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齐维伸个懒腰：“你把我一个人甩在车里，都没人聊天。”
“你不是睡觉吗？你不是玩手机吗？”
“是啊，好不容易自己清净一会。干嘛这么早回来？”
“齐哥你到底什么意思？”叶栖鹏说道：“总之是我错，来，吃点水果消消气。”递过一提枇杷。
齐维这才看过来，眼睛顿时发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吃？”接了过去。
“吃皮，皮最好吃。”
齐维听了，就开始剥皮。
“嗯！好吃，这是什么桃子？”汁水从嘴角流出，齐维连忙用手背擦。腮帮上胡子拉碴的，一会不见好像又长出不少。
“这是枇杷。”
齐维连吃三个：“哪里弄来的？”
“人家送的。”
“怪不得你这么开心。”
“有吗？”叶栖鹏快速一回味，刚才出去一趟确实好玩：“齐哥，你看起来倒是挺不开心的样子。”
“堵车堵成这样，一动不动地干等，导航推送消息说是出了严重事故，有什么好高兴的。”
前面还没有动静，日头偏西，车龙僵卧一个多小时了。从高处看，路面上就像是上个世纪拥挤不堪的绿皮火车车厢，高速路就是火车，每个人都带着一辆开不动的汽车做行李。
处理事故也需要时间的。人们在车里等闷了，又陆续下来透气。
叶栖鹏突然听到一阵摇滚歌声从窗外传来：
“在这不冷静的夜晚
我冷静地告诉你
……
你是我大哥，咱们是兄弟！”
歌词有点意思，他仔细辨听，竟是前方不远处的真人实唱！他正觉得百无聊赖，就跟齐维打声招呼又下了车。
爱热闹的人们向一辆掀开了尾门的越野车聚拢去，叶栖鹏发现自己和一圈围观的人正把三个年轻人包围起来，他们正是之前那打牌的三缺一，此时纸牌撒了一地，而他们手里手里变成了一把吉他和贝斯，组成了一支小乐队。
叶栖鹏往车尾厢里一望，果然还有一套五鼓三镲。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空饮料瓶行李包放在一起，鼓手只是拿了一只哑鼓出来玩。
“在这混乱的路上
我清晰地想起了你
……
我去找点刺激，你要早点休息！”
头戴运动帽的主唱弹着吉他，有一副慵懒的哑嗓，既不快乐也不悲伤，既不卖力也不敷衍。把一首摇滚唱得十分迷茫，倒是十分应景。最投入的贝斯手则完全是三脚猫功夫，拨两下根音就算。长发的鼓手随着手里鼓点有节奏地晃悠着，笑望着观众，最为轻松。
一曲完毕，不少人鼓掌，让他们再唱。于是换了一首情歌。
一个中年人挤到叶栖鹏前面，一动不动地站着听歌，他背着一个奇怪的方包，特别厚实，看形状像一支手掌号，可要大出很多。这吸引了叶栖鹏的注意力，中年人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看来也是一个街头艺人，只是不知背包里装着什么乐器？
中年男人等第二首唱完，对鼓手说道：“你车里那瓶可乐给我好吧？”

鼓手回头看看车厢，在鼓点间隙中迅速拿起一只大可乐瓶，在鼓上即兴敲了两下，扔给中年人。
瓶子虽然大，里面的黑色饮料只剩个底。
叶栖鹏不由肃然起敬，对中年人，也对鼓手。到底都是玩音乐的，在路上，彼此之间一句话都不用多说，默契。
他很想看看中年人喝可乐的样子，那必定很解渴。塞车塞到连水都没得喝，真是遭罪！
中年人伸手接住可乐瓶，又说道：“你那些饮料瓶都给我吧，我帮你收。”
鼓手笑着，又拿出一个空的奶茶瓶，照样在鼓面上敲了两下……中年人陆续接到了纯净水，咖啡，啤酒，红牛，冰红茶，……的空瓶子，他实在拿不下了，连忙叫道：“阿三，你快过来！”语气里透着兴奋，叶栖鹏却诧异万分！
阿三挤到叶栖鹏身边，是一个半大的男孩，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身上却有着同龄人少有的龙精虎猛劲头，还没到夏天，他就早早地穿上了背心短裤。手里拉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拖在地上，袋子里面都是空饮料瓶，还有另外两个叠好的编织袋。
男孩说道：“爸，我早就告诉你了，车里的瓶子比地上多得多。我们不如一车车去要，还要快。”
中年人摸着他的头：“你说得对。”说着从编织袋里掏出另一只折叠好的编织袋，打开。
这时一个老先生走过来，把手里的水瓶放在编织带中：“我车上还有不少，你要吗。”
