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两世书》

即鹿6

煜州一战的两个月后,凋敝的商运再度兴起,往来于州都录康与国都戟天的客旅让驼铃河一带的商路恢复如初。商队每行半日路程,就可以看见几座提供补寄的帐子,煜州与煊州边界上的这几座便是如此。
帐子的圆顶被镂空,时值正午,一柱金灿灿的阳光笔直地灌注进来。远处隐约飘来几声五弦琵琶的弦音,泠泠的声响像是悬在高渺的云际,听上去那么不真实。干热的风却是真切的,灌入毡帐的时候,送来烤羊的腥膻味道。
青年一身淡蓝色条纹袷袢,深红色的发丝用一只金灿灿的发冠束于脑后,独坐在这一柱阳光里。他慢慢啜饮着白锡酒壶中的三勒浆,懒散的视线扫过帐内同样饮酒啖肉的几个食客。
“久等了,久等了,这髓饼是用骨髓与蜜汁和面烤成的,烤肉的酱料也是新启封的,所以时间久了些,不过您闻闻真是香极了,您慢用!”一条身高八尺的汉子端上涂着酱汁的烤肉与油髓饼,这里往来宫国泊州的客商繁多,这些身材剽悍的蛮人也学会了堂倌堆笑的模样。
“不要紧。”阳光里的蓝衣青年豪迈地撕下一角髓饼,沾着盐醯大嚼几口,便与端酒肉的汉子闲谈起来,“怎么?还没有找到凌主祭吗?”
“没有,这些日子往来的都是士兵,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小丫头而已,怎么有着上天入地的能耐?”
那青年口中塞满髓饼,又畅饮了一大口酒水,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也许重霄宫中另有细作,凌主祭根本就没有来煜州呢。”
“这个,谁知道?”那汉子似乎也有意与他攀谈,一撩衣摆,坐在他身旁,“看小公子这细皮鲜肉的,竟像是个水嫩的小姑娘,喝酒才不过一两口就脸红了,也不像是我们沙漠上的人。说说看,哪里来的?”
“我?”蓝衣青年咧着嘴笑,“怀国人。”
“我听闻怀国人生性粗鲁剽悍,即使耳濡目染学会了穆国人的造作模样,却也一眼看得出身材魁伟,举止粗豪。”
“哎呦,如今贺王陛下尊崇穆国文化,那一张热脸就快贴上穆国左丞相的冷大腿了,你还敢在这里编派?也不怕回去被上司割了舌头下酒?”
“你个小子!”那汉子眉峰一竖,强忍着才收敛了怒气,粗哑的声音说道,“小公子不但文士模样,而且油嘴滑舌,可真不像怀国人。”
青年愣怔了一下,旋即一脸贱笑,凑到汉子面前,问:“那大哥你看我像哪里的人?”
“我看嘛,倒像是宫国人!”
“呦?”青年眼睛一亮,“何以见得?”
“宫国境内水道密布,气候温煦湿润,生长在水边的人女子秀丽,男子俊雅。我见过的泊州客商个个举止风雅,和小公子的举手投足倒是有几分神似。不过商人身上终究是少了一份闲逸,那种气度不是养尊处优的王侯将相不会拥有,比如眼前伪装成怀国客商却难以掩饰风致不凡的公子你!”
“哈哈哈!”青年听罢朗声大笑起来,“我见过的抚国当地人也不曾像你这般侃侃而谈,就好比伪装成店家实则为官兵统领的官爷你!”
“你!”那汉子目光一闪,知是身份已被看破,再隐瞒不下去。他断喝一声,旋即起身,两人面前的方桌被他霍然掀翻,桌子翻倒的同时,他手中蓦地多出一把弯刀,寒光凛凛。
蓝衣人睇了一眼刀光,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态,懒散地说道:“来抓我的是不是?不然为何区区髓饼与烤肉要这么久?分明是你需要时间暗中集结附近兵力,又或者这件食肆根本就是个幌子。行了,行了,都进来吧,别猫在帐子后面,我早已经发现你们了!”
“来人!”那统帅一声令下,埋伏在帐子后面的武士纷纷现身。他们有二三十人之众,各自手持威武的马刀,顷刻之间便将青年所在的帐子团团围住,刀光在灼烈的日头下闪烁成一片刺目的银亮,肃杀之气逼人。
青年却毫不在意,慢悠悠地说道:“说真的,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就因为我风流倜傥?唉,原来长得太英俊也是一种罪过......”
那统领一怔,随即仰天大笑,道:“宫国是水的国度,凌王与凌主祭身负踏浪而行的本领,凌王逃离宫国自然是有意同主祭回合,为逃避缉查必然循着驼铃河的河道南下,我们守候于此多日,就是严防凌王伪装后逃离煜州。你不但装束怪异,而且盐醯佐食分明就是宫国的食法,身高年龄也符合。凌王!不必再伪装了,束手就擒吧!”
“啊?”蓝衣人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简直有如酒觥的沿口。“凌王?我可不是那么尊贵的人物!我呀,其实是个怀国的潜逃犯!”他一拍大腿,又是唏嘘又是长叹,“哎呦,亏大了,枉我吃了一路的油髓饼和马奶酒,肠子都吃出了茧子,本还以为能欺瞒过你们这些蛮子的眼睛,结果就是个画虎类犬。罢了罢了,都告诉你们吧,其实呀,是我一不小心咬了怀国夏官长的宠妾,现在恼羞成怒的夏官正四处逮捕我呢!”
“还在狡辩!”
“笑话,谁会用这么丢人的事情狡辩?”
“来人!逮捕他!”统领才不屑与他争辩,只听统领一声令下,凶悍的抚国猛士不由分说,向着他一齐扑来。蓝衣人性格虽然张狂,实则手无缚鸡之力,他在忽闪的刀光中惊呼一声,随即端起双臂护在自己眼前,抱着头接连退了几步,转眼之间便被士兵逼进了帐子的角落,吓得惨叫连连。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7 11:50:27 +0800 CST  
即鹿7

“住手!”只听一声凌厉的喝止声,角落中一个一直匿身于阴影中的身形霍然起立。同时间,只见一道凛冽的寒芒如霹雳般一闪而过,那人手中赫然现出一柄湛黑色的三尺长剑。剑首、剑格全部由温润的白玉打造,剑脊那笔直的一纵也浑然一股中正醇厚之感,唯有剑芒尽处的一星寒光,是仁厚中的唯一一点杀机,宛若不怒自威的王者之风,于宽仁隽永中绽露出威严之气。
统领也是久经生死之人,看见这柄长剑,却不免心中一悸。他循着长剑向上望去,持剑者也是一位年轻人。黑色长发黑色袷袢,身材中等,体格中等,相貌也不过中人,却毅毅然手提长剑,面对数十倍的对手,只身将角落中的蓝衣人护卫在自己身后。
剑客的目光扫过抚国武士,道:“以多搏少可委实不光彩,再说这个人傻愣愣的怎么可能是凌王?”
“喂喂喂,说谁傻愣愣?”蓝衣青年在他身后叫嚣起来。
“给我闭嘴!”黑衣人压低声呵斥。
“你又是谁!”统领大声叱问。黑衣人的眼神并不张扬,可是目光深处却有一股鹰隼般犀利。这种感觉让统领脊背发紧,却又不愿在手下面前失了威仪,声音便好像小孩子吹起的兽角,高亢却不免空旷。
“路人一个。”黑衣人回答。
统领犹豫了一下,随即高声传令:“那红毛跑不了,先收拾了这小子再说!”
武士们应声而上,剑客也仗剑而出。一时间,刀剑的碰撞声、羊皮帐子的撕裂声、酒器的碎裂声,轰轰然响作一片!蓝衣人瑟缩在可免池鱼之灾的角落,注视着剑光在那一袭黑衣的身影前游走。
起手便是一段飘忽无定的剑花,凌乱之中却又极尽章法,轻捷的步履好似作画,竟然在地面渐渐勾勒出一个东南乾位上的直角,看得抚国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兵家和术家的奥义一致,讲求始于终点而止于起点,待尘埃落定后轮回出一个“圆满”。所以最精妙的玄理与最精进的武学其实如出一辙,无不是一个环接着另一个环,环环相扣回到起点。可如今这画“角”的剑法他们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黑亮如漆的长发在空中飞扬,黑衣青年手中力道忽而一转,剑走更为虚空无测,仿佛剑刃已然幻化为一道以柔克刚的软鞭,其上的力度虚无而微茫,然而青筋微微暴起的手腕,却说明黑衣人正在发出源源不断的撼人力道。
地面随即出现第二个直角,南方离位!
黑发青年的剑势犹如舞阕中央一段旁若无人的独舞,而那些抚国武士仿佛被他的剑舞吸引,于是纷纷引颈于他的剑刃之下。黑衣青年的剑势全然不为旁人的攻势左右,以不变凌于万变之中,便将敌首一一斩落。一切的一切宛若一场盛大的飞蛾扑火!
“这就是天下第一剑——‘抑扬九段’?”躲在角落中的蓝衣青年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忍不住啧啧喟叹:“巽位的‘玄牝之门’、离位的‘无物之象’、现在是第三段,坤位的‘抱一为式’......待到第八段震位‘道莅天下’,地面将会出现一颗首尾相衔的八芒星吧?以角画圆,以至刚刻画至柔,其实最后还是一个完满的“环”,万变而不离其宗......这样的剑法,一生得有一面之缘足以!只可惜这些蛮子气数已尽,我终是看不到那一颗完整的八芒星了。不过以‘抑扬九段’的威力,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有缘得见其全貌呢?虽有遗憾,却也知足了......”他感到陶醉,蓦地鼓起掌来,三步之外的恶斗因他而起,他却事不关己地振振衣袖,嘱咐道,“大家点到为止,莫伤了和气!”
众人缠斗在一起,祸福无依,生死无定,谁人有闲心理睬他?
“以和为贵,以和......哎呀!”一个武士终于被他惹恼,向着手无寸铁的他飞身扑来。蓝衣青年吓得脸色煞白,却只会抱着头闭上眼。
惊惶中只听“当”的一声巨响,蓝衣青年睁眼一看,见到一支剑格开了向他劈来的弯刀,而黑衣剑客已经横剑护在他身前。剑客也是恼了,转过头来呵斥他:“你个呆子!他们向我围攻彼此脱不了身,你还不借此机会赶快逃走!”
“那你呢?”蓝衣青年反问。
“我既然敢接战,就是心知他们不是我对手。别管我,你自己逃命去吧!”黑发的青年一边说着,同时手起剑落,又将几个人击倒在地上。
“我怎么能逃走呢?我可是专程来迎接您的!”
“你说什么?”黑衣人一怔,险些被敌人一计大刀阔斧的横扫劈到,幸而他眼疾手快,一个闪身反而让对方在进攻中失去了平衡。
蓝衣青年咧着嘴狡猾地笑笑,霍地从衣襟中亮出一道金灿灿的令箭,高擎在空中,高声喝道:“我乃怀国夏官府使臣,为防止凌王潜逃怀国,奉国主之命与贺王密谈围捕一事。夏官长风闻凌王在煜州一代出没,命令下官微服至此调查,不曾想竟遭遇尔等愚昧鼠辈,还不给我速速退下!”
蓝衣青年终于扬眉吐气,煞有介事的目光扫视过众人,颇有一朝权在手之势。
抚国武士看到令箭,渐渐停下了进攻,却拿不定主意,便纷纷看向他们的首领。
抚国统领站在众人中央,觉得自己简直被愚弄了。他瞪着蓝衣青年,胸膛愤怒地起伏着,粗糙的呼吸声犹如砂砾。可他也是见过世面之人,看得出青年手中令牌系上等辟寒金锻造,令牌表面溢着一层冷冽的寒光,绝非一般金质可以假冒,也绝非一般市井之人的财力可以仿造。而且确实有传闻,怀国夏官长唐枕流正为怀、抚两国协力逮捕凌王一事出使戟天。对方确乎是身份尊贵他千倍万倍的邻国使臣。至于为什么扮相怪异,为什么佐食盐醯,大概是某种达官贵人的怪癖吧。
统领不再多想,生生将一腔怨气吞咽下,觉得像是吞下了一枚烧热的蒺藜。他将佩刀拄在地上,随即单下下跪,僵着脖子向蓝衣青年行礼赔罪。
“罢了,罢了,念在你们还有些诚意,本官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啦!”蓝衣人随即指指角落中的黑衣剑客,趾高气昂地吆喝,“你这个年轻人真不错,路见不平,有几分古代豪侠之势,本官爷十分欣赏!正好本官爷微服外出还缺一名护卫,你武艺不俗,就来做我的护卫吧!你,姓什么?”
“乔。”
“好,我要和这位乔公子继续上路了。”他向着那群跪在地上的抚国武士挥挥手,好像在轰走一群苍蝇,“你们要抓人去别处抓去,都给我退下退下!”
那些抚国人拖着受伤的同伴,不得已悻悻然地离开了。直到两个年轻人看不到的地方,才狠狠地白上他们几眼,抛下了几句恶毒的咒骂。
“你可真狠,有点杀人不眨眼的味道!”蓝衣青年将令牌掖进衣襟,对黑衣剑客说道。
“你若见过真正的血流成河,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我听说过,但是不曾亲眼见到,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在我遥远的故乡......好了,总之先离开吧,他们想明白之后也许还会杀回来,这里依旧危险。”蓝衣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他尽快随自己离开。
顶着焦枯的烈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半日,因为没有选择商路,很快方圆之内再看不见他人。
待渐入夜,一路沉默的黑衣人终于开口,道:“我所知道的怀国夏官是一位年逾半百的妇人,何来宠妾?再者即使有,也没有人会用自己的上司开玩笑吧?我不管你从哪里偷来的令牌,不管你为何机敏过人却硬要装傻充愣,也不管你究竟是谁。我已经从抚国人手中救了你一次,你也为我解了围,现在我们已经两清了,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言罢,黑衣剑客转身便要离开。
蓝衣人愣了一下,急忙紧追上去,在他身后喊道:“等等等等!怎么能说是偷呢?夏官大人送给我的也未尝不可。”
“好,那就算是‘借’吧。”黑衣剑客不屑与他争辩。
“罢了,不玩这文字游戏。不过你既然猜到我不是怀国夏官府之人,难道不好奇我究竟是谁?”
“反正不是凌王本人。”
“我当然不是。”
“不是就行了。”黑衣剑客道,“我不在乎你究竟是谁,我另有要事,恕我告辞了。”
“你有什么要事?”
影子般冷漠的黑衣剑客忽然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容,低声道:“抓住凌主祭去领赏钱......”言罢,黑衣剑客再不想与他废言,这一次,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抑扬!”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蓝衣人蓦地掷下这一句。
如他所料,挺拔的黑衣背影陡然停住,卓立的身姿一动不动,唯有手背上的淡青色筋脉在渐渐暴起。
蓝衣的青年感到了那种正在喷张的力量,方才涎皮赖脸的戏谑神情一时间荡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镇定与敏锐,他说道:“抑扬,剑体湛黑,剑首、剑格皆由白玉打造,雕镂日月纹饰,剑柄处有一枚鸟迹文镌刻的“抑”字,剑长三尺三寸,世界‘八大渊器’之末,原为明族‘乔杉’一部的珍宝,目前是宫国凌王的佩剑!公子恐怕不姓‘乔’,姓‘余’才是。”
黑衣剑客猝然回首,两人的目光碰击在一处,静谧中仿佛撞出了一声巨响。
蓝衣青年继续说道,“抑扬九段,相传是一万两千年前太阳神羲和授予明族的剑术,也就是神创之剑。全套剑术共分为九段,前八段的步伐勾勒在地面会出现一颗首尾相衔的八芒星。抚国人分析得不假,凌王会从河面而来,所以在下一直在等,等待‘抑扬’和‘抑扬九段’出现。”
不待黑衣剑客作何反应,蓝衣青年忽然跪倒在地,向对方行以最高规格的稽首大礼。“奉怀国国主帛江离之命,特来迎接凌王入怀国!”他随即抬起身,对凌王恭敬地说道,“在下怀国结海楼楼主,风缱云。”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7 14:35:17 +0800 CST  
即鹿8

