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两世书》

【题外话·写在前面】:

创作《两世书》的初衷来自于一个长久的困惑。在我之前读过的很多故事中,常常可以看到作者对于对于命运的控诉,似乎每一个悲哀的故事到最后都可以归咎为命运的无情。而一旦上升到“命运”二字,几乎就完成了最高一层的升华。
对此我想,这样真的正确吗?如果命运有知,我们对于命运是否太过严苛?命运当真无情吗?如果命运无情,又为何果报不爽、回轮有常?命运当真的是不可逾越的高度吗?既然道外尚且有道,那么命运之外又有什么?于是我不禁设想,如果命运可以被拟人化,那么命运之神是否也有着自己的宿命与自己的无耐?命运神虽然设计着世间苍生,然而比命运更大的运数里,命运神在最终是否也有自己逃不出的局?
这部小说便是基于对于以上问题的思考,在小说中的异世天地间,《两世书》是命运神手中的一本书,命运神在这本书上书写众生的休咎祸福,被写入书中的内容必然实现且不可抗拒,也是通过《两世书》,命运神得以以神的身份、人的情怀介入世间诸事。小说以《两世书》作为题目,以命运作为主题,书写的内容却是讲不完的人间事与诉不尽的人世间。希望在这部小说之中,命运终于不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幕后黑手。希望终于有一次,最无常的命运也变得善解人意。
小说创作历时数年,作为一部古风风格小说,其中涉及的中国古代文化涵盖哲学、军事、民俗、科技、医药、艺术、诗词等等方面。即便不作为一本小说,也可以作为涉猎传统文化的读本。

《两世书》系列内容即将改编VR动画,邀您见证。

另外, 感谢《课外阅读》杂志的专访: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3:13:00 +0800 CST  
两世书·戾天卷一·楔子

天垣某年某月某日 海神墟
起风了,风从海的那一方吹来,又向着海的另一端吹去。流淌过天地的风也灌入岛上的山洞中,恣意地打了几个旋子,裹挟起地上积淀了千年万年的尘泥,冲击在泛着青苔石壁上,碰撞出洞箫般呜呜咽咽的声音。
风就是这样拥有了抑扬的旋律。
山洞中,老人扶着湿滑的岩壁缓缓坐下。他颀瘦的身躯因为衰老地佝偻着,月白色破旧的衣襟贴服在单瘦的胸膛,隐隐看得出肋骨突兀而纤长的纹理。只有腋下那只看似沉重的包袱,覆裹着华美的金色锦缎,与他破败的衣衫如别云泥。
他真的太累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坐下,他知道之后自己再不会拥有力量站起。
老人将身子缓缓后仰,疲倦的头颅枕在布满青苔的石壁上,苍白色的长发沾带着翠藓,在风中缕缕拂动,好像一条翻涌着波涛大河,带着被雨脚打皱的萍藻,沿着不可变更的轨迹蜿蜒而去。他宽大的白色衣袖同样被山洞中的风吹起,渐渐的,拂动的衣袂仿佛和流风融为一体,又仿佛这风就是为他而起,唱着古奥的歌谣,等待着将他的灵魂送回遥远的故里。
老人依稀听懂了风中殷切的呼唤,他已经没有力气展颜而笑,然而淡茶色的眼眸中忽而有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真的太苍老了,额前盘踞的沟壑仿佛枯水后的道道涸辙,被岁月风干了一切昔日生机。唯这一双明澈的眼眸从不曾老去,仰望夜幕时,依旧可以斗转星移尽收眼底,俯瞰山河时,仍然可以云涌风起一览无余。
老人的眼睛笑起来,和着风中的节奏,他翕张着干裂的唇吻轻轻吟唱。那是气若游丝的声音,残断的吐纳中全然听不出他吟哦的旋律,枯白的嘴唇嚅嗫了许久许久,只有一句依稀可辨的歌词被风儿带走。那歌声飘过丘陵与山脊,越过草原与沙碛,藏匿在干涸的海床之中,也许在沧海桑田之后,会被牧童的笛声重新拾起——“追安的风儿飘散,就重新谱写下一支曲调......”
瘦弱的手臂也松弛了,腋下的包裹于是滚落下来,凤凰提花的金色织锦因此掀起了一角。老人颤抖着探出枯瘦的手臂,似乎是有意将包裹重新掩好。随着这个动作,手腕上那支乌金锻铸的手环旋动起来,那是一只喙尾相衔的凤凰,环绕在老人焦枯苍白的手臂上,毕肖的形神,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驾着吉风庆云翙翙其羽。
风又吹开了锦绸包袱的其他巾角,于是体力衰微的老人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佩戴着凤凰手环的手臂贴着岩壁缓缓地垂下,五指渐渐松开的时候,他的眼眸中还是那两汪清浅的笑意......
金色织锦贴着书面款款滑落,八脊摞叠在一起的书卷渐次暴露在吹过天地的风中。书面上没有题名,书脊处也没有,唯有石青色封面的被风褰起的时候,才终于得以看到老人题写在扉页的遒劲笔体。勾连的笔触中仿佛带有某种晦涩的隐喻,蛊惑着途径于此的失心之人,在多少年后再次开启这些斑驳古旧的书页,章章节节地阅读下去——“仰望天空,我想对视诸神的眼睛。”
在这行字迹旁,是一方朱红色印迹,印文依稀可辨是“祓安”二字。
除却这些,便是三个鸟迹文书就的苍劲字体——《两世书》。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3:15:10 +0800 CST  
两世书·戾天卷一·楔子

天垣某年某月某日 海神墟
起风了,风从海的那一方吹来,又向着海的另一端吹去。流淌过天地的风也灌入岛上的山洞中,恣意地打了几个旋子,裹挟起地上积淀了千年万年的尘泥,冲击在泛着青苔石壁上,碰撞出洞箫般呜呜咽咽的声音。
风就是这样拥有了抑扬的旋律。
山洞中,老人扶着湿滑的岩壁缓缓坐下。他颀瘦的身躯因为衰老地佝偻着,月白色破旧的衣襟贴服在单瘦的胸膛,隐隐看得出肋骨突兀而纤长的纹理。只有腋下那只看似沉重的包袱,覆裹着华美的金色锦缎,与他破败的衣衫如别云泥。
他真的太累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坐下,他知道之后自己再不会拥有力量站起。
老人将身子缓缓后仰,疲倦的头颅枕在布满青苔的石壁上,苍白色的长发沾带着翠藓,在风中缕缕拂动,好像一条翻涌着波涛大河,带着被雨脚打皱的萍藻,沿着不可变更的轨迹蜿蜒而去。他宽大的白色衣袖同样被山洞中的风吹起,渐渐的,拂动的衣袂仿佛和流风融为一体,又仿佛这风就是为他而起,唱着古奥的歌谣,等待着将他的灵魂送回遥远的故里。
老人依稀听懂了风中殷切的呼唤,他已经没有力气展颜而笑,然而淡茶色的眼眸中忽而有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真的太苍老了,额前盘踞的沟壑仿佛枯水后的道道涸辙,被岁月风干了一切昔日生机。唯这一双明澈的眼眸从不曾老去,仰望夜幕时,依旧可以斗转星移尽收眼底,俯瞰山河时,仍然可以云涌风起一览无余。
老人的眼睛笑起来,和着风中的节奏,他翕张着干裂的唇吻轻轻吟唱。那是气若游丝的声音,残断的吐纳中全然听不出他吟哦的旋律,枯白的嘴唇嚅嗫了许久许久,只有一句依稀可辨的歌词被风儿带走。那歌声飘过丘陵与山脊,越过草原与沙碛,藏匿在干涸的海床之中,也许在沧海桑田之后,会被牧童的笛声重新拾起——“追安的风儿飘散,就重新谱写下一支曲调......”
瘦弱的手臂也松弛了,腋下的包裹于是滚落下来,凤凰提花的金色织锦因此掀起了一角。老人颤抖着探出枯瘦的手臂,似乎是有意将包裹重新掩好。随着这个动作,手腕上那支乌金锻铸的手环旋动起来,那是一只喙尾相衔的凤凰,环绕在老人焦枯苍白的手臂上,毕肖的形神,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驾着吉风庆云翙翙其羽。
风又吹开了锦绸包袱的其他巾角,于是体力衰微的老人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佩戴着凤凰手环的手臂贴着岩壁缓缓地垂下,五指渐渐松开的时候,他的眼眸中还是那两汪清浅的笑意......
金色织锦贴着书面款款滑落,八脊摞叠在一起的书卷渐次暴露在吹过天地的风中。书面上没有题名,书脊处也没有,唯有石青色封面的被风褰起的时候,才终于得以看到老人题写在扉页的遒劲笔体。勾连的笔触中仿佛带有某种晦涩的隐喻,蛊惑着途径于此的失心之人,在多少年后再次开启这些斑驳古旧的书页,章章节节地阅读下去——“仰望天空,我想对视诸神的眼睛。”
在这行字迹旁,是一方朱红色印迹,印文依稀可辨是“祓安”二字。
除却这些,便是三个鸟迹文书就的苍劲字体——《两世书》。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3:20:08 +0800 CST  
两世书·戾天卷一·离人泪1

天分九野,南为“炎天”。炎天神秘而廓落的天幕之下,海神摩珂第三女——火焰女祇赤祜建立起一个属于沙碛与流火的国度,取名为“抚”。抚国之域,方圆三百二十万千井(九平方尺为一井,纵横各千井为一平方千井)。北有桓河白浪掀天之堑,东有合辙壁立千仞之险,头枕怀国骛州草原,足抵南溟忘程之海。
一万两千年前,天枢大帝崇宣手持巨弓“乌号”,将太阳神羲和祸乱人间的坐骑——三足踆乌招摇,囚于抚国腹地煊州招摇山下,并以抚国之国鼎“炎天”镇压。从此,招摇山下草木尽枯,水源尽涸。白沙如浪,纵横抚国之腹一百三十万千井,称“掖门沙漠”,绵延之广属世间首屈。抚国以其干旱酷热,由此被称为“火焰之国”。也是从那个洪荒时代起,渔孤山正南方的煊州戟天,以其为招摇山所在,奠都为抚国首善。
四十一年前,抚国前任君主肃王驾崩,一年之后,贺主祭感受天命而降生。二十三年前,抚国煌州贾人之子护季崖的前额出现了抚国“天命”——七炎烈焰。火焰女祇赤祜的印迹作为凭证,护季崖即为抚国社稷神从六百九十万抚国民众中甄选出的抚国新君。
贺抚初年,贺王护季崖在炎天国鼎下接受神授君权。定鼎之时,贺王与贺主祭交换契约。贺王当众饮下主祭之血,称为“莅血”,而贺主祭接受君王的赐名,讳“护冷白”。肃王晏驾十八年后,抚国少傅笔下的汗青丹书又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也几乎是在同一年,在遥远的西北方,穆国左丞相洛紫予将他长刀“露陌”的刀锋指向了邻国慧国的西陲。
贺王践祚,扬清激浊,吊民伐罪,广布恩泽。期年之内廓寰宇,抚鳏寡,戡祸乱,数载之中,抚国朝野同心,上下同德。
凌宫初年(天枢12068年),在抚国东方的宫国,凌王在国鼎“阳天”下莅血即位。然而践祚伊始,宫国君臣离心,主从背德。
于是贺抚十八年(天枢12073年),贺王陈兵伐之,越三年,宫国边陲泊州克,次年,国都长良下。贺王遂囚宫国凌主祭——乔杉夜于抚国王宫之内,钦点禁军守卫。自此,宫国半壁江山沦丧。
贺抚二十三年(天枢12078年)抚国国都戟天
万年前,天枢大帝崇宣曾将惑乱人间的三足踆乌——招摇囚于招摇山下,并以抚国的国鼎“炎天”镇之。之后,抚国初民便在招摇山的山巅大兴土木,巍峨高塔与恢弘穹窿勾连往复,一座宫殿犹如从云端升起。
这座建成于数万年前的宫殿至今仍是世界上最高的王宫,以其位于九天之上、彩云之巅而得名“重霄”。重霄宫拔地一千三百仞有余,因而招摇山山麓下的掖门沙漠常年干燥酷热,云端之上的重霄宫中却分外清凉。
已经是黄昏时分,自天际吹来的罡风甚至有些冷冽逼人。兰泽殿内,倚坐在窗台旁的清摇公主护爱染裹紧了她的鹤氅。
这件鹤氅以粹白色鹤羽为裘,在灯火的辉映下,水滑的裘面上仿佛流溢着一层柔亮的光彩,鹤氅整体素白,只在对襟处系着钩金丝的妃色绸带,而恰是这素净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愈显鹤氅的奢美与雍容。
鹤氅是去年贺王送给掌上明珠的生辰贺礼。其实护爱染在收到这份礼物之初并非十分中意,她的确很欣赏鹤氅柔润的手感,甚至比他父王宝座上那张来自遥远慧国的吉光羽还要蓬茸。可是大氅的样式在她看来十分古怪,与抚国女孩喜爱的夜枭羽花帽以及扎染连衣绸裙都大相径庭。而且每当大氅宽大的下摆拖曳在地上,总是不免与猩红色花毡摩擦出“簌簌”的声响,这让清摇公主不禁想起陆少师为她讲习经文时磨牙的声音。
然而贺王对于这匹华美的布料却向来不乏溢美之词,称赞这件鹤氅是穆国左丞相不远万里送来的贺礼,是穆国春官府尚衣局历时七个月缝制而成,用尽四十六块庄国乔履鹤的腋下羽,就连穆国的服膺公主都未必有机会加身。
不过其实护爱染有听父王讲过,穆国丞相洛紫予霸持国政,如今的穆国沛王已经形如一只傀儡。既然连君王都成为了臣子的指间之物,那么公主受冷落也是理所当然。
想到异国他乡的公主正在罹受欺侮,护爱染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件样式古怪的鹤氅,这番更多了一些厌恶与负罪之感。每每听到父王对于鹤氅的大肆褒扬,护爱染都不禁要丢给他一句:“穆国左丞相是一个倒行逆施的大坏蛋,坏人送来的礼物父王也欣然收下,岂不是朋比为奸?”
贺王先是怔怔,随即柔声斥她,“你懂什么?穆国左丞相在若水之泮以三万六千崇州师轻取沛王数十万联军,曾经手执长刀‘露陌’单骑破万军。父王看得出,左丞相会成为万年之后第二个天枢大帝。有了穆国的援助,我们抚国想在南方三国中称霸指日可待。”
护爱染于是猜测:“父王征讨宫国莫不也是左丞相授意?”
贺王却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那父王软禁凌王却不问鼎阳天取代凌王的地位,也是顺应左丞相之意?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大人物的意思?”
贺王不但不予回答,反而大笑起来,“你这小脑瓜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捏一捏爱女柔嫩的脸蛋,告诫她政事勿多过问。护爱染还想争辩些什么,贺王却为她理一理鹤氅的束带,命她以后还要经常穿着。
护爱染更加不解,为何那个欺君罔上的穆国左丞相会被父王认定为是救世救难的大英雄,甚至每每谈及,不免流露出敬畏之意。
事后她询问陆少师和传道的先生们父王讲的究竟对不对,抚国的公卿们当然都是忠君爱国的,于是他们笃定地颔首,并且言之凿凿地回答清摇公主:“对!”
只有一个人的回答与众不同,那个人曾这样说道:“抚国依附于穆国,无异于依附于冰山。穆国左丞相离经叛道,即使不曾诟怨于人民,终有一日也定会获罪于苍天。纵然世风不古,但下官坚信天理永恒存在。”言至此,那个人忽而垂下眼帘,用低沉却是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穆国必遭天谴......”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3:23:02 +0800 CST  
离人泪2

