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两世书》

烦缘10
次日
洛信孚疾行在燕胥宫的甬道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急忙回头张望,好在身后的一干随从无不谦卑地低垂着头,视线不敢僭越服膺公主腰线以上的地方。
昨天和大司马的燕游让她回味了一整夜。
他们原本商议好要去扶摇海看庄国商船的,但是洛信孚临时起意,想看林选读书的地方。于是他们来到文德坊稷学,洛信孚没有进去,只是绕着长长的围墙一圈又一圈漫步,像是要用自己的脚步围成一个画框,将身边这个人的年少时光都装裱其中。
晚上就在稷学旁边的一家小酒馆中品尝鳆鱼豆腐汤,林选说这家小店很久之前就在,那时候楚珩常带他和洛紫予来安抚馋虫,老板娘叫“阿夏”,手艺特别好。当年那一对筚路蓝缕的小夫妇如今已经是儿孙满堂。
晚上回去后,洛信孚躺在螺钿装饰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回想林选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话虽不多,但是每一句都足以让她用衾被蒙着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乎一夜未眠,勉强爬起来给父王请早安,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就像两扇疏于上油的合叶,想张开很是困难。
可是看到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她却是蓦地睁大双眼。洛信孚一摆手,身后一干随从都像是潮水拍上悬崖那样迅速敛步。
洛信孚上前一步,“沛主祭,你不要总一脸戚容好不好?你像个幽魂一样飘来飘去,看着就晦气!”她拿腔拿调地讥讽着。
洛有齐倦于多言,信口敷衍了她一句,“公主所言极是。”
洛信孚愈加来了气,斥道,“你!你堵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去给父王请安,你让开!”
“本座想询问公主一件事。”洛有齐不退让。
“询问我?”
洛有齐颔首,“据我的探子回报,昨天未时公主燕服出宫,在上医馆等候大司马至申时,之后你们一起前往稷学,在稷学围墙外散步谈心,戌时左右在一家名为‘夏与注’的夫妻店用晚餐,菜品包括鳆鱼豆腐汤、酱石花、海盐饼......”
“你!你!你......”洛信孚气得直跌足,她的困意迅速消退了,倒竖的柳眉几乎要插入云鬓,“你竟敢监视我!”她尖声叫道。那些她和林选之间感动,那些她决定收藏一生的秘密瞬间,竟是被她最厌恶的女子全无保留地窥去了。那种感觉简直就像看见是私藏一生的秘宝被到拿去市场上贱卖,她有一种想扑咬人的冲动。
“你个没娘疼的嘶啦雏儿!”洛信孚破口而骂。
这是一句穆国骂人的俚语,“嘶啦”本名白颈鵩,俗称“嘶啦”,最喜欢在人家的烟囱上筑巢,屡轰不走。小雏饿的时候就“嘶啦、嘶啦”地叫,呼唤母亲来给自己喂食,叫声听上去很像“死啦!死啦!”所以穆国人都很讨厌这种鸟。这句话骂人特别难听,不知道一国公主是和谁人学来的。
“本座的确监视了您,自秋狝后一刻不止。”洛有齐面不改色地说,“所以本座想询问公主,大司马究竟哪一点令您怦然?”
“这不用你过问!”洛信孚竭尽全身气力嘶喊。“滚!滚!”她转身呵斥身后的随从,“你们都滚开!”她最讨厌被人暗下议论,她寝宫中的宫人了解她的脾性,从不敢低语,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流言蜚语藏在每一个人的眼神里,日久天长她变得疑神疑鬼,唯恐自己成为谈资笑柄。
“本座并不想侧足。”洛有齐道,“但请允许本座为您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洛信孚捂住耳朵。
“一个有关大司马的真实的故事。”洛有齐直视着那双被暴怒烧得通红的眼睛,声音平淡而低缓,“我想公主会有兴趣的。”
洛信孚起伏不止的胸脯渐渐平息下来,她的确很想听,尽管她不承认。
洛有齐娓娓道来,“那是沛穆三年(天枢12048年)孟春,当时的穆国崇州侯还名为‘洛紫吾’。潮衔司盐官李茂家中失火,李司盐与府中三十六人——除却探望身体不适的弟弟而外出的李司盐的夫人——全部被难。司盐自古是肥差,却并非显赫勋阶,所以李司盐的溘死并为引起太多关注。然而陛下的一句无心之言却令我感到隐隐不安,陛下说正房距离厨房最远,却为何李司盐的尸体最为焦黑。于是我命仵作暗查了李司盐的尸体,结果令我大惊失色:李司盐的死因是烟尘窒息而并非火焰烧灼。我不解,既然是窒息而亡,为什么还要制造成尸体被烧焦的假象?仵作给了我一个答案,因为他同时在李司盐的尸身上发现大大小小共百余道刀痕。仵作还给了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李司盐是先被烟尘熏死,之后有人在他的尸体上补了百余刀,然后为了掩藏痕迹,这个人又在李司盐的身上点上一把火,将他烧为焦尸。一个人为何要杀另一个人两次?有一个解释最为合理,即:这个凶手恨李司盐入骨,不克亲手杀他,事后便要用尸体来消除盘踞在心头的恨意。而这个人为什么不能亲手杀李司盐?大概是因为李府失火的时候,他的姐姐正应他之请,前来探望他......”洛有齐直视着洛信孚的眼睛,“李司盐的续弦名为林郊,是的,就是现任春官长林郊,至于春官长的弟弟,公主您认识的......”
“不!不!不可能!我不相信!”洛信孚像个拨浪鼓那样摇着头,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听到的从脑海中摇出去。她又一次捂住耳朵,却又忍不住想听洛有齐继续说下去。
“早先我也不敢相信,那时候的林选,是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为人勤勉、谦逊,于上于下总是笑脸相迎,不过两年多时间,便在禁军中平步青云,所有人都以对他另眼相看。而李司盐在同僚之中口碑甚好,其人仗义疏财,对待幼小多有护助,如此之人,我不相信他会刻意伤害自己的妻弟,以至其心怀不满。”沛主祭略作喘息,继而道,“我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会如此狠辣,残害李府上上下下三十六条人命,妇孺老幼,甚至还包括自己的亲侄儿!所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错会林选了,何况一切都只是我无凭无据的猜测。然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让我终于认清了大司马其人。心存对大司马品性的怀疑,难免表露出些许不自然,林选心如明镜,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不友好,处世为人愈加谨小慎微,但是他随后发觉,如此做不过是欲盖弥彰。大司马自知失去了我的认可,也知道如此一来便等同于登攀无门。那时的林选一定很苦恼,但是他的苦恼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同年秋,崇州发生了一件惊天之事。”
“哥哥在崇州篡位了......”洛信孚喃喃低语。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08 21:32:18 +0800 CST  
烦缘11
“左丞相篡位后不久便将矛头直指向潮衔所在的峥州。那时候我和陛下疲于应对崇州的进犯,便忽略了微不足道的林选。但是我错了......”沛主祭叹惋,“崇州侯在若水之泮单骑破万,却是在寒水门外顿足不前。那时的大司马高胜寒,率领六万禁军悍守国都,潮衔牢固得像一只铜箍箍紧的桶。然而高司马却是在一次巡城时忽然呕血不止,失足跌落雉堞,他的尸身被城下的崇州师用长戟挑起,又抛回地面,之后在破城的马蹄下,践踏成泥。是否是林选倒戈,为崇州侯打开了最后一道门,我无法断言,因为我抓不到洛紫予与林选里应外合的证据。我只是知道,高司马曾经视林选如子侄,给予了倍于常人的器重和鼓励。”洛有齐略作停顿,让洛信孚得以接受林选忘恩负义的事实。
“我还知道,林选做事滴水不漏,时至今日,他是唯一能游走于两派之间的人,而且收放自如。”沛主祭又一次叹惋,“是我疏忽,太轻视林选了,是我的优柔寡断让他有机会与左丞相串通一气,便犹如虎归于山。但而今看来,似乎左丞相这一座靠山还不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他又开始找寻另一座。”洛有齐用视线攫住洛信孚的眼睛,不容许洛信孚的目光离开自己双眼,她继而道,“但是信孚,你也看到了,大司马不是那种甘于傍人门户的人,他所做的事,是将昔日的靠山变成通向未来的垫脚石。”
“不可能!洛信孚厉声断喝,“是你刁难他在先,他为了自保才转而投靠哥哥的。你说你说他应和哥哥破城,这一点我可以接受。你说他杀害李司盐,这个纯属诬陷,他根本没有动机!”
