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土 地 目 录




天黑了,滚滚的大江隐没夜色之中,静得能听到江水流动的哗哗声。
我们耽误了掰柳条,不能再搭过夜的窝棚了。一望平沙的江岸上,柳丛高高低低连成一片,长满野菊花、艾蒿、蒲公英、大蓟、苜蓿、老苍子和鸭舌草,一直伸展到雾气中。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浅水面上银光闪烁。蚊子争先恐后扑来,叫你无处躲藏,连嘴巴、鼻子里都是。我们生起一堆篝火,压上一层新鲜的蒿草,风立即把花的清香和草的焦味混杂在一起了。人躲在烟雾里,时不时烤烤湿透的脚丫,脸上、手上全叮满大包。
“钓不着鱼就喝酒。”刘小伙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拿起酒瓶灌下一口。“艾平,我听着铃铛,你先睡一会儿吧。”
我擦着鼻尖上挂着的鼻涕,摇头。
“咱们说什么得钓着点儿,没听你妈说,明天到你家做鱼吃。”刘小伙就着一大块咸菜,眼神忧郁,自饮自酌。“你有家,不像我们这些住宿舍的单身汉,常年吃食堂,吃一顿家里的饭该多幸福!”
一个铃铛竿响了,声音清脆,我们一跃而起打亮手电筒跑过去。刘小伙小心翼翼往上拽着鱼线,水里的鱼儿竭力向激流深处挣扎,泛起波纹,鱼线划得水面刷刷直响,垂下一道水帘。一条大鲶鱼被拉上岸坡,它弯成弧形挣脱鱼钩三蹦两跳滑向水里。我一脚把鲶鱼踢离水边,想伸手摁住,但是摁不住。刘小伙扑过去压在自己的身下,掐住鱼鳃从嘴里拽出鱼钩。柳丛里响起脚步声,非常谨慎地走走停停。我侧过耳朵倾听,一轮明月,星光暗淡,一只水鸟从草尖飞起来,鸣叫声惶惶不安。脚步声戛然而止,四周重归于沉寂。“也可能是幻觉?”我想。刘小伙收拾完鱼内脏,用江水清洗干净,穿在一根柳条上放在篝火上烤起来。
“臭鱼烂虾,下饭的冤家。”他感叹,“没有江水炖江鱼,烤鱼也不错!”
“谁?”我喊了一声。
柳条丛里人影一闪,黑暗中看不真切,又没影了。
“你眼花了吧,深更半夜哪有人?”
“在那儿,是一个人。”我想起那个逃婚女人,没头没脑问。“刘老师,逃婚是啥意思?”
“抵制家里包办的婚姻,逃到外面去了呗。”
“她对那男人说,我给你,放俺一条生路呢?”
我们那时还都不懂得男女之间的秘密,刘小伙没结过婚,无从理解实质内容,又不愿让我问住,不置可否。他用沙子洗干净手,披上雨衣,看着火光,侧耳细听一下脚步声,突然间短促地喊:“出来吧,我看见你啦!”
“大兄弟,”一个黑影从柳丛中走出来,头发蓬乱,身上满是露水,是逃跑的山东女人。她扑打着身边的蚊群,求我们。“能让我烤烤火,躲躲蚊子吗?”
刘小伙在篝火旁腾个地方,女人立即跑到下风处蹲下,暖和着快要冻僵的身体。我把篝火拨动了一下,炽热的气浪鼓动树叶,潮湿的树枝在火堆里咝咝叫着,仿佛在呻吟。烟向江面缭绕着飘去,篝火旺起来,黄色和红色的火舌向前蹿起,溅起一簇簇火星,明亮的火苗也向那边弯去,让蚊子无法靠近女人叮咬。刘小伙拿起一个面包递过去,她不好意思接,露出笑容,一只手紧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在我们的再三催促下,她终于接过面包,起身要走。
“渔房子都烧了,你上哪儿去?”刘小伙说,“要不介意,就在这儿过一宿,明天再想办法。”
“大兄弟,你们咋知道?”
看得出女人盼的就是这句话,身子一晃,眼角差点儿流出泪水。
“你逃跑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
“我命苦呀,家里非让我嫁个老光棍,好用彩礼替弟弟娶媳妇。”
“那你怎么跑到这儿来?”
“找他,一起长大的。”她把两手搭在膝头上,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喃喃道。“他家里穷,我家不同意,他就闯关东了。没想到人没找到,人不人鬼不鬼地混,又遇到扫盲队,以后的生活还有什么指望呢?”
我坐在一旁,不想谈这个话题。
江水静静流过,一个流星从天空落下来,划出一道倏忽即逝的磷光。她还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却早已为她内心深处的忧伤所感动。人的生活不可能完全一样,因为母亲,我理解女人的不幸,越是无辜的女人受到的伤害就越重,谁愿意再提那些伤心的往事呢。夜色越来越深,天地不再有分界线,气温降得厉害,有些冷了。刘小伙喝光一瓶老白干,嘴里咕哝一句,裹紧雨衣身子翻向另一侧睡过去。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胖蓉的悲惨命运,她们的处境何其相似啊。每每一想到胖蓉,就使我痛心,心痛得那么厉害,全身充满莫名的怅惘,被一种沉重的东西灌满了。在很多时候,我总以为这是噩梦,其实不是梦,而是再真实不过的生活。篝火快熄灭了,只剩下有点儿微火的褐色灰烬。我睡不着,站起来活动腿脚遛了两遍钩,一条鱼没钓到。江面上吹来一阵寒气,星星消隐了,天空从靛蓝变成青色,成堆的蚊子开始四散纷飞,烟一样稀稀落落了。东方已经泛白,一抹浅浅的玫瑰色在扩展着,扩展着,向天空散去,岸边波光粼粼,柳丛、草尖滚动着一颗颗露珠。那露珠滴在手上,宛如一个小小的球面镜,手上的指纹明显地变粗大了。
黎明之前,露水更加浓重。那个愁肠百结的女人蜷缩在篝火旁,久久不动,全然不顾周围飞舞的蚊虫,显得那样无助。我知道她并没有睡去,我也一样。天一蒙蒙亮,太阳在江上很远的地方,刚透过浓雾显现出来,先前沾满露珠、泛着银光的大草甸子,现在变得一片金黄。我再回过头去,她人已不见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0:46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三部 红色恐怖 第二章 我要读书





天破晓后,我们钓了不少麦穗、鲫鱼、鲤鱼、鲚花、柳根儿,5点多钟满载而归,到家正赶上吃早饭,鱼倒进盆里仍然活蹦乱跳。母亲拿起剪子从鱼的肛门一直豁到下腭,取出内脏清洗干净,放在阴凉处准备晚上吃。
早晨上班,我一锹又一锹不翻着地,像没完没了的苦役,眼皮沉重,几乎什么都不想。大部分土地都干得厉害,阳光明晃晃刺眼,风一遍遍把湿漉漉的衣裳吹干,身上满是汗渍,手臂又酸又痛。昨晚一夜没睡好觉,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真想躺一躺,歇口气,一动不动睡上一大觉。休息的时候,我擦擦汗喝口水,刚想躺在地头合上眼睛眯一会儿,大家就欢呼起来,原来赵关键拎着小方凳来上班了。看得出赵关键的心情不错,他剃了头刮了脸,一副新眼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人好精神。知识分子就是和工人不一样,腰扎草绳也掩饰不住身上的文化气质,下工后必定拍打干净衣裳,捋齐裤腿才回家,外表需要这样,一点儿也不马虎。老师们纷纷迎上去,打量他问:“赵校长回来了,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赵关键放下小方凳,说话声很大,一一打着招呼。“莫名其妙给关进去,又莫名其妙给放出来!”
我伸个懒腰,困倦好多了。
“老赵,”母亲高兴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三大’教育学习班的头头把我叫出来问:‘你就是那个放火的赵关键吗?’我说:‘是我,但从没放过火。’他说:‘那怎么把你送进来的?’我说:‘自从进来就没人要我交代什么,我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尽管我有许多缺点,也说过错话,做过错事,这我知道,可决不是什么纵火犯,所有的指控都是诬陷和不实之词。关键是我也闹不清,没有谁给我辩解的机会呀!’头头一听乐了:‘什么关键不关键的,进这里来还‘之乎者也’,不过,随你怎么说,真冤枉,你的话也放屁一样没人听。看你的态度还不错,我给你个机会吧,听说你跳棋下得好,来来来,咱俩下一盘。你输了,就继续在这儿待着吧,直到你老实了为止。’我问他赢了怎么办?他倒挺干脆:‘没说的,放你走人’。”赵关键激动起来,两手握成拳头在肩膀前摇晃。“你们肯定想不到,就因为他这盘棋下输了,真放我回家了!”
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赵校长,”侯字典把一只手放在眉毛上,关心地问,“怎么关这么长时间?在里面没受罪吧?”
“人家不放你,有什么办法,他们说,我们是执行单位,管不着以前的事,你老老实实伏法吧!”赵关键掏出烟卷点着,蹲下身子。“罪嘛,没少受,吃不饱,一天两窝头就咸菜,还得干重体力劳动,挺过来了!”
“学校革委会怎么说?”
“我找过白脸狼,说关我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得给个结论吧。可我的话白脸狼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眼睛一瞪说:‘这事是江岸造纸厂造反派干的,跟学校有什么关系,回来就上班吧,该怎么改造怎么改造’,我就来上班了。”
“管它呢,”马历史说,反正出来了,晚上咱吃个喜,给老赵压压惊。”
“好哇,酒钱大家出。”老师们全都表示同意。
“哎,”激动时刻过去,陈斯基突然想起下棋的事。“我说赵校长,你拎着方凳来,能下吗?”
“能啊, 马老师,来一盘怎么样?”
“棋子不都被没收了吗?”马历史遗憾地说。
“你说哪儿去了,我还有这个呢,在里面做的,照下不误。”
赵关键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口袋,将一些金字塔形的棋子倒在方凳上。他捡起一个棋子,用手指在上面弹弹,嘴巴露出一丝微笑,环顾了一下大家问:“谁能猜猜,我的这些新棋子是什么做的?”
我们围在一边,拿起棋子看来看去,这是些石头一样结实的东西,一半用皮鞋油染成黑色,一半用红药水染成红色,金字塔尖上还顶着个小圆球球。马历史拨动了一下棋子,又把手放下来,摇着脑袋:“不知道,什么材料?”
“猜猜嘛。”
刘小伙急了:“别卖关子了,赵校长。”
“猜不出来?”赵关键抱起胳膊,喉结上下滚动着。“这是用吃的东西捏成的。”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衣着,发现袖口上有一点灰土,立即拂掉。
“吃的?”陈斯基更觉奇怪。
“黑的用窝头,红的用土豆。”
“真的?”
“我自己做的,还有假。”
大家无不拍手称奇。
街道上热气蒸人,灰尘扑面,杨树叶子片片发光,闪闪烁烁亮如银币。远远地,母亲发现王官迷从三楼单身宿舍拐过来,赶紧发出警报。赵关键转过身去,将跳棋藏进怀里,干起活。王官迷走到地头,手里拎着一个黄书包,上面印着我熟悉的林彪手书:“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老大不愿意地喊我。我拿着铁锹从地里走出来,心里寻思我落在主任家的黄书包怎么在他手里,不知又有什么祸事要临头了?
“拿铁锨干吗,把工具留下。”王官迷站在树荫下,满腔委屈无处发泄似的,捡起块石子随便一扔。
我不敢迎着他看,放下工具。
“你回去吧。”
“我去哪儿?”
王官迷把黄书包扔给我,嘴巴一歪,哼了声没回答,我又问了一句,生怕他改变主意。
“回家。”
“不劳动了?”
我稍感宽慰,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校革委会指示,让你回去你就回去。这是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母亲示意我不要说话。
王官迷屁股一扭转身离去,双手在身边摆动,划出小小的弧形,不愿再跟我多说一句话。现在遇到情况时,我们总是凭借一层麻木的外壳来保护自己,好像即使允许你离开鬼队,不再参加劳动改造,也没什么高兴的反应,几乎是没有反应。我仍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简直叫人无法理喻,这个鬼头蛤蟆眼的家伙,喜怒无常,常常用邪恶遮掩自己残存的那点同情心,给人感觉怪怪的。这种事过去不常有,看来他并不是每一回都无事生非,偶然一次高兴,我们双方之间也能相安无事。
我双手抱着黄书包,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1:26 +0800 CST  