男孩展颜一笑：“我都要，我帮你们收。”
“我也有。”围观的人纷纷说道。“跟我来。”
男孩一边跟着，一边快手快脚捡起一个车底的饮料瓶，嘴里还指挥着老爸：“爸，你往前面，我往后面。咱俩来个地毯式轰炸！”
叶栖鹏始终不肯从音乐人猜想中回过味来，忍不住用手指捅捅正在往袋子里塞饮料瓶的中年人：“你好。”
“什么事？”
“请问你是，收废品？”
“再生资源回收，你车里有么？”
叶栖鹏笑了，“我们车里也有几个瓶子，在后面，待会我给你儿子吧。”
“好。”中年人拎袋欲走。
“请问你背包里是什么？乐器吗？”
那鼓手一听此问，也好奇地看着中年人的背包。
中年人盯着叶栖鹏：“什么乐器？我这里面装的是飞机。”

叶栖鹏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想起了那架天空中出现过两次的铁蜘蛛无人机。
“黑色的，八旋翼？”
中年人点个头，目光突然警惕起来。
叶栖鹏笑了：“你的飞机在天上出现过两次，这里的人谁没见过啊。我只是搞不清楚你们在做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吗？再生资源回收。”
“那飞机？”
“侦查啊，找货源。”中年人面露不耐烦。
“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开车在高速上回收？”
中年人的表情像是看着一个笨蛋：“当然是爬上来的。”
叶栖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高速路外的护坡下面，停着一辆蓝色电动三轮，上面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叶栖鹏忍不住哈哈大笑，为生活的丰富，也为自己的无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憋得眼泪都要出来。刹那间，绿色的筋脉又把他和大地串联了起来，他觉得风都在围绕他转，用有旋律的能量告知他一些意义，并促使他要释放出来，不吐不快。
不疼不痒的现场演唱会也被阿三父子的出现搅黄了。三个年轻人无所谓。
“带着飞机找废品，这他妈不就是一出闹剧吗？”主唱玩世不恭地说道。“收了，不唱了。第一次户外，还真不习惯。”
“完全找不到节奏。还得跟着你的鼓点。”贝斯手说道。
鼓手在手指间耍弄着鼓槌：“要是阿鹏在就好，他的号穿透力强，在户外表演绝对是件利器，洋洋洒洒一大片。”
叶栖鹏听到这里，身上那种表达的冲动被激励更加急切，直奔那件利器！他回到车上，拿起了一个长方形的黑色包。
齐维坐在车里，好奇看着他从包里取出了一把金色的小号，说道：“我就知道你不只一把吉他。”
叶栖鹏一笑：“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方包比较怪，可不像是旅行用的，倒像是个工具包。”
叶栖鹏摩挲着自己的小号，号身上凝聚着和吉他不一样的感情，嘹亮高亢的音色，却一直陪他在暗室难鸣。以前，他习惯吉他相伴沉思，现在，他要与这把小号同行。
他看到车顶天窗大开，问道：“齐哥，车顶上能站人吗？”
齐维敲敲顶棚：“万一车子翻倒而车顶承受不了自身重量的话……”
“明白了。”叶栖鹏说着就干净利落地爬了上去。
第一个音相当的高，但叶栖鹏毫不费力地吹出来，此时不需要太多的气息控制，一架闪亮的滑翔机从云端出现，四小节慵懒的前奏，像流浪汉的惊叹和絮叨，随即一片高音甩了出去，席卷了所有的烦恼。激扬的光辉音色，闪耀在拥塞不堪的高速公路上方。

悠扬之意如同倾诉，点到为止退到了天边，忽然一片激扬如烟花般爆起，照亮了往日在地下室的被窝里练吹号的情景。前半生和一路的经历如白驹过隙，未曾沾满人间烟火就疏忽远去，而这精彩的退后，会让浪漫再一次铺垫。
人们以为又有人在车上放音乐了，放下手头的事情去找声源，可是这小号声穿透力太强，以致分辨不出来自何方，好像就在身边，也好像来自广袤的田野。
叶栖鹏在完全忘我的境界中演奏完了这一曲，心潮起伏，忽然看到下面稀稀落落地站着十来个人，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而齐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抬头看着他。