“他有!”沛主祭正色,“动机是他的姐姐!”
“春官长?”洛信孚一惊。
“大司马出生于岖州赫滩,穆国最贫瘠的一片土壤。他少失怙恃,只有长姐如母,将他一手带大。那种三餐不继的困苦,是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无从想象的。”洛有齐道。
洛信孚本想说自己的童年也挺困苦的,可是转念一想,至少她衣食无忧,她有父亲,有塾师,有几个照料他们父女的老仆人,还有远在州都的亲眷不时给他们送来些供给。她出身侯门,再落魄也不至沦落街头。“这些阿选从未提及过。”洛信孚喃喃说道。
“对,因为‘若北’两个字是他的心尖上的芒刺。”洛有齐道。
洛信孚心头发颤,蓦然想起在上医馆她提及若北时林选的神情,像是身上被泼了冰水那样难过。
“饥寒交切的童年时代,忍辱含垢的少年时代,还有奔走钻营的青年时代,让他过早看清的人间冷暖。这么些煎熬的岁月,唯一让他有过温存之感的人只有他的姐姐,所以他不能接受任何男人染指他的姐姐,他对于李司盐的恨,是心爱的女子的被抢走时的恨。”洛有齐道,“这就是本座为公主讲这些事的目的,我想让公主看清真实的大司马,还有本座想告诉公主,大司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姐姐,并不是别人什么人。”
“不可能!”洛信孚倍感羞辱,怒不可赦,“你少危言耸听了,春官长是他的亲姐姐,怎么可能!”
洛有齐不回答,反诘,“现在公主可以回答本座的问题了吗?大司马究竟哪一点令公主刮目相看?”
“他,他......”洛信孚期期艾艾许久,终于心一横,“好,即便他不择手段又如何?还不是你们逼迫的?我喜欢男儿有抱负!我喜欢他的骄傲!我喜欢他像骏马一样永远在奔跑!他越是不可一世,我越是喜欢!”
“骄傲?”洛有齐冷笑,“的确,才华、名望、财富,甚至是对男儿不甚重要的容貌,他比你哥哥还有狂妄的资格。可是公主你知道吗?自狂无非是自悲的另一种诠释!您说得不错,林选是骏马,骏马的命运就是永远奔跑,即便他们身心俱疲,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便无可能停下。然而有一些水,却是奋马一生也跨不过去。在他改换门庭的多少年后,他依旧是那个孑然于若水北岸,痴望着大好若南的伶仃少年。林选的心中始终有一眼无底洞,他需要无穷无尽的财与名来填合谿壑,可是他或许不知,儿时的创痛根本无可能弥平。”
“你!”洛信孚瞠目,“你为何这样了解他?”
“我为何了解他?”洛有齐苦笑,“知己知彼,我和你哥哥交手这么多年,我比他更了解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大司马。我还知道林选之所以一往无前,是因为他的视界中始终有一个人。”
“我哥哥?”洛信孚试着猜测。
“确切的说是你哥哥的背影,一个令林选瞠乎其后,却一直渴望超越的人。”洛有齐低声说道,“那么左丞相呢?他远比我精明,我都看清楚的事,他不可能浑然无知,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填补林选的欲壑?是当真有走险棋的魄力,还是他对林选空虚内心的哀矜,又或者他羡慕着林选?猜不透呀,只有他是我看不穿的......”
洛信孚哑然,她一时间接受了太多太多,这些事无不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息维艰。她想要执拗地据不相信,却抗拒不了自己的内心渐渐接受这些难以置信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幡然醒悟,还是该执迷不悟,她已经思考不了太多,脑海中只有林选的影子,在不停地闪现。
“不!我不要听你的!”洛信孚忽然声泪俱下,“他忘恩负义也好,他唯利是图也好,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之前还只是迷恋,就是从此刻起,洛信孚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那个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一个灵魂的最深处,看见那里遍体鳞伤。她觉得可怜,之后可怜变成爱怜,爱怜变成爱,爱变成狂爱,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到她无力回转。
“信孚,大司马是个小人!”洛有齐无奈,不觉抬高了音量。
“那又如何?如果权势能让他快乐,我愿意帮他获得更多的权势。”洛信孚不依不饶,“小人又如何?我哥哥更是小人!同样有无数人爱慕他!”
“信孚?”洛有齐一怔,她原本为洛信孚准备了千万句劝语,可是千言万语都被这一句话击溃了。洛有齐怅然,“为何女人都喜欢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又如何?阿选有今日是被逼出来的!他是迫于无奈的!他想要荣华,这错了吗?难道他就应该安贫于若北,甘心一生碌碌吗?”洛信孚厉声诘问。
“这样的乱世,谁人不是被逼无奈?”洛有齐义正词严,“时运不济是自甘堕落的理由吗?信孚,有所不为!”
“什么‘有所不为’!尤欣捉弄世人的时候怎么不讲有所不为?命运既然将他生在岖州,何必给他才华?既然给他倾世之才,阿选凭什么不能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洛信孚怒指着洛有齐,“你们不理解他,不宽恕他,却还要谴责他,我不允许你们这样!”
“信孚!”
“给我住嘴!”洛信孚勃然,“你这个假仁假义之人,你逼死庆义大人的时候怎么不讲‘有所不为’?洛有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庆大人其实是死在你的‘属镂’之下!”
像是被一计重拳击打在胸口,洛有齐遽然后退一步。
“我猜对了是吗?见不得光的事被曝晒在在光天化日了?你害不害怕被别人知晓,你那神女一般的外表下其实流淌着暗黑色的脓血?”洛信孚口上无德,得逞一般看着洛有齐窘迫的神色。
然而片刻之后,洛有齐终究是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和淡然。“那便不说是与非,只说才与情。”洛有齐婉言,“信孚听我最后一句劝,技不压身,但是才情压身。世间最压身者两样,一是情,二是才,才比情更重,因为情是人与人的交流,才是人与神的对话。你载不动林选的疏狂,如果一味勉强自己,我害怕你会崩溃!”
“我不管!崩溃我也要和他在一起!你给我让开!”洛信孚说着便要将洛有齐推开。
“信孚!”洛有齐的武学岂是洛信孚能比,她借力打力,轻轻一拨反让洛信孚一个踉跄。“既然如此,那么别怨我心狠!”她厉声道,“我会将公主和大司马之间种种全无保留地告知陛下与左丞相,届时何啻陛下,即便是左丞相,也会痛下狠心绝除后患。”
“你敢?”洛信孚横眉立目。林选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对彼此的关系暂时保持缄默。虽然洛信孚不甚了悟个中缘由,但林选笃定的神色让洛信孚坚信,这件事必然与林选的休戚有关。
“我敢!”洛有齐坚定如铁,“有春官长握在陛下与左丞相手中,大司马非但不敢轻举妄动,还必然会为穆国的利益殚谋戮力,这是陛下与左丞相都希望看到的。但是一旦有公主作为筹码,林选便有了反客为主的可能。那时的他,之于陛下和左丞相都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公主大人,为了心念之人的性命,您最好与大司马保持距离。本座有言在先,真有一日阴阳两隔,勿谓言之不预。”
“你要棒打鸳鸯?”洛信孚怒极,反而像只木鸡一样呆板迟滞。
“有多少对生离的鸳鸯呀,您已尽很幸运了,至少你们不用成为敌人......”
