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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阿卓，阿卓！”大哥把烟扔掉，扯着嗓子喊，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喊，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跟阿乔打，好像本能觉得不应该与阿乔如此相见，或者想知道究竟谁还在这桃园里。
“不要喊，求你！”阿乔道，“这里没别人，就我在等你……”
大哥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身子背过去。
“你不愿见我吗？”
大哥沉默。阿乔又问，“真的不愿看见我？”
“我不知道……”
阿乔走近大哥，“你不知道，你总是不知道……为什么？”说着，阿乔就扑上去紧紧抱住大哥，脸贴在大哥的肩膀上。
两人都想起在那个风雨之夜，在苏溪村上一间肮脏的屋子里，她就是这样从后面抱过他，然后她就跌跌撞撞离开了。大哥意识到阿乔还会这样抱住他，他背过身体仿佛就是为了迎接她。他早已紧张得无法自由呼吸。

“终于还是这样了！”他心里叹息，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涌动，激烈拍打着他顽固竖起的坚强堤坝。跟那天她抱住他时完全不同，那时他怀着满腔的悲愤，她湿软的身子贴住他更加冰凉的后背时，他感觉自己无法保护她，给不了她任何安慰，只能让她独自离开，寻找她最可信赖的依靠。但是今天，他觉得一种不愿想象的遥不可及的距离终于拉近，那一直朦胧久远的向往瞬间被清晰浓烈的激情所取代，他知道自己不能躲避，或者已经无法躲避，这是命运的安排，让一切带着一种亲切温暖的力量涌入他的内心，他只能接受。
“阿卓呢？他来了吗？”他问，竭力平息自己奔腾起伏的心情。
“你不会生他的气吧，是我找他让他这样安排的，我求他的……他是个好人！”
“你挺会找人”，大哥道，长长吸一口气。终于，他抬起他满是硬茧的手把阿乔的手抓住。这一瞬间，阿乔浑身发抖，更紧地贴住大哥，泪流不止，她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好一会儿，大哥拍拍阿乔的手，道，“好了，进屋说会儿话吧。”
阿乔抱着大哥不动，使着力气抓捏大哥的手。她等待大哥转过身来，心跳不止准备迎接他热烈的臂膀。但大哥站着不动，阿乔便重重捶打大哥几下，松开，紧走几步，跳进屋子，转身冲大哥望去，含羞观察他的神色。

大哥拍拍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下，跟着进去，看看屋里四周，发现变了大样。墙壁抹了白灰，房顶横吊着一根白亮的灯棍，床铺和灶台也改了位置，添置了一张新桌和几只矮凳，从前大哥专用的那只破椅被移到墙角，上面放着些弃用的破烂物什。
阿乔低头站着，等大哥说话。大哥把自己那只破椅上的东西拿走，笑说还想坐坐这把椅子。
阿乔道：“我要坐！来了两次，都是我坐，还记得吗？”
大哥笑笑，就找块抹布，将满是灰尘污垢的那把椅子擦个干净，往中间移一下位置，道，“那就坐吧，还将就能坐。”
看大哥举动，阿乔不由得生出感动，想起从前在这间屋子的经历，眼里便闪出泪光。她没有去坐，跑到灶台那里捂着脸哭泣。
“好久不见了，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大哥道，觉得不该这么问，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能怎么样呢？就算你什么也没听说，你心里也清楚……”
大哥叹口气道，“应该往好的地方想。”
阿乔摇头，低声道：“不要说这种话，没有好，什么也没有！”
大哥无话，过了会儿，把椅子端到阿乔身边，自己又退了回去。
阿乔把眼泪擦干净，坐到椅子上去，背对大哥侧身倚着，抚摸椅背的木头拐角，自言自语道，“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想见一见，你也用不着怕……”
“我什么也不怕！”
“真的？”阿乔扭过身子望着大哥。
大哥低下头，良久，回道，“你好好的，我就什么也不怕……”
“说的什么？我好好的，你就什么也不怕？我好好的……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好好的，你不知道，是你害了我！”
大哥愕然。

