
明佳笑笑，只说了一番非常抽象的话来解释，弄得颜晓丹云里雾里，更是不知所云。其实只给这少女一只翅膀，是有明佳的深意的，这一只翅膀，正蕴含着这幅题为《翔》的油画的真实主题。这个主题是不能说出来的，全凭看画人的领会与理解。
“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呢？”明佳看着那幅画，痴痴地问。
“佳佳！”忽妈妈下班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她。
“哎！”明佳忙跑出卧室，“妈！”
“佳佳你看，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什么？哇呀，《名画荟萃》！这么厚！”
“喜欢么？”
“太喜欢了！妈，你干嘛好好给我买这本书？”
“明天是你生日啊，怎么连你自己都忘了？”
明佳跳起来，圈住妈妈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欢喜地说：“妈，还是你好，年年记得我的生日。”
“女儿的生日妈妈当然记得，妈妈的生日女儿可就不记得了。”妈妈故意说。
明佳不好意思了，摇着妈妈的脖子说：“妈，是女儿不好。今年你过生日了，我一定买一个最大的生日蛋糕送给你。”
“你哪来的钱买生日蛋糕啊？”
明佳嘻嘻笑道：“你的钱啊！”
妈妈刮了刮明佳的鼻子，笑说：“亏你好意思！用我的钱给我买生日蛋糕。”
明佳撒娇道：“哎呦妈，我现在又没有钱，等我以后有了工作发了工资，第一个就给你买生日蛋糕。”
“也不怕丑，这么大了还在撒娇。”
“我就是要撒娇，谁叫你是我妈呢！”明佳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妈，明天有同学来给我庆祝生日。”
“是晓丹吧？”
“不仅仅是她，”明佳高兴地说，“这次有六、七个同学呢。妈，你明天中午早点回来，给我们做饭菜吧。”
“你自己不会做么？”
“哎呦妈，瞧你！我只会做荷包蛋，总不成让同学们光吃荷包蛋吧。”
“你呀，”妈妈笑着摇头说，“看你以后嫁了人怎么办，这么大了菜也不会做。”
“那也没办法，我一定要找个会做菜的男人。”
“那要是没找着呢？”
“太简单了，下馆子呗！”
妈妈一听就乐了。

二


次日上午，几个同学都来到明佳的家。
颜晓丹手挽着明佳的胳膊，侧头看着她笑说：“明佳，你今天真美！”回头对柳越说：“柳越，怎么形容来着？”
柳越笑说：“鲜花当中，牡丹第一，艳冠群芳，明佳是大家公认的第一美少女，因此借用唐代诗人李正封的名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袭衣。’可是牡丹虽美，却无笑无泪，无喜情无忧思，怎比得上明佳这活生生的人呢。所以只好用李白《清平乐》里头起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了。”
大家“哇噻”一声：“毕竟是柳越。”
进得客厅来，只见装潢精致，四壁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像是一个小小的画展厅，置身其间，犹徜徉于艺术的殿堂。
“这些都是你画的么，明佳？”
“不是，都是我爸画的，我画的挂在我卧室里。”
大家边看边啧啧赞个不住。
突然，一个女孩子大叫：“哎呀，这个不穿衣服的女的，太淫荡了吧！”
大家一惊，齐来看这幅画。这幅画上是一个裸体女郎，体态壮硕丰满，大胆地注视着对面一个男子。
蔡小锷冷笑一声，说：“你懂不懂这幅画啊？不懂别乱嚷嚷！这就是艺术，艺术表达的是美！”接着摇头赞叹道：“太美了！画得真好！”满脸的欣赏与崇敬，俨然是懂画的行家。
“蔡小锷，依你说这幅画美在哪里？”刚才那女孩子问道。
“哼，真正的美是用言语能表达出来的吗？自已慢慢体会吧！”蔡小锷傲慢地说道，心下却在嘀咕：“他妈的，这东西美个屁！这种不穿衣服的女的我也会画，比他画得更风骚！”
明佳一看就知蔡小锷不懂装懂，心下好笑，却也为父亲的这幅得意之作不能得到同学好友们的理解而略感失望。
忽听得柳越说：“《裸体的玛哈》。”
明佳一喜，看着他。
“明佳，你爸的反抗意识很强。”
明佳高兴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什么《裸体的玛哈》？”有人问。
柳越笑着解释说：“《裸体的玛哈》是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作品，它塑造了一个粗野、大胆、调皮的女郎，一反古典的那种典雅、素静的美的形象，使人们从另一个角度去欣赏美。这幅画与《裸体的玛哈》有着某种相似的趣味。这幅画表现的是一个女孩向心爱的男子表达情意。一般人的观念里，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意，都比较矜持含蓄，而明佳的爸爸却打破常人的思维，使这个女郎用一种最直接最大胆的方式向男子表达情意，这本身就是一种叛逆性。这种叛逆性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你不见这个男子的神情，就显得有点惊慌，诧异，这就是说，她的这种表达的方式连她心爱的人一时都难以理解、接受。”
明佳打心眼里感激柳越，心想：“他能从这幅画里看出爸爸的那种强烈的叛逆性来，能看出我那幅画里包含的意思么？”
果然听得柳越笑说：“明佳，你爸爸的画这样大胆开放，你的画总不能含羞不出吧？”
明佳的卧室在客厅左侧，一掀窗帘，一股细细的清香便袭人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好漂亮！”几个女孩子一走进去，便叽叽呱呱叫起来。
大家或粗或细观画，品头评尾，也不过说这幅画画得真好，那幅画也不错，其中的大道理可说不上什么。
明佳边与颜晓丹说笑，边拿眼人偷望柳越是否看到了那幅题为《翔》的画。
突然，明佳心猛地一跳，只见柳越已走到了那幅画的前面。明佳握颜晓丹的手一紧，唬了颜晓丹一口，眨眼问：“干嘛握这么紧？疼了我一下。”
明佳忙以笑遮掩：“我这么‘疼’你还不好么？”
颜晓丹打了明佳一下，娇笑说：“你也开始贫嘴了。”
“他在看了，他在看了，他看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比看任何一幅画都要看得久。可是，他看得懂其中的意思么？在这些朋友当中，只有他最有文化内涵，最有艺术眼光。如果他都不能领会，还有谁能领会啊？爸爸自然能领会，他一眼就能看出，可是爸爸是不同的。晓丹跟我这么好，默契感十足，她也不懂，他能懂么？他一定能的，他能看懂爸爸的画，我这样肤浅的画，他自然也能看懂。可是，也不能太肯定……”明佳一颗心咚咚咚地跳。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柳越仍站在那幅画前细细端详。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明佳经历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与不安。颜晓丹明显也感觉出了，她顺着明佳的目光，看到柳越在看那幅自己不懂的画，又转头看明佳目光如痴，心念一动，咯咯笑道：“明佳，那幅画啊，我终于知道了一点点意思。”
明佳一听，双颊晕红，心里怦怦直跳：“晓丹知道了，晓丹知道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本不该瞒她，但又不好意思告诉她。”忙嘘了一声，悄声笑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颜晓丹微扬起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啦！不过啊，就是表达不出来。反正我心里知道就行。”
明佳悄笑说：“心照不宣。咱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当然是啊。”
“那就行了呗。”
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大家把画都看完了。
“怎么样？”明佳笑吟吟地问大家。
“明佳，你真是绘画天才！”
“那幅《翔》看了没有？感觉怎么样？”
大家纷纷说：“很好，很好！太美了，想象真奇特！不过她怎么只有一只翅膀呢？她要是有两只翅膀，在蓝天白云间自由地飞翔，那该多好！”
明佳听了众人的议论，微笑看着柳越，说：“柳越，你觉得呢？”
“它是你最喜欢的作品么？”
“当然！”
“画得很好，很有意境。”
“就这些么？”明佳微感失望。
“一种和谐的美。它凝缩了人类自古以来最原初的感情与渴望。”
“太抽象了！听不懂！”大家纷纷说。
柳越笑说：“这个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明佳微笑一点头，心下却极感失望。
“原来，他也领会不到。他竟也领会不到么？”明佳心里难过得简直想哭出来，但她仍是笑容满面，与大家谈笑风生。
一时已到中午，妈妈下中班回来作好饭菜，先自己走了，这里几个少年人自找乐子。
大家斟满可乐，端起杯子，一齐碰杯，祝明佳生日快乐。
颜晓丹忽说：“明佳，这么开心，你唱一首歌来听听。”
大家都知明佳歌唱得极好，都纷纷拍手叫好。
明佳从卧室里的墙壁上取下一把吉它来，笑说：“我给大家唱一首《青春》。”她坐在椅子上，向大伙笑了笑，边弹边唱起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备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上，
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备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失的风流失的梦，流失的年年岁岁。