今天上午的事令人莫名其妙,我背起书包往家走去,头脑里还有点儿恍惚。造反派为什么放我出鬼队,不再劳动改造,而且事先毫无迹象?种种猜想折磨着我,纠缠着我,没搞清原因之前很难放松。
路过学校的时候,我的有点儿弯着的腰似乎直起来,走路的姿势也不那么拘谨了。大门口都是来来往往的孩子,我意外发现里面有许多改变。教导处又刷出一条新的毛 语录:“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到处都飘着油漆气味,使一切都焕然一新了。过去教室像堆弃桌椅的仓库,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天花板倒塌,水管破裂,玻璃没几块是好的,电灯线也都给剪了。这种事情到处都发生,不仅仅是糖厂学校,整个地方遭了抢劫一样。现在却修葺一新,连堆满垃圾和杂草的操场也平坦干净了。我走着看着,难以置信,却又千真万确。以前学校上课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同学也不遵守课堂纪律,公开讲话,玩东西,相互起哄,甚至是打斗。即使复课闹革命,学生旷不旷课也没有老师敢管,现在种种迹象表明,学校最近确实有点变了。6月的阳光洒满院子,耳边传来一阵琅琅的读书声:

五湖的碧波四海的水,
比不上韶山冲里的清泉美。
毛 就是那引泉的人,
浇得满园花红叶也翠。
……

这声音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强烈吸引着我,给人一种久违的冲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忘情于瞬间的幻想。近两年的时间,我被剥夺学习的机会和权利,白白荒废了学业。我以为自己的这种冲动早淡漠了,当我猛一获得自由,正常的渴望又回到心中,还是渴望加入集体,渴望坐在同学们中间朗诵课文:

十五的月亮满天的星,
比不上延安窑洞灯火明。
毛 就是那掌灯的人,
照得全国人民心里红彤彤。
……

我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唯恐别人看见,自己也吃了一惊。于是顺人行道向右拐,攀着木板条爬上栅栏顶,探出半个身子朝教室窥视。天热,校园里已空无一人,教室的门窗全敞开着,孩子们都在注意前方,没人注意我,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正捧着课本在讲台前朗诵课文,课堂还和往常一样秩序井然。平心而论,女教师的课很受学生欢迎,班级的纪律也搞得不错。母亲曾对我遗憾地说,可惜她没把心思放在正地方。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行三年多了,我奇怪自己历经那么多苦难还是磨不掉读书的念头,心跳又一次加快。有一个孩子发现我扒在栅栏上,打起手势要我滚蛋,我不理睬他,双手更紧地抓住栅栏,如饥似渴倾听着读书声。我听着,听着,觉得非常伤感,一种悲愤之情涌上来━━“我要读书!我要读书!”一个声音由远而近传来,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激昂,震人心魄。那是灵魂的呐喊,从几千年前传来,穿过苦难的岁月,一直传到每一个孩子的心灵深处。像挡不住的诱惑,虽时强时弱但始终存在━━“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我想呼喊,我想痛哭,我想发泄胸中的不平。是的,我流泪了,泪流成河。忍辱、挨饿、受压迫、被殴打,惶恐不安都不在话下。但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造反派为什么不许我读书,甚至连那些应该用于学习的时间也都被剥夺了?我同样是个孩子啊!这种不幸的处境,难道会永远继续下去,永远摆脱不掉吗?!
我如痴如醉地骑在栅栏上听着,心潮汹涌澎湃,激动得要命。我知道自己是在进行最后的努力,并没有放弃心中的希望,竟身不由己地翻过障子跳进院子里,弯着腰,爬到了教室窗下,双手抱住膝盖闭上眼睛倾听。没人知道我美得像童话,过去也一直不曾想到,和同学们在一起上课真幸福,这种欢乐无法抑制,吸铁石般吸引着我,简直幸福极了。其实,我只是化做了自己的幻影,在思想上神游了一圈,放纵着想象。像一只小鹰远离开大地,在蔚蓝的天空中孤独地翱翔,渴望能够拥有这短暂的幸福,人仍然扒在栅栏上一动没动。
下课的钟声响了。
有几个顽皮的孩子首先跑出教室,冲我吼叫:
“滚下去,反革命分子于艾平!”
一阵石头弹雨打在我的身上、头上,人向后仰去,四脚朝天摔在地上,涌出教室的学生拍手大笑。我顾不得揉自己的脑袋,那些孩子已爬上栅栏来抓我了,我爬起来落荒而逃,等他们跳下栅栏早没影了。那个下午直至黄昏,我没有回家,而是躲在一个草垛的后面痛哭不已,是那样的无助。我难受极了,觉得非发泄不可,一边哭一边用脚踢着草垛,撕扯自己的头发。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从没哭得如此伤心,我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在消耗我的生命。“我要读书━━我要读书━━”那是我久远的梦啊,却与我渐行渐远,变得遥不可及。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1:53 +0800 CST  