被余晖染成金色的风流进室内,拂动起葱白色窗纱,也撩起一抹护爱染深红色的长发,回想起那日他言语中的激愤,她不禁有些出神。自从随父亲进入重霄宫,她听到的无不是谦卑而恭顺的奉承之词,而那样有气概的话语,她已不知多久不曾听闻。一想到那个人的风采,她又一次陷入了胡思乱想,更多的思绪追着金晃晃的斜阳飘出了窗外,在她不遑一把捉住之前,便像沙漠中狡黠的飞鼠那样匆匆溜走了......
护爱染所居住的宫殿名为“兰泽殿”。“兰泽”一名出自“兰泽多芳草”的古代诗句。如其名,兰泽殿的宫禁内也确有一泓明净的长方形蓄水池。原本护爱染特别希望能在池中种植荷花,尤其是姬水“低光荷”。据说低光荷一支茎条上四叶并生,还据说花朵绽放时能有羯鼓鼓面一般大小,这让护爱染特别神往。然而那种传说中的瑰奇花卉只生长在气候温和湿润的东方宫国,招摇山下的戟天城太过燥热,招摇山上的重霄宫又太为清冷。就只有性格顽强的石榴树适应这里的气候,重霄宫中石榴品种独特,花瓣繁多俗称“饼子榴”,每至花开时节,热烈如火,尤其是兰泽殿门口的那一株,红得像美人脸。
兰泽殿偏安于重霄宫一隅,护爱染从马蹄形拱券窗鸟瞰下去,浮云之上的重霄宫就仿佛漾在云海上的一艘大帆船,残阳的余晖将白云苍狗镀成了瑰奇的金红色。这种颜色她是有见过的,是花环映衬下新娘娇艳的脸蛋。
“要是能去海上坐一次真正的大船就好了,可惜父王不允许我出宫。不过他应该坐过船吧,以后要他讲给我。”护爱染这样倦倦地想着,嘴角又不觉浮起了心驰神往的笑意。
护爱染十五岁随父王入宫,从那时起便登入仙位,从此青春永葆。二十余年过去,白皙娇美的面庞依旧驻留在她的韶华岁月。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宝红色的阳光搽在她粉嫩的脸颊,就像门口那株娇艳的石榴。
这个时候,壁龛中的沉水香渐渐烧完,香烟袅袅婷婷地摇曳了几下,断了魂。
抚国除却西南沿海地区有少面积的乳香林外,几乎不产香木,重霄宫中最上等的香料均来自遥远的西方龄国。雀跃海上,运送香料的龄国刳木舟在千余港登陆抚国,再经由煜州和煊州之间的商路最终运抵都城戟天。
关于沉水香,是以沉水与否断定香材的良莠。龄国梧州的香民将沉香碎用细绢袋承装起来,悬于铫子中勿使其着底,然后倒入淘米水文火慢煮,一日后阴干待选。完全沉水者称为“沉”,半沉半浮的是“栈香”,而浮水的只能称之为“黄熟”。
兰泽殿中这一炉是入水即沉的“倒架”,堪为众香之首,珍贵稀少,护爱染平时也极少舍得使用,她只会在那个人来讲课时才燃上一点点。
今天的课程是苏禾秀所著的兵书《千川集海•阳谋篇》,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兵书,更不喜欢什么阳谋阴谋。她只是喜欢听那个人说话,无论什么。
幸而沉香的安神之效是其他香料难以比拟,不然面对那个人,她总是不知不觉就变得紧张起来。不过沉香的香气有时也让她神情恍惚,导致她在那个人好听的声音中不自控地浮想联翩,想起他们从相遇相识,再到如今相知。
禾瑾是宫中师氏,也是侍候公主饮食起居的近身侍婢。她端着香盘蹑手蹑脚走进来,欲将香料重新续上。一点点微弱的声音,还是将护爱染的思绪牵回了当下。公主眨动了一下水灵的眉眼,摇头示意。
《千川集海》马上就要讲完,她很快就可以缠着那个人,让他讲讲自己一直很感兴趣的那个故事,而那个故事护爱染不想让别人听。
禾瑾于是又离开了。护爱染对面,年轻的老师终于合起书卷,夸赞道:“公主聪悟过人,不到五日,一卷书就学完了。”
这个人名叫尚濂川,有着罕见的深红色头发,碧蓝的眼眸仿佛雨水洗净的天空,鼻梁高俊直挺,嘴唇虽然很薄却不给人犀利之感。以抚国人的对男性的审美取向,尚濂川并不算英俊,细致看来,隽秀的眉目中缺少了沙漠民族所尊崇的雄浑之气。不过也很少有人会主动留意他,因为他为人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
尚濂川是贺抚十五年的状元,目前任秋官府平淮署掌印。
自从天枢帝戡平八荒、均分九野之后,各国尽管风土人情各异,官制却基本相同。君王与主祭之下常设左右丞相相互抗礼制衡,左丞相携司马、司空、司徒、司寇、司成、宗伯主决策、呈递;右丞相携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主审议兼王室之师。
左右丞相与左右十二卿下为春、夏、秋、冬四府司执行,主持宫廷大小事宜、外交以及军事。其中四府之中的秋官府最为特殊,又细分为主持官吏任免考核的序吏署;司教育的菁莪署;主司法、刑狱的刑律署;司水利、工程、屯田的河渠署;主科学研究的天官署;主户籍、农业赋税的保甲署;司铸币、财政的平淮署以及主国民医疗的精诚馆。
尚濂川所任的平淮署掌印,其官位仅次于平淮署最高长吏——平淮令,也可谓权要。然而运兵遣将本系冬官府管辖,何况还有十二卿之一的大司马统摄戟天城禁军。而且少师才是国家真正委任给王子、公主们的教师,再怎么论资排辈也绝排不到平淮署掌印来给公主将解兵法。
不过清摇公主就偏就认准了这位性格有些阴郁的的状元,要求他讲完了刑名之学再讲辞辩之术,然后建筑、艺术、医道、堪舆......不可尽数。尤其是在尚濂川给了她那个有别于众人的回答后,护爱染对于尚濂川的钦佩更不仅限于学识。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5:08:44 +0800 CST  
离人泪3

自从进入重霄宫以来,她接受到的无不是空洞的驯顺和服从,她已经太久没有从言词中感受到激荡的情绪了。她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就像是看着平静海面的人无法理解海底汹涌的暗流,因为无法理解,她愈加觉得好奇神往。
“哪里是我聪明,分明是老师讲得生动!”护爱染笑吟吟地说道,“不像陆少师他们,只会照搬书本。有时候看着陆少师的脸,我就觉得那是一块又硬又臭的雕版,把纸往他脸上一糊,就能印出一页书来。”
尚濂川也被逗笑了,说道:“那是少师大人恭谦,对于前人的著述满怀敬意,不敢妄自增减。不像下官轻狂,总觉得服人的是书,骗人的也是书。尤其是史料,明明满纸谎言,却又蛮横地不允辨驳。”
尚濂川说话时总是略低着头,浓密的眼睫毛挡住眼睛中的光彩,也遮挡住眼神背后的情绪,流露给他人的只有干净的声音,会让人联想起溪水的上游,纯透明净。然而不知为何,即使在笑的时候,他语气中始终透出一点点冷冽。
“既然时间尚早,老师再给我讲个历史故事好不好?”爱染央求道。
“当然,只是不知道公主想听什么?”
“其实呢。”护爱染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说道:“我想听觉苒和潭姬的故事!”
“啊?”尚濂川猛地抬起头。
这好像是爱染第一次对视尚濂川的眼睛,蓝的好像嵌在她父王王冠上的那颗蓝宝石。这双深邃的眼睛中忽而闪过一丝惶遽之色,然而还未待她看清楚,尚濂川却再次把视线交给了空无一物的地面。
“好不好嘛?”爱染偏着头问。
“那个故事,恐怕公主不会喜欢的。”
百八年来,觉苒和潭姬的故事仿佛长着匍匐蔓的毒草,被每一个自视正派的家庭拒之门外,却又不可遏制它将触手伸向六合八荒。
其实讳莫如深又如何?纵然是八百年的岁月流逝,也未能将那场震天动地的浩劫湮没于历史的尘埃。此时此刻,就连远在世界另一极的抚国公主,都不禁对那个发生在世界最北方的传奇故事心向往之。
“怎么会不喜欢,我一直很想听。我要少师给我讲,他明明会讲却不答应,但是我想您一定会答应吧?讲给我,好不好?”护爱染扯了扯他袷袢的衣袖,本想向他撒个娇,可是刚把他的袖边攥在指尖,便又轻轻放下了。戈壁上的少年少女不那么计较,不过这些年清摇公主被父亲逼着学习穆国的诗书礼仪,言谈举止中自然多了一份矜持。
她面对尚濂川时尤其矜持。
“可是公主大人,那个是关于明......明夷的故事,而眀夷是......下贱的。”尚濂川虽然寡言,可是公主知道他真的慷慨陈词起来也是辩才无碍的,然而此时,他突然有些局促不安。
“下贱?老师也这么认为吗?”
“世人都这么说,明夷的先祖悖逆天道,所以生而下贱......”
“不老不死真的悖逆天道吗?”
“传说眀夷的先祖是喝了天帝的血才不老不死的。因为永恒,所以悖逆。”
“可是我也不会老,你也不会老。其他七个国家也是一样,生活在王宫中的人都不会衰老。即使不住在自己的王宫了,就像来自宫国的凌主祭姐姐,她也不会老。还有朝中的公卿们,他们的名字被写在抚国的《鸳行鹭序簿》之后,就可以年华永葆。再有就是那些法力高强的萨兰教术士,他们的生命也可以长达千年。”
“我们是仙,仙人的寿命是向神借来的,只要是借来的就终要归还。即便是萨兰教的得道者,他们的生命犹有竟时。而眀人的长生却是索取来的,因为僭越,所以罪孽。”
将自己的尘念摒弃,从神明那里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一类不被生老病死所累的人被称为“仙”。说来玄妙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将‘三魂七魄’中的‘七魄’溶入自己的血液中,以精神的力量强化躯壳。
君王在继承王权的同时享有社稷神赐予的长生。然而君权并非永恒,无论是君王亦是高官,一旦丧失神祇的庇佑,就会如凡人一样恢复生老病死。就如抚国之前的肃王,便是因其荒淫与暴虐而被抚国的社稷神遗弃,之后不足三年便病老在床榻之上。
人类终究不可能拥有永恒的生命,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八国君主与修行得道的术家耆老也不可能实现。就如宫国上上上任君王——薄王夏镜明,在薄王朝七百年盛世神话之后,也终避不开身死异乡的厄运。
人类无法向神权挑战,人类更不可能像天神一样永生。
但是,除了一类人。
万载之前,他们饮天帝之血而享有永生,他们是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的后嗣,取“日月明易”之意而自称为“明人”,是辗转于人间的神族。然而正因为此,他们也被天枢大帝崇宣蔑称为“明夷”,以其长生有悖于天道,故贬为贱民。
护爱染道:“有时想想,我之所以能住在王宫里,只是因为贺主祭说爸爸是贺王,而君王被认为是社稷神在人间的转世。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父王是社稷神,那么我又是谁?其实我什么能耐都没有,我只不过是爸爸和妈妈所生的女儿,于是就跟着他们住在了王宫里。可是这样真的对吗?父亲是君王,女儿就变成了公主。祖先僭越了,后代就变成了罪人?”
“这个......”尚濂川有些语迟,“我也说不好。”
“不是真的吧。就算先祖是大英雄,后代也可能是大坏蛋。穆国的左丞相姓‘洛’,是天枢大帝的后裔。然而他先是弑兄后是逼宫,就是个十足的大恶人!可是我真不明白,父王为什么那么敬重他,硬是让我穿穆国的衣装,学穆国的礼仪,对了,再过几天,戟天城中还要庆祝穆国的节日!”爱染很不平地说道,“明明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的人才是最下贱的!”
“您能这么想真让人欣慰。可是世上的多数人却没有这份大度,世人对眀夷的敌意太多,明人对世人的怨恨也太深,这份仇怨积攒了万年,终于在八百年前爆发了!其实点燃舍身神殿的不是那个叫觉苒的明人,而是万年的积怨。”不知不觉间,尚濂川已经开始讲述八百年前的那个故事。
“那场大火还烧着吗?”
“火焰熄灭了,但是仇恨还烧着,一直烧到了今日!”
“讲给我!”
尚濂川再无法拒绝,只得慢慢地颔首,将往事娓娓道来:“在世界的北方,八百多年前,更确切的说是慧国交王在位的第七十三年,潭姬公主被从慧国西部的凝州接回,居住在位于慧国国都临濮的霜辽宫中。”
“接回?”
“是的,‘接回’!因为潭姬公主是个‘寤生’。所谓的‘寤生’,本意是指‘倒着出生’,而现今所谓的‘寤生’,是指仙人所生的子息。原本父母享有仙命之时,已在世的子女也可追随,可是一旦为仙就应摒弃尘缘,不应该再育有子嗣,若执意逆天理而为之,如此降生的孩子不但无法在本国的登仙,还会被世俗讥嘲。潭姬公主就是这样,生下来就被贵为君主的父亲抛弃,流落市景,只好与母亲相依为命。”
“可是交王后来还是将她接回霜辽宫了,一定是交王觉得她太可怜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嘛!”
“当时确实是这样对外宣称,但后世的眼睛终究是无法蒙蔽的,交王接她回去其实是另有目。北方的慧国与东北的庄国,两国国土相连,从前一直有商贸往来。其实所谓商贸,也可以说是慧觊觎庄的良田,庄垂涎慧的玉泉。”至此,尚濂川的嘴角突然露出些许鄙夷。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5:09:46 +0800 CST  
离人泪4