世界西北,幽天之下的那片沃土是天枢帝崇宣的故乡,山峦之国——穆。自天枢帝伐业海、俘明族、戡平八荒、均分九野、开创天枢王朝、修订舍身台八国之好以来,穆国世世代代受到其他七国景仰,每当其他国家的新王定鼎即位,都要亲身前往穆国崇州天贶山举行“封禅”祭典,向天枢帝祭奠之后方可被他国认可。也因如此,穆国成为世人心中的盛国,一万两千年来受到天枢帝庇佑而长盛不衰,无论是兵燹的践踏还是灾害的摧残,穆国王宫燕胥宫始终屹立于潮衔层城山之巅,俯瞰翼海的姿态宛若君临天下。
与穆国距雀跃海之遥,西南方的朱天之下,女祇翛嫽曾解下自己的青玉带,幻化成怀国的万顷草原。这里没有慧国的奇岩异石,没有庄国的平畴沃野,没有龄国的树、宫国的河、白国的风。有的只是骋目所及碧绿的草原与湛蓝的晴天,还有的就是命运神尤欣送给怀国君主的一面宝镜——重明镜。透过“重明镜”,据说怀国的君主可以洞察地载六合之内的古今未来。
然而古往今来,有抚琴而治的人主,却没有抚“镜”而治的君王,正所谓“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怀国的历代君主们稔知,问道于“镜”无异于问道于盲。
命运神尤欣的《两世书》主宰着人类的存亡绝续,记载着人类的前世今生却依旧无法探及人类的来世,既然如此,又何况一面镜子?没有谁可以真的预知未来,更没有谁可以试图更改未来,所谓“未曾到来”不过是过去与现在累加的“必然将至”,如果真的想改变“未来”,那么不如积累“现在”。
参透了此点,怀国的君主们不会在镜子前面延宕岁月,他们选择了承袭先祖留下的治国经验——与修万世邦交。对于穆、怀修好,甚至有学者笑谈:怀国位于西南坤位,穆国位于西北乾位,恰好是一对皇天后土。
在明族神子血祭舍身台之前,也就是那段各国之间剑拔弩张却只可引而不发的时岁里,怀国几乎是穆国的藩属附庸,而穆似乎也是真心善待自己的从属,怀国滴水般的朝贡每每能得到穆国涌泉般的回馈。
也只有对待怀国,穆国无私地给予了兄长一般的关怀照拂,历代穆国的君主都不约而同地秉承了原则:对怀国好!好!再好......一直到八百年前,觉苒的那一场大火改变了这一切。
明族神子血祭舍身台之后,天枢帝崇宣一万两千年前定下的八国修好的的盟约被付之一炬,各国之间烽烟再起之时,穆国对待怀国的态度也是翻然转变:觉苒血祭前他们情比手足,觉苒血祭后他们兄弟阋墙。
此后的八百年中,穆国的君主不知换了几任,穆国的炮火却从未忘记这片黛绿色的土地。而怀国人寡势弱,几度在穆国的天威面前一息奄奄,苟延残喘的境况延续了数百年,直到两百年前荃王路鸣淮出现才有所改观。
路鸣淮,怀国荃王,怀国历史上鲜有的女王。她二十三岁时即位,随后同荃主祭路踏青、大司寇帛江离一起重塑朝纲,共同对抗穆国践踏者的铁蹄,不知多少次狂澜力挽,被怀国上下爱戴地称为“骁姬”。
然而终究像是击石之卵,荃怀二百一十六年(天枢12019年),怀国国破,荃王路鸣淮驾崩,怀国重担全负于大司寇一人的肩膀。若不是当时的穆国戴王几乎于同时神秘毙命,随后即位的沛王洛罹又受左丞相洛紫予挟制,将征途着眼于北方三国而无暇旁顾,再加之帛江离掌国后沿袭荃王遗志治国有方,那么今日的怀国恐怕早已沦为穆国放养穷奇的草场。
对于穆国戴王与怀国荃王之死,向来众说纷纭。据说当年荃王路鸣淮自知不敌穆国,国家沦亡已经是在劫难逃,于是在国都肇基被攻破的那一日选择了不苟瓦全,她在主祭与大司寇的陪伴下自戕性命,结束了自己峥嵘一生。
这似乎是对荃王晏驾最为合乎情理的解释。君王的生命与权力受之于神明,君主无权自行剥夺神祇授予的生命,荃王自刭虽然毅勇可嘉,但却因此引发了神怒,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荃王驾崩近六十年、荃主祭殒命近二十年之后,怀国至今没有新的主祭诞生。
而穆国戴王溘死更为蹊跷,戴王晏驾于凯旋故国的行船上,据说戴王正同当时的左丞相品茗好茶、纹枰对弈,一干扈从内侍在旁陪同。这些人恍惚中听一声瓷器打碎的声响,待他们回过神,只不过一个交睫的瞬间,在穆国千万精悍守卫的保护之下,戴王的首级与他手中的百圾碎茶杯一齐滚落在地。
没有人知道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是如何在万千扈从中轻取戴王性命,他们唯一的解释是这或许是荃王的怨灵在作祟,不然为何在场众人连杀手的影子都不曾捕捉到。
没有人知道荃王与戴王之间究竟还隐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也没有人知道八百年前穆国对待怀国态度翻然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即使有人知道也并没有说出来。这就像没有人去过天的尽头,即使去过,也不再回来。
只有一种猜测不绝于民间,在街谈巷议中偶现——怀国的重明镜不巧窥探到了穆国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神子血祭前,穆国要用蜜汁糊住他们的嘴,神子血祭后,穆国要用战火让他们再也张不开嘴......
不过这仅仅是个猜测,在荃主祭同样作为陈迹的数十年后,像风中的蒲公英花瓣一样无凭无依。
一望无际的抚国掖门沙漠,夜幕之下,凌主祭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垂在帷帽边沿的面纱被干冷的风撩起了一角,让她在风中瑟缩了一下。大漠就是如此,白日里酷热难耐,入夜后却比北国的冬季还要令人心寒。
逃出国都戟天之后,凌主祭沿驼铃河一路缓慢北上,她知道煜州此时正在缉拿她,可是她真的不知道除了故乡宫国的方向自己还能去往哪里。
抚国这些日子缉查得紧,城城有哨,郡郡设卡。她白天不敢声张,惟有晚间循着河道夜行。驼铃河是抚国东方内陆河,发源于宫、抚界山合辙山,贯穿煜州后在煊州境内形成玉胜湖。因天堑合辙山遏阻,宫国与抚国唯一的通路是煜州州都录康以北的录平道,而现在此处必设重防。所以凌主祭打算沿着驼铃河一路东行,然后强行翻越合辙山返回宫国泊州,幸运的话或许还能遇到凌王。
凌主祭摘下帷帽丢弃在身旁,松开编结成一股股的漆黑发辫,披在肩上的黑发仿佛融进了夜色。她跪在像心事一般静静流淌的驼铃河边,掬一捧清水拍在脸上。
她生在水的国度,是神明用白藕雕镂出的女子,芙蕖为花钿,菡萏作衣裳,她习惯于宫国带着莲叶香的湿润的空气,如今被掖门沙漠中干燥的风吹了两个月,她觉得自己就要枯萎了。主祭捧着河水啜饮几口,饮罢,她并没有拾起地上的帷帽,反是手脚利索地将黑发松绾在脑后。
毫无先兆地,凌主祭霍然起身。靛蓝色的月光在河面上映射出女孩的倒影,倒影手中骤然多出了一柄宝剑,宝剑绽裂出青芒,在驼铃河的粼粼水波中一明一灭。
凌主祭柳眉轻挑,向着黑夜厉声说道:“躲躲藏藏三日了,既然近了,就请现在现身吧!”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7 18:16:26 +0800 CST  
即鹿9

这三日来,凌主祭始终能感受到一种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不即不离地追随在她的身后,待她回首探查时却又了无痕迹。
气息轻微得像是风中飞逝的蛛丝,如同露水打湿的蝉翼般微微颤动。然而即使所有人都忽略它微乎其微的存在,凌主祭却能在苍茫之中感受到那种幽微的悸动。她无法解释这种宛如心有灵犀的感觉缘何而来,她只是觉得这种悸动很亲切,仿佛记忆最深处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故友。
“不简单呀,不用‘界’就能感受到我的存在。”黑暗的夜幕中,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猝然响起。是女孩子的声音,轻越玲珑,仿佛青石编磬。
“我是凌主祭乔杉夜,你是谁?”
“你是全国通缉的要犯,还有胆量自报家门?”
“并非我不曾使用‘界’,而是我的‘界’察觉不出你,可鉴相形之下你的密术武学远在我之上,你若有意将我缉拿归案,我又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未必未必,我看你此时正在想鬼主意如何脱逃呢?之所以自报家门,是因为你手中那柄‘蟒兔’声名在外,但凡出手,我会当即识破你的身份。你料想左右逃不开一场搏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及早借着夜色先发制人。小丫头,你是不是正打算趁我不备先出招呢?”那女孩很得意,咯咯地笑起来。
“你!”凌主祭的招式已经蓄力,却被识破不克出手,险些踉跄扑地。
“嘻嘻,才不要你得逞......因为从来都是我先出招!”倏然,一矢青色的寒光刺穿浓稠的黑暗,直刺凌主祭面门而来,其势头与速度,竟然逼得乔杉夜没有余地躲闪。
飞刺而来的刀影直扑脸面,却在几乎抵达眉心之即刀锋一转。凌主祭只觉得一阵冷风削过,凛冽,却最终没伤她分毫。冷风过后,那人的身影终于在夜幕中显现。
左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虽然衣着男装,却愈显俏丽与灵秀。女孩高鼻深目,身穿怀国传统的青色左衽长袍,足蹬鞋尖翘起的马靴。衣领和袖口处镶嵌有梅花形银饰,缀满着珊瑚和玛瑙的宽腰带勾勒出姣好的腰肢。女孩的砂金色长发不似怀国女孩用绣花头帕缠裹,而是用绣花飘带高高地束起在脑后,本就光泽柔亮,而今又被深蓝色的月光镀上了一层宝色蓝的光膜,她深绿色的眼眸像两汪邃密的碧湖,蕴着与年龄不符的踔厉与风姿。
目光闪动之即,金发女孩的攻势再起。她身材高挑修长,虽然手中短刀相较乔杉夜的长剑“蟒兔”在尺度不足,然而蝶舞般变化的招式中,更彰显一种短兵器的柔韧与轻巧。
刀影交错之中,金发女孩忽而秀眉一挑,下端的横扫之后紧接起身,在乔杉夜不备之时短刀翻转,如梭的刀刃平抹出去。
少女在刀影中轻笑,呵道:“上盘,小心你的俏脸蛋!”不似殊死搏斗,却更像一场教学相长的师徒切磋。乔杉夜听罢一凛,惊慌中后退一步,竟然不自觉依了金发少女的指点,横剑格挡在身前。
两人皆是翻飞如燕,金发少女手中的短刀刃短,故而往来自如,相比乔杉夜的长剑就显得板滞艰涩,精准不足。等到你来我往拆了数十招后,凌主祭已是左支右绌,力不从心,金发少女却好像只使出了三分功力不足,始终如臂使指,游刃有余。
劈刺之后,对方襟前出现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门,乔杉夜借势回剑,剑颖蓄势直刺而去。不承望对方早有戒备,竟粲然莞尔后轻巧闪身,手中的短刀转为反手,却不直取乔杉夜空虚的腋下。衣袂的白影一闪而逝,凌主祭只觉得恍惚间自己肩头被人用五指轻轻一钳,那金发女孩竟然借此发力,旋身飞上凌主祭的肩头,跪在了她的肩头。
乔杉夜陡然觉得脊背处一阵痉挛,彻骨的寒意从背心渗进了她的心脉,她不觉瑟缩了一下,惊惧如一只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惶恐并非因为短刀的刃口牢牢地咬在了她的颈间,而是因为金发女孩双膝跪在她的肩头,竟然轻如一叶鸿毛。乔杉夜本来身形娇小纤瘦,可是肩架起身材高挑的金发少女竟全然不觉费力!
这个世界上分明只有一种人轻若无骨——莫非这个女孩是......不,这不可能!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7 20:50:26 +0800 CST  
即鹿10