叶栖鹏丛天窗缩身回到了车厢里，不大想出去。却见两个人径直走来敲窗玻璃，齐哥也向他招手，这才开门下车。
两人中，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职业女性正用手机对着他录影。另一个留着马尾辫的男人双臂抱在胸前，眯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
美女把手机放下，上上下下看着叶栖鹏，却像旁边留马尾的男人问道：“老罗，这次塞车值了吧？”
那马尾男人呵呵笑道：“嗯那，真的值了！“
“那这曲子你听过没？”
老罗摇摇头，美女立刻接道：“你我都没听到过的，那基本上就是原创了。”这才对叶栖鹏说道：“真棒啊帅哥！”
老罗也问：“你自己写的？”
叶栖鹏擦拭着号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这曲子有小样吗？”
“没有。”
“你还能原样再表演一次吗？”
“不能。”叶栖鹏笑道。“不可能完全一样了，每次都不一样。”
老罗笑了，中年男人肚子挺起来。“尊姓大名？”
“我姓叶，叶栖鹏。”叶栖鹏突然觉得有人扯他，回头一看，齐维正动他的小号。他松手，齐维接过去，郑重其事地研究起来。
美女用手肘捅捅老罗：“我这有谱啊，手机都录下来了，除了前奏。前奏太棒了。”
老罗高兴道：“前奏我记得的，最多缺一小节。”又问叶栖鹏：“小叶，你给这首曲子卖给我吧。我很喜欢。”
正在这时，前面骚动起来，“动了动了，总算动了。”前方视野尽头，大车亮起了高位刹车灯，人们纷纷上车。路面上响起接二连三的引擎发动声。
老罗没动，仍带着期许站着。
叶栖鹏摸摸脑勺，“你要就拿去好了，我瞎写——我即兴的。”
“瞎写的还这水平，认真写还不迷死人了。”美女手机递过来，两人互相一扫码，成了朋友。叶栖鹏扫了一眼，见到“电台 江涧燕”几个字，还没反应过来，老罗递来一张名片，看到“ 罗亚迪”几个字，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这罗亚迪可是内地大大有名的音乐制作人。创作了数十首红极一时的歌曲，还捧红了不少年轻的歌手，喜欢音乐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想不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是这个样子。
江涧燕问他：“小叶，你是去南京参赛吗？”
叶栖鹏一愣，才想起沈芳波说起的歌手大赛的事，一下子明白过来，罗亚迪和江涧燕肯定也是参加南京的歌手大赛，只不过沈芳波是参赛选手，他们却是做评委。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我去杭州验货。”
罗亚迪一愣：“验货？可惜了。”
叶栖鹏回头看看，齐维按按活塞，拉拉调音管，然后把号嘴对着眼睛往里看。
“齐哥，里面有口水。”叶栖鹏道。
“你给这首曲子起个名字吧。”罗亚迪鼓励他道。
是啊，要起个名字，什么样的名字呢？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茫然无序的人和车，唯一有事做，有目标的两人，就是穿梭其间捡着空饮料瓶子的阿三父子。刚才他在车顶上俯视这一切，而现在置身其中，心境一下平和起来。
这首曲子是堵车时创作的，应该起个跟时空有关的名字，空瓶子里的空间，能再次利用，被各种饮料充满；而时间一去不返，同一段时间被不同的人打发，有不同的意义，而大多数人虚耗时间，时间成了废品。
叶栖鹏想到这里，不由笑了，被罗亚迪发现：“想到曲名了？”
“嗯，名字就叫：废品站的屋顶。”

江涧燕听了，毫不掩饰地“啊”了一声：“这算什么名字？”
罗亚迪右手遮住自己额头，按两边的太阳穴，似笑非笑道：“这名字，实在超出我的预期和承受能力。”
“我不是乱起的。”叶栖鹏笑道。
“是吧，”罗亚迪仰头望天，用鼻孔深吸气，进入一种超然状态，好像在回忆叶栖鹏的旋律，继而说道：“我原来想起个凝滞的公路，你这名字可透彻多了，不过废品站作为为音乐的标题有点那个。叫独立空间站怎样?”