“你!”洛信孚的脸色白得骇人,“我终于认清你了!你是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
“狠毒?”洛有齐摇着头苦笑,“我的确狠毒,可是穆国的男人哪一个不狠毒?左丞相不狠毒吗?太师和太傅不狠毒吗?即便是陛下,他的狠毒在暗处,深藏不露。最狠毒的还是无情的命运!我也想像公主一样,被陛下和左丞相同时庇护着,但是我没有那份幸运。在穆国,不制人则制于人!所以我必须学会狠毒,我不狠,就无法在他们之间立足。不亲手杀掉那个优柔、荏弱、妇人之仁的我,就无法保护命运不肯垂怜的人......”洛有齐侧身一旁,藏身进高墙的阴影里,“信孚若是考虑清楚了便去给陛下请安吧,若陛下问你为何晚了,就说主祭缠着您发牢骚,像是个刺刺不休的怨妇。”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09 22:03:57 +0800 CST  
烦缘12
沛穆八年(天枢12053年)潮衔
“报!寒水门失守!崇州师入城!”一个军士全身浴血,按着佩刀疾跑上大殿。长颐殿是不允许持刀入殿的,可是形格势禁,一切繁缛的礼节只能抛诸脑后。
“高胜寒高司马呢?”左丞相庆义急火攻心,他的眼睛中布满血丝,脸色却是蜡白。
“高司马原本在率领将士巡城,可是突然呕血不止,将士们一时间不知所以。崇州师在这个时候放冷箭上来,高司马中箭,跌落女墙。”
“那也不可能!”庆义喑哑的声音像一面破了的锣,“寒水门有双重瓮城,凭险据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攻破!”
“高司马一遇难,禁军内部即刻动乱。林将军说他来安定军心,让末将前来通报高大人的死讯,可是末将刚带马入城,转身再看时,城门和堙门皆已洞开,崇州师正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末将想回转已来不及,幸而末将马快,才有机会抢先崇州师一步赶来。”军士言至此处,悲怆欲绝,“陛下,主祭,左丞相大人,高司马战亡!潮衔城已经失守!崇州侯就要逼入燕胥了!”
庆义托着老迈的腿脚,跌跌撞撞地冲到长颐殿外的雕栏,借着层城山的高度,山下的潮衔城一览无遗。
哪里还是昔日的天都潮衔呀?四方的围城被撕开了东北一角,蜂拥而入的崇州师像饥饿的蚁群,贪婪着啃食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峙州州师覆没于若水泮,嶙州和岐州的勤王之师还在行军路上。其实只要大司马高胜寒再捍守潮衔两日,便能等来岐州靖难。然而戎机如棋局,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何况用兵之法,不恃不攻,而恃有所不可攻。万古王都,沦落到仰仗州侯靖难。沛穆王朝即便此战险胜,也将殆失天祚人望,气数将尽。庆义俯瞰远方翼海,海面上已不见帆影,看来紫陌港已经被封锁了,此刻的潮衔是一座与外界隔绝的死城。
末日前的世界显得格外寂静,层城山下分明就是鼓角争鸣,可是庆义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心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被涤荡的感觉。燕胥是飓风的风眼,是用万古君威累积起来的不世高度,伫立其上,哪怕身边十面埋伏,心中也自有一种底定。
“陛下!”庆义提着官袍下摆走回大殿,跪伏在丹墀下,“燕胥宫内还有数百精兵,老臣护送您与主祭从西北门出城,与岐州师回合!”
“古往今来有临阵退缩的穆国君主吗?”沛王端坐在宝座上,清冷地说道,“庆大人要孤王成为第一人?”
“陛下!”庆义动之以情,“君子能屈能伸,不惊于荣辱。您与主祭暂时规避,日后再谋东山!”
“有齐。”沛王置之不理,只是吩咐伫立身后的主祭,“你下去见见他吧,崇州侯已经到山下了,我听到劝进的欢呼声了。”
“陛下要献降了吗?”洛有齐有气无力地问道。
沛王未作回答,只是缓慢地轻叹,“宣馆一别八年,他终究是回来了......”
身后崇州士兵的欢呼声犹如涨潮时的海水,一浪高出一浪。然而随着队伍最前的人霸道地一扬手,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声又在顷刻间息止了。
洛紫予向着迎面走来的身影附身跪拜,“崇州侯洛紫予请主祭万安。恳求主祭为我向陛下传一句肺腑之言:八年以前,洛紫予想成为他忠贞不二的臣子,陛下不允;八年之后,洛紫予依然故我。在下特别从崇州赶来不为其他,只是想再询问一次,如今的我重新提出这个请求,陛下是否愿意接受?”
他想抬起头看一看那张熟悉的面庞,可是他害怕看见一个顷刻间老去的她。
已经八年了。八年之后,他不再有年少时的青涩,变得城府幽深,阴晴难测,然而时间冲不淡紫色眼睛中的光芒,那种阴郁的、邃密的、清冷的目光,多少之后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真正老去的是洛有齐,八年之中,她听闻崇州政变,目睹峥州失陷。八年的时光并不足以斑白一位豪杰的鬓角、凋零一位美人的朱颜,却是让她的心蓦然间苍老了百年。
“你,不问鼎?”他头顶上的声音问道。
“不问。”
“何必如此?”
“予心所善。”
“予心所善,九死未悔?”那个声音凄然冷笑,听上去那么虚浮无力,“洛紫予,你是九死难赎!”
“那就请您赐我一死吧!”洛紫予不顾一切地说道。
“好!”虚浮的声音错后一步,“你等着!”
洛紫予目送着那个洁白的背影消失在云端,觉得那犹如一朵圣洁的白酥凋落在盛开之前。那种感觉犹如是一只退潮时的鱼,焦渴地躺在沙滩上,无力地看着海水弃自己而去。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敌人了......”阿烈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他不像洛紫予一样穿戴战甲,在一群浴血的将士中白衣胜雪,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洛紫予本以为少年会为他这个一意孤行的决定而动怒,然而阿烈并没有。相反,阿烈平静地看着他,幽邃的紫眼睛像是两眼无底洞。
“我知道。”洛紫予道,“我将刀子从洛紫吾的胸口提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决心与天下为敌。”
“天下皆敌?笑话!”阿烈摇着头嗤笑,“八年前逃出昭狱的那一夜,我便说过想把天下送给你。你之所以拒不问鼎原因有三:与我顽抗;与尤欣顽抗;还有就是......”阿烈并不点破,只是示意洛有齐离开的方向。他随即一声长叹,“霸王于世,最好的手段便是不择手段,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教不会你?”
“闭上嘴!”洛紫予斥道。
“问不问鼎随便你。我还是那句话: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两世书》上的结局,谁也逃不出去......对了,送你个礼物吧,本想你问鼎之后送的,大概没有那一天了。”他从衣襟中摸出一枚系着银色丝绦的佩饰,丢给洛紫予。洛紫予接在手中,竟是一枚古玉玦,玉身上没有任何纹饰,却以其不加修饰而愈显苍然。
“玉珏已无可能,那就干脆和往昔诀别吧。哀莫哀兮生别离,哀莫哀兮曾相惜。”阿烈喟然长叹,“哀莫哀兮洛紫予......”
洛紫予摩挲着玉玦的缺口,“洛罹会同意吗?”他问阿烈。
“我觉得会。”
“嗯?”
“总觉得洛罹要比看上去的凶险。”阿烈道,“我觉得自己能够看穿所有人的眼睛,只有面对洛罹,我力有未逮。”
“庆大人,对不起。”长颐殿内,洛有齐双手横托着佩剑“属镂”,移步左丞相身前。
“主祭,您这是......”属镂绽绽裂出的寒光辉映在庆义的双眼之中,方才的凛然不见了,深邃的惊惧暴露无遗。
“崇州侯不要九旒,他要左丞相之印,所以......”沛主祭怆然说道,“请您就义。”
“陛下!”庆义望向沛王。他是三朝遗老,为了穆国殚精竭力,劳苦功高,却不承望一生奉国,最终却要惨淡收场。他并非畏惧死亡,他只是忌怕一生清廉,却难逃晚节不保的厄运。因为洛紫予为了让自己出仕名正言顺,必然为庆义编派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时何啻庆义本人,他的家人族人也势必被洛紫予一并芟除,斩草除根。
沛王垂下眼睫,对庆义求救的眼神视而不见。
“好,好!国难当前,何以家为?君要臣死,臣谢主隆恩!”老臣提起属镂的剑柄,像是提起了千万穆国百姓对他的殷望。“庆义破家为国,庆氏三百六十四人为国捐躯,我们死而无憾!”老臣仗剑,慨然高喊。银白色的刀影在颈间擦过,像是一只火镰,擦亮了穆国乱离之火的火花。
老臣是挺直了腰杆倒下的,像是一碣历史的记功碑,在敌寇的摧拉下轰然倒地。
血泪滴落,和老臣颈间淌出的血水混在一起。洛有齐蹲在庆义的尸身前,颤抖不已的双手勉强着去解开庆义腰间的左丞相印信。
“枭首吧。”沛王走到洛有齐身边,低声说道。
“我做不到......”洛有齐终于泣不成声,她不敢去看庆义的眼睛,那双无法瞑目的眼睛中有一种凄烈的悲壮,随着黑睛渐于浑浊,却是越来越清晰。
“闭上眼睛。”洛罹道,他探手掰开庆义的五指,拔出属镂的剑柄。
“陛下?”