“太让我失望了!敏捷有余,精稳不足,想来再苦练数年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给你句忠告,换兵器吧!”跪在凌主祭肩头的女孩说道。
“啊?”乔杉夜一怔。对方居高临下地跪在她的肩头,手中的兵器耀武扬威地抵在她的脖颈,然而没有恐吓的话语,没有羞辱的讥讽,对方竟然是劝她改换兵器。
“俗话说‘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要求你改换兵刃。你此般剑术乃宫国国剑‘贞氏心法’,有刚柔并序之妙,不过你习剑十载有余却不曾有所精进。也难怪,剑对于你来说太长了,需知长袖善舞更难舞。你家主上怕是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恐你不开心而不忍直言告诉你。又或者他有足够的自信,仅凭自己手中一柄‘抑扬’就能保护你。如若不然,他为何不将‘抑扬九段’传授于你?”金发女孩谆谆劝诫,“不过听我一句劝告,主祭是神明赐予君主的权杖,是君权神授的永恒象征。永远不要希图让你的君王来保护你,相反,你要有力量去保护你的君主和子民,因为这是上苍赋予主祭的使命,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位没有‘天命’的君主与饱受摧残的苍生黎民。”肩头上的女孩略作停顿,乔杉夜感到颈间冰冷的金属触感消失了。
金发少女虽然收敛了兵刃,却依然骑在她的肩头,又说道:“我无法改变你们的命运,更无法扭转天意,只不过这套短刀术你若中意,我可以全无保留地教授于你。未来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的,你看连兵刃的名字都很像,你的叫‘蟒兔’,我的叫‘即鹿’,你是逮兔子,我是抓鹿。”
“等等!你究竟是谁呀?”乔杉夜忽觉肩头力量一泄,衣料的摩擦声中金发女孩翩然落地。乔杉夜蓦然回首,于此同时,“蟒兔”平抹扫去,手心的冷汗撞击着衣袖卷起的风,一阵飒飒地冰凉。
乔杉夜陡然心口一搐,不觉大惊失色!她本挥想要挥剑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扫出去的手中竟空无一物!
“你,你怎么做到的?”乔杉夜震惊不已,她的武器已经不在手中,还是在她全然无知的情况下脱手的!
一旁,金发女孩玩弄着“蟒兔”剑尾的流苏,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明明告诉过你要改换兵器,你却不听劝,不得已小惩大诫一下。”
“快说,你究竟怎么做到的?”乔杉夜不禁跌足。
这么会这样?“蟒兔”离开她的手心而她浑然不觉,神奇得就仿佛时间在她身边凝滞了一样!
等等!时间凝滞?
原来是这样!乔杉夜觉得心头豁然一亮。
“我明白了!”乔杉夜道,“这其实是一个‘界’,‘界’之内你扭曲了时间。难怪你骑上我的肩头,一则把我困在你的‘界’内,须要身体接触,二则距我越近,你撑开‘界’的那一刻我越是无暇察觉。‘界’之内,你静止了时间,从我手中悄悄取走‘蟒兔’。因为时间是静止的,于是我根本无从察觉!这是双重法术的叠加,‘裂’字门的‘界’之内还有一重‘坼’字门的‘梭’,凭这两重法术,‘界’之内,你可以穿梭古今未来。不过不得不提,你方才那骑‘鹿’的姿势实在不雅观......”
“嘻嘻,算你有点小聪明。”金发女孩笑道,“不过也只有‘过去’而已,任谁也无法窥探未来,或者说任谁窥探的也不是真正的未来。而且这种法术存在‘齮’,也就是反噬。人类不能改变时间的运行,强制扭转的话必然要付出无可估量的惨痛代价。”
“什么代价?”
“你追在我尾巴后面问,但我就是不说!”
“你这个人很恶劣唉,究竟是谁呀?”乔杉夜恼然问道。
“明知故问,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连我扭曲时间的伎俩都看透了!”
“是猜到了。”乔杉夜道,“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8 12:41:46 +0800 CST  
即鹿11

古往今来的主祭受天命而生,是维系人与神的枢机,宫国凌主祭也概莫能外。
先王佑王驾崩之后,宫国大宗伯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遴选适龄处子,终于在泊州寒氏一族中觅得一位二十一岁的贵族女子,这便是凌主祭的“巫母”。
大宗伯将巫母献祭给宫国社稷神,让巫母感生,十月怀胎之后,凌主祭诞生于泊州罕城华浓潭水泮。而同古往今来所有巫母一样,那个将生命传递给她的年青女子在不日内便衰微死亡了。
虽是如此,“巫母”却并非主祭的生母,主祭的肉身并非源自父精母血,而是各国社稷神所创,她们由各国的社稷神孕育而生,一生只为将神意传递给人间。主祭是一国之精粹凝聚而成,所以虽然身形如一般女子无异,实际上却体轻如羽。她们生而拥有神奇的力量,如她乔杉夜,和之前所有宫国主祭一样,可以支配江河湖泊之水,踏浪而行也如履平地;又如抚国的主祭,据说可以操纵火焰;同时她还听闻,在西方草原上的怀国,那里的主祭可以扭转时间。
凌主祭终于知道为何女孩的气息让她感觉那样熟悉,原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唉,世界大得很,有什么是不敢相信的呢?”金发女孩粲然一笑,斜着眼睛说道:“‘蟒兔’虽然失了,不过你手里还有一件武器。来吧,来打嬴我,打赢了我就亲口揭晓答案。”
“奉陪!”凌主祭目露清光,随即手中赫然出现一柄一人约高的银色法杖,这是主祭的法器“祈天银杖”,杖端镶嵌的“赤曜珠”可谓是主祭的力量之源。
虽名曰“银杖”,法杖却不由真银铸就,法杖随着王朝的更迭世代相传,然而没有人知晓法杖的真正材质。“祈天银杖”是主祭为君主“莅血”的神器,仅由神祇授予,故银杖在他人手中重比千钧,在主祭手中却可轻如一叶翩翩鸿羽。
乔杉夜将银杖銛利的杖锋指前方,杖端那颗光拟宝鉴的赤红色宝珠仿佛是地面上的又一轮明月,银杖向着金发少女直刺而去,赤曜反射的靛蓝月影,在白沙之上划出一道华贵的深紫色的流光。“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凌主祭质问。
“带你回我的国家!”金发少女没有用短刀反击,只是粲然一笑,侧身闪避。
“我为什么要去?”蓄势,一道迅猛的下劈。
“凌王也会去!”少女闪身规避,身影忽然凭空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她已经乍然出现在三步之外的地方。
力度分明已经压向对方的肩头,却在最后关头走空,乔杉夜不禁气恼,诘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但事实是目前只有我们愿意保护你们!”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攻势再起,乔杉夜不甘示弱。
“凭我骗过了世人的眼睛。”少女忽隐忽现,每次只只留给乔杉夜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就像是一只狡黠的小老鼠,充分享受着和大老猫周旋的快感。
乔杉夜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抓不到老鼠的笨猫,嗔怒道:“你总用这种伎俩胜之不武的!”
“可不能常用,说过会有反噬的。哎呀,好像被鄙夷了,那我真的不用了。”对方忽然站定,安静地立在凌主祭面前,像只乖巧的绵羊般一动不动。但对方绝非温驯,她狡黠的目光还在一闪一闪,数不清多少鬼点子正在那里面蹦蹦跳跳。
“呦?”乔杉夜也佯作惊诧,“这可是认输了?”说话之间,银杖趁其不备突刺过去。
“说不玩了也不代表认输呀......”
又是刹那之间,凌主祭的一切动作瞬时静止。月光下,另一支祈天银杖就这样架在了她的肩上。同样高贵得不容侵犯的湛湛银白色,被今夜的月光镀上了淡淡的苍蓝。杖锋的流线形与凌主祭的那柄毫无二致,同样宛若天成的曲度,婉约中极尽威严。“确实不想和你玩了,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既然你耍赖皮在先,我也要无赖。”银杖的主人说道。
“你这个人真的好嚣张呀!”乔杉夜怒极反笑,随即却感到诧异不已,问道,“咦?你的赤曜珠呢?”
所有主祭出生之时,大宗伯会用主祭的脐带之血与国鼎上渗出的“天涕”制成光拟日月的“赤曜珠”,并镶嵌在主祭的祈天银杖上。然而凌主祭注意到,此刻架在她肩上的银杖的杖头却是空空如也。
“啊啊,这个......”金发女孩手臂一抖,那柄没有赤曜珠的祈天银杖从乔杉夜的肩头凭空消失了。她忽然露出些失措的神色,支吾道,“我的赤曜珠作为琀玉随陛下下葬了。”
乔杉夜也收起银杖,与女孩相向而立,说道:“史书上你早已不在人间了,真不成想会在这里遇见你......”
“不错,君王驾崩后主祭会恢复生老病死。不过几乎所有主祭都不会等到那一天,而是选择追随她们的主上殉葬,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个例。《天枢志•怀乘•荃王路鸣淮本纪》上,我信笔而书的死期是天枢12060年皋月(五月)初九。《本纪》上面这样记载:荃主祭路踏青拒绝殉葬,于荃王晏驾四十一年之后寿终......不过那些都是用来诓骗世人的,我至今依旧苟延于世。”眉眼中仿佛结着淡淡的苦涩,金发女孩却依旧在淡然微笑。她忽然走上前来,给了乔杉夜一个海口天空式的巨大拥抱。
她们好像顺理成章就成为好友了,尽管说不清章和理究竟是怎么顺成下来的。
金发女孩拍拍乔杉夜的肩膀,朗声说道:“奉国主帛江离之命迎接凌主祭入怀,本座乃怀国荃王之主祭,荃主祭路踏青。”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8 19:31:55 +0800 CST  
即鹿12

陆离宫位于驰州肇基,是怀国最引以为傲的王宫。王宫为石木结构,墙体外髹有白漆,白日看来灿亮如日光,夜幕低垂时又如同披拂着皎白的月光。建筑通体为白色,只在平顶上覆有鎏金铜瓦,然而取名时却反其道而行,取“光怪陆离”之“陆离”,是为怀国王宫名称的由来。
陆离宫经纶馆,顾名思义,此馆早先是存放经文之所,但自六十年前荃王路鸣淮驾崩后便弃用至今。只有国主帛江离会在闲暇之余来此小坐片刻,再翻一翻斑驳的竹简,读一读泛黄的书卷。草原上的民族本就不崇尚文治,在其余时刻,经纶馆中别无他人。
此刻,帛江离跪坐在经纶馆内室的条形大案前,从一只镂刻着祥云花纹的竹黄木匣中取出五十根蓍草。苍白枯瘦的手指不知何故微微颤抖起来,于是几根蓍草脱手掉落在髹漆桌面。他看在眼中,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帛江离身旁是一间嵌在墙体中的石室,石室外悬挂着重重叠叠紫花厚呢帷幔,帷幔外几尾银流苏垂下,阻拦了一切试图窥伺者的视线,也仿佛阻滞了时间与空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帘幕后响起,含混不清,像是说话时口中含着什么,她低声问道:“江离?你还好吗?”
“好。”帛江离信口回答着,眼神中的落寞却出卖了他。
自己已经老了,帛江离不得不承认。
高官随着君王登列仙位,再随着君王的晏驾而将灵体归还神祇。荃王路鸣淮弃世至今已六十年了,一个甲子的年的岁月沉淀在眼角眉梢,也斑白了年轻时漆黑的鬓角。
二百年前的骛州草原上,他曾与路鸣淮一起策马扬鞭,他热切地叫她一声师姐,她微笑着接受。二百年前的朱天之鼎前,她拜他绶印,他却微笑着拒绝。直到五年后,他以登科及第的身份再次出现她的面前,和她一起扛起摇摇欲坠的怀国江山,此后一百四十余年......
“想起过去了吗?”帷幔后的女人问道,模糊的声音带着隐约忧切。
“不,我只是在设想未来。”帛江离如是说着,择出一根蓍草,起卦。
蓍草草茎中空,可将酾于上的酒水全部吸收,古人认为这预示着神明接受了人类虔诚的献祭,于是用蓍草卜筮出的结果便被认为是神明赐予人类的启示。
蓍草占卜本不是草原民族的习俗,然而穆国馈赠怀国的远不止昔日的钱粮布匹而今的战火铁蹄。穆国的天威不仅仅在于他可以对他国的命运妄加干涉,还在于他可以将自己的文化浸润整个天下。
在帛江离看不到的地方,大天垣山的草坡上,每年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都不乏药商将挖掘出的虫草私自运抵穆国陪都紫陌,为肇基城中的贵族们换回翡翠鼻烟壶或是一只会说荤话的八哥。
又或许他看到了,但是无能为力。
青铜香炉中的香烟一线升起,怀国国主阖眼低吟:“弟子帛江离敬就诸神明,伏求灵卦,是凶是吉,尽判分明在卦爻之中。”
起卦,枯瘦的手指在草茎间轻轻一捻,像琵琶丝弦间的轮指,将四十九根蓍草任意分成两份。左手那一份象天,右手那一份象地,此为“以象两仪”。而后他从右手蓍草间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象征人,这便是“挂一以象三”。
严谨而岸然的眼神凝视着手指中的蓍草,眉角处犹如刀削般的皱纹渐渐局促在一起。怀国国主款款将手中蓍草四根分为一束,一束一束码放在髹漆案面,此为“揲之以四象四时”,象征的是春夏秋冬四季。
一变之后,这个老人将两手中还剩的五根蓍草收回木匣,此刻,案上的蓍草还有四十四根。他重新拾起赤黑大案上的草茎,往复循环,第二变,第三变。
老人的目光缓缓掠过三变之后桌案上的七束蓍草,声音虚空飘渺,道:“策数二十八,四除,少阳不变卦,初九阳爻。”
帷幔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空旷的屋宇下只听得见蓍草簌簌的响动,神秘而圣洁,仿佛神的梦呓,令人不忍打扰,也不敢亵渎。
许久许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三演十八变之后,漫长的问卦终于结束。帷幔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安地问道:“江离,如何?”
老人看着下震上坎的卦象,修长枯白的十指搅在一起,他不由得喃喃低语:“真的是天意吗?”
“江离?”含糊的声音催促着。
“刚柔始交而难生,水雷,屯卦。”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
“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屯,起始维艰,是下下之卦......”帷幕之后,女人细弱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下,仿佛心存不甘,追问道:“是哪一爻?”
帛江离掐诀片刻,枯瘦的手指划过内卦三爻,他抬起头看向紫花帷幕,目光如能将那重重遮挡望穿。“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六三......”
“即鹿无虞?想要追逐野鹿,却没有虞人的帮助,与其求追不舍,不如舍弃。即鹿,即鹿......”女人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说道,“踏青的就短刀取名‘即鹿’。天意很明确,想要逐鹿的人是我们,而上苍要我们放弃。在这场天局里,我们只是旁观者而已。”
“有时候放弃恰是另一种坚持。”帛江离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因为旁观,我们才有幸在所有当事人察觉之前,窥探到了世界最真切的一面。”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女人在帷幔后沉吟,“那么就顺应天意吧!江离,风公子和踏青就要回来了。凌王——那个我们等候多年的人,终于来了!”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8 21:36:46 +0800 CST  
两世书·戾天卷一·三生慢1