明佳的歌清亮流畅，又因悦耳的吉它伴奏，更听得人如痴如醉，拍案叫绝。
又谈笑了一会，颜晓丹提议：“咱们是不是该切蛋糕了？”
一个两层的生日蛋糕摆放在客厅的一张茶几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在蛋糕上插上17根细细的彩烛，一一点燃。
“咦，外面怎么下起雨来了？糟糕，我们没带伞来！”蔡小锷忽然大叫起来。
还是颜晓丹心细，她拍了一下手，笑说：“雨季！雨季！十七岁，雨季！”
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明白了，都欢喜无比，大叫起来，都觉这个雨下得及时。
昨天明佳暗暗祈祷今天能下一场雨，可不知怎的，当真下雨了，她心中却没半分的喜悦。
柳越笑说：“按照程序，咱们先是唱生日歌。不过在唱生日歌之前，且让区区在下念几行诗。”
大家更欢喜了，都说：“你念，你念。”
柳越想了一下，念道：“烛光跳着祝福/面容流溢着微笑/闭上眼吧/一个季节已从梦中悄悄溜走/祈祷在这个浪漫的季节/好好地听一次雨/唱一支歌。”
大家拍手叫好。明佳只是微微一笑。
“明佳，”唱完生日歌之后，颜晓丹笑说，“现在该许愿了。”
明佳淡淡一笑，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心想：“我许个什么愿呢？”
正想着，忽听得柳越说了一声：“卢恰诺·德克雷申。”
别人听了这突如其来、不知头尾的话，都是莫名其妙，也不管他。只明佳听了这话，心猛地一跳，睁开双眼向他望去。柳越也正双目含笑望着她。明佳心怦怦地乱跳，一阵激动，心中在高声欢呼：“他懂，我画的他懂！他终于领会到了！”
她心中刚才的那种不快一扫而尽，心下欢快无比。她重又双手合十，两眼双闭，默然许下浪漫雨季的第一个心愿。许完，睁开双目，眼波流转，嫣然一笑。
明佳的那幅《翔》正是源于意大利诗人卢恰诺·德克雷申的一句著名的诗句：

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只有相互拥抱才能飞翔。

二


次日上午，几个同学都来到明佳的家。
颜晓丹手挽着明佳的胳膊，侧头看着她笑说：“明佳，你今天真美！”回头对柳越说：“柳越，怎么形容来着？”
柳越笑说：“鲜花当中，牡丹第一，艳冠群芳，明佳是大家公认的第一美少女，因此借用唐代诗人李正封的名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袭衣。’可是牡丹虽美，却无笑无泪，无喜情无忧思，怎比得上明佳这活生生的人呢。所以只好用李白《清平乐》里头起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了。”
大家“哇噻”一声：“毕竟是柳越。”
进得客厅来，只见装潢精致，四壁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像是一个小小的画展厅，置身其间，犹徜徉于艺术的殿堂。
“这些都是你画的么，明佳？”
“不是，都是我爸画的，我画的挂在我卧室里。”
大家边看边啧啧赞个不住。
突然，一个女孩子大叫：“哎呀，这个不穿衣服的女的，太淫荡了吧！”
大家一惊，齐来看这幅画。这幅画上是一个裸体女郎，体态壮硕丰满，大胆地注视着对面一个男子。
蔡小锷冷笑一声，说：“你懂不懂这幅画啊？不懂别乱嚷嚷！这就是艺术，艺术表达的是美！”接着摇头赞叹道：“太美了！画得真好！”满脸的欣赏与崇敬，俨然是懂画的行家。
“蔡小锷，依你说这幅画美在哪里？”刚才那女孩子问道。
“哼，真正的美是用言语能表达出来的吗？自已慢慢体会吧！”蔡小锷傲慢地说道，心下却在嘀咕：“他妈的，这东西美个屁！这种不穿衣服的女的我也会画，比他画得更风骚！”
明佳一看就知蔡小锷不懂装懂，心下好笑，却也为父亲的这幅得意之作不能得到同学好友们的理解而略感失望。
忽听得柳越说：“《裸体的玛哈》。”
明佳一喜，看着他。
“明佳，你爸的反抗意识很强。”
明佳高兴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什么《裸体的玛哈》？”有人问。
柳越笑着解释说：“《裸体的玛哈》是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作品，它塑造了一个粗野、大胆、调皮的女郎，一反古典的那种典雅、素静的美的形象，使人们从另一个角度去欣赏美。这幅画与《裸体的玛哈》有着某种相似的趣味。这幅画表现的是一个女孩向心爱的男子表达情意。一般人的观念里，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意，都比较矜持含蓄，而明佳的爸爸却打破常人的思维，使这个女郎用一种最直接最大胆的方式向男子表达情意，这本身就是一种叛逆性。这种叛逆性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你不见这个男子的神情，就显得有点惊慌，诧异，这就是说，她的这种表达的方式连她心爱的人一时都难以理解、接受。”
明佳打心眼里感激柳越，心想：“他能从这幅画里看出爸爸的那种强烈的叛逆性来，能看出我那幅画里包含的意思么？”
果然听得柳越笑说：“明佳，你爸爸的画这样大胆开放，你的画总不能含羞不出吧？”
明佳的卧室在客厅左侧，一掀窗帘，一股细细的清香便袭人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好漂亮！”几个女孩子一走进去，便叽叽呱呱叫起来。
大家或粗或细观画，品头评尾，也不过说这幅画画得真好，那幅画也不错，其中的大道理可说不上什么。
明佳边与颜晓丹说笑，边拿眼人偷望柳越是否看到了那幅题为《翔》的画。
突然，明佳心猛地一跳，只见柳越已走到了那幅画的前面。明佳握颜晓丹的手一紧，唬了颜晓丹一口，眨眼问：“干嘛握这么紧？疼了我一下。”
明佳忙以笑遮掩：“我这么‘疼’你还不好么？”
颜晓丹打了明佳一下，娇笑说：“你也开始贫嘴了。”
“他在看了，他在看了，他看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比看任何一幅画都要看得久。可是，他看得懂其中的意思么？在这些朋友当中，只有他最有文化内涵，最有艺术眼光。如果他都不能领会，还有谁能领会啊？爸爸自然能领会，他一眼就能看出，可是爸爸是不同的。晓丹跟我这么好，默契感十足，她也不懂，他能懂么？他一定能的，他能看懂爸爸的画，我这样肤浅的画，他自然也能看懂。可是，也不能太肯定……”明佳一颗心咚咚咚地跳。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柳越仍站在那幅画前细细端详。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明佳经历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与不安。颜晓丹明显也感觉出了，她顺着明佳的目光，看到柳越在看那幅自己不懂的画，又转头看明佳目光如痴，心念一动，咯咯笑道：“明佳，那幅画啊，我终于知道了一点点意思。”
明佳一听，双颊晕红，心里怦怦直跳：“晓丹知道了，晓丹知道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本不该瞒她，但又不好意思告诉她。”忙嘘了一声，悄声笑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颜晓丹微扬起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啦！不过啊，就是表达不出来。反正我心里知道就行。”
明佳悄笑说：“心照不宣。咱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当然是啊。”
“那就行了呗。”
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大家把画都看完了。
“怎么样？”明佳笑吟吟地问大家。
“明佳，你真是绘画天才！”
“那幅《翔》看了没有？感觉怎么样？”
大家纷纷说：“很好，很好！太美了，想象真奇特！不过她怎么只有一只翅膀呢？她要是有两只翅膀，在蓝天白云间自由地飞翔，那该多好！”
明佳听了众人的议论，微笑看着柳越，说：“柳越，你觉得呢？”
“它是你最喜欢的作品么？”
“当然！”
“画得很好，很有意境。”
“就这些么？”明佳微感失望。
“一种和谐的美。它凝缩了人类自古以来最原初的感情与渴望。”
“太抽象了！听不懂！”大家纷纷说。
柳越笑说：“这个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明佳微笑一点头，心下却极感失望。
“原来，他也领会不到。他竟也领会不到么？”明佳心里难过得简直想哭出来，但她仍是笑容满面，与大家谈笑风生。
一时已到中午，妈妈下中班回来作好饭菜，先自己走了，这里几个少年人自找乐子。
大家斟满可乐，端起杯子，一齐碰杯，祝明佳生日快乐。
颜晓丹忽说：“明佳，这么开心，你唱一首歌来听听。”
大家都知明佳歌唱得极好，都纷纷拍手叫好。
明佳从卧室里的墙壁上取下一把吉它来，笑说：“我给大家唱一首《青春》。”她坐在椅子上，向大伙笑了笑，边弹边唱起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备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上，
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备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失的风流失的梦，流失的年年岁岁。