“闭上眼睛!”洛罹将属镂塞到洛有齐手中,“凡事总要有第一次,你今后要做的,可能要比今日所为残酷百倍千倍。”
洛有齐只好闭上双眼。她熟悉自己的佩剑,然而却还是平生第一次,她听清楚属镂割裂颈骨时所发出的声音。那是很干脆的一声响,像是拨弄算珠的声音,她知道这一刻,她与自己的全部纯真清算......
“把庆大人的头颅拿去给他吧。”她听到她的君王讲,“有齐,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敌人了......”
崇州志《若竹纪年》载:
沛穆三年(天枢12048年)秋,先崇州侯世子洛紫予强忍令原之戚,大义灭亲,同年冬至于牙笏山告天祭祖,乘肩崇州。沛穆八年(天枢12053年),左丞相庆义结党营私,祸乱纲纪。崇侯不忍国鼎蒙垢,率崇州志士仁人清君之侧。然好事多阻,于若水泮遭遇峙州奸邪怙恶不悛,残民以逞。幸崇侯英武无双,单骑突驰如入无人,全歼邪党,为民除患。是日血满若川如红旗报捷,百姓有口皆碑,无不称颂。沛王感念崇侯克己奉公,擢升穆国左丞,崇侯却之不恭,陟仙位,时年二十有八。
沛穆四十年(天枢12085年)潮衔四方馆
凌主祭合上《若竹纪年》。
她本想发笑,可是笑声梗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她只能喟叹崇州史官的一支曲笔,笔尖所指之处,鹿既成马。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0 21:13:51 +0800 CST  
烦缘13
凌主祭将《若竹纪年》插放回岐州州志《似水流觞》旁,对着镜子换好一身便装。暮鼓声正在古城上空回荡,她趁着四下无人之际,翻身跃出四方馆围墙。
扶摇海的水面平滑如丝,已经是暮色四合,却还有一支自白国远道而来的船队忙着卸载最后一批货物。海运是如此繁忙,帆影交错中,没有人会留意一个纤秀的女孩以及一个不过一掌高的小矮人。
壶嘴在这里等候她已经两日了,见到她,泽精摘下黄色的帽子,毕恭毕敬地向她施礼,“壶嘴在这里恭候主祭大人多时了,船队先后往来了五批,先是庄国来的,之后是慧国来的,之后是庄国来的,之后是庄国来的,之后是庄国来的。”泽精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加上这批就是第六批了!这批是白国来的,他们......”
“好啦,好啦,庄和穆的贸易往来真频繁呀!恭喜穆国左丞相,他一统北方的宏愿终于要实现了!”凌主祭信口评述了一句,打断了壶嘴,她问道,“抚国录康那边怎么样了?找到那些人了吗?”
“找到了,有美丽的,有丑陋的,有面无表情的,还有一个人特别奇怪,壶嘴就看不懂了。”
“什么美丽的、丑陋的?快说具体一点!”
“有一个是蓝头发的,她是美丽的那个。”
凌主祭颔首,“我知道,那个是晌姑娘。”
“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他们叫他濂川。”
“面无表情?”凌主祭费解,“什么叫‘面无表情’?”
“大概就你们讲的‘心如死灰’吧?”壶嘴道。
“心如死灰?”
壶嘴摇晃着土豆一样的脑袋,一副昏头转向的样子。
凌主祭恍惚间有一个猜测,壶嘴看不出人类的面容,它只能分辨出人心。“那丑陋的那个呢?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她并不在乎濂川,而是急于确认自己的猜测。
“她不是人,她是一只大乌鸦,背后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箭。”壶嘴道。
果然是招摇!凌主祭顿觉骇然。可是招摇的背后为什么有一支箭?她从未看到过招摇背后有箭,难道那是一支人类的眼睛无法辨识的箭?那么会是传说中天枢帝射她的那一支吗?她心中一时间万念丛生。而这些还并非机要,如果壶嘴看出她面目可憎,那必是招摇魔心不改,她竟日出没于觉苒身边,难保没有歹意。
“那么最后一个人呢?”凌主祭慌忙询问,“他哪里奇怪?”
“他生有两张面孔,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两张面孔呢?所以壶嘴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主祭大人要找寻的人。”
“双面人?”凌主祭惊诧。
“对,双面人。”壶嘴道,“有一副面孔格外美丽,比那个美丽的人还要美;还有一副特别丑!比那只大鸟还要丑!”
“那么有伤疤的是哪一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壶嘴拨浪着圆脑袋,大惑不解的样子,“是美丽的那一副,可是伤疤怎么会是美丽的呢?壶嘴就想不明白了。”
凌主祭身子一颤,不觉退后了半步。她已经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觉苒的人性是分裂的,一半是善,一半是恶,他亦有两副面容,一副是至美,一副是至丑。
“壶嘴,我再求你一件事!”凌主祭蹲下身,鼻尖几乎要触抵壶嘴的鼻尖,“务必回到录康,告诉那个蓝头发‘美丽的人’,让她转告觉苒,就说招摇很危险,就说潭姬劝他离开招摇,你记住了吗?”
“不行呀。”壶嘴摆摆手,“双面的人和丑陋的鸟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他们已经决定来穆国了!壶嘴是等他们离开录康后才来见主祭大人的,壶嘴的车子虽然是世界上最快的,不过他们不迟几日也就到了。”
“什么!他们要来穆国!”凌主祭大惊失色,“壶嘴,你快说,他们都吵了些什么?”
“双面的人埋怨丑陋的鸟欺瞒自己,还有‘封禅’呀,‘龙抟’呀,‘抑扬九段’什么的,对了,还提到了慧国的箕山。壶嘴听不懂那么多,又怕没听懂的和听懂的记混了,就不再多听了。”
“天呀,觉苒究竟想要做什么!”凌主祭不知该作何感想,“觉苒来穆国!封禅?龙抟?抑扬九段......”她唯剩喃喃自语。
“很严重的事要发生了吗?”壶嘴偏着头问。
“不,也许是很可怕的事......”凌主祭失神地低语。
壶嘴已经不能再提供什么了,凌主祭试着将听到的一切理出头绪。壶嘴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水边石矶上,对着水面思量了很久。
水边人面桃的枝丫倒映在扶摇海的水面,摇摇曳曳的影子让她不觉想起了长良姬水泮的乌桕林。
她记得凌王曾经分析过,为何长良人喜欢深秋赏红叶而潮衔人喜爱早春看飞花。
大概傍水而生的民族心绪上终究更为细腻,一叶寂落秋,一颗游子心,自然合成一个大大的“愁”字,只得赏赏红叶,看是谁的酡颜更酣醉些。而人面桃暮春里芳菲已尽,多少闲愁也随着落花一同飘散去,剩下的便是一年的俯仰从容,任你秋去也好,冬来也罢。
北国人并非胸次粗陋,而是当那些高总广庙的红墙灰瓦成为世界中永恒的底色,就如同曾经沧海,人心中多少暗潮汹涌,都最终锚定在翼海的海阔天空里。所以宫国之于穆国或许就像是婉约词之于祭颂文,一个生花在笔尖上,一个力透在纸背后。