十年前
凌宫初年(天枢12068年)且月(六月)初九 宫国澄州
谁掷瑶环不记年,半沉河底半高悬。古来兴废如流水,唯见长虹上碧天。
琼河发源于澄州东北,之后蜿蜒向西,穿州都桑中而过,以其碧绿犹如玉而得名“琼河”。琼河上一座坦拱石桥卧波而筑,后人摒弃了石桥原先的名字,而习惯称之为“三生桥”。
据说当年桥梁的设计者方彧匠心独具,设计出二十五道拱券分别修筑,再以铁腰纵向勾连的“并列砌筑法”。方彧本以为此法奇巧固护,可谓甲于天下,岂料当最后一道拱券即将合龙之时,原本固若磐石的桥体却轰然倾塌。一切测算并无疏漏之处,方彧率领工匠们依照图纸重新修建,然而历时十五载重建了三次,却三次功败垂成。
长良涟流宫中的简王闻之惶恐,以为这是君王德行偏失,神祇为之愠怒的先兆,便下令如若再有舛错,必以方彧的项上人头谢罪四方神明。方彧闻讯焦头烂额、茶饭不思,妻子徐氏急在心中却也爱莫能助。
约定的期限日渐迫近,方彧与徐氏却一筹莫展。那一日的澄州霖雨初霁,两人的心境却宛若阴霾,他们来到琼河之泮,携手将昔日定情的那玉佩嵌于石罅之中,他们向上苍祈求,愿将彼此的一双脊背化为桥拱,使一干工匠免于责罚。
这之后,三生桥竟顺利合龙,并在琼河之上岿然千年......后人笃信方彧和徐氏的灵魂并不曾离开三生桥,他们保佑着后世从此桥经过的所有有情之人。再后来,更盛传相恋之人比肩从三生桥上走过,一次可以相伴一生,三次便是厮守三世。
方彧与徐氏相继作古的千年之后,一个衣着香云纱的黑发女孩袖手立于三生桥桥头的石碑前。
澄州的夏季总是如此,雨脚细得像小女孩的心思,却可以飘飘然润湿整个夏季。琼河水泮,绵柳如美人的细腰,随风垂下万条丝绦,细雨滋润下树影如烟,不时有莺语鸣啭期间。雨中的女孩没有撑伞,她从没有打伞的习惯,因为只要她愿意,这个国家的江河可以为她逆流,即使是倾盆暴雨也绝不敢打湿她的衣裳。
她默默地读完镌刻在桥头石碣上的方彧与徐氏的传说,觉得这种凄美却禁不住推敲的传说多是为了吸引观光至此的游客。
真的存在所谓“三生之约”吗?她摇着头不以为意。
“觉不觉得这个传说有些荒诞?”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嗯?”她应声回头。
一个身材中等的青年着黑衣,手中撑一把竹柄油伞,身边一位面容隽秀的金发男孩紧贴着他,低垂的眼睛中流露出隐约胆怯的神色。油伞的伞盖本来很大,可是因为伞帷尽可能地倾向男孩那一边,青年的肩头已经被细雨淋湿了大半。
金发男孩轻轻拉扯了一下青年的衣袖,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少女。明澈的眼神中渐次有了迷茫的神色,仿佛是在竭力追忆着淹埋在记忆深处的一段过往,然而当他试着拨开记忆中的重重迷雾,却发现自己被阴霾反锁在原地。不久,男孩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撑伞的青年不曾留意,对女孩说道:“根本就不存在三世!人神之战后,人类居于地,神主归于天。神的三魂不会分离,因而享有永恒的生命。而人的三魂聚合分离,分离则命断,聚合则重生,在生与死中轮转不息。在享有永生的天界诸神中,命运之神名名为尤欣,是乐神与风神尤饮的胞弟。相传尤欣右手上的那本《两世书》中记载了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可以主宰世间苍生的生死沉浮,然而即便是全知全能的命运之书,也仅仅被称为‘两世’。如果连高高在上的命运之神尚且猜不透未来,那么区区人间又何所谓‘三世之约’?这个世间所有的,不过是前世和今生而已。”
少女深红色的眼睛和青年的蓝眼睛四目相对,视线撞击的那一刻,好像瞬间交换了千言万语。一阵怔忡在彼此的心尖处形成,随着心跳的节奏顷刻间传遍全身。青年忽然难于自持,喃喃地问道,“你是......”
“你在等谁?”竟然是金发男孩先一步做出回应。他逼视着少女的眼睛,这种灼烧一样的注视让女孩心中忽然衍生出不可言状的恐惧。她觉得那双冰蓝色的瞳仁幽邃地犹如时空的管道,她一旦失足陷入,可能再也返回不了现在。她无法用言语描绘这种畏惧,那是渺小人类对于浩瀚时间的敬畏。
少女急忙逃避了男孩的目光,她随即凝视着黑衣男子,勉强绽开一个微笑,说道,“三世传说的真伪无从考究,但我认为方彧和徐氏真正令人动容之处并不在此,桥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桥愿意用自己的脊背,背负起世人踩踏的重量。那么您呢?您有信心担当起这种重量吗?”女孩探出手,缓步向他走来,那素白的手掌纤若无骨,可是仿佛上面承载的是一份千钧重担。“还不曾问,您叫什么名字?”
“余与侬。”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格外的意境,就是‘我和你’之意。”
女孩笑道,“您的父母可真会偷懒。”
“确切说是养父母。”青年笑道。
“其实这个名字真心挺好。”女孩子同样解颐,“风云之事,无外‘你我他’,关情之事,不过‘我和你’。我叫‘小凌’,若是觉得不好,日后还可以更换......”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9 18:53:57 +0800 CST  
三生慢2

十一岁那一年,清晨一觉醒来之后,她的胸口处出现了宫国八印莲花“天命”,这意味着宫国的社稷神已经从一亿九千万宫国民众中甄选出她将要效命终生的那个人——宫国新一任君主!
欢跃的气氛像热鼎中滚沸的水泡!依照常理,主祭不日内便可以感知到新君所在,凌主祭虽然年幼,却没有人怀疑她可以传达神的旨意。宫国在佑王驾鹤十三载后又将迎立新主!合辙山以东的那片土地上,举国上下为之欢腾。
欣喜若狂的大宗伯命人即刻备好仪仗,只待主祭为他们指点一个方向,即刻接引君王到涟流宫“阳天”国鼎前莅血定鼎,宣告践祚登基。
君王并非世袭制,而是由神授予君权,有人说君王是社稷神在人间的选择,也有人说君王就是社稷神在人间的转世,无论何种说法,神祇的旨意都由主祭传达给人间。君王即位之前或许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乡野黎庶,然而一旦接受主祭传递的神意,便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这是亘古承袭下来的王制,古往今来,从不曾有主祭出过差错,却不曾想宫国凌主祭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意外。
众人殷切的簇拥中,年幼的主祭怔怔地望着远处的云,缓缓抬起的手臂又缓缓放下,说出的那句话足以让举国悚然——“我找不到他!”
年幼的凌主祭不知道,这句孩子气的肺腑之言已经足以让凌王、凌主祭、甚至整个宫国成为世人的谈资笑柄。她只是怔立在众人中央,茫然地看着那群也茫然看着她的人。
此后的八年,似乎一切如旧。依旧是美丽温柔的师氏们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学识渊博的导师们辅导她诗书礼乐,还是昔日的久模样,仿佛她胸前的“天命”从不曾出现过。
然而敏感的女孩渐渐长大,也渐渐理解了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多少个月黑的深夜,她触着自己的胸口处的八印莲花闭目凝神,试图感知凌王的存在,然而那种气息却始终游丝般飘忽不定。
凌王就在宫国的某处,她清楚地知晓,然而他究竟在哪里,她却感受不到。她隐隐感受着那人的气息,却犹如破晓时分的雾霭,充斥四围,然而一触即碎。她初以为等待可以换来一切,她初以为只要自己等下去,凌王浮光掠影的形象就会在她的梦境深处出现,然而八年岁月其徂,八年苦守无果。终于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她孤身一人溜出泊州罕城。
上苍的眼睛睁得很大,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考验出她的真心。半年之后,她就像是一颗被安放在既定轨迹上的小星,终于运行到某一个命中注定的点!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仅仅一次对视就让她确信他是她的君王,她只是觉得但凡这个人在,就断绝了别人是的可能!
多少年之后,长良涟流宫中的凌王与凌主祭提及当日三生桥上的相逢。凌主祭笑着扯了扯凌王的冠带,戏谑道,“这是个多么烂俗的邂逅!如果这段过往写作戏文,我会觉得剧作者俗不可耐!”
凌王却不以为然,他默默摇着头,说道,“我不觉得平淡,我反是惊异,原来人与人的相逢可以如此简单!我觉得那个时刻特别美好,像是某个既定的时间,某个既定的地点,上苍安排你与前世的恋人相见,不知道该如何感恩,只想跪下来顶礼苍天。人是一种颇为自大的动物,如果有一刻终于感觉到自己微末,要么是在经历真正的喜悦,要么是在历经真正的哀伤......”
多少年之后,凌王与凌主祭也会在无意间提及当日三生桥上的金发男孩。凌王略微蹙眉,说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晞如此反常,那种凌厉的眼神,仿佛挥下去就可以将三生桥割裂。但是后来阿晞告诉我,他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你。”
凌主祭惊道,“是吗?其实一开始我也有些恍惚,隐隐觉得他才是凌王,直到得知阿晞是明人,才确信真的是自己弄错了。”
“哦?”
“真的,和阿晞对视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觉得他才是我在找寻的那个人......”
那一年澄州三生桥上,阿晞茫茫然立在雨中,他看见最亲爱的哥哥拉起那个女孩向他伸出的手,也从此接过了她递给他的一生无法息肩的使命。
阿晞默默垂低下头,没有伞盖遮掩,雨水渐渐浥湿了他的衣衫。他听见那女孩问道,“也带上我一起好吗?不论您今后将去哪里。”而他一路上谨小慎微的哥哥竟然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不久之前,凌王的养父母、阿晞的亲生父母横死强人之手,两兄弟虽然侥幸脱逃那一劫却不断遭遇追杀。于是余与侬决定送弟弟前往抚国录康,那里有南方最大的明人聚居地。
一路上为避人耳目,他们经常该换路线,除却买些必需的什物或者典当些长物,他们似乎从不走大路。白天只是挑选偏僻清幽的小路前行,晚间便在林间或乡野过夜,即不居住客馆也不留宿人家,一辆骈驾的篷车,几乎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遇到主祭的前一刻,他们曾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患难兄弟,而下一刻,他们的身份有别天渊。
阿晞走得仓促却果决,甚至没和哥哥说上一句道别。主祭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就不再是兄弟了,从此他们一个是卑贱的眀夷,一个是高贵的君王。
那是凌宫初年(天枢12068年)的澄州桑中,二十多岁的余与侬,十八岁的乔杉晞,与之后被取名为“乔杉夜”的十九岁的凌主祭。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9 20:40:02 +0800 CST  
三生慢3

十年后
宫国泊州西北,边陲小镇平晃坐落在合辙山山脚下,地处宫、抚、怀三国交界处。数百年前,薄王夏镜明以平晃为门户,开通宫、抚、怀三国互商通道,一时间商贾云集。此间盛况,乃至数百年后若是翻看宫国内陆几大商贾世家的族谱,会发觉好几家的先祖都是在这里发掘出第一桶黄金。
可惜近些年战事紧逼,宫、抚两国的通商被迫中断,受其影响,宫、怀的商贸也几经搁置。平晃昔日的辉煌不再,浮户游商不得不携家眷挥别,最后还能留下来的都是经历数代苦心经营,已在平晃扎下深厚根基的大家族。纵然平晃的财神爷目前处于打盹状态,这些人长久以来积累的财富,还是足够他们将家园维护得齐整俨然。
黄昏时分的平晃,西天的霞光一视同仁,为每家每户的白墙都镀上一层安逸慵懒的暖金色。泊州一带的民居小巧紧凑,院墙高,大门窄,很难从门户外窥测出门庭内的繁华。不过当夕阳落在蝴蝶瓦,雕工精湛的白虎纹瓦当迎着落晖一闪一闪,终还是一不小心暴露了家主人的富庶。
坐拥财富却地处偏远,文娱活动在平晃总能受到极度追捧。所以搭建在镇子一角的戏台虽然粗糙简陋,却还是能吸引不少镇民急慌慌吃过晚饭,之后齐家出动。
远远听到鼓乐声哀凉低回,可以猜测出是一部悲剧。再近一些观看,戏台坐西朝东,漫天夕阳铺就成一幕大背景,为整部戏奠定出苍寥的基调。
台子中央,舞者面带狞历夸诞的怪兽假面,衣着红锦刺绣裲裆,腰系透雕金带,手持一柄缀着流苏的花棒,在鼓点的伴奏中缓慢移动舞步。
这是一人舞《代面》大曲。
凡戏曲之中,没有帮腔与伴奏的清唱称为“徒歌”,加入帮腔称为“但歌”,而另有乐器伴奏的称为“相和歌”。“大曲”以其文质兼美、形神兼备,是相和歌中最高的艺术成就。其中的大曲软舞则是翘楚中的翘楚,不但考验舞者的身段功力,更要求舞者具备极高的艺术造诣和丰富的人生阅历。
台上的舞者十九岁成身,至今只不过二十余岁年景,却可以将命运无常的悲怆感挥洒得尽态淋漓。他追随音乐起舞的时候,一张一弛都仿佛不再由自己所控,他如同幻化做一只身不由己的傀儡,身上的提线一直飘入杳渺的天际,被至高无上的命运神牵制在手里。
如此出神入化的演绎,让舞台一旁虚抱着琵琶的蓝关忍不住唏嘘,“《代面》讲述的是一位将军面貌如女子清秀,为威吓敌人,每次征战时不得不佩戴骇人假面。敌军闻风丧胆,将军却终因功高盖主而被皇兄赐以鸩酒。自古手足相残的典故不胜枚举,但若非亲身体会过宿命无情,一般人难解其中悲辛。真不想阿晞年纪尚小,胸中已有这些丘壑......”
蓝关身旁,歇儿抱着十七簧竹笙,应声转过头来。是一张不过手掌大的瓜子脸,脸型精巧,五官细看来也很精致,但可惜她身上并不具备那种让人流连忘返的高贵气质,所以多数人对她的印象的仅有一双乌黑浓密的眉毛和眉宇下深邃的眼窝,衬得女孩的大眼睛明亮狡黠,眼波流转的时候,让人觉得她正在心里勾画什么少女的小心思。
天光渐暗,《代面》的情节也逐步推向高潮,戏台上,舞者高举起兄长赐予的毒酒酒觥,决意慷慨赴死。鼓乐至此也激亢不已,琵琶轮指狂作,歇儿的竹笙则迸裂出连串花舌音,她无暇交谈,只冲着蓝关的方向飘过去一点含笑的眼神。
西天犹如在滴血,血色残阳下,舞者把盏一饮而尽,酒觥随后脱手落地——“当”——这一声如同鸣金收兵,乐曲的狂响才如潮水般涌起,又如潮水般急速退去。羯鼓、云锣、琵琶、筚篥......所有乐器一齐戛然,突如其来的静谧如同一团令人窒息的雾霭,压迫在每一个人心头。
戏台上,舞者步履趋于零散,落日余晖中一身猩红色的戏装,像是夜之女神的血泪滴落,终于化作人间一笔浓墨重彩的凄艳。他在用最后的生命诠释着无可奈何的死亡,又或者说他在用最终的死亡诠释着无可奈何的生命......
竹笙在此刻响起,哀婉的旋律追随着舞者散乱的脚步,悠长的气息经簧片滤过,幻化做一计凄厉的高音,经久绵延不断。
这声音像是生命中最后一次深情的回望。人生最割舍不下的是什么?未竟的梦想?没有兑现的诺言?今生无果,不得不留待来生再续的恩缘?舞者仿佛要用他的舞姿阐明这一切,观众屏息期待着,期待着,可是待到最后一个音节在风中摇摇将绝,舞者又好似一句解释也不肯留下......
舞者颓然倒地的同时,歇儿缓缓放下的竹笙,最后那一计高音便如同风中一根孱弱的蛛丝,在众人的目送中飘向遥远的夕阳。
掌声在停顿片刻后如雷鸣般响起,其中还掺杂着叫热烈的好声和无数铜板抛落在地面声响。
歇儿略微一怔,随即满面春光。虽然刚演奏完一曲哀歌,但是银子的声音让她的情绪迅速转换过来,歇儿最爱财,不时摸一摸腰间鼓囊囊的荷包,能给她一种犹如吃饱饭后晒太阳的安逸感。
“真不错!真不错!阿晞一出场,酬金总是这么可观!”歇儿高兴得两眼放光,像一只闻见了香油味的小老鼠,摇着尾巴凑到蓝关身边。“蓝姨,蓝姨,咱们乘胜追击,明天再演一场《十六天魔》如何?那种彩带漫天飞的炫舞最为讨巧!再或者就是英雄史传,宫国人最喜欢薄王降伏旱江水魔的故事。叫阿晞来布景,我记得有一次他造出巨浪的影像,还把前排一个小毛头吓哭了!”
蓝关笑道:“行,阿晞同意就行。”
“好说,好说!”歇儿拍着小胸脯保证,“阿晞这个人别看平时总是冷着脸,其实特别好说话,而且最听我的!”她看向舞台方向,发觉才不过几句闲谈的时间,舞者已经匆匆离场,喧阗的掌声和欢呼声还在空中盘旋,却找不到认领它们的主人。天色在此刻沉黯下来,西天只剩下最后一泼黯淡的红色,看上去苍老而疲倦。歇儿原本一脸欣欣然,也不知怎么,忽然也沉黯下来,嘟起嘴抱怨道,“蓝姨你觉不觉得阿晞最近有些奇怪,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好像背后背着山那么大的烦事。”
“当然,他心里一直有秘密。”蓝关抱着琵琶离场,说话时漫不经心。
“哦?哦?”歇儿眉毛一挑,快走几步追着蓝关身后,“蓝姨你知道些什么?
“很多年前阿晞找到我,求我给他一个寄身之所。他说演出的报酬分文不取,但是请我接受也许未来有一天他会突然消失......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当然是有秘密,而且还是不小的秘密。”
“他会突然消失?”歇儿惊诧不已。
蓝关颔首,旋即作笑,说道:“所以歇儿,若是心中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可要珍惜朝夕相处的日子哦。”
“喂喂喂,蓝姨你乱点什么?”歇儿急慌慌辩解,她想着此刻天色已暗,蓝关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是一个尴尬时不自觉抚摸头发的小动作,终还是将她出卖了。歇儿觉得蓝关在笑她,不敢去直视蓝关的眼睛,低着头急忙遁词,“蓝姨,蓝姨,那你有没有试着套他的话?”
“我当然也好奇。”蓝关道,“不过以我对阿晞的了解,只可能他主动倾诉,不可能别人刺探出来。歇儿不信不妨亲自试试看,不过小心别把他惹恼。”
歇儿不以为然,道:“他那种人也会发脾气?”
蓝关道:“阿晞那个人喏,虽然很少见他流露情绪,不过真的动起怒,可能远比我们想象得可怕。”
“哦?”歇儿一诧,觉得自己还是年轻,终究不比蓝关谙练人情。她不再言语,却是眯起眼睛,一双黑眼珠溜溜地转。歇儿每次做出这种姿态的时候,就像是在告诉别人她在思考鬼主意......
一干人卸过妆、收拾好彩衣和舞台,等到生起篝火匆匆烹煮好晚餐,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平晃。蓝关扎营的地方是在平晃城以外、郭以内的一处水流旁,昨天夜里刮过一阵风,郊野的星空清澈透亮。
在明人的信仰中,星辰是逝者的灵魂。今夜的满天星斗特别容易引发胡思乱想,比如他们之中谁是谁一生不曾谋面的生母,谁又是谁尚未过门的新娘,谁又曾从万仞高山的顶端纵身一跃,留下无数未解的谜题......
歇儿从大衣箱后探出小脑袋,确认好阿晞只是就着篝火的火光读书,并没有发现她,忽然“噌”地一下蹿出来,在阿晞面前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0 20:11:35 +0800 CST  
三生慢4