叶栖鹏听了顿时大为折服，在无语言交流的情况下，罗亚迪极准地把握住了他对时空的有感而发，两个曲名相比较，罗亚迪的意境更为高远孤独，虽然不接地气是个遗憾，但他深为两人的心有灵犀而感动，于是爽快说道：“好，就改这个！罗老师谢谢你！”
齐维自始至终只顾研究小号，把调音管和顶帽拆了下来又装上。
这时车龙的蠕动部位已到了前方不远处。
“我们上车了，保持联系，后会有期！”罗亚迪伸手和叶栖鹏一握。又对齐维摆手说道：“再见了，车神！”
“小叶，到时去我的直播间做客！谢谢车神！”江涧燕展演一笑，转身离去。
隐约听到罗亚迪上车说道：“也许还是用废品站的屋顶好。”
“齐哥，他们怎么知道你是车神？”叶栖鹏正诧异，看到罗江二人上的正是后面那部曾经占道阻警的商务车，这才恍然大悟。
齐维把小号还给叶栖鹏。“不全是口水，还有冷凝水。”
叶栖鹏笑问：“齐哥你研究半天，还有什么收获？”
齐维看着小号：“这是我见过的，非常美的机器。”说着打开车门。
“你说它是机器？”叶栖鹏晃晃小号，“是乐器好不好？”
“活塞，阀门，进排气，风洞增压管，当然是机器了。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块抛光的不锈钢板在天上飞。”
这评论也是绝了，叶栖鹏印象太深，没准有机会跟罗亚迪江涧燕他们分享。齐哥做修理工和司机，以车为生，其实他何尝不是一个机械匠师呢。他从工业角度的品评，叶栖鹏觉得尤其贴切，简直受用一生。
车子缓慢地动起来，路过一地的枇杷皮，叶栖鹏忍俊不禁，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废饮料瓶能卖多少钱一个？”
“五分？”齐维不是很确定。“但易拉罐肯定高很多。”
“那一个大编织袋能装多少只瓶子？”
“踩扁了再装，估计有五六百。”
叶栖鹏迅速地估算了一下，发现从事回收废品职业入手一台消费型无人机并非难事。自己真是少见多怪了。他想起自己离开北京前对朱凡茗曾对他说过：“你毛都不懂的事，还挑什么毛病？”不由自嘲的笑了起来。
齐维突然问道：“做一个音乐家和做一个验货员哪个好？”
叶栖鹏尴尬一笑：“音乐家？我可不敢。”
“又没说你能做音乐家，只是问你哪个好？”
叶栖鹏嘴一撇：“齐哥，你觉得挖苦人有帮助吗？”
齐维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在车龙中提不起速让他很无奈，语气也慢吞吞的：“你背着吉他，裤腰上还挂把卷尺；带着小号，口袋里还揣着标签纸。想想挺怪的。”
“大哥，你别押韵好不？我总要吃饭吧……”叶栖鹏刚说到这里，无意间向窗外一瞧，惊呆了。

隔着一道红白雪糕筒的围栏，露出了两个车道的柏油路面。一切正如他两小时前遭遇堵车时恍惚所见，路面上到处是玻璃屑，暗红色的血流过，被沙土吸干，塑料布盖着的人体，露出一只光脚，车子横在路上，车门像纸皮一样折起……
他们从仅剩的一条车道上挨过去，迅速驶离此地。一路南下，百多公里没有说几句话，直到驶入浙江宜兴境内，导航的界面变成了黑色，又不停地闪出深蓝。
“齐哥，这是什么情况？”叶栖鹏不再看窗外的暮色，指着导航问道。
“表示前面有雨。”
说着，前挡玻璃就挂上了细细的雨丝，齐维打开雨刮器。
叶栖鹏伸个懒腰：“对，就是因为这场雨我才误了飞机，搭上了你的车。这雨也下的太久了，居然还能赶上。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一个多小时吧。”
叶栖鹏看着手表：“八点多一点到。你累吗？”
“不累，我就喜欢无休止的前进。”
叶栖鹏呵呵又问：“那你饿不饿？”
“不算饿，也可以吃。”
“好，咱们只要九点前到就行，下了高速先找个餐馆。”
“前面太湖服务区，不如就买两个嘉兴肉粽打发了吧。”
叶栖鹏喜出望外：“这主意太棒了！”
晚饭有了着落，他又兴致勃勃起来：“齐哥，这人在路上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比如说下雨，如果呆在家里或办公室，你只会觉得下雨了或者雨停了，而跑在高速路上，你就会觉得：雨在那里，或者说，那块下雨的云走了。”
齐维摇头道：“那块云没走，一直等着你呢。”

－－本章完——

下一章　验货