回到家里,满厨房都是煎鱼的香味,母亲正在大锅台前炖鱼、贴大饼子。她刚刚将大饼子贴上锅壁,两只手上的苞米面还没洗去,问我这么晚才回来?我淡淡地解释昨晚蹲宿儿没睡好,躺在一个草垛里睡了一觉。母亲告诉我,蒋姨的亲戚从拉哈镇捎来消息,吕大姨的老伴并没找成,那家孩子不同意这桩婚事,她只好租了间小屋靠在江边打小鱼维持生活,已经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生活有时候就这么奇怪,这么无情。母亲和蒋姨商量,要去拉哈接吕大姨回来,大家好相互有个照应。我问母亲,你们不上班了?
“所以想让你去一趟。”母亲说。
“我……你放心吗?”
我愿意去拉哈,她的话我总归要听的,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正好能借机看看胖蓉。每次想起她,我依然和当初一样心痛,无法平静。
“你蒋姨叫柱子和你一起去,”母亲停下来,想了一想。“他去过亲戚家,认路。”
“啥时候去?”
“赶早不赶晚,明天就去。”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炖好一锅鲜鱼,天一黑就拉上了窗帘,等老师们来我家聚会,为赵关键压惊。
这期间,白土地又有一个惊人的新闻━━中央领导人彭真的大儿子付平,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分配到齐齐哈尔糖厂,在锅炉车间当锅炉工。付平为人谦和朴实,由于他是头号走资派的子弟,岁数又大,在糖厂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好找对象,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姑娘嫁给狗崽子而自找倒霉呢!后来经人介绍,付平娶了一个扫大街的知青,外号叫“王大饼子”的姑娘。白土地人对这桩婚姻一直议论不休,一个哈军工的高材生,怎么能和扫大街的姑娘过到一起,肯定长不了。于是,付平和那个知青演绎了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爱情传奇,这在正常人眼里简直不可思议。直至“文革”结束,付平升任河北省成套设备局局长,两口子仍旧和和睦睦,不离不弃。
那天晚上,天际高悬着一镰新月,温暖而又明亮。老师们围着我家的炕桌或蹲或坐,挤在一起喝白酒,吃鲜鱼。母亲摆了一桌小小的鱼宴,怕下酒菜不够,又拌了一大盆黄瓜凉菜。老师们很有节制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抽着劣质香烟,相互交流着从亲戚朋友得来的大道小道消息。
“我听说,上面有精神,本着扩大改造面的政策,酌情从宽;能不押的尽量不押,能不关的尽量不关。对于那些可戴可不戴‘帽子’的人,就不给戴‘帽子’。”赵关键压低声音,脸上洋溢着微笑。“有些单位已经解放了一些走资派,逐渐恢复他们的工作。”
所有的人都对他报以微笑,迫切地想听下去。母亲不喝酒,坐在炕沿上抽烟,她问:“你怎么知道?”
“草动知风向么。例如毛 批示的,《新华印刷厂执行党的“给出路”政策的经验报告》,里面就有一个例子。这个厂原党委副书记李同彦,运动一来把他当走资派批斗。后来经过反复研究,认为他只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犯了严重错误。经过群众的冲击之后,他对自己的错误有较深刻的认识,学习改造过程中表现还好,于是确定可以解放他……毛 当时就在上面批注:‘像这样的同志,所在多有,都应解放,给予工作。’我出来的时候,碰到一个老同学,他在市里的学校工作,已三结合进学校的班子工作了……他跟我说的。”
一阵叮当碰杯声,在小屋里回荡。
“轻点儿。”母亲始终带着微笑,倾听着这场谈话,心里还在回味赵关键传递的消息,随手关死窗户。
人们的声音不大,压得低低的,隔墙有耳,总是要提防一些看不见的眼睛。
“好消息,喝一杯。”刘小伙探过身子敬赵关键,同样又激动又不安。“那我们也快了吧?”
“别激动。”侯字典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坐下,像喊。“快什么,酒快被你喝没了。”
谈话停顿了一会儿,陈斯基咳嗽了几声,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变魔术似地从背后拿出两瓶散装老白干,放在炕桌上。“嘘……给赵校长压惊,还能没有酒吗。”说着,转过眼睛,示意刘小伙倒酒。
“我说么,”刘小伙给赵关键斟满一盅酒,吹了声口哨。“最近怎么看不到董振清和马维池,他俩回学校上课了!”
“不是做梦吧?”马历史把手一挥,瓮声瓮气说,一口喝干自己的酒盅,似乎在给大家泼凉水。他有点儿醉了,脸色灰白,太阳穴冒着汗珠。
“怎么可能?”刘小伙咂一口酒,点燃一纸香烟,一本正经证实。“我亲眼看到的,他们确实去教课了。”
“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行这么久,事情会变化的。”赵关键夹起一筷子凉菜咽下去,以权威的口吻宣称。“穷则思变,乱则思安,不可能老这个样子,该结束了。”
他们再次干杯。
屋里又闷又热,老师们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仿佛即将发生巨变,只须等待一时就行了,尽管这话明显带有自我安慰的意味,又显得十分勉强。
“哎,我想起来。”侯字典一只手扶着眼镜,赞同地晃晃脑袋,拉长声音。“就在不久之前,傻老孟跟我说过,上面有人问过艾平的事,搞得白脸狼好紧张,要不不会放艾平回家。我耳朵不好,他还说了些什么,听不大清楚,以为他又喝多了,没在意。”
大家都在体味着他的话,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兴,几乎忘了喝酒。
“孙书记,是不是你们上访起作用了?”
“谁知道呢,可能吧。”母亲受大伙的情绪感染,也快活起来。“他倒是把我们落下的书包捎回来了。”
母亲分析,形势正朝好的方面发展,坚冰已被打破,生活中久久期待的幸福终于快来了。反正各种可能都有,文化大革命很可能快接近尾声,进行到落实政策的阶段,否则马维池和董振清不会回学校上课的。这可不同寻常,应视为政治的天空放晴的征兆━━她坚信正义必胜,仍然相信党,相信人民,相信国家的前途,对落实政策抱有希望。然而在当时,老师们对许多事情都还不甚明了,还有一些真相尚待认识,仅凭他们的经验对这场运动做出正确的判断,难免显得幼稚和为时过早。总之,他们好长时间都没有经历这样欢快的场面了,严冬就要过去,春天就要来临,阳光就要普照大地,每个人的心中都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悲剧总有结束的时候,大伙的苦日子快熬出头了,都很快就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了!谁都可能这样,在希望中生活,总比在绝望中生活好。现实愈痛苦,愈压抑,愈渴望寻求新的希望,没有希望的时候反倒觉得希望更多。
这是他们在一天里第二次感到高兴,每个人都有话可说。
可是母亲忘记了理琨叔叔曾经透露过的消息,中央“文革”小组早已放风:“这样的运动至少每七八年再搞一次。”毛泽东在会见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时说:“外国人讲中国天下大乱也是有道理的,不完全是造谣,有些地方我们还嫌乱的不够。”造反派仍在不折不扣地响应中央“文革”小组的号召:“全国无产阶级革命派动员起来,集中火力,集中目标,进一步深入地、广泛地从政治上、思想上、理论上,对党内最大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开展革命的大批判。”人总是健忘的,也总是抱有幻想的,善不可避免地要为恶付出代价,而种种灾难则像巨石一样高悬在我们的头顶,随时可能砸下来,我们的悲剧不会终结!
其实是老师们错估了形势。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2:28 +0800 CST  



鸡叫头一遍,我和柱子就赶到火车站,登上去拉哈的火车。
这是趟齐齐哈尔至讷河的慢车,不对号入座,我和柱子随着人流涌进车站,整个车厢里已坐满人,过道上也全是人,能挤得多紧就挤得多紧。好在我们没拿东西,几乎是踩着人群的肩膀挤上车厢的。越往里面挤人越多,前面的人用后背挤压着后面人的脸,过道上的行李和乘客伸着的腿也挡路,有的人还不挪开。我刚坐在座位上喘了口气,就看到从座位底下钻出来一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到我身边。他矮矮的个子,一身旧军装,衣袖挽到肘弯上,身上背一个军用水壶,皮肤和脸颊都黑黑瘦瘦,唯有那双眼睛亮亮的。
“去哪儿?两位同学。”他问我们。
“拉哈。”柱子站在一旁说,不知坐还是不坐。
“正好,咱们一路。”他冲我伸出又黑又脏的手,算认识了。“不是知青吧?”
“不是,我们走亲戚。”我说,“这是你占的座?”
“昨晚我就睡在这儿了,小兄弟,认识一下,我叫张援朝,六六届北京知青,在莫旗插队……坐吧坐吧。”
“你才多大,叫我们兄弟?”
“起码比你大两三岁,我是五一年抗美援朝时生的。”
我一时无话可说。
因为我们出生时正赶上抗美援朝,起名“援朝”、“爱平”的孩子特别多,家里的寓意再明确不过:“抗美援朝”,“热爱和平”。对面的座位挤满了人,为争抢座位都差点儿打起来,列车员过来才平息事态。张援朝一见列车员马上靠着椅背睡起觉来,发出时而间断、时而深长的呼吸声,火车驶出车站还没有睡醒,让人怀疑他是在装睡逃票。因为赶车没吃早饭,我和柱子从书包里拿出大饼子吃起来,张援朝听到咀嚼的声响睁开眼睛,站起来,张开胳膊舒展了一下,喉结里一个劲儿蠕动。我被看得不好意思,邀请他一起进早餐,他接过大饼子狼吞虎咽,跟几辈子没吃东西似的。柱子又掏出一个大饼子递过去,张援朝照样三口两口吞下去,拿起身上背的军用水壶喝了一气,用袖子擦擦嘴唇说:“兄弟,别笑,实话告诉你们,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转眼间发现车门口有查票的,他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瘦小的身子往下一缩,又钻进车座底下不见了。我和柱子闭上两腿掩护张援朝,以打消他的顾虑,等查票的过去才叫他出来。车厢里浴池一样闷热,张援朝擦着汗水坐回座位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俯向我耳朵神秘地嘀咕:“手抄本,我趴在被窝里抄了一个多月。”
听知青说,他们之间流传着手抄本书,这回总算开眼了。我要看看,他却把小本子藏在身后。
“这是我的《圣经》,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你要看,作为报答,我抄给你一份。”
“什么叫《圣经》?”
“你真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知道也没用。”他不愿多废话,背朝后靠,放下书,解释起手抄本。“这本不是,它的书名叫《切·格拉瓦日记》。”
“他是干什么的?”
“谁?”
“格……拉瓦?”
张援朝被逗笑了,如同故交,他说话急匆匆的,思路敏捷清晰,眼睛盯住我的眼睛,显得热情洋溢。车厢里乱七八糟声音太大,也没有人注意两个孩子之间的谈话。为得到那本书,我毫不犹豫留下了通讯地址,请他抄好后寄给我,想不到无意间埋下天大的祸根。张援朝收起我留的地址,换了换姿势,讲起格拉瓦的故事,极富传奇色彩,说他是一个南美丛林中的游击队员,跟古巴的革命领袖卡斯特罗闹过革命,后来自己干了。这是一个我从不知道的世界,心想到底是首都来的知青,文化程度高,政治觉悟高。他讲得兴致勃勃,整个人充满了活力,我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张援朝见我听得入迷,不觉间已把我当成知音,对我谈起自己的过去……在我看来,他几乎就是中国的格拉瓦,也是响当当的红卫兵,造反,抄家,写枪杆诗,砸烂旧教育制度。后来父亲一夜之间被打成了走资派,他也变成“狗崽子”,才不得不和家庭划清界限,打起背包到内蒙莫力达瓦旗插队落户。
下乡第二年,旗里需要人才办大批判栏,他会写枪杆诗,抽调到旗里帮助工作。这期间他从一个知青手里得到一本《切·格拉瓦日记》,从此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张援朝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觉,贪婪地读着这本不知辗转过多少人的书。对于所有与新中国一起诞生的知识青年来说,出没于南美丛林中的游击战士,医科大学学生格拉瓦就是他们的榜样,一个有志青年应该跨越国境继续革命,做一个无上荣光的国际主义战士。既然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等待解放,革命风暴始终在他胸中激荡,他怎么能够窝在知青点“修理一辈子地球”?他告诉自己,如果理想在国内实现不了,那么就出去参加游击队抗美援越,直接解放全人类!不是吗,周总理曾批准过几个红卫兵去援越的部队参战。于是,张援朝怀揣着一本手抄本《切·格拉瓦日记》,心里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几经辗转踏上去广西南宁的火车,准备偷渡边境抗美援越。结果在凭祥镇被边防部队扣留遣送回北京。
此时张援朝的家里已是铁将军把门,布满蜘蛛网,门楣上蒙着一层灰尘,墙上贴满的大字报相互覆盖,重重叠叠,醒目处是纵横交错的大幅标语和口号。邻居们透露说,他的父母先被关进牛棚,全家人扫地出门,后来就不知发配哪里去了。他没吃没喝没有住的地方,居委会的老太太警惕性又高,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一碰见就让他出示“探亲证明”,仿佛他就是首都的治安隐患。看来北京的风声太紧,混不下去了,知青点才是落脚的地方,张援朝又扒上火车流浪回东北。
脚下车轮轰鸣,列车在飞驰,车厢轻轻晃动着我们的身体,窗外闪过一个又一个小站,远方是绿色的原野,黑色的土地,沿途车站还不断地上下旅客。张援朝的经历让我感到那么新鲜,热血沸腾,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北京的高干子弟,他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属于不同的阶层,我完全被他崇高的境界震撼了,真也有那种“大地春如海,赤化全世界,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的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列车抵达拉哈小站,我的两只胳膊肘还支在小桌上,探着身子,还在倾听,列车员提醒我们该下车了。出站口时我又和柱子把张援朝夹在中间,准备蒙混过关,一面走,一面心里怦怦直跳,可他没用我们费心,早就挤在人流之中钻出检票口。太阳炎热,天空蔚蓝清澈,一阵风儿吹来,绿树和青草的气息扑鼻。我和柱子跟在后面,挤过来的人群把我们冲散了,有几个戴红袖章的警察拦住去路。张援朝带着绝望的神情猛地跳起来,摆动着双臂夺路而逃,没跑出几步就被人家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扣上手铐,押上停在站前的吉普车了。我和柱子来不及走开,没说明任何原因,也被押上警车带到了当地的公安局。
我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一上午的兴奋变成恐惧。
公安人员把我们关在一个只有一张桌子和一个长凳的小屋里,玻璃窗很脏,光线昏暗。好长时间,我俩都没出声。我不知道张援朝被关在哪间屋子里?为什么抓我们?这其中必然隐含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天完全黑下来,看不到星星,风带着嫩江上空潮湿的空气,涌进狭小的窗口。我焦灼地等待着有人露面,看来他们把我们忘了,我们也不敢问。那个夜晚格外漫长、冰冷,柱子抽抽搭搭哭了一阵子,终于熬不住,用袖子擦干眼泪躺在长凳上睡了。我心里虚虚的,扒在窗口向外张望,反复回顾白天的细节,想了又想,弄得我筋疲力尽,寻找种种不正常之处,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又没有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张援朝的那本《切·格拉瓦日记》,再不就是因为我是反革命分子,他们以为我逃跑通缉了我……
要是这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明天让他们放柱子接吕大姨回去,我留在这儿蹲笆篱子好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2:53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三部 红色恐怖 第三章 灾难又早早降临了