明佳的歌清亮流畅，又因悦耳的吉它伴奏，更听得人如痴如醉，拍案叫绝。
又谈笑了一会，颜晓丹提议：“咱们是不是该切蛋糕了？”
一个两层的生日蛋糕摆放在客厅的一张茶几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在蛋糕上插上17根细细的彩烛，一一点燃。
“咦，外面怎么下起雨来了？糟糕，我们没带伞来！”蔡小锷忽然大叫起来。
还是颜晓丹心细，她拍了一下手，笑说：“雨季！雨季！十七岁，雨季！”
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明白了，都欢喜无比，大叫起来，都觉这个雨下得及时。
昨天明佳暗暗祈祷今天能下一场雨，可不知怎的，当真下雨了，她心中却没半分的喜悦。
柳越笑说：“按照程序，咱们先是唱生日歌。不过在唱生日歌之前，且让区区在下念几行诗。”
大家更欢喜了，都说：“你念，你念。”
柳越想了一下，念道：“烛光跳着祝福/面容流溢着微笑/闭上眼吧/一个季节已从梦中悄悄溜走/祈祷在这个浪漫的季节/好好地听一次雨/唱一支歌。”
大家拍手叫好。明佳只是微微一笑。
“明佳，”唱完生日歌之后，颜晓丹笑说，“现在该许愿了。”
明佳淡淡一笑，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心想：“我许个什么愿呢？”
正想着，忽听得柳越说了一声：“卢恰诺·德克雷申。”
别人听了这突如其来、不知头尾的话，都是莫名其妙，也不管他。只明佳听了这话，心猛地一跳，睁开双眼向他望去。柳越也正双目含笑望着她。明佳心怦怦地乱跳，一阵激动，心中在高声欢呼：“他懂，我画的他懂！他终于领会到了！”
她心中刚才的那种不快一扫而尽，心下欢快无比。她重又双手合十，两眼双闭，默然许下浪漫雨季的第一个心愿。许完，睁开双目，眼波流转，嫣然一笑。
明佳的那幅《翔》正是源于意大利诗人卢恰诺·德克雷申的一句著名的诗句：

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只有相互拥抱才能飞翔。

三



大家别了明佳，各自回家。柳越看看时间还早，便漫无目的，信步走来。也不知走了多久，抬眼一看，已是花果山脚下。柳越怅然小立了一会，循东坡小径上得山顶。正是四月阳春季节，满眼都是生气勃勃的绿。西面俯瞰，眼前一亮，只见千树万树梨花，恍若白云点点， 柳絮团团，如冰如雪，如琼如玉，美不堪言。风过处，千枝微颤；凝眸间，万朵悄放，真是冰肌玉骨，清秀素雅。但柳越却没半分心旷神怡的感觉，低回前尘往事，清理如今心情，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与惆怅。
绿草地芳菲茵茵，踏上去柔软异常。柳越随意走了几步，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只见一株梨树下面，正抱膝倚坐着一个紫衣少女，披发如流，白皙的脸上发出柔和而轻郁的光芒。柳越一见这少女的姿容，胸口突地一跳，心想：“世上除了明佳，竟还有这样美的女孩子么？”
他轻步转在一株梨树后，凝神细看去，只觉她那淡淡的烟眉，微翘的鼻子，淡红的嘴唇，无一不美到了极处，心想：“明佳是七分柔美，三分英气，这女孩子却是十分的柔美，如一潭泉水柔到了深处。”一时真想走过去与她攀谈几句，却又没有这等勇气，只痴痴地看着那紫衣少女。
这少女静坐远观，目光轻淡，似在凝思，似在回忆，似在轻梦中飘游。柳越越看越觉得她像一首古典诗，心想：“如果说明佳完全是现代女子的高雅风范，那么这个女孩便具有一种古典女子的风流韵味了。”
忽又想：“周敦颐《爱莲说》里说，莲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固然不敢亵玩这女孩子，但既叫我今生今世遇见了她，只叫我远观，那岂不是太遗憾了。怎么着也得去跟她搭上几句，否则就算死了也不得安宁。”于是暗暗思量该如何去与她搭言。
他心下寻思，“这女孩子这样美，又这样有古典气质，我念一首词，看能不能引得她回头。”乐滋滋地想着，不由轻声念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边轻吟边拿眼看那少女的反应。
果然那少女只听得一半，肩上长发便微微一动；待得柳越念完，那少女已款款地站了起来，一回身，整个美丽的身姿便映入了柳越眼中。柳越心一跳，不敢多看，竟不由自主地举步往回走。

“哎，你等等。”那少女竟叫住了她，声音娇柔婉转，十分好听。
柳越心头一喜，又转回身去，看着她，问道：“你叫我？”
“是啊！”这少女面露微笑，说：“刚才是你在念么？”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柳越竟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对，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少女仍是笑道：“没有啊！你刚才念的是长春子的一首《无俗念》么？”
柳越大喜，说：“对，对，正是长春子的《无俗念》！你也读过？”
“嗯，读过。金庸《倚天屠龙记》里开篇便是这首词，说是南宋真人长春子丘处机写的，看似诵梨花，实际上是写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是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加之又生性清冷，实在是当得起同‘冷浸溶溶月’。”这少女说着，缓步走了过来。
柳越见她言语时如春风拂柳，行动处似芙蓉履波，因听得她谈起金庸小说，喜道：“你也读金庸？”
“我不仅读金庸，还读古龙，梁羽生。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金庸。梁羽生的语言太沉闷了，古龙的虽然情节很精彩，但对女性不尊重，动不动就叫那些美丽的女子脱衣服……好像世上的女子为了表达对意中人的爱，便视童贞与尊严如薄纸一般。其实，女子哪有那样轻贱。”
“你说得对。古龙虽然在小说里面表面热烈地赞颂女性，称女性是如何如何伟大，但其实他对女性的赞美，更多的是停留在对肉体的欣赏上，停留在对肉欲的渴望与追求上。”
这少女点点头，忽然似笑非笑说：“你刚才念词是不是想故意引起我的注意？”
“My God!”柳越一听这话，心中大叫一声，一张脸登时红了，立感尴尬无比，局促不安，“丑死了！丑死了！这女孩子实在太厉害了，一针见血，一棒打中我的要害！”但他毕竟大方且机灵，几秒钟之后，哈哈大笑说：“你可真聪明！不瞒你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不想引起你的注意都不行。我老祖宗柳永平生出入歌楼酒舍，经常便是用词来引起那些女子的注意与钦佩的。我既生为他的后人，当然也得继承一下他的风范，否则怎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若是我今天不这么做，日后黄泉地下碰见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必会痛骂我一顿：‘蠢才啊蠢才，想不到我柳永一生笑傲词坛，虽是放荡不羁，终生潦倒，却也是风流多情，潇洒倜傥，不承望竟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后代！眼前那样美的一个女孩子，就算你没有追她的意思，好歹也得凭借自我这里继承下去的才情引起一下她的注意，跟她说说话儿，交流交流一下，不过就是这样而已。你却如此胆小如鼠，枉为我柳家的人！’唉，我也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啊！实在对不住了。”
这番话说来妙趣横生，这少女本来便对他没半分恶感，今又听他这般称赞自已美丽，少女情怀，焉能不喜，因笑说：“你刚才自称柳永的后人。你姓柳吗？”
柳越笑嘻嘻地说：“我叫柳越。你呢，叫什么名字？”
这少女笑说：“我叫婉莹。”
柳越拍手赞道：“婉莹，好雅致的名字。”
婉莹笑说：“你刚才自吹自擂，说有什么才情，难道真像柳永那样能填词么？”
柳越摇头说：“非也非也！填词本来我也会，但决不能有柳永那等才情，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柳永啊。我只须能及得了他老人家万分之一，也便心满意足矣。唉，前辈高人，风范才情，我等后生晚辈，也只能望其项背，悠然神往了。”他古文功底深厚，这一番文诌谄的话，说来自然毫不费力。
婉莹笑说：“好，那你即兴做一首词来听听，看你才情倒底怎么样。――注意，可要即兴的哦。”
“我想上五分钟可不可以？你叫我即兴作一首出来，那难度可大了！”
“好，那你就想上五分钟。我看着表。”
柳越心一跳：“她竟然还看表！五分钟的时间，当然只有拣我最熟悉的素材了。什么方面的呢？......有了！”因想起小时候的伙伴苑琳来，胸口一热，凝神构思。
“五分钟到了！”婉莹忽叫道。
柳越猛一抬头，惊道：“这么快？”又笑说：“不过我已有了。”
“那你念来听听。”婉莹微笑说。
柳越说：“这是一首《浪淘沙》，你听好了：梨花春风落，何人惜取？满山愁云独自守，燕子飞过不能解，空伤几许。 青鸟总不见，残月无语。为卿守得十年老，不悔昔日一诺言，泪却如雨。”念罢，想起此中情意，不由黯然。
婉莹口中低低念道：“为卿守得十年老，不悔昔日一诺言…..”
柳越问：“怎么样？”
婉莹笑说：“也还可以。不过构思的时间长了这么一点儿。”
柳越笑说：“难道你能用更短的时间填一首词？我倒要见识见识。”
只听得婉莹笑说：“好，我就来一首。”低头凝思了一会，当即轻轻念道：“梨云梦里深处，清幽独坐，黯黯愁生。冰肌玉骨，怎消多情无情。弱质不堪风云乱，一片吹取身飘零。不自省。天上人间，欲哭无凭。 此情，无人会得，登山临水，寂寂生平。乍闻清词，玉蝶翩跹人未静。相逢相见复相识，语笑梨花风乱影。自销凝。多谢君子，暗雨初晴。”
柳越听了，一时不觉痴倒。
“这是一首《玉蝴蝶》，怎么样？”婉莹含笑问道。
柳越叹了口气，说：“我一向自负词作在同龄人中没人比得上我，今天遇见了你，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想想自己也实在狂妄得可以了。”心中却在细味词中情意，暗想：“这女孩定然有说不出的苦楚来，不然上半阙怎得那样哀怨凄惋。我须得引得她说出心事来，也好帮她分担一些优愁。”只是一时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心下大是踌躇。
婉莹凝视了他一会，说：“你是在猜想我的词为什么那么哀伤，是不是？”
柳越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婉莹微微一笑，说：“我看得出来。”说着，又就近倚着一棵树抱膝坐下，目光朝着远方，却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化也化不开的忧郁。
柳越早看得不忍了，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也凑过去挨近坐下，循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处。
两个儿都不作声。