“自主大床房，有没有窗户的？”叶栖鹏站在连锁酒店的前台。
“有的，不过窗户对着天井。”柜台里的女孩说道。
“不行，我要真正的朝街的窗户。空气不流通我睡不好。”
“临街的没有大床房了，只有标房，双床。”
“没关系。”叶栖鹏心头暗喜。
“要加20块钱。”
“没问题。”
叶栖鹏出了酒店，冒着小雨冲回车上：“齐哥，虽然你说要睡车里，并且不肯给我身份证。我还是帮你开了房，你有床睡。走吧，先去工厂。”
晚上快九点钟了，工业区的道路笔直空旷，车辆稀少。昏黄的路灯映出朦胧的烟雨，湿漉漉的路面映又出昏黄的路灯。
“就是这了。”
齐维依言把车停在一道大厂门前，长长的围墙被宽大的电动伸缩门分为两段，一边是门卫亭和行人门廊，另一边高大的形象墙上浮饰着几个大金字。
“杭济家具有限公司”齐维一字一顿念道。

“他们是专门做出口户外家具的大企业。齐哥，你开进去吧。”叶栖鹏打开车窗，对着保安门房挥挥手，片刻之后，电动伸缩闸门缓缓打开。
齐维摇摇头：“这样就开门了，防范意识要提高。”
叶栖鹏笑道：“他们认得我，来过很多次了。”
进门右转是一溜停车棚，里面零星几辆车在避雨，叶栖鹏认得一辆是厂长的大众，一辆是崭新的奥迪，还有两部1.5吨的小货车。
齐维停好车，叶栖鹏下了地才看到旁边停着一辆矮矮的宝蓝色的超跑，鸭嘴兽形状的车头极具品牌特征。
“哇塞，兰博基尼！这车有几百万吧？厂里来了神秘人物？”叶栖鹏故作夸张，边说边麻利地整理背包用具。
“这车有意思！”齐维乐呵呵的，伸个大懒腰。
“齐哥，酒店给我手机上的二维码钥匙五分钟更新一次，你到了酒店给我发个消息，我把二维码发给你。你刷手机就可以进房了。我今晚肯定做到很晚，估计是夜里一点钟装车，你不用等我先回去休息吧。咦，那我怎么回酒店？”说着不禁挠头。
酒店离工厂也就三四公里，往常骑个共享单车就很方便，可是今晚还下着雨。
齐维打着哈欠说：“你再下个顺风车的单，我一般会接的。”
叶栖鹏笑了：“我真服你了！对了，我现在给你确认已到达目的地。”
“你的宝贝行李还在车上，确认吧，我就带着你的吉他小号走了。先干活，到时候回酒店下单，记住换一个网约车平台，迪迪的系统认为你在路上，不能在行程中重复下单的。”
叶栖鹏忍俊不禁，“齐哥，你也太敬业了！咦，你怎么把火熄了？不走吗？”
齐维甩手做驱赶状，“少啰嗦。我带你跑一天了，今天还没怎么上网呢。”说着掏出了手机，靠在椅背上不再理他。
叶栖鹏耸耸肩，就往厂区走。
齐维又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叫他：“喂，这么大一间厂，今晚就交给你了。”
叶栖鹏穿过立着旗杆的小广场，雨势令人尴尬，打伞嫌多余；不打伞又被淋得烦。这里没有路灯，旁边办公楼亮着几扇窗，只有远处的车间大门敞开，透着灯光。灯光倒影投在水泥地上的积水中，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散。他低头缩脖，快步走了一段，就挺起胸来不在乎了。
这是最后一次来杭济厂验货了，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车间，过往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前年的十月，他乘坐早班飞机从北京飞到了杭州，再转大巴到镇上客运站，杭济出口部安排了司机接他。等到了厂里，已经是中午下班时间。司机赶去食堂吃饭去了，剩他孤零零地站在这广场旗杆下面。
他信步向一溜排开的几大车间门前走去，看到装配车间大门仍开着，一个穿着蓝底红领制服的质检员正走出来，叶栖鹏问他识略公司的货在哪，质检员指着车间里长长的主通道尽头，“那边上有四十张休闲椅是你们的，其它还没有做完，下午再来吧。”说完就离开了。
叶栖鹏就向那堆休闲椅所在的角落走去，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很粗鲁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转身一看，在两栋堆得高高的纸皮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深处亮着几条白炽灯管，放着几张桌子，一个简易的办公室就隐藏在这巨大的车间中间。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后面，正站起个人，指着他走来。
