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土 地 目 录




站前派出所是一座四合院落,一圈平房环卫着大门,院落里的门窗都敞开着,值班室窗前放着一辆自行车。午休时间,其它窗口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我被送进屋时,值班的警察正额头枕着胳膊,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想必我打扰了他的美梦,他戴正军帽,整理好衬衣的领口,擦着眼角的眼屎,审问我道:
“是小流氓么?”
我站在桌子前,摇摇头。
“那么是盲流吧?”
我又摇头。
“哑巴?”
我摇头又点头。
“那你就说话,”他皱起眉头,用手敲打着桌面不耐烦起来,“犯啥事啦?”
我经过两年的批斗,比这厉害的见得多了,他镇不住我,但经验告诉自己必须装傻,千万不要激怒对方,以免遭受皮肉之苦。我说自己挨父亲打了,一赌气从家里跑出来,本想坐车玩玩,一下车又遭车站的野孩子欺负,既不是流氓也不是盲流。
“是吗,编得还挺像,别跟我来这个,老实交代。”他探起身子,一把抓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脸。“头发怎么回事,逃政治难的吧?给我说实话。”
我判断他并不知道实情,看出破绽我也得沉住气。长期的精神压抑和营养不足使我发育不良,人长得又瘦又小,像只有十来岁。尽管他一语中的,按一般规律,能糖厂那样阶级斗争搞得如此惨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的情况不多,实属罕见。他是在诈我,我不看他,挣脱开他的手,把脸转向窗外。大人坐着,比我的视线矮一点儿,从窗口望去只看到一副自行车的车把。我说我是个“淘出花”的孩子,头发之所以变成这个怪样,是和小伙伴打扑克输了剪着玩的。虽然我对他的审问对答如流,可究竟是个孩子,一不留神儿犯个错误,顺口说出我的父母在糖厂工作,不信请他调查。
他满腹狐疑审视着我的“鬼头”,翻遍我的衣兜,幸亏警察也无法想到谁的钱能藏在鞋里,否则他会更加仔细地盘问我,一个孩子哪来这么多钱,准是偷的。后来,他命令我滚出去,蹲在值班室窗口下等候发落。我抱着胳膊蹲在窗口的墙根下,头顶着烈日的暴晒,望着我面前的自行车和十几步开外的院门口,偶尔,才有一辆自行车从院门口驶过。我蹲了好一阵子也没人理睬,直蹲得眼睛发花,肚子窝得难受,两腿失去知觉,汗珠一串串流下脸庞,小背心都湿透了。我起身想脱下上衣凉快凉快,里面一声吆喝:
“谁让你起来,蹲下!”
那个警察正在“喂喂”地给查询台打电话,张开两次嘴又闭上,查询糖厂总机的电话号码。我惊得头皮发炸,只要他通过糖厂革委会一打听,即可查出我是逃出来的。好在警察查到电话号码,糖厂那边的总机占线挂不过去,他好不容易打通一次,线路不好又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不得已放下话筒等会儿再挂。我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他挂通电话我就插翅难逃了。我克制着自己的绝望情绪,迅速琢磨着逃跑的办法,怎么跑呢?我连站起来脱件衣服都逃不过屋里的眼睛。
我猛然记起刚才审问我时,曾转脸看过窗户,从他坐着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我面前自行车的车把,如果蹲着逃跑,他肯定看不到我的身影。于是急中生智,即付诸行动,蹲麻的腿脚抽开筋,疼得人龇牙咧嘴。我稍稍直起腰,蹲下站起站起蹲下活动着双腿,但不能直得过高,以免警察发现我的企图。屋里的警察又拨动一遍电话机,这一次他打通了,正在和糖厂办公室的人交流情况。
我双手用力捋起麻木的腿脚,猫着腰蹦了几下,制止住抽筋,开始向院门口挪动。我回头看了一眼,警察还在继续打电话。现在我考虑的是就要接近院门口了,这四米多的距离最危险,屋里的人稍一转脸就可以看到我逃跑。且一点点挪动动作太慢,索性扑倒在地,像上军训课军代表教我们匍匐前进那样爬行。当时孩子们都嘻嘻哈哈闹着玩,谁也不认真按照军代表的要求做。我不敢不听命令,认真学习过匍匐前进的要领,动作做得很标准,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了。我抑制住心跳,生怕背后一声断喝:“不许动,再跑就开枪啦!”谢天谢地没有喊声,我以最快的速度爬出院门口。
我贴着院外的墙壁站起来,因为怕冲到嗓眼的咳嗽冒出来,憋得眼睛都流出了泪水。我竭力想把混乱的思维理出个头绪来,想出个什么稳妥的新主意,作出决定。但紧张匆忙之中,什么也没想出来,索性也就不去想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四下望了望,午后的寂静笼罩着城市,赤日炎炎,晒得软绵绵的柏油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那个警察还没发现我逃出院落。我心里一阵狂喜,一溜烟钻进一条小胡同,为了安全起见,跑过一阵再拐向另一条小胡同,七拐八转之后,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扶住一棵树干大口喘息,脸都白了。没有人注意一个孩子的举动,我终于获得自由,鲤鱼脱钩摇头摆尾一去不复返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6:39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三部 红色恐怖 第七章 与狼共舞





我躲在小胡同里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歇息,不敢上大街。
紧绷的神经一经松弛,再加上昨晚没睡好觉,脑袋直往下沉,肚子里饥肠辘辘。我打起精神拍掉身上的尘土,脱下解放鞋掀开鞋垫,从里面抽出十元钱,踱到一个角落里的小买店,买了一盒洋火和四个面包。售货员一边找钱一边研究着我的“鬼头”,心想这孩子哪来的大票买这么点儿东西,准是偷家长的钱挥霍的二流子!我低着脑袋走出小卖店,确信没人注意脱下鞋子,将剩余的钱又藏进鞋垫底下。
这一次我聪明了,不再贸然拿起面包大吃大嚼,怕哪个小流氓再钻出来抢走食物。我把面包揣进怀里,贴着胡同墙边走着,随时警惕追捕我的人出现。我走出胡同,瞎跑一气却跑对方向,风儿变得潮湿清凉,前面是一道防洪大坝,坝上挺立着一排高大的柳树,柳树下面是嫩江。我奔上大坝坐在一棵大柳树下,从怀里掏出面包狼吞虎咽,吃饱了,靠在树干上极目远眺。太阳照在滚滚滔滔的江面上,微风舒卷浪花,恍如满江闪闪烁烁的碎银。江水贴着富拉尔基绕个大弯向东流去,江对岸的大草甸子一望无垠。远处的铁路大桥上驶过一列火车,拖着一溜烟雾四下飘散。而在嫩江流过的岸边,是城市鳞次栉比的楼房和工厂林立的烟囱,烟囱里吐出黑烟,伞一样笼罩着城市的上空,一片迷迷茫茫。
我坐不住了,大坝上走来一些扛竹竿、铃铛竿的人,那是下班的工人们来钓鱼。我得找个地方睡一觉,以免引起钓鱼人的怀疑。我注意到铁路大桥的下面沿岸堆起一大溜坯垛,脱坯的人该下班了,为预防夜里下雨,正在往坯垛上盖苫布。我何不暂作藏身之处,钻进帆布底下过一夜。我走近坯垛,掀开帆布一角,趁不远处的钓鱼人不注意钻进去,接着又钻出来,我选择的这个坯垛还没干透。我又掀开几个坯垛,总算有一个干燥的地方栖身,从坯垛顶上搬下几块坯铺在地上做床,放下帆布钻进去。里面很闷热,几乎透不过气,我不得不掀开帆布一角透气。我躺在土坯上,像睡在农民的土炕上,可惜没有褥子,硌得腰板疼。我又搬下一块坯垫在头上做枕头,双手抱着后脑勺躺下。没能露宿野外,天做被子地做床,这已是很不错的住处了,既遮风挡雨又安全。
一阵奇痒使我醒来。
我坐起身子掀开帆布,天边隐现着几颗稀疏的晨星,有点蒙蒙亮了。我睡得太死,一晚上成为蚊子的美餐,浑身上下咬起疙瘩。我不断挠来挠去,挠得身上红一道白一道的。挠够了,掏出小鸡鸡背着风撒了泡尿,又蹲在岸边掬捧江水猛喝一气。远处,阵阵鸡啼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烟囱冒起炊烟,我想趁清晨人少,天气凉爽该上路了。从富拉尔基直奔齐齐哈尔七十里路,而到榆树屯五十多里路,途中须穿过两座大桥。我不能沿这边江岸走,也不敢走公路,更不敢再去火车站了,唯恐那个警察四下围追堵截再把我抓住。我必须抵达荒无人烟的对岸,沿着那里的江边绕行,唯一的办法是穿过铁路大桥走到对岸。
我爬上防洪大坝,走上铁路桥口。桥上有一个检查路轨的中年人,披着大衣,戴着铁路员工的帽子,拿着小锤敲着路轨。守卫桥头堡的解放军战士也穿着大衣,背着步枪来回踱步。我怕他盘问不许我过桥,缩起肩膀低着脑袋,大步流星走上大桥,站岗的战士看我一眼,并没有问什么。我的身旁是横一道竖一道巨大的钢梁,脚下是一根根流满油污的枕木,桥高,悬在半空中,江上刮来晨风,走起来好舒服!
我只顾注意着脚下,一步踏着一根枕木往前疾行,想着下桥后的行动路线,到处都乱扔着废纸、破瓶子、烟头和撬开的罐头盒子。越过检查路轨的中年人,竟没有发觉迎面开来的一列货车。“小孩,来车了,危险!”后面有人喊叫。我以为他和别人说话,头也不抬地往前走。“那小孩,你不要命啦,快闪开!”后面的声音由于急眼改变腔调,吼叫起来。我猛然抬头,发现前面的蒸汽机车头朝我冲过来,尽管司机紧急刹车,巨大的惯性仍然带着列车向前驶去,车轮擦着铁轨蹿出一溜火星。
我回头扫了一眼,明白了,路轨与桥梁之间的距离极窄,仅一臂之遥。之所以铁路员工能上桥检查路轨,桥面每隔十几米有一处凸出的铁栏杆,犹如马路上的安全岛,可供工作人员躲避列车。假如不及时站在安全岛里,极有可能被飞驰的列车裹挟进去。我没有经验,离最近的一个安全岛尚有七八米远,想躲闪也来不及了。守桥的解放军以为我是常来常往的铁路子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才没有阻拦我上桥。何况我已呆若木鸡,脚底生根般抬不起来,身边是令人望下去眼晕的江水,我手足无措,眼看着车头向我压来。
有人扯起我的后脖领,猛地将我抱向一边,两个人紧紧靠在大桥的钢梁上。火车贴着我们驶过去,在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烟尘,车身带起的疾风扬起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衣角。我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双脚离地,身体腾空,不由自主向列车一边靠去,要和它一起飞翔。车轮轰轰隆隆响着,夹杂着刺耳的刹车声,整个大铁桥都跟着轰鸣颤动,脚下的枕木在跳跃。那个中年人一只胳臂抱住钢梁,另一只手臂夹住我的腰部,我们的脑袋在跟着列车轰鸣,我们的身子在跟着大桥颤动。他瞪大眼睛,腾出一只手去够那疾风扬起的大衣下摆,以免被驶过的车皮卷进去。那只手一点点地抓住大衣下摆,成功收回来,就搂住我不松开了……那惊心动魄的十几秒钟,一个世纪般漫长,无穷无尽。他终于挺住了,让最后一节车皮从身边缓缓驶过去。
我们的周围又恢复平静,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中年人舒口大气,松开我朝车尾挥动小锤。
“没事吧,伙计?”尾车上的一个人大喊。
“没事了,没事,走吧走吧,别误了点儿!”
“他妈的,养活孩子不叫养活孩子━━叫下(吓)人!”
尾车上的人探出身子,朝车头挥动手里的小旗,火车长鸣一声,喘着粗气加速离去。
我的心跳动着,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若经验老道的淘气鬼见自己惹下大祸,早趁大人搭话之际逃跑了。中年人转身看到我没跑,朝我的屁股踢过一脚:
“小兔崽子,找死呀,真出事儿,我怎么向你爸爸交待!”
我站在原地,扎煞着手。
“你还赖着不走干啥,滚!”
他扬起巴掌吼叫,巴掌却在空中停住了。
我知道他想吓唬吓唬我,想等对方出够气再道歉,没想到歪打正着。他反倒以为踢疼了我,我是个小无赖,不感激救命之恩反要讹诈他,找铁路的麻烦。“文革”期间,东北经常发生地方和铁路之间的纠纷,火车撞坏人或牲畜,特别是撞坏根红苗正的造反派就更不得了。被撞的人家纠集起亲朋好友围攻铁路局,要求赔钱道歉,漫天要价。你要不满足他们的要求,轻则殴打肇事的铁路员工,重则造成堵车停运事件。
“走吧走吧,一会儿又有车过来了。”他盯着我的“鬼”头,息事宁人。
我向他鞠个躬,抬腿跑下大桥,一直到走下江边还在后怕。
江这岸没有人,到处是天连地地连天的大草甸子,到处是被江水冲开的泡子,里面长满芦苇、水葱和蒲草。我走上一片沙滩,身后留下一长溜脚印。一旁是碧蓝碧蓝的微波荡漾的江水,一边是盛开着淡紫的黄的白的小花的草地,微风吹过驱走热浪,送过来一阵野花的馨香。
大桥离我越来越远了,远远望去还能看到穿过铁桥的火车,似一条长龙飞舞在云端中。日头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炎热,天空的蔚蓝和江上的蔚蓝都沉静不动,静得像在午睡。我走累了,扒下上衣搭在臂弯里坐下,想歇歇脚吃点儿东西。我掏出小背心里的面包,略略犹豫又揣进上衣口袋里一个。得省着吃,我必须沿着江边绕老大个弯才能赶到榆树屯火车站,搞不好得在外面露宿了,谁知道走到哪儿才能弄到吃的,留一个作晚餐吧。面包在怀里揣过一晚上,变得干燥发硬,咬上一口掉下许多渣子,我慌忙用手接住送到嘴里,不由一阵辛酸。那个中年人“怎么向你爸爸交待”那句话,那么刺激我的神经!他又怎么能想到我小小年纪,本该受到父母的庇护,和其他孩子一样坐在课堂学习和生活。但我没有父亲,母亲也无法保护她的孩子,只得让我出来逃命!我吃不下去,吃不下去了。一头扑倒在沙滩上满地翻滚,脸埋在沙子里,双手抠进沙土,脊背起伏着抽泣起来。
太阳照在头顶,花草被阳光晒蔫了头,蒸发出一阵热浪。我的头发、脖子里全是沙子,汗水凝起沙土板结在一道,周身难以动弹,人又累又饿,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咬过的面包扔在一旁,上面爬满了蚂蚁,还有几个绿头苍蝇围着飞来飞去,爬过去抓起面包抖掉蚂蚁。面包已经晒成面包干,况且被苍蝇叮过,我感到恶心,但它是我唯一的口粮,不能浪费一点点。想了一想,我将面包放在水里涮了涮,以水为净。我就这样趴在沙滩上吃起面包,一边休息一边吞咽着泪水,直至眼角的泪腺流干,才拍打掉身上的沙子继续赶路。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7:16 +0800 CST  