婉莹忽轻轻问道：“为卿守得十年老，不悔昔日一诺言。你曾经对谁有过什么承诺么？”
“是的。”
“什么承诺？”
柳越一怔，不知这话该不该说。婉莹见了，笑说：“如果不便说，你就别说。”
不知怎的，柳越只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与信任感，只觉沉积在自己心中许多许多年的心事只有她才能倾听。他想了一会，缓缓地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经答应过一个小女孩，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娶她……”
“那时你们多大？”
“我七岁，她六岁。”
“那么小？”
“是的。那只是小时候很天真很幼稚的话，十年了，可能她早就忘了。可我老还是记着，并且还在傻傻地等她......是不是很可笑？”
“不，”婉莹摇了摇头，说：“很深情，很感人。”
柳越心下感动，说：“谢谢你。”
“她现在在哪？”
“就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我早就去找她去。”
婉莹沉默了一会，说：“你们小时候一定是玩得很好很好的一对青梅竹马，她身上一定有很多很多你留恋回味的东西，虽然这么多年了，但一直让你无法割舍，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痴痴地还在等着她了。”
“不错。”
“跟我说说你们小时候的故事吧。”
“你想听么？”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柳越笑了笑，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好，我说。”
他顿了顿，开始说起来：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很逗人喜欢的小女孩，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对点漆般的眸子，会滴溜溜地转动。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山泉里的清水溅着石头发出的声音；她不高兴了，就嘟着一个红红的嘴巴，一嘟嘴，小小的下巴下就有许多的小凹点，最可爱了。记得开学第一天，我们认识了。我问她长大了要作什么。她怎么说？她用小手指轻轻地划着，天真地说：‘作一片雪啊。’我很奇怪，说：‘作一片雪？为什么？’她的小脸微微扬起，眼中发出一种晶莹的光，得意地说：‘因为雪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它会飞啊。’”
婉莹轻笑一声，说：“这个小女孩，真有趣。”
柳越笑说：“是啊，她不仅挺有趣，而且挺顽皮。那时候我坐第一排，在老师眼皮底下，她正好坐我后排。她的课桌前部——就是我靠背的地方，有一个小洞，正好容得一双手自由伸缩。上课的时候，她总爱从那个小洞口伸出手来戳我的背，也不疼，只是痒痒的。我常痒得只动，老师看见了，说：‘柳越，不要乱动，要认真听课。’我满脸通红，转过头去，只见她笑着用手刮自己的脸蛋儿呢。她老是这样来戳我的背。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心想：‘好，你戳我的背，看我不捉住你。’那节正上语文课，后面她又伸出手来戳。我也不回头，悄悄地反手去捉她的手。刚碰着了，一双小手慌忙缩了回去。过了一会，我感到背上轻轻巧巧又给戳了几下，又去捉。可那双小手伸缩自由，进退灵活，哪里是轻易能捉住的，而我又决不能转过身子去捉----还在上课哪！几次都碰到了手，可都给‘逃’走了。只是有一次，刚好捉住，还没捉稳呢，她一挣，给挣脱了。我转过头去，只见那双小手微露，在小洞口外，得意地乱动，再看她，嘴角带着顽皮的笑，她像在说：‘你捉不住我的。’”
婉莹听到这，笑说：“真的好顽皮。”
“我这可发了很心，一定要捉住。想了个主意，把手放在小洞口下边，只等着那双调皮的小手出来。一只小手终于迟迟缓缓伸出来，小手指轻轻戳了我一下，我也不动，她又来戳，我这下一把牢牢捉住，再也不放了。她也不恼，也不叫，只略挣了一下，就让我那么欸欸地握着。我又转过头去，只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动，眼中含着又是天真又是欢喜的微笑。”
婉莹笑问：“你们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小动作，老师竟没发觉么？”
“没有啊。”
“这可真有意思。嗯，你继续说。”
“有一次，我和她下河去捉螃蟹。我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弯着腰，这里翻一下石头，那里戳一戳壁缝。她就跟在我后面，手里捧着一个装了水的玻璃瓶。她那是第一次下河跟我捉螃蟹，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白嫩嫩的脸蛋儿浮起一层红晕来，更加好看了。突然，我发现一个壁缝里有几个白色的小泡沫，便料定这里面有螃蟹。我‘嘘’了一声，说：‘别作声，这里面有一只螃蟹。’她又惊又喜，忙问：‘很大么？’我说：‘当然很大啦。’我一下子就捉住了这只螃蟹，放入瓶子。她捧着瓶子，看里面的这只螃蟹一沉一浮，张牙舞爪想爬出来，笑嘻嘻地说：‘小螃蟹，你要乖乖地听话，不要爬出来哦。我把你带回去，天天给你吃巧克力。’我说：‘它不喜欢吃巧克力的。’她眨眨眼睛问：‘为什么？巧克力好吃极了，它为什么不喜欢吃？’我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螃蟹吃巧克力的，要是它喜欢吃，为什么老呆在河里面不出去呢？河里面可没有巧克力。’她问：‘那它喜欢吃什么？’我一怔，搔了搔头，说：‘这我也不知道，它生在河里，可能是吃小虫子吧。不过你给它吃巧克力，它可能也会喜欢。’她说：‘那好，我又给它吃巧克力，又给它吃小虫子。它吃蚯蚓么？’我说：‘蚯蚓也是小虫子，它一定喜欢吃的。’她说：‘嗯，等捉了螃蟹之后，我们去挖蚯蚓，好么？’我点点头说：‘好的。’接着我又捉了三只较小的，一只大的。五只螃蟹在水瓶里互相打斗，只看得她欢呼雀跃。突然，我听见她惊叫一声，哭出声来，忙问她怎么了。她左足乱踢，哭道：‘疼！疼！有什么在咬我！’我忙看时，只见一只肥胖的大螃蟹正趴在她脚背上，蟹夹夹住了皮。我急忙蹲下，狠命掐开了一双大蟹夹，夹起蟹背，提起来，只见这只大螃蟹薄薄的肚皮下，蓄满了许许多多半个小指头大小的蟹宝宝。我又惊又喜，大叫：‘你看，是一只怀了宝宝的蟹妈妈！’她一看，又是稀奇又是惊喜，‘咦’了一声，破涕为笑，说：‘好多的小螃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小螃蟹！太可爱了！真有趣！’竟登时忘了脚背上的疼痛。我把蟹妈妈放进水瓶，问她还疼不疼，这一提，她又觉疼得厉害，眼眶里汪汪的要滚下泪来。我气愤地说：‘这只螃蟹真可恶，扔了它算了！’她忙说：‘不，不要！它正在怀宝宝，怀好多好多的小宝宝，不要扔了它！’她好奇地看着瓶中的蟹妈妈，轻轻地说：‘我喜欢它。’一时我们上了岸，她活蹦乱跳的，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我要把这只生宝宝的蟹妈妈单个儿养在一个大盆子里，给它最多的巧克力，把它养得好好的，让它好好地生下这些宝宝来。’又柔声说：‘蟹宝宝呀蟹宝宝，你们生下来之后，要像柳越哥哥和苑琳姐姐这样，在一起要好好地玩，不要吵架，要乖哦，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妈妈生气……’看着她那天真又认真的神态，那天我第一次产生了某种感动。”
婉莹神情专注地听着，好一会，轻轻问道：“还有么？”
柳越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期中考试，我数学又没及格，爸爸恨铁不成钢，用竹笤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青一块紫一块的，触目惊心。第二天上课，还是爷爷背我去的。她一见我身上的惨状，惊呼出声，用那白白嫩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那些伤，眼眶中汪汪地滚动着泪水，柔声细问疼不疼。我委屈了好久，听到她的软语温存，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伤心，哭得痛楚，哭得她也小声哭出来，泪流满面。她为了安慰我，就从小书包里掏出一块小小的巧克力来给我吃。我含在嘴里，也不嚼，甜甜的。说真的，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她就说她要常给我带巧克力来吃，我们一人吃半。”
柳越完完全全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又接着说：“她接着说要给我讲故事。我说：‘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我奶奶常给我讲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啦，什么孙猴子猪八戒啦，你也要给我讲这样的故事么？’她说：‘不，我要讲一片小雪花的故事。’她想了一会，用一种甜甜的充满天真稚气的声音给我讲起故事来。”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片小雪花，它住在天上。它经常飞啊飞啊，飞到这里，飞到那里，可开心了。有一天，它从天上飞到地上来，看见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婆婆，拄着一根拐棍走路，一不小心，碰到一块大石头，摔倒了。小雪花觉得老婆婆真可怜，就飞到她的眼睛里，变成两颗眼泪，老婆婆的眼睛就看得见啦。老婆婆对小雪花说：“谢谢你，小雪花。”小雪花高兴地说：“不用谢。”就飞走了。它飞啊飞啊，看到一个农民伯伯在地里干活，流了很多汗，就变成一阵风，把农民伯伯脸上的汗吹干了。农民伯伯更加有气干活了，他对小雪花说：“谢谢你，小雪花。”小雪花高兴地说：“不用谢。”就哼着歌儿飞走了。它飞啊飞啊，看到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她很喜欢花朵儿，可是她的腿断了，不能去摘花。小雪花就变成一朵亮晶晶的月光花，在她的手上轻轻地唱歌，跳舞。小女孩说：“谢谢你，小雪花。”小雪花高兴地说：“不用谢。”就飞走了。它飞啊飞啊，最后看到一个小男孩在那里哭。它就飞过去问他：“小男孩，你为什么哭啊？”小男孩说：“我数学成绩不及格，我爸爸打我呢，打得好痛啊！”小雪花说：“不要紧，我帮你打100分，你爸爸就再也不会打你啦。”
柳越当时听到这，大笑着说：“谢谢你，小雪花。”苑琳咯咯笑道：“不用谢。”柳越问她：“这是你奶奶讲给你听的么？”她得意地说：“是我自已编的啊，我还编了好多故事呢，比这个还好呢。”柳越欢喜无比，要她都讲给他听。她后来果真又讲了许多小花儿、小风儿、小雨滴的故事，都充满了非常神奇美妙的幻想，这些故事柳越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一个都没忘了。
婉莹听完，轻轻叹了口气，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她长大了一定是万般的招人喜欢。难怪这么多年了，你还这样牵挂着她。她……她叫什么名字？”
柳越说：“苑琳，宫苑的苑，琳琅满目的琳。”
婉莹吃了一惊，说：“什么，苑琳？”
柳越听她口气，问道：“你认识她？”
婉莹脸一红，说：“不，我不认识……”
过了好一会，柳越又说：“这几天不知为什么，梦里出现她的身影，很奇怪，不是小时候的苑琳，而是长大了的苑琳。她长得很美，很美，美得让我无法逼视，无法靠近。她像一个影子一样，飘飘忽忽，我怎么也抓不住那个影子，怎么也追不到。她总是在不远的地方向我展颜微笑，这个微笑引诱着我继续叫喊追逐，可我始终没法接近她……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柳越忽然笑了说：“瞧我，婆婆妈妈说了这么多痴人梦话，像个妇人，你心里一定是在笑我无聊死了。咱们不谈这些了。对了，你在几中读书？”
“一中。”
“一中，重点中学，比我可强多了。”
“你是四中？”
“嗯。”
“你读高几？”
“高二。”
婉莹笑笑：“我也是。”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看得出来”柳越笑说。
一时两人都觉有一种亲切的默契感。
婉莹看看时间，因说还要乘车赶回一中去，这就要下山去了。
“一起下去么？”
“不，我还要待一会儿。”
婉莹点点头，微微笑了笑，独自下山。
柳越呆立了良久，心中悲喜不定，环顾梨林，惟有风吹影动，叹惜一会，也悄然下得山去。