“通商和接人有什么关系?”
“公主有所不知,那时慧国和庄国在彼此交换飞地,所谓‘飞地’,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内却属于另一个国家的土地。慧国拥有玉泉,是世界上唯一有拥有玉泉的国度。公主听说过玉泉吗?”
“这个我知道。老师之前不是讲过《步耕明理论》吗?还有陆少师讲过的《博物志》中也提到了。玉泉之水本来是浅红色的,经过三个月的曝晒就逐渐变成了血红色,将血红色的水放在箱中密封,三年后,就化成了大块碧玉,叫做‘化碧’。”
“您记得很对。”尚濂川点头,说道,“化碧价值连城,北方人又视玉如命,号称‘君无故玉不去身’,所以有些时候一座玉泉甚至可以换来庄国五个郡的良田。然而那个时候,两国之间的贸易却出现了矛盾,为了弥补嫌隙,他们决定交换公主。”
“交换公主?”
“所以交王才要寻回潭姬公主,因为她可以做一个人质!”
“这就有些冷酷了!”
“的确!”
“那么潭姬呢?她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想她不会不明白,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为什么!我要是她,我才不要同意!”
“由不得潭姬不同意。”
“有什么由得由不得的!就是不去!”护爱染忽然动了气,气呼呼地说。
尚濂川苦笑一下,道:“想必主上一定希望您成为一个纯贞快乐的人,所以一切国事从不必公主挂怀。但是公主您知道吗,您对自己的国家负有责任呀!”
“嗯?”护爱染有些迷茫。
“所以公主大人,如果有人胆敢背叛您的国家,请您如论如何手刃他!因为这是您身为公主的责任,您明白吗?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您接受就好。”
护爱染忽然感到了隐隐不安,似乎觉得尚濂川话外有音。“老师?怎么就突然说起这些?”
尚濂川却不再多言,只道:“且不说这些,继续说潭姬公主。潭姬知道如若自己不去,慧国就得不到粮食,慧的百姓就会饱受饥馑。想到这些,她明白自己必须回去。”
护爱染撇嘴,讷讷低语,“冷酷......”
尚濂川仍是苦笑,说道:“虽然我不是她,但我大胆猜想也许与她是否是公主无关。她可能自始至终就没有把自己视为公主,她那么做仅仅是因为她是慧国人。庶民的女儿也好,君王的女儿也罢,每一个人从出生之日起便对自己的种族抱有责任。圣人曾说‘以直报怨’,不知道潭姬公主是否见过这句话,但她就是这么做的。潭姬公主被接回霜辽宫,在那里学习作为公主,或者说作为‘人质’的礼仪,等待一年后前往异乡。那一年,她十六岁。”
“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觉苒?”护爱染问道,“嗯,具体怎么认识的?”
“其实具体情况下官也说不太好,时间太过久远。”尚濂川道,“只知道觉苒是明夷的‘神子’,太阳神羲和的嫡系后裔,身体里流淌着太阳神羲和的血液,却在霜辽宫终被当做‘血奴’。公主知道‘血奴’吗?就是用他们血液中的神血铸造‘渊器’。渊器其实有很多种,重霄宫中有可以将醅酒直接净化成醇酒的酒尊,还有您的直项琵琶上那种拥有安神之效的琴弦,神奇之处不一而足,都是因为其中所含的神血所致。不过这些只是玩物,更多的时候,血奴的血是被拿来制造威力无比的兵器。那时候潭姬公主得到了用觉苒血液铸造的兵刃,于是他们就认识了。”
“那把渊器现在还在吗?叫什么?”护爱染竟有些神往。
“觉苒血祭之后就失踪了,是一柄短刀,据说名叫‘侍月’。”尚濂川继续讲道,“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登程之日,潭姬公主希望将觉苒一并带出霜辽宫,使他摆脱了奴仆的身份。这是她唯一的愿望,于是她的父王同意了。在潭姬作为人质前往庄国之前,觉苒获得了自由。后来潭姬公主孤身去往庄国,而庄国也履约送出了他们的公主毓秀。”
“那潭姬公主不想把觉苒留在身边吗?若是我,我可能会希望......”护爱染抬起头看着尚濂川,忽然觉得脸颊上一热,又急忙低垂下去。
“可能对于觉苒而言,自由才是他最渴望的,而潭姬公主所能给予的却只有束缚而已。潭姬大概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挽留......”
“那潭姬公主知道觉苒是神子吗?”护爱染追问。
“想来不知道。若是知道,也许她不会给觉苒自由。”
“啊?”护爱染像是受了打击一般,“那觉苒岂不是欺骗了她?”
“我想,神子也是迫不得已吧。一个陷入孤立深渊中的人忽然发现一根绳索,他所能做的唯有拼命抓住。那是命运之神写在命运中的一笔转折,与善还是恶,信任还是背叛无关。我并不是想为觉苒开解,只是如果换做我,也许我最终也会选择那么做。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种族抱有责任,哪怕为之牺牲的是挚爱。”
“老师......”
“抱歉,有点偏题了。”尚濂川歉疚地笑笑,继续讲道,“再后来不知怎的,庄国得知了觉苒的身份。于是庄国的越王开始蛊惑觉苒,希望他带领明族反抗慧国,其实就是庄国借助明族之手,向慧国开战。在讲述庄国和慧国的征战前,要先提一下‘舍身台’。”
“这个我知道!”护爱染说道,“天枢帝崇宣生活在距今一万两千年前,是穆国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国君。那个年代八国之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天枢帝无奈唯有以暴制暴,他率领军队戡平八荒,重新划分穆、慧、庄、白、宫、抚、怀、龄这八个国度,还均分天空中九野,将天空分为中央明族钧天、东方白国苍天、东北庄国变天、北方慧国玄天、西北穆国幽天、西方龄国颢天、西南怀国朱天、南方抚国炎天与东南宫国阳天,而现在各国的国脉之鼎就是分别以九野的名字命名。在那之后,天枢帝便在北方的慧国修筑了‘舍身台’,台上建立起‘舍身神殿’,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祭八国社稷神,向神祇借力,约定八国之间万世修好的唐棣之盟,使八国之间永无战乱。之后天枢帝的灵魂便飞到了天上,成为了保佑八国国祚的神明。关于这些,《天枢志•未亡书》和《穆乘•天枢帝本纪》中都有载,这段历史被称为‘归神’。”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6:01:43 +0800 CST  
离人泪5

“是的,传说是这样不假。所以在潭姬和觉苒的年代,八国间彼此举兵是不被神明允许的,一旦向他国宣战,社稷神为了惩罚君王必然降下异灾。庄国越王想举兵慧国,便只好借明族之手,并向觉苒承诺一定会全力襄助。为了慧国被囚禁的不可胜数的同族,觉苒唯有甘当鹰犬。可是慧国交王很快识破了庄国的阴谋,便以卫国为由对庄开战。舍身台之盟虽然可以看做人与神的和平约契,然而‘反击’二字却是这场外强中干的盟约中极大的疏漏。天枢帝归神的万年之后,人们发现了神的漏洞,又或许从创世之初,神祇便不屑于无懈可击。那个时候,慧国的军力远在庄国之上,庄国越王形迹败露而心生畏惧,他反复申明自己与明族并无半点牵连,并委婉地提示慧国,自己手中握有他们的潭姬公主。但是,不久之后......”忽然,尚濂川迟疑了。
“不久什么?没关系,讲下去!”护爱染急不可耐地催促。
“不久,焦虑中的庄国越王得到了慧国的答复——毓秀公主的项上人头!”
“啊!”果如尚濂川所料,护爱染惊骇地尖叫起来。
“事已如此,两国交战在所难免。庄国阴谋败露自知理亏,而暴怒的慧国根本不在乎对方手中握有自己的公主,交王并不在乎潭姬的生死!那时的情况,庄国偷盗出引燃烽烟的火种,而慧国在一旁不惜余力地扇风!昔日牢不可破的唐棣盟约脆弱得不比海风中的蜃景,天枢帝八国安澜的奢愿终于化为一厢情愿的泡影。北方玄天的天幕下,顷刻之间烽烟雄起,八国的目光齐聚辐轮海西北方的土地。看热闹者不乏,伺机而动者兼有,时值慧国交王、庄国越王、白国芮王、宫国岐王、抚国襄王、怀国祝王、龄国幽王、穆国兆王,每一个国家都在暗结兵力,箭都扣在弦上,只是彼此猜不破谁只是虚引,谁意在实发。似乎是有势力从中作梗,致使那一段的史料格外凌乱,仅有的几部传世中,彼此的说辞也是相互龃龉。理不清八王之间如何倾轧,只知道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慧国濮江的堤堰被炸开,濮江决水,掀天的洪水直逼慧国国都临濮,四万明族义军就此葬身鱼腹!”霎时间,护爱染看到尚濂川湛蓝的眼眸瞬间闪过冷厉的寒光,像一只出鞘的利剑,剑颖处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是谁?是哪个国家做的?”爱染被尚濂川的神情吓到了,陡然脸色苍白,她不觉抓住自己的袖口,手心中沁出冷汗。
“不知道!慧国说是庄国放水淹没自己的土地,庄国说是慧国为加剧战争故意寻隙。他们的说辞都不无道理,可是八百年了,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两国互相指摘对方,任谁都不肯承认!”
“先生!先生?”护爱染注意到,尚濂川神色骤变。
“没事,下官接着讲!”尚濂川按了按自己起伏的心口,语气渐渐恢复平静,“话题回到潭姬公主。慧国不计一切只求开战,痛失爱女的庄国越王若不亲手将她碎尸万段岂能消心头之恨?然而潭姬并没有死,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相反,死的是越王,被一刀直取心脏。所以后来世间有一个传闻,说杀死越王的是那把‘侍月’,潭姬并没有武功傍身,生死一线之时,是‘侍月’救了她。”
“刀真的能救人?”护爱染感到诧异。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人相信了,并赠予侍月‘妖刀’之称,还把侍月归入了‘八大渊器’。不过多数人还是不信吧,至少当时庄国的臣民不信,他们坚信是慧国的公主杀死了他们的君王,誓与慧国不共戴天,两国的战鼓正式擂响,同一时间天下大乱。各国对此录述不一,后世以穆国《玉牒》为正统,以地舆倾覆作为比喻,史称‘倾舆之乱’。祸端庄与慧的征战八百年后依旧持续,至今慧国的君主更迭十七任,庄国的君主十三任,烽烟却从未停息。”
“那他们两个呢?”护爱染追问。虽然兵书已学习了近半年,虽然觉苒八百年前舍身台血祭使得远在世界另一极的抚国也不免兵燹。不过清摇公主生于抚国的和平年代,他的父王从小便给了她一个安澜太平的国度,战争的残酷只是书本上不痛不痒的描述,她无法理解八百年来那些饱受战火硝烟摧残的土地上的遗民对觉苒和潭姬的怨毒,比起战争成败、国家荣辱,情史远比正史更撩拨她心弦。
“觉苒愧对同族亡魂,无颜苟活于世,他用自己的灵魂做出了最后也是最狠毒的诅咒——他在舍身台上血祭,用自己全部的太阳神之血。饱含怨与怒的血液化为漫天厉火,舍身台之上为八国修好而建立起的舍身神殿在火光中坍圮,耸立的舍身台也被毁损,只剩下坍塌了半边的一座空台基,就这样,觉苒将天枢帝为八国立下的和平契约付之一炬——既然你们热爱征战,那就继续自相残杀下去!而潭姬公主,她逃出了庄国却也无家可归,慧国不在乎她的生死,庄国一定不要她活。心如槁木死灰,她不知如何来到了舍身台,在那里她见到了气数将尽的神子。之后就在舍身台上,漫天的火光中,潭姬原谅了觉苒所作所为。两个被遗弃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觉苒流干最后一滴血液,潭姬也在怨火中化为焦黑的灰烬,之后......”
“好了,不要再讲了......”护爱染忽然将脸颊埋在十指间。
“公主大人,对不起,也许不该给您讲这些血腥的事......”看到护爱染的肩头无力地颤抖了一下,尚濂川忽然觉得心口什么地方有种被针刺的感觉。
许久,爱染从自己的手掌间抬起头,直视着尚濂川的眼睛,沉默了半晌,忽然流露出一计涩涩的苦笑,“老师您知道吗?其实,我忽然有点羡慕潭姬公主。”
“羡慕?公主可真是说笑了!潭姬已经被诟骂了八百年!她被认为和宫国那个亡夫败国的含莎是一样的祸害!而且......”尚濂川不由得叹息,低声说道,“公主您是没经历过乱离才这样讲的,可当真经历过国破家亡,您可能也会迁怒觉苒、迁怒明人的。”
“这个我知道。”话虽如此,护爱染的脸上却浮现出迷梦一般的神情,“可是死在心爱的人的怀中,死在把天空都点亮的火光里,一生能有这样一个瞬间多令人神往呀!”
“公主可不要这么想,您太单纯,有些事不明白。”尚濂川道,“‘凄美’这种东西就像伤痕上的刺青,留给外人无限谈资,留给自己的只是创痛而已。”
护爱染没有理睬,只是低眉凝思,良久之后,喃喃低语起来,“他利用了她,还毁了她的国家,他应该是她的敌人吧?”
“是,敌人。”
“可是潭姬公主依然爱他,觉苒应该也很爱她的,所以在死亡的那一刻,她还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就在生命的最后,不再理会任何人的非议,那是一生中最任性的一次!不管生来是何种身份,尊贵的公主亦或是悲寒的贱奴,任性一次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有吧?所以,为什么要迁怒觉苒?为什么要迁怒明人呢?”护爱染看着尚濂川,问道,“老师,如果有机会,你会这样任性一次吗?”
尚濂川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回答呀?”护爱染翕动唇吻微笑,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女的侧脸,唇边的一点光亮明净而柔和,像是清晨蝉翼上一滴清透的露水。
尚濂川的神情不觉凝滞,沉默着思考了许久,他终于无力地牵动嘴角,低声说道:“我想会,但是,只在最后的最后......”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6:02:51 +0800 CST  
离人泪6