黄昏,我来到二道江旁。
我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越走越荒凉。极目所至,那更遥远的去处,荒无人烟的天地融合为一色。过去我和小伙伴们出来钓鱼、摸蛤蜊、蹲宿儿、搂草、遛土豆,最远也只离糖厂二十多里路。都是在有人烟的江那岸,有时游过江去玩耍也只深入两三里地远……那次我去找打草的老头鱼,过江五六里远还有开荒的盲流,有看地人的窝棚。现在周围除了碰上过吃草的牛群,连个放牛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不明白有人偷牛怎么办?牛碰上狼怎么办?放牛人为什么放任自流,让牛群自由自在地在大草甸子上吃草,它们是哪个公社的,从哪儿过江的?
雨季刚到,溪流肆溢,泡沫翻腾,水声清亮。江汊子和泡子里的芦苇已长得比我高出半头,苇叶纵横交错,顶端的穗子耷拉着,密不透风,叼鱼郎盘旋着掠过头顶,一点儿不怕人。没有路,闷热折磨着我,我趟着齐腰高的野草向前疾行,有的草上面有刺,在我的脸上、胳膊上划出红道道,汗水一浇痒痒的痛。我趟过几条江汊子,竟懒得脱鞋,水边有砍过的柳丛,柳根茬子扎脚。我知道那是盲流砍去编筐、编土篮用的,两年前,我曾跟老头鱼和黑子哥他们干过这活儿。我停在二道江岸边,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听大人们说,过去这道江是嫩江的主干,不知哪年发大水嫩江改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冲开一条更宽阔的江道,主干逐渐靠近城市,原来的江道反而没人记得了。为修齐齐哈尔连接富拉尔基的公路,人们才在二道江上架起一座大桥。二道江不宽,顶多千把米,以我的水性完全可以游过去。我甩掉解放鞋,脱下衣服挽成一团准备下水。拿起鞋子,猛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由于着急赶路,我竟忘记鞋底藏的钱。
我慌忙拽出鞋垫,带出来一些湿纸屑,我清楚地记得,出富拉尔基前花掉一元钱,余下的四十九元藏在鞋垫底下,十元的票子四张,五元的票子一张,有两张二元的票子,现在怎么会变成一堆纸屑?!我的手哆嗦起来,心哆嗦起来。我不甘心,翻起衣服口袋,希望自己是放在哪个口袋里记错了,还能侥幸找到。我翻遍所有的口袋,除了那盒洋火和一个面包空空如也。
“完了,”我怒怼自己,“我的路费,母亲千方百计凑起来的五十元钱!”那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一家人的活命钱,因为我趟过几次水,全在我的脚下泡湿,碾碎,化为乌有。临上路前母亲考虑再三,把这笔路费放在什么地方安全?最后才决定藏进鞋垫里,以为这能确保万无一失。我躲过小流氓的抢劫,躲过警察的搜身,却没躲过自己的失误,将这笔钱毁在自己的脚下了。
我扔掉纸末末,双手抱起脑袋。
我没有经验,母亲也没有经验,逃亡的路上意外太多太多,大大超出一个孩子的应付能力。脑子里轰轰响着,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回去加重母亲的负担,就算家里省吃俭用一年也存不下这些钱,母亲又到哪儿重新筹集路费。我望着苍茫的荒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命运非让你选择流亡这条路,那么你就鼓起勇气走下去。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个自由的人,再也不用忍气吞声,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没钱也没关系,我可以像别人那样扒火车,走到哪儿算哪儿,一路当乞丐要饭,照样能逃回山东老家。
暮色越来越浓,得游过江去找个地方过一夜,免得晚上挨冻。我吃起最后一个面包,游泳需要力气,不能再节省食物,明天可以采酸模浆、捞蛤蜊充饥。我用衣服包好鞋子,将不能受潮的洋火塞进鞋子里,我在老头鱼那儿明白一个道理,人在荒野里保存好火种就饿不死,说什么也不能再犯愚蠢的错误了。我将衣服系在脑袋上,顶着鞋子游过二道江去。
我登上对岸的江崖,赶紧穿上衣服、鞋子,蚊子、小咬上来了,身上已经咬了好几个疙瘩。我有蹲宿儿钓夜鱼的经验,用背心包起脑袋,只留出一双眼睛,这样在草原上赶路,蚊子就无法袭击我了。我穿过一片柳丛,一阵轻风,在枝叶间发生,旋即在枝叶间消失,只留下一片飒飒的滚动声。我的眼前一亮,发现远处有一个孤零零的草垛,稍稍感到一丝欣慰。有这个草垛我就有个过夜的窝,附近也肯定有打草的盲流居住,说不定他们会跟老头鱼一样热情好客,明天早晨我可以吃上顿热乎饭了。
我加快脚步向草垛走去,蝈蝈停止鸣叫,蛙鼓跟着响起来,像在进行大合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耷拉着尾巴,一颠一颠地钻出柳丛,爪子抓住草地,坐在我的前面。我以为是打草人养的狗,定睛一看头发梢一根根支棱起来,是一只狼!前年,有一回我领着虎子去养鱼池钓鱼,遭遇过狼,当时有忠实的虎子做伴儿,那只狼没敢贸然袭击我,却尾随跟踪我一路。直到看菜地的守夜人出来,告诉我狗走路翘尾巴,狼走路耷拉尾巴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只狼……我迅速挑了一根粗大的干柳棍掰下来,掰掉枝桠做成一根打狗棍。觉得还缺点儿什么,又拔下一团枯草缠在棍尖上,准备点火。狼怕火焰,我有火柴和这根打狗棍,它再想进攻也不那么容易。
狼仍旧和尚打坐一样不动,在等待什么,耷拉着舌头,竖着尖耳朵。我不明白狼为什么不发动进攻?但我必须天黑前甩开狼。我举着柳棍,始终侧身对着狼,不给它可乘之机,朝草垛方向走去。我刚刚绕过狼差不多五十米远,它就跟上来,我转过身子面对着它,步步向后退却。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天色昏暗起来,我仍然能看清我的敌人。这是一只腿上有伤的老狼,脊背上的皮毛灰黑色,那灰黑色蔓延到肚子上、腿上则变成浅灰色。它的肚子瘪瘪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间或走快了,必须吊起一条右后腿蹦几步。我盯着狼,狼盯着我,我退几步,它进几步,我停下来,它收住脚步。双方在比赛耐力,比赛毅力,看谁打赢一场心理战,首先精神崩溃垮下来。我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走走停停,默默对峙着。
长久相持下去对我不利,对方以逸待劳,我赶了一天路又累又饿。狼可能觉得一个孩子反正逃不掉,并不急于进行最后的决斗,想拖得人精疲力竭、困顿不堪再进攻。我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摸起两块石头砸向老狼,对方向旁边一跳闪开了,稍稍迟疑后又靠近一步。它抬起脖子,鼻子指向天空,发出一声嗥叫,刺耳的嗥叫在空旷寂静的大草甸子上回荡,让人不寒而栗。我跺脚吼叫:“滚开,快滚开!”可是我太天真了,它根本不怕人弯腰作捡石头状吓唬,要是狗早就跑了。我吓不跑它,黔驴技穷,只得鼓励自己:“挺住,挺住,它吃不了人,是只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我曾经战胜过它!”我捉摸着再坚持一下退到草垛,爬上一人多高的垛顶,狼上不去我也就得救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7:38 +0800 CST  



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没有钓夜鱼人燃起的篝火,没有打草人窝棚的灯光,大草甸子沉睡了,风儿也敛起翅膀。天边升起一轮月亮,似一块悬挂在草垛上面的银盘,洒一地银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江边的蛙鼓叫得更欢了,浅水里有鲶鱼捕食青蛙的翻花声。老狼已尾随我一两里地,明显加快脚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弓起腰身竖起颈上的长毛,龇着利齿预备进攻了。我抬起腋下夹住柳棍,掏出洋火盒,拿出一根火柴点燃棍头的枯草。不料退进身后的一个水洼,脚底一滑坐了下去,不过我还是点着了枯草。
老狼纵身跃起来,扑向我的喉咙,它受过伤,动作不大协调,也很慢,足以让我有时间举起火把,恰好戳向狼的眼睛。一声惨嚎,它从我的头顶跃过去,带着一股疾风,一股腥臊,一股焦煳味儿落在地上。可是它的尾巴扫灭了火把,我起身抡圆柳棍打去,老狼就地一滚躲过棍子翻身跃起,哀叫着逃去。我追了几步,它一蹦一跳瘸着腿,消失在柳丛深处了。
打跑老狼,我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一阵轻松,走近草垛。羊草是新打的,可能是打草人刚刚试镰,爬上去还有点儿湿润,草捆捆得很结实,大垛码得很踏实。看得出主人的心计,怕下雨前风头掀开草垛,四周还用绳子拴着石块压在垛上。我拽起绳子爬到垛顶,仰面朝天躺下,又拽过两捆草搭在身上当被子,摸摸兜里的洋火,只要它在我什么都不怕。
远处有隐隐的鸡啼,像小公鸡学打鸣,嘶哑着嗓子叫得那么难听。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母亲听到邻居家的小公鸡学打鸣,起来做早饭了,她做好早饭便摇晃我起来:“乖,儿子,别睡懒觉了,该起来上学啦!”我想再睡一会儿,掐着钟点一分钟也不早起来,在被窝里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实在没办法再起床。身子底下在摇晃,很剧烈,犹如大风浪中游泳。我睁开眼睛:“妈,别摇了,我醒了。”天蒙蒙亮,雨意甚浓,云朵压得很低,风儿刮过江面,掀起白花花的波浪。我的身子有些倾斜,身边的草垛已经坍塌一个角落,探头一看大吃一惊。天啊,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只被我烧跑的老狼,正在草垛下用嘴巴拽着垛底的草捆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像看马戏团的动物在表演,不得不佩服狼的聪明,比狗还神儿!我记得我的虎子没人教它就会游泳,能跳进水里叼上一条大鲤鱼。这只老狼也没人训练过它,教它,竟然懂得把垛底的草抽开,使草垛坍塌得到躲在上面的猎物。狼用嘴巴咬住一捆草,两只前爪抵住草地往后一退,便将一捆草拉出垛底,用爪子拨拉开,再喘息着拽另一捆草。它抬起头来,眼里闪着白色的火焰,我看见它的一只眼睁不开了,眼圈周围流着焦黑的脓血,大概是我昨晚用火把戳的,使它变成独眼龙。它两处负伤更不可能捕到猎物,于是沿着我的足迹寻找而来,孤注一掷,把我当成最可能猎取的食物。
我的身下动摇了,身子倾斜得更加厉害,垛尖的草捆自动往下滑落。我心凉了半截,狼已经扒开一少半草垛,草垛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坍塌了。它挪动着前爪,舔舐着嘴角,要迫不及待扑向猎物。我四下环顾,茫茫草原杳无人影,那鸡啼是哪儿传来的呢?怎么也看不到打草人做早饭的炊烟呢?我绝望地感到不可能有人来救我了,但也不能束手就擒,说什么也要和这只受伤的老狼拼个你死我活。我后悔昨晚不该把那根防身的柳棍留在地上,有根棍子我还能抵挡一阵。此刻却赤手空拳,谁又能想到被打跑的老狼会卷土重来呢!像平常绝望的时刻一样,我现在既不恐惧,也不惊慌,头脑反而变得冷静清晰。我抱起膀子思索抵抗的办法,手臂碰到衣兜的洋火盒,我可以用火球砸它!
我摸出洋火,攥起一大把草点着砸向老狼,我怕点燃大垛,头一次扔得有点儿远,火把贴着老狼脊背划过去,迫使它向后退却一步。风大,火球随着风儿滚动熄灭了。我再次抛出火球,狼一跳躲开了,疾风旋即卷走火球。老狼已洞悉我的伎俩,抵御它的办法不过如此,也可能饿急了,它不再理睬我,加速用前爪扒草垛。我也急红眼了,身下的草堆晃得愈发厉害,它再拽走两捆草人就完蛋了。我接连划着几根火柴,没等点着草团即被大风吹灭,索性拿出一把火柴,用身子挡住风擦着,两手捂住火苗点燃一大捆草。火焰猛烈地燃烧起来,我像举起一个火桶一样,不管不顾地砸向老狼,大吼:
“来吧,让你不怕,让你试试!”
这一下砸在狼的脊背上,狼惨叫着向上一蹿甩掉火桶,夹起尾巴一蹦一跳逃跑了,留下一股焦煳味儿。那个火桶却滚在狼扒开的散乱的草堆里,借着风势燃烧起来。火苗拔起来,蹿起一阵黑烟,火舌不断向大垛舔舐着包围起我。突然间,我的身下坍塌了,人叽里咕噜滚下去,我抱起脑袋就地十八滚,滚出火焰的包围圈。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大火已经烧成一座火山,粗大的烟柱冲上天空,似古代烽火台上的狼烟。
我惊魂未定地摸起柳棍,狼已经无影无踪,留下我一个人发愣。手臂火辣辣的疼痛,小胳膊抱着脑袋滚动时灼伤了几处皮肤,衣袖也烧出几个窟窿。我知道灼伤并不严重,问题是我烧光一大垛草,如何向打草人交待?我和老头鱼他们一起生活过,知道羊草的重要性,那是打草人一年一度的活命钱,就这样在我的手下毁于一旦了!我面对着噼啪作响的火山,不住所措,它燃烧着,由红色变成蓝色和白色。火焰蛇一样向四面八方的天空爬行,吐出一长串火星,随风飘舞,扶摇直上。风儿卷起草灰扑到我的身上,灼痛我的眼睛,我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山烧塌了,烧成暗红色的温床,冒起徐徐的白烟。大草甸子深处有个人影“哦喝哦喝”喊叫着,朝我跑来.
我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逃跑,呆呆地站着等待惩罚。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8:05 +0800 CST  
卷三《车 前 草》第四部 逃亡者 第一章 他们肯定都是些“事大”的人