早晨,公安人员提审我们前,给了我们两碗小米粥喝。
面对我们坐在桌前的是一老一小两个警察,一个做笔录,一个提问题。老的四五十岁,肿眼泡子,小的二十几岁,脸上有许多雀斑,态度还挺和蔼。他们头顶的白墙上用黑漆刷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像被人扼住咽喉一样,为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差点儿把嘴唇咬破了。两个警察并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解释扣押我们的理由,提问过例行的姓名住址后进入正题。显然,他们是对张援朝去的,更加深了这件事的神秘性。
老警察两手按在桌子上,一张嘴烟草味熏人,用慢悠悠的刻板的声音说:“于艾平,你要如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我问你,你和张援朝到底在哪儿认识的?”
“在齐齐哈尔上车,一进车厢的时候。”我用眼角瞟了一下老警察,紧张地思考着要说的话。
“怎么认识的?具体点儿。”
“抢座。”
“你们让的座,还是他占的?”
“他占的。”
“在场的还有什么人?”
“还有……许多别的旅客。”
“你好好想想,”老警察点起一支香烟,望着火柴,直到它熄灭。“后来他说什么了?”
“头天晚上没睡好,我们困了,睡觉,没说什么。”
对方问得很细,很有耐性,他们要了解掌握张援朝所有的情况,连一点一滴情节也不放过。钢笔在纸上沙沙划出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我两手放在膝盖上,回答着问题。没多长时间,就感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他们也不会下这么大工夫和两个孩子没事闲磨牙。我的心悬起来,转念又一想,反正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任何时候,事实都是事实,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柱子始终低头看着桌面,很少说话,只是点头或摇头,最后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都锁定在我身上。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我尽量回忆细节让他们满意,但直感告诉我不能再给张援朝添麻烦了,结果很可能两败俱伤!
“于艾平,你已经不小了,上中学了吧?”老警察拍打了一下桌上的案卷,话里话外暗示我,张援朝的底细他们都知道,你企图打掩护,后果将是严重的。“你会认清怎样才对你有利,不需要我告诉吧,不要以为自己能隐瞒什么,你什么都瞒不住我们。”
我既不可能救自己,也无法救别人,还能说什么?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我必须提个醒,我们是在给你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你懂吗?”老警察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直视我,两股浓烟冒出两个鼻孔。“你必须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帮他逃票?”
“他是知青。”我的理由很值得同情,说不定他也有孩子下乡呢?“我姐姐也下乡了,他们都没钱坐火车。”
“张援朝散布过什么反动言论吗?”
我强迫自己冷静,实事求是回答:“没有。”
老警察眯缝起肿眼泡子,还在启发我:“你再想想,想好再说。我要指出一点的是,你陷得这么深,还要包庇他,这是极不明智的。”
我坚持说没有。
“你一直在撒谎吧?”这时候,那个正在翻看材料的小警察突然插进来问,目光电一样灼人。他在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满脸不快地盯住我,见我沉默,一把掏出手枪,在我鼻子前晃了晃大吼。“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你还敢耍滑头,别自取灭亡!回答我,是不是?”
我不是当地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屁股上有屎,是狗崽子,柱子也不会泄露我的身世。我何必害怕,这种恐吓的战术是他们惯用伎俩,完全可以放开胆子一搏,铤而走险,说不定能镇住对方放我们走人呢。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我立即做出愤怒的样子,就在他鼻子底下拍了一下桌子,把圆珠笔都震落在地上,但究竟底气不足,没敢太大声:“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们都站了起来,老警察的下巴还哆嗦一下,显然,对我的举动颇感意外,还有些迷惑。
我很得意。
“你心里有鬼,不是吗?你自己知道。”小警察坚持说,“比你更狡猾的我都见过,多了去啦!”
“没,没有。”
“站起来,站起来!”他抓住我的胳膊摇晃,动作非常粗野,晃得我几乎站不住脚。桌上的茶缸跳起来,水洒了一地。“我觉得你挺聪明,还有些事没说,我敢肯定。不要浪费时间,否则没有你的好下场,说实话,是这样吧?”
我的嘴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他显然为我的不肯配合深为不满,握紧了拳头捶桌子,又捶自己的腿,脸上的雀斑都发红了。我两手紧贴在大腿上,以为他们要打我了,可是没有动手。看来我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是在竭尽所能诈我,吓唬我,复杂的生活教科书已经使我懂得很多很多,这极大地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事实上我们与整个案件毫无关系,我也并非是个嘴严口紧的孩子,不肯提供可能有用的线索,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对他们说什么,所以无论他们怎么问我还是前面讲的那套话。小警察从地上捡起笔,又埋头做记录了。整个审讯过程非常乏味,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我又急切地想要尿尿,憋得要死,但是这时候我不敢开口。长时间没问出新东西,老警察揉掉手里的烟头,有点儿不耐烦了,本来就很严肃的脸拉得更长了,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力摸来摸去,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他们无法排除这样一种可能,即我说的是事实,这纯属偶然,根本没有他们想了解的那回事。
实际上审讯早已结束,以后的问答纯属应付公事。
小警察不再记录了,拿出烟盒点着一支香烟抽起来。他们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像再次意识到我们的存在,紧张的氛围开始松弛。小警察站起来和老警察低声商议了几句,把手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看了看手表说:“既然你们说的都是实话,跟他无关,敢签字画押么?”
我点头。
他探过身子拿出印泥盒,递过笔,让我在笔录本上签字,摁上红手印。
“我已经告诉你们一切,”现在我平静了,只希望快点儿离开这里,盯着他帽子上的国徽问。“我知道的就这些,可以走吗?”
小警察尖声笑了。
“可以,不过,我们得‘送送’你们。”
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过去,还没有结束。
两个警察开来一辆吉普车,要陪同我们去找吕大姨。我当然不认为这是专为我出的车,我还不会重要到那个程度,我们不相信他们,他们也同样不相信我们。吉普车一路在雨后的乡镇道路颠簸,车窗开着,嫩江上的风徐徐吹来,摇晃着灰白的草叶,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爽的凉意。一条尘土飞扬的斜街两旁全是砖房,家家都用木板障子围起院落,院子里养着鸡鸭猪狗,有的还种了土豆、茄子、豆角等蔬菜。一片碧绿,生机勃勃。在一条小街的岔路口,我们打听好多人才找到吕大姨的六妹妹家,来到一个狭长的院子前,里面有一趟旧砖房,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六姨在洗菜准备做饭,院子里晾着内衣、衬衫和打补丁的被单。她见有公安人员找到她家,惊讶得不行,身边还有一只打哈欠的猫。她告诉我们她大姐这会儿正在码头罾鱼呢,你们要马上见她就开车去江边好了。本来我还想打听一下胖蓉的近况,她出嫁后日子过得好吗?可没来得及问就被那两个警察拉走,更不要说有找到她的可能了!
讷河的嫩江更荒凉一些,两岸是大片延伸的江滩,人走上去脚软软地往下陷。再朝东走,到处都是白杨和柳树,枝枝叶叶泛着银光,都在风中摆动。水边泊着几只小木船,有零星的渔人在船上垂钓,漩涡在四周追逐褐色的泡沫,波浪拍打船舷传来响声。一只江鸥拍着翅膀飞下来,掠过水面,又翻翅飞上天空。冷冷的夕阳,把江面和岸坡染得血一样红。吕大姨正满身泥水地准备收拾起罾网回家,看起来刚大病过一场,额头上扣着三个火罐拔下的黑印。她颇感意外地摘下草帽,所有的皱纹都集中在眼角上,把两只手放在水里洗洗,含着泪水问我们怎么找到这儿?当着警察的面,我简单说明来意,催促她收拾一下回齐齐哈尔。
那两个警察没发现什么新情况,早已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不愿再浪费时间,没有任何过多的解释,撇下我们开车走了。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
我和柱子跟吕大姨回到她的住处,收拾起东西,又赶往火车站,于当天晚上返回齐齐哈尔糖厂。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不幸接着一个不幸,我不禁感到悲从中来,悲凉混合着无奈。当初吕大姨的日子过得好,妹妹弟弟们走马灯般来串亲戚,都惦记姐姐那点财产,想分一匙羹。如今他们的老姐姐落魄了,没有生活来源,孤苦伶仃,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星离雨散,连一个送站的也没来。与此同时,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极大的落寞,我忘不了和胖蓉一起逮蝈蝈时许下的诺言:“不管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多想再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说:“我跟你讲呀,我跟你讲呀”。我找过她,但没有可能!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当时的情景,总忘不了这件事情,心里鼓涨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胖蓉━━胖蓉━━如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对过去大声呼唤,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那是我童年时期最美好的伙伴,身上带着原野的清新气息的小姑娘啊!
你还记得我吗?那个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小男孩……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5:40 +0800 CST  