夜深了,屋子中却没有掌灯。
黑暗之中,一个女孩站在面东而开在券窗前。和重霄宫中其他女子不同,这个女孩并没有穿戴扎染绸裙和小花帽,墨黑色长发也不曾依抚国姑娘的样子编成发辫。她身着一件式样简洁的玄色杂裾,纯正的黑色相映衬,她的面色看上去如瓷釉般透白,深红色的双眼嵌在清秀的眉骨下,犹如落在冰雪中的两团火炭,瀑布一样的墨黑色长发光泽柔亮,梳理整齐之后不加束缚,随意披散在肩头。
这是抚国人不欣赏的着装,在他们看来,宽大的袖口和不经束缚的长发虽然优雅飘逸,却实在无法适应掖门沙漠的风沙。南方三国之中,就只有一个国度的气候条件允许国人推行褒衣博带——阳天之下的宫国。
透过券窗相极远处眺望,今夜的天空很明净。夜风的梳齿轻轻一划,将天边的浮云梳得零散,绯红色的月光滤过薄云再滤过窗纱,带着犹如闺中少女一般的羞涩。月光倾泻在她的长发和黑衣上,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晕,模糊了她与夜的界限,她便如同一团朦胧的影子,仿佛能融化在浓稠的夜色里。
女孩就叫做“夜”。
姓氏“乔杉”,名讳为“夜”,乃宫国凌王定鼎阳天时钦赐。
她是宫国的主祭。
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知是那位宫人吹响了尺八,声音时作时止,如泣如咽。清韵随着夜风的波浪荡出宫墙,仿佛风中一只渐飞渐远的白鹤。主祭被白鹤的姿态吸引,目光追随着它孤寂的尾翼,倏忽之间也飘向了很远很远。
然而她终究目力有限,视线的尽头,东方的那片土地一片昏暗。她心有不甘,竭力撑开瞳仁,今夜的星辰懈怠而散漫,可就是这些疏懒的星光,却足以羞煞泊州大地上黯淡的灯火。乔杉夜不觉咬紧下唇,对着东方那片昏暗的大地黯然低语,“陛下......”。
来自天际的罡风拨弄起长发和衣衫,风中的她犹如暗夜中一只影影绰绰的孤魂。
“这样昏暗的屋子真是吓人呢!”
人语声骤然响起,让乔杉夜回眸一惊。只见一个师氏走进她的房内,低声抱怨着:“您也真是呢,这样幽暗的房间,万一不小心绊倒了,陛下可是要怪罪我们这些下人的。”师氏未经她同意,径自替她点燃了错金烛台。
凌主祭认识这位年轻的师氏,高鼻深目的抚国美人,名叫侵晨,是贺主祭护冷白的近身,平时贺王与贺主祭若有什么事,也总是她来代为传达。
豁然的光亮将黑暗撕破,凌主祭虽然心有不满,却心知无法责怒。“什么事?”她冷淡地问。
“当然是主祭大人喽!”侵晨示意手边一只半人高的食笥,说道:“她听说您吃不惯三勒浆和羊油抓饭,所以命我送些特质的点心。有羊汤和栗片熬制的金玉羹,还有特意为您做的青团,可是从宫国来的师傅做的。您也知道战事的原因,您的国人对我们抱有些想法,请一位宫国的青团师傅可真不是那么容易。喏,这些可都是精心做的,您若是再辜负,主祭大人真的会生气的,那样我们也会很为难的。”
“知道,我吃就是了,不让你们受夹板气。”乔杉夜冷淡地回答。
师氏抿着嘴笑笑,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才是谁在吹尺八?我听过这曲子。”乔杉夜问道。
“也不知道是谁吹的。”侵晨道,“您当然听过,这首曲子叫《葭莩调》,是抚国的名曲。不过这个人吹得不好,好几个地方吹错了。怎么,您也喜欢尺八吗?”侵晨走近她身边,看似是想将攀谈继续下去,她兴奋地一合掌,说道,“鲛尾尺八是我们抚国人最擅长的乐器,每到节日庆典,一定会有鲛尾演奏,比如本月十五的元夕灯会。”
乔杉夜听着,微微蹙眉。
鲛尾尺八的竹管长一尺八寸,末端形似鱼尾鳍故而得名,音色苍凉辽阔、空灵恬静。然而鲛尾绝非“他们抚国人”的乐器,尺八最早是东方宫廷雅乐之一,后随着商旅逐渐传至大漠,并在异乡流行开来。
在凌主祭的国度,洞箫逐渐取代了尺八的地位,时至今日,大型演奏中已难觅尺八一席之地。反倒是在抚国,尺八受到了极高的礼遇,时日一久,竟使人忽略了尺八的策源。
凌主祭心有不悦,讽刺道:“元夕灯会是穆国的传统节日,相传起源于远古时期的火把驱邪。帮穆国人庆祝节日,贺王倒是殷勤。”
侵晨不恼不怒,很有礼貌地说道:“穆国人的节日也好,抚国人的节日也罢,节日带来的欢愉没有国别差异,正因为如此,贺王及贺主祭想邀请您参加本月十五的元夕灯会。主祭大人说,这次陛下不吝重金,特别从穆国请来有‘北方第一舞伎’之称的苏流缨来宫中献舞。相传她可以在铺满四、五寸厚的茶芜香屑上起舞而弥日无迹,还传闻她不食五谷,每日只以荔枝、榧子和龙脑香作为食物,长此以往,冬季无需穿着棉衣,夏季肌肤则清凉无汗。”
“怎么可能不远万里从南方往北国输运荔枝,还是每天?”乔杉夜不以为然,道,“夸诞罢了。”
“许是夸诞不假,不过越是有夸诞流传,越让人遐想其美艳,不是吗?”侵晨道,“苏流缨的美貌绝不是虚夸,因为据说她长得像穆国沛主祭。沛主祭您有所耳闻吧?”
“当然,传说中世间第一美人。”
“都说苏流缨是穆国左丞相的红人,就连北方的王公贵族们都罕有一面缘。”
“是吗?那可真是辛苦了贺王,不但将穆国的传统节日当做辞岁大典一样庆祝,对左丞相袖管里的红人也趋之若鹜。贺王陛下可是攻下宫国后乐不可支了?还是宫国的土地太过富饶让一向节衣缩食的你们忽然暴发,有了闲财来怡情悦性?”
侵晨礼节性的微笑依旧贴在脸上,只是渐渐冷却。乔杉夜的眼神中堆满鄙弃,想收回却已然来不及。一时间四目相对,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
乔杉夜无法忘记抚军攻破长良都城的那一日,忘不了姬水上被鲜血染红的一池白莲,忘不了撞车冲破城门的洪天巨响,忘不了五德舫上凌王看她最后一眼时悲痛欲绝的眼神......多少次午夜梦回,这些景象就在她眼前一幕幕重现,犹如在一道经久不愈的伤口上一次次撒盐。
“如果您心中确有不满,下官也可以代为传达......”侵晨的语气终于变得冷硬,“但是您言词间的犀利非臣下所能效仿,如若陛下质疑您此番言辞,到那时,还请您亲自向陛下澄清!”侵晨不顾身份尊卑直视她,眼神中有直白的威胁。
“对呀。”凌主祭冷笑,“贺王陛下没有取凌王的性命,没有鱼肉宫国的百姓,没有羞辱重霄宫中的作为战俘的我,甚至知道我绝食,就抓来宫国的师傅做青团给我。他是仁君呐,仁君想弭平我国人心中之恨,想展现自己善待战俘的高风亮节,我是多应该感恩戴德地予以配合。回去禀报贺主祭吧,我会准时。也恭喜侵晨师氏,邀请我是个艰难的任务,而你顺利完成了。”
侵晨再度微笑,“抚国人最喜欢直白,您若爽快,侵晨的回禀也会简短,一切还请凌主祭放心。”
“那我真应该感激你,感激你还叫我一声‘主祭’。”
“哪里哪里,主祭是神职,我辈岂敢怠慢。”侵晨施礼后退,微笑着说道,“凌主祭同意去,贺主祭大人会倍感欣慰的!”她再度行礼,微笑的唇边衔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得意,因为“贺主祭大人”五个字她咬字比其它音节都重。
乔杉夜胸膛中含着一团恶气,她吐不出来也吞咽不下去。侵晨走远后,她用指尖掐灭烛火。又一次回到黑夜的怀抱中,她终于获得一点难得的安详。她觉得夜的臂弯静谧而安恬,就像凌王曾经给予她的怀抱一样,若是在这种温暖中陷得再深一些,她记得凌王身上总有浅淡的芸草香。
夜色昏沉,昏沉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太息。
“余与侬”——叹息之声尚未飘远,不自觉地,她的指尖已在桌面上勾勒出这三个字迹,凌主祭怔怔地望着桌面良久,心中忽然闪过一点灵光。她于是匆忙寻来三枚青蚨币,趁着心中那点灵光未灭,在凌王的名字上掷了一卦。
三枚铜币叮呤当啷地响过六次,占得一个下艮上乾,天山“遁”卦。
“物不可以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遁。”天山遁卦承接雷风恒卦,寓意恒定之后有所改变,是下下卦。
乔杉夜将铜币丢开一旁,登时觉得心冷半边。转念一想,既然自己手气不济,给贺王也丢一个下下之卦算了。心知这是鬼蜮伎俩,却还是忍不住在桌上描出“护季崖”三个字。铜币五次抛弃,又五次应声落下:
一正两反,阴爻;
三正,阴爻;
三正,阴爻;
一正两反,阴爻;
三正,又是阴爻......
五爻之后,只差最后一爻上九或者上六了。凌主祭心中思量,究竟会是“山地剥”还是“地地坤”,两者是大相径庭的结局。她拾起铜币方要丢出最后一次,刚刚抬起的手臂却陡然静止在半空。
岑寂的黑暗中,她听见簌簌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向她的住所匆匆而来。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7:21:14 +0800 CST  
离人泪7

声音很小,几乎是微不可闻,然而自幼耳聪目明的她听得准确无误。这不是师氏或者内侍们来回走动时安闲的步履,脚步声稳健而略带急促,每一步落地时的轻重缓急一致。一般的宫人不可能有这般武艺,而身怀绝技的禁军将军们只守在寝宫的外围,轻易不会接近她的居室。
是谁?可以逃过禁军的缉查与阻拦直逼她的住所?
凌主祭细细分辨着那踏莎一般的脚步声,同时体内的灵力一阵喷张,瞬时间,她在自己的四周张开了一道“界”,“界”所及之处,她可以感应到四境之内的任何草动风吹,一旦出现不测,她也可以及时有所应对。
凌主祭错身窗前,站在窗柱后向外觑看。虽说来者不善,但是以她目前的处境善,者也未必不来。她的“界”还在慢慢向外延伸,却并没有感受到丝毫肃杀之气,精神如弓弦般绷紧,然而片刻之后,乔杉夜忽然莞尔,轻呵一声,“界”随即向内收回。
窗纱于同时飞扬而起,一道绯红色的纤影倏地划破了屋内的黑暗,逆着幽洁的月光,轻捷地落在绵软的毡毯上,犹如悠然飞落的木槿花瓣,全无声息。
“多谢主祭大人收敛了‘界’。”破窗而入的女子双手交插于胸前,向她行了抚国的礼仪,感激地说道,“感念主祭大人对在下的信任。”
“方才的尺八可是您吹的?”乔杉夜问。
“正是,《葭莩调》,抚国的名曲。”
“《葭莩调》并不是抚国名曲,‘葭莩’是苇茎内的薄膜。抚国的文化衍生自大漠,怎么可能歌咏水泮的芦苇?《葭莩调》实际是宫国的古曲,传入抚国之后,旋律和节奏上有了出入,便被抚国人视为己物。而在宫国,除却一些民间游伶还有传承,正统的乐师都已经极少演奏。方才我仔细听辨,您并不是演奏错误,而是吹奏了古老的宫国版本。您的《葭莩调》是刻意吹给我听的,这个中意思我懂了,也就收敛了对您的戒备。请问......”凌主祭打量一番对方的着装,发觉是春官府女官的绯色细纱裙装。主祭问道,“您是谁?”
“在下名叫采彩,是春官府司设局女官。”采彩年约二十五六,有着母亲一般温婉慈爱的眼神和少女一般白皙柔嫩的面庞,一双蛾眉如黛,不似抚国人的高眉棱给人以压迫感。
“请问师氏有事吗?”凌主祭的语调细软,眼中的警觉之色却始终未减。戟天之所得名,就是因为招摇山如戟一样刺破苍天,她被囚禁在招摇山山顶的重霄宫中,就犹如背负起万钧亡国的耻辱站在长戟的锋芒上。她是刀尖上的人,刀尖上的人不允许有丝毫懈怠。
“在下是来帮助凌主祭的。”采彩开门见山,“帮助主祭逃离重霄宫。”
“哦?”凌主祭浅笑,说道,“其实抚国试探想我是否还安分的探子也可以这么说。而且《葭莩调》的古本,只要查阅古谱就可以找到,您方才吹得并不娴熟,足见是才学会不久。您真的是抚国人吗?口音很纯正,相貌上却有些微出入。”
“您猜得不错,采彩并非抚国人,也并非贵国子民。采彩是久仰贵国凌王之恩威,想在有生之年报凌王厚德之恩。”言罢,采彩轻轻将纱裙的衣领拉开一点,胸前的皮肤上,一道深刻如剜的伤痕嵌在雪白的肌肤中,从锁骨窝下起始,循着任脉的走向一直延伸向胸口。伤痕绽裂在皓玉一般的肌肤上,宛若镂刻在白璧上的一道古老咒符。
那种奇特的伤痕只在明人身上显现,会在他们成身的当日出现在男子的前额或女子的胸前。裂痕的出现标志着他们从此享有神明一般的长生,也标志着他们无法改变生而卑贱的身份。
采彩整理好衣襟,用十指轻轻抵住自己胸前的裂痕,又将手向前送出。这是明人的“献手礼”,在他们致敬时使用。采彩一边向凌主祭施礼,同时温顺地说道,“回禀主祭大人,采彩是明人。”
明人,身体里流淌有天帝的血液,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的后裔,这个种族拥有天神一样永恒的生命,却被天枢帝崇宣认定为是有悖大道真理的民族。
一万两千年前,在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相继归天之后,天枢帝秉承天意讨伐业海上的明族。皇后宓妃在战斗中阵亡,天枢帝为此暴怒,下令屠杀明族二十余万,并勒令他们万世为奴仆,永远不可重返业海家园。
如今八国的苍茫大地上,明族是最为神秘也是最为卑贱的存在,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他们虽然拥有永恒的生命,却比任何这个世间的任何种族更加朝不保夕。他们就好比拥有长牙的公象,拥有翠羽的孔雀,造物之主出于善意的馈赠,却终成其被杀戮的原因。明人血脉中流淌的是天帝之血,血液中的神性散发出摄人的甜腻香气,时刻撩拨着猎食者的野心。在一些人看来,那种甜腻是争雄者手中无上的力量,在另一些人开来,那种甜腻权谋者指间无尽的财富。
凌主祭低声叹息,随即问道:“采彩是重霄宫中的细作吗?”
“是的。”采彩直言不讳。
“既然如此,为何不继续雌伏以待,又何必为我涉险?又或者说,我被囚于重霄宫已不是一朝一夕,您何必在今日?”
“报恩!”采彩说道,“凌王陛下待明族亲善仁爱,是其他君主远不能及,对此明族上下无不为此感恩戴德。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厚生之德?明族虽不克襄助贵国克复失地,但也希望衔环结草......”
“罢了。”凌主祭眉宇一沉,打断了采彩的陈词,“既然以这种方式会面,你我都希望坦诚相待,所以您大可不必砌词,我只想听真相!”依旧是低缓而谦和的声音,却已经带有魄力与威严。
“不愧是一国主祭。”采彩心念,遂俯身长拜,说道,“希望凌主祭离开重霄宫,这就是采彩的心意。”
“其实是各取所需吧?”凌主祭笑了笑,说道,“您请讲,如果我能帮助你们,就证明我还是有用之人。”说话之间,她友好地向采彩伸出手臂。采彩最初没有表示,但是片刻之后,主祭看到采彩的眼眸中渐渐噙有一汪碎银,在绯红月色的逆光中,摇曳如风中幽烛。
“相信我,我真的愿意助一臂之力。”凌主祭笃诚地说道。
“那就请主祭救救我的同胞吧!”采彩像一片萧瑟秋风中飘零的红叶,膝下一软,跪伏在主祭脚畔,诉道,“采彩得到了可靠消息,贺王发现煜州一带有明族势力兴起,正准备举兵前往镇压。采彩已经警示了远在煜州的族人,并打算在元夕节当日潜入冬官府盗取这次行动计划,可是采彩担心这一点先机面对抚国铁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凌主祭道,“其实贺王的目并不仅仅是明族,抚国煜州毗邻我国泊州,而泊州的寒氏一族曾经是抵御抚国入侵最为中坚的力量。贺王看似针对明族,但此举的真正目的只怕是警示我国泊州,我想泊州一定是不小心暴露了勤王之心吧。”
“这个,采彩感佩泊州寒氏对凌王的赤诚,但是我的族人......”采彩有些哽咽。
“贺王有意以儆效尤,采彩你之所以希望我逃走,是因为如此一来,贺王的精力一定着重于如何搜捕我这个潜逃犯,而松懈对明族的讨伐,如此你的族人也有机会提前转移。是又不是?”凌主祭大度地笑笑,并无嗔怪之意。
采彩默然。
“其实您不必心中负愧,想拯救族人的心意我很赞同,而且其实我也早有逃离这樊笼之意,只是贺王谨小慎微不予我半点可趁之机。如今采彩愿意鼎立相助,倒是我,是我应该感激才对。”凌主祭善意地说。
采彩道:“主祭大人您谬赞了,并非采彩高风,采彩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因为心中有很多重打算。”
“嗯?这我便不太懂了......”
“总之采彩已有谋划,一切的一切就请您全力配合。”采彩错步上前,附在主祭耳畔低语一番。
蓦地,乔杉夜瞠目一惊。
采彩随即退在一侧,低垂着头,脸上写满凄惶,而一直泓噙在眼睑中的两汪明亮,也终于像沃雪一般消融,采彩哀求道:“请您务必应允,因为在这重霄宫中,采彩并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凌主祭结舌,期期艾艾地说道,“如果我答应,您岂不是......”
“我不怕!”采彩柳眉一扬,她的泪痕分明未干,可是凌主祭蓦地感到一股凛然之气灼灼扑面。分明是夏花一般柔美的女子,身上却迸裂出宛若铁魂斗士般的无畏与信念,就在采彩纤瘦的身躯内,主祭感受到有一种熊熊信念之火在燃。
采彩坚定地说道:“明族沉睡了八百年的魂梦即将重生,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赤色的海水,太阳神与月神光辉的照耀下,明族的信仰与灵魂同在!”
“可是,采彩......”那种凛冽之气让凌主祭为之一震,声音也随之有些颤抖,“可是,我怎么可以......”
“日后贵国光复之时,明族上下必会穷心剧力。”采彩向她稽首而拜,“所以,望主祭大人成全!”
乔杉夜无言相对,她可以拒绝一个人的请求,却断不能拒绝一个民族的信仰。凌主祭在采彩与桌案上尚未完成的那一卦间顾盼,似有千头万绪在心中混战。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她眉峰一挑,仿佛一把豁然出鞘的快刀,斩断了心中乱麻。
凌主祭道:“五阴爻再添上一笔上九是‘剥’卦,艮山在上,坤地在下,高山屹立于大地,历经风雨侵蚀,山石崩离,于是世事变迁,王朝演替......已经不需要在卜问下去,与其询问苍天,不如直面反击!”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18:28:13 +0800 CST  
离人泪8