来人是个瘦骨嶙峋的,戴着玳瑁眼镜的小个子,上身穿件破军大衣,补丁摞补丁,下身穿条剪断的裤子,像个超大的短裤。他拄着把草杈一步一喘,眼镜经常往下滑,走到我面前,弯下身子歇息半天,才戳戳鼻梁上的眼镜,谴责道:“你,为什么放火?”
我无言以对。
“为什么放火!?”他气愤得嘴角都扭歪了,人跟着咳嗽,有一口痰憋在胸口,喉结在打嗝,不得不再次弯下身子喘息。他抬起脸颊,脖颈上的皮肤都是透明的,没有血色,分头披散在额前。接着用手搓捋起喉咙,颧骨显得特别大,两颊深陷下去,高度近视的眼睛犹如两个黑洞。显然,这是个病人。
我垂下脑袋,羞愧难当。
“说话呀,孩子。”他问。以往闯祸的经验告诉我,最好先由大人发够火再说。“这是我们的活命钱呀!”
“我懂,叔叔。”
“你懂还干坏事!”
“我不是故意的,你惩罚吧。”
他冷静下来,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审视起我的“鬼”头和身上的草屑。
“你们昨晚在这儿睡的?”
我点头。
“大人呢?”他把我当成家长领出来钓夜鱼或打猎的城里人了。
我摇摇头。
“就你一个孩子?”
“我碰到一只狼,没办法,才躲到草垛上的。”
“狼在哪儿?”
“烧跑了。”
“你……打跑狼?!”
“它后腿受伤了,我烧瞎它一只眼睛。”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这么小,又是狼又是火,幸亏没伤着人,多危险!”
“我……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逃出来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两颊流下来。一路上的人都抢我,呵斥我,审问我,追捕我,从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听到他一句同情的话,让人感到信赖,感到温暖。也可能是我在非人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面对突然还原的人间真情,还一时之间难以承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道出实情。
“吃饭了吗?”他摸起我的头发,语气缓和多了。
我泣不成声,鼻子旁嘴巴里都是泪水。
“别哭了,孩子。”沉默片刻,他用袖口为我擦了把泪水,叹口气,拉起我的手。“跟我走吧!”他看了一眼草灰,仍在揪心地疼痛,可是草垛已经化为乌有,我闪过一个念头,想暂时待一阵子,打完一垛羊草作为赔偿再离开这里。我们沉默着,走到一条江汊子旁,从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船跳上去,船尾滑下岸,漂进水中,离开苇丛。他划起桨,激流卷起小船,摇晃着,极力要把船横过来,他用桨拨正方向,几分钟就划到大江里,顺流而下。小船又往前划了大约两三里地远,来到一个柳丛密布的江汊子口。“到家了。”他跳下船道。
我一阵忐忑不安,也一阵兴奋,想象着我将碰上什么样的人?这些人年纪多大,脾气怎样,会对我有什么想法,都叫人摸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无疑都是些“事大”的人,才躲到如此偏僻荒凉的地方以求生存。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座不大的土山,山坡遍布错错落落的坟墓,在那墓地的后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桦林,远处的江岸细如发丝,沿地平线延伸着。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乱葬岗子。”
“这儿呢?”
“江神庙。”
“你们的家在哪儿?”我又问。
他抬起头朝江汊子边上示意。
我顺着他示意的地方望去,有密集的柳丛挡住视线,什么也没发现。他拨开柳丛走进去,我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心里纳闷,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钻出柳丛,眼前豁然开朗。沿着江汊子边上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直通一大片菜地。垄沟里长着茄子、洋柿子、土豆、苞米,苞米秸上缠着豆角秧,挂着长豆角,满眼嫩绿。地头上有一片凸出地面的稀疏的茅草,茅草边的江汊子长满芦苇和蒲草,似一堵天然的墙壁。这地方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大草甸子从嫩江边上伸展开去,奔向远方。从嫩江主溜过往的船只上看,有柳丛和芦苇挡着,只能看见乱葬岗子和白桦林,其它什么都看不出来,是流亡者理想的栖身处和根据地。
不过,我确实听到母鸡下蛋的咯嗒嗒声,隐隐的鸡啼,我还以为做梦,其实是真的,这里有人家,打草人就住在附近。
“叔叔……”我试探着,想告诉他我要留下一段时间。
“叫我病叔好了。”
“你身体怎么了?”
“老肺病娄子!”
“就你自己住这儿?”
“还有呢,老绝户、狗剩子,中午你就见着了。”
老头鱼告诉过我荒野的规矩,东北的大荒原自古以来就是流放犯的乐园,大家遇到一起,从不打听对方姓啥名谁,老老实实干活就有你一口饭吃,秋后算账该得多少就拿多少,要走要留随你的便。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对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感兴趣。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在我的面前展开,我不能再多嘴多舌,惹人讨厌,人家不愿告诉你的事情千万不要打听。见到他们这儿的老大再提出请求,去留由他决定好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8:37 +0800 CST  



走到一群刨食的小母鸡跟前,我这才发现家在哪儿。
它被四面的大烟花包围着,花秆犹如一排天然的院墙,院里的一角堆着一个干柳条垛,上面苫着芦苇,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座卧进地下大半截的地窨子前,挺立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杨树,透过枝叶洒下光影。树下摆着一张粗糙的长条木桌,桌旁一圈长条木凳,大杨树的绿荫恰好罩住木桌,坐在下面的人也不会炎热。半人高的地窨子坯墙上挂满一串串干尖椒,墙角堆放着大钐刀、锄、耙、锹、扫帚等家什。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光是这张长条木桌至少能坐十几个人。地窨子却不很大,有两间平房大小,建在那片茅草地头上,房后的茅草一直长在房顶上。房前有一个凹陷的带阶梯的门洞,屋门上面开了一扇玻璃气窗。门旁一溜玻璃窗斜斜地立在房檐下,像植物园里的温室,所有的窗扇都敞开着。早晨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阳光,玻璃上蒙着一层灰尘。
院子里静悄悄的,小鸡们用爪子刨着草根寻找虫子吃。一只生过蛋的黑母鸡站在鸡窝前,鸡冠子和脸颊兴奋得发红,叫个不停。病叔走过去摸出鸡蛋:“行了行了,我知道啦,吃食去吧。”说着,领我顺着土阶梯走下地窨子。
室内分里外间,没有门板,垂挂着一条半截门帘,外间小,里间大。看出来是光棍们的住处,一股烟草味直冲鼻孔,到处黑乎乎油腻腻的。外屋的厨房三米宽四米长,后墙根有一座大锅台,锅台旁摆着两个麻袋,四口巨大的水缸上盖着高粱梢扎成的圆盖。宽敞的里间有三个外屋大,一铺大炕占据屋子的一半,铺着散发着汗臭味的席子。卷在炕里的三床被子却很干净,刚刚拆洗过,那均匀的针脚肯定是女人的手艺。正面墙壁上挂着一支老式马步枪,很像电影里那种老毛子的“水连珠”,一看就知道这是主人的猎枪。
“出来几天啦?”病叔问我。
“两天。”我回答。
“自己倒点儿水洗洗,我给你做点儿吃的。”他递给我个泥盆,背对着我蹲在大锅台前点着火,呱嗒呱嗒拉起风匣。
碰到狼,连惊带吓憋了股火,渴得嗓子发干。我掀开一个较小的水缸盖子,拿起水瓢舀出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想喝个够再洗漱。一股热流涌进体内,胃里、嗓眼里直往外蹿火,呼吸困难,人呛出一大把鼻涕眼泪。这不是水,比酒还有劲儿,简直酒精一般猛烈。病叔回过头笑了:
“这是酒,那大缸里是水!”
我头一次遇到用水缸盛酒的人家,像开酒厂。
病叔起身接过水瓢舀出水:“快,漱漱口就好啦。”
早晨没吃东西空腹喝酒,且不胜酒量,再说这种酒从喉咙口直烧到肚肠根,烧得我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呕了几次,呕得我头昏眼花,三下两下洗过脸和脚,人像在大风浪里行船,忽而冲上浪峰,忽而跌下浪谷。我好不容易爬上炕,一头栽倒下去。
天黑时我醒来,听见有人说话,脑浆晃晃悠悠的,头疼欲裂,不想睁开眼睛。
“这小疙瘩睡得挺死!”一个苍老的沙哑嗓子道。
“咳咳,喝多了,让他醒醒酒吧,待会儿再起来吃饭。”病叔咳嗽着说。
“那垛草就白骚(烧)了。”一个多少有些大舌头的粗嗓门道。
“遇上狼咋办,捡条命就不错!”
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
“怎么也得说道说道!”
“绝叔,怨我,谁叫我失职没看好草垛,实在不好意思,秋后从我的份子里扣吧。”
“要是在早,也是这么个理儿,”沙哑嗓子说,“我看孩子不会撒谎……狗剩子,你不说打着那只老狼了么?”
“我明明一枪打中它的后腿,它滚下山坡草丛里就不见啦!”
“这孩子说得没错,咳咳,他说那条狼后腿受伤了,还用火把戳瞎它一只眼睛。”
“以后拿他怎么办?”
“他大小也是个人,愿留就留,愿走就走。”沙哑嗓子道。
我躺在炕头上,身子底下滚烫滚烫,烙得屁股疼,心里一热,睁开眼睛。大炕中间摆着一张炕桌,桌上摆着一个大泥盘,盘子里有一个大鲶鱼头,泥盘旁是两个喝酒的海碗。桌上放着一串干辣椒,桌角上摆着的一个小泥碗里挑起一个油灯捻子,颤抖的火苗上,盘旋起一缕黑烟,将三个赤裸着的汉子身影晃在墙壁上,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病叔背对着我,脊背随着咳嗽抽动着,身子瘦成一窄条。病叔对面坐着两个人,老头子有五十多岁,胸膛干瘦结实黝黑,尖脑袋,眼角上挂着眼屎,下眼皮垂着大肿眼泡子,抬起眼睛却目光似剑。我想他就是老绝户了。
坐在他身边的小平头汉子,很可能是狗剩子。他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浑身肌肉,颇似样板戏《沙家浜》里的指导员郭建光,是个美男子,但眼睛始终流露出挑衅的神情。他拿起两个干尖椒放在油灯上烤焦,塞进嘴里喝上一大口酒,连眉头都不皱一皱。这才叫喝酒,辣对辣,烤焦的尖椒气味反倒呛得我眼泪涟涟。屋外密云不雨,空气闷热,屋里的天窗敞开着,窗口上挂着艾蒿拧成的绳子点着一头熏蚊子,病叔又咳嗽起来。
“老病,又厉害了!”老绝户抽起一个烟袋锅,烟杆下吊着黑色的小烟布袋。“要是在早,别挺着了,我看明个儿让漂姐捎你进城看看。”
“我这条命留下又有啥用,”病叔用手搓捋起胸口,“怕扛不过冬天了,看啥,省得再拖累你们!”
“那也得自(治)呀,”狗剩子说,“你不想活我们还怕传染呢!”
“住嘴。”老绝户将酒碗一蹾,“我说过多少次了,喝酒,吃辣椒,传染个屁。就你命值钱,我这老不死的还没怕呢!”
看得出老绝户是这儿的老大,他一张口,狗剩子就垂下脑袋不再吭气。我的眼皮子打架了,听他们又说起明天扎鱼亮子的事儿。什么叫鱼亮子?我琢磨着,脑袋一歪又睡过去。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9:02 +0800 CST  



有女人放肆的笑声惊醒我。
天大亮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内仍旧有些昏暗。炕中央摆着擦干净的炕桌,外屋的风匣呱嗒呱嗒响,有人在做早饭。
“绝叔,早晨还喝,昨晚没灌死?”女人笑着抓住门把手,走进外屋。
“喝口‘回龙酒’,透透,待会儿要下水。”
“多喝点儿,凉坏那玩意儿,绝婶可不让你上炕!”
“操,骚娘们儿,要是在早,你敢没大没小!”老绝户并不气恼地骂着出去了。
“漂姐,别开玩笑了,鱼市怎么样?”病叔问。
“还行,造反派忙着革命,没人查了,得抓紧时间多逮点儿。”女人挑开门帘探进脑袋,眼睛闪闪发亮,头发上还别着个发夹。“哎呀,又收个小疙瘩!”
“自己跑来的。”病叔端着碗苞米面粥走进里屋,放在炕桌上。“醒了,孩子,睡够了吧?”
我坐起来端过碗:“你们吃了吗?”
“早吃了,这是你漂姨。”
“漂姨。”
“什么姨不姨的,都把人叫老啦!”漂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又挪动一下,坐得更得劲儿一些,抱起一条屈起的大腿,头一仰,又咯咯笑起来。
我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看你们,老病,‘老中青三结合’,就缺女人了。小疙瘩,没你事儿,咋的,不好吃?”漂姐突然想起什么不笑了,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往炕沿上一磕,剥下皮塞进我的手里。“就着吃,吃吧,咸的。怪可怜的,这么小就跑出来当盲流!”
她掐了我脸蛋一把,起身走出门去。
吃过早饭,我跟着病叔来到江边,身心都感觉到一阵阵温暖的凉意。
天空瓦蓝瓦蓝,朝霞火一般在天边燃烧着,半边江天都染成红色。没有风,潮湿的空气那么柔和,江面薄雾缭绕,犹如蒙上一层轻烟,江鸥低低地贴着水面盘旋,发出呀呀的鸣叫声。江边靠着一只破旧的小船,从船头到船尾都有一股腥味,船上装着卸下一多半的稻草,岸上堆起一个草垛。老绝户和狗剩子往岸上卸稻草,漂姐在一旁弯着腰往大垛上码草捆。我纳闷大草甸子上有这么多的草,他们还运稻草干什么?
“起来了,小疙瘩?”老绝户跳下船打招呼道。
“别害怕,孩子。”病叔推我上前道,“叫绝爷,那是狗剩子叔。”
“绝爷,狗叔。”
他们的称呼如此古怪,我难以启齿,将狗剩子叔的“剩”字省略掉,变成狗叔。老绝户龇着一口烟熏的黑牙笑了,狗剩子抬起拒人千里之外的目光,哼了一声,看得出他不喜欢我的到来。
“看小疙瘩多会说话,狗叔,嘿嘿,还王八叔呢!”漂姐举起草杈,对狗剩子使个暧昧的眼神儿,打趣道。屋里光线暗,漂姐坐着,我没看清楚她的模样,一直起腰让我吃了一惊。漂姐的个头比狗剩子还高出二指,足足一米八,像篮球运动员,一身蓝布裤褂紧裹着大屁股大奶子。她大约三十四五岁,脑袋后面挽个发髻,鸭蛋脸盘上有几个浅麻子,眼睛里闪着野性的光,一张大嘴的上唇带着淡淡的髭须。人一说话就笑,一辈子没愁事似地笑起来没完。
别看漂姐是个乐天派,其实她的身世很苦。
解放前松花江流域盛产“漂漂姐”,即水上妓女。她们大多是从关内逃荒过来的女人,生活风卷草一样到处奔波,没有家,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只有一条栖身的小船,顺着松花江上游往下漂流,漂到哪儿算哪儿。白天,她们靠给渔民和码头的苦力缝缝补补过日子,晚上,哪个男人愿意留宿就睡在船上。碰到个中意的男人愿搭一阵子伙,就跟漂漂姐过一段时间留下个孩子,然后就撒手放鹰掌,丢下她娘俩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漂姐从小就没有父亲,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那年她还不满十五岁,母亲就逼她卖笑了。东北解放后,政府取缔了漂漂姐这个行业,为了生计,漂姐嫁给当地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一辈子没生过孩子。
漂姐的家住市郊的山东屯,丈夫不争气,是个无业游民不说,还是个大酒鬼。他动不动耍酒疯往死里打老婆,骂她是个“万人骑”的贱货,随便上下的“公共汽车”……后来漂姐的丈夫干临时工盖楼房摔坏了腰,瘫痪在家里打不动老婆了。漂姐只得担负起生活的重担,靠给盲流缝缝补补、卖草、运粮食、偷偷贩鱼维持生计,养活瘫痪丈夫。漂姐人缘好,盲流们都相信她,同情可怜她,隔三差五给她些鱼呀草呀的,帮助她补贴日子。鱼帮水,水帮鱼,渐渐地,她成为江神庙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小疙瘩,你吃了熊瞎子胆,敢跟狼斗!”老绝户研究着我,“要到哪儿去?”
我不能告诉他到哪儿去,再说我已经一无所有,身上没钱哪儿也去不了。
“说话呀,孩子。”病叔催促我。
“我想留下些日子,”我仰起脸,迎着老绝户的目光。“赔上我烧的那垛草。”
“要是在早,还挺仗义,”老绝户沉默片刻,“留下吧。”
“屁大点儿的孩止(子),能干啥?”狗剩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什么都能干,不会吃闲饭的。”
“快干活吧,绝叔同意了,干你啥事?”漂姐替我圆场道。
病叔回去了,留下我和大家一起卸草。狗剩子有意跟我过不去,飞快地往我手里扔草捆,我再递给漂姐往大垛上堆,一跟不上节奏他就用鼻子哼我。他们收留了我,等待已结束,这就够使人高兴的了。我劳改过两年,干过多少比这还重的活儿,当然不算什么。漂姐看不惯了,喝道:“狗剩子,你发什么邪,追命呀!”狗剩子才放慢扔草的速度。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9:30 +0800 CST  