“真是可怕。”阿晞干巴巴地说,淡漠的语气丝毫没有受惊的意思。
“什么嘛,你这个人真没趣!”歇儿嘟着嘴,扔给他两个白眼。
“直说,是买零嘴缺钱,为买新衣服缺钱,还是买什么稀奇玩意缺钱?我的钱都在蓝姨那里,你直接去取就是,什么时候见我要你还?”
“胡说,胡说,上次我明明主动还了!”歇儿争辩道。
“买下一支紫竹箫才不久又想换一支玉石的,于是就把紫竹箫的钱还给我,好‘再借不难’是吧?”阿晞斜着眼睛看歇儿,看到对方鼓着腮又羞又恼,没忍住笑出声来,问道,“说吧,这回借多少?”
“我找你就一定是借钱?”歇儿气恼地反问。
“不然还能有什么?”
“我是买了好吃的,特地想请你!”歇儿一脸委屈。她方才一直背着手,言至此终于从身后亮出一个蒲包,打开来看,里面是憨憨的两截藕。“你看,这是这是宫国很有名的蜜蒸藕。连作法我都弄清了:洗净藕身斫去藕节,将蜜糖灌满藕孔,用面团封口后蒸熟,再倒去其中蜜水,放凉之后用小刀削着吃。我可是跑了老远老远,专门从结海楼给你买的,呼哧呼哧累得像只小狗!”
阿晞略有些歉疚,本想道歉,转念一想平晃全城也没多大地界,歇儿的“呼哧呼哧”着实有些夸大其词。歇儿看到阿晞迟疑,觉得是自己在道理上占据了上风,便豪迈地一挥手,很大度地谢绝了阿晞的道歉。阿晞本也没想说什么,他不喜言谈,每一次歇儿自我陶醉的时候,他总是很识时务地不去揭穿她。
歇儿却为自己宏大的包容心感到骄傲不已,蹦跳到阿晞身旁,坐在收敛戏服乐器所用的大衣箱上。她已经换上一身杏色顺裥,搭配茜草红短靴,这种装束色彩明丽却不俗艳。短裙衬得少女的一双腿修长有力,在火光的阴影中一晃一晃,犹如两条闪着银白色微光的水蛇。她取出小刀,和阿晞你一块我一块地削蜜藕,十指粘了蜜糖不久变得黏糊糊的,歇儿就趁其不备悄悄抹一抹阿晞的衣角,阿晞也不是没发觉,只是懒得与小人一般气量。
歇儿问道:“说起这个结海楼,阿晞你说结海楼究竟有多少家?怎么哪个城镇都有?”
“结海楼是白国枭州风氏一族的产业。”阿晞解释道,“当年枭州侯兵败于临风城外滑车山,风氏就此被贞王削藩。贞王给了风氏族人两种选择,该换姓氏并承认由国家指派的新任宗主,或是带着他们高贵的姓氏永远离开白国。创建今日结海楼的便是当年不为瓦全的那一批风氏族人,他们辗转来到南方三国,以一州的财力为资,在短短四十年之后便拥有了横跨遍布整个南方的家族基业。”
“简直不敢想象,若没有结海楼支援,往来南方三国的旅途会变成什么狼狈样子?”歇儿掰着手指,一边细数一边说道,“他们提供食宿,租售骑乘,兑换财帛,还出售地方小吃......结海楼供给商旅几乎一切所需,而且实惠得超乎想象。奇怪,他们不赚钱吗?”
“哪里有不爱财的商人?”阿晞很老成地分析,“风氏一定还有其他财源,对于他们而言,结海楼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
“历数五个南方国度,宫、抚、怀,加之东方的白与西方的龄。抚国常年抗旱,田亩不济;怀国仰惯了穆国鼻息,经国无方;宫国自薄王驾鹤后,敬王、佑王、凌王,百年之中竟有近六十载宝座虚空,板荡日久,积贫积弱。龄国的地理位置比较尴尬,邻邦怀与穆,昔日的情同手足,今日的兄弟阋墙。龄又是八国中最为自封的国度,自古和四境鲜有冲犯,除却香料和长弓贸易,与他国几乎不做往来。如果遍览八国合著的《天枢志》,你会发现《穆乘》的篇幅十分有三,而《龄乘》甚至不足《穆乘》的五分取一。”
“吹牛皮!《天枢志》那么恣肆,谁能都翻过一遍?”歇儿随即注意到阿晞手中足有她三个手指厚的书脊,转念一想,以阿晞的手不释卷以及明人的冗长生命而言,把那套足可以累垮一山牛的巨著看完,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手里是什么书呀,怎么这么厚?”歇儿问道。
“《青囊子》。”
“医书呀?”
“是的,歇儿也有兴趣吗?”
歇儿摇头,表意是没兴趣,深意是自己看不懂。她其实只读过《簟上语》一类的启蒙书籍,其他的书倒不是她不想看,是书中的内容不愿意理睬她。所以一见到别人博闻多恰,歇儿心中其实特别向往,这种恼恼的感觉飘落在心田,有时会趁她不备滋生出一两株小小的自卑。歇儿于是急忙别过头,不想去看阿晞手中的大书,动作间的生硬似是能把那两茎小苗连根拔起。
阿晞也未多留意,继而道:“所以论及南方的商贸,基本是在白国一国的丰产在输抵整个南方。既然如此,结海楼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风氏已经无权置身白国国政,却可以在被斥革封地之后依旧侧足白国的财脉。我不知道结海楼究竟有多少家,不过沿着结海楼的分布,怕是能勾勒出一幅白国与南方商路的脉络图。不过能在四十年间就把风姓的种子飘遍南方三国,风家人的才略确乎不容小觑。风氏自称是白国社稷神巽繙的嫡脉,真有神祇暗助也未可知,听闻怀国结海楼楼主就是一位年不过二十几的才俊。据说其八面玲珑,在怀国朝廷中都游刃有余。”
“既然有等后生,风家为什么不去北方一试身手?”歇儿再一深想,其实这种问题可想而知,她旋即道,“哦,我明白了,穆国左丞相的版图上,没有人胆敢造次!”
“也许有,只是尚未出现。”阿晞道。
歇儿颔首,说道:“说来风氏也挺可怜的,自从他们的侯爷兵败滑车山,白国故土回不去,只好在南方的疮痍地上另谋生机。”
阿晞一怔,忽然笑起来,说道:“真是说笑,枭州风氏坐拥南方之富,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怎么在你眼中竟成了一群天涯逋客?”
“且不论风家人是谋略家还是逃亡客,听阿晞分析起世事头头是道,我就知道你这人深藏不露。”歇儿言罢狡黠一笑,好像抓住了对方的小尾巴。
阿晞不做言语,蓝眼睛中闪过瞬间的警觉,又瞬间无影无迹。
歇儿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晞看似对谁都很亲切和善,实则对谁都有所保留。有人说这种人虚伪,不过我觉得呢,阿晞其实是胆子小。”
“怎么讲?”
“喏,所谓表里不一的人,就是戴着面具起舞的人,当一场独舞结束,虚伪的人会选择放慢脚步,在面具背后偷偷享受大家的掌声。”
“那胆小鬼呢?”
“面具掩饰不了心中的胆怯,胆小鬼会选择将掌声甩在身后,仓惶退场。我仔细观察过了,阿晞其实是后者。”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0 22:22:42 +0800 CST  
南方三国地图: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1 20:08:15 +0800 CST  
三生慢5