四


一年一度的青年文化艺术节大型文艺晚会，将于县文化宫举行。四中选派了两支节目，演出人员提前一日抵达县城。明佳作为这次文艺晚会的主持人，格外引人注目。柳越、蔡小锷等几个男生虽未参加演出，但作为后勤服务人员也随队前往。
第二日上午闲来没事，柳越、明佳、蔡小锷、颜晓丹、李武、龙雯等几个素日相处极好的少年人相约到明湖公园去游玩。这明湖公园是县城最大最美的公园，向来游人最多，况且今日又是节日，必定热闹非常。
龙雯本就是这县城里的人，明湖公园逛得多了，早发现了一条秘密通往公园里的隐道，从那里进去，可以省去门票。龙雯带着几个人，绕了一个大圈子，沿着一条偏僻的小道，转了几个曲曲折折的弯，钻过一扇荒废驰久的小铁门格子，一阵欢呼声中，几人已进了明湖公园。
这是明湖公园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向来人迹罕至。走了十几步，已是树木林立。龙雯带着大家走上林子里一条石子甬道，大说大笑的，十分得意。林子偌大一片，遮天蔽日，荫生凉爽，时不时传来几声鸟儿的啼鸣，更叫人倍感惬意。
忽听得叮咚作响的水声，转出林子，大家眼前一亮，只见一带清流，曲曲折折，自一片掩映的灌木花丛中泻出，溶溶荡荡流向远方，阳光一映，波光粼粼，上面飘浮着一些红的白白的紫的黄的各色落花，好看之极。
说笑声中，大家又走出几十米，一路只见数不清的奇岩怪石，点缀在长草绿坪间。渐渐的游人多起来，或成双成对，或三五一群，脸上都挂着笑。许多人都带了相机，选好背景拍照。
明佳见了，叫道：“可惜忘了带相机来！”
龙雯说：“那边照相的多的是。”
李武跑过去叫了一个照相的过来，大家先照了张合影，接着又各个选景照单照，双人照。
柳越笑说：“明佳，咱俩先来一张。”
明佳满脸欢喜，说：“咱们找个好背景。唔，那株山茶花美得紧，就站在那前面照。”
两人走了过去，柳越毫无顾忌，伸手揽了明佳纤纤的腰肢。照一张还不过瘾，又照第二张，这一回却是在一块大卵石上，柳越躬身，双手支膝，明佳搂了柳越的脖子，两人都是笑意盈盈。这两张相照来，两人一个清秀俊雅，一个明艳清丽，态度亲切稠密，俨然一对恋人。
李武在一旁悄悄问女朋友龙雯：“他们两个这么好，怎么还不是男女朋友啊？”
龙雯眼中也是充满疑惑，说：“我也搞不清啊……”
一时照完了，照相人叫大家等半个小时再来取相片。几人又一路谈笑而行。龙雯忽提议，六人分三路行，到公园那头的烟雨亭相会。
柳越笑说：“当然，我们是拘束了你们两个。”
龙雯头一扬，笑说：“死柳越，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明佳听了，脸微微一红，嘴角含笑，径自往一条小道走去。
柳越一笑，追上明佳，两个人只默默地走着。刚才那带清流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身边来了。
“这注水让我想起法国画家安格尔那幅最著名的裸体画杰作《泉》来，”明佳忽然说，“你看过《泉》没有？”
“当然看过，它的画面表现的是一个手托水罐成正面姿势站立着的少女形象，她有着略含羞涩的美丽的面庞和优美匀称的体态。一位评论家说：‘这位少女是画家衰老年岁的产儿，她的美姿超过了所有的姊妹，她集中了她们各自的美于一身，形象更富有生气和更理想化了。’安格尔在裸女上寄托的理想是‘永恒的美’这一抽象概念，究其实，在于他寻求的线条、形体、色彩相谐和的女性美的表现力。我看你的画，在一定程度上就继承了安格尔的绘画理念。”
明佳心下欢喜，于是与柳越谈起古今中外的绘画艺术来。