卸完草,日头才三杆子高,狗剩子建议休息一下,再去江汊子扎鱼亮子。他趁我不注意拍拍漂姐的屁股,漂姐会意地一笑,有种叫人说不出的东西,两个人迈开轻快的脚步,拨开柳丛趟倒野草走向深处。“狗鸡巴操的,也不怕蚊子咬死,滚远点儿!”老绝户朝他们背影吼了一嗓子,吓我一跳,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漂姐报以一阵笑声后,老绝户摇晃着脑袋,领着我先行朝江汊子走去。
所谓鱼亮子,东北人俗称“迷魂阵”。就是在江汊子里竖起两溜柳棍,扎上芦苇墙壁,成喇叭口形封住江汊子口,然后一点点收缩,只留四米宽的通道供小船穿行。鱼儿顺着九曲十八折的通道游进来,转来转去转进死胡同,怎么也游不出去,最后只能束手待毙。我和老绝户来到江汊子,岸上堆着大堆的芦苇和粗柳棍,我们扒光衣裳一丝不挂,抱着柳棍和绳子走进水里。这里的江水不深,只到我的胸口,没及大人的腰部,只是脚底下的淤泥稀软,常常陷进去拔不出来,走起来挺吃力。老绝户准备在前面插柳棍了,我抢着道:
“绝爷,我来吧。”
“会水么?”
“会。”
“那你就拴绳子吧。”
老绝户放开怀里抱的柳棍,任其漂浮,每间隔两米,拿起一根柳棍运足气力插进泥里。他的身子随着棍子往下移动,由于用力,胳膊上的肌肉滚动着隆起两个疙瘩,并不像这把年纪的人,直压得脸色通红才舒一口大气。我跟在后面往棍子上拴绳子,一共得拴上下两道绳索,上面的绳子好拴,我不用弯腰正好够得着,下面的那道绳子就难拴了,我必须潜进水底才能拴住两头。我和老绝户干了好半天活,狗剩子才赶来,看来他的心情挺愉快,老绝户讥讽他,办这么点儿事咋那么长时间,中午你别歇着了把活补上。狗剩子也没在意,吹着口哨扒光衣裳跳下水,往绳子上绑苇墙,甚至为自己的活儿干得漂亮而洋洋自得。
中午我们回去吃饭的时候,老绝户顺路捋些匍匐在地上的、紫茎小黄花的野菜,掐断根须捎回家。病叔做好饭等着大家归来,在院子里端着个泥盆,一把一把抓起鸡食给鸡撒食。他的身旁聚拢一群小母鸡,还有几只麻雀和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野鸽子。漂姐来去匆匆,岸边已经不见那只破旧的小船。午饭的主食是苞米面大饼子,副食是一大泥盆土豆炖茄子,一大泥盆上面浮着一层黄油的鱼汤。刚来,看什么都新鲜,他们顿顿有鱼,我不知道这些鱼是从哪儿捕来的,用什么方式捕的。大人们盘腿坐在炕桌旁喝酒,一大海碗一大海碗往肚子里灌,永远也喝不醉似的。病叔只喝一点点鱼汤,吃一小块大饼子就退下饭桌,用一个小锅洗干净老绝户捎的野菜,拿出块石头捣起来。干过一上午活我着实饿了,一口气吃下两个大饼子,我觉得病叔做的鱼汤异常鲜美,胜过山珍海味,就是母亲也从没做出过这么香的鱼汤,老绝户说这是道病叔看家的拿手菜━━原汁原味的江水炖江鱼。遗憾的是辣椒放得太多,没喝几口就辣得我摇头晃脑,嘶嘶哈哈。其实我长这么大也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形容一下罢了。
老绝户让我也喝一口酒,我领教过这种白酒的厉害,摆手示意不敢喝。
“喝点儿吧,孩子。”病叔劝道,“泡了一上午,别拔坏身子,喝点儿这玩意儿火力壮,暖身子骨。”
可不是,原来下水游泳是玩耍,现在是干活,泡在江水里一上午,我的腿和脚都麻了,怪不得大人们离不开酒。狗剩子把他的海碗推过来,我不能不喝了,可喝下一口就呛得连连咳嗽。病叔忙给我捶背:“慢点儿喝,心急吃不下热豆腐,一点点适应嘛!”老绝户和狗剩子见状大笑起来,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的笑容非常亲切。中午头天热太阳毒,下午须等热气退些再出工,大人们没完没了喝酒就是休息,我闲着没事帮着病叔捣起野菜。我以为要用它做菜,当我将一锅卵状菜叶捣成碎末末,病叔却捞出末末用手攥出浓浓的汁液,扔掉渣子,放在大锅里煮沸,盛在海碗里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汁液。
我试着喝下一口,苦涩得舌尖发麻,噗噗地吐出来。
“病叔,这是什么菜?”
“马蛇菜。”
“这么涩,能吃么?”
“当然能,不过我是当药喝的。”病叔见我疑惑,解释道。“其实它的学名叫马齿苋,属马齿苋科。苋就是上边一个草字头,下面一个见字的苋,这种植物既能作蔬菜,也可以全草入药。性寒,味酸,功能清热解毒,消炎祛肿。”
我惊异他有这么多的学问,对中医学也颇有研究,如数家珍,比我们学校的老师懂得的都多!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避难?看看他那副有啤酒瓶底厚的大圈套着小圈的眼镜,就知道他是个“事大”的知识分子,老绝户和狗剩子都敬重他三分。尽管他非常随和,和蔼可亲,容易说话,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压抑的力量,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隐藏在郁郁的沉思之中。下午出工前,病叔说别让孩子下水了,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拔坏身子骨。老绝户就让我留在家里,他们又去扎鱼亮子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9:51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四部 逃亡者 第二章 我终于逃跑成功了




老绝户照顾病叔,只让他干点儿轻活,做做饭喂喂鸡什么的。
病叔一刻都不闲着,尽其所能,他领我挎着土篮去采黄花菜,准备晚上的菜肴。大草甸子上云蒸霞蔚,草木葳蕤,繁花似锦,色彩斑斓。草间的黄花菜东一簇西一簇随风摇曳,清香扑鼻,采也采不尽。我奇怪病叔为什么采那么多,都盛满大半土篮还闷头采集,别说我们四个人,就是再有十个人也吃不了!
“病叔,采这么多干吗?”
“招待客人。”
“哪还有人?”
“有,打草时就来了。”
“他们在哪儿?”
“榆树崴子。”
“我怎么没见到?”
“再往下游走四五里就是那个屯子。”
我们采满整整一土篮黄花菜抬回地窨子,摊在房顶上晾晒。我想象着榆树崴子什么样儿,那里都住些什么人?有一点必定无疑,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盲流,否则也不会到我们这儿做客。病叔没顾得休息,接着领我去逮鱼,他什么家什都没拿怎么能逮到鱼?起码也应该拿爿鱼网呀。他空着手走在前面,我挎着空土篮跟在后面,觉得这里越来越神秘,一切都令人新奇,不可思议。
我们穿过柳丛,来到一片长满水草的江边,病叔将裤腿挽到大腿根上,示意我在岸上等着。他从一根柳条下拽起一个小指粗细的绳头,捋着绳子走下水去,惊得身边的青蛙四下乱蹦。平静的水面响起大鱼的翻花声,周围噼啪作响,蛙鼓跟着沉寂了。病叔下的是拦江钩,就和我们在朝鲜屯水泵站下的撅达竿一样专钓鲶鱼。鲶鱼喜欢夜间觅食,一到晚上就从深水游到岸边袭击水草间的青蛙,你要是将拦江钩下到深水反倒没戏,一条都钓不着。病叔下到没膝盖深的水里开始顺着江岸遛钩,不断抖掉挂在鱼线上的水草。碰见大鱼吞掉鱼饵的空歪把子钩,顺手逮住一个青蛙重新挂上鱼钩放进水里。昨晚刮大风,满天的阴霾都吹散了,风大,鱼不咬钩。病叔显然有些失望,遛完七八十米长的拦江钩,才扔上岸来两条斤把重的鲶鱼。
他直起身子,用手指戳戳鼻梁上的眼镜:“没关系,咱再去看看鱼须笼怎么样?”
我挎着土篮跟在他身后,来到一条封死的江汊子。这里芦苇密布,沟沟汊汊纵横交错,都是去年大江涨水留下的足迹。泡子里遮着一层水藻、浮萍形成的绿毛,荡漾着鱼鳞般的波纹。一群水老鸦游出苇丛戏水,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一道人工筑起的土塄子封住江汊子口,只留下汊子中心一个半米宽的口子,上面盖满水草。病叔扒开水草提起鱼须笼,很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我上前搭把手,两人一起将鱼须笼拽上土塄子。
病叔咳嗽着笑逐颜开,拔掉须笼口的倒枪刺倒出鱼儿来。这一次收获不小,草鱼、鲫鱼、鳊花、嘎牙子、黑鱼、狗鱼……大大小小扇翅亮尾,足足十多斤,我们的土篮都快盛不下了。鱼须笼是竹坯子编成的一种大肚子竹篓,颇似大陶瓷花瓶,瓶口呈喇叭花状,喇叭口插着一圈可拆装的竹制倒枪刺。鱼须笼下得非常有心计,江面水位高,江汊子水位低,江水流进江汊子,江里的鱼儿喜欢顶溜游动,窜进江汊子里的鱼儿也不例外。它们聚到水流前,顶溜前进,自然而然钻进须笼口里。尽管鱼儿在水里是睁着眼睛游动的,轻易不会自投罗网,但它们有眼无珠,不知道须笼口里有倒枪刺阻拦,所以有进无出一条也溜不掉。打鱼人只需顺流下好鱼须笼,不让土塄子其它地方漏水,就可以守株待兔,请君入瓮,每天按时来收鱼。
病叔重新下好鱼须笼,拔两把水草盖住土篮里的活鱼,催促我快走。我们用一根粗柳棍一前一后抬着土篮,病叔走得呼哧乱喘,还不断要我加快脚步。等赶到江边柳丛里的一个水坑旁,将土篮里的鱼儿倒进去,病叔才蹲下身子,老半天没缓过气来。我捶着病叔的后背,希望他尽快平息:“病叔,慢点儿走不行么?”
“鱼死了怎么办?”
“那也能吃呀。”
“能吃这么多嘛,养两天,等漂姐来取走。”
“她要活鱼干啥?”
“卖。”
我懂得了,这不仅仅是盲流们的食品,也是活命的本钱。漂姐每隔两三天划船来一次,鱼必须是活的,才能运到城里偷偷卖掉,换回我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40:23 +0800 CST  




我终于逃跑成功了,我自由了!
我就这样度过落脚江神庙的第一天,从此成为盲流中的一员,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流亡者,标志着我生活中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好像天天都在做梦。
人啊,对你来说,什么是最宝贵的东西?只有自由,也只有自由是最宝贵的东西。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就是一个被强制剥夺生活权利的人。因为世界上也再没有比这更宝贵的东西了,它比生命还要重要,像空气、水、粮食一样须臾不可缺少。鸟儿都喜欢自由,何况人,否则你就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奴隶。两年多来,我已见惯凶狠的面孔,敌视的目光,满眼都是残酷斗争与无情打击,满耳都是疯狂叫嚣与恶毒斥骂。在我的心灵中,还没有懂得什么是爱,就深深懂得什么是恨。我憎恶那些失去善良、仁爱本性的人,他们无缘无故剥夺我做人的权利,我的自由,使我动辄得咎,战战兢兢。尽管我表面上老老实实,骨子里却充满更加强烈的憎恶。但是出于本能,只要遇到同情的目光,友爱的微笑,听到亲切的语调,我的憎恶感就会冰消雪化,对所有的人产生信赖和好感,与他们心心相印。因为他们尊重我━━一个即使走资派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被夺去的自由还给了我。
倘若有人问我自由是什么?我可以简约地说,如果你每天早晨醒来,脚下是未经开垦的大地,头顶上是辽阔无边的天空。再没有噩梦的追逐,恐怖的压迫;再没有心惊胆战与惶惶不可终日。而是站在地窨子房顶上,看到晴朗而明净的远方,看到那荒无人烟的大草甸子;看到一只水鸟掠过你的头顶,它一会儿飞过滚滚滔滔的江面,一会儿又变成一个黑点在天际出现。于是你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久久地眺望粗犷的原野,微笑的天空,炎热的阳光下晒得发白的卷曲的野草,倾听打破天边寂静的鸟鸣和波浪拍岸声。你就会忘掉压抑你心灵的烦躁和苦恼,领会和理解自由的含义。
我没再动回老家的念头,也舍不得离开收留下我的盲流。
我不知道地图上有没有江神庙这个地方,人们又为什么管这里叫江神庙?也从没见到庙在哪里?即使今天,我依然记得它的位置,大概在二道江和头道江中间,距榆树崴子四五里远的大草甸子上。当我回顾那段浪迹天涯的日子,虽艰苦却乐在其中,因为我是自由的,我和他们同样平等,无论哪个盲流一点都不歧视我,拿我当人看。而自从我被打成小现行反革命分子两年来,哪怕有人给我个笑脸,我都受宠若惊,诚惶诚恐。遗憾的是,我迄今也不知道这些好心人的真实姓名,他们也不问我叫什么,除病叔叫我孩子外,老绝户、狗剩子和漂姐都管我叫小疙瘩。东北人叫小疙瘩,也就是小男孩的意思。
本想通过漂姐给母亲捎个信,以免她惦念,转念一想不行,这里才离市郊五十多里地,要是走漏消息,造反派会跟踪追来的。我只能死耗着,待风头过去再找机会通知母亲。同时我也明白了,病叔初次见我喊的“哦喝”声是什么意思,那是荒野上盲流相互联系的一种手段。如果你遇上什么意外的人和事,就跟城里人打电话似的,放开嗓子哦喝几声,只要附近有人听见会迅速回应着赶来救援。
晚上,病叔说他的肺病传染,叫我睡在大炕的另一头,中间隔着老绝户和狗剩子,一铺满是油腻的炕席上,睡四个人仍绰绰有余。我们每天的生活真可谓千篇一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大伙头一天睡得多么晚,第二天鸡叫头遍准起来干活。而荒野上的活儿又那么多,永远也干不完,下雨天大伙无法出门,也得蹲在家里打草绳。老绝户没事就看草情,磨大钐刀,盼着打羊草开镰的日子。
别看老绝户肿眼泡子一耷拉好凶,慢慢地,我品出他是个好人。人老了,多少有点怀旧情结,张嘴闭嘴那句口头语不断:“要是在早,要是在早……”老绝户从不分配我干重活,有意让我跟着病叔干些家务事和轻活,愿干不干随我,而他和狗剩子却出外干繁重的体力劳动。狗剩子平常很少说话,英俊的脸颊冷若冰霜,除非见到漂姐才露出笑意,唯一的爱好是摆弄猎枪,那支枪被他擦得锃明瓦亮,枪筒闪着蓝光。我经常见他一喝多时就拿起枪,在他那阴暗的额头上,黯淡的眼睛里,把某种可怕的情绪欢乐地表现出来。一会儿说要去打野鸭子,一会儿又说要去杀人。他会整个晚上,有时候整天保持这种情绪。可到第二天,又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谁也搞不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完全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每每这个时候,我便躲在病叔身后,不敢看狗剩子喝红的眼睛。我问病叔江边有那么多的水禽,我们为什么不打?病叔笑着说,现在是水禽产卵抱窝期,不肥,等秋后我们就开斋了,那时候顿顿都有野味,管保叫你吃个够。
我很难理解狗剩子,他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有时候,一连出去几天都不着家,野地里的风一样自由。老绝户骂他:“要是在早,他妈的,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和大家都毁了!”却不管也不劝,荒野上有不成文的规矩,来去自由。只是让病叔拿出记工的小本,用铅笔头记下他某某日没回来出工。狗剩子不喜欢我,但总有一种力量或好奇驱使我愿往他身边凑,因为他动不动去乱葬岗子,带回一些锈迹斑斑的子弹头。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43:41 +0800 CST  