阿晞怔了怔,旋即作笑,道:“算你猜对了,我的确是胆小鬼。不过歇儿又如何?披着一幅少女的外表,其实内心里是个硬汉!”
“呀?”歇儿张大嘴巴。
“我有听过,你练习的第一支箫曲不是其他,而是《翻龙胄》。《翻龙胄》是曲帝王搏战之歌,箫声挥洒之处如有刀光剑影。我本以为女孩子都喜欢《三生慢》的缠绵悱恻又或者《剪玉罗》的玉树流光,却不曾想还有人钟爱《翻龙胄》中的血雨腥风,如此说来,歇儿倒是巾帼英雄。”
听到阿晞夸赞她,歇儿心中欢喜难抑,却偏要保持住一份少女的矜持,敛容说道:“我的确渴望像男儿一样金戈铁马,不过箫声空远,根本无法重塑古代战场的雄浑之气。”
“其实《翻龙胄》又何啻古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是帝王之叹。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对着自己的影子敲击翻龙胄而歌,感喟天下囊中,佳人却已不再,他高高在上却无依无伴,唯有茕茕孑立对着影子独自嗟叹。歇儿不解帝王孤胆,更不解帝王孤单,自然演绎不出那份寂寥感。”
“你可真是的!”歇儿翻他一计白眼,说道,“我就是吹个曲子玩玩,你偷听也就算了,还这么饶舌!什么孤胆孤单的,说得你很懂帝王心似的。”
阿晞只是轻笑,专注于书页不作回答。
歇儿不甘,说道:“既然很懂那你说说看,凌王逃出长良去寻他的主祭了,你猜如今找到了没有?”
凌王!这个名字让阿晞倏地一惊,手中的书卷竟险些脱手。他仓皇间接住,书页却已翻过好几篇,带起一阵气流,轻轻褰起他眉前的金发,淡蓝的眼眸在拂动的金发后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是欣然又似乎暗含着淡淡的凄楚。
歇儿将其理解成惊诧,还颇有些小得意,说道:“看吧,一提起真正的君王还是将你吓到了。”
阿晞默然,他不想与别人主动谈论这个话题。当有些事、有些人即已远离自己,他更愿意将他们深埋于回忆,被尘埃淹埋,无论美好或是苦痛都不再提及。这么些年逝去,他以为自己可以不为所动,可是良久的沉默之后,还是淡淡吐出一句:“你说得对,凌王将我吓到了。”他再次埋首于书页,想用视线缠绕住那些浮在纸上的文字,手中的书本却早已不是方才翻看的那一页。
“阿晞,咱们这群人中就属你最聪明,你说凌王和主祭会去哪里?”歇儿偏着头,一双深绿色的明眸直直地望着阿晞。
“我哪里会知道?”
“你就猜猜嘛!”歇儿贴近他身旁,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眨一眨。“假如你是凌王,你该怎么......”
阿晞终于将书本放到一旁,一种自嘲般的怪异的苦笑在他白暂的脸庞稍纵即逝,他道,“我怎么会是那么高贵的人。”
“就假装是嘛!”
“好吧!”阿晞迫不得已的同意,说道,“假如我是他......我会去怀国。”
“怀国?”
“对于凌王来讲,留在抚国是坐以待毙,返回宫国是自寻死路。白国多年之前已经表态,对宫、抚一战的态度是听之任之。龄国境内兵荒马乱自顾不暇。所以放眼整个南方,唯有怀才是可以栖身之地。”阿晞的眼中闪过敏锐的光芒,那是一种年龄不符的冷静与睿智。
歇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这样,那你说怀国会收留他们吗?”
“我想会。”阿晞道,“日前怀、抚、宫南方三国中,以抚国国势最为强盛,抚国既然有鲸吞宫国之心,岂无蚕食怀国之意?怀国荃王于天枢12019年驾鹤,荃主祭也于十九年前仙逝,然而新的主祭却迟迟没有降生。此时的怀国若想自保,唯有与宫国修好,才能东西双方钳制抚国的势力。”
歇儿颔首,说道:“毕竟不比八百年前的和平时代了,如今一言不合就可能两国交兵。我们的神子大人就是厉害,一把火就让他们打了八百年!”她忍不住拍手叫好,歇儿的一大特点是对于喜欢的人急公好义,另一大特点是对于不喜欢的人幸灾乐祸。
阿晞无奈地斜睇了她一眼,继续讲来:“现在的宫国为了中兴,也只有借怀国之力。而怀国为了在南方鼎立之中站稳一足,也绝不会坐视宫、抚两国交恶而袖手旁观。怀和宫如今是鱼与水,谁也离不开谁。国家嘛,互惠是假,互利才是真,又有哪一个滴水之恩不期待涌泉相报?”
“你说这些凌王会想到吗?”
“我想会。”阿晞慨然说道,“从前的他或许还任性胡为一意孤行,但覆国一劫后,他总该清醒了。”
“哦?”歇儿忽闪着眼睛看了阿晞片刻,忽然掩着嘴笑起来。
“笑什么?”阿晞一诧。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歇儿急忙摆手。
她觉得自己猜出了阿晞的秘密。一个对金钱都很淡漠的人会对政事耿耿于怀吗?但是阿晞却对国情了如指掌。让他对国事极端关注的原因是什么,可能的解释是某一个阿晞关心的人正处于某个国家的权力顶层。而且那个人同阿晞的关系极有可能是兄弟,正因为如此,阿晞才能将《代面》中手足相向的悲情诠释得酣畅淋漓。而具体此人是谁,歇儿觉得方才的对话已经多少为她揭晓了答案。歇儿很聪明,或者说含糊的时候特别含糊,精明的时候绝顶精明。
窥探出这些,歇儿觉得自己大概是世上最了解阿晞的人了!想到这一点,她就感觉无比欣慰。尽管歇儿其实也知道,阿晞为人默默无闻,世界上可能也并没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渴望了解他。
“究竟在笑什么?”阿晞穷追不舍。
“真的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刚才很认真的样子特别像我家鸡毛蒜。”
“谁?”
歇儿转身从衣箱深处翻出两个布袋木偶,套在手上给阿晞展示。“你看他们,男孩叫‘鸡毛蒜’,女孩叫‘毛蒜皮’。”
鸡毛蒜衣着红衫,毛蒜皮着蓝裙,都是大圆脑袋上高耸起一个大圆鼻子,咧着没有牙的大嘴傻笑。虽然模样憨厚可爱,可是做工拙劣,一看便知是歇儿的手笔。
“真丑。”阿晞直言不讳。
“丑吗?”歇儿偏着头审视两个木偶,“不过我可以让他们比赛打对方的鼻子,阿晞你看!”歇儿将两只木偶分别套在手上,她左右开弓,鸡毛蒜和毛蒜皮便好像拥有了生命,争着要打到对方的鼻子。
“左手和右手打架,多无聊......”
“无聊吗,我还为起了这么两个乖巧名字而得意了很久呢!”
她让鸡毛蒜打了一下毛蒜皮的大鼻子,毛蒜皮捂着脸哭闹起来,鸡毛蒜于是摸一摸毛蒜皮的头表示安慰,毛蒜皮便不再哭泣,手从圆脑袋上移下来,露出没有牙的大嘴没心没肺地笑。歇儿自娱自乐玩得很开心,也跟着毛蒜皮一同傻乐。阿晞则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歇儿方才使用的那个词汇:乖巧?
“你说你说,是不是很可爱?”换成歇儿穷追不舍。
“好吧......”
“那你夸我一句,就一句!”
“好吧,歇儿你真可爱,你像春天原野里的一大丛韭菜。”
歇儿瞬时怔住,她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有深意的,但又似乎没有,转念想还是有,但深究又好像没有......在她纠缠出来之前,阿晞及时地离开了。
“阿晞,阿晞?”回过神来的歇儿茫然四顾,已经看不见阿晞的人影,她恼烦地抱怨起来,“真是的,说走就走了......”
恍惚之间,她忽然觉得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黑暗深处一闪而过,快到她的目力无法捕捉。白影如风一般虚幻飘渺,比水中的漩涡还要光怪。
“是谁?”一时间歇儿汗毛倒竖,脊背处的肌肉都不由得绷紧。可是定睛再细看,夜色澄净如水,除了几个明人在不远处弹琴唱歌,夜幕中什么杂质都没有......
幻觉吗?她痴痴地想。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1 21:29:24 +0800 CST  
三生慢6

同年皋月(五月)怀国肇基
结海楼,路踏青坐在窗台前,修长的双腿慵懒地垂下,在被阳光点亮的飞尘中一摆一摆。她不时瞥一眼凌王和凌主祭,忍不住戏谑,“好几年没见也没必要这么令人感动吧?我可是要哭了。”她觉得久别重逢的凌王和主祭简直像是戏剧里的一对痴男怨女,她最受不了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身上痒痒的像有好几行小蚂蚁在爬。
“主祭的眼泪是血泪,落在水中变成游鱼,落在地面绽开成花,称血芜花。”一旁的风缱云笑道,“踏青可不要哭,不然我明天就把血芜花拿到市场上兜售。”
路踏青狠狠地翻了风缱云一眼,转对两人说道:“委屈你们了,陆离宫实在不方便回去,还请陛下与主祭俯察怀国的两难之境。”
凌王与凌主祭如今是抚国心头之恨,怀国私纳凌王与凌主祭,若再迎他们回王宫,无异于公然向抚国挑衅。怀国的难处凌王和主祭当然可以理解。
路踏青又道:“而国主目前有一些要事亟待处理,所以烦请两位先在结海楼中下榻,缱云也好随时照顾你们。当然,我也会常来照应。”
凌王道:“真是要感谢风公子,昔日里佯作招摇过市,曾让多少人误认为你就是凌王,如今带着个真正的众矢之的回归怀国,一路上反而鲜有人怀疑。”
“凌王陛下言重了。”风缱云道,“其实一切都是国主的计策,就连夏官长同时出使重霄宫也是国主一手安排,为的是声东击西,趁贺王不备之时迎陛下入怀国。”
“还是有劳了。”凌王很真诚地说。
“呵呵,好说好说......不过......”风缱云欲言又止。
很多时候,风缱云觉得自己无法看懂凌王。
先前驼铃河泮,凌王为仅仅一面之交的风缱云打抱不平,事后不曾索求任何回报。如今风缱云已相当于凌王的恩人,凌王也并不谦卑地表示感恩戴德。风缱云觉得凌王的性格有些淡漠,却说不清凌王究竟是不卑不亢还是绝情冷漠。
凌王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天命”的君主,他的敌人绝对不仅仅是那么侵凌他国土子民的抚国侵略者,他的敌人还有最无情最莫测的命运。如果凌王已经洞悉了这一点,他就该明白自己将承受的压力不仅来自于脚下的土地,更来自于头顶的苍天。
那么凌王的沉闷究竟是屈服于命运后的逆来顺受,还是暗蓄力量在等待爆发的那一刻?风缱云无从参透,他只是觉得凌王身上有一种迥别于常人的特质,他好像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却无法组织语言说出来。
“不过什么?”凌王问道。
“我是困扰,一直以来陛下心中就没有疑惑吗?”
“还能疑惑什么?像我这样的亡国之君......”
“比如怀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对抚国阳奉阴违,为什么对宫国出手相助?”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怀国给予的恩德我今日无以回报,只求有朝一日可以无愧于那些对我不吝厚望之人。”凌王淡淡苦笑,说道,“我也是曾经是一国之主,做了很多荒唐之事,先是愧对于自己的亲人,之后愧对于自己的子民,昔日还以为是世浊我清故而一意孤行,如今想来唯有懊丧自责悔不当初。但是即使如此,我想贵国国主的心境我还是可以理解,荃王作古六十载,怀国的重担全部系于国主一身,如果日后有幸可以帮助贵国国主担当民瘼,我想这是比今日受援于贵国更大的殊荣。只是所谓担当国人之疾,不知像我这样的人是否还有资格提及......”
这个时候,风缱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王者之气。凌王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是他感觉到一股力量此刻就暗藏于凌王谦和的外表之下。风缱云不知道这股力量有多大,也许只是一瞬光火,也许可以气吞山河。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既然重逢了,就聊些开心的。”路踏青出来打哈哈。
“对了,踏青,我们不方便去陆离宫,你也不用回宫吗?”凌主祭问道。
路踏青哈哈笑道:“我就更不能回了。我是个‘死人’,各国皆认为我已经作古,怎么好总在王宫内出现?你们的涟流宫也是如此,万事多小心一些,家大了难免养几个细作。”
的确,谁家的王宫中没有细作?凌主祭不免想起了抚国重霄宫中的师氏采彩,也不知她的灵魂在天上是否得到安息。“那你都住在哪里?”她问道。
“回肇基了就来结海楼,其他的时候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
“到处游荡,倒也逍遥自在。”荃主祭爽快地笑笑,竟然没有一点自矜自怜的情绪。
一直以来,乔杉夜对路踏青便有一种仰慕之情。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荏弱的人,不依靠别人就无法独立生存,而路踏青如风一般独立自由,让她感到羡慕和憧憬。
“不必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吧?”路踏青撇着嘴说道。
“谁崇拜你?”凌主祭一唏,问道,“对了踏青,路上你答应过的,一道肇基就解释给我们,你为什么还......活着?”
“好吧,不过在我告诉你原因之前,请先听我分析一下怀国目前的形势。”荃主祭跳下窗台,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润过喉咙之后,她低声说道,“怀国留你们并非国主有多高风亮节,虽然怜悯被难者,但我们并没有从井救人的觉悟。”
“主祭!”风缱云哭笑不得。每次他一不留神,路踏青就会口无遮拦。
凌王道:“多谢荃主祭直言,我已经表过态,如若宫国日后有何能够襄助的地方,愿倾举国之力。”
“我们的确希望可以和贵国共商大举。”荃主祭把玩了一会儿茶杯,将它随手丢在一旁,惊堂木一般撞击出“咣”一声。她随即收敛神色,说道,“其实对于怀国来说,所面临的威胁还不仅仅来自于东方的抚国。我们目前的形势是腹背受敌。”
“难道是穆?”凌王问道。
“不是的,是龄国!”
“龄国?”就凌主祭所知,龄国是八国之中实力最为不济的,几百年来穆、怀相争,龄国被夹在中间,只求自保却总不免池鱼之灾,如何敢主动侧足其中?
“陛下与主祭可知道龄国最近发生了什么?”路踏青问。
凌王道:“我知道的并不多,只听闻两年以前,原梧州侯育泊岩问鼎龄国颢天,龄国从此改朝换代。”
路踏青道:“选择君王的是神祇,然而不满神意的人亦可以选择弑君,斩下原君王的头颅或是刺穿君王的心脏,向神明及世界宣布自己才是一国之主——这个过程被成为‘问鼎’。然而正所谓‘以力胜人,力衰则亡’,问鼎为王并不被社稷神承认,故而‘问鼎’之人虽然践祚为王,却没有新的主祭诞生。两年之前,原龄国梧州侯正是选择斩下先王龚王的头颅,自己僭位成为龄国承王。问鼎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北方的穆和慧如今交战正酣,依我看穆国沛王在慧国玄天问鼎也是迟早的事。令人匪夷所思的不是育泊岩问鼎的结果而是过程,你们可知承王从起兵至问鼎一共用时多久?”
凌主祭摇头,道:“这个我们一时也记不清。”毕竟宫国与龄国相去甚远,宫国这些年来自顾尚且不暇,没有精力去过问世界最西方的事端。
“那我来回答。”路踏青道,“是七年不到!”
“七年?”凌主祭和凌王相视震惊,凌王惊叹,道,“即使龚王执政再昏聩,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攻破王城!”
“龚王执政近三百年,更何况还有郑式里、陈绶等一批骨鲠之臣辅弼,即使称不上弊绝风清,龚王也绝不是那种拒谏饰非的昏君。”风缱云言至此,竟面露惶遽之色,说道,“但是育泊岩起兵仅仅七年之后,国都覆翼失陷,龚王身首异处。”
“难道龚王是被奸人出卖?”凌王猜测道,“若不是从内部腐朽溃烂,龚王朝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就被人啮噬一空?”
“不,虽然太傅周颂等人做了两朝臣子,不过他们倒戈之时龚王朝大势已去。不是龚王无能,而是承王太过强悍,即便龚王的前殿将军郑式里未被斩落马下,恐也是无力回天。”路踏青回忆起刚刚逝去不久的历史也不禁有了惶遽的神色,“承王育泊岩如此神威,是因为他有一位朋友叫做栎涸,而栎涸发明了一种武器叫做‘木灵’。”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2 21:32:58 +0800 CST  
三生慢7