凌主祭不觉举目远眺,只觉不管人世多少蓁芜,落晖里的幽天依旧云淡风轻。可是落晖之后呢,有多少暴风雨正潜伏在暝色深处......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0 21:50:39 +0800 CST  
@大圣小爱 2016-08-11 01:02:53
@我儂
深夜关注奥运的同时,大圣过来给朋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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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为中国加油!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1 18:33:33 +0800 CST  
两世书·弥天卷二·抑扬1
序慧七十六年(天枢12085年)若北白囟山
正午的日头高悬,阳光下,雪山绵延起伏的弧度柔和得像是少女的腰线。阳光的质感犹如柔滑的绸缎,松松软软地铺挂下来,为曲线束上一层端庄的金色,于是少女一般的雪山又有了贵妇的雍容。
两个少女站在山顶远眺,远山起伏的旋律好似一曲庄严的圣歌,歌声空远,一直飘向天之尽头,散入云霄深处。
不过从鸟的眼睛俯瞰下去,下面的世界更像是一口白色的大湖,湖面如绉,阳光下的雪影,便湖面上跳动着的星星点点粼光。那只大鸟振动漆黑色的翅膀,定睛谛视,还是从渐欲迷人眼的粼光之中,捕捉到山顶处那两尾迅捷的身影,像是灵动的游鱼,出没在波痕与粼光的缝隙里。
这里是慧国凛州,箕山的余脉“白囟山”,因其山顶覆雪经年不消而被形象地命名为“白囟”。穆国第二大水系——若水——从这里发源,水道蜿蜒向西,由慧国里仁流入穆国赫滩,之后在崇州境内急转南下,于崇州津港注入翼海。白囟山以其位于若水北岸,故而还有一个千万年来与“罗罗”及“美色”等词联系在一起的名字——若北。
雪山上,其中一名少女砉然拔刀。
这种弯刀是若北猎人特有,修长的刀身呈鸦嘴形,用手弹一下刀体,清脆的音响可以持续许久。
“罗罗已经发现咱们了!”少女弯刀指天,阳光在刀尖凝聚成耀目的一点,这摄人心魄的一点,映亮了女孩子双目中的坚毅,也辉映着天空中翼展的巨大阴影,那阴影像是一张劈头撒下的黑色大网,有黑云压城之势。
“它会先俯冲一次。”少女眯起眼睛,强忍着刺目的阳光直视天空,嘱咐身边蓝头发的女孩,“咱们必须在这个时候杀死它,若是不得手,罗罗会冲上天际高声鸣叫,叫声引来众多罗罗,那时候我们就跑不掉了!”少女足蹬过膝的翘头皮靴,着白色羊皮长裙,绣花腰带束紧纤细的腰肢,勾勒出姣好而矫健的曲线。她头戴绣制的圆形帽,仰起头的时候,帽沿的串珠和银链在阳光中闪动,白皙的脸颊上好似浮泛有一层圣洁的流光,使她看上去好像上古时代的女战神,是力量与美丽的化身。
“为什么先俯冲一次?”蓝发女孩发问,她也是同样的装扮,只是身形显得格外清薄单瘦。圆帽的后半部垂下一块羊皮后帘,遮住深蓝的长发,不至在鸟瞰下一目了然。
“先不做解释,它来了!”说话间,白裙少女带刀翻身一滚,罗罗也在这时扑来,箕张的利爪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坚硬的尾羽扫过雪地,似是一柄快剪豁开白练。
罗罗首击失利,振翼再起,就是这短暂的空门,白裙少女腾身而起,不过交睫的瞬息,已如山崖间的羚羊般窜出数丈之远。“晌姐姐,百斩翎!”她轻捷如风的背影急喊。
女孩子的长裙因跑动而飞展开,暴露出衬里明艳的红色,像是雪地中绽放的红景天。罗罗最喜欢这种鲜亮的颜色,两翼雄展,像一矢离弦的箭,直逼向箭靶的红心。
真正离弦的箭在它的身后!
巨弓“百斩翎”骤然现身,被蓝发女孩紧握在手中,上弦,引弓,瞄准,放箭,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箭镞贴着地面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空气被这道轨迹撕裂,发出凄厉如吼的啸鸣音。
轨迹的起点处,放箭的蓝发女孩如雕像般岿然不动,她端弓的手还悬停在半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紧锁在目标。
时间因这种凝视而放缓了,视线凝聚的那一点上,箭镞刺破了坚韧如革的皮肤,之后箭杆、鹤翎、箭栝如凿井一般渐次没入漆黑的鸟羽中。
箭矢上蓄满的力度不因凿筋断骨而有所消减,刺入大鸟脊背的时候,便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罗罗背心处用力推了一把,更助其一臂之力,让它猛扑向白裙少女。
“游艺!”晌惊呼。
大鸟的双翅像一张巨大的罗网,劈头盖脸地向白裙少女铺撒下来。那种感觉像是一桶黑漆在泼向自己,黑如浓漆的羽毛遮蔽了头顶的太阳,只有鸟颈与鸟翼的夹缝处,还裸露出最后一点天光,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天光已然足以游艺力挽狂澜,游艺果断地扬刀上提,銛利的刀尖瞄准在大鸟的胸膛。
砉!
银亮的刀尖跃出罗罗的脊背,好像鲨鱼的背鳍跃出海面。大鸟想厉声哀鸣,眼疾手快的第二刀随即出击,抢在声音挤出喉咙前,斩断了它的喉管。
大鸟还在抽打着翅膀,羽翼上的力度却渐渐松懈了。终于,两扇黑羽像剧终后的幕布,不情愿地落下了。大鸟的身子随即瘫软下去,像是一桶黑漆终于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黑漆下还有渐渐逸散开的深红色,那股温热流经的地方,融化了白色的雪壳。
“游艺!”晌收起百斩翎,疾步跑向罗罗的尸体处,她跪下来拖拽大鸟沉重的黑羽,游艺则刨开浮雪,从大鸟的尸体下钻了出来。
“哎呀,衣服弄脏了。”游艺扯着自己的前襟,那里溅上了罗罗的血液,洁白的羊皮上一滩黏糊糊的殷红。“这下先生又要笑我了。”女孩抱怨起来,用力踢了地上的罗罗一脚,“丑八怪!把我的衣服弄脏了!都怪你!”
“它已经死了,咱们把它装上雪橇,尽快离开吧,免得稍后血腥气逸散开,将罗罗群引来。”晌想起方才罗罗的凶悍,有些后怕。
“罗罗暂时不敢来了!”游艺蹲在罗罗的尸体边,玩弄着它的大爪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罗罗是世上最自私的动物,发现猎物只想自己独享,所以它们会先俯冲一次,试图在同伴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将猎物捕获。只有发觉对手过于强大,自己相形见绌之时,才招呼同伴群起而攻之。而一只罗罗受伤,其他的罗罗闻见同类的血液,便以为此处有强大的对手,唯恐避之不及,不敢再靠近。所以我们很安全,罗罗惧怕我们,都吓得飞走了!”
“那将罗罗的血液收集起来,泼洒在门前,不是可以防御罗罗侵袭吗?”晌看见雪地上深红色的一大滩,觉得浪费了这么多着实可惜。
“不行,不行!”游艺急忙摆手,“罗罗只忌惮新鲜的血液,若是过去几日血液变得腐败,罗罗便会以为下面有腐烂的尸体,反而争相抢食,那时候处境更堪忧!”