两人边走边谈，抬头一看，迎面是几块屹立的巨石。从两石间拾级而上，转过一弯，便是一架铁锁桥。这铁锁桥长有五、六丈，悬于两岸巨石之间，桥下便是明湖。明佳欢叫着跑上铁锁桥，整个铁锁桥轻轻地摇晃着。明佳纵眼望去，只见偌大一片湖水，波光淼淼，映着蓝天白云，更见清涟幽碧。许多游客荡舟湖面，意兴阑珊。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必多说，忙下了铁锁桥，租了一艘仅容得两人的木舟。柳越先跳下木舟，舟摆了两摆，待得稳了，才向岸上明佳伸出手去。明佳也跳下舟，坐在舟头，笑吟吟地看着柳越。柳越坐在船尾，双桨轻轻一划，小舟便荡了开去。
明佳四顾张望，只见芳草堤岸，绿水逶迤，一片湖水如碧玉琉璃，俯仰之间，行云在小舟底下缓缓移动，真怀疑湖中另有一片天地。只听得隐隐有笙歌滑翔。明佳忽然想起了什么，晕红双颊，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轻轻唱起歌来。歌声娇柔婉转，从湖面远远地飘了过去。此时一只燕子急掠过水面，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旋即归于平静。明佳俯身戏着水波，突然一条红色的大鲤鱼从水中跃出，竟溅了明佳一脸的水。明佳吓了一口，轻骂了声，一抬头间，柳越已看见她白玉般的脸上水珠点点，真如水仙晓露一般。
两个人拣着那些没要紧的话来说，却也是意趣绵绵。两人相对隔得近了，彼此呼吸可闻。柳越看着明佳姣好的容颜，闻着她如兰的气息，听着她清亮的话语，一颗心不自禁地怦怦跳动。他此时真想扔了双桨，搂过明佳，吻一吻她那淡红柔软的双唇，却着实不敢，只得强抑住心猿意马，头向后微微一仰，看着远天。
小舟穿过铁索桥，桥边是堤岸，岸上夹着几棵柳树，碧条垂丝，倒映水中，风一吹，满天的絮花濛濛飞舞。柳越心念一动，笑问：“明佳，你会不会对对子？”
“将就吧。”
“我刚才想出了一个上联，看你能不能对下联。”
“嗯，你说说看。”
柳越因念道：“柳絮斜风双飞燕。”
明佳低头想了好一会，忽满脸欢笑，说：“有了。——明湖细雨一扁舟。”
“对得巧，对得妙，对得呱呱叫！”
两人哈哈大笑。
柳越心想：“欧阳修游西湖时作《采桑子》十首，其中有一句，‘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真是妙绝！我这一生要是能跟明佳这样荡舟在这明湖上，就像千年前范蠡与西施泛舟于太湖上，逍遥自在，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别的奢求呢？”想到这里，忽猛又想起苑琳来，胸口似被重重的一击，心中难受。
两人又划了一会，上了岸，只见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柳越忽见人流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细看来，竟是婉莹。他大喜之下，挥手便喊。婉莹听见喊声，循声见是柳越，快步笑迎了过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柳越便给明佳婉莹相互介绍。两人一见面，都是微微一惊，心想：“这女孩子好美。”待得知道对方的名字后，更是耸然动容。
婉莹喜道：“你就是明佳，这次文艺晚会的主持人？”
明佳笑吟吟地说：“我已看了节目单了，你表演的是舞蹈，叫《霓裳羽衣》，是吧？”
婉莹点头称是。柳越一听，又惊又喜，说：“你跳的是《霓裳羽衣》？太好了！自从我读了白居易那首长诗《霓裳羽衣歌和微之》，我就想着，假如我能亲眼一睹《霓裳羽衣》，就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没想到你竟会跳，真是太好了！”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
不知怎的，明佳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看了婉莹一眼，对柳越笑道：“那你今天晚上不是可以了结你的心愿了？”
柳越一时没明白明佳的话中之意，喜笑颜开道：“那当然！”
明佳心下哼了一声，脸上却是笑意盈盈，说：“咱们别站着说话，边走边聊吧。”
于是三人边走边聊今天晚上即将开始的晚会。
园内堆盆为山，蓄泉为池，架石为亭，集木为榭，相互间错落有致，其间又点缀着无数赏心悦目的佳木名花：牡丹，芍药，丁香，海棠，山茶，素馨，瑞香，玫瑰，月季，蔷薇，含笑，木兰……无不应有尽有，大部份适逢开期，各各争芳斗艳，摇曳生姿，清香竞吐，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却又心旷神怡。
三人来到一片小小的玫瑰圃前，只见千枝万枝，鲜红欲滴，许多青年男女都站在周围指点品评。忽听得一个女孩子说：“听说现在的情人节，花店里出售的不是玫瑰花，而是月季花。”
明佳听了，看了婉莹一眼，心念一动，接口笑说：“其实现在花店里出售的既不是玫瑰，也不是月季，而是玫瑰、月季、蔷薇三种花卉经过反复交和回交精心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在国外统称Mordern Rose，即现代玫瑰。不过玫瑰娇艳妩媚，月季高贵优雅，蔷薇潇洒飘逸，三而为一，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更能表达对情人的爱意。”
许多人都看着明佳，边听边点头。明佳十分得意，继续说下去：“传说在欧洲，玫瑰是和爱神维纳斯同时诞生的。玫瑰的鲜红颜色，是爱情、美丽、纯洁的象征。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玫瑰象征美丽、爱和女人。罗马时代举行盛大宴会时，从天花板上撒下玫瑰花精，让宾客犹如身在花雨中。你们知道么，玫瑰花精油最珍贵了，一万斤玫瑰鲜花才能提炼三、四斤玫瑰精油呢。”说着不禁看了柳越一眼。
众人啧啧称奇。
明佳说得来了兴致，又侃侃而谈，说：“情人节赠送玫瑰的习俗，在咱们中国只是近几十年的事，在西方却流行了几百年了，是欧美各国民间的传统节日。传说罗马帝国有一位修士，叫华伦泰，心地善良，经常关心修道院附近的村民，还经常做些小花束送给村里的儿童和新娘。谁家的孩子过生日，他都会记着，且悄悄儿地准备一份小礼物送给他，因而人们都很尊敬他。华伦泰是基督教徒，他因带头反抗罗马皇帝对基督教徒的迫害而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得到监狱长女儿的悉心照顾，两人产生了感情。但是，华伦泰并未因此而获释，于公元270年2月14日被处以极刑。临刑前，他给心上人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深爱基督和对她的一片深情。后来人们就把2月14日这一天定为情人节，而华伦泰呢，也就成为恋人们的保护神了。”
明佳娓娓道来，声音清亮动人，只听得众人如醉如痴，都向她投去钦佩的眼神，纷纷称赞。
一个青年男子兴奋地说：“美女，我能跟你合个影么？”
明佳毫不介怀，笑吟吟地说：“可以。”
一时又有人问她的名字，明佳说了，当即有人惊叫：“你就是明佳？今天晚上文化宫里文艺晚会的主持人？”
柳越在一旁更是得意，大声说：“就是她！”
众人又惊又喜。一个女孩竟掏出精致的笔记本来，请她签名。
明佳兴致盎然，主动当起了导游，每至一名花前，便向游客详细介绍其来源、品种及相关故事传说。围在明佳周围的游客越来越多，很多人以为她是明湖公园专门的导游小姐。

来到几株丁香树跟前，只见树姿婆娑，花蕾满枝，有白、黄白、粉红、紫红诸色，更以淡紫、蓝紫见多，清香飘溢，沁人心脾。明佳自然又是侃侃笑谈。
柳越看着一株紫丁香，忽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来，看了一眼婉莹，只见她神清淡然，幽静温柔，真如一枝清素淡雅的紫丁香，不由地轻轻念道：“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婉莹朝他微微一笑，轻轻地说：“这首《雨巷》我认为是现代最杰出的两首抒情诗之一，另外一首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以前反复吟诵，惊叹戴望舒怎么能创造出这样美的意境来。后来读南唐皇帝李璟的词，才知道这种意境早就给李璟表现出来了。他的《摊破浣溪沙》里有这么两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原来戴望舒的《雨巷》就是从李璟的这句词里化出来的。”
柳越恍然。
忽一个人叫道：“咦，你不是去年文艺晚会的那个主持人婉莹么？”
听了这话，另外几个人又叫了起来：“婉莹？一中的校花！果然好漂亮！”
刚才那个跟明佳合影的青年男子又要来跟婉莹合影，随即又有好事者上来求签名，婉莹不愿张扬，悄悄地对柳越说：“咱们走吧。”
柳越忙拉了拉明佳，明佳会意，笑着向众游客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随柳越、婉莹走出人群。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走过去。忽见一座水榭里挤满了许多人，叫声喧哗，很是热闹。三人忙走过去，原来一面花屏上贴满了许多的灯谜儿，猜中了的都有不同的奖品。三人也挤过去看那灯谜。明佳最是聪明，一下子就猜中了五个，得了不少奖品，转盼之间，极是得意。接着柳越也猜中了四个。
婉莹默不作声，忽然连着取下十来张灯谜纸条儿，一一说出谜底。一时间众人惊呼，都是钦佩无已。原来那些灯谜都是叫猜唐诗宋词的句子或词牌名的，这些在婉莹自是手到擒来。
明佳见婉莹风头正劲，也暗暗较动。她在古诗词上远不及婉莹，专拣那些字语谜，人名谜，植物谜，射覆谜，甚至还有谜中谜。一时间也有了十几个，得的奖品还多过婉莹。婉莹只微微笑着，不出二十分钟，所有的文艺谜竟被她囊括。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美丽的女孩儿竞相猜谜，速度奇怪，且无一不中，都惊得呆了。待得两个最难的谜中谜为两个女孩儿分别猜中，大家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这其中柳越自然是最差的，才猜中了八个，一比手中的奖品，便相形见绌了。
婉莹微笑着把所有的奖品都散了给围观的的小孩子，明佳柳越见了，也把奖品散了。三人笑着飘然走出水榭。