我一把吕大姨接回来就后悔了。
吕大姨的眼睛焦干,嘴唇满是皮屑,话越来越少,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屋里,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我们不知怎样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现在吕大姨身无分文,没有任何指望,处境更加困难,在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谁会来帮助她?该怎么办呢?她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糟,气管炎发作得厉害,一声连一声咳嗽,老长时间直不起腰来。昔日的时光已成过去,她也没有办法摆脱眼下的困境,将来还要有更多的麻烦,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多想就要流泪的。如果只能是这样,那么在未来的岁月里,除了伤心痛苦以外,还能有什么呢?亲朋好友基本上都不和她来往了,唯恐沾到身上抖搂不掉。他们有的冷淡,有的害怕,还有的干脆就不着面了,对她敬而远之。大姨也不敢烟不离嘴了,只是烟瘾上来时把烟卷放在鼻子前嗅嗅,实在忍不住才抽上一支,那必定又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咳嗽半天,样子叫人害怕。
“吕嫂,”母亲拿出姐姐从农场寄来的二十元钱,送过去说。“这点钱你先用着,花完咱再想办法。”
“你一个寡妇家,带三个孩子,不知怎么活过来呢。我再难,也不能要你的钱。”
母亲硬塞过去。
“没想到啊,要不,那两个钱足够我活几年了。”吕大姨靠着火墙,合抱着双手,满脸愁容,瞪眼望着炕下。“谁想到呢,真是天不遂人愿,亲弟弟祸害他姐!”
一提起老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地上吐了一口,都怨这个该死的赌鬼,才导致今天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蒋姨侧歪着身子坐在炕沿上,眯起眼睛吧嗒着烟卷。“我看你弟弟就不是个东西,那张嘴巴太会说,死人都能给说活了!”
“他蒋姨,快不要说这样的话。”母亲站在她们的对面,微微摇头。“事到如今,谁都没后悔药可买,别火上浇油了。”
“我也不知道他赌钱……”吕大姨怔怔地说,声音很轻,嗓子被泪水噎住,伤心透了。“人一有赌瘾就完了,我怎么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败家东西!”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乱吕大姨的头发。我这才发现不到三个月,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吕嫂,”母亲问,“过去都说赌房子赌地,输媳妇跳河的……现在农村也这样吗?”
“农村就这个风气,邪乎着哪,一到冬天没活儿,过去明着赌,现在暗着赌。公安抓赌,吓得这些人鸡飞狗跳的。不过有什么法子,那也没脸,下次还赌。”
“你兄弟去了,兄弟媳妇怎么活,不一大家子人吗?”
“再难也得活呀,”吕大姨连咳嗽带喘的紫涨着脸,用拳头捶打起胸口。等她恢复常态,气也喘过来了,又哑着嗓子说。“兄弟媳妇把闺女许了出去,还有点儿钱用,胖蓉这孩子,命苦呀!”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谁过得容易啊,”蒋姨挪挪屁股,往前凑着说。“屯子的女孩就这个命,不都熬过来的。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早晚得为家里的男孩子嫁人,换媳妇!”
母亲听她们一边讲,一边叹气,感触到共同的苦衷,还红了眼圈,一起流下许多眼泪。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抚摸着胸口,那儿被撞得发痛,既替吕大姨难过,也替胖蓉难过,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胖蓉一面?事已如此,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总得往好处想,乐观比悲观强。无论未来等待你的是什么,活着就得面对。东北人常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自有道道。”我看一点儿不假。生活以困乏的姿态恢复常轨,日子总是要过的,母亲和蒋姨又商量起帮吕大姨建一个小养鸡场,靠卖鸡蛋维持生计。吕大姨把仓房改成养鸡房,买回几十只小母鸡养了起来。
事情也只好这样。
一连几天,我都跟着吕大姨干活,采野菜,剁鸡食,手上老有做不完的事,暂时忘却了我们的悲伤,忙得不亦乐乎。母亲下班回来感叹,最近一段时间嫩江对岸经常有特务放信号弹,苏联人这时候真打过来可就毁了,我们这边有战争经验的人还全被关在牛棚里,谁来指挥战斗啊?
风声越来越紧,生活已经陷入混乱,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中苏双方完全可能由意识形态斗争转入军事对抗,蒋姨带着孩子疏散到海伦县老家了。社会上又在清理阶级队伍,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报纸广播连篇累牍地报道,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某某地方于短时间内挖出一大批阶级敌人,既抓了革命,又促进了生产。传闻无奇不有,令人瞠目结舌,我们的处境依然没有半点儿转机,整天处于担惊受怕之中。听母亲说,厂里正在准备掀起新一轮揭批牛鬼蛇神及走资派的高潮,斜眼在“文革”领导小组会上还专门点了学校工宣队。他强调,虽然目前糖厂革命生产的形势大好,但我们必须继续保持清醒的头脑,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身边还存在着尖锐复杂的斗争。某些工宣队员放着严重的阶级斗争不抓,总喜欢和红卫兵小将唱对台戏,再这样下去就要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了。母亲唯恐发生不测,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后,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叮嘱儿子,要我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躲进吕大姨家,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去乱跑!
那时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灾难又早早降临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6:56 +0800 CST  



随后一个星期,被揪斗的危险随时可能发生,甚至看到自己的影子也会心惊胆战。
我每日里格外小心,等待着厄运的降临,人没着没落的,浑身都长满眼睛,耳朵也时刻倾听大街上的动静。一有脚步声停在我家院门口,我就吓得手脚冰凉,心跳也几乎停止了。有时候,我敢肯定,我确实听到院外有人走动,还有低声说话的声音,心惊胆战中,不知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还是真的?直至是自己的家人走进家门,根本就没有造反派和红卫兵出现,我才像一条被扔进水里的鱼又活了过来。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很快就要过去。
在那些天里,大眼贼和两个红卫兵曾来揪过我,多亏正在喂猪的吕大姨及时发现他们,让我藏进她家躲过去了。
“于艾平跑哪去了?”大眼贼扑了个空,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气势汹汹问吕大姨。“为什么不在家?”
“上厕所了吧?”吕大姨又给两头小猪加了瓢猪食,头也不抬地说。
“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阿嚏。”
“你们没让我看着他,我哪知道。”
我扒着窗缝往外看去,知道被他们抓住将有什么结果,嘴角的肌肉微微牵动,两腿不住哆嗦。
“快说,他藏在哪了?”另一个红卫兵心里非常怀疑,往里看了看,不耐烦地问。
“你这孩子,跟谁说话呢?”吕大姨一直在咳嗽,用手掌捂着嘴。
“装啥糊涂,跟你。”
“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我。有娘养没娘教的,我没名没姓啊!”
“大婶,别生气。”大眼贼发现吕大姨将军,眯起牛眼珠子,搓着双手缓和道。“我们问你看没看见于艾平,没别的意思。阿嚏!”
“行啦行啦,这事你别问我,我可说不上来,该问谁问谁,别耽误我喂猪。”
大眼贼闹个没趣,按下性子走人了。
总算侥幸躲过一劫,我继续不安了好几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又过几天,仿佛危机已经过去,我渐渐放松警惕,以为自己差不多被人忘掉了。这太好了,他们把我忘记得越久,我越高兴,越安全。至少目前是这样。事情就发生在那天上午……当时我正在吕大姨家的仓房里剁鸡食,剁满一盆又一盆,干劲十足。门半开半掩着,院子里一片宁静,我望了望窗外,街上阳光明媚。燕子成群地落在电线上,排成长长一溜,呢呢喃喃转动带花纹的小脑袋。时间也过得比往常快,不大一会儿就接近中午了。猛听外面的吕大姨大声咳嗽起来,这是有情况的暗号。我探头一看,王官迷和一大帮红卫兵已涌进胡同口,大约有八九个人,再想往屋里跑已来不及。王官迷他们闯进我家,搜寻进行得非常仔细,连院子和仓房都搜了个遍,然而毫无结果,我家早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抄过不知多少次,家徒四壁,除了那点儿生活必需品能翻到什么?这伙人恼火得要命,站在院子里商量了一下,没有犹豫,直接绕过木板障子到吕大姨这边抓人了。
“老王家的孩子,你要干什么?”一阵咳嗽过后,吕大姨迎上去问。
“他人呢?”
“谁?”
“还有谁,于艾平。”王官迷站在门口说。
“你走错门了吧。”吕大姨用身子挡住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住。“于艾平家在那院,他出去玩了吧。”
“猫来了,耗子就钻洞。别以为我们是傻子,我也没法相信你,你对我们不说真话,他并没有离开,有人把他藏起来了。”
“冲进去!”王官迷身后的红卫兵嚷。
“谁敢?”吕大姨随手拿起一把铁锹,斩钉截铁说。“他的确不在这里。”
“红卫兵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王官迷握起拳头,歪起嘴巴,门牙扣紧下唇。“让他滚出来,于艾平就藏在屋里。”
“他不在,怎么办?”
“他在,怎么办?”
“要揪要斗,随你们便。”
话说到这分儿上,姜还是老的辣,吕大姨抱起胳膊闪在一旁,卷起烟来。王官迷迫不及待往屋里闯去,一进门就开始搜查,外屋里屋,炕上炕下,把每个角落都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又耷拉着脑袋走出门外,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红卫兵全变成“瘪茄子”。我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看着,生怕他们搜查仓房,迅速思考各种可能的后果。“王八蛋操的,欺负我是孤老太太怎么的,还有点儿王法了没有?”这回吕大姨可不客气了,指着红卫兵们大骂。她揪起王官迷的脖领推出院外,又拿起笤帚在孩子们的头上一阵乱舞。
“几个毛孩子,还能翻天!”吕大姨眼瞅红小将们抱着脑袋逃去,拍着腿大笑。“出来吧,艾平。”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我受了一场虚惊,走出仓房,几乎耗尽心力,要是胖蓉还在身边,我说不定会向她承认自己的怯懦。吕大姨抱起柴火走进厨房,要中午烙糖饼改善生活,刚才的意外并没有打消她的好兴致,也没有预感到要出事。我还是有点儿不安,不管是在想什么,做什么,总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听到有脚步声,转过身望去胡同里却空无一人。也许危险根本就不存在,只不过我被吓掉了魂,过于神经质,疑神疑鬼罢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8:30 +0800 CST  