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九微间吐,百枝交布。聚类炎洲,迹同大树。竞红蕊之晨舒,蔑丹萤之昏骛。
古时的文人墨客在赏灯后有感而发,大笔一挥,豪书元夕灯会的火树银花。时至今日,这些夸丽的词藻用来描绘戟天城中的元夕胜景也是恰如其分。
然而重霄宫中穹顶毗连、尖塔耸峙,拱券与立柱之间的敷彩描金,无不是抚国风格的几何纹饰。这样一座殿宇被俘虏自东方宫国与延请自西北穆国的匠人所制造的灯彩装饰一新,奢丽之中多少有些画虎类犬。
陬月(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第一个白月之夜,也预示着一年之复始,大地回春。
在遥远的北方穆国,每年的这一日,潮衔城中必然花灯如昼,人们点起彩灯万盏,在皓月高悬的夜晚相互庆贺。
而今抚国戟天重霄宫大昭明台上,也是一番欢庆景象。高大的灯轮、灯楼、灯树交错林立,欲与星月的光辉争衡,还有造型各异的巨型灯塔,每一座都高达百余尺,把大昭明台辉映得光鲜璀璨。
除燃灯之外,歌舞之后还要放烟火助兴,火花在夜幕中绽开,今夜的戟天注定是一座不夜之城。不论这座城市的角落中还暗藏有多少贫穷和破败,今夜都会被漫天的光辉粉饰得一干二净。
一团融融祥和的气氛中,凌主祭独坐在一处幽闭的角落,在这欢庆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远望着那些浮泛的流光溢彩,心中不觉泛起一点讥嘲。抚国贺王真不愧是穆国左丞相忠实的拥趸,就连抚国传统的拜火节也未见得这般兴师动众。
凌主祭慢慢啜饮了一口角觥中的龙膏酒,黑如纯漆的烧酒刺激着舌尖和喉咙,再被清凉的夜风一吹,让她的头脑明镜般清亮,很多往事如涨水般漫上脑海。
她挢首望向被耀目灯火所羞煞的漫天星斗,忽然觉得原来与人类制造的光明比较起来,夜幕中的星与月是那么的黯淡。
很久之前,她最珍视的人曾经指着这片昏暗的星天,对她说道:“你看,看那排列成杓状的七颗北辰,杓柄的最末的那一颗就是我们的主星‘摇光’,‘摇光’又叫做‘招摇’。等‘那个人’回来的时候,‘招摇’的星芒将被重新点亮!”
对着廓落的茫茫夜空,她忽然觉得点亮“招摇”的并不是那个已经沉寂了八百年的人,点亮“招摇”的将是其他星辰的光芒。在她的信仰之中,天上的星星是逝者的灵魂,而熠熠星光,便是历经死亡也无法泯灭的信仰的光亮......
为了庆祝盛典,清摇公主护爱染不得已换上了穆国的服饰。
穆国的衣饰端丽温婉,三重衣襟,深衣曳地,大袖飘过之处雍容华贵,容止不凡。可是在清摇公主看来,那些重重叠叠的交领像是勒在脖颈上的索套,让她像一只彀中的猎物那样喘息不得。
每当被这些索套套住,护爱染便不禁要想,已经穿上这样繁复的衣饰,燕胥宫中的穆国公主不必再穿鹤氅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此时,她正在缠着大家帮她射灯虎。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20:48:05 +0800 CST  
离人泪9

和穆国的习俗一致,谜语被写在绢带上,悬在五光十色的彩灯下,称为“灯虎”。
贺王预先有令,今夜猜中灯谜最多者,可以得到亲赐的“胐胐”。抚国不产胐胐,这只胐胐是白国贞王馈赠抚国的贺礼,形如狸猫,生着一条又长又粗的白尾巴,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忍不住想要抱一抱。
据说饲养胐胐可以使主人忘忧,是白国士卿阶级最喜爱的宠物,不过因为其价格昂贵,即使在富庶的东方白国也鲜有贵族豢养。
护爱染悄悄去看过那只胐胐,白白的尾巴像个毛绒球一样。其实她心中一直觉得“粉米”这个名字不错,但是原先不知道安放在什么小动物身上为好。而且老师的生日快到了,胐胐出现之前,她苦恼于究竟送什么生日礼物,胐胐出现后,这个问题可以迎刃而解。综合上述两点,她觉得这只胐胐就应该最终属于自己。只可惜谜语多数不简单,她不得已只好在人群中东奔西跑,仰赖集思广益。
一阵烟花雨过后,苏流缨在千呼万唤中登场。“北方第一舞伎”的噱头不假,舞姬的美惊世骇俗,就连凌主祭这样世间罕有的人物,都不禁为苏流缨的美艳所深深折服。
舞伎起舞之时,纤细的腰肢就仿佛风中摇曳的蒲柳,分明柔若无骨,却并无形销骨立的羸弱感。她以粹白色纻麻作衣,长及七尺的红绡为袖,轻盈灵越的身姿仿佛金风轻拂之下的白菊花瓣,花盏含露微摇,疑似下一个瞬间便要随风飘零,让人不得不将视线全部系在她身上,以防交睫的瞬间,她便会幻化于无踪无形。
相传,苏流缨长得像世间第一美人——穆国沛主祭洛有齐。主祭之面恐怕毕生无缘得见,所以对于那些潮衔勾栏瓦肆中的市井风雅之士,苏流缨的颦与笑就仿佛是月的朔与望,即使不勾魂也足以摄魄。
舞伎今日所舞名曰《白纻舞》,属于温婉飘逸的清商之舞。舞者罗袖舞衣,裙裾生风,足踏珠靴,腰垂环佩。最妙的是长袖摇曳生姿,“掩袖”、“拂袖”、“飞袖”、“扬袖”尽态极妍,慢转时双袖徐扬,如杨柳飞絮,劲舞时展袖迅疾,似梨花飘雪,节奏由徐缓专为急促,舞姿却愈发灵动绰约。场下抚国公卿无不学着穆国文士的样子击节叹赏。
其实抚国的传统舞蹈也可谓独树一帜,舞蹈多奔放的旋转,身体的舞动配合灵动的眼神传意,又有移颈、翻腕等舞姿点缀其间,豪放中不失稳重,细腻中又尽显热情。身材高挑的抚国姑娘们舞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纱裙绽放出的炽烈花海。然而比及穆国歌舞的雍容与妖冶并需、端雅与妩媚并存,那样近乎即兴的舞蹈终是少了一份隽秀与韵致。
此时此刻,坐在舞台近端的抚国权贵们无不挺直了腰杆,都想看清楚舞姬的容貌。稍远一些的抚国公卿也纷纷企足而望,只嫌舞伎的七尺水袖还不够长,不能将舞袖上的缕缕幽香带到自己身旁。其实这样的国色又何必真的一睹容颜,娇容半掩便足已倾国!
角落中的乔杉夜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阵胆寒。穆国左丞相袖管中的一名舞姬就是这般祸水模样,那他麾下的武将岂不是有朝一日要贻害天下苍生?
一曲毕,台下欢呼声如同大潮大浪,几乎要把舞台掀翻起来。喝彩、掌声连成一片,那些素来性情豪放不羁的抚国公卿借着浓浓酒兴,一声声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苏流缨全然不顾及意犹未尽的观众,施礼也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便提着舞袖自顾自离场。
走出不远,身后的欢呼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沉默后,随即又响起一片不满的嘘声。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舞姬那不盈一掌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冷笑。
“苏姑娘,苏姑娘请留步!”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苏流缨应声回头,只见抚国夏官一路小跑地追来。因为身材臃肿,夏官跑起来很费力,加之怀中还抱着一只半抱大小的羊皮小匣,停在她面前时,已经呼哧呼哧喘起粗气。
苏流缨心下还是有些紧张的,她以为对方会因为她的傲慢而心生不满。然而夏官非但没有任何责怒的意思,相反的,一国主司外交的最高官员,站在她一个伶人面前时竟然流露出谄媚之态。“又一条洛紫予的狗!”苏流缨不由得心想。
“有事快说!”她的言语中透露出露骨的鄙夷。
“您的舞姿举世罕有,所有人都啧啧称奇!”夏官殷勤地称赞。
“随你们怎么想。丞相答应过只舞一曲,现在我要回去了!”苏流缨提步就走。
“当然,当然。抚国褊狭之地,不敢久留姑娘。只想恳请苏姑娘代我主贺王向贵国左丞相大人致敬。还有......”夏官疾跑几步,绕到苏流缨面前,当面开启那只镶嵌着宝石的羊皮匣子。箱底细细软软地蓄着一层光亮如水的提花白绫,白绫正中端然一颗碧蓝色的宝珠,宝珠合掌般大小,在白绫的映衬中宛若捧在神女手中的一抔莹莹海水。抚国夏官道,“此乃忘程海水莽所制计蒙珠,愿姑娘不弃。”
“啊?”苏流缨愣怔了一下。
“计蒙珠”与“颔骊珠”、“赤曜珠”并称世界三大宝珠,需用丰厚的祭品与海水中的水莽们交换方可得到。“计蒙珠”皆为海水一般的碧蓝色,相传是由海水凝聚而成,若是在下弦之夜对着宝蓝色的月光轻轻摩擦,珠子中可以淌出汩汩海水。“计蒙珠”是海水的结晶,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没有人见到计蒙珠不为之失神,苏流缨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夏官知其动了心,愈发殷勤,说道:“听闻苏姑娘深得贵国左丞相赏识,那么我主向穆国求购‘穷奇’之事,就请苏姑娘代为美言几句。”
苏流缨回过神,柳眉一皱,尖刻地诘问:“怎么?你的意思是指我和洛紫予很熟吗?”
“难道不是吗......”夏官有些发懵。
“哼!”苏流缨也不解释,忿然跌足,将夏官甩在身后。
夏官望着那个无限美艳的背影,有种殷勤被冷落后的恼意,却不甘心,大声说道:“我主一向敬慕贵国左丞相雄才大略,所以恳请苏姑娘代我主贺王向贵国......”
“你给我住嘴!”苏流缨厉声呵斥,“回去告诉你家主上,我没事犯不着和洛紫予讲话!‘穷奇’一事让他直接找洛紫予谈去,要是洛紫予终于病死了,就去找他的爪牙大司马林选。总之与我无关!”兀傲的舞伎对旷世宝珠不屑一顾,向着等待她的銮车匆匆走去。
抚国夏官一脸茫然,怀抱着那只未送出去的稀世珍宝,怔怔地杵在原地。
四匹灭蒙鸟拉的攒顶銮车内,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掌声之后,是少年阴阴冷笑的声音,“佩服,佩服,不过这样言辞激荡的话语应该当着洛紫予的面讲。”
“卖‘穷奇’的事与贺王商议完了?怎么这么快?”苏流缨言语冷傲,却不敢径自启门登车,似乎是在等待车中人的允许。
“我要是再不出来管管,还不知道你会惹出什么乱子。虽然只是一群猪狗,但在座的毕竟是抚国的贵族,受不了你践踏他们的热情。或者说就算你恶意践踏也没用,抚国人对洛紫予是崇敬也好畏惧也罢,只要链子拴在脖子上,生气的狗终还是狗。”
苏流缨那一点点小伎俩被识破了,有点恼丧。“如果你和贺王讨价还价再慢一些,我还可以玩得更大一点。狗急了还是会咬主人的!”
车内的少年轻笑两声,说道:“穷奇打算贱卖,所以价格不再是问题,这段时日也不会再来抚国了。真为流缨感到可惜呀,报复洛紫予的机会错过了,为自己筹嫁妆的机会也错过了,我听说‘计蒙珠’其实是死去水莽的内丹,凝结了千万载沧海的精微。”
“贱卖?”苏流缨不理会那些无稽之谈,刻薄的语调中仿佛带着毒刺,她讥嘲道,“这可不像丞相的风格,我还以为洛紫予不放弃一切中饱私囊的机会!”
车中人似乎怔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旋即哈哈作笑,“真是笑话,天下迟早都是他的,又何来公与私?君子言‘天下为公’,我们自诩为小人,所以‘天下为私’。再者贱卖与他无关,是我的主意。”随即,少年的声音转为喃喃低语,“崇宣辟天至今已经一万两千年,《九畴》说岁星循天一千次便是一劫,大限既至,即使把‘穷奇’送给贺王,怕也是无力回天......罢了,罢了,毕竟这里是南方,有些事情绠短汲深。”
“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不过阿烈,你和洛紫予就等着遭受天谴吧!”苏流缨厉声咒骂。
“呵呵,好呀,好呀,只是不知道我们遭天谴的时候你是否还有命观看。”车内响起几声锁链碰撞时锒铛的声响,銮车的车门随即轻轻弹开了一缝,昏暗无光的车厢内,隐约有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随着抬臂邀请的动作,又听见类似锁链摩擦的声音。白色的身影邀请道:“上来吧,上车吃些点心,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骂......”
苏流缨登上车,随即,銮车腾空而起。青身赤尾的灭蒙翙翙振翼,向着夜空仰颈唳鸣一声,带着车中的两人,披星戴月地返回穆国去。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2 20:48:56 +0800 CST  
离人泪10