阿乔眼泪哗哗地就流出来了，“我是在这里第一次喝酒的，要是我一直都不会喝酒，就不会发生……你知道吗？发大水那天就是因为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关建中，是你让我学会喝酒的！我干嘛要喝酒呢！”
大哥这才终于知道阿乔受害的原因，猛然想起那天他从她身上闻到过浓浓的酒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大哥道。
“对不起什么？我阿乔配不上你吗？瑞子领我来这个屋子第一次喝酒，那天——那天哪个人没听见啊，我说了我要跟你好，人家都知道我是真心的，就你自己不相信！好吧，就算我不是认真的，半真半假也罢，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知道你关建中天生就是做老大的，不求人，都得让别人在你面前低头，我阿乔也是！知道吗？我也从不低头！可我一开始就向你低头了，不管不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你还要怎样！就是你害了我，你一辈子都欠我的！如果你跟我好了，我哪会是今天这样！”

阿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激烈地说话，想方设法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就是为了要狠狠埋怨他，但是她感觉她这样表达，让自己心里既痛苦又畅快。长久以来，她被一种可怕的屈辱压抑着，今天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她本以为她的孤独阴郁会瞬间在大哥热烈的怀抱里融化，变成欢喜和柔情，但是进了屋子，大哥却并不给她所渴望的回应，她就本能地把她对大哥的情感转化为怨怒，为了让他重视她。
但是，话刚说完，阿乔就后悔了，头伏在椅背上哭泣。
大哥不知所措，想上前安慰阿乔，但又克制自己迈出这一步。
“我知道我给不了你什么，所以，我……我也不想你当时是真的假的，何况……但是我不该让你喝酒”，大哥痛悔说道，“这件事我真是不能原谅自己！”
“你只想你自己，你知道我要什么？干嘛不问问我？”
“那不是我，我不会问。”
“是的，不会问，你才不会问！但是你喜欢我，对吧？你不要装得不知道！”
大哥不语，阿乔便盯着他问，“早就喜欢我，是吗？”
“先喜欢上了杏子……很早我就认识她了。”
阿乔默然。

大哥讲他第一次见到杏子的经过，讲后来杏子在桃桥等他。
“知道了……她好幸运，还是个聪明人！”阿乔低声道，“问过杏子她跟你怎么认识的，她不说，也许是不好意思……这世界上数我最傻，我比谁都傻！”
大哥望着阿乔，想着两个女人都喜欢自己，竟不觉得这是什么幸运之事，反而觉得揪心而可悲。他幻想生活能回到遥远的童年，所有美丽的女孩子，他只远远看着她们跑来跳去，那便足够了。
“她知道吗？你告诉她了？”停了一会儿，阿乔问，低着头。
“什么？”
“杏子……知道那天的事吗？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她不知道，我不会跟任何人讲！”
“路上跟她遇到过两次，都躲着我……”
“她知道我对你……也是她心里猜的。”
阿乔立刻抬头直直望着大哥，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带着娇柔的语气道，“终于说了句我喜欢听的！”

大哥脸立刻就红了，想摸出一颗烟抽。阿乔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四处看看，跑到门口，一拉灯绳，把灯关了，屋里立时一片漆黑。
阿乔本想不顾一切扑进大哥的怀里，但屋里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知道大哥站在哪里。
“你过来，”阿乔声音发抖，低声道。
“别这样，不能这样，把灯打开”，大哥跟着声音也颤栗起来。
“我不！我要你过来！”阿乔发出一种大哥从未听过的摄人心魂的迷人声音。
大哥慌乱地从裤兜里取出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阿乔就跑过来紧紧抱住大哥。
大哥坚决克制着自己，对阿乔道，“这样真的不好，回家吧，”一边说，一边移动着脚步，很快摸索到灯绳，把灯打开了。
阿乔松开大哥，转过身脸贴到白墙，默默流泪。
好一会儿，阿乔擦擦眼泪，道，“我死了你才高兴！”便走出门去。
阿乔在桃园小道上快步行走，大哥跟在后面。快到大门口，阿乔放慢脚步。大哥心潮澎湃，突然克制不住自己，叫了一声“阿乔”，这是他头一次喊她的小名。阿乔不理，大哥又叫了一声。
阿乔停住，眼泪汪汪。
阿乔站着不动，大哥也不动，他心想，如果……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确认自己的想法，阿乔已转身朝他扑奔而来，他眼睛一闭，便张开双臂紧紧把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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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哥和阿乔在桃园见了一面，临了，大哥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阿乔不语，大哥说一切都只能装在心里，阿乔默默点头，两人终于在无法排遣的伤感中分手。