对乱葬岗子,我一直抱有恐惧的心理。
白天,那里错错落落地竖着石碑,坟茔周围满是离离的荒草,阴森森地骇人。晚上就更令一个孩子不寒而栗,特别是阴天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远远望去,乱葬岗子上闪动着鬼火,忽明忽暗,有时还响起一阵狼嗥,搅得人睡不着觉。老绝户发过好几次狠,等忙完这阵子活倒出手,说什么也得把那只老狼收拾掉!病叔却说乱葬岗子上的鬼火并不可怕,那是磷火,由于风吹雨打死人骨头露出来发生的一种自然现象,别自己吓唬自己。
有天晌午头,我壮着胆子跑上乱葬岗子,想证实一下病叔讲的道理,看有没有死人的骨头露在外面。
天气很热,我的两只脚不时陷进沙土里,坟地周围有几棵歪脖子榆树,让太阳晒蔫的枝叶洒下光影,疏落地生长着一些三色堇,布满土丘。蝈蝈在杂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鸣叫着,愈发显得凄凉神秘,阴森恐怖。我发现这里的酸模浆特别多,平常孩子们到野外最喜欢采这种绿叶细长、红茎,高及膝盖的草本植物,一看到它舌尖就会冒出酸液,嚼进嘴里比山楂还酸。我的舌尖酸酸的,馋涎欲滴,还是往肚子里咽下一口唾沫,克制住自己的念头,怕吃进“鬼气”,不敢采坟地里的酸模浆解馋。我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唯恐惊醒坟墓里的鬼魂,走进坟堆里。所有的坟墓都埋在山坡上朝阳那一面,一个挨着一个,阴面却一个坟堆也没有,死人也怕冷,怕冬天得不到阳光的抚慰。
我逐一观看坟前的墓碑,有石头的,有木头的。一般石头碑下有个底座,木头碑上戴个三角形的帽子,有些石碑上的字迹由于年代久远模糊不清,有些木碑腐朽糟烂了。墓碑上的名字很奇怪,尽是繁体字。比如“先妣朱刘氏大人之墓”,“先祖李卫亭焕之大人之墓”。在乱葬岗子的一角,有数十座抗联战士墓,总共竖立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体简略记载了一次袭击日军的战事,并刻下所有牺牲者的名字。所以,我每每经过这里,一种景仰之情便会油然而生。我顺着山坡趟倒荒草向上爬去,继续寻找着鬼火的秘密,也没看见一块白骨。一块块年久风化的墓石平躺在地面,夹缝里长满野草。松脱塌陷的坟墓里,隐露出朱红色棺材的一角,都有些发黑变白了。
我再朝前走去,在山坡顶上离坟地几米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坟,坟前竖着一块石碑。我走过去俯下身子观看,石碑上刻着几个大字:爱犬癞皮之墓,主人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从没见过有人给狗下葬立碑的事情,此刻让我看到了,眼见为实。可能坟墓下埋葬着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主人才给狗立碑?或者又是一段阶级斗争的血泪史,哪个农民不慎打死地主老财看家的恶狗,地主强迫他为死狗披麻戴孝下葬立碑。“文革”前,学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举办过图片展览,当时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令我们每个学生都义愤填膺。回过头一想这也不像有钱人家竖的碑呀,既简陋又寒伧,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转过身,顺着山坡的坟堆间向下走去,准备回家了。突然间,听到一阵土方坍塌的哗啦哗啦声,一机灵收住脚步。我以为刮风了,是风儿吹动榆树枝叶的响声,身边坟头上的茅草却纹丝不动,哪来的风呢?可怕确实有挖土的声音从山坡那边传来,这哪儿有人,是闹鬼吧?想到这里我拔腿就跑,没跑出几步一脚陷进一个坟堆里,尘土飞扬,人跟着塌陷进去。我掉进齐胸口深的坟穴里,定睛一看魂飞魄散,大叫起救命来:
“救命啊救命,哦喝━━”
鬼使神差,我踩塌一个腐朽的墓穴,踩碎棺材板掉进骷髅身上了,双手正好按在死尸的骨头架子上,身下压着白生生的骨头。墓穴很深,周围都是沙土,我稍一动弹就落下流到穴底,脚没有蹬头,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无法爬出墓穴。我早就听说过“鬼撞墙”的故事,有人夜里穿过坟地赶路,坟地里阴气重,你越急于走出去越不可能,走着走着就转迷糊了,走到天亮还是在原地兜圈子。除非等到公鸡打鸣才能走出误区,不累死吓死就算命大!可我这是在大白天呀,光天化日之下鬼不可能出来游荡,他们怕见阳光,我又怎么可能遇见“鬼撞墙”呢?记忆越来越活跃,想象在制造着最可怕的情景,我觉得鬼就在身边,他们正从坟墓里伸出手臂,把住我的脚踝要拖下人去。没有比这儿更可怕的地方了,我蒙住眼睛不敢再看那些白骨。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44:29 +0800 CST  




“这儿挺好玩吧!”
我放下手掌,狗剩子光着膀子站在墓穴边上,两腿叉开很远,他那冷冷的眼睛,流露出对我的蔑视。
“狗叔,我是掉里面的。”
“跑这儿干什么?”
“玩。”
“那你就玩吧,喊啥救命!”说着,他转身欲走。
“别,拉我一把,我上不去啦。”我怕他走掉,出不去。
“说实话吧?”
他回过头,笑了,并不急于拉我上去。
“我想,想看看鬼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死人的骨头。”
“你不害怕?”
“有点儿。”我老老实实承认。
狗剩子对我的回答满意了,俯下身子拉上我来。
“屁大点儿四(事)就吓尿裤止(子),亏你还带‘把’儿!还敢看吗?”
“看。”我满脸通红地坚持道。
他的脸上又恢复冷漠,不再理睬我,转身迈开脚步。我跟在他的身后,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向山坡的另一面绕去。乱葬岗子的阴面是一道陡崖,站在崖头居高俯瞰,黑绿色的大草甸子,一条条狭窄细长的江汊子,滚滚东去一泻千里的嫩江尽收眼底。身旁头顶盘旋着沙燕,它们不停地飞出我的脚下,崖底坍塌出大堆的土方,沙燕的巢穴布满崖壁,到处都是些密密麻麻的窟窿。我看到土方上有一把十字镐和铁锹,一个破草帽,周围扔着被挖出来的骨头架子,一个个骷髅滚得四处都是……刚才的土方坍塌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看吧,看个够。”狗剩子顺着崖壁滑到土方上,拿起铁锨在土里翻弄着寻找什么。
有狗剩子壮胆,还怕什么,我鼓励着自己,毫不迟疑地跟着滑下去,见他弯腰捡起一个枣核似的东西,顺手扔进草帽里。
“什么?狗叔。”
“你没长眼睛!”
我端起草帽,里面是十几个生锈的子弹头。
“要子弹头干什么?”
“做止(子)弹。”
“为什么自己做?”
“哪那么多为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闷头干活了。我对寻找子弹头也颇感兴趣,索性不回去了,扒掉上衣,拿起十字镐,跟他一起翻弄土方搜寻子弹头。我的工作成效很高,小孩眼尖,不大一会儿找到五六个。正值仲夏天气,赤日炎炎,酷暑蒸人。我们的头顶连个遮头都没有,阳光烤得脊背疼痛,汗水顺着脸颊流下,皮肤发紧,我这才明白大家晌午头为什么躲在家里不出工。狗剩子也汗流浃背,他不休息我也不能示弱,任汗如雨下和他一起翻土,捡起一块块白骨扔在一旁。狗剩子抹把脸颊,扔掉铁锹爬上崖头没影了。
我没跟他去,免得遭他白眼,与这样的人沟通需要时间,多年的磨难使一个孩子学会忍耐。
我来到一棵歪脖老榆树下,坐在树荫下休息,拿起衣裳扇凉。山坡坟地一旁是那片白桦林,郁郁葱葱。前几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从江边上的远处看,觉得它们的树干有海碗粗细,此刻才看出不止那么粗,一些树干至少有篮球般粗细。我琢磨哪天抽出工夫到树林里看看,因为从远处看另一个地方,总是容易受骗的。这里面一定有鸟,等到秋后说不定有苏雀呢。病叔说榆树崴子是个屯子,那儿完全可能有高粱秆,我搜集点儿高粱秆扎个滚笼,好没事跑来打苏雀玩。我感到口渴,山坡上不可能找到水。狗剩子口渴怎么办?他是不是回家喝水去了?我咽了口干唾沫,准备小憩一会儿,谁知道狗剩子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得回来,干活的工具一样都没有带走。
我侧着身躺下,发现身旁的荒草中掩藏着一具白骨头架子,上面沾了不少泥土,正好和我面对着面。刚刚翻弄土方,死人骨头见多了,我一点儿没有感到惊奇,反倒一只胳膊肘支着地面,看个仔细。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的完整的死人骨架,有点儿望而生畏。他比我高大,也和我一样侧卧在地上,一条腿屈起,两只手向前伸展到头部,一副举枪射击的样子。学校军代表给我们上军训课,要求学生模拟射击时就这个姿势,可以想象他是在战斗中中弹死去的。他是什么人?抗联战士还是日本鬼子?我见过那片抗联战士墓,烈士们肯定都被战友们掩埋了,不会让牺牲的同志暴尸荒野。那么他是一个日本鬼子喽,这个鬼子在我面前变得面目狰狞。他的一只脚埋在土里,另一脚掌光剩根骨头,肩膀的骨架很宽,肋条一根不少。他的头部最可怖,头盖骨光秃秃的,两个眼睛变成黑窟窿,没有鼻梁,一排牙齿黑黢黢的吓人。我想他活着的时候准是个烟鬼,只有抽烟人的牙齿才是黑的。
“你小止(子)胆大啦!”
狗剩子回来了,把怀里的一抱酸模浆扔在我身边,坐下大吃大嚼。见我没反应,用脚尖踢了一下我的屁股,示意我也吃点儿解渴。我不能吃,他没有走远,肯定在坟地里采来的,吃死人坟堆上长的植物恶心!我抿起嘴唇,扭过头去不看酸模浆。他可倒好,再也不让我了,一个人津津有味咀嚼着,牙齿咬得酸模浆秆咔哧咔哧响。我的嗓眼冒起烟来,干渴难忍,嘴硬,手却没出息,下意识伸出一只够向酸模浆,不能自已。见狗剩子哼了一声,伸出的手又停住了。
“不吃,就渴使(死),在外面干活就靠它当水。”
他一将军,我反倒挺住了,决定男子汉说不吃就不吃。
“狗叔,这儿打过仗吧?”我岔开话头。
“打过,一个鬼止(子)征粮小队,都叫抗联给收拾啦。”
“鬼子跑这儿征什么粮?”
“榆树崴止(子)那时候是个大屯止(子)。”
“你怎么知道的?”我犯起孩子气,以为他不讨厌我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啊!”
“我没长耳朵,不会听银(人)家说!”狗剩子脸色一沉,继续翻弄起土方寻找子弹头。差不多到太阳落山我们都没再说话,不过临离开乱葬岗子前,我又挖出两个子弹壳和一个奇怪的铁棍,那是一个令狗剩子喜出望外的步枪枪栓,狗剩子用衣襟擦了擦,锈得并不厉害……回到地窨子后老绝户也非常高兴,他当胸给了我一拳,浑浊的老眼里闪耀着一种孩童的愉快。他拿起墙上挂的猎枪拆开,将旧枪栓卸下来,换上我捡来的零件,啪啪地勾动几下扳机。
“枪栓有问题?”我问。
老绝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啥不去买一个换上?”
“傻孩子,武器零件能随便卖么!”病叔答了。
“我邻居家就有猎枪。”
“那是公安局特批的,有枪证。”
“没枪证的也有枪,”我分辩道,“谁都知道两派武斗,造反派抢过部队的武器库。连红卫兵都有自动步枪和手枪,子弹满天飞,打死过不少人,那怎么没人管也没人问呢?”
病叔一下子被我问住了,取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擦拭。
“那是什么手枪?”老绝户问。
“我是听说的,没看过。”
“我也听说过,好像四(是)‘五四’式。”狗剩子谈起枪也兴致勃勃。
“唉,要是在早,啥枪没玩过,”老绝户感叹着,黯然神伤。“我这辈子,就是没看过现在的新式手枪!”
“没有枪证,这支枪是哪来的?”我又问。
“咱们在乱葬岗止(子)上挖来的。”狗剩子不无自豪道。
“就是一个个零件凑起来,由你绝爷组装起来的。”病叔见我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戴上眼镜解释。
“绝爷,我也可以打几枪么?”
“这玩意儿能随便动吗,走火咋办!”
“学校里军训,军代表教过。”
“那是木头棒止(子)吧!”狗剩子翻了个白眼,抱起胳膊哈哈大笑。
我难过地站在大人们面前,挪动着脚尖。
“怎么不行,我看行。”病叔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你好好学习,长大了,什么都能做到!”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46:24 +0800 CST  