太阳已移到中天,一切都如往常般平静,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晒热脚下的地面。
我蹲在灶前帮吕大姨烧火,吕大姨嘴角叼着卷烟,一张糖饼还没有烙完,街道上就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我和吕大姨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倾听,又是一场噩梦,院门突然大开,那伙人又闯进来,王官迷身后紧跟着邻家的小女孩。那一瞬间我再清楚不过,是这个小特务发现我们的秘密,又领着他们杀了个回马枪。王官迷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指着我的鼻子讥讽道: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人。于艾平,你就是藏在耗子洞里,红卫兵也能把你挖出来!”
我感到一种束手无策的被出卖的愤怒,比刚才还要沮丧,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头发根都热辣辣的。落在他们的手里,也就不再心惊胆战了。可我奇怪,院门口怎么又涌进来一群老娘们儿?斜眼的老婆冲在最前面,她拿着《毛 语录》,穿一身黑衣裳,胳臂上戴着红袖章,像奔丧一样。还有几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打倒保皇狗!
打倒旧社会残渣余孽!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口号声惊天动地响起来,各种喧嚷声交织在一起,女人们的嗓门更大了。吕大姨一下子愣在大锅台前,好久都没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揪住领口咳嗽着,嘴巴张得老大。我和吕大姨站在一起,她没说什么,我也说没什么,只是无言相对,双臂抱紧了自己。在一片乱哄哄的闹声中,我懵懵懂懂想,为什么红卫兵喊“残渣余孽”,可到女人们的嘴里却变成“渣滓”?人们往门里挤去,却由于人多挤不进去,斜眼的老婆和一个女人扑上来,揪住吕大姨往外拽去。吕大姨双手把住门框,脚尖钩住门槛质问:“你们……要干什么?”
“最高指示:‘冻死苍蝇未足奇’。老吕婆子,这是家属革委会对你采取的革命行动。”斜眼的老婆露出紫红的牙床,脸上的横肉凶巴巴抽动着,接着转向大家喊道。“革命造反派战友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但老爷们儿要搞,家属服务站的老娘们儿也要搞。我们要把老人和孩子都发动起来,一心想着毛 ,一切为了毛 ,彻底打倒破鞋、渣滓老吕婆子。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我怎么了?凭什么?”吕大姨不服气地问。
“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斜眼的老婆大张了嘴,停顿了老长时间,好像一个嗝非打不可又打不出来似的。“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臭婊子!”
“你骂谁?”吕大姨还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用手捂着嘴一个劲儿咳嗽。
“我骂的就是你。”
“你妈才是臭婊子,臭不要脸的东西!”
“你敢骂造反派,我撕烂你的嘴。”
“你敢动我,小样儿?”
双方在厨房里厮扯起来,相互揪着头发和衣服抓挠,扭作一团,一片混乱。吕大姨还喊了些什么,可是谁也听不清楚。忽然间,吕大姨挣脱出来,抓起盘子和碗砸过去,打得女人们捂着脑袋逃出门外。接连打出的碗在空中追过去,有的撞到门框上,有的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愤怒火一样燃烧起来,长时间淤积的反抗情绪终于爆发,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头撞在斜眼老婆的小肚子上,企图用拳头打开女人们支援吕大姨。这是一场心理暴动,从逆来顺受到挺身而出,我竟然做出这之前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义无返顾地一次次被打退,又义无返顾地朝前扑去。我造反了,我拼命了,我疯狂了,我什么都不怕了。现在我恨一切,想把什么都砸烂,什么都毁掉。但寡不敌众,况且我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转眼之间就被他们以十倍的疯狂打倒在地,胸脯贴在地上,两只胳膊向外张开着,压在众人的最底层。
原来,这是白脸狼精心策划的阴谋。
我以为偶遇张援朝的事过去了,其实大错特错,之所以他们一直没动,因为调查工作正在进行,定案需要时间。逮捕张援朝的专案组并没放过我,他们把公函寄到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要学校协查我的情况,深挖细究,力求“扩大战果”。屋漏偏遇连阴雨,学校刚刚收到市里转来的上访材料,并有领导批示:“如是冤案,应予平反”。白脸狼惊出一身冷汗,精神上重重挨了一击,真给于艾平平反,那不证明学校的斗、批、改搞错了吗?他这个校革委会主任还怎么当?必须把我们置于他的打击之下!不过,白脸狼诡计多端,并没立即反击,而是出于策略的需要,放我出鬼队不再参加劳动改造,暗地里等待机会一起算总账。道理很简单,他一直认为工宣队在背后给我们撑腰,才使母亲有胆子上访的。必须首先搞臭我们的邻居,杀鸡给猴看,敲山震虎,警告蒋叔叔和傻老孟等人不要再和他做对。
于是,联合家属革委会拿吕大姨开刀,不择手段地大做文章,以达到他一箭双雕、扫清对立面的目的。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09:44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三部 红色恐怖 第四章 幻 灭