“彩灯的制作工艺极其繁复,要使用彩纸、锦帛、竹篾等等,还要经过剔、绘、染、扎等步骤,才在穆国匠人的双双巧手下就变成了各式花灯。今夜不仅是在重霄宫中,戟天城大街小巷的人家、店铺、官衙,都在门前张挂彩灯,市井中的男女老少也要出门游灯,街上人头攒动,一定热闹非凡!”
大昭明台上,几个侍者正在为凌主祭介绍花灯的制作过程。凌主祭应承着,尽量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有几种来源于宫国乡村的花灯,灯芯用玉米芯浸满油制成,灯盏则是剜空的芜菁;还有的一种是将老葫芦壳削至半透明,再在外面绘上各种花纹制成的花灯,图案映在白墙上像斑驳的鬼脸,最受小孩子欢迎。”
“你说的这种鬼脸灯,可以取过来让我看看吗?”凌主祭问道。
“当然,这几种花灯今夜都悬挂在春官府那边,您若是感兴趣,我们陪您去看。”
凌主祭笑着说道:“那就不用了,天色一黑,人也就犯懒了。”心中却想:“看守真严呀,寸步不离。”
为了活动方便,她没有穿厚重的衣服,轻便的布料渐渐抵挡不住入夜后的寒冷,她又喝了几口烈酒,暖意很快顺着血液流到每一个关节,借着这股暖流,她在将自己的身体调节到一触即发的状态。
“凌姐姐,凌姐姐!”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只见清瑶公主护爱染提着裙摆跑来,拉一拉她的衣袖,水杏般的一双蓝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什么事?”乔杉夜问。
“帮我猜个灯谜吧!”护爱染说着将写有谜面的缣帛递给她,“这个好难,连老师都猜不出来,你来猜猜看。”
凌主祭展开绘有几何纹饰的丝帛:
离人泪
——猜一字
乔杉夜喃喃重复着谜面,不久心中豁亮,说道:“这个谜底就是‘火’。”
“‘火’?”护爱染蹙着眉头一想,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可不是嘛!就是‘火’,‘离人’就是孤单一人,‘人’字边上的两点就是离人的两点泪痕。”
爱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虽然悲了一些,不过火是灯的灵魂,像这样吧天空都点亮的夜里,这个谜语还是蛮贴切的。姐姐你真聪明呀!这个谜语非但老师没猜出来,连辛叔也猜不出来。”
“大司马哪里会猜不出?他是谦虚呐。”凌主祭道。
“不是,辛叔是和几个老朋友聊得起兴,懒得理睬我。”公主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谏言的手势,“姐姐替我保密哦!我一会儿就对老师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好了,我现在要去找他了,谢谢姐姐啦!”护爱染向她摆摆手就跑开了,带着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灯火渐次阑珊,元夕灯会接近尾声。此刻舞台上是一支谢幕的歌舞,抚国舞女艳丽的裙摆飞旋起来,勾连成一片吉祥的火红裙海,欢庆的热浪在推向高潮。
人声鼎沸中,乔杉夜望着那个无忧无虑的背影。她方才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护爱染提起尚濂川时的神情,一种成分复杂的苦笑在凌主祭脸上蔓延,又迅速消失不见。
身边不知何时漫起了云雾,月光被雾霭锁住,显得湿冷凄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萧索感。蓦地,像是被噩梦魇住一般,乔杉夜的身子陡然一震,喃喃地低声重复:“离人泪!离人泪?”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洪亮的钟声。钟声如同扫过大地,舞台上的鼓乐之声、人群的喧嚣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时候敲钟,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果然,人群中随即传出一声力喝,威严而冷厉:“冬官府军情失窃。贺王有令,缉查全场!”
“军情失窃?”
“这个时候?”
不明所以的抚国公卿们开始窃窃私语,一时间不知所措。
片刻后,手持龙雀弯刀的士兵纷纷涌入大昭明台,不多时便将会场团团围住。方才吉庆的气氛顷刻间荡然,取而代之的肃杀之气像暴雨前积黑的浓云,滚滚笼罩下来。
冬官府右军使一身战甲,昂首出列,礼貌地向诸位公卿行礼,手中斜持的马刀却在灯火中闪着逼迫的寒芒。
“搅扰诸位大人赏灯雅兴,末将百死难赎。然而根据可靠消息,今日午后有人潜入过冬官府,偷窥到陛下的战略部署。今日午后离宫的宫人们都已经接受过盘查,所以携带有机密的细作此时一定还在重霄宫中。为揪出国蠹,还望诸位大人宽宥在下失礼!”
战士手中的凛凛闪烁的刀光让护爱染胆寒。“老师,我们先回兰泽殿吧。”她想拉尚濂川一并离开,伸出手却发现尚濂川已不在自己的身后。
清摇公主心中一悸,隐隐感到一阵无可言喻的不安。“老师?你去哪里了?”她推搡着人群,在已然杂乱的人群中匆匆寻觅起来。
抚国右军使用冷冽如鹰的眼光掠过全场,只在凌主祭匿身的昏暗角落陡然定住。
“凌主祭大人,赎末将冒昧,恳请您像大家证明自己的清白。”右军使冷峭的言辞中没有任何谦恭之意,单手提着弯刀的刀柄,向着势单力薄的她步步逼近。
主祭身旁的那些看守无需命令,迅速将她围在中间,只给右军使留出一条通路。
一时之间,乔杉夜和抚国右军使直面相对。乔杉夜在他的威逼中连连后退,呵斥道,“我是宫国主祭,你竟敢对我无礼!”
“末将不敢对主祭大人无礼,只是我主有命彻查今夜与会所有,抚国公卿尚且不避,何况宫国主祭?”乔杉夜听到右军使的几名属下阴阴地讪笑起来。
“荒唐!你们分明就是在针对我一人,不然为何你的兵士没有其他行动,而只向我一人包围而来。”
“失窃的情报对明夷最有用!重霄宫中自然不会有那些贱夷,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宫国人宠信明夷!所以,由不得不怀疑您!”
“若是明人襄助宫国的仁人志士杀过合辙山,必然将你们这帮蛮子杀得片甲不留!贺王是怕了吧?”
“如果区区明夷就能助帮凌王复国,我们抚国不介意将战略图拱手相让,只可惜明人非但不能帮助凌王,当初倒是为凌王的众叛亲离助推了一把。呵呵,凌主祭怎么不懂痛定思痛,还愿意帮助那些悖逆天理之徒!”
凌主祭横眉立目,气得无话可对。
右军使看在眼中,泛起得意地冷笑,“凌主祭不回答,这是默认了?”
“我没有去过冬官府!”凌主祭争辩道。
“可是有内侍证明,他们看见一个衣着宫国服饰的背影,与主祭您的身形极像!主祭大人,这不是单纯的巧合吧?”
“诬陷!”
“口说无凭!”右军使愈加逼近。
“哼!其实根本没有没有什么军情失窃吧?”凌主祭怒道,“你们是故意制造些衅端,好有理由在我国继续盘剥!”
右军使笑笑,说道:“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下官只是接到主上的命令,彻查可疑之人,偏不巧您就是最可疑的人。”
“你们想怎样?”乔杉夜厉声诘问。右军使正在逐渐把她逼迫向大昭明台的尽头,再越过最后一道扶栏就是无凭无恃的万尺凌空。
招摇山山高一千三百余仞,山岩全部直上直下宛若笔立,一旦跌落,连缓冲的机会都是微乎其微,从这样的高空坠下,只怕是连尸骨都不会留存。乔杉夜心知无路可退,玄色衣袂猝然一振,手中蓦地多出一把一臂长的短刀,胸前一计凌厉的平抹,刀尖划出一道银色的光弧,她呵斥:“不要过来!”
“凌主祭,不要再挣扎了,身后就是千仞高空,您已经无路可退了。还是配合我们吧,搜搜身而已,您毕竟是主祭,断无人敢轻薄您。”
话虽如此,抚国右军使却还在步步紧逼,手中的弯刀在衣襟前凌空斜劈,銛利的刀锋割裂开充斥着杀机的空气,发出凛冽的飒飒之声。
“退下!不然我跳下去!”
右军使大笑,“您若是真有那种胆量,大可以一试,跳下去,您也就自由了!”
右军使根本不被这威胁所迷惑,因为他知道凌主祭不可能舍弃性命。主祭一旦殒命,君王会即刻失去王位,这是八祇定下的法则,作为为君王而生的主祭,她们的存亡续绝都只属于自己的君王,她们没有权利终止自己的性命。
然而凌主祭却变得不管不顾,只见短刀的刀影陡然一闪,挡在她和护栏中间的那个人便被掀飞出去。在其他人扑上来之前,她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护栏,足尖蓦地一点。如同一只亮翅的黑色大鸟,半个身子就那么跃了出去。
右军使简直看呆了,他根本想不到主祭竟然可以主动寻死。他不知道逼死主祭该当何罪,但这罪责将足够他全家老小尝遍抚国一切刑律。
“给我拦住她!”右军使急得青筋暴跳,嘶喊声音像是砂石一般粗哑。
所有在前的士兵都扑了上去,却有一个身影比所有人都快。
没有人看清楚那个身影,突然冲出来的那个人快如一道闪电,仿佛速度和力量已经在他身上蓄积了很久很久,只等待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他抓住了!
指尖传来肌肤的触感,而这种触感只有他可以理解。
时间仿佛凝滞,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可以和凌主祭对视。主祭的眼睛也看着他,闪过意味深长的笑意。
就在重心即将移出护栏的那一刻,凌主祭借着这个人拉扯她的势头发力。轻捷纤巧的身子在空中一翻,轻巧得如同水中的鱼。
身体的翻转带动衣衫翻飞,一瞬间遮挡了所有人视线。衣衫再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将那个人囚锁于自己身前,只不过交睫的瞬间,手中的短刀便在那人的颈间割裂开一道殷红的血痕——那个刚刚救了她的人。
“一场戏而已。”主祭再那个人耳畔低声说道。
“是呀,一场戏......”那个人用只有主祭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3 18:25:01 +0800 CST  
离人泪11

凌主祭呵斥左右:“所有人退下!”许是手中握有人质,她立即多了几分底气,原本清婉的嗓音即刻冷冽起来,像是陡然间变了一个人。
“不要!”人群中,清摇公主忽然放声惊叫。她认出了凌主祭刀下的人。
尚濂川动弹不得,凌主祭的一只手死死地钳在他的腰间,另一只手上则是冰冷的刀锋,紧贴在他的颈前,渐渐有粘稠而温热的液体汩汩落下,他的颈间一片潮湿。
“退下!不然我把他扔下去!”凌主祭厉声威胁着。虽然重新翻上高台并且俘获人质,但她依旧四面受敌,她背心却抵在扶栏的望柱上,石刻的扶栏在夜间冰冷如刺,她觉得那股寒气刺入自己的背脊,就好像死神的镰刀架在那里。
“不必在乎人质!抓住凌主祭要紧!”右军使根据官服的形制判断,辨认出凌主祭手中的人质仅是一名掌印,觉得必要时可以舍弃。
“且慢!”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随即,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从人群出现——抚国大司马辛午亲自出面,看来事情真的闹大了。
右军使一时无措,无助地看向大司马。然而辛午并没有注视他,而是注视着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清摇公主。右军使不敢妄动,等待大司马下一步指令,但是他看得出,辛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一时的搁置,人群也嘈杂起来。
“退下!都给我退下!”清摇公主终于鼓起勇气,尖利的声音竟然镇住了在场一切人语,“右军使,叫你的人退下!”
右军使惊诧地看看清摇公主,她的瘦小身形几乎淹没的嘈嘈人海之中,还带着稚涩之气的小女孩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轻微颤抖着,然而脸颊上却有了霜雪一般的果敢与凛然。她移步上前,在人群中央威严端立。她丝毫不具备身高优势,可是她仰视众人的眼神竟然有一种仿佛居高临下的威严。
右军使断然不敢和贺王的掌上明珠为忤,手臂不甘地一挥,喝令手下退后三步,在一旁保持警惕。
“凌姐姐,我代替父王向您的百姓道歉。求求您,请您放了老师,今日的一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有人再为难您......”护爱染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尚濂川颈间是不住滴落的血水,而她的脸颊上是把持不住的清泪。她放下公主的尊严,向一个战俘央求道,“我会向父王为姐姐求情的!我向姐姐保证!所以请您放了老师,求求您!”
“你就这么在乎他?”乔杉夜问着,竟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神情。尚濂川脖颈间的短刀蓦地嵌入筋肉,乔杉夜下手极狠,虽然在最后关头懈了几分力道,但这并不影响一道血脉被刀锋错开,鲜血涌射出去。
“啊!”护爱染失声惨叫,“不要!求求你不要!”
乔杉夜凄冷冷地惨笑起来,她对着自己的人质戚戚低语,与其说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着尚濂川倾诉:“我也有在乎的人哪,我也有啊......”
蓦地,她的眼神一冷,又对尚濂川说道:“我看出来了,公主是爱上你了。小子,你好福气呀!我最不喜欢棒打鸳鸯,你也爱着她吗?你要是承认也喜欢,我也许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尚濂川不赞一词,只是用自己的余光缠着凌主祭的眼神。
大司马辛午眉头一紧,喃喃低语:“真是怪人,竟然会在这种关头探讨儿女情长的问题......”然而他的声音只是含在喉咙中,并无他人听见。
凌主祭越过尚濂川的肩头看向护爱染,少女的脸上除了对她的哀求,竟还有恻隐。
“我,根本不值得你同情。”凌主祭怆然而笑,随即,两行清泪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抚国右军使看着眼中,忽而倒吸冷气,那股寒意犹如生有双翼,从他的胸膛顷刻间游遍全身,他失声大喊,“主祭的眼泪是血泪。这个人不是凌主祭,她是易容伪装的!”
为时已晚,“乔杉夜”一把推开尚濂川,向着背后那万丈高空纵身一跃。所有士兵一齐扑向她的同时,那一身清风般飘逸的玄衣已经被夜风吹拂起,飞扬起的裙角仿佛夜幕中的一朵墨莲,一瞬间绽放,之后一瞬间凋零,在所有人喟叹那刹那的哀艳之前,便与苍茫夜色溶为一体......
招摇山拔地千余仞,从这样的高空纵身跃下,连尸骨都不会拥有......
“凌主祭逃跑了!”
“快通知贺王陛下!”
“传令,连夜通知戟天各城门,务必彻查所有出城的人!”
偌大的大昭明台再次甚嚣尘上,人群吵闹着,推搡着。惊魂甫定的人们选择了急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那些还未从惶惑中觉醒的贵族们依旧愣怔在原地,惶遽地面面相觑。
尚濂川俯身在“乔杉夜”飞身翻越的那道石栏上,远远望着空无一人的寂寥夜色,觉得身边的喧嚣仿佛离自己好远好远,颈间还在缓缓淌着血,他的前襟已然一片妖冶的殷红。
“老师,好多血!”护爱染一步一步挪到尚濂川身边,看到老师脱险,她忽而生出了千言万语,可是此刻尚濂川的神情却比深秋的庭院更为萧索,那些炙热的万语千言便忽然冻结在喉间,只剩下了这干涩的一句。
“没事,不碍的。”尚濂川转过头来,给她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护爱染猜不出他挤出这个微笑需要花费多少力气,那根本不是笑容,简直比恸哭还要难看。
“那个跳崖的人是谁?”护爱染怯怯地问。
“我想是宫国派来搭救凌主祭的细作,稍后春官府查一查宫中缺少了谁,应该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为什么要跳崖?如果真的走投无路,自刭也不至于尸骨无存。”
“这个......我说不好,也许她不想留下尸身......”
“冬官府会抓到凌主祭吗?”
“我想不会,凌主祭不会贸然去闯城门的。宫国是水的王国,无论男女老少皆通水性,玉胜湖的湖水有一脉引入戟天城中,我想凌主祭会星夜从水道逃走。此时此刻,也许她已经不在戟天城中了。”
“老师,你是哭了吗?”护爱染觉得倒映在尚濂川眼中的月光特别闪亮。
尚濂川没有回答,只是回头对着她笑了笑,这次是真的微笑,月光下他碧蓝色的眼睛好亮,带有一种隽永而蕴藉的光芒,仿佛变幻着色彩的神秘月光,诉说着人类听不懂的真相。“濂川父母弃养,是贫贱卑微的孤儿,自小在流亡中度命,从没有人过问我的生死,从没有人在意我的安危......”
“可是我在意!真的,我在意......”护爱染忽然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她恍惚看到尚濂川的眼睛中闪过一瞬的温柔,可是当她定睛再去谛看时,什么都没有了,蓝色的眼睛中唯有一片清冷的寂然,仿佛天幕中湿寒的月亮。
尚濂川再没有回答什么,他缓缓俯身,用燥热的唇亲吻她的耳际。护爱染丝毫没有闪避,她缓慢闭上双眼,许是神智有些恍惚,她依稀觉得有一种湿冷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颈间......
戟天城水门,引自玉胜湖的湖水从这里的水栅流入国都戟天,供给全城老少的饮水与度用。戟天水门外,惨白色的月光下,丝帛一般的水面下出现了一道黑影,黑影渐渐向外阔伸,忽地,一个娇小的身影仿佛梭鱼一般钻出水面,轻灵地连水花都不曾飞溅。
衣着鹅黄色纱裙的身影凫水到水渠岸滩,褪下皮靴倾倒出靴中的积水,细密编起的发辫漉漉滴着水,额前的水珠滚入她血红色的眼眸,些微有些刺眼。
整理好这身酷肖抚国民间少女的妆容,她转身面对夜幕中那个高可擎天的黑影,她将纤细玉指抵在胸口,向着不远处那座剑戟般耸入云霄的高山款款送出。这计明族的“献手礼”之后,凌主祭向着招摇山的方向低声默念:“采彩夫人,请您安息......”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4 18:01:54 +0800 CST  
两世书·戾天卷一·即鹿1