“原来罗罗这么难对付!”晌感叹道。
“可不是,若北人民和罗罗对抗了千年万年,还是对它们无可奈何。”游艺在罗罗的羽毛上擦干净弯刀上的血迹,对着太阳欣赏刀脊处优美的弧线,刀柄在女孩手掌中转来转去,一块明亮的光斑在也女孩白暂的脸上一晃一晃。“这么多年了,若北的人民总结出一套猎杀罗罗的经验。一个人身着红色当诱饵,另一个便趁着罗罗追逐之时在背后放箭。两个人一定要配合默契,稍有不慎,诱饵就真的成为饼饵了。”
“那用你自己当诱饵,遇险怎么办?”晌不无后怕。
“姐姐是神子的人,陪神子一起不远万里来看望我们,我怎么能让姐姐涉险。”游艺爽朗地说道。
“我不是神子的人。”晌低声道。
“怎么会?所有明人都认为您是神子的人,先生,澜樱姐,我也这样以为。”
晌垂头不语。
游艺以为晌还在为自己甘当诱饵而心中有愧,急忙安慰道,“其实也不是太危险,我和澜樱姐不配合过多少次,每一次都成功的。别看罗罗凶悍,其实是欺软怕硬的家伙,越是表现出勇敢,罗罗越不敢嚣张。再者即便失手,只要在罗罗群赶来之前逃走便是了,其实罗罗并不多,若北人烟稀荒,养活不了那么多罗罗的。”
“你们猎杀罗罗做什么?”晌问道。
“当然是吃掉它!”游艺快乐地说道,“它的胸脯和翅膀最是味美,比黑羊肉不知鲜嫩多少。若北资源匮乏,黄金又不能拿来填饱饥肠,有了这只罗罗,就可以招待神子和姐姐了。”游艺拍着手,快乐地招呼道,“晌姐姐来帮我吧,我们将它绑在雪橇后面拖回去,晚上就可以吃到了。”
两个人于是用牛筋索套住罗罗的两翼,捆缚在雪橇后面。罗罗的翼展相当于四五个成年人臂展,单是巨大的头颅便已经沉重不堪,待到确认束紧绑牢,两个女孩皆是精疲力竭,于是她们决定休息片刻再出发。
游艺从雪橇上取来羊奶酒,两个人靠着雪橇的外沿,喝酒解渴。
晌道,“若北这么苦,你们还定居这里?酷寒不说,还有罗罗出没。”她试着呷了一点羊皮囊中的烈酒,只觉得像是一块火炭从喉咙滑进胃里,她轻咳了两声,决定知难而退。
“先生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游艺说得理所当然,她玩弄着一根从罗罗身上拔下的黑羽,喝了一大口烈酒,竟如饮水一样平常。
“你们的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呀?初看上去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年轻人,可是在白囟山,明人们无不敬他为‘先生’。”
“对,因为白囟山的三千明人都愿意追随他,无怨无悔。先生带给我们财富,但又不仅仅是财富那样直白,先生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人生的信念,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我们并非不畏艰苦,只是因为有先生在的地方,我们便可以相信人未必能胜天,但至少人不会输给天。原先我也叫他本名的,但是不知不觉便改口了,现在的白囟山,只有一个人还唤他‘殊途’,便是澜樱姐。”游艺讲到此处,有一种恼恼的神色。
“给我讲讲你们先生的故事吧。”晌恳请,“总就得他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藏在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背后。”
“嗯。”游艺颔首,“但是有点长。”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1 20:46:53 +0800 CST  
抑扬2
“没关系。”晌说道,“我会认真听。”
“先生的往事只有我和澜樱姐知道,因为先生从不提及。大概先生希望岁月如流,终有一日能将那些记忆一并带走。可是回忆如同若水中的籽玉,随波百余里,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有朝一日被一个懂得琢玉的人重新拾起,磨净外边的璞,还之以连城之质——嗯,这句话是澜樱说的,不是我。”女孩又饮了一口烈酒,酒性蹿起,那些犹如河底沉沙的往事也一并翻搅起来,游艺缓缓道来,“先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也不知道。记忆的最初便是蜿蜒若水,那时候我以为一条若水就是整个世界,我的世界先是齐胸深,之后是没腰深,待我成身的那一年,水面便只能没过膝盖了。日子就是在河滩的乱石中采集籽玉,分辨不清日、月、年,看到的只是雇主不断更换,他们的区别就是有的抽打我们的时候轻一些,有的更重一些。我便是在那里和先生结识,他是所有明奴中最沉默的一个,总是一个人怔怔地看天上的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屡次被雇主打骂,却依然固我。其他明奴疏远他,视他为异类,但是我喜欢找他说话,因为我喜欢他的眼睛,当时我觉得他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那时候我没有见过其他的什么,以为最美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星星。后来我们渐渐熟识了,结交之后我们便开始谈自己的未来和理想。”
言至此处,游艺一声凄烈的冷笑,“现在想来多可笑呀,在那种只想要抬头骂天的地方,侈谈未来与理想?但是当时的我们真的很兴奋,我说我的理想就是去到若水尽头,去看看那个据说叫做崇州津港的地方。先生说终有一日,他要财倾天下!当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个理想有多么厚重,我单纯地以为‘财倾天下’的意思就是有能力让那些打骂我们的雇主不再恣意施威,我觉得先生简直是痴心妄想,我们身上束缚着沉重得多枷锁,根本不可能去寻找什么‘天下’。于是先生笑我浅薄,他给我讲什么才是真正的籽玉。他说籽玉就是被输往潮衔、海平、伯考等大都城,换成累累青蚨币,然后青蚨币被扔上高空,它旋转着落下来的时候,正面是一场战争的胜负,反面是一个王朝的荣辱。他说那便是财富,他说如果我有机会翻一翻史书,会明白‘政’是明晰的白纸黑字,‘财’是那隐晦的字里行间。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手指间的熟视无睹便是财富。可是我依旧对财富没有什么概念,以为财富就是不再挨饿,不受打骂。他又笑我浅薄,他说财富是如果有朝一日明人想发动一场翻天覆地的战争,他便用黄金锻造明人的后盾。于是恍惚之中我明白了,财富就是终有一天我们被称为‘明人’,而非‘明夷’。我愈加以为先生痴心妄想了,我们一无所有,即便侥幸逃出雪山,也是身无长物。”
“可是你们先生做到了,今昔相比,恍如隔世。”晌想起自己和觉苒第一次见到殊途的情景,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带神子参观他的书房,半圆桌的上方悬挂有一把正合式七弦琴,金徽玉足,晌最初以为灿灿的琴穗是用金色的细线编结而成,走近一看方知,每一道流苏都是抽成细丝又扭结在一起的足赤的僻寒金。薄物如此,更修论挂屏、印盒、暖砚......那些在煜州舍式的府邸中尚且不可能实现的,却是在殊途的书房中凿凿有据。
见自己望着琴穗出了神,殊途朗声而笑,“在下从不忌讳别人笑我唐突清雅,玉粉能用来打磨琴弦,黄金便能用来点缀琴轸。”那时殊途这样说道。或许在殊途的心目中,金是粗豪的真性情,玉是温润的伪君子。
他毫无避讳地直言自己只热爱一种东西——黄金。殊途这样讲,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男子的腰带和弯刀,女子的发饰和手钏,仿佛太阳的碎片坠落人间,金色在这片洁白色的雪域上无处不在。自视甚高的穆国人和慧国人定然意想不到,在若北这片他们嗤之以鼻的化外之地,竟然深藏着一个用黄金铺就的世外之城,其丰足,其殷富,足以让一个州郡的府库相形见绌。
“是的,先生真的做到了!”游艺讲道,“先生说他痴心不假,但是他从不妄想。先生还说‘行必果’是天意,‘言必行’是人为,如果天对人太狠,人便对自己更狠,心之所念就一定要一往无前,在成功之前,他不打算考虑失败!”
晌不觉发出惊叹。她掂量着手中的酒囊,忽然有种想将烈酒一饮而尽的冲动,然而辛辣的味道还残存在唇齿间,烧灼一般,她于是又一次作罢了。
“这些话当时的我听不懂,我只是能看见先生从此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望天了,他开始表现得克制、谦卑。先生很聪明,他是个天生的商人,知道如何用自己的笑面赚来别人对他的信任,于是不久之后,我的得到了随船的机会。”
“随船?”晌不解。
“嗯,若水上游有一种桦树皮制成的船。”游艺比划了一个枣核形,“狭而长,用松木削成钉加固船身,船两端还有松木制成的翘起的骨架,是用来运送籽玉的。桦树船没有桨,随波逐流百余里后在穆国境内换大船,之后籽玉在若水沿岸的某个港口登岸,送往玉作,打磨成玉器。玉商多疑,不信任他人经手,所以都是让手下最信任的明奴都是随着船一路押送,这个就叫做‘随船’。”
“玉商对你们看管很严苛吧?”晌问道。
“是呀,被选中随船前会先让我们精赤,检查我们有没有在身上藏玉。因为之前就有过,在自己的肚腹上割开一个小口,将籽玉藏在里面。结果玉商发现后生了气,豁开那人肚腹上的伤口,内脏流出来,淌了一地。”
游艺用余光看见身边的晌登时一个寒战,却未作任何安慰。她依旧记得刀从那个人的身体中拔出来的时候,她吓得哭了。然而那个明人并没有哀叫,他只是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掉落的肝脏,狠狠地抛向那个玉商的脸上。然后那个明人死去了,同每一个明人一样死在火焰里,她有时会在噩梦里回忆起那一日冲天的火光,火光烧亮的地方,再酷寒的积雪都融化了......
游艺没有让蚀骨的悲伤继续流淌,她豪饮了一大口羊奶酒,继续讲来,“那次我和先生在一条船上,他很难受的样子,我问他哪里不好,他不告诉我,我想靠他近一些,可是他躲开我。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我好想问问他究竟怎么了,我想如果我可以为他分担一些......但是我没有机会了!我始终记得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的眼睛中闪着灼灼的光,他说,‘很疼,但是很快乐,就像脱胎换骨的感觉’!”游艺掩面,她克制着肩膀的抽搦,却压制不住言语中的哭腔,我们没有机会问了,他不辞而别,在一个结着雾气的清晨,他从我身边消失了......”