天色暗了下来。
院墙外扒满看热闹的人,前趟房窗口也探出许多的脑袋。我周围站着十几个大人孩子,女人们揪起吕大姨,红卫兵揪起我,扭住我们娘俩的胳膊押出门外,成“喷气”式飞机状撅在院子里示众。还别出心裁地给我们安上一条用稻草编成的、又粗又长的狐狸尾巴。残忍的事情发生多了,便形成一种常态,优势始终在暴力和野蛮一方,而且暴虐具有兴奋作用,几乎能使他或她真的觉得自己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些家属革委会的老娘们儿尤其让我害怕,身上挨掐拧的地方疼得厉害。我骂自己多么愚蠢,为什么每一次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可都错估了形势。吕大姨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脸上泼了墨水,头抬起来又按下去。她被控制住不能动弹,满脸都是头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在不停还嘴,倒多了些侠气。
“你们……”吕大姨说,“欺负一个孤老婆子,算什么能耐!”
“你说,”斜眼的老婆问,尖刻而恶毒。“你是不是一个臭婊子?”
“你埋汰谁,问的是人话吗?”
吕大姨针尖对麦芒,情绪比先前更加激动。
“老吕婆子,回答革命家属的问题。”杨八角跳出来揭发吕大姨了,她穿一身工作服,戴一顶军帽,没有红袖章,很有些不伦不类。“你当没当过妓女?还用我们揭发吗。”
我记得这个老娘们儿,因“搞破鞋”挨过家属革委会的批斗,现在整起别人来却变本加厉。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装个鸡巴,大鱼都是沉在水底的!”她挥舞着拳头,扯开嗓子骂道。“革命群众眼瞎,冤枉你了吗?谁不知道你是拉哈镇上有名的小凤,一条‘漏网之鱼’,扒了你的皮能认出骨头。”
仿佛风暴在摇撼人群,这话让大家更加气愤,难以忍受。女人们又骂着不堪入耳的话,围起吕大姨,喘着粗气又推又拽,又掐又拧。她们抓住吕大姨的头发,拿她脑袋往墙上撞,直撞得人连连求饶仍不住手。“请大家相信我,那是家里穷,没办法的事。”吕大姨把脸转向一边,双手护住头部辩解。“为了活命,才把我卖去的,我也是贫雇农出身啊!。”
“放屁。”
“我讲的全是实话。”
“你是王八吃秤砣━━铁心啦!”不知出于女性的嫉妒本能,还是出于表现的欲望,杨八角露出豁牙,一个耳光打来。“你包庇现行反革命于艾平,我们能答应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你再打,再打。”吕大姨抬了一下头,咬牙切齿。
“看你嚣张的,我撕烂你嘴,有你哭不出来的时候。”
杨八角说着,真的伸手去撕吕大姨的嘴巴了,跟着尖叫起来。吕大姨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倾尽全部的愤怒进行自卫,杨八角“嗷”的一声后退两步,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她咬人,打死她!”众女人哇啦哇啦叫着,恼怒到了极点,抓吕大姨的胳膊、掐脊背,揪头发,撕衣裳,吐唾沫。吕大姨倒在地上,上衣领口撕裂,露出一大块肩膀。从眼角到嘴边有几道很长的抓痕,黏痰在脸上缓缓流淌,头发被揪下来一绺,狐狸尾巴也打没影了。道德的底线已打破,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愤怒得喊不出声来,胳膊被扭得发木僵硬。我不敢相信,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们怎么能连一个孤寡老太太都不放过?实在太丑恶了,这是我这一生中所知道的最丑恶的事!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我比自己挨批斗还要难过,是永远也无法补偿的一块心病,因为我的干妈是为保护我才遭此大难的。口号喊了一阵又一阵,没有一个老娘们儿是省油的灯,该喊不该喊的全喊个遍,周围乱得像打群架和骂街,街上的人都可以随便进来,院子里演大戏一样热闹非凡。我似乎麻木了,自己究竟就这样过了多久,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当时除了空有一腔悲愤,毫无办法。斜眼的老婆双手向上一举,拍出一声脆响:
“起来,老吕婆子,你打错了算盘,装蒜也没用!”
“剪她的头发,剪成鬼头。”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嚷嚷。
这种想法很合大家的胃口,引起一片赞同声:
“对,拿剪子来。”
“给她剪鬼头。”
“看她服不服!”
吕大姨从地上披头散发地爬起来,双手撑地,半闭着肿胀的眼睛,咳嗽起来要把自己分成两半似的。杨八角举着剪子,鼻涕眼泪一大把,揪起吕大姨的长发,咔咔嚓嚓一剪刀接一剪刀,三下两下剪出“阴阳头”。吕大姨顿觉脑袋变轻,头发一撮撮滑落下来,从两边遮住眼睛,落在脚边聚成了一小堆。
“让你属狗,让你咬人。”杨八角一面剪,还一面口吐白沫,疯子似的嚎叫。“今个儿,就让大家都记住你的人模狗样!”
女人们一阵大笑。
“再剪短点儿,再剪点儿嘛!”
“你们行行好,”吕大姨满脸血污,嗓音嘶哑地伸出手。“让我自己剪。”
“你拿着鸡蛋碰石头,到头来只能自取灭亡。”斜眼的老婆问,“看你还臭美不臭美,你服了吗?”
吕大姨叉开两腿,努力站稳,咬住嘴唇点头。
女人们的一堆手终于从她身上松开了,斜眼的老婆示意杨八角把剪子给她。
“狗改不了吃屎。”杨八角嘟囔,“别便宜了这个臭婊子!”
人的心理向来厌倦平淡,盼望出奇。这些女人一旦发起神经质任何话都听不进去,随后就是怒不可遏,变得丧失理智和充满杀机。一种疯狂的情绪席卷整个现场,像横扫过草原的暴风骤雨,她们会不顾一切做出种种野蛮的举动,直到自己的冲动得到满足。事态发展得好极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只要你被认为有错,便不容申辩,因为真理始终掌握在强权手中,你只能选择屈服,低头认罪。这没什么不好意思,也不需要掩饰,他们正求之不得,甚至远远超出了白脸狼的预想……吕大姨接过剪子,用最后的力气支撑住自己,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到她可以说出话的时候,破口大骂:
“杨八角,你才是臭婊子,你觉得我服了吗?”
家属革委会的老娘们儿醒悟过来,先前的服气是装出来的,却不敢靠近吕大姨一步,慌了手脚,因为她手里有剪子。全场顿时喧声大作,在演出一场拙劣的闹剧,十几张嘴一齐喊叫,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一个比一个骂得凶。吕大姨猛地转身,神情绝望而无助,肩头倾斜着掉过剪子,朝自己的喉咙刺去……事情变成这样,谁也想不到。很多人低下头去不忍再看,恰巧此时有人推了吕大姨一下,她的身子一歪,那把锋利的剪尖只是扎在了肩膀上,伤势并不严重,却流了不少血。喊叫声戛然而止,突然的惊愕让现场乱了套,街上乱了套,弄得一团乱糟糟。胆小的抱作一团,胆大的开始骂人,批斗会就此开不下去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21:26 +0800 CST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苦难像嫩江水一样滔滔不绝,一浪接着一浪。
红卫兵总部对我展开“车轮战”,要求各个班级集中目标,集中火力穷追猛打我这个不老实榜样,其严厉程度前所未有。王官迷宣布,对于艾平的态度是区别革命与反革命的标准。每个人都得写大字报,动嘴又动手,只要社会上流行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们马上就会拿过来扣在我的脑袋上。比如有一次我和同学上街玩渴了,别人买一根冰棍解渴,我喝了一瓶啤酒。小小年纪就喝啤酒,不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是什么?再比如有一次下雨,我无意间说了一句:“拨开乌云见太阳”。这还了得,社会主义的艳阳天哪来的乌云━━这都成为天大的罪过!
全面报复的时刻到了。
有一位心理学家说过:“童年时代,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基础,也是以后成长的关键时期,对于他的发展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半大孩子正处于青春躁动期,渴望反叛和破坏的快感。”这种“小会帮助”正好为他们提供了宣泄激情的舞台,极大地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我很快发现,人人都被政治课洗过脑,进行表演时根本不需要回答,只是狂吼乱斗,无限上纲上线,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活靶子。有一个班批斗我,完全是胡闹。他们问我,你还敢不敢告状了?我回答:“不敢了。”他们说打得你轻,该打。我回答:“敢。”他们还说打得你轻,该打。反正怎么说都该挨打。他们打我的嘴巴,拧我的耳朵,扯我的头发,用大头针扎我的屁股,往我的脖子上挂炉盖子,把烟头塞进我的肚子里……后来各个班级索性不问青红皂白,以打人取乐,都想要通过斗争,“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无论男女生都大呼:“乱天下者,红卫兵也!”然后排着队从我身边走过,狠狠打我几拳头。看你打得狠,我比你打得更狠,那是一种能相互传染的疯狂,对阶级敌人越残酷就越革命,这种意识把人性中凶恶的一面全煽动起来了,还穿上了崇高和正义的外衣……真希望一头栽倒死掉,那样我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母亲的眼泪流成了江,流成了河。
她找工宣队求救,蒋叔叔他们只能轮班坐镇批斗会,不许红卫兵小将打人,疲于奔命。白脸狼见时机已到,不再坐待事态的发展,亲自出马对我进行“小会帮助”。这回他把会场选在学校的木工房,也确实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不过是叫我换一种方式承受更残酷的和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命令我撅在烧开水的大炉子旁,炉子里面火焰熊熊,大壶里的开水翻着花。天热,屋里更热,有人还在不断往炉子里添煤,我忍着热气的烘烤,脑子里陷入一片混乱。白脸狼和王官迷、大眼贼等人坐在一旁,反反复复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于艾平,”白脸狼操着公鸭嗓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被专政的对象?”
“知道。”
“谁让你擅自离开糖厂大院的,经过红卫兵总部允许了吗?”
“没有,我认罪。”
“说的轻松,抬起头,这只是一方面,你还有更大的罪行没交代。”
我站在大炉子前,抬头看着他们,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总有写不完的检查,交代不完的罪行。我觉得好热啊,整个身子都陷在烈焰中燃烧起来,口渴痛苦地折磨着我,头上的汗不住往下淌。太热了!
“于艾平,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白,我提醒你一点儿,你去拉哈镇和谁接头了?”
用不着“提醒”,我的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火辣辣的疼痛。我告诉他们去拉哈镇接吕大姨了,实际也是如此,我该交代的已经全交代了,审我一百次也问不出新内容。
“我不是问她,问你在火车上。”
“那没谁了,只有我和柱子,接什么头?”
“你无可救药了,再不知好歹,等待你的将是可悲的下场。”王官迷猛地从桌后站起来说,嘴巴向腮帮一侧歪去。“和一个北京来的人,还有?”
“是啊,我碰到一个知青。”
“为什么不和别人坐在一起,偏偏是他?这里面大有学问。”
“学问?”
“分明是早有预谋。”
“我们是偶然相遇的,根本没有预谋。”
“你们是在接头,策划反对林副 的阴谋!”
轰的一声,我的头上炸个闷雷,身心炸得粉碎。两报一刊上整天说:“林副 是毛 最亲密的战友,最好的学生,最理想的接班人,是全国人民最敬爱的副统帅。”反对林副 ,这是所有罪行中最大的一桩,没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了,大到我无法想象的地步!我撅在那里,眼前炉火闪烁,在看一个现实的噩梦。这会儿,我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喘息,躲避着火的洪水,把脑袋拼命向后仰去,忽而沉下去,忽而浮上来。我打起精神告诫自己,没有的事千万不能承认,刀架在脖子上不能承认,打死也不能承认。
“我不明白,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接过什么头,更别说反对林副 了!”
“也好,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王官迷再次强迫我将脑袋俯在炉盖上,并踢我的腿,扭我的胳膊。他一脚跺上我的鞋尖,用脚跟一碾,我的大拇脚趾几乎被踩了下来,人疼得直蹦高。但无论怎么逼供,我还是原来的那几句话。大眼贼拿下水壶,露出炉子火,热气阵阵扑来,我不由向后闪开,又马上被推上前去。嘴唇、喉咙和胸膛火烧火燎,一种烤焦的感觉叫你痛不欲生,我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热过,这样麻木过,这样浑身难受过,宁愿死,也比这样忍受好些,倒不如死了痛快!
“我受不了啦,给我点儿水。”我乞求。
他们不给,一直冷笑。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可不是吃素的,不管你玩弄什么花招,都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顽固到底,必将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你那个同伙早招供了,你还做美梦哪?阿嚏。”大眼贼阴险地说,“没说过林彪虽然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看他的长相是个大奸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毛 选错了接班人,早晚得出事。你们对党怀有刻骨的仇恨,明目张胆地攻击林副 ,为你们走资派的黑司令、祖师爷刘少奇、邓小平歌功颂德,涂脂抹粉。反对党中央,反对社会主义,妄图篡党夺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让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卷土重来。真是恶毒透顶……呵嚏,说没说?”
我摇头,这些语言出乎意料,可怕而又荒谬。
“我要尿尿。”
我的答非所问,一定让他们很扫兴。
“说没说?阿嚏。”对方又重复一遍问。
“没说。”我回答。
“没说吗?”
“没说。”
“你说了。”
“没说。”
“说什么了?”
“没说。”
“好吧,你不老实。”白脸狼大发雷霆,“告诉你,你的问题我们已经了如指掌,我看你还是放聪明点,争取宽大处理的好。”
我渴望知道又害怕知道,张援朝为什么反对林彪?要自找倒霉,甚至可能身陷囹圄,永世不得出头之日!他真的招供了吗?我无从得知,可沉默又等于负隅顽抗。这样反反复复,一个问题问老长时间。我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脊背和内衣贴在了一起,地上淌满滴下的汗水。火焰还从体内不断升腾,血管都要迸裂,整个人要烤熟了。我老是想着把嘴含在水龙头上的那股痛快劲儿,老想着冬天喝缸里冰水的时间与地点,老想着钓鱼时喝的泡子水,老想着游泳时喝的大江水……我究竟想什么啊,回答得全是胡话,再这样下去,人简直要发狂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只见许多眼睛对着我,许多嘴巴在张合,许多手臂在头顶挥动,他们说话好像全在背毛 语录,由模糊到清晰,由清晰到模糊……有人往后拽我一把,人脱离开炉火的烘烤回到清凉的世界里了。我回头瞅了一眼,发现蒋叔叔站在红卫兵旁边,知道自己得救了。
末了,白脸狼要我回去详细写出接触张援朝的过程,只有老老实实交代罪行才能获得宽大的处理。
我又一次尿了裤子。
一系列的批斗会后,我写了很长时间的交代材料。这样的交代是最让人痛苦的,一个人在无奈的情况下被迫编出自己的“罪行”,简直在受一场精神和灵魂上的酷刑。红卫兵总部还老说交代得不深刻,不彻底,还要继续接受批斗。我身上的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到处都又痛又痒,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啊,我承受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怀疑自己是否能挺得住了。事情突然急转直下,我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就被学校宣布下放到厂里的“五七干校”。我是个学生,没有工资,造反派还要家里负担我的生活费用。母亲找到工宣队说,凭什么要一个孩子去“五七干校”?蒋叔叔一时也感意外,不过劝母亲别找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找也不会有结果。白脸狼去厂里告了一状,说学校工宣队站错了队,一贯站在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边,包庇现行反革命分子于艾平。蒋叔叔也向上面告了一状,说白脸狼是个没改造好的坏分子,唯恐天下不乱,有他在学校的“斗、批、改”就搞不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状况必须结束。厂革委会索性各打五十大板,要学校和工宣队停止内讧,以阶级斗争为纲,目标一致对走资派,不要干扰运动大方向。
只有奇迹才能拯救我。
看情况这已成定局,只能走人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24:28 +0800 CST  