接连几天乌云密布,阴雨连绵,天空要塌陷下来似地压着江面,一片混混沌沌。夜来刮起大风,山呼海啸,天昏地暗,涛声激荡,病叔不得不关死所有的窗户,点起油灯照明。屋外泥泞不堪,大家都闷在家里不出工了。老绝户披上油布,戴上草帽出去查看鱼亮子,他不放心,怕大风撕开新扎的苇墙,刮走江边的小船。老绝户回来时,准带些地里的蔬菜和几条鱼,一进门就在门槛上刮脚底,那双光脚板上粘满泥巴,似两个小磨盘。也有时,他阴沉着脸带回来个不好的消息,江水漫进我们储存活鱼的水坑,把坑里的鱼都冲跑了。
“财去人安,跑就跑了吧,这阵子雨天过去,咱就能开镰打草了。”病叔微笑着说,“再说雨大漂姐也来不了,她来的时候再去捞嘛。”
雨天,人出不去,我们却没有闲着,抓紧时间打草绳。
打草绳的办法很原始,我和病叔各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木槽子前,摇起摇把,老绝户将稻草续进木槽的两个小洞洞里,稻草随着摇把的转动拧成劲儿。狗剩子顺着两股细绳的劲儿均匀地合成一道,拉出来后变成长长的草绳,一圈圈盘在脚下捆成一捆扔出门外。没几天工夫,那一船稻草就打成一盘盘的草绳。我纳闷要这么多草绳干啥,运出去卖吧?
事实否定我的想法。雨过天晴,我们将所有的草绳都装上小船,老绝户、狗剩子和我拉起纤绳,病叔在船上掌舵,我们沿江逆流而上,划过一条江汊子,来到我头一次遭遇老狼的那片大草甸子上。辽阔的草原湿漉漉的,草尖上挂着水珠,有如珍珠一样饱满浑圆。空气水一样清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也仿佛刚经过沐浴,散发出柔和的光线,一点儿都不炎热。只有那江水,经过几天大雨的冲刷,略略显得比平素浑浊。我们顾不得休息,老绝户和狗剩子去柳丛砍粗柳条,我和病叔从船上往下卸草绳。
老绝户扛回一大捆一头削尖的粗柳棍,肩膀一抖,散乱地抖落周围,开始每隔六七米远插起一根棍子。狗剩子扛起柳棍走得更远,他朝前走去,几乎跑到草甸子尽头,才停下插起柳棍。病叔则领着我拉起两道草绳,各拴在棍子的两头上。头一道绳子拴得很高,高及我的肩膀,第二道绳子拴得很低,仅达我的膝盖处,两道草绳之间差不多留下一米的空当儿。江汊子两岸等待收割的羊草湖面一般平静,中间夹杂着一块块黑色的酸模浆茎。这道草绳栅栏拉得好长,从江边柳丛起一直拉到两里外的江汊子边上,斜切开几十亩的草地,有如过去的朝代跑马占荒!
“这是干什么?病叔。”
“养草……拉紧喽……往上一点,再往上一点儿……好。”病叔喘息着,一边指示我怎么干一边回答。
“草还用养?”
“这里面学问多着哪!”
“学问?”
“首先是打草人必须选择长势好的草甸子,圈起来,证明这儿有主儿了。”病叔解释,“其次是拉起栅栏,放牧的牛群过不去,糟蹋不了草地,保证羊草的质量,卖出好价钱。畜牧场里人工饲养的奶牛娇贵,不像野地里长大的菜牛,不挑剔,什么草都吃,有其它牲畜嚼过半截的羊草,畜牧场就不收购了!”
“证明这里有主人是什么意思,草不有的是吗?”
“打草时你就觉得少了,马上要到开镰的季节,干其它活儿的盲流就都要赶来。草是有的是,打草人必须考虑运输问题,守着江边能用船运输,越往里走就越不方便,用什么运出来呢?”
我恍然大悟,大草甸子里没有道路交通不便,即使有道路到哪儿去搞车辆呢?盲流也没办法将大量羊草运出来,只得因地制宜,选择靠城市近的草场打草。同时我也感到奇怪,两道草绳就能拦住放牧的牛群么?随便哪头牛一撒野,都会撞开草绳子呀!等以后轮到我看草场的时候,真是难以置信,低头吃草的牲口群踱到栅栏前,每每发觉草绳挡住胸部,就掉转方向了。
雨一停,漂姐就来江神庙了。
她的小船一靠岸,我们的院子里便洋溢起笑声。
“老病,我给你捎了点儿药。”漂姐拐着个沉甸甸的竹篮,从里面拿出一个报纸包的纸包,笑盈盈道。
“谁让你买的?”病叔一愣。
漂姐抿起嘴唇,示意是老绝户。
老绝户却故作不知,埋头整理一个旧抄网。
“我说过多少次,一个肺病娄子,治不治都是个死,浪费钱干吗!”病叔接过药包,一手扶着鼻梁上的眼镜,盯着报纸看起来。他的目光那么贪婪,八辈子没看到文字似的。
“漂姐,大雨冲开了鱼坑,今天妹(没)货。”狗剩子愁眉苦脸道。
“那也不能叫我白跑一趟,我家还有一口子等着吃饭呢!”
“该使(死)的大雨!”
狗剩子刚要再说下去,被病叔打断。
“漂姐,我让你办的事呢?”
“我想着呢,”说着,漂姐从筐里取出一摞衣裳,抖开。“小疙瘩,过来试试。”
那是两件按照我身材改的大人的旧衣服,她拽过我来,穿在我身子上,上下扯捋衣角和领口,左右打量着自言自语:“旧了点儿……倒挺合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将就着穿吧。等秋后打完草,我给你买套新棉衣,就换下来了。”
病叔的心真细,我不知如何感激是好。本来我逃出来前,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塞了套换洗的衣裳,在火车上逃票连书包带衣裳都丢了。这些日子我没换洗的衣裳,身上的衣服满是汗碱嘎巴儿,裹在身上总也不干,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谢谢,漂姨!”
“嘴巴上抹了蜜,还怪会说话的,咯咯。都是一家人,咱不兴这套!”漂姐的竹筐是什么都有的万宝囊,她又掏出一个报纸包扔向老绝户。“绝叔,你看是不是上等货?”
老绝户接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把蛤蟆头烟叶。他捏起一撮黄色的碎烟叶放在嘴里嚼嚼,龇着黑牙笑道:“要是在早,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娘们儿!漂姐,别急,待会儿绝叔领你到鱼亮子看看,保证不让你空手回去。”
“扎起来啦?”
“还没试过怎么样,托你的福,开张大吉!”
“绝婶来过没有?”
老绝户摇摇头。
“应该她来开张,要不吃我的醋咋办?”她一边和老绝户打趣,一边掏出一包牛皮纸包的东西递向狗剩子。“哑巴了,你的。”
狗剩子接过去,连连挤眉弄眼。
“别猴急,咱先去看看鱼亮子!”漂姐也冲狗剩子挤眉弄眼。
“什么?狗叔。”我凑过去想看看他捎的东西。
“轰━━”他举起那包东西做出爆炸的手势,身子一歪要往下倒去。
“炸药,小孩子家,别动那东西,危险!”病叔转向老绝户,“绝叔,把那张报纸给我看看。”
老绝户小心地打开烟纸包,用手接着碎烟叶,递过报纸。
“狗屁报纸,从头到尾全是谎言,一句真话也没有!”狗剩子不屑地撇着嘴角,“看那东西有啥用,文化大革命专整你这样的银(人),还是我这个顶用,真刀真枪对着干!”
“你一大早就吃火药了,就不能放个香屁!”漂姐快人快语地数落着狗剩子。
我不知道狗剩子和漂姐之间有什么秘密,反正觉得他们俩的关系有些不对头。平常狗剩子对什么都抱有敌意,仇视一切,谁上辈子欠他八百吊钱没还似的,在他的眼睛里难说是不是会有好人。漂姐一来马上容光焕发,哈巴狗似地围着她团团转,眉来眼去,笑里传情,还有一种孩子般的迫不及待的乞求意味。老绝户和病叔却淡然置之,甚至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有时顶多付之一笑。漂姐每次来都提到绝婶,很可能是老绝户的老婆,她住在哪里,为什么还不露面?
长期的苦难磨砺,使一个孩子过早成熟,学会了控制自己。我刚来不久,对我来说新鲜事和谜底太多了,我告诫自己,应当懂得分寸,千万不要多嘴多舌,只能一点点地慢慢了解。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48:16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四部 逃亡者 第三章 漂漂姐





老绝户、狗剩子、漂姐和我划着小船,一起去起鱼亮子。
小船驶进鱼亮子中间,沿着苇墙转来转去。有漂姐在,我们都不好意思赤身裸体,老绝户光着膀子挽着裤腿,举着抄网站在船头上,狗剩子只穿着裤衩坐在中间摇桨,我和漂姐坐在后船舷上,举目四望。我来的第二天干的头一遭活就是扎鱼亮子,下午留在病叔身边再没来过,我也想象不出完整的鱼亮子是什么样子,究竟怎样逮住江水里的游鱼。狗剩子操纵着航向,双桨向前一推又往后一扳,小船一冲一冲地前进,沿着通道向尽头驶去。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划船的技术,那船桨犹如他手臂的延长,落入水面掀起浪花,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无论怎样左拐右转,都不会碰到苇墙,那么得心应手。
前几天的风雨,并没有对鱼亮子造成大的损伤。狗剩子慢慢划着桨,老绝户不时弯下腰扶起被风吹歪的苇墙,两边的苇墙基本完好无缺,列队水中。我看鱼亮子像我们扎起的艺术品,青青的苇墙,滚滚的江水,蔚蓝的天空,摇曳的野花相映成趣。喇叭花状的鱼亮子嘴含住江汊子口两岸,逐渐收缩,甩着大肚子朝江汊子纵深处伸展,转了个弯,然后愈来愈细,变成一条盘旋回转的巨大的蟒蛇,蜿蜒曲折,足足有半里地长。别说是鱼,就是人划进里面转来转去也转迷糊了,怨不得当地人都管它叫作“迷魂阵”呢!而在鱼亮子的尾部则是一个小圆圈,不管多么狡猾的鱼儿,只要游在这里就再也别想逃出去了。
小船停下,堵在圆圈口上,我用水桶舀起半下水准备储存活鱼。大家都盯着老绝户手中的抄网,期待着一阵欢呼捞上一条大鱼来,要知道这是我们头一次起鱼亮子啊!老绝户蹲下,俯身将抄网探进水里向前捞去,感觉不对头,他的眉头拧成疙瘩,抬出水面的抄网连条小鱼也没有。他再次下网,把腰弯到水面上,小船的边缘都浸着水了,仍旧空空如也。人略觉意外地又捞了几下,还是一无所获。
“咋的啦,开张不利?”漂姐沉不住气了。
“他妈的!”老绝户不可思议地摇摇脑袋,“下去看看。”
狗剩子扔掉船桨,双手伸出,脑袋朝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我也扒掉裤子,憋足口气跳了下去。
水是温和的,没及我的脖颈,我扎到水底,水底十分浑浊,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狗剩子向左,我向右,沿着苇墙上上下下转圈摸索,浮上来换过两口气也没发现问题。手所触及的苇墙完好无损,指头大的缝隙都没摸到,鱼儿哪里钻得出去。我摸索半圈,快和狗剩子合围了,直起身子以免碰撞在一起。狗剩子也站起身摇头,示意没发现什么。老绝户蹲下身子盯着鱼亮子,琢磨着为什么没逮到鱼?
“没戏,还在水里泡着干啥。”漂姐垂头丧气地划过船来。
“下大雨,水浑,”狗剩子自言自语,“鱼儿都不动弹了?”
我扒着船舷准备翻上船,双手一用力,小船摇晃着,从一边歪向另一边。脚丫儿碰到苇墙根上,蹬进一个窟窿里滑下水去,我顺势一摸蹿出水面:“找到啦,这儿有个窟窿!”
狗剩子接着潜进去,冒出水面比划着:“有碗口大!”
就在我们合围的地方,仅差一点点的苇墙根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开一个大窟窿。也许一条凶猛的黑鱼,也许一只水耗子,撞开苇壁钻了出去,其它鱼儿自然跟着借光,逃之夭夭。狗剩子用芦苇补上窟窿,划起小船返回岸边,安慰漂姐:“没关系,还有鱼须笼和拦江钩呢,保你不空手回去。”
老绝户不放心,独自留下检查鱼亮子,看其它地方还有没有漏洞,要我和狗剩子陪漂姐去遛拦江钩,起鱼须笼。这一次注定漂姐不走运,老天爷和我们过不去,江边水浑,气压降低,鱼儿不再游动觅食,拦江钩只钓上一条小鲶鱼。而大雨冲开拦住江汊子的土塄子,好几个地方往下流水,鱼须笼失去作用了,里面只有两三斤小鱼崽子。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漂姐看着鱼须笼说。
“要不,你明个儿再走。”我替漂姐难过,想留下她逮到鱼再走。
“家里那口子得有人做饭啊!”
“那老王八一顿两顿饿不使(死)。”狗剩子用泥巴堵着土塄子,愤懑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你不用回去,嫁给我得啦!”
“别,有小疙瘩。”
“他也不是没长眼睛,我说得不对吗?”
“日子紧,我不能……”
“你能,凭啥偷偷摸摸养汉止(子),我们又不是贼!”狗剩子抬起头,将泥巴摔向土塄子。
“不,你别再逼我。”漂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谁逼你,我受够啦!”
“吼死,这是我前世造的孽,你以为我好受,心都累!”
狗剩子突然温柔起来,跑过来把住漂姐的肩膀,摇晃着她低低道:“答应我,留下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不傻,他要是不受伤,我说不定答应。”漂姐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脸上挂满了泪珠。“现在离开,他不就完了,人得活啊!”
她说得声音并不大,也许只有平静的叙说而不是号哭才能把一切讲明白。我将眼睛移开,扭过脸不看他俩,心里一阵酸楚。人世上的事情怎么这样复杂,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生来就幸福?有的人生来就不幸?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50:03 +0800 CST  



病叔已经告诉过我漂姐的身世,她是个命苦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和狗剩子好,依靠他“拉帮套”度日。东北一直沿袭着一种旧习俗━━“拉帮套”。所谓拉帮套,是指帮驾辕马拉车的另一匹马。如果一家的丈夫无力养活家小,就默许妻子从外面招进一个野汉子,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他伙着过日子,那个野汉子便是“帮套”了。真是“皇帝有皇帝的忧伤,乞丐有乞丐的欢乐”。这样就形成一种奇特的现象,一个家庭里有两个男人,共同守着一个女人生活,有如过去一个男人有两个老婆,分作大婆小婆似的。狗剩子爱漂姐,漂姐也完全可以和瘫痪丈夫离婚,嫁给她所爱的男人。但是她太善良了,不忍心看着病人饿死,所以就这么傍着狗剩子过一天算一天。
“行啦,别哭了。”沉默良久,狗剩子开口道。“小疙瘩,帮个忙。”
我回过脸来。
“回去取几管炸药来。”
“干啥?”
“活银(人)还能被尿憋使(死),炸鱼!”
我跑回地窨子,管病叔要炸药。病叔问过情况,拿出四管用黄油纸包着的炸药。以前市里的两派武斗经常冲击部队的军火库,连机枪大炮都能抢出来,搞点儿炸药就更易如反掌了。病叔用破报纸将炸药管包严实后,仍然不放心,交给我时反复叮嘱炸鱼时人一定要躲远点儿,千万别瞎凑热闹。我跑回江汊子,漂姐挎的土篮扔在岸边,土塄子已经修复完毕,地上还没有渗完的雨水闪着亮光,却不见狗剩子和漂姐的踪影,只有密匝匝的柳丛随风摇曳着。
“狗叔━━漂姨━━”我放开嗓子喊叫。
身边的柳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柳梢跟着摇晃起来。狗剩子走在前面,发过情的公猪那样哼哼着:
“你嚎啥,狼来啦!”
漂姐垂着眼睛,拨开柳枝跟在后面走出来,她的发髻有点儿乱,头发梢上粘着草屑,他们两人谁也不看谁。
“漂姨,干啥去了?”我不理睬狗剩子,与漂姐搭讪。
“抓蛐蛐……”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捋开压皱的衣襟,闪烁其词。
“现在就有蛐蛐,还没到秋天呀!”
“有,有。”
“带我去抓吧?”
“啊……”漂姐一怔,“你还小哇!”
这跟小有什么关系,我告诉她我也喜欢玩斗蛐蛐,是个逮蛐蛐的高手,不信咱们试试。
漂姐一下子笑弯了腰,搂过我的肩膀亲了我脸蛋一口,亲得我身心痒酥酥的,涌上来一种莫名的冲动,真希望她再多亲我几下。可是她的个子太高,我蹦起来才能够着她的嘴唇。
“小疙瘩,走。”狗剩子接过炸药管,明显不高兴了。
我跟着他来到大江边一个陡崖子下,崖子是被江水冲倒的,有不少柳丛卧进水里,根部却抓住江崖不放。还有一些被大风刮断的柳枝,仅仅连着一层树皮倒垂在水面上,柳条的枝叶早已干枯腐烂,上面落满虫子、苍蝇和蜻蜓。时而有小鱼崽子蹿出水面,去够枝叶上的蚊虫吃,落下去溅起一圈圈水花。有江崖和冲倒的柳丛挡着,阳光照不到略显浑浊的水面,江水一流到这儿就变成墨绿色。水流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急速回旋,席卷着漂浮的草屑,水面上聚集着蚊蚋、螟蛾、甲虫、蠹虫、孑孓,随着漩涡转着圈子泛起泡沫,泡沫不断被水中的鱼群冲破搅碎。岸上积满去年的腐叶,被浪花冲上岸的垃圾形成一条褐色的小堤,大鱼都喜欢栖息在鱼食丰富的窝子出没,这是打鱼人炸鱼较为理想的地方。
“在这儿炸么?狗叔。”
狗剩子掏出烟荷包卷烟,一边卷一边观察着水面。
漂姐很老道地说:“没错,这是个鱼窝子。”
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漂姨,怎么能看出有鱼?”
“打鱼人有一双‘渔眼’,怎么会不知道鱼儿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的,你能看到,要不怎么是捕鱼高手呢。”
“你有‘渔眼’么?”
“差不多,你看,这儿水深,有陡崖子,枯柳条。白天热水温高,鱼儿都喜欢跑这儿纳凉,再说这里鱼食丰富……”
我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所以什么都引起我的注意。
“嘘……小声点儿,鱼都吓跑啦!”狗剩子面带愠色地制止我们。
“漂姨,你怎么懂这么多?”我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
“常在江边走,哪能不湿鞋。”
“你,到下游去,漂姐,你也去。”狗剩子扒下衣裳朝我俩示意。
漂姐拉起我的手向下游跑去。
“远点儿,再远点儿。”身后传来狗剩子的喊声。
她一把推开我,示意我继续往下游跑。
“小疙瘩,把衣服脱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32:28 +0800 CST  