这年冬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林老师的事情有了个令人惊异的结果，林老师放寒假回来又到梁家去住了，还牵着女儿跟着丈夫一起在小街闲逛，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很快，私下的传言便在小小的苏溪飘散得到处可闻，说这是梁军跑到林老师的学校向校方状告自己老婆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的胜利成果，人家大学当然不能光听他梁军一面之词，但调查以后才知道这林老师确实是有问题，于是校方对林老师提出严厉批评，要她作出选择：要么立即断绝与历史系学生周敬东的不正常关系，回归家庭与丈夫和好；要么自行退学，以后林老师做任何事情，与学校无干。还有说得更惊险的，说学校本来是要开除林老师的，是林老师哭哭啼啼做了保证，梁军反过来又替老婆向校方求情，这才软化了学校的态度。梁家显赫，万事顺畅，这回很多人憋着劲都想好好看看梁家的热闹，结果是，林老师又乖乖回到了梁家，这让人们禁不住失望，不敢说出来，只好把怨气往林家撒，说这事也怪不得人家梁家，你林家哪能做过河拆桥的事，横竖是没理！那梁军就算是跟林家闺女再不般配，也早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回不去了，一发想砸了灶台，那可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终归是命！云云。

让我惊讶并且非常感动的是，有天晚上，林老师竟然亲自登门来看我。她知道我这个夏天就要参加高考，特地专门跑来了解我的状态。因耳闻了一大堆关于她的闲话，跟她说话时，我竟害怕直接盯着她看，结果我很快发现，她虽然笑着，却也止不住躲闪着目光，父母亲在一旁坐着，不住殷勤地递话，冲她点头，她好像感觉到他们在刻意观察她，脸不由得涨得通红。我便找个借口把父母支走了。

林老师问我班里还有谁有希望考上大学，我便点了两三个人的名字，并且告诉她阿文也从南京回来准备参加高考了，他才是最有希望的。我把阿文带回许多新鲜复习资料的事跟林老师说了，颓然说道，我跟阿文学的东西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林老师告我千万不要气馁，谈话间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复习资料看，正是那本我从阿文那里抄来的数学习题集。林老师一看就明白了几分，闪着发光的眼睛看着我，我把头埋下，低声道，“阿文借我看两天，我就都抄下来了，不过，这事他不知道，我没告诉他”，说着我就脸红了。林老师微笑望着我，又翻翻习题集，好一阵子才开口，拍拍我的手，身子凑近我，一笑，神秘说道，“你是最有希望的！”
“大学真的是非常好”，林老师由衷说道，“进去以后马上就发现自己一下子变了，知识新鲜，生活新鲜，一切都是新鲜的，我怎么说好呢，大学肯定会给你一个好前程、好工作，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这个不必说，单单就说这四年的大学生活，实在是人生最美好最享受的时光，早早到图书馆占座位是享受，在宿舍里七嘴八舌争论是享受，睡懒觉也是享受，自由自在，真的，你进了大学就知道了，我们大学还只是个小大学，你要是考上一流的大学，那就更不一样，生活更加丰富多彩，那个时候，你不自豪都没办法！” 尽管关于大学生活，林老师从前跟我描述过许多，但现在重新提起，仍令我觉得新鲜，立刻煽动起我无限向往的激动情绪。“这回是真的快了，没想到你也要参加高考了，我已经替你看见了曙光！”林老师愉快说道。