“木灵?”乔杉夜疑惑不解。
“对,木灵。”路踏青解释道,“西方的龄国是森林之王国,有绵延近二百万千井的林海。那个叫栎涸的人不知施了何等妖法,让树木动了起来,木头变成了兵士,那些木头兵士就被他们称为‘木灵’。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不过我想因该是‘坼’字门中‘控’的法术,和控制渊器的原理其实是大同小异。”
凌主祭若有所悟地点头:
不知何年何月,龄国彭殇子(?~124)著书《大同经》,洎今被奉为术家圭臬。书中将密术分为由易至繁的破、裂、合、坼、同五门。即感知“灵”,可识破他人法术的“破”;操“灵”之术的“裂”;将本非己有之“灵”化为己用的“合”;操“念”之术“坼”;以“坼”为前提,用自身之“念”控制别人的“同”。
破、裂、合、坼、同五门中,“同”几乎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所以“坼”字门中的幻、歧、形、决、齮、奚等术几乎就是密术中最为高妙之法。密术修持时吸收万物之灵,化为己用的“引”仅仅是“合”字门法术,而密家常用来保护自己的的“界”也不过隶属于“裂”字门范畴。
“木灵”竟然以“坼”字门的“控”为前提,可鉴其超凡。
凌王道:“所以说怀国最大的威胁来自于龄国,因为在承王育泊岩问鼎后,可能不敢直接对穆国动武,而这些‘木灵’想必会指向怀国!”
“的确,怀国形势堪忧!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龄国还没有对我国宣战。”路踏青道,“一年以前,也就是承龄二年,龄国发生了一起巨大的爆炸事故,自那之后栎涸便失踪了,而龄国的‘木灵’计划也就止步不前。”
“这一点我在重霄宫中也有所耳闻。”凌主祭道,“据说抚国居住在西北的国民都曾看见在颢天天空中腾起的黑烟。”
路踏青脸色阴沉,说道:“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燃烧,只知道烟气顺着季风飘到我国骀州一代,不少人吸入之后害了肺病。这些年从骀州到肇基求医问药的病人太多,方圆数百里之境,对症的龙葵都被采光了,可是最高明的医生依旧回天乏术。病人病入膏肓的时候极为痛苦,富贵人家还能使用穆国的白酥阵痛,其他人就只能用玄胡一类吊着,生命只剩下煎熬而已。”
“龄国不曾表示愧疚吗?”
路踏青无声地摇头。
“栎涸失踪,承王也找不到他吗?”
“育泊岩如今是一国之君,他若想找到一个自己的国民岂不容易?其实连我们怀国都已经探知栎涸躲在哪里。我本想宣泄愤怒,不过自那场爆炸之后,栎涸已经形如废人了,大概是烟气弥散的时候他首当其冲吧。”路踏青道,“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同一个废人过不去。”
凌主祭道:“就算怀国不计前嫌,承王也放任栎涸不顾吗?即便肢体残废了,栎涸依旧是世上最了解‘木灵’的人,育泊岩得到栎涸的‘木灵’便可步武天下,怎么可能不威逼他?只要栎涸还在人世,他对怀国始终是威胁。”
“可是承王没有逼他。”
“为什么?”
“这我就说不清了。”路踏青说道,“人的感受很微妙,有时候不是常理可以完全解释清。承王既然不愿逼迫栎涸,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再者在龄国的局里,栎涸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子。承王舍弃了他,我们也暂不需要他,那就等到来日,将他心中的秘密留给更重要的人吧。”
凌主祭觉得路踏青话外有音,所谓“龄国的局”一定有其深意。但是她没有追问,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持有重明镜的怀国。这片土地是神创造的人世,人和神的关系是平衡的,怀国若不是洞悉了天机,也不至于引来亡国之祸。既然是天机,只允许继承,不允许豪夺。
凌主祭克制住内心的好奇,说道:“虽然不知道龄国的局是什么,不过失去了栎涸,育泊岩也无法再作恶了吧?他是依靠‘问鼎’登基之人,历朝历代,凡问鼎之人皆不得善终。这个世界的人和神是平衡的,人钻了神的空子,一定会受到神的惩罚。”
这时,路踏青和风缱云意味深长地相顾一眼,神色也有些复杂。凌主祭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风缱云忽然垂下头,路踏青却无所谓地笑了,对凌主祭说道:“知道吗?其实我也是‘问鼎’之人。”
“啊?”凌主祭和凌王同时诧然。
“对,我也‘问鼎’了!而且还是在怀国朱天!”
“什么?”凌主祭惊诧不已,“怎么可能,你是主祭呀!”
“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还能苟延于世吗?”荃主祭苦笑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她用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闻,“我之所以能苟活于世,因为我不仅仅是怀国的主祭,我还是怀国某种意义上的君王。天枢12019年,也就是荃怀二百一十六年,我亲手斩下了荃王路鸣淮的头颅。”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4 09:53:31 +0800 CST  
三生慢8

凌主祭难以置信,她不能理解一个主祭竟然犯下弑杀君王的滔天罪行!莅血之时的誓言呢?两百余年的荣辱与共呢?路踏青怎么可能提起手中的兵刃,挥向她曾经对神明起誓,发誓至死不渝的那个人?
“不错,主祭怎么可能弑杀君王?”荃主祭的神色忽然变得凛冽,“但如果这是君王的旨意呢?如果为了自己的国家而不得已呢?凌主祭,试问你会去做吗?”荃主祭定定地看着她,犀利的眼神仿佛要将尘封的往事刺穿,然而乔杉夜看得出,那眼神中有深不见底的忧悒。
凌主祭伫立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在四人之间蔓延开,像无风的山谷中令人窒息的浓厚阴霾,压在每一个人心口,让他们喘息困难。
良久,风缱云打破了这片死寂,他讲道:“那日穆国来袭,荃王陛下从重明镜中看到了怀国的未来,知道自己被问鼎已是在劫难逃。于是她作出了一个决定,与其被戴王问鼎,她希望斩下自己头颅的人是主祭。主祭生而具有神力,我们怀的主祭可以扭曲时间,荃王希望问鼎之后她可以将这种力量发挥到极致,为怀国复仇。怀国对外宣称荃王是自戕,神祇为之震怒而没有新一任的主祭出生,其实荃主祭并未离开人世,一切的一切都是荃王临死之前设下的局。”风缱云与路踏青相视,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那种对视稍纵即逝,却有着相濡以沫般的会心与默契。
路踏青仿佛恢复了气力,继续道来:“于是我停止了时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就在千万穆国大军中轻取穆国戴王的性命,终结了他一百二十六年的治世。都传言戴王离奇溘死,他的确死得离奇:前一秒生龙活虎,后一秒便扑地倒毙!没有人怀疑到我,因为在世人的印象中,君王一死,主祭即刻沦为凡人,他们没有想到唯独我是例外。不过戴王死后,我也唯有隐姓埋名了,不然继任的沛王要是知道我还活着,岂能饶恕我们怀国?”荃主祭忽然讪笑起来,在幽静的雅室内突兀作响,带有一种怪诞的凄楚。
“踏青......”风缱云的口型微微翕张,低缓的声音埋没在喉间。他本想宽慰,却觉得无言相对。
四人之间又一次相顾无言,这一次,凌主祭率先打破沉默,她请求道:“踏青,请你帮我们问一问重明镜好不好?如果重明镜真的可以透视古今未来,我很想知道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问什么凌王的‘天命’始终不现?”
“这个我也没办法。”荃主祭无奈地摇头,“重明镜虽然是《两世书》的眼,但只有社稷神所选择的怀国最正统君王才能使用,可惜我并不是。”
“哦,这样......”凌主祭本以为终于有人能解释凌王“天命”隐而不现的原因,听到路踏青这么讲,不免沮丧。
“不过还是可以一试,不是问重明镜,而是直接问凌王的‘天命’。”路踏青道。
“直接问‘天命’?”凌主祭不解。
“我是怀国的主祭,所以我感知不到宫国的‘天命’。但如果凌王的眉心还有别的什么异物,我还是可以试着探一探。”荃主祭看向凌王,对他说道,“不过君王最怕被触碰‘天命’,如果那里真的有‘天命’,我的手接近的时候您会感受到犹如头颅炸裂的巨大痛楚。让我碰一下你的印堂,您敢吗?”
凌王没有丝毫胆怯和犹豫,淡然笑了笑,道:“如此麻烦荃主祭了!”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5 18:53:01 +0800 CST  
三生慢9

“嗯,还算硬气!”路踏青赞许地一笑,随即起身走到凌王身边,探手伸向他的眉心。
燃着猊金薰炉的雅室温暖如春,然而路踏青的指尖接近他的那一刻,凌王竟像是受到寒冷般蓦地抽搐了一下。他的脸色登时变得苍白,眉梢轻微地颤抖起来,他不觉咬紧自己的嘴唇,唯有强忍着,才能不流露出更痛苦的神情。
凌主祭知道凌王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如果凌王反应强烈,就证明他“天命”的是真是存在的。此刻的凌主祭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痛心。她看着路踏青的指尖越来越近,心中一种莫名的不祥感也在越积越满。
这种感觉满得将要爆裂的时候,路踏青的指尖与凌王前额终于轻轻地点触在一起。
迅如电光火石,一瞬间的接触之后,路踏青的手臂被猛地震开。她怪叫一声,失去重心后连连后退,口中失声喊道:“果然!果然!”
“踏青!”风缱云箭步冲上前去,拦腰将她护住。路踏青闭上眼,一瞬间冷汗淋漓。“果然!果然!”她脸色煞白,口中喃喃自语。
“果然什么?”,凌主祭急不可耐。
于此同时,凌王也被那股怪力震得跌坐在椅子上。他痛苦地喘息着,涔涔的汗水从额头沁出,有的滚落在颤抖着的睫毛上,有的顺着脸颊一直跌落胸前。
路踏青喘息未复,言语却很坚决,她道:“当初听你讲述完凌王‘天命’之事我就觉得很是诡异。果不其然,是一道‘缄印’,凌王的‘天命’被什么力量封住了。”
“‘缄印’?”
“对!缄印!”路踏青肯定地说。
“果然是缄印!”凌主祭激动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也曾经怀疑过,只是无法确认!踏青,可有方法解开?”
“让我再试试!”路踏青甩一甩被震得酸麻的手臂,对凌王说道,“凌王,我想要一鼓作气,只是要委屈你了。”
“没事,忍得住!”凌王苦着脸僵硬得笑笑。
路踏青屏气凝神,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再次触抵凌王的眉心。这一次就连远远站在一旁的风缱云和乔杉夜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路踏青与余与侬之间有一种强大的场在汹涌,那是“灵”的极度喷张,一波又一波,一势又一势,像是愤怒的巨大海浪,仿佛带有掀翻天地的力量。瞬时间,站在一旁的乔杉夜汗如雨下,而风缱云早已经紧捂着自己的胸口,难过地无法喘息。
看不清此刻荃主祭和凌王的神情,那种强大的力量充斥在四围,将一切声响与物象摒除在视听之外。乔杉夜和风缱云犹如猝然进入到了一个诡异的空间,那是天地初始之时的混沌状态,没有方位,没有时间,除了汹涌而鼓胀的“灵”,空忙忙再无他物。
不久之后,一声不知发自谁的凄厉叫声响彻耳畔,惨叫声撕破了那个诡谲的空间,凌主祭可以重新看清身边的一切。她发现余与侬与路踏青已经纷纷跌坐在地上,荃主祭胸前缥色的衣襟已经被口中涌出的鲜血濡湿了大片。
风缱云将她拥在怀中,路踏青捂着自己右臂痛苦地呻吟,“不行,我的手臂完全麻木了,在这样下去,心脏也会麻痹的。”她紧紧盯着同样在痛苦喘促的凌王,眼睛中写满了惶惑与惊异,“什么,简直超乎人力。”
“踏青?”乔杉夜看着荃主祭胸口那片殷红,悔恨莫及。
“我不碍,还是看看你家主上吧。”
“陛下?”凌主祭转而询问凌王。
“放心......没事......”凌王艰难地说道。
路踏青喘息了一阵,紊乱的气机才渐趋于平缓,她哭丧着脸说道,“这缄印太坚固了,根本非人力可为,不行,我完全不行!”
凌王的气息依旧紊乱,艰难地问:“荃主祭......你身兼君王与主祭,应该是这个世界上灵力最强的人。如果......如果你都不能解开,那么依你看来......谁能?”
“不,陛下,这并不是关键......”凌主祭忽然像是断了提线的木偶,瘫软地跪倒在凌王身边,她双手捂着脸颊,声音绝望而黯然。“陛下你知道吗,破解缄印这就像是点心的蒲包一样,包上时费时费力,解开时却只需撕破即刻,所以破解缄印要比缄印本身容易得多。可是如果连解开缄印都已超越人力所及,那么给你打上缄印的又是谁?我们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他强大到无法想象!他是谁?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是一阵死寂,只有艰涩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地弥散在四人之间,像无风的山谷中令人窒息的阴霾,里面含着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戾气。
如果连强大到可以扭曲时间的路踏青都力有未逮,那么缄印凌王“天命”的人究竟有着怎样无可估量的力量?他竟然可以左右神祇选择的君王的命运!凌主祭双手环在胸前,觉得一阵刺骨的惊悸滚过全身,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夜,不要怕!”路踏青颤巍巍地站起,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慰道,“铃铛不是无法解,只是还未知晓系铃人。不管这个人是谁,也不管他目的何在,从这个人没有直接取走凌王性命来看,就知道他封印‘天命’必有深意。这深意虽然我们目前无法理解,但未必就是坏事。而且即使凌王的‘天命’暂时无法显现,也不必为此感到绝望,只要你的‘天命’还在,只要你还笃定地站在凌王身后,就会让世人知道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宫国凌王!”
“踏青你说的对,我......”凌主祭忽然缄口,凌王的眼神与她碰撞了一瞬便闪避开了,她看得出,他有着极力想掩饰的难堪。如果世人最终愿意相信他是神祇所选择的君主,仅仅是因为有一个女孩愿意手持祈天银杖站在他身后。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芒刺在背?想到这里,凌主祭忽然明白了凌王的难堪。
“不!”凌主祭的明眸中寒光一闪,她咬牙说道,“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他躲在哪里,我们一定会找到那个系铃铛的人。终于有一天,我们会让宫国的‘天命’重见天日!”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5 22:35:50 +0800 CST  
三生慢10