叶栖鹏认出来了，第一次跟同事过来验货时，跟此人打过照面，同事交接敷衍了事，也没有介绍。这人没穿厂服，看那驾驶应该是个车间主管，姓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歪着头又大声问道，脸色冷峻。他留着短发，褐色夹克挽着袖子，里面一件白衬衣，下身牛仔裤黑皮鞋，显得精神干练。从脸上看起来非常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的威严相。
叶栖鹏对这种生硬的态度既不害怕，也不反感。在他短短的职业生涯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工厂度过的。在大厂里，必须有这种简单粗暴的管理人员才能掌控住混乱复杂的局面，比如面对他这个不速之客。
来者不善啊，叶栖鹏不卑不亢地说：“我叫叶栖鹏，是识略公司的，今天刚到。”说完手一伸，派出了自己的第一张名片。
叶栖鹏名片上的职位是质量工程师，老板给的。这个称呼，他开始看着都觉得有些窒息，太堂皇了。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普通的第三方验货员，他没有考取过任何种类的工程师职称资格证。比起车间里的工人，动手能力差远了。只不过会讲点英文，懂一些质量控制理论而已。而他很快就会发现，在车间里，这些都没用。
那人把名片接过去看，脸上的警觉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叶，栖，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对了，上次你来过。”
“是啊，上次是同事带我来的，算是交接吧。请问你贵姓？”叶栖鹏问。
“我姓韩，老韩。”
叶栖鹏心头暗笑，这么年轻，居然在自己的姓前加个老字。
“韩主管，我刚到，想先看看我们公司明天要出的货。”
“你们的货还没有做完哦。下午再来。”老韩说话永远大声大气。
“可是我第一次单独过来，想先熟悉一下产品，这可能要多花点时间，利用你们下班时间，也不影响生产，可以吗？”叶栖鹏边说边扬起了手中装纸笔的文件袋，礼貌中带着坚决。
“那你就呆在这里看吧，我锁门了，下午一点半上班。”老韩说完就往外走。
“好的，可以拍照吗？”叶栖鹏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其他客人的产品和本厂的美女禁止拍照。”老韩头也不回。
叶栖鹏苦笑摇头，好像每个人都以为他吃过午饭了，如此待人接物……好吧，算上飞机上的点心，今天已经吃过两次早餐了。可以不饿，干活。

识略咨询公司主要为国外客户提供产品咨询及相关技术服务，后者包含第三方验货的业务，就是叶栖鹏所属部门的职责。
叶栖鹏和朱凡茗等同事的工作内容是出差验货写报告，写烦了就填报销单，然后回到办公室继续写报告，报告完成后报销费用，领取工资和补贴，等待下一次出差验货通知。
叶栖鹏和朱凡茗都是NBA迷弟，他俩把北京的办公室叫主场，各地的验货工厂叫客场，他们经常打背靠背的比赛（不回主场，连续的客场验货），这归功于他们经理高效的统筹，为公司大大节省了时间，更为重要的是，缩减了机票费的支出—机票永远比酒店贵，而识略公司向来是把北京到出差地的来回机票费摊进验货成本报给客户的。经理的岗位如此重要，必定是老板喜欢的人来做，不用说，现在是小牛了，牛经理。
叶栖鹏和他的同事们对这样的“背靠背比赛”不但没有意见，反而欣然接受，因为对他们来讲，同样好处多多。