穿翠竹林，越牡丹圃，渡芙蓉池，过蔷薇架，转出一座巨石，眼前出现一片草地，草地上联了一线长桌，许多人在挥毫书画。长桌前自然挤满了许多游客观品。三人挤了进去，看了一会，明佳笑问婉莹：“你会不会作画？”
婉莹摇头说：“不会。你会作画？”
明佳抿嘴一笑，转过头去。柳越笑说：“你问她会不会作画？不是我吹她，这里没一个人画得比她好。”
婉莹凝视了明佳一会，含笑说：“你能现场画一幅画么？”
明佳毫不犹豫，要过纸笔，想了一想，忽然嘴角含笑，不出十分钟，便画了一株淡雅清幽的紫丁香，其淡淡然，飘飘然，神韵超逸，意境幽远，一旁的书画方家也大声叫好。明佳正要题几个字在上面，柳越忽说：“等一下，这几个字我来写。”接过毛笔，沾了墨，在画之右上角题下李璟那首《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写完，对明佳说：“这幅画送了给婉莹吧。”明佳点头答应，卷了画递给婉莹。婉莹含笑称谢。
明佳忽然笑对柳越说：“我想了一个谜，你来猜猜。”
“好，你出，不过不要太难，你知道我猜谜不行。”
“不会很难的。嗯，——玉连环。打一成语。”
柳越沉吟道：“玉连环，玉连环，打一成语......那是什么？”苦思不解。
明佳笑吟吟看着柳越，不时也看几眼婉莹。只见婉莹神情仍是淡然，却不知她内心在想：“这个女孩子好聪明，好厉害，她立意要在他面前压倒我。”
柳越苦思良久，仍是想不出，只好苦笑说：“太难了，我想不出。”
这时婉莹微微一笑，说：“你只用‘求凰格’去猜。”
明佳一看婉莹，心想：“她真的是聪明，一下子就猜着了。可是她为什么要提醒他呢？”
柳越知“求凰格”是猜谜语的一种规格，它出自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爱的故事：相如作琴歌二章，向文君求爱，其中有“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的句子。求凰格讲究对仗，但不如遥对格那样严格，不必太工整，谜底多一字少一字都不要紧。
一经提醒，柳越马上开窍，立即脱口而出：“珠联璧合。”
明佳笑说：“笨死了，猜了这么久，还用提醒！本来就不难，也不想想我为什么出这个谜。”
此时柳越心中雪亮，因婉莹在一旁，又不好意思，只笑了笑。
婉莹轻轻咬了嘴唇，微笑着对明佳说：“你刚才送了幅画给我，我写几个字回谢你吧。”因也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一首《沁园春》：“盈盈暗香，幽幽乱紫，无欲争春。更霜风凄紧，娇娇弱弱；骤雨催逼，晨晨昏昏。无数心事，难与人说，一枝向晚泣孤魂。苦苦挣，即有向春意，却人不准。 无奈人间常事，已交瘁，消得颜色损。见明花开得，艳艳姿容；垂柳映波，濛濛絮痕。此缘天也，但得一往，何须惆怅为情深。应解他，中心千千结，纷纷方顺。”婉莹用小楷写来，只见笔致圆润，秀挺多姿，流畅空灵，生动疏逸，真一幅好字！旁观者啧啧称赞。
明佳忽然惊问：“这首词你自已作的？”
婉莹微笑着说：“作得不好，请你多指教。”
明佳这才服了，向柳越看去，只见他目光落在这首词上，神色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怨、酸楚、忧郁、怜惜。明佳又将词看了一遍，细细体味词中情意，又有些欣慰，又有些困惑。
婉莹将这幅字卷好，递给明佳，幽幽地看了柳越一眼，借口有事，向两人告别，挤出人群，独自去了，一会儿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柳越待要喊住她，却不知为什么，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心想：“她倒底有些什么苦楚，不能跟人说的啊？”

柳越与明佳正在一条小道上默默无语地走着，忽两个女孩子急奔过来，其中一个狠狠撞了一下柳越的肩头。柳越还没看清其人的模样，两个女孩早跑过去了。远远地听见“对不起”三个字，然后是一串咯咯的笑声。
柳越一个小小的趔趄，摸了摸肩头，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回头只看见两个背影还在跑。
明佳却说：“刚才那个撞你的女孩子好漂亮！”
柳越笑说：“真的么？我没看清。不过再美，又怎及得上咱们的明大小姐呢。”
明佳嫣然一笑，转过头去，看路边的花朵儿。
此时柳越忽然心中一凛，细细回想刚才那个撞了自已的女孩子，只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晚上，文化宫大礼堂灯火通明，青年文化艺术节大型文艺晚会在这里举行。
随着男女主持人转出舞台，底下观众一片惊呼。
“那个女主持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几中的？”
“听说叫明佳，四中的。”
“啧啧，美得化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子……”
“去年那个主持人，好像叫婉莹，就不比她差。”
“我看差一些。”
“不是差，气质不同而已，那个婉莹是温柔古典型的，这个明佳是清雅现代型的。”
柳越在观众席上看着舞台上高雅清绝、笑容灿烂的明佳，突然一阵伤感，心想：“这样美丽的女孩儿，将来谁有福气跟她在一起呢？”
五、六个节目过去了，一个比一个精彩。忽然，明佳走上舞台，笑盈盈地说道：“‘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传说唐玄宗这位酷爱乐舞、精通音律的风流天子，一日登上三乡驿，遥望女儿山，在朦胧之中，踏上浮现在眼前的通天长桥，登临月宫。只见数百仙女披羽衣翩翩起舞，仙乐回荡，悠扬悦耳。唐玄宗耳闻目睹，心旷神怡，暗将乐谱、舞姿铭记在心，待他回宫后，急忙写下记忆中的‘仙乐’，这就是唐代最有名的《霓裳羽衣曲》。后来杨贵妃按照乐曲的意境编排出来。因种种缘故，《霓裳羽衣曲》千年来早已失传。一中的婉莹同学根据白居易的长诗《霓裳羽衣歌和微之》重新编排了这支舞蹈，让我们有机会亲睹千年前的绝妙舞姿。下面有请一中婉莹等同学带来的舞蹈《霓裳羽衣》。掌声欢迎！”
底下掌声雷动。柳越心情激动，正襟危坐，眼皮子也不敢眨动一下，生怕漏了其中每一个细节。
乐声并未扬起，沉静之中，舞台两边转出20个女孩子，都是一般的装束，上身穿孔雀翠衣，下身着月白色裙子，衣裙上佩着七宝璎珞，头上梳着九骑仙髻。舞女们相互穿梭，里里外外围成了几个圈。良久，一个惊世绝艳的美人如云一般飘入圈中心，正是婉莹。只见她上穿云霞般的帔肩，下着虹霓般的裙裾；头上戴着步摇冠，上边插着一串串的珠玉摇曳；脖子上挂着金色的项链，浑身上下佩带着珠翠。婉莹身姿本就苗条，这一着扮，更显得袅袅婷婷，婀娜多姿，似乎承担不起身上那薄薄的罗衣的份量。这哪里是人间的俗家装束，实在是天上仙女。
舞女们在舞台上作好姿态，皆是一般，中央的婉莹姿态独异。一时只听得磬箫筝笛各种乐器起奏，如随风扬起，但舞女并不舞动。
柳越心下暗暗称奇，心想所看过的舞蹈无一不是舞随乐起，而这个舞却是乐起良久却不见舞动，想来自有它独特绝美之处。
忽然，曲声缓奏之中，所有的舞女已翩翩舞蹈起来。舞者飘然旋转，好似回风舞雪，动作灵活流畅，有若游龙宛转。曲声低回，如云如烟，渐渐弥散，将舞女们轻轻笼了。舞者相互穿插，如行云流水，更无半分滞塞之意，长袖飘飘，玉带裙飞。忽婉莹一段优美的“小垂手”，雅致飘逸，灵动已极。“小垂手”舞罢，婉莹体态像弱柳般娇柔无力，忽又曳裙急行，好像一片白云袅袅地就要升起来。此时，婉莹双眉微微敛起，含情脉脉，舞袖低垂，飘飘欲仙。其余的舞者也是凌风举袂，乘云欲归。
如此轻曼舞了良久，忽曲声一扬，霎时间只觉弦繁管急，催拍极紧。舞女们如跳珠感玉，急速旋转。而婉莹在圈子中央，挥舞长巾，旋转更急，如此竟转了一分钟有余。渐渐的乐曲节拍慢了下来，慢了下来，所有舞女也像飞翔的鸾鸟收起了翅膀，忽闻一声鹤唳，曲终舞止。
观众席沉静了一会，忽然震天价的鼓掌喝彩起来。柳越更是把手掌都拍红了。

掌声停下，柳越不经意一瞥间，忽见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来，向后台奔去。柳越先还未在意，忽心中一凛：那不是日间在明湖公园撞我的那个女孩子么？怎么这么眼熟，偏又想不起来是谁。正想着，下一个节目又开始了，柳越也便无心去想，安心看节目。
晚会举行了两个半小时，终于在一支大型歌舞节目之后成功谢幕。明佳在一片灯光之下忙着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只见她端庄娴雅，矜持大方，笑意盈盈，侃侃而谈。柳越望了她一眼，准备起身走人，一串清脆娇柔的笑声之中，柳越忽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一次却是隐隐约约看见了她的面容。在这闪电般的刹那间，柳越心中闪过两个字：“苑琳！”
他心神大震，立刻向她挤过去。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叫：“柳越！”他回过头去，只见明佳在舞台上向他招手，叫他过去。柳越踌躇了一会，还是转过头去，这一看，一股凉意从头顶灌至脚心，那女孩不见了！
他心中大急，再也顾不得明佳在后面大声叫他，随着人流挤出文化宫。他在源源不断出来的人群中发疯一样地寻找，因一时仍无法肯定那个女孩子是苑琳，又不好叫的。待得人群慢慢散去，始终不见半个影子，眼见的是再也找不着了，突然之间只觉浑身虚脱一般，无力地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口内痛苦地低低地叫道：“琳琳！琳琳！……”
一会，他抬起头，只见明佳立在文化宫门口，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他连忙立起身，迎上去。
“我刚才叫你为什么不理？”明佳冲他嚷道，“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见！”
柳越忙陪笑道：“哪里，我刚才在找一个人。”
明佳秀眉一扬，说：“找谁？婉莹？”
柳越忙说：“没有啊，我好好儿地找她作什么？”
明佳脱口而出：“你找她……”发现不妥，立刻止住不说，轻哼了一声。
柳越凝视她一会，轻叹了一下，低低地说：“明佳，你别多心……”
明佳俏脸微微一红，笑说：“晓丹她们还在里边呢，进去吧。”
柳越因随着明佳走进文化宫，走到门边时，禁不住回头一望，只见空旷的一个大坪里，只有寥寥的十几个人，还在那里散步，谈笑，而那人却不知道在哪里，心中的失落感立即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势不可挡。