6月底,我还没明白这一切如何发生的,已身在其中。
临走前一个晚上,下了一天雨,街上泥浆横流。母亲一直没有出门,为我准备去干校带的行李物品,二毛子打着雨伞跛着脚来串门了,有什么重要事情非说不可。母亲披上衣服走出里屋,两个女人站在外屋的门口,脸隐在阴影里谈了很长时间,说话声又轻又低。我躺在炕头上,从门口斜斜地望着她们,听到一些谈话的内容。
“你不该那么傻,跳楼。”母亲抬起眼睛说,“小张老师,好利索了吗?”
“人逼极了,”二毛子手里倒垂着雨伞,跺跺脚下的矮靿雨靴。“没什么,大不了一死!”
“要活,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你还年轻,叫我说啥好!”
“他们再逼,我还跳,这回好了,我要走了。”
“去哪儿啊?”
“‘五七干校’。”
“什么,你要去干校,不是没你吗?”
“我要求去的,孙书记。”可能二毛子向母亲透露过秘密,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可叹这个男人还不是自己的丈夫,不她经历了怎样的感情风暴。窗外大雨如注,雨水猛烈地抽打窗户,瀑布般倾泻。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母亲耐心劝道,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干吗要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放心不下,要去找他,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无论他到哪里,我都跟着。”
她没有法子不这样,女人毕竟是女人。
“到底还年轻,你们在一块不现实,干校是农村,不是学校,你哪能不知道。人家想不去都不行,你争着抢着去,那时你更痛苦,不如早点离开。不要这么想,会慢慢过去的。”
“不是这样,否则我要死了,我累了,没有力气……我一直想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他,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二毛子背靠住墙,茫然望着门外放下雨伞,水从伞顶,从橘黄色的雨靴流下,在地上积了一摊。“我只爱过一个人,此外谁也不爱,不可能再喜欢什么人,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你现在仍然爱他?”
她好像真没力气了,一时间,只听得哗哗的雨声,还在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掩饰自己,竭力想恢复常态,歪着脑袋整理起头发,没有回答。
“我觉得你……”母亲突然激动起来,一本正经说。“不是那么回事。”
“为什么?”她无法和自己的心做对,又开口了。
“他有孩子,你做好准备了吗?”
“孩子会接受我的。”
“要是他为了孩子,一半会儿不结婚呢?你一个人长期过单身生活,怎么行?”
“这不能怪他,孩子会接受我的。”她仍然为他辩解,眼睛显得比过去更大了,眼圈下面有两个黑斑,喃喃地重复一遍。
“你不怕么,最终怎么办?”母亲问。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二毛子咬住嘴唇,并没有隐瞒内心的不安,落寞地转移视线。“我考虑过,那就等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啊!”
“你真这么想?怎么可能过那种生活!”母亲一脸肃穆,伸手去摸衣兜,发现没带烟卷,只得作罢。“我是过来人,找个安安稳稳的人家多好,非要折腾。再有,他们能放过你吗?”
这也是一个问题。
“所以我去干校,正好躲开他们。我必须作出这样的决定,不能永远在痛苦中生活。”二毛子双手捂住脸颊,回答模棱两可。她这会儿给自己的热情支配着,除了他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孙书记,我现在只希望比从前变得好一些,就算将来有一天,我和他没走到一起也不后悔,大不了一个人过……我爱他,这是我的选择。”讲到最后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和态度又坚定了。
母亲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二毛子肩膀。她已经明白,爱情是对不朽的追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愿意付出代价。眼前这个姑娘为使爱人生活得更好一些,像一个把爱情看得重于生活中其他所有的幸福的女人那样,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执着,而对未来有时在心头唤起的不安,却只字不提。她无须把事情说复杂了,别人为难,自己为难,还能劝什么!
“按说这些道理,不用我给你讲,”沉默良久,母亲说。“你拿定主意,我就不说别的了。你就为告诉我这些来的吗?”
我屏息静气听下去。
“孙书记,我来道个别,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二毛子两只手放在头发上,想起什么事情,往窗外看了一眼,又止住话头。不停歇的雨,时而夹杂着一阵阵闪电和雷鸣。外屋门一直关着,她仍不放心,可能就要谈更重要的事情了。是的,二毛子的顾虑并非多余,近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我家周围巡逻,暗中监视我们的举动。果然,种种迹象证实了母亲的怀疑,二毛子害冷一样抱起双臂,压低声音。“那天我去办公室要求去干校,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听斜眼和白脸狼在屋里嘀嘀咕咕,和于艾平有关。他们没安好心,孙书记,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你们得防着点儿。”
二毛子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后,撑开雨伞消失在风雨中了。
母亲转向我长时间沉默,似乎感觉有什么危险,目光越发变得忧心忡忡……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26:10 +0800 CST  



送我们去“五七干校”的是一辆带拖斗的四轮拖拉机。
这一拨同去干校的有六个牛鬼蛇神,五男一女,我年龄最小,由一个厂里的保卫科干事押解。
我们的铺盖卷堆在车厢后边,人集中在前面。学校有我、赵关键和二毛子,厂里那三个人我只认识一个,是彬子的父亲,会计刘叔叔。糖厂的“五七干校”在嫩江对岸的共和公社,有一百多里远,四轮子要跑大半天。出了糖厂,四轮子顺着山东屯向南开上尘土飞扬的土路,司机是个小伙子,车开得飞快。路两边都是绿油油的菜地和庄稼,阳光波涛一样在草地上流过,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野花,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可我们都很难过,目光沉重,无心欣赏美丽的风景。四轮子驶过坑坑洼洼的土路,脸盆、牙具和茶缸跳起舞,叮当乱响。车厢里的人都呈骑马蹲裆式蹲着,两手把着车厢板屁股悬空,身体随着车轮的颠簸保持平衡,时而前冲,时而后仰,时而歪向一侧。没跑多久,车上的人都差点儿颠出五脏六腑,一阵阵尘土呛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气得那个保卫科端起步枪威胁司机:
“你要再这么跑,老子就开枪啦!”
这话真起到了威慑作用,小伙子终于放慢车速,我们好容易熬到四轮子开上柏油马路,才屁股挨在行李卷上坐一会儿。我坐在二毛子的身边,另一边是背着枪监视我们的保卫科,大路没有尽头,炎热的天气使人昏昏欲睡,难得有人说一句话。有一两次,我感觉二毛子暗示我注意赵关键,不断翕动着嘴唇。我转向赵关键,他挪挪屁股做起手势,隔着保卫科我又搞不懂,双方急得抓耳挠腮也没办法,什么机会都没有。整个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黄昏的时候,四轮子驶近嫩江大桥,机会终于来了。前面出了事故,桥上桥下排满等待过江的车辆,路基下一大片苞米地紧挨着第一道防洪大坝,大坝那边是茂密的柳丛和滚滚滔滔的嫩江。司机停下车跑到前面打听过情况,返回来说:“他妈的,桥上出车祸啦,过不去!”
“这么多车,什么时候能走?”保卫科问。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通车什么时走,等着呗。”
“下来吧,活动活动,腿都麻了!”
我们跳下车活动着腿脚,然后躲在行道树下避暑,赵关键大声对保卫科说:“报告,我要上厕所。”
“尿就是了。”
“我是……大便。”赵关键示意要避开二毛子,下路基到庄稼地里解手。
我也要求去方便一下。
“懒驴懒马屎尿多。”保卫科头一歪同意了,又补充道。“赵关键,看着于艾平,他跑了拿你是问。”
我们歪着身子滑下路基的慢坡,走进一片苞米地。等保卫科看不见,赵关键才用袖子擦着脖上的汗珠说:
“于艾平,你妈要我告诉你,快逃跑吧。”
“不就是去干校吗,有这么严重,我出来时她咋没说?”事情的变化使我深感意外,母亲虽没送我,行李是她事先扛到汽车库为我装好车的呀。
“我们刚知道,傻老孟临来前透露的。”赵关键紧张地解释,尽可能长话短说。市里的专案组决定收审你的案子,他们不想打草惊蛇,派出警车守在“五七干校”,待人一到地方即逮捕归案。
“我跟那个北京知青刚刚认识,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向他辩解。
“这是个大案,抓进去不知是死是活,有理跟谁说?”
我的心剧烈跳动,思想也在剧烈翻腾,总想这不是真的。
“还寻思啥,趁现在来得及,走。”赵关键催促。
“我去哪儿?”
“先躲一躲,你妈再想办法联系你。”
保卫科在上面喊我们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逃命要紧,快走,孩子。”赵关键推了我一把,“钻进柳丛里走,谁都找不着。”
赵关键的一席话使我从头凉到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逼入绝境,就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这是最坏不过的,苦难不仅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看样子我八辈子翻不了身,罪名越来越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剩下逃跑一条路可走。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我不敢再想下去,内心里却决心抗争到最后时刻,不再坐以待毙等待着毁灭的来临。我已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眼泪已经干涸,明天会发生什么,随它去吧。这会儿,我鼓励自己振作起来,决不屈服,由于情况紧急,我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对赵关键说,转身就向江边跑去了。
等我的身影消失在苞米地深处,赵关键才返回到马路上。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27:36 +0800 CST  
卷三 《车前草》第三部 第五章 我们都是时代牺牲品



我跑了,跌跌撞撞趟开苞米地,一直向柳丛跑去。
身后那个保卫科喊:“他人哪去