第一，可以密集地获得差旅补贴，增加收入；第二，出差住连锁酒店，环境比他们在北京租住的集体宿舍要好，比如说有独立卫生间，不用排队。同事小孙和力士刚到北京不久，为了省钱，与其它十几个人合租一套三居室。眼下，他们正在打算如何把这一部分花销也省下来：一旦每月出差超过十八天，剩下的在北京的日子，不如在办公室打地铺。为此，他们正在向经理申请增加验货任务，拼命出差干活，同时跟写字楼的夜班保安套瓷，好让他到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小孙已经在一家供应商那里以成本价拿下了一张出口欧洲的单人折叠床，是验货时自己挑的质量最好的一张，只不过，他现在的宿舍空间紧张，竟然只能在床上放下这个折叠床，所以暂时寄存在供应商仓库。而力士负责的工厂里，有一家正在开发一种便携式淋浴设备，力士非常看好这个产品，打算入手一台，写字楼卫生间有隔断的蹲位绝对可以使用，这样洗澡的问题就解决了。反正国内很少人知道这个产品是为宠物设计的；第三，快速增长酒店积分，迅猛升级，退休后或可享受终生免费入住的幸福权益；第四，单身狗爱旅行，能增长见识，释放机缘。大家都懂的。
对于叶栖鹏来说，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他觉得在车间里比办公室更自在，他一直不大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个中午，当他被锁进车间，孤单地站在安静的，巨大的，物品杂乱的，灰尘呆滞的装配车间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在的时候，他一下子明白了，他喜欢的是车间里工人们走动，说话，共同做事的活跃气氛。
安静也好，可以专注。他拿出订单来看。
即将出货的产品，包括不锈钢餐椅，休闲椅，伸缩餐台，圆台，藤艺沙发等。不必耽误时间一一去找¬——下午上班后一问就知。还是先看看那堆现成的塔斯林布休闲椅吧，他拿起一把椅子摆在空地上，对照着随身的产品资料，开始前后左右地仔细检视。
对于这种造价较高，批量不大而缺陷类型丰富的中高档家具，国外客户苛刻地要求每一件产品都必须是良好的，他们不接受任何等级的抽样计划和AQL允收限，必须全检，但是愿意接受经过返工完好修复缺陷的产品。一旦在最终用户手里发现了质量问题引起投诉，后果相当严重。识略硬着头皮接下这笔利润丰厚的业务，全体质量工程师都觉得头大，没法控制。只有叶栖鹏除外。
“好的质量是做出来的，不是验出来的。”他引用了行内大师威廉戴民的话，“既然杭济敢做，我们为什么不敢接？”他愿意接受挑战，小牛第一个表示支持，然后老板笑了。
普通人觉得很美观的休闲椅立在地上，在叶栖鹏眼里就像个病人。很快他就发现了第一个问题：椅背的焊缝在喷粉后，仍然暴露着十几个砂眼！紧跟着第二个缺陷被发现了：底部少装了一颗固定螺丝！

叶栖鹏循序渐进，发现几乎每张椅子都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他用手机把这些问题毫无遗漏地拍照记录，手上的笔记也写了三四页。
不知不觉中，下午上班的铃声响了，工人陆续从他身边走过，但是他浑若不知，只顾把一张张椅子翻来转去地看。椅子们散乱地站在地上，象一个个腆着肚子的问号。
两个背着旅行包，嚼着口香糖，穿着一样的灰色套头衫的年轻人走来。他们一路自顾自地说笑，却不跟任何车间工人打招呼，当发现叶栖鹏站在这里忙乎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叶栖鹏正蹲着对着一张放倒的椅子底部拍照，察觉有人站在身后，回过身来，与两人面面相觑。
叶栖鹏对他们微微点头致意，就继续低头干活，虽然这两个帅哥看起来绝不像是车间工人，他也没往心里去。
两帅哥中带黑眼镜的胖子对另一个较瘦的同伴耳语了两句，瘦子就走开了。胖子把背包放在一边，也拿起了一张椅子看起来。
叶栖鹏已经把所有发现的缺陷处做出了标识，他在地面上捡到了工人丢下的半卷美纹纸，每发现一个问题，就撕一小条贴在旁边，然后用笔画上箭头做标记。胖子因此能很容易地发现所有的不良点。他逐张椅子检视标签所指，有三两处地方也用相机拍照。
不到五分钟，老韩——就是中午把他关在车间里，说话疾言厉色的那位，出现了，他大步流星地走来，后面的瘦子几乎是用小跑跟上。
“叶栖鹏，你在这里干什么？”老韩一手插着腰，一手扶着椅背，脸色非常不满。
“验货。”叶栖鹏正在检验的那张椅子被老韩按住，他试图搬回来。
“验货？有你这样的吗！”老韩的口气相当严厉，他夺过椅子，单手提起，又敲在地上。