我们三个人一字排开,漂姐站在离狗剩子十多米的江边,我站在离漂姐十多米的下游,脱下衣裳踢掉鞋子,光穿着小裤衩。漂姐也扒掉衣裳,只穿着半截袖汗衫和大红裤衩,光着脚丫儿捂着耳朵准备下水。从侧面望去漂姐的胸部显得那么高,似两座小山丘,惹得狗剩子不断回头。我虽然是在江边长大的孩子,见过钓鱼、挂鱼、罾鱼、摸鱼、罩鱼,从没见过炸鱼,不明白为什么要相互拉开如此远的距离,是为安全起见怕炸着我们?狗剩子站在江崖上,举起蛤蟆头卷烟吐出一团烟雾,水的银光反射着,游动着,人好像站在浪尖上,那四根炸药管在他手里摆弄着,仿佛四根粗大的烟卷。
蓦地,他用烟头点燃导火索,胳膊一扬扔了出去,炸药管在空中划出弧线,带着白烟,翻着跟头落进十几米开外的水面。我捂上耳朵,炸药管扎进水里并没有爆炸,立即被急流卷走了。
“妈的,哑炮!”狗剩子骂道。
他接连点燃其它三管炸药,扔了出去。
轰隆隆三声闷哑的响声,像水雷爆炸一样,水面翻起白浪,蹿起三个水柱━━盛开三朵巨大的白莲花。一瞬间我产生这样的错觉,不是大浪四溅,而是江面在上升。没等水柱落下,狗剩子就吐掉嘴里的烟头,一头扎下江崖。轰隆一声,水面又响起第四声爆炸,蹿起一个水柱。原来第一个炸药管并不是哑炮,只不过反应慢了一拍。我吓得眼睛一闭,脊梁骨冰凉,心想这下可完了,狗剩子不死也得带伤。
“还愣着干啥,下水!”狗剩子丝毫未损地钻出水面,挥动着手臂,朝我们大声喊叫。“快,挑大个的劳(捞)!”
深绿色的水底涌出一片白花花的影子,鳞光闪闪,浮出水面变成大大小小的鱼儿,顺着急流载沉载浮漂荡。它们其中有的已经被炸死,翻着肚皮,有的是被炸药的冲击波震晕,尽管还能摆动尾巴,保持平衡,但也不能顶水游动了。
漂姐纵身一跃扑进水里,一条条鱼儿伴着笑声飞上岸去。
这里无愧是鱼窝子,四管炸药威力无比,一家伙炸出这么多鱼儿。眼看鱼儿向我漂来,上上下下都银光闪闪,犹如一道白色的鱼流。我欢呼着扑进水里,挑大个的鱼逮,忙得不亦乐乎。我逮起一条条大鱼朝岸上扔去,但力量不够,那些鱼儿落在岸边的浅水里,泼刺泼刺地挣扎,苏醒后又顺着水溜逃跑了。顾不上了,鱼流不断向我涌来,周围布满长长短短胖胖瘦瘦的鱼儿,堵住这条漏那条。怎么能让这么多的鱼儿从我这关漏掉,我索性趴在水里,抬起脑袋“狗刨”,不断地往外吐着水,张大手臂用身体挡住鱼的洪流。
我们简直是在过狂欢节。三个人都东滚西扑,南抓北堵,江面上水花四溅,回荡着欢呼声。鱼儿落在岸上、水边,活蹦乱跳,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看啊,大个的!”
“这家伙更大!”
“大的在这儿呢!”1
我顺着漂姐的喊声望去,她忙活得发髻都散开了,长长的黑发随着抓鱼扔鱼一起一落,在江水里四散漂浮。她抹去脸上的水珠,把头发往后甩着,孩子般天真烂漫。突然间,我发现一条更大的家伙,这是我见到的最大的鲤鱼,有我张开的手臂长,金翅金鳞,翻着白肚皮,喝醉酒一样逐流而下。“啊,鱼王!”我扑过去,企图抱住鱼王的身子,手掌刚一触及它的身体,鱼王一晃身子就撞开了我。
“漂姨,快来帮忙!”
我再次扑上去,这条鱼王只是震昏了头,这会儿它反倒翻过身子,用脊背对着我,抖动着长须子,半歪半斜地顺溜而去。
“小疙瘩,我来啦!”
漂姐沿岸跑过来和我一起展开围剿,鱼王的行动笨拙缓慢,它躲开堵截的漂姐掉头向深水逃去。漂姐不会游泳,只能在浅水里徘徊,瘸子打围坐着喊,急得她捶胸顿足:
“追上它,别让它跑啦,掐住它的鳃!”
我全速爬泳追上鱼王,双手抠着鱼鳃顺势骑上它的脊背,说什么也部松手。鱼王载着人游动,更加迫促第掀起腮瓣,游过来游过去,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重负,潜水艇一样潇洒自如。好在它没有沉下去,在我的掰动下掉转方向,也可能是我把它制服了,也可能它折腾得筋疲力尽,巨大的圆嘴唇一张一合,缓缓从深水游向岸边。
“好样的!”
漂姐毫无顾忌地笑着,湿透的裤衩汗衫紧裹着浑圆的大腿与硕大的乳房,趟开江水,过来帮我抢收战利品了。我滚下鱼王的脊背,漂姐马上搭一把手,两个人一边一个抠住鱼鳃,拖着俘虏走上岸去。此时的鱼王已经清醒过来,恢复了活力,它感到自己的肚皮抵住江底的浅滩撒起野来,脑袋一晃尾巴一甩,像海豚一样猛地跃出江面,一下子甩开了胜利者,我和漂姐双双坐在水里。鱼王摇摆着硕大的身躯,忽而旋上水面,忽而潜入水底。脊背上的鳍劈开浪花,急速地顺溜而下,就要逃之夭夭。我们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水花花,顿时愣住了━━鱼王的肚子上插着一把三齿钢叉!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32:58 +0800 CST  



柳丛的沙地里钻出两个光着膀子,挽着裤腿的汉子,一高一矮,他们跳下水去,将小肥猪似的鱼王拖上岸去。
矮汉子秃头,长着一副强盗的嘴脸,脑门上耷拉几根头发,小眼睛有点儿斜视,显得粗野凶狠,身子黑得跟煤炭一般。高汉子五大三粗,眼睛瞪得好大,他那个下巴最惹人注目,向上翘着,占了整个脸盘的三分之一,像牛角。他们大约都有二十七八岁。我们之所以事先没发现他们,吃了一惊,因为脚步落在沙地上是不出声的。
“两个笨蛋!”矮个子抱起短粗胳膊讥笑。
“秃头,大下巴……你们来干啥?”漂姐大步走上岸去。
“还我们的鱼王。”我摆脱紧张、惊愕的状态,跟着漂姐道。
他们叉开双腿大笑起来,笑得我一头雾水。
“这是孙子辈的,”秃头伸出个小指头,“大个的你还没开眼呢!”
“见你的鬼去,”漂姐的拳头顶着屁股,坚决地说。“不管咋说,鱼王是我们的。”
“笑话,鱼是我叉住的,江是大家的,怎么能说你们的。”大下巴从鱼王身上拔出钢叉,斜盯着漂姐的胸部道。
漂姐拧起湿淋淋的头发,有意让胸脯挺得更高,一点儿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鱼王是我们炸的,你凭啥捡‘洋捞’?”见漂姐不怕他们,我也鼓足勇气帮腔儿。
“哪儿冒出个小嘎牙子,口气还挺硬!”大下巴说。
“你们得讲道理。”
“狗屁道理,走,一会儿有下酒菜了!”
大下巴用叉子挑起鱼鳃背上肩头,转身欲走。
“把鱼王放下。”漂姐抢上去一步挡住他们的去路,“你们没长耳朵,听到没有,姑奶奶要你们把它放下。”
“留下也行,那得有个条件……”大下巴与秃头交换一下眼色,跟着和漂姐凑在一起,身子贴着身子,脸贴着脸地翘起下巴,好像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尽管大下巴努力翘起下巴,他的个头和漂姐差不多,脸颊还是略略低于女人的脸颊。
“什么条件?”
“让哥们儿也跟你乐呵乐呵。”秃头咧着嘴巴,凑上前道。
“姑奶奶借你们个胆子。”
“不用,借个屁股就够了。”
两个人都伸长脖子,探着身子,半张着嘴,那目光直往漂姐肉里盯,几乎要把女人吞掉。漂姐双手抱住胸部沉默了,心里可是雪亮的,身材显得分外高大,眼睛眯缝在一起,思索着怎么办。
话赶话将到这儿,连一个孩子都看得出他们要干什么。我奇怪狗剩子哪里去了,扭头望了一眼,刚才人还在崖头那边逮鱼,这会儿却阒无踪影,扔上岸的鱼儿仍在蹦跳……两个汉子以为漂姐默许了,欲火如焚,当我的面动手动脚,大下巴摸开漂姐的胸部,秃头摸起漂姐的屁股。我气愤得无以复加,往前冲去,漂姐却用身子挡住我,向里收腹,挺直腰,突然吐出一口唾沫,抬手朝下劈过一掌打在秃头的脑门上。
“臭婊子,你敢动手!”
“你用不着瞪屁眼子,对人龇狗牙,老娘从不吃素!”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扇在大下巴的脸上。
两个汉子狂怒地扑上来,这下可完了,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动起手来还不被他们揍扁。没等我反应过来,砰砰两声,秃头和大下巴都仆倒在地,抱着脑袋满地翻滚……狗剩子举着一根粗柳棍,站在他们背后打下去,一下接着一下。
“行啦行啦!”漂姐抢下棍子扔掉,一脸鄙夷。
“我叫你们找使(死)!”狗剩子的嘴角喷着白沫,吼叫着。
“这算什么,下黑手,刚才你死哪去啦?”
“拉屎去了。”
我仍不解气,捡起棍子要打这两条癞皮狗,漂姐又一次抢过棍子扔进江里,不许我们再动秃头和大下巴。
“欺负人,打死他们也不多!”
“好汉子不下黑手,这是大草甸子上的规矩。”漂姐说,“回家吧。”
“这条鱼王咋办?”我问。
“留给他们下崽子吧。”
“这也是大草甸子上的规矩?他们要报复怎么办?”
“去他的,敢!”
漂姐呸了一口,就再也不理他们,又笑着往土篮里收鱼,但是她笑得有点不自然,似乎在勉强自己笑。
岸上的鱼捡也捡不完。土篮装满后,我和狗剩子又拿起裤子,绑住裤腿装满两裤腿大鱼,像两条面袋子。我们这边气鼓鼓收鱼,漂姐那边哼哼起一支渔歌:

传说有一位江神娘娘,
从前她是咱渔家姑娘。
她不愿嫁给远方客人,
纵身跳进滚滚的大江。

姑娘难舍心爱的渔夫,
一有风浪就出来歌唱。
她的歌声使风平浪静,
她的歌声使鱼儿满舱……

漂姐的歌声粗犷而又深沉,嗓音并不嘹亮,有点儿女低音的味道,略略沙哑。但她唱的歌词那么真切,娓娓道出一个古老的传说,仿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那样哀婉动人。那歌声回响在四面八方,又从远方传送过来,渐渐合成和声了。狗剩子不由停下手里的活计,侧耳倾听漂姐的歌声,深深被她唱出的故事感动。我心里不踏实,冷眼旁观那两个趴在地上的汉子,生怕他们起来报复。哀婉的歌声中,秃头和大下巴爬起来,也揉着脑袋倾听起歌声,眯缝起眼睛,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柔情,后来连揉脑袋的手都不动了。一曲终了,两人再没说什么,仿佛依然在倾听着那未绝的余音,相互挤了挤眼,拍打掉身上的沙土,用叉子挑起鱼王消失在柳丛深处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33:24 +0800 CST  



折腾一上午,漂姐得吃过午饭再走了。
回到地窨子,漂姐和狗剩子忙着分开死鱼和活鱼,活的扔进泥盆里养着,死的刮鳞开膛以免天热臭掉。屋门和天窗敞开着,院子里大杨树的枝叶纹丝不动,老绝户光着膀子汗流满面,围着大烟花栅栏转举着小刀,在一些大烟葫芦上划着道道,用一个小碗接着什么,眼睛全神贯注,非常认真。我好奇地凑过去,“拿着,”老绝户将碗推给我,摇着脑袋,手和眼睛拉开更远的距离,用小刀划着大烟葫芦的表皮。“快老掉渣了,眼花,不中用!”
他每拉上一刀,大烟葫芦上就流出股牛奶一样纯白的汁液,太少了,只有一点点,小碗里刚接薄薄的一碗底。
“绝爷,我来吧。”他的工作并不复杂,只要眼神儿好,心细,小孩一样能掌握。“看你热的,太阳落了凉快时干不行么?”
“不行,没阳光,划破的地方不封口,你知道这是啥?”
“大烟花籽。”
“白的呢?”
我摇了摇脑袋接过小刀,模仿着他的程序操作起来。
“听说过抽大烟么?”老绝户抽出腰间的烟袋锅,装上烟叶,往锅里的烟叶上抹了点儿白汁,点燃它,美美地吸上一口。
“上历史课老师讲过,林则徐虎门禁烟。”
“虎门是啥鬼地方?”
“广东。”
“晒干了,这就是大烟。”
我一惊,国家是严禁种大烟的。听母亲讲,过去不少大烟鬼抽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最后变成赌徒连命都搭上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胖蓉她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问:
“要这东西干什么?”
“要是在早,用处多了,治跑肚拉稀,消炎止痛,一绝,还可以当调料。”
“当调料?”
“你吃的江水炖江鱼,鲜不鲜?”
“鲜!”
“老汤里就放过这东西。”
怨不得病叔做的鱼汤那么鲜美,里面放了大烟!吃上瘾怎么办?老绝户回答得更干脆,接着吃。老绝户抽过烟,敲空烟袋锅,又接过我手中的小刀自己干了。总得说点儿什么,让他不要忘记我的存在,我没话找话地问起秃头和大下巴,说出炸鱼时发生的事。满以为他能赞赏狗剩子几句,殊料惹起轩然大波,老绝户转过身去,问低着脑袋收拾鱼的狗剩子:
“真的?你下黑手啦?”
狗剩子的脑袋低得更加厉害了。
“我操你八辈祖宗,把人都丢尽了,你懂得规矩嘛,有本事明刀明枪对着干!你小子不仗义,要是在早,早晚人家黑死你。”老绝户恼火得要命,越说越气,举着小刀奔向狗剩子。“罐养的王八,越活越抽抽,我先废了你算啦!”
病叔闻声跑出屋门抱住老绝户:“绝叔,狗剩子是不对,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他们是贼,又来看草场了。”漂姐劝道,把头一扬,身子一扭。“去年那些草咋丢的,谁心里不明镜似的!”
“你抓住人家的手了么?”经大家一劝,老绝户才平息怒火。
“要四(是)让我抓住,他们就过周年了!”狗剩子抬起头来盯住我,仿佛我就是偷草贼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你小子还嘴硬,今个儿不准你吃饭。”
以后我才懂得,荒野上自有自己的法律,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同是天涯沦落人,盲流们最恨不诚实不仗义的同伴。对那些违犯荒野规矩的人动不动动用私刑,毫不心慈手软,严重者甚至执行绞刑,当众吊死。在这以前,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端上午饭时大家都不吭气,闷头吃喝,病叔和漂姐都不再为狗剩子说情。狗剩子一肚子的不痛快,独自坐在院子里剖鱼,抽着闷烟,一支吸完接上另一支,连看都不看屋里一眼。我弄巧成拙惹出大祸,手里拿着大饼子再也吃不下去了。
老绝户问:“怎么不吃?”
“我不饿。”
“让你吃你就给我吃!”
我不敢不吃,咽下一半大饼子,就跑到院子里割大烟葫芦。吃完饭,病叔又拿出那两张破报纸看来看去,尽管那报纸的一角已经变成大伙的卷烟纸和擦屁股纸,撕去一大块,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近视镜几乎贴到报纸上。
初来江神庙,我最不习惯的是大便后没有手纸,效仿大家用草棍擦屁股。若是拉稀一把草棍也擦不干净,硌得腚眼疼,提起裤子后,裤裆里黏糊糊臭哄哄的十分不舒服。地窨子里常年有一种难闻的味道,大概都是从男人们的裤裆里散发出来的。虽说久闻不知其臭,习惯成自然。人没有不能适应的生活环境,尤其是看到周围的人都这样生活,也是实在出于无奈,荒野上没有卫生纸啊!若有个纸头什么的,我还是不用草棍擦屁股。
老绝户中午没有喝酒,下午仍和我一起割大烟葫芦,大家一句话都不愿多说。漂姐趁老绝户不注意,来到狗剩子身边装作剖鱼,偷偷塞过一个大饼子。狗剩子却甩开她独自出去了,一连两天都没回来。老绝户仍不解气,作为惩罚,他让病叔给狗剩子划去十天工,并且认真得要命,亲自要过病叔记工的小本,横看竖看一番才扔到炕上。
其实,他大字不认识几个,只看病叔改没改写阿拉伯数字罢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33:46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四部 逃亡者 第五章 草堆里钻出个姑娘