五


几天后，在花果山上，梨子林间，柳越明佳并肩散步。
柳越告诉明佳，妈妈叫他别读书了，现有一个公务员指标在等着他，过不了几年就能当干部，做官儿。
“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我一想起叫我别读书，考什么公务员，去当干部，我就好笑。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官，更不用说去当什么劳什子的官了。”
“嗯，现在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跟他们混在一起还不是同流合污。”
“是啊，我宁可讨米也不去考公务员。就算以后混了个什么官儿吧，一辈子也不过是灰尘大的官，芝麻官都当不了，因为我一没当官的本事，二不会迎逢上司。我总想作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一个在身体上、人格上、思想上都自由的人。一进政府机关，就必然缚手缚脚的，我不喜欢。”
“嗯，我看你要好好做你妈的思想工作，书是一定读的，大学是一定要考的。”
“你不知道，我妈没什么文化，思想保守得很，又固执，我跟她是沟通不来的。我妈自以为什么都是为了我好，她要把她的意志观念强加到我头上来。她一直都不理解我，她可不知道，她的儿子跟一般人是不同的，决不愿作什么小小的公务员一类的角色。李白说得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嘿嘿！”
明佳侧头看着他，笑说：“I know，you always want to fly.”
柳越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我总是要飞翔的。”他一纵身，跃上山顶，仰着头，展开双臂，高声叫道：“I always want to fly!Fly!Fly!”说着双手作翅膀状一上一下扑打。
明佳被他这种激情逗乐了，咯咯直笑。柳越一阵冲动，跃下来，一把握住了明佳的手，拉着她绕着山路跑，一手做着扑打状，口里欢声高叫：“fly!Fly!”两个人飞跑着，笑声不绝。
跑得累了，两人倒在青草地上，仰望蓝天。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洒在衣上、脸上，温煦无比。两人转过头，相视一笑，心中都是喜乐无限。

明佳提议到那边山野上去，柳越当即叫好。循山径下来，觅一条小路，登上一个坡，展眼便是一片山野，地势高低不平，漫山漫野种了绿油油的蔬菜。因昨晚下过一场大雨，还可见一些菜叶间滚动着水珠，经阳光一映，明亮晶莹。裸露的黑土地也湿潮潮的，亮泽发光。山间小路上青草丛生，其间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朵儿，黄的，白的，红的，在微微的风中轻轻摇曳，姿态娇嫩可爱。
明佳一见便欢喜，欢呼一声，跑过去采摘各色小花。她这里采一枝，那里摘一朵，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像个小孩子。柳越在一旁，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只微笑地看着。过不一时，明佳已采摘了一大束。她又扯了一些长长的青草，也不知她怎么搞的，竟编成了一个花环，精致小巧，十分可爱。她把花环带在头上，回眸向柳越一笑，说：“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像瑶池仙子。”柳越笑道。
明佳抿嘴一笑，向前面小跑去，忽然惊喜地叫道：“呀，这里有一眼泉。”
柳越跑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下面，用碎石子围成一眼径长半米的山泉。泉水清澈异常，可见里面细细的沙石与绿草，还有几尾小指大小的鱼儿在游动。阳光之下，水面波光粼粼，扑面便有一股清凉之意。
柳越赞道：“好清的水。”
明佳笑说：“我正好口干了，喝一口。”她蹲下身去，伸出手，轻轻泼了泼水面，掬了一捧，引水入口，只觉清凉中便带着一丝甜意。“这水好甜，你也喝啊！”
“是么？”柳越也蹲下身去，掬了一捧，低头正要喝，忽明佳一托他的手背，他手里的水全溅在他脸上。柳越只觉一阵窒息与凉气，吸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明佳笑个不住，说：“哎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柳越又好气又好笑，怎肯罢休，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说话间手在泉水中一泼，一股水也溅到了明佳脸上，珠玉点点，如水仙晓露，更增明艳娇美了。“哎呦，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
明佳可不依，也把一股水泼到柳越脸上。两人各不相让，尽情泼水，边泼边把脸转过去，笑声不绝。这一场“水仗”下来，两人的头发、脸上，连带上衣的一部分都湿了。两人相顾大笑，都觉得开心之极。
明佳忽说要洗脚，柳越忙止道：“这水是用来喝的，洗脚可洗不得。”
明佳哼了一声，说：“这水这样清凉，不洗白不洗啦。”说着就脱了鞋。柳越无可奈何，只好叹道：“泉水啊泉水，今天有一位又美丽又任性的少女赏光到你这里洗脚，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份，得罪莫怪。”说着对着泉水深深地作了作揖。
明佳嗤地一声笑了，说：“笨死啦，我又不是说把脚伸到里面去洗，就是把水泼到脚上就是了。”说着弯腰泼水洗脚。
柳越一敲额头，说：“笨！”
明佳洗了脚，穿上鞋，说声：“走吧，到那边瞧瞧。”也不顾柳越，径直往那边跑去。柳越忙追了上去。
跑到山野尽头，往下俯瞰，下面竟是一个山涧，涧深数丈，淡淡云雾缭绕，但仍可见底。明佳笑说：“咱们下去瞧瞧。”
柳越一怔，说：“没有路，还要走几里路绕下去。”
不料明佳却摇头说：“就从这里攀下去。”
柳越又向下一看，只见壁崖陡峭，碎石无数，青苔鲜亮，不由吓了一跳，说：“下去不得，一摔下去，可就乖乖不得了。再说底下也没什么好玩的。”
“你没有下去过怎么知道？”明佳一双妙目停在柳越脸上，满眼的期待：“你不和我一起下去么？”
柳越凝视明佳半响，忽然笑了，说：“好，一起下去，要摔就一起摔！”
两人相视一笑，于是都小心翼翼踩着石头往下走。
突然，明佳脚下一滑，“啊”地惊叫一声，摇摇地就要坠下。柳越大惊，一只手紧紧抓住一块大石头的角尖，一只手把明佳往自己怀里一扯，明佳的身子这才不致落地。两人停下来，互相凝视，都是惊魂未定。忽然间，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又继续小心翼翼往下移动。幸好这一路再也没出什么差错。一阵欢呼声中，两人已到了涧底。

仰头一看，其实这山涧也并不怎么高，却是险到了极处。两人对视一眼，都暗暗心惊，庆幸刚才逞一时之勇，居然没有掉下来。
山涧泉水叮咚作响，清脆为乐，花树林立，鸟语啁咻，如世外桃源一般，幽静安宁。就是因为太幽静了，一对少男少女共历过一番惊险之后，这般站在这里，一个是翩翩俊少年，一个是温柔美婵娟，相互久久凝视，两颗心都狂跳不止。明佳汪汪的眼中似要汪出水来，脉脉含情，蕴着期待与鼓励，而柳越的目光却莫名地哀伤复杂。
良久，柳越轻轻叹了口气，说：“走吧。”
明佳低了头，默默不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不作声。
忽听得“扑楞楞”一阵响，从花树里惊出两只白鹭来，在涧中盘旋。
明佳一拍手，说：“我捉了来玩。”
柳越说：“只怕捉不到。”
明佳一笑，说:“当然‘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她悄悄钻进花树里面，两只眼睛看着头上盘旋着的白鹭，脑袋里却在想主意。
忽听得几声嫩嫩的“叽叽”声，明佳一抬头，只见一个枝丫上，架着一个大鸟巢，里面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头来，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望着明佳。明佳轻声欢叫：“好可爱的小鹭。”
柳越一笑，爬上树，伸手入巢，轻轻取了小鹭，跳下树来，递给明佳。明佳双手捧了，轻轻抚摸着小鹭，目光中荡漾着无限怜爱。
她突然转身，跑出林子，双手高托起小鹭。小鹭仍是“叽叽”叫着。果然两只在空中飞翔的鹭看见了，双双降了下来，在明佳头上两米处不住盘旋，咕咕地叫着，声音中充满了焦虑。
明佳蹲下身，捧着小鹭的双手向前一送，接着向前跨出一步。两只鹭不但不后退，反向前走了几步。明佳见到两只鹭堪堪走到身前约一尺处，顿了一顿，突然出手，迅疾无伦地捉住了其中一只，另一只一惊之下，振翅飞向空中。这一只用力扑打翅膀，但终究无法挣脱。
明佳放下小鹭，一根食指摸了摸鹭的头，笑说：“你怎么逃得了呢？”
“明佳......”柳越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怎么？”明佳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看那只鹭。”
明佳抬头看去，只见那只鹭在头顶处高空急速盘旋，不时发出哀怨凄厉的声音。
明佳痴痴地看了良久，轻轻叹了叹气，说：“你把这只小鹭放回巢里去吧。”
柳越照办了。
明佳双手捧起鹭，仰头看着空中的那只，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失了伴侣，可不知有多孤单，多寂寞。去吧！”双手一放，鹭一振翅，便向空中飞去。两只鹭缠绕在一起，神情亲密，好像别离了很多很多年。
柳越心有所感，向明佳望去。明佳也正望着柳越，远远地，一语不发。
此时惟有泉水悄流，落花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