“殊途先生趁着夜色跳江了?”
“嗯。”游艺垂泪颔首,“他跳江后发生的一切,我是十年之后才渐渐知晓的,也明白了他当时那句话的含义——他吞了玉!”游艺终于泣不成声,“那么多冰冷的石头,一颗一颗吞下去!他独自忍受了四五天,一直等到我们驶出若北,之后他趁夜跳下船,横渡若水,在峙州一个陌生的地方登岸,生死只在一线!那么多石头,登岸后取不出来怎么办?划伤肠胃怎么办?先生怎么能对自己这么心狠!”
“欺瞒过玉商的眼睛,私藏起那些籽玉,至少也需要几年的时间。你们先生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他知道其中的痛苦和危险,却不惜铤而走险!”晌不觉也痛饮了一口羊皮囊中的烈酒,她感觉不出辛辣了,只觉得有一种辛烈之气在心口间回荡,晌喟叹,“可敬!可叹!但是可怕......”
“不,不,我心酸的不止这些!他吞下去的都是璞玉,如果切开后里面没有玉怎么办?如果他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只是一些烂石头,那时他该怎么办?”游艺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你们的先生是要赌一次,与苍天博弈......”
“是的,博弈!他赌赢了,赢得遍体鳞伤。等到逃过追捕,等到斩断身上的镣铐,等到将那些玉取出来,先生大概是仅以身免。但他不必白手起家,他的征途漫漫而修远,至少他已经拥有了一匹驽马,他可以骑马找马了。先生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澜樱姐,澜樱姐是富庶人家的......”
“哦,我明白的。”晌低声道。“姘妇”这个词太过刺耳,晌和游艺都不愿意宣之于口。
“男方不是明人,所以很快终老了。那个人死后,澜樱姐离开了原来的城镇,卖掉了男人送给她的全部华服首饰,漫无目的地游荡,然后在一家明人开的铁匠铺里,遇见了要斩断脚镣的先生。”游艺低声叹惋,“至于澜樱有没有爱过之前那个男人......我们是明人,为了活下去,顾不得那些非议与流言。我知道的只是自那以后,澜樱姐照顾九死一生的先生,将自己的钱全部交给他,陪伴他披荆斩棘。澜樱姐还教先生读书,还有那些分明是装模作样却能使人左右逢源的虚礼。其实先生之前读过的书并不多,可是他有一种禀赋,他永远能闻见财富的味道。十年之后,他有能力辗转从玉商手中赎出我,十年后再见,我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天神。”游艺苦笑起来,“那一日他装着吉光羽织锦的大氅,宽带高冠,就连那些势利的玉商都对他胁肩谄笑。”
“你们先生很重情谊呀!”晌道,“苟富贵勿相忘。”
“他赎我,大概是为了和澜樱姐置气吧。”游艺的苦笑愈显惨淡。
“置气?”
“澜樱姐对先生越来越冷淡了,大概先生有些行为让她无法接受吧。”游艺摇着头叹息,“先生的确赚取过不义之财,也的确有不择手段的时候。可是澜樱姐之前的那个人也是商人,澜樱姐可以接受那个人为富不仁,却不能接受先生见利忘义,何况先生根本没有忘义,他只是对那些人不仁,对明人最是重义气的。”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2 21:43:16 +0800 CST  
“澜樱怕是爱他太深。”
“才没有!”游艺嘟嘟喃喃地说,“澜樱姐鄙弃先生的行为,其实先生有些行为的确令人不好接受,那十年中的事我不克目睹,先生不愿意讲,我也无从得知,但是来到白囟山之后的种种我却是目见耳闻。比如每一次出外海前都要‘活祭’,那些祭品是从岖州郊野抓来的蚁民,投到海中献给水莽,水莽啖足饭饱,才能为我们让出一道海路,不然人类是耐受不住水莽的歌声的。我曾经听到过一次,他们的歌声前端带刺,仿佛能钻入人的脑子。之后脑海中会浮现出很多奇怪的画面,那些画面是心中最渴望的,它们出现的时候,理智就不再属于自己了......”游艺讲着,眼神变得松散而迷幻,“我记得那一天,后来身边多了很多落水的声音,那些人被水莽拖入深海,不得超生......人呀,有的时候为了渴慕之物,连灵魂都甘愿抛弃。那一次好在有一个老水手,在我翻下甲板之前将我及时拖走了,但他救不了所有人,待我终于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告诉我有一个父亲为了去拉自己的女儿,和女孩一并跌入大海,那位母亲当时不在甲板上,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哭不闹,但是趁他人不备的深夜,她松开及踝的长发,纵身蹈海......此后每次出海,就选一些浑浑噩噩之人,没有执着,也就不容易迷失。但是外海依旧凶险,即便是活祭,每一次还是会牺牲很多人。这一切先生不敢让澜樱姐知道,但澜樱姐还是发觉了,她鄙弃先生惟利是逐的行为,不知争吵过多少次之后,便对先生置之不理了。先生很苦恼,他爱澜樱姐,但他也爱黄金,没有澜樱他会很失落,但是没有黄金他大概会沦丧。”
“那不是鄙弃。”晌道,“澜樱夫人对你们先生不是鄙弃。”
“不是?”
“我也说不好具体是什么”晌略作思虑,“就是有些事换了别人去做会觉得真无耻、真卑鄙,但是换了这个人来做,会觉得真心酸、真可怜。每个人心中都有阴暗的一面,那些人心中的晦暗就好比毒疮,长在别人身上觉得恶心,长在这个人身上不但不厌弃,反而痛如切肤。澜樱夫人看懂了殊途先生的阴私,为之痛心。其实如果澜樱夫人当真无法接受殊途先生,她满可以一走了之的,之所以没有,便是她宁愿自己的内心受折磨,也放不下他。”
“才不是!”游艺有隐约的不悦,“澜樱姐说先生是个贪婪的人。”
“贪婪源于恐惧。”晌低声道,“每一个贪婪的人心中都有一道深壑,里面是喷薄欲出的恐惧,所以欲壑难填,因为一旦疏于去填土,恐惧便要挣扎着爬出来。这样的人错了吗?是谁人割开了他们心中的深壑?又该怨恨谁人呢?冤无头,债无主......”
“你就见过先生一次,话都不曾说过,为什么这样了解他?”
“因为......因为我认识一个人,和你们的先生很像。”晌不愿多言,蓦地起身,又检查一遍束在罗罗身上的牛筋索,“我们下山吧,回去烹好罗罗,等那些不可能停歇的人暂时停下来。”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2 21:43:37 +0800 CST  
抑扬3
“先生是如何知道白囟山有煤苗的?”觉苒和殊途穿行在位于白囟山山麓的煤场,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粒煤渣,放在手中把玩。煤渣染黑了莹白如雪的指尖,觉苒却只是付之一笑,毫不介意。
在他们身边,正有四五明人合力抱起一根合围足有二尺粗的巨型竹筒,缓缓送入一眼五丈余深的煤坑的底端。另外还有三五明人围聚在煤坑边沿,在坑口搭建起重用的“辘轳法”。“辘轳法”的原理类似于南方汲水灌田用的“戽斗”。将一个形似梯子的木架从深坑边沿通向坑底,木架的头尾两端各设置两个竖起的立柱,立柱中间安装辘轳,用绞索将两端的辘轳相衔,绞索上悬垂十几只戽斗。使用时摇动辘轳的手柄,戽斗中的重物便可以像流水一样从坑底抬升上去。
“玉中的沁。”殊途解释道,“煤炭让玉石染上特别的沁色,所以还在若水边采玉的时候我已经猜到,若水的源头处,定然藏着比宝玉还巨大的财富!那时的我便痛下决心,终有一日要将这种财富归为己有。我用十几年积累的财富组织起这帮愿意追随我的兄弟姐妹,在这片人迹罕至的雪域荒山中打造明人的黄金梦!若北是化外之地,穆国人和慧国人都不屑一顾,但是他们不敢来的地方我们明人敢来,他们视若无睹的财富我们明人拾起来,明人不求笑得最好,但求笑到最后。”
就在殊途说话的当口,一个下竹筒的明人忽然手中一滑,硕大的竹筒登时失去平衡。殊途眼疾,箭步冲上前去,在竹筒砸伤人以前,奋力用双手擎起。危险被顺利化解,得救明人未作何感激的表示,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殊途手中接过竹筒,又继续投入劳作。
这些人全部敬称殊途为“先生”,恭敬得从不直呼他的本名。但是看到殊途加入劳作又显得不以为奇,接受殊途的帮助时也是心安理得。就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浑然整体,只不过殊途是运筹的头颅,而他们亦是某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器官。他们对殊途的是真正的敬意和仰慕,绝非迫于淫威。
觉苒忽生片想,可惜殊途的天赋只在于经商,他若是个大将军,大概会无往不胜,因为殊途有一种力量,只要是他指点的地方,就有人愿意追随着冲上去,生,无悔,死,无憾。
觉苒起了兴致,偏着头仔细观察殊途。这个被白囟山男女老幼都敬为‘先生’的人,其实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人,有着深邃的眼窝和略显高耸的颧骨,脸色是异于寻常人的苍白。殊途和自己一样,也曾经是最为下贱的明奴,在鄙夷的眼神和尖刻的斥骂中成长,于是渐渐学会了用阴鸷的眼神和刻薄的言语回击每一个可能伤害自己的人。渴望被保护,更渴望能找到一个人,值得自己一生守护。
觉苒这样想着,不觉燃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怀。
“下竹筒做什么?”觉苒指着大竹筒问道。
“这是一眼新挖掘出的煤井,煤层刚被掘开的时候,冒出的毒气有可能伤人,所以将竹筒削尖末端插入煤层,待毒气从竹筒排净,才可以下去横打巷道,巷道用木板支护后,便可以下井采煤了。”殊途解释道。
觉苒问道,“这些是龄国的桂竹吧?只在书籍上见过,不想真的有二尺来粗!”