老韩用力相当大，这张椅子撞在地上，发出了与众不同的清脆震颤声，而正常的椅子在拖动的时候都是发出扎实的响声，叶栖鹏的第一反应是，这张椅子结构肯定是松散的，很可能哪个螺丝没有上紧，或者是铝框架裂焊了，这可是一个不错的检验方法，叶栖鹏受到了启发，他就想把这一点记在本子上。
可是老韩的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你验谁的货？这不是阿路瓦的货，这是浩庭的。”老韩用下巴指了指那一胖一瘦两个套头衫，很明显，他们是浩庭公司的验货人员。
（　　注：阿路瓦是识略咨询和杭济的共同客户，杭济为其贴牌生产家具，识略为其验货，前文提及识略的货，实属笔误，特此更正。抱歉。）
叶栖鹏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的确已经将这些椅子跟阿路瓦产品目录的照片对过，除了尺寸还没有测量。这种椅子的颜色，各部位的结构和形状，和目录上的照片完全一样。而且，还有一点，他说道：
“你们的质检说这是阿路瓦的产品。”
“质检员，哪个质检员？”老韩看着叶栖鹏点头，继续说：“他知道什么？椅子是他做的吗？”

同样的产品，贴不同的牌，卖给不同的客户，在各行各业，早已司空见惯。
此时有几个胆大的装配工轻手轻脚地围上来看热闹。老韩看到他们，脸上怒意渐升，几个人见势不妙，缩头一笑就往回走，忽听背后老韩不怒自威的声音：“都给我过来，全部过来。”不一会，装配车间全体员工都围在四周。
叶栖鹏心道：这个车间主管气场好大！
老韩环顾一下，语气突然放缓，扶着椅子蹲下身，似乎在对所有的人说道：“两个公司的产品还是不同的，你们看！”
他把椅子斜过来，突然发现椅子还没装脚塞。“妈的，阿阳！”他对着一众围观的工人们喊道，那个带头看热闹，头发又脏又长的中年男工应声而出。
“在！老大，什么事？”阿阳的出场十分滑稽，他左手握着大号螺丝刀，右手抓把胶锤。
“我不是叫你赶快把这些椅子装好吗？到现在脚塞还没上！”
“老大，忙不过来啊。这批椅子还有八十张没装布，都装好后再一起搞不是更痛快？”
“就你忙？谁不忙？赶快给我做好送到仓库去。你看车间里，哪还有地方放？塞子再不装好，我让你今天晚上拿回家去搞！”
忽听有人插嘴道：“正好，阿阳老婆不在，他的塞子也是闲着。”
围观的工友一阵哄堂大笑。
那个阿阳也嬉皮赖脸地：“老大，你要是免费送给我，我呢，没有意见。”
老韩不轻不重地踢了阿阳屁股一脚，阿阳夸张地大叫。又是一阵笑声，车间里难得的轻松愉快。
阿阳识趣，喊了一声：“干活去喽。”就招呼手下叫来装脚塞。
叶栖鹏看到阿阳给十几个人分派着任务，吃了一惊。他最初以为阿阳是个普通装配工，这时才知道他是管着几十号人的装配车间主管！
那这个老韩是谁？
老韩抬头看了叶栖鹏一眼：“你们两家的脚塞是不同的，”
“我们的是黑色圆的。”浩庭的瘦质检员插嘴道。
阿路瓦的脚塞是灰色三角形的。叶栖鹏心里说道，他没吭声。
老韩看着他，等着叶栖鹏辩驳，只要叶栖鹏一说脚塞未装，无法分辨是谁的产品，他就会有更厉害的后招，过了几秒钟，见叶栖鹏并没有辩解，他有点出乎意料，就放缓语气继续说道：
“还有，阿路瓦的LOGO牌，是用不干胶贴上去的。”他指指椅架后部的横档中间位置。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寸把长，一指宽的金属片递给叶栖鹏。
叶栖鹏接过一看，确实是自己客户的logo，背面贴着不干胶。
“而他们浩庭呢，是用螺钉装在椅背框上的，在这里”。老韩指着的地方，已经预钻了两个待攻丝的小孔。
叶栖鹏轰然明白了，他留意过这些椅子确实都有这些预装孔，他也知道这些孔的用处，他自己也有logo牌样品，就放在工具包里。
可就是没有把这些事情联系上，就是没有分析！
怎么不知道动动脑子哪？！叶栖鹏极为懊丧。
又有人加入了围观，悄悄问道：“什么情况？”
旁边的告诉他：“这个人错验了人家的货，帮助别人还硬不承认。笑死了！”
叶栖鹏不幸听得清清楚楚，面对着围观的众人，他恨不得躲进那两个小孔里去，随便一个都行！
老韩朝着窃窃私语的地方瞪了一眼，站起来，对着工人们说大声道：“你们谁要是把椅子混装了，我可没这么客气。还站着干什么？！回去干活！”
工人们一哄而散，带着事不关己的轻松。有的还看了叶栖鹏一眼，眼里充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