火!
掀天的大火!
赤红的火舌舐着残败的神殿,吐出滚滚浓稠黑烟。
他全身绵软无力,跌坐在艾叶青石的巨大台基上,陷入到火焰的包围里。在他的身边,神殿巨大的架梁焦裂坍落,随即高大的立柱折断倾倒,尘土飞扬而起,密烟遮挡住黯淡的天幕,他的眼前一片黑蒙。耳朵也好像聋了,世界在浓烟和火焰中分崩离析,他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没有视觉,没有听觉,他犹如陷落到绝望的深渊里。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黑雾中他抬起凄惘的双眼。忽然,他在黢黑如夜的天幕中看到一丝光亮,好似幽夜中的明月那般闪亮。
那是谁?
他向着那道白光吃力地抬起手臂。来!到这里来!来救救我!
近了,那个月光般的影子靠近了,他奋然仰起头,渴望迎接从天际降临的光。
又近了,他终于可以认清从天而降的女子的面庞!
“是你!”他在心中呼喊,“太好了!真的是你!”
女子坠落到他身旁,血一般红眸子中跌落下朵朵泪花,苍白的唇吻微微翕动着。她捧起他淌满血迹的脸颊,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一声,一声......
他感受到了犹如春风拂雪般的柔意,呼唤声犹如在他身边撞开了一匝匝涟漪,无边无际地荡漾开去。只是他依旧听不到任何声响,女子的嘴唇无声地翕张,涟漪也无声地漾起,再无声地逝去......
他艰难地摊开双臂,伸向女子娇柔的肩膀。
救我!请你救救我......
毡帐内,阿晞从梦中惊醒,感觉燥热难耐。涔涔汗水从腠理中宣泄出来,迅速透湿了衣衫。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重复同样的梦境,梦中冲天的火光啮噬着他槁木死灰般的生命,之后吞天的火焰中,黑发女子宛若逆境中莅临人间的希望之光,翩翩然从遥远的天际降临。梦中他分明看清了她的模样,可是每到梦醒时分,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却再也无法回忆起梦中的女孩究竟是谁。
梦中她柔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阿晞想,那一定是宛若花落清渠、月引幽廊般的动人声音,然而他却什么都听不到,无边的迷梦中只有永恒的寂静,梦中的他像是被定在了某个历史瞬间,他还活着,时间却已经在他身边悄然死去。
阿晞翻了翻身,想再度睡去,可是一旦试图合上眼帘,同样的火光再度在脑海深处出现。他率性霍地睁眼起身,黢黑中弥漫起他急促喘息的声音。
已经九年了,九年前的那一夜,他第一次从火光中梦醒,之后便感觉自己的额前一阵难忍的刺痛,探手一摸,眉心间那道原本很浅很淡的痕迹已经悄然绽裂开。
阿晞是明人。在他们明人的传说中,一万两千年前,太阳神羲和怜悯人间生老病死,于是借来天神之血,播撒于世界中心的业海,嘱明族同饮。从那时候起,明族的生命超越生死,与最遥远的天际相衔接。
仿佛是与神明的契约一般,自出生之日起,在明族男子的前额、女子的胸口处便有一道浅淡的细痕,细痕裂开之时,也就是他们的“成身”之日。经历“成身”之后,他们的身体再不会衰老,他们将如天上的神明般永享长生。
“成身”那一年,阿晞十九岁,他在睡梦中经历了明人必经的过程。然而伴随着神性一同莅临的还有梦境中吞天的大火,此后的九年中,他每隔几日便会梦陷火光之中。
九年后的今夜,阿晞再次从同样的火光中梦醒。
他摸索着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更换下潮湿的衣衫。十九岁的男孩略显消瘦,眉目间有着女子一般的隽秀,眼角细长而微微上挑,眼眸是两片邃密的海蓝,烛光下他肤色苍白,在红色中衣的映衬下犹如冰雪中的玉石,披在肩后的金发也属冷冽色系,光泽在发丝间流动的时候,让人不免联想起冷光凛凛的兵刃。
换好衣服,阿晞走出帐篷。清凉的夜风拂过,他身上的燥热渐渐被驱赶。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4 18:50:34 +0800 CST  
即鹿2

目前他所处的地方是怀国最东方的骛州,他们和戏班的其他成员扎寨在一片杉树林之中。若横穿过这片树林,再向东便可进入宫国泊州的地界。
这一夜凉风如水,杉树又常年青葱,夜风挤进枝丫的缝隙,淡蓝的月色下树影婆娑,偶尔有几只夜枭发出些响动,不知是在梦呓还是在打鼾——这应该是一个祥和的夜晚。
泊州灵犀山涌出的泉水流经于此,距离他们营帐不远处就有一泓甘冽的清泉。阿晞心中依旧有些燥烦,便寻思着找些水来清爽一下。
看来深夜不眠的不止自己,阿晞走近潭水时,发现水边已有他人。
那个人半蹲在溪水边,虽然背对着她,但凭动作猜测是在临水梳洗。因为是临水,水蓝色绫纱在下摆全部垂坠在地上,腰背也不得已向前佝偻,可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掩饰女性独有的美好身段。
“蓝姨,这么晚还不睡?”阿晞率先打招呼。
水边的女子毫无防备,听见他的声音便应声回首。他们目光相撞的那一刻,阿晞惊骇地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阿晞口中的“蓝姨”全名“蓝关”,是包括阿晞在内,这一行明族游伶的班主。七年前,阿晞加入了这群明族艺人,从此随蓝关辗转八国,以献艺谋生。蓝关待人温和,于是阿晞同其他明族同伴一样,亲切地称她为“蓝姨”。
阿晞极具歌舞天赋,不过这在艺术造诣高杆的明人一族中并不算异事。阿晞的另一重身份是天赋异禀的幻术师,他善于使用“幻”的密术,将光影戏于股掌之间,从而制造出迷幻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才具究竟从何而来,他们明族之中确有些人生具异能,但如此令人侧目的本领即使在明人之中也值得称奇。
阿晞的本领正是蓝关所需,每一次搭台,伶人背后那些光怪陆离的光影幻象总吸引来大批观众。蓝关的小戏班也是阿晞所中意,因为他需要遁迹埋名。阿晞和蓝关各取所需,他们虽然不亲密,关系却一向融洽。
然而虽然与蓝关朝夕相处,七年之中阿晞从未见蓝关卸过妆容,无论何时见蓝关都是铅华如新,乃至日久天长,阿晞觉得那些铅粉就是蓝关脸上的一部分。
其实像蓝关这样明族的女子,时间粗粝的手掌不能抹去她的美好,反而是像砣轮上的宝石那样,越经打磨越光华夺目。
蓝关时而端秀清雅,时而八面玲珑,风尘与清纯在她身上并行不悖。她就是尘世间浓墨重彩的一笔,当她带着浓妆出现,就像是一张华丽的大幕褰起一角,虽然无法想象幕后的戏码究竟如何,但是知道在她身上定有一部戏。
然而此刻,当他们不加任何遮掩地四目相对。阿晞觉得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看到的景象,就像是一张华彩熠熠的大幕豁然拉开,露出的却是一方衰草连天、虫豸横生的荒台。
在阿晞叫出声之前,蓝关急忙将脸颊转向水面。
长时间的沉默后,蓝关的声音传来,有些恼有些怯:“怕是吓到你了......”
阿晞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声惊呼生硬地吞咽回胸膛。蓝关动作再快也已然来不及,方才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那张不经遮掩的脸颊已经深深印刻在阿晞的脑海。
那是一张满布疤痕的脸,狰狞的伤疤盘错扭曲,像是无数条贪婪的蛇,几乎吞噬了她脸上每一寸正常的肌肤。
“其实,其实没看清......”阿晞期期艾艾,觉得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没关系,看见也就看见了......”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告诉也没关系。”
“嗯,蓝姨......”阿晞绝没有嘲笑的意思,可是越解释,越像是往别人身上刺刺。他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及时离开,然而转念一想,觉得再委婉的告辞都像是落荒而逃。一时间头脑有些迟滞,口舌也有些失控。“咦?蓝姨,今夜不是歇儿在守夜吗?怎么没看见她?”这句话出口之后,阿晞觉得这话题转得真是生硬。
“哦,觉得今夜月色不错,想出来看看,便干脆替了她。歇儿那孩子命苦,从小被买来买去,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曾知晓。”
“真没想到是这样。从不见歇儿自怨自怜,还总听她信心满满地说终有一日自己会成为盖世豪杰。如今是乱世,连女孩子都有英雄梦,可真是叫人钦佩!我看蓝姨的梧桐枝怕是留不住那只金凤凰。”
“无所谓,若真为良禽自然应该择木而栖。我当时是见她被打骂,觉得实在是可怜,想着跟着咱们这些明人总强过为奴为仆。”
“蓝姨向来心善。”
“哪里,我只是喜欢有故事的人。”
“哦?歇儿能有什么故事?”阿晞回想着名叫歇儿的女孩,觉得她的心思笔直得像是炮膛,根本守不住故事。
“当时觉得‘歇儿’这个名字真是怪异,问她谁取的,她说是自己,她的背后被人用刀尖划了一个‘歇’字,所以就叫‘歇儿’了。想想看,‘歇’字笔画那么多,划上去的时候该有多痛!”
“原来每一个人背后都有几段往事,而歇儿竟真的把故事背在了身后......”
“是呀。”蓝关幽幽地说道,“每一个明人身后都有故事。”
他们你来我往地谈论一个名叫“歇儿”的姑娘,好似都很投入,可是实际上谁的心思都不在歇儿身上。他们之间有横亘着一团大大的尴尬,阿晞和蓝关默契地试图排解,默契地适得其反。
许久,蓝关挢首,叹惋道:“阿晞你看天上的月亮,望日时是紫色,之后渐渐变浅,初七时成为绯红色,朔日变成粹白,之后重又染上郁郁的蓝,蓝色越来越深,直到晦日那天月光深得看不见。月有三十种颜色,三十种颜色轮转一循,便是一个月的时间。是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缔造了我们这个永生的民族,明族之“明”就取自“日月明易”,可是阿晞你想过没有,日月将光芒无私地给予天枢帝的后裔,却为何千万年来漠视我们的疾苦。日月不是神吗,神不是应该法力无边吗?神怎么可以允许人欺凌他的后代?”
“您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之前曾读过一句戏文:‘离舟自有风著浪,多情何关云与月?’理解起来大概是说月亮既然有三十种变幻的色彩,便一定有三十种变幻的心事,所以说月亮有她自己的烦恼,根本无暇过问人世的忧伤。月亮只是诗人的月亮,不是泪湿人的月亮。”
“是吗?这说法倒挺独特的......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这样?”
“可以问吗?”阿晞反问。
“一直试图遮掩,但是既然已经揭开,便再没有什么好忌讳。”蓝关转过头来面对阿晞,目光相衔接的那一刻,两人中间那团巨大的尴尬好似怦然一声破碎了。那本就是他们合力吹出来的一个的气泡,在坦然面前其实不堪一击。
阿晞忽然和蓝关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或许人与人最无间的亲密就是这样产生,当你看见一个人最难堪的一面,或者你将自己最见不得光的一面暴露给一个人看。
阿晞走向蓝关所在的水边,择了一处干燥的石矶坐下。水面开阔,水边开着几株矮小的金粟兰,在风中摇摆着黄绿色的穗状花序。等到成熟之后,这些花序会结出亮红色的小果球,蓝关很喜欢将这些小球收集起来,帮他们在每次登完台之后清嗓子。
阿晞掬起水,拍洗了一下脸和手臂,他用潮湿的手指拨弄着金粟兰的花穗,听蓝关将往事道来: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4 18:51:22 +0800 CST  
即鹿3