“对,竹子以宫国盛产,但是如此粗大的竹筒,还是要龄国的桂竹。我们将煤炭运抵龄国柝州的无印港,再从那里购回食物、毛皮、药材等等,当然还有桂竹一类必需品。”
“先生和龄国暗下交易,慧国人发现倒是无碍,被穆国人发觉如何是好?”
“我们自然有障眼。”殊途自信地微笑,“煤炭外有一种矿石,俗称‘铜炭’的,可以用来制矾。外海海路自然是我们最重要的财路,但除此之外,我们还将烧制的矾经由若水航道输往穆国境内。我家的矾品质好价格却贱,引来染坊和药商争相购买,如此正遂我意,不求盈利,但求一个声名在外。这就叫赔本赚吆喝,损失的不过是账簿上微不足道的零头,却可以让外人误以为我殊途就是个卖矾的。”
“哈哈,你是个奸商!”觉苒钦佩地拊掌,朗声笑道。
殊途笑而不语。
“想来还真是有趣,都说煤炭是树木的灵魂所化。龄国那片几乎被森林覆盖满的土地下却没有煤炭,反是箕山这种荒凉的雪域中富藏煤矿。大概慧国在上古的时候是片大森林吧,细想真有种沧海桑田的味道!“觉苒自言自语,“不过殊途先生有没有想过,龄国要这么多煤炭做什么?”
“这种问题无从回答。”殊途道,“在下只是个商人,打探军国要事,对于商人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军国大事中往往藏着商机。”
“哦?”殊途眼睛一亮,“神子这是何意?”
“承王育泊岩有意和洛紫予一较高下,龄、穆两国的边境上多有冲突。龄国在此时不惜重金购入煤炭,自然不是为了烧火做饭。所以我大胆猜测,这些煤炭或许和龄国‘木灵’有关。”觉苒分析道。
“提及‘木灵’。”殊途问道,“我们这种闭塞的地方都有耳闻,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甚了解,只是听说前不久怀国骀州的几个边城重镇接连遭遇龄国势力围攻,围城之人不带粮草,却能日夜不停地连战,一直逼到骀州州都仰厝才打道回府。”觉苒道,“听怀国来录康的商人描述,据说那是一种可以以假乱真的木头人,不是真人却有真人的行动力。”
“龄国人究竟怎么做到的?”殊途不解地问。
觉苒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所以。
“不过提起假人,我觉得自己是有见过的。其实每次在无印港,和我们接货的那个人就不像是真人。”殊途喟叹道,“那个就是所谓的‘木灵’吗?好精美,真的是以假乱真呀!不,比真人还要美妙!”
“哦?”觉苒眉峰一挑,急忙问道,“先生见过?那个人什么样子?”
“我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那种美貌不是语言可以承担的。只能说他很美,是一种极致之美,如果神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人,那么那个人应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可是神子是半神,而那个人不是神,却拥有堪比神明的美貌。”
“他叫什么?”觉苒迫不及待地追问。
“自称姓‘栎’,手下叫他栎先生,但感觉不是真名。”
“的确可疑。龄国暗怀鬼胎,洛紫予有所察觉,所以严控翼海海运,为的是防止龄国军械交易,会是这样吗?”觉苒眯起冷金色的双眼,他在思量时惯于如此,然后考虑出的诡计往往多于阳谋。
殊途趁机说道,“不瞒神子,其实殊途最愁的一点便是翼海对明人的海禁。因为海禁,我们迫不得已只能挺险外海,可是外海水莽何其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句话怎么说的:人为财,但不想死!”
“想要解除翼海海禁,只能直面洛紫予,而一旦同洛紫予接触,就再也避不开军国大事。”觉苒斜着眼睛睇睨殊途,却是欣慰之意,他戏谑道,“先生刚才还说商人都喜欢明哲保身,最忌讳过问军政呢。”
“没有信仰之前,人都是胆怯的,商人也概莫能外。”殊途笑笑,说道,“可是神子用智勇挑起抚与宫的战争,明族不折兵卒而坐享渔利,明人上下无不歆羡,殊途更是五体投地。殊途钦慕的不仅是神子的计略,殊途更仰慕神子剑走偏锋的勇气和魄力,所以殊途想唯神子马首是瞻。无论是曾经的抚与宫,还是如今的龄与穆,殊途知道神子喜欢看别人家的烽火,那么殊途便追随在神子身后,数灰烬里的金砾!”
“好一张刻薄的嘴。”觉苒不恼,反是朗声而笑,“这肯定不是澜樱教你的,你是自学成才!”觉苒友善地拍了拍殊途那并不宽阔的肩膀,快意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个奸商!好,海禁之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北方这一趟真不白来,除了去穆国搅乱凌王封禅,现在看来,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说道凌王封禅,神子只身涉险,真的连晌姑娘也不要随行吗?所有人都会为您和招摇担心的!”殊途方才还意气风发,此时忽然面露忧色。
“虽然我很想大张旗鼓,不过毕竟是去搅乱人家的好事。所以还是轻车简从吧,这样逃跑起来也方便些。”觉苒调侃着,神色却已然果敢而凛然,“先生不必担心,就为我祈祷吧,愿我回来的时候,能带回好消息。”
殊途不再多言,只是双膝一松,跪在神子身前。他顶礼而拜,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神色,只依稀有一种坚韧的力度凝聚在他弓起的背脊,像一弧引满的弓片。见到殊途这一举动,在场所有明人无不双膝着地,一齐向他们的神子施礼。
“认识先生真高兴,真的!”觉苒搀扶起殊途,露出由衷的笑容,“为了让全世界都记住您,我都想发动一场战争了,那时候我一定要高举着黄金打造的盾牌,宣明全天下:你们看到了吗?打造它们的人名叫‘殊途’,他是个明人!”
据说没有根基的人,不在乎颠沛流离。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北上南下,东奔西走。他们没有故土,没有祖荫,没有地位,除却头脑和肝胆,他们一无所有。
但是就是这群一无所有的人,凭借着聪明才智与锲而不舍,在乱世之中谱写了一曲有血有泪的发迹史。他们之中有取之有道者,自然也不乏投机倒把者。这一群人不限于抚国的舍式与慧国的殊途,却又以“南舍式,北殊途”而著称于世。
这样一群人,在神子归天前被蔑称为“明贩子”,在神子归天之后,被后世敬称为“易商”......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8-13 21:38:05 +0800 CST  

楼主:我儂

字数:619362

发表时间:2016-05-02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8-20 22:0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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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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