老绝户领着我爬上乱葬岗子,路过那块狗碑站住了。他注视一阵狗碑转过身来,我以为要走,他却从我的手里拿过铁锨往小坟上填些土,又翻过锨背拍结实新填的沙土。
“绝爷,人怎么还给狗竖碑呢?”我憋了半天,道出心中的质疑。
“这只狗,比现在的人都懂事!”
“这是只什么样的狗?”
“癞皮狗。”
我大失所望,一只癞皮狗有什么稀罕的!既然为它立碑,肯定应该是只战功卓著的军犬,纪念它也值得,要不起码也得像我邻居杨明利家的苏联猎狗,能看家打猎,谁会喜欢一只癞皮狗呢?我再想刨根问底,老绝户不说话了,他扛起铁锨走在前面,我只得跟上去。刚一靠近白桦林便有了试枪的机会,一只野兔蓦地窜出树林向山下跑去,我以为绝爷眼神儿不好没发现兔子,着急地喊:“兔子,快开枪!”
我这一喊,野兔如惊弓之鸟,窜出去老远。阳光下,只见草丛中灰色的脊背一闪一耀,它的前后腿几乎脚不沾地拉平,身子紧贴在草地上狂奔,我想是打不着它了。说时迟,那时快,老绝户抬起枪口,连瞄都没瞄地勾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奔逃中的兔子凌空跳起翻了个翻,滚进草丛不见了。我以为没打着兔子,沮丧得直跺脚,因为我知道出来之前,我们为打老狼装的是实弹,没装打兔子的霰弹。
“去呀,小疙瘩。”老绝户吹吹冒烟的枪筒,用胳膊肘夹起枪。
“去哪儿?”
“把它给我捡回来。”
“它早跑没影了!”
“放屁,它脑瓜都被我打碎,往哪儿跑!”
我将信将疑跑过去,趟开草丛喜出望外,那只野兔仰面朝天躺在草丛里,脑袋已被子弹打成血葫芦。老绝户真是神枪手,不能不令人佩服,我甚至怀疑他是有意让猎物逃远的,好向我炫耀枪法!我拎起死兔子返回来:
“绝爷,今晚上咱可开荤啦!”
“不,这是喂狼的。”
我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向左拐弯,走进白桦林,走进淡蓝色的暗处,遍地腐叶的林间笼罩着一股潮气,很是凉爽。老绝户选来选去,最后在狼拉过白屎的地方停下,用铁锨尖画出一个宽二米长三米的框子,挖起坑来。这陷阱挖得挺费劲儿,开始上面的土质松软还挺好挖,挖过几锨就麻烦了,周围大树的根须蔓延过来,盘根错节,你必须切断它的根须才能挖下去。自然界真是个谜,地面上的大树看起来距离挺远,互不干涉,悠然自得,地底下却进行着不动声色的残酷战斗,你缠着我我绕着你,毫不相让地争夺土壤和水分。即使毁于雷电,被暴风雨吹倒,风和鸟儿仍会带走它们的种子四处散播,重新在大地生根、发芽。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繁衍不止,永远显示蓬勃顽强的生命力!我和老绝户都累得够呛,这个陷阱足足挖进两米深,坑的大小要容得下狼,又使它无法助跑起跳,且立陡立崖,并用铁锨拍结实四壁,防止垂死挣扎的狼用爪子扒土,阱壁坍塌后顺坡跳上来。
吃过午饭,老绝户去江边柳丛割柳条,让我拎起一桶水和两个土篮,先去白桦林铲些小草皮,等他过来再说。他叮嘱我一定要在远离陷阱的地方铲草皮,否则狡猾的狼发现问题,是不会上钩的。我在距陷阱二十米的地方铲下一块块草皮,一趟趟运过去,老绝户哼哼着,扛着一大捆柳条赶来了。他在坑上摆好一层柳棍,又拔来些长蒿子秆盖上,再铺上一层薄草皮。接下来的工作是用土篮运积土,这活儿比挖土还累,我们必须将积土扬在草丛里消灭一切痕迹。积土清理干净后,老绝户用一束艾蒿作扫帚,清扫干净陷阱周围的浮土,再向草皮上浇洒我拎来的那桶水,从表面上看去和周围的草地差不离一模一样。我想这哪是布置陷阱,简直是和老狼斗智,就是当年抗日战争时期的地雷战,土八路埋地雷也没有这么高明,莫说狼,再来鬼子兵也照样陷进去的。
老绝户满意了,他拎起那只死兔子扔在陷阱中间,我晓得他为什么说不能开荤了,要拿野兔做诱饵诱使老狼上当。我问他,狼一两天不来,烈日暴晒下的兔肉不就腐烂了,它不吃怎么办?老绝户很自信地告诉我,不会,它是只瘸腿独眼的家伙,轻易逮不着猎物,饿急眼的狼什么动物的尸体都吃,你等着瞧好戏吧。说着,他扒下裤子屁股对着陷阱蹲下,并要我也这么做。
“这是干啥?”
“拉屎。”
“我没屎。”
“没屎也得拉,硬拉。”
“要屎干什么呀?”我委屈地说。
“要是在早,你不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么?”
我猛然想起我的虎子,我曾多少次揍它,教育它,不许它出去吃屎,它照吃不误。老绝户深知狼的习性,狗是狼驯化的动物,身上保持狼的许多遗传,狗喜欢吃屎狼当然也不例外了。我脱下裤子撅起屁股,努力拉出几根粗屎橛子,给陷阱上留下一堆臭哄哄的诱饵。
布下陷阱,一切如愿,准备就绪,我天天盼望老狼落入圈套,想看看它落入陷阱那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先睹为快。老绝户却把陷阱的事置之脑后,忙着去鱼亮子起鱼。大江里的鱼甩子期过了,江汊子里涌进数不清的小鱼崽子,把鱼亮子、鱼须笼里塞得满满的。我和病叔一天到晚收拾起小鱼,晒鱼干,准备做就大饼子高粱米饭吃的“小咸菜”。
这是一种不累人缠人的工作,我根本没空儿去挖子弹头、检查陷阱,狗剩子一回来我更没戏了。每天一早,老绝户和狗剩子出去起鱼亮子,狗剩子挑回两土篮小鱼,倒进一个个大泥盆里。我和病叔坐在院里的小树墩上,没完没了刮鱼鳞,剖鱼肚子。这些小鱼不大,齐刷刷的一指长,鲤鱼、鲫鱼、白漂儿、葫芦籽、鲚花、船钉子、麦穗、大嘴蚂扣、虫虫、嘎牙子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必须用收拾大鱼的程序收拾它们,我把鲶鱼、嘎牙子、白漂儿、葫芦籽挑选出来,剁碎掺上野菜做鸡食。你别说,小母鸡们吃下我剁的鸡食还真管用,下蛋更勤了。惹得那只红冠子金羽毛的大公鸡,围着成群的妻妾低头转悠,看中哪只就跳上去,骑在那个扎煞着翅膀的母鸡背上“踩蛋”。我们每天也能吃上一个鸡蛋,补养身体。老绝户和狗剩子不喜欢吃鸡蛋,病叔不好意思,将他们的那份鸡蛋放在泥坛里腌起来,腌成咸鸡蛋当下酒菜。
我和病叔组成小鱼加工流水线,我刮鳞,用剪子开膛,剪掉小鱼的脑袋。病叔负责掏出内脏清洗干净,撒上咸盐摊在院子的席子上晒成鱼干,以免时间一长臭了。问题是小鱼太多,我们坐着整天收拾,前面的还没收拾完,后面的小鱼又送来了。我苦不堪言,乏味透顶,人坐得腰酸背痛,刮鱼鳞刮得手指甲盖疼。但不敢歇息,病叔不时用手腕捶打着胸膛,体力明显透支仍旧坚持工作,我能动吗。院里晒满小鱼崽子,腥味吸引来一群又一群的绿豆苍蝇,有如入侵的轰炸机群,落下去飞起来。傍晚鸡群没有进窝前,我必须坐在席子旁看着鱼干,小母鸡们疯了似的,瞅我不注意,就叼跑一条辛辛苦苦收拾出来的小鱼。
幸亏漂姐第二天早晨送稻草来了,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情,我们的流水线才暂停一段时间。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36:13 +0800 CST  



漂姐这回买来的稻草挺多,堆得像座小山丘。我人小身子轻,猴子般爬到船舱的草垛顶上,一捆捆往下扔。漂姐接住递给老绝户,老绝户传给病叔,病叔再传给狗剩子,在岸边堆起一个新的草垛。老绝户和漂姐一边干活,一边谈论着鱼市的行情,向她解释着为什么鱼亮子里最近没大鱼,鱼甩子期,大鱼刚在浅水里甩过子,又游回深水休养生息了。我心里懊悔,错过狗剩子出去办事的大好时机,结果一个子弹头也没捡回来,漫不经心往下扔着草捆。
我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活动起来,挪动了一下双脚的位置,草捆跟着耸高,滚开。我俯下身子扒开蠕动的草捆,顿时瞠目结舌,我们大家都一下子愣住了━━草堆中探出一个两只手臂抱着脑袋,上半身满是灰尘和草屑的大活人!她转过脸来,两片嘴唇紧闭着,惊遽地望着我们,慢慢放下手臂,一根松散的短辫耷拉在肩头,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双方一阵沉默。
“妮儿,你咋上来的?”漂姐首先打破沉默问。
“昨晚,我就睡在草里。”姑娘答。
“一个丫头家,怎么能往外乱跑,当心碰上坏人,跟我回去吧。”
姑娘摇着小辫儿钻出草堆,双脚呈八字形站起来,她一身草绿色的仿制军装那么合体,个头比我还高出两指。女孩子发育早,身上的曲线泾渭分明,该鼓的地方都微微鼓了起来,匀称美丽。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是典雅?是妩媚?究竟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不像我们北大荒人,倒有些像南方人。她站在我身旁,眨动着忧郁的眼睛,态度坚决地摇头,看样子她是不想回去。
“自己跑出来的?”病叔戳戳鼻梁上的眼镜,开口了。
姑娘搓着手掌,垂下眼睛点头。
“你妈会到处找你的?”
“我没有妈。”
“你爸也着急呀!”
姑娘的眼角溢出两颗泪珠,盈盈增大,滚落下脸颊。她抬起双手捂住脸,抽泣道:“他……被关进监狱了!”
又是一阵沉默,长长的沉默。
“反正,反正我说什么也不回去。”
姑娘放下手掌,目光转向江面,伸手编起松散的辫子,她在等待着我们的决定。
我们都转向老绝户,等着他定夺。狗剩子张嘴要说什么,老绝户挥手打住道:
“小疙瘩,领妮儿去吃早饭。”
和我刚来时的程序一样,我领妮儿回地窨子,给她打洗脸水,端上早晨剩的苞米面粥、小咸鱼,要她填饱肚子再说。东北人叫妮儿是小姑娘的通称,就和大家叫我小疙瘩一样。自古荒野上流放犯留下的规矩,从不拒绝投奔你的人,也从不问你叫什么名字。只要大家随便叫惯你的通称,就成为你的名字了。我来江神庙转眼一个月,大家都管我叫小疙瘩,渐渐地,我已习惯这个称呼,连我的真名真姓都淡忘了,只有病叔和别人不一样,总是管我叫孩子。而我自然而然称姑娘为妮姐,她自然而然称我为弟弟。
“弟,这是什么地方?”初来乍到,火大,妮儿没吃几口就停住筷子,问我。
“江神庙。”
“这儿都是些什么人?”
“好人。”
“他们会收留我么?”妮儿想了一阵,又说。
她把我列为可信任的人,仿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大伙分开了。我可不愿意她这样想,感到很不是滋味,因为我已成为江神庙不可分割的一员。我想病叔和老绝户从不拒绝投奔者,只有狗剩子古怪,会说又收个吃白食的,但他的意见左右不了老绝户。
“我想差不多。”我答。
妮儿笑了,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嘴边显出的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便因为抑制着激动而微微颤动。于是,她那怯怯的举止,那神色畏葸的大眼睛,那浅浅的酒窝,就留在我的记忆里了。说实话,我喜欢她留下。
“你是这儿的人?”
我摇摇头。
“那怎么来的?”
“和你一样,逃到这里来的。”
“多大了?”
“十五。”
“你爸不找你么?”她的目光和我交叉在一起了。
“我没有爸。”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她透露自己的秘密,可能一个人有时候需要与别人交流吧。我鼻子一酸说不下去,岔开话头。“他们为啥关你爸?”
“造反派说他……是日本特务。”
我饱受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摧残,是一个在饥饿、恐惧和孤独中长大的孩子,从心底同情她,深知叛徒、特务的帽子满天飞,造反派纯属望风捕影,无稽之谈。只要他们看谁不顺眼,想整他,必定给他顶现成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我要她不要相信造反派的鬼话。
“不,不是望风捕影,”她思索着,摇摇头否认,垂下眼睛说。“我妈是日本人。”
“真的?”
“真的,不骗你。”
“她在哪儿?”
“早就回日本了。”
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会有个日本母亲?!既然真的,可想而知运动一来她爸爸为什么被关进监狱了。那时我还孤陋寡闻,不了解历史,其实在中国东北三省,妮儿这种家庭父母的结合一点儿都不奇怪。早在日俄战争期间,日本联合舰队战胜俄国远东舰队登陆旅顺口后,就向中国东北大量移民,组成开拓团垦荒种地。特别是二战期间日本在东北建立“满洲国”,再次掀起移民高潮。而日俄战争期间移民的日裔子女早已汉化。日本战败投降时,许多来不及撤退回国的女孩为安全起见,嫁给收留她们为妻的中国男人,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后因种种原因查找到日本国内的亲人,都通过各种途径陆续回日本了。可怜她们留下的儿女,却因为有日本血缘受到牵连,一点儿都不亚于地富反坏右受歧视的程度!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37:52 +0800 CST  

楼主:寒梅花2011

字数:742677

发表时间:2017-05-16 19:36:1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9 16:47:4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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