又坐了一小会儿，林老师嘱咐我好好用功，便起身告辞，父母闻声赶紧跑过来客套，要林老师留下来吃过饭再走，林老师笑着摆手，往屋门走去，父亲立刻将门帘高高挑起，一边冲着林老师说道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感激之语。我送林老师出大门，正碰上大哥下班回来，林老师没有立刻认出来，大哥叫声林老师，虽嘻哈笑着说道，“你可不应该忘记，我是你教过的有名的坏小子!”脸却立刻涨得通红，我很少见到大哥有这样别扭的表情。林老师这才恍然，一时兴奋起来，脸上竟也泛起红晕。只聊了几句，大哥恭敬地冲林老师点点头，进门去了。
林老师望着大哥的背影消失，摇摇头感慨说道，“其实他可惜了，你大哥真的是很聪明，他太聪明了！”然后便半天不语。我送她走到路口，她停住，突然问我看到过郭妹没有，我立刻就觉得一股血液涌到了脸上，引起阵阵蜇人的热波在额头掠过。我赶紧摇头，林老师歪一下头，冲我微笑，但是她紧接着却叹了口气，道，“在苏溪当了许多年老师，觉得自己就教出了你们两个，别人我都不惦记……其实，”林老师欲言又止，好像费力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又对自己想要解释的事情感到好笑似的，就把嘴抿住了，冲我笑笑，然后接着道，“不像你，一封信也没给我写过，不过这也不能怨你，是我没给你留下地址，郭妹老给我写信，每个月都要写一封，什么都跟我讲，好像有一次还提到你了，说她们班有个成绩特好的男生挺像关建平的，指名道姓说像关建平”，说着林老师就笑了，打趣问我是不是学习好的男生都有那么一点像啊！我羞红了脸，手在头上抓来抓去，虽然不敢回应，却很是希望林老师多聊几句来自郭妹的话题，但或因到了告别的时刻，或因晓得关郭两家可怕的敌对关系而怕我尴尬，林老师就此止住，不让我再送她，冲我温柔摆摆手，离去了。

送走林老师，我的脑海立刻被郭妹占据，一时驱之不去。郭妹，这个令我极为敏感的名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人说起过了，我甚至也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我想起，即使在两个月前郭天和阿乔结婚的日子，我也始终没瞅见郭妹的身影，那天我和雨来跑到婚礼现场去看热闹，我一直不知是期盼还是害怕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末了，当意识到不管是期盼还是害怕，都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时，我知道自己内心里生着深深的失望。

我有一个加了锁的小小木箱，跟祖母的包袱紧挨着一起放在床铺的角落，是大哥很久以前用过的，上面贴满了香烟纸盒，里面放着许多我小时候珍爱的物件，诸如夜光毛主席像章、弹壳弹夹、磁铁齿轮之类，放着我积攒的一点点钱币，放着我从高一开始写过得日记，还放着郭妹送我的那支我一直舍不得使用的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它装在一个信封里。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有这样一支钢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珍藏它，这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感觉到我只有把它完好地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心里才舒服。它是我的一个秘密。但是它静静地待在那里，过去我从未主动碰过它，好像不愿意或者没道理惊动它似的，直到今天，林老师一席有意无意之语，突然掀开了我那长久朦胧克制的不知名情绪，我拼命回忆林老师说到郭妹时的每一个字眼，忘我享受着一种看得见的彼此凝视。终于等到屋里一时没人，我赶紧跳上床铺，心里想着只有一件事，就是打开小木箱看看那支很久没动过的钢笔。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觉醒，我端详着这支笔，不仅感觉到自己正握着一件宝贵的东西，而且奇妙地感觉到了赠我这件东西的那个美丽女孩无法形容的温柔和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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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高考考场全部设在沛城中学的教室，母亲陪我提前一天坐火车到沛城住到了舅舅家。岁数比我小一个月的表妹晓玲也参加高考，她本是个爱欢腾说笑的，又与我年龄相当、相同年级，小时候碰在一起最是亲热有话，但长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就变陌生了，性别与亲情之间好像横着一堵矮墙，让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自然相待。这次，或因觉得自己肯定没希望考上，明摆着两人之间有了很大差距，表妹便更不愿意主动搭理我了。舅舅想让我们两个好好交流一下，她没好气说道，“有什么好交流的，都要考试了，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 好端端把舅舅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斜眼瞅着不便发作的舅舅愤愤离去，表妹瞟我一眼，却扭头冲着母亲作了个顽皮的鬼脸，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道，“我的好姑姑，你看见没有，我爸快把我逼疯了，你救救我，你家小虎子这回要是考上大学，干脆把他过继给程家算了，关家没女孩，程家没男孩，正正合适！关键是我爸想要老程家出个大学生，真的是想疯了，你等着吧，他没疯，我第一个先疯，接下来就是后面两个妹妹，她们学习还不如我！”舅妈站在跟前，听女儿这么说，便用手指戳一下女儿的头，和颜悦色责备道，“自己没出息，怪你爸逼你！”接着长长叹口气，替自己丈夫鸣不平，“他一身的本事，却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就想孩子们能替他争口气，看看，这也落了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