火!
又是火!
掀天的火光中,阿晞看到那月光一般的影子靠近了,他伸出双臂,想迎接宛若从天际降临的光芒——回答我,请回答我,你究竟是谁?
近了,他终于看清楚了,从天而降的黑发女子皓玉一般的面庞。
是你!阿晞惊叹着,是你!竟然是你!
女子点点头,是我呀,是我!血色红眸子垂下泪花,苍白的唇吻微微翕动,她捧起他淌满血迹的脸颊,柔声地呼唤他。
犹如春风拂雪般的呼唤,在死一样的岑静中撞开层层涟漪,一直蔓延到远方天际。梦中的他依旧听不到她的声音,涟漪划过心海,无声地漾起,再无声地逝去,消逝在天涯尽头,杳无痕迹。
他伸出双臂,伸向女子单薄瘦削的肩膀,如同祈求神明怜悯般失声呼喊:救救我,请救救我......
阿晞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他踉跄地走到帐子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冷的夜风。然而今夜,如水的月光也浇不灭梦境中的烈焰,如缕的清风也拂不去令他作呕的头痛。
他靠着一棵合抱的大树,俯着身几次干呕。几乎将他撕裂的头痛中,远远地,远远地,他听到了夜风送来的琴声......
这是怎样撩心摄魄的曲调呀,时而低回,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激荡......他何曾听过这样魅人的音调,纵然是乐神尤饮以风为弦,焉能有这般曼妙?
那琴音高亢,便把他的心神牵引至无边无垠的天际,那弦鸣低回,他的灵魂又仿佛跌落深不见底的冰渊。他觉得仿佛琴声就是春蚕的丝,丝丝缕缕缠绕在他的肌肤腠理,将他渐渐包裹成一个化蝶的茧。
身心都在随着琴音摇曳,循着琴声,他又恍惚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低婉吟唱:
九天之下,何处归真?仙非仙,人非人。
阿晞陡然一凛,已经抽离的魂魄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躯体,让他登时有一种被冷水泼过的感觉。只觉得这调式分明清越温婉,曲词却好似箭镞一般能洞透胸膛。少年蓦然瑟缩了一下,感到有透骨的寒意迎面逼来。
“不妙!”他在心中暗念。双足却不自主地向前挪动起来,一种难以遏制的好奇与神往迫使他追着琴声而去。
他被歌声牵着向前,只听那女声又起,平平仄仄,抑抑扬扬:
八荒之上,何为吾身?魔归魔,神归神。
阿晞战栗起来,只觉得心口一阵接一阵痉挛。他分明不愿再上前,却又按捺不住心驰神往。那歌声如有魔性,让人明知是钓钩陷阱却心甘情愿地纵身相投。
他残存的意志在脑海中叫嚣起来:“回去!回去!前方是悬崖,是大海!”然而双足却失去控制,他的目光变得涣散,如同酒醉一般,一步步前趋不止。
一步,一步,一步......
终于,嶙峋的石崖上,他看到一个女人怀琴而坐。
无法用言辞形容女人的美艳,一种柔白色的光芒浮跃在女人的周身,无风却飘然不止的素白衣袍,灵动得仿佛雪花舒展开的六翼。她如同用月光裁剪成自己的衣衫,披拂在梦境一般美好的身躯上。有那么一刻,阿晞忘却了心跳和呼吸,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坠落在人间的月亮
女人环抱中的那把琴的形状极为别致,琴身恰似一叶小舟,琴颈向上弯曲,犹如一张引满的猎弓,很像龄国人的凤首箜篌,却又不止箜篌的十三根丝弦。阿晞只在神话中撇见过这种乐器——“单父”——一种传说由乐神尤饮创造,早已在人间失传的乐器。
阿晞恍惚的神智回醒了一下,他隐约感觉到不安。这种不安却如同一缕袅绕的飞烟,在他伸出试探的指尖的同时,破碎了。
阿晞看不到女人的面庞,女人头戴帷帽,帷帽边沿的薄纱如帷幕一般轻轻垂下,仿佛那片隔离了人与神的天幕,为一切善与恶、罪与罚皆披上伪装。女子手臂轻轻一抹,怀抱中的单父琴凭空消失,她轻身跃下石崖,犹如滑行一般向阿晞身旁走来。
阿晞的精神正在濒于溃散,唯有嗅觉还残存,女子靠近他的时候,他隐隐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其美妙,香气没入鼻腔,一直透达灵魂深处,四肢百骸都变得通透,飘飘然不能自已。
“别怕!”白衣女子轻启唇吻,低吟道,“我和你哥哥很熟。”
“哥哥,凌王......”阿晞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淡蓝色的瞳仁在渐渐放大。他还有理智,他的身子僵硬地扭动着,似乎是为了抓住弃自己而去的神智,在做着最无谓的挣扎。他头脑中最后一点点意志,气若游丝地哀求他:离开!离开!离开!然而他的身体拒绝执行。
少年的口唇不自控地翕张起来,问道:“是你在唱歌?”
“是我在唱歌,你可喜欢?”戴帷帽的女子问道,飘渺如梦的声音竟比琴音更为曼妙。
最后一点的意志也在离阿晞而去,少年觉得自己轻飘飘像片随风而逝的鸿毛。他的口唇彻底忘乎所以起来,隽秀的面颊绽放开一个木然的笑容。“喜欢,只是从未听过,不知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想好名字,你若是喜欢,姑且叫它‘星皇叹’吧。”
“为什么叫‘星皇叹’?”
“因为那是你心底的叹息。”
“哦,我的叹息......”
少年还没有说完,白衣女子猝不及防地扬手,一股力道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后颈。阿晞软身向前一扑,昏厥过去。他永远不会说完了,因为片刻之后,世界上将再无乔杉晞......
“随我来吧,像约定好的那样!”女子苍白的指尖掠过明族少年印堂处的裂纹,低声呼唤,“双面人......”
她几欲化风而去,却忽然将面纱转向树丛的阴影,声音中含着深邃的笑意:“偷窥可不是好习惯,不过我可以原谅你,谁让你是命运神的宠儿呢。你很好奇我是谁对吗?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是谁......”最后,她飘渺如风的声音化作谁也听不见的低语,“......你是含莎和尚袤的女儿,对,那个‘亡夫败国’的含莎。”
白衣女人截腰将阿晞抱起,足不蹬地,仅仅纵身一跃,空灵的身形便凌于苍茫夜空。
片刻之后,树影后悄悄探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肩头。歇儿缩着身子藏在灌木的阴影中,目睹着莹白色的身影渐渐消融在迷幻的夜色中,好久好久,也无法将张大的嘴巴合拢上。她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眼前似乎闪现过一个的图案,图案类似于一个十字,快到她无法看清,当然更无从牢记。
歇儿怔怔地抬眼望去,觉得那银亮的白影犹如一颗灼眼的星曜,星曜从地面腾起,在昏黑的夜色中划过一弧诡奇的轨迹,一直逼向九天的中心......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6 20:18:42 +0800 CST  
两世书·戾天卷一·双面人1

怀国肇基 青诏草场
“您说曾见过一位白衣神女?”凌主祭跨坐在马背上,对凌王讲述的事将信将疑。
“不错,是神女救了我!”凌王肯定地说。
“神女?您确定?”
“嗯,确定!”凌王言之凿凿,“因为我知道她会飞,而人类不可能拥有驾驭天空的能力。即使是在风之国白国,那里的君王与主祭也力有未逮。能够凭虚御风的就唯有神明!”
“神明怎么可能莅临人间?许是那日您身负重伤,出现了幻觉?”凌主祭道。
“不,那一日的场景我记得很真切。”凌王回忆道,“那天我的确身受重伤,倒在地上一息奄奄。我以为死亡将至,然而恍惚中看到一片白亮的光芒向我靠近,我觉得那是神光,于是又重燃希望。我挣扎着伸出手臂,之后便觉得一个柔软的怀抱抱住了我。那是很暖的怀抱,我的精神一懈,便失去了知觉。当我再醒来时,发现斑驳的树影在我眼前闪逝,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正在空中,是神女娘娘凌空而起,带着我在树林中飞翔!我并无畏惧,反而感觉很安心很亲切,我想要问问她是谁,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便先安慰我说一切都在计划中,要我放心。我不解其意,只是忽然觉得眼皮似有千钧,我无可避免地又一次陷入昏睡。当我再度醒来,神女娘娘早已经消失不见,而我倒在了阿晞家的院落中。”
“好像一场梦。”凌主祭唏嘘。
“真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恍惚就是一场梦。”凌王道,“也是因为这场梦,我和阿晞一家人相逢。”
“她说的‘一切都在计划中’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难道您被阿晞的父母收养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凌主祭心生疑窦。
“没理由吧。”
“那么您为什么确定她个是女神?为什么不是男子?”
“确定是女神。”凌王道,“虽然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的面庞,但是我闻道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那种香分为很多层次,甘冽之处仿佛月照冰泉,温润之处又好似母亲柔润的体香。那种香气绝不是世间任何香料可以比拟,所以我确信一定是位神女娘娘。”凌王脸上渐渐浮现出梦幻一般的神情。
主祭不觉发笑,嗔道:“白日梦!”
凌王回过神,略有些尴尬,态度却异常执拗,道:“我讲的可都是真的!虽然说起来像梦,但绝对不是梦!”
“好吧,好吧!”凌主祭揶揄,“戏剧中情节终于发生在身世不明、才具平平的凡俗青年余与侬身上了,真不知道该评说瑰奇好还是庸俗好。”
“喂,什么意思嘛?”
凌主祭笑而不语,蓦地勒紧孛马的缰绳,让凌王带马在身后追赶她。
也不知是谁人趁他人酣梦时偷偷翻转了驰州的天幕与地舆,于是绵羊掉到天空变成了流云,云朵跳到地面化成了羔羊。
天光晴好,凌王与凌主祭策一双高健的孛马,一前一后驰骋在紫罗兰盛开的草甸上。这里是肇基以西大天垣山下,圣湖青诏海之泮的青诏牧场。日头渐渐攀上大天垣山的顶峰,碧天下神山的雪顶仿佛流动的熔金,辉映着山势峭拔如戟,似是要把苍天拱破。山下的青诏海便是那面天神梳妆时的镜子,一不小心坠落在了人间。
青诏海是怀国人心中的圣水,相传取湖水烹茶而饮不仅可以弭解身体的病痛还可以荡涤心灵的浊秽。
青诏海冬季时水温最高,水中浮游着周身透明的明骨鱼,阳光的映射下,湖水呈现非同寻常的藕灰色,水中的明骨鱼肝胆可辨,引得觅食的黑羽鹤纷纷而至。
凌王与主祭挢首远眺,正有几只海青在金与蓝的交接处盘旋。俊气横鸷,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翻。
相传十万只神鹰中才会出一只海青,其中又以纯白的“玉爪”最为上乘。它们勇敢、坚韧、正直、强大,其力之大,如千钧击石,其翔之速,如电闪雷鸣。海青被驯化后,常用来帮助猎户捕获猎物,尤其是同为长空之主的天鹅。
凌王曾在琵城的结海楼中听过乐师演奏的琵琶武曲,没有教坊中琵琶金弦的轮缠拼扫、轻拢慢捻,只是四弦一声,便是将鹰击长空之态挥洒地淋漓。海青睥睨的驰州草原上,几声高亢的鹰唳刺穿浮云,飞越过起承转合的草浪,驰骋在抑扬顿挫的丘梁。
怀国的各大城镇皆受到穆国影响,昔日逐水草而居的民风日渐式微,而国都肇基的城畿却一仍旧贯地保存了原始草原的风貌。时近正午,恰有一对新人披着一路风尘而来,跪伏在青诏海泮祭拜。
这是怀国人最原始的“天”、“地”、“山”、“水”、“树”五灵信仰。他们相信新人收集齐大天垣山顶的雪、宝相河底的砂、小天垣山上的石、青诏海中的还有祖先坟前的柏树枝,埋在新居的石基下,便可以得到五灵的庇护,一生安逸幸福。
那些膜拜圣湖的男女皆是褴褛的粗麻长衫,除却女孩子的绣花头帕,被风霜侵染的衣衫早已辨识不出原本的颜色。
凌王注意到他们麻布衫外的皮坎肩皆是毛皮的一面向外,他曾听风缱云讲,怀国人的皮褂,只有雨天时才毛皮翻向外面防雨,这对新人如此穿着,想必是刚从风雨中一路走来。
只见他们跪伏在青诏海前,缓慢地将一只银扁壶盛满,之后再一次用额头亲吻地面。
高原的缘故,驰州的天空看上去如此低垂,仿佛随时要扑打在地面上。从凌主祭的角度望过去,那两个年轻的脊背却是如拱桥般佝偻起,似是他们在用自己的脊背担负起天空倒塌时的重量。
凌主祭不由得心念:宝相河在怀国东北、小天垣山在怀国西南,山至高、河至险,而人生恰是如此短暂,等到两个人将一世的福祉收集完,一生便在憧憬中完满了。
时至今日,乔杉夜觉得终于见识到了翛嫽女祇创造的怀国。
视野中这片苍茫的黛绿色,踩踏在脚下是远行时的征途,支撑在头顶是回家后的毡帐,系在腰间是姑娘们的舞裙歌扇,披在肩上是男儿们的同泽同裳。无论穆国用昔日的蜜汁、今日的血水将其如何洗礼,总有一种根植于血脉中的民族信仰随着一代代先驱的尸骸被深埋于这片故土之下,仿佛冰凌与流水冲击后的籽玉,在山重水复之后绽放出赤金也无可比拟的熠熠光泽。
她终于明白了缘何荃王路鸣淮宁可选择被自己的主祭枭首头颅也不肯俯首穆国,这个民族可能被战胜却不可能被打败。
回身见到凌王也陷入沉思,主祭问道:“陛下,您在想些什么?”她兜紧辔头,让后马得以追逐上来,两匹孛马的络脑碰在一起。
凌王的目光追逐着天涯尽头的流云,像是要将那波谲云诡洞穿,他幽幽说道:“这样低垂的天幕,会让人觉得自己距离神明特别近。我很想问问他们,问问他们我究竟是谁......”
“嗯?”
“你也知道的,我并没有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凌王道,“我的意识从一团浑浑噩噩的黑暗开始,我在迷茫中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昏过去了,于是挣扎着想醒过来。醒来的时候自己正仰面躺在湿软的地上,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乌云一样团团如盖的树冠。这便是我记忆的初始:一片密不透风的杉树林。醒来之后,我在林中挣扎着试图爬起,却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低头一看衣襟上竟然有大片还未干的血迹。”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6 21:31:18 +0800 CST  
双面人2

“血迹?”
“对,潮湿的血迹。我吓坏了,以为是自己心口中了一刀,必死无疑。我紧捂住胸口的伤,想让血流得缓一些,可是真正让我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我的手掌下根本没有鲜血涌出,我拉开衣襟,胸口上的确有一道伤口,但是愈合了......”
凌主祭从未听凌王讲过这段的身世,她不禁瑟缩了一下,一种诡异感正将她攫住。
“有人刺伤了我,还是直取心脏的一刀!金属贯穿胸膛时的冰冷就残留在心口,锐利的痛觉还没有散尽,前襟的血迹也还没有干燥,然而我的伤口却已经愈合。”凌王触了触自己的胸膛,恐慌与惊悚的感觉卷土重来,他觉得那日的刺痛仿佛仍然残存在心口,在近二十年后依旧蓄势待发。
“那时的陛下还没有登基,并没有仙人的灵体,伤口不可能短时间内自行愈合。非渊器类的兵刃刺中仙人伤口会迅速痊愈不假,但是根本不会留下伤痕。看似是一个简单的矛盾,然而细想来......令人不安!”凌主祭觉得脊背发紧,问道,“那道伤疤还在吗?可以看一看吗?”
“可以。”凌王颔首,说着拉开自己的前襟,心口处赫然暴露出一道狰狞的刀疤。是一道上宽下窄的楔形刀口,长不过一寸,却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嚣张地蟠曲在年轻的肌肤上,令人触目惊心。
凌主祭不禁蹙眉,说道:“好像是吴钩或者短刀留下痕迹。”
凌王点点头,整理好散乱的衣衫,说道:“我的记忆就从这道刀伤开始。我游荡在那片杉树林中,拼命地回忆自己姓甚名谁,可是什么什么都回想不起......”言至此,凌王不禁苦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是在最深的梦境中我都不曾捕捉到往事的浮光掠影。之前的全部记忆只剩下一片干涸的空白,像一口没有水的大湖,即使投下石子,也泛不起任何波澜。”
“陛下,你认为缄印宫国‘天命’的人与刺伤你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为何这么想?”
“因为您失去记忆与我的胸口出现‘天命’几乎是同一时刻。当年我的胸前出现宫国八印莲花的‘天命’之后,大宗伯便即刻安排仪式,让我指明君王的方位,可是我却感受不到。这便说明有人先我一步得知您就是宫国的新王,而且即刻封印了您的‘天命’。若此想来,您失去之前的记忆或许与‘天命’被缄印有关。”凌主祭深深吸气,试图压抑住那翻涌在心海的惶恐。
“若是如此,可是又有谁能比一国主祭还早,除非......”
两个人都忽然缄默——“除非是神!”——这句话就在两人唇边,可是任谁也没有勇气讲出来。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17 18:38:30 +0800 CST  

楼主:我儂

字数:619362

发表时间:2016-05-02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8-20 22:0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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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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