“那时候我辗转到龄国榕冲,被主家买下,唱歌,跳舞,陪酒,卖笑.....如果客人要求,不得已还会做些别的......你知道的,曾经的我很漂亮。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我的主家换了一代又一代,我有时会想,要是我能变老变丑一些就好了,可是神明不肯赐予我们衰老的能力。”
阿晞不知如何应答,方才梦境中的大火早已经被抛诸脑后。夜色宁静幽黯,岑寂得仿佛身边空无一物。这片水域似乎就是整个世界,蓝关便犹如站在了世界中央,当她轻轻搅动水面,往事便围着他们旋转起来。
“那是龚龄二百八十三年(天枢12072年)的龄国榕冲,他是我的客人。我记得我抬头看过,那一夜的月亮也是这般苍蓝色。他看样子是很尊贵的人,他来找到我,付了我很多很多钱,我弹琴给他,他没有听,我跳舞给他,他也没有看。”
“那是有心事吧?”阿晞猜测。
蓝关苦笑,道:“恍恍惚惚说着他青梅竹马的妻子爱着他最好的朋友......他醉到不省人事,可是第二天夜色还未褪尽,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切就像幻梦一样,除了他有把这个送给我。”蓝关一面说着,从衣襟中提出一枚玉牌,玉牌向前一直用红丝系在颈间,被阿晞接过托在掌中的时候,玉石上还残留有胸口肌肤的温度。
阿晞逆着月光谛视,玉牌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錾成,质地醇美温润,正面镌着一个苍秀的“梧”字,四周点缀高起花的梧桐叶卷草花纹。玉牌的形制古雅高贵,相比寻常佩饰,更像是一块标志身份的信物。“这个一定很贵重!”阿晞不免感叹。
的确很珍贵,如果是在光线充沛的白日,他还会看到玉牌的表面着布满血丝一般的“牛毛纹”,那是手掌长期摩擦玉器使得人的气血沁入玉器所致,是一件玉器足以传世的最好证明。
“他就那样走了,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看一眼就走了,而且我知道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蓝光的神色有些凄惶,“这也那怪,我又算什么呢?我是卑贱的明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他走之后,那种对自己的厌恶感彻底将我吞噬。就在那一天,我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许久,我尤其厌恶自己的脸,镜中的人很美,可是这种美丽让我厌恶,因为这种美是为那些欺凌我的人而生的,而不是我喜欢的人。这让我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我觉得当时的自己一定是发狂了,那天我惊叫着,亲手把这种美毁了!”
“毁了?”阿晞大惊失色。
“对,用刀子,一点犹豫都没有!”仿佛正有一把利刃握在手中,蓝关在自己脸前生硬地比划着,“那一天,摸着满脸的鲜血,我觉得特别开心,就仿佛大仇得报一般,我对着镜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心中的块垒终于疏解了!带着满脸鲜血,我大笑着去找我的主家,我满以为它们会恼羞成怒而处死我,而那恰是我所希望的。”
阿晞一语不发,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可我没有如愿。那个老板娘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看着看着她就哭了。我之前从没见她哭过,甚至是她丈夫过世的时候。老板娘看着我愣怔了许久,久得我脸颊上的血液快要干涸了,她也没有说出什么,她像是吓坏了,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阁楼,摔碎了铺满,为我取了一些碎银,然后她毁了契书,还了我自由。我于是离开了龄国,拿着她当初给我的银子,渐次聚集起你们。”
“您的主家是感动了吗?”
“怎么可能?”蓝关摇着头,苦笑着说道,“她很坏的,之前对我们非打即骂。”
“那是吓到了?”
“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胆子小的人也不敢作她那行。”
“那就是感到绝望了......”
“也许吧,听说她不旧便去世了,好像还是自己了断的。其实听说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有一点为她难过......”
“蓝姨,要不咱们不去抚国了,回龄国吧。”阿晞提议道。
“嗯?为什么?”
“能使用这种形制玉佩的至少是州侯,上面既然镌刻了一个“梧”字,极有可能龄国梧州侯的信物,而且您当时所在的地方恰就是梧州的州都榕冲。如果真的是当时的梧州侯,那不就是后来问鼎即位,而今的龄国承王吗?”
“可真是说笑了。”蓝关急忙摇头,“我怎么可能认识高高在上的君王?”
“这有什么不可能?我......”阿晞险些冲口而出“我就认识”,幸而反应迅捷,急忙改口,“我,我觉得联系前后,这种设想并非荒诞......”
“何来那么多联系前后?”蓝关笑着打断了阿晞,说道,“这个玉牌也算上等材质,就留给阿晞吧,自己玩或是当掉换钱都好。”
“这怎么可以?”阿晞忙将玉牌推还给蓝关,然而蓝关并没有理会。僵持片刻,阿晞忽然心中豁亮。蓝关已不想再深究过往,她想要连根拔除一段回忆,也连带这段记忆的凭证一起。但是她做不到将玉牌直接丢弃,回忆的重量悬挂在颈间太久,忽然除去,心口处定是一片空落。她只有将其交托出去,放在一个丢不了却也找不着的地方。其实很多人如蓝关一样,有勇气把藕斩开,却没有魄力将丝一并挑断,那么就交由时间的风将其吹干,直到多少年后终于有勇气查看,释然发现两者已无牵连。
阿晞不再拒绝,说道:“那么我暂且替蓝姨保管,您若改变主意,还可以再来找我。”话虽如此,他想蓝关是不会再找他的。她华美的遮掩已经被揭开,露出里面腐溃的伤口,但是有毒的脓血真的释放出来,伤口也就快要愈合了。明天的蓝关还会以浓妆示人,她再面对的阿晞的时候,彼此会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蓝关对着水面长舒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变得轻巧许多。蓝关道:“听阿晞的,不去抚国了,咱么明天一早赶往泊州!真好呀,赶路最让人精神振奋!”
“去宫国?”阿晞蓦地站了起来,自知失态,又悻悻坐下,神情有些古怪僵硬。
蓝关看着诧异,倒也未深究什么,道:“抚国去不成了。元夕节当日,凌主祭从重霄宫逃走,之后涟流宫中的凌王也从抚国人的鼻尖下成功脱逃。抚国人推测凌王一定会来抚国与他的主祭会和,所以此时抚国上下为了逮捕两人一片混乱,我们这群明人势单力薄,还是避开风头比较好。”
“他逃走了......”阿晞一声如释重负地长叹,“太好了......”
蓝关喟叹道:“虽然不比贺王统治下的抚国富庶,不过八国之中,就数宫国凌王对明人宽厚仁爱。这些年我一直想去宫国看看,却不巧一直被琐事耽搁。真想知道水之国如今变成什么样子,记得上次来宫国还是佑王时期呢,唉,那个时候可真是明人的灾难呀......”
“那时是因为‘含莎’吧?”阿晞问道。
“是呀,敬王时期出了个‘亡夫败国’的含莎,致使敬王朝仅仅四年就覆灭。所以在一些人看来,含莎是和潭姬同样臭名昭著的祸水。之后即位的佑王害怕重蹈前王覆辙,对明人极尽苛求之能事。但是结果又如何,佑王朝也就二十八年而已。还是现在的凌王比较好,不过还是难逃厄运,唉,好人总是命途多舛。”
“也难怪,凌王没有‘天命’。”阿晞懊丧地垂下头,难掩黯然之色。
“天命”是一种犹如钤印般烙刻在身体上的印迹,象征着神祇与君主缔结契约。
远古人神之战后,人类的主神——海神摩珂败绩,八位次代神在海神的骸骨中逐一诞生,合称为“八祇”。八祇分别创造了八个国度,之后各自成为自己国家的社稷神。八祇创建八国后便将国家交由君王治理。每当八祇甄选出新一任君主,就会为此人烙印上象征君权神授的“天命”,以彰示国人。“天命”最初并不可视,一国之中,只有主祭可以感知神祇的选择。主祭在感知的指引下找到君主,将君王引领到象征国脉的国鼎前,用祈天银杖锋利的尖端隔开自己手腕,在国鼎之前行“莅血”之礼。
所谓莅血,既主祭将自己的鲜血献给君王,以示将神意传递给君主与人民,同时也将神祇赐予君主的长生的权利授予君王。而作为交换,君王将赋予主祭一个名姓。赐名完成,“定鼎”仪式即成,君王宣告嗣位。嗣位之后,君王与主祭正式得到神祇和国人的认可,并在神祇的庇佑下延续国祚。
然而王位并非长久,正所谓“身莫不恶死,而未尝有不死;国莫不恶亡,而未尝有不忘”,君王的弊政会使国家出现灾异:诛暴则多飘风,枉法令则多虫螟,杀不辜则国赤地,令不收则多淫雨。
当社稷神决意让一个王朝走向终结,君王便会逐渐衰微死去。就如宫国上任君主佑王,就是因为倒行逆施而被神明舍弃,最终病老在床榻上。
佑王驾崩后的第十三年,年仅十二岁的凌主祭感受到了“天命”的存在,然而此后的近八年中,她却始终无法确定那种似有而无的王者之气源于何处。直到天枢12068年,凌主祭将一个名为余与侬的男子带到宫国阳天之鼎前行“莅血”之礼,莅血之后,主祭被赐名“乔杉夜”。
然而万年以来闻所未闻的怪事却在这时发生了!“定鼎”仪式完成,本应出现在凌王额前的宫国八印莲花“天命”却并没有出现!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5 20:35:04 +0800 CST  
即鹿4

此事一出,宫国朝野甚嚣尘上,国中最渊博的学究与最饱学的智者纷纷出马,却终没有人能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直有一种传言,说凌主祭找错人了。”蓝关说道,“那个名叫余与侬的男人根本不是宫国社稷神选择的凌王。”
“不可能找错!”阿晞的语气很决绝,说道,“古往今来,各国的主祭从未出错过,再者凌王接受主祭‘莅血’后再不曾衰老,这就说明神明已经认可了他,是他确系真正凌王的最好佐证!”
“许是主祭的血液让他永葆青春,不是有传说主祭的鲜血可以消除戾气医治百病吗?也许还可以使人长生不老。毕竟没有君王以外的人饮过主祭之血,所以主祭之血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也就无从考究。”
阿晞默然,似乎陷入了思考,许久之后,他问道:“蓝姨,你说君王究竟是什么?”
“君王就是国家的统治者呀。”蓝关笑着回答,似乎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我的意思是君王究竟从何而来。”阿晞说道,“有一种说法:君王其实就是社稷神不断转生,社稷神在人间生生死死,于是王朝兴替更迭。但如果历任的君王都是同一个灵魂,他为什么时而明正时而昏庸?还有一种说法:君王并不是社稷神,而是社稷神遴选出的一国之中最具贤德之人,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短命的王朝和那么多残暴的君主?这莫不是社稷神在打自己的颜面?”
“是呀,所谓任君唯贤,其实就是君主为了稳固权政而愚弄百姓的说辞罢了。”
“但如果君主既不是圣贤也不是神祇,那么君王真的是神明的深思熟虑吗?为什么我觉得社稷神在授予君权的时候很草率呢?就像是他的面前有一个大大的签筒,随便抽到谁,谁就被推上王座。差强人意的就留下,即使没有建树也可以称其‘无为而治’,实在贻害苍生的再推翻。正因为王朝的气数从一开始就不确定,所以才有了分久合合久分。或许这就是历史的法则,然而兴亡之苦却总要黎民承担,由此说来,关乎国家兴衰存亡的社稷之神或许才是对国家最冷漠的那一个!”
“但如果君王不是社稷神的意志,又是谁的呢?”蓝关问道,“谁决定究竟哪一支签中选呢?”
“是命运,命运神在他的《两世书》上写下谁,那支签上的名字便是谁!”
“命运为什么要把一些人送上王位?”
“我也不知道。社稷对国家冷漠,命运对众生冷漠。”阿晞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一个幽邃的漩涡,“这就是神的法则,而神的法则,不可告人。”
换做蓝关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她才说道:“社稷神也好,命运神也罢,无论如何,主祭所传达的都是神的旨意。古往今来,君权由神授予,由此君王身上的烙印才名为‘天命’。也正是因为没有‘天命’,凌王虽然定鼎,但是宫国人心涣散。还不仅如此,凌王对明族过于宽仁的态度,也使他难以得到权贵认可。”
“是呀。”阿晞不由得叹息,“氏族豢养明奴的习气由来已久,他们当然不希望凌王一纸禁令废除。”
蓝关道:“不过说起来真令人不敢想象,凌主祭竟然姓‘乔杉’!”
明族定居业海之初,分为乔杉、尚垣、封岚、邰涯四部。天枢帝征伐业海之后,被难的明人便以部族作为姓氏,由此,流散于世界各地的明人其实只有四个复姓姓氏。宫国的君王竟然赐予主祭明族的姓氏,也难怪朝野激愤,不足十年便难逃国土沦丧之灾。
“宫国离心背德,其实有我们明人的原因。”阿晞道。
“也许吧......”蓝关道,“凌王对待明人不薄,无论出于歉疚还是出于报恩,我们明人都应该不遗余力地拥戴。听说凌主祭逃离重霄宫,我真心觉得欣慰!”
浮云遮蔽了月光,天幕的颜色忽而黯淡下来,蓝关不曾捕捉道阿晞脸上闪过瞬间不自然的神态。“其实......”阿晞喃喃说道,“凌王大可不必给主祭这种姓氏。”
“就是,凌王何苦呢?”蓝关道,“再者明族本就论名不论姓,很多人自幼父母弃养,如我,如歇儿,根本无从得知自己姓什么。对了,阿晞呢,来了这么久,还从没问过你姓什么?”
“我?”阿晞怔了怔,终还是回答道,“一样的,我也姓乔杉......”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5 22:10:12 +0800 CST  
即鹿5

抚国境内有两大水系。东方内流河驼铃河由宫、抚两国的界山——合辙山发源,经抚国北部煜州流入掖门沙漠,在国都戟天以南形成玉胜湖后止步不前。北方桓河发源于怀国驰州,流经整个抚国北方后止于煜州南部。对于亢旱少雨的抚国而言,玉带一般的驼铃河与桓河便如同国家的命脉。
在外海(北迷津海,南忘程海,西尾闾海,东扶桑海)的尽头,传说中海与天相衔接的地方,有一池名“天池”、一山名“蒿里”,据说那里是亡灵的归所。
冬季辜月(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强大的海风吹来盛大的海潮,东方三国的人们相信这是自扶桑海而来的亡灵转世的日子,他们会在这一天集结在东海岸,对着大海祈祷,祝愿他们逝去的亲人可以在此世获得幸福。
与之同时,西方国家的人们也相信这是亡灵自尾闾海前往天池的日子,他们会在这一天赶到西海岸,通过祷祝作别逝去的亲人并祝愿他们获得安息。然后,人们歌舞狂欢,赞美生命的美好。
这一天被称为“潮见祭”。
而与扶桑海、尾闾海皆无毗邻的抚国民众会选择在这一天祭祀河流。河流是神圣的,不仅因为河流孕育了生命,更因为百川归海仿佛暗喻了生命无可奈何地流逝......
其实抚国之所以成为水源匮乏的国度并非因为招摇山下囚禁着炽烈的太阳踆乌。踆乌招摇只是一个远不可及的神话,自古洎今,人类试着去探究这个世界的本源,再将自己的想象写成神话,所以所谓神话其实并非神言,神话不过是人类对于世界的迷茫。
就像相传人神之争之后,人类主神败战,他的肉体降临到大地,四肢与头颅化为山峦,鲜血化为江河,毛发化为山林与草木,肌肉化为泥土,筋骨化为金石,双眸化为日月,而他的魂灵一分为八,这八股新生的意志被称为“八祇”,八祇创建了西北穆国、北方慧国、东北庄国、东方白国、东南宫国、南方抚国、西南怀国、西方龄国这八个国家。
但若真是如此,又为何宫国社稷神选择了他的君主,却不让他的“天命”彰显于世?
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旨。就像一万两千年前,日神羲和与月神望舒可以坐视他们的子民被天枢帝崇宣俘虏,沦为永世奴仆。就像命运之神尤欣可以在他的《两世书》中大笔一挥,任无数人在运数中挣扎却无动于衷。
让抚国成为火焰之国的并不是神迹,而是风与山。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阴阳交合便形成了风,海与天一阴一阳,海天在世界的尽头——天池处融为一体,从天池吹来的风称为“季风”。而皇天为阳,后土为阴,天与地在世界的中心——业海上枢通,来自业海渔孤山的风称为“辐风”。月相变幻一轮是一月,同理,风向回归一次便是一年。
冬季,季风从西北方吹来,辐风发自业海渔孤山,向右旋转辐射,海水由星罗海注入内五海,再经琳琅海、雀跃海、翼海、辐轮海、凰岛海峡流入外海。强劲的西北季风吹至抚国已如强弩之末,而辐风带来的来自琳琅海的水汽被合辙山劫挡在东麓,于是合辙山一山分隔东西,也分隔了宫国与抚国水火两重世界。
夏季,季风来自东南方,辐风向左旋转辐射,海水由星罗海注入,经琳琅海、雀跃海、翼海、辐轮海直撞庄国西南的思州,形成盛大海潮后再经凰岛海峡流入外海。季风虽盛,却被抚国南方的照壁山阻挡,辐风虽强,欲携着来自雀跃海的水汽穿越整个怀国骛州,再吹至抚国掖门沙漠时终于力不从心。
于是,风与山共同造就了抚国这个水源匮乏的世界,因此犹如琼浆玉露的驼铃河与桓河便像生命之水,受到抚国万世尊崇。
抚国煜州,驼铃河泮,十几座圆顶大帐撤掉面河被风那一面的网架墙,设置几套粗拙的红柳木桌椅,便俨然一间沙漠中的临时食肆。依照驼队的脚程,再行一日便可出煜州进入煊州地界,一路南下,人和坐骑都需要饮食供给。
两个月前,宫国凌主祭从重霄宫中只身逃越,协助她逃亡的师氏采彩走投无路之即从万丈高空翻身一跃,之后尸骨无存,而冬官府失窃的作战计划也随着两人一个生离一个死别而一并不翼而飞。
贺王力排众议依照原计划发兵东指,结果煜州一带的明人果然有所准备,双发几次交锋后势均力敌,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的战场后各自班师。
众人不解,既然已经发现军事机密有被盗取痕迹,何不及时变更部署,也不至于被煜州流寇抢占先机。
其实这一战贺王并没有发动抚国最为精进的战力,此次东征的目的本就在于以儆效尤,如今煜州乃至宫国泊州方面已经见识到抚国铁骑的威力,贺王也算是了却一桩烦心事。于是几乎是在鸣金收兵的同时,戟天城中又八百里加急传出贺王的第二道紫泥诰:撤退下的先锋部队调转马头重新追击明族流寇,而殿后的骑兵大军稽查煜州全境,势必揪出藏匿在煜州境内的宫国主祭!
依照贺王的设想,既然采彩已死,那么只有一个人可能将情报传递给录康的明族——和凌王一样宠信那帮异类的凌主祭。明人既然接收到了情报,就说明凌主祭一定身在煜州。
投石问路,这才是贺王的真实目的!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6 20:11:43 +0800 CST  
@雷本祖 2016-05-06 21:40:44
@我儂 真不错
-----------------------------
谢谢您的支持!
楼主 我儂  发布于 2016-05-07 11:47:56 +0800 CST  

楼主:我儂

字数:619362

发表时间:2016-05-02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8-20 22:06:55 +0800 CST

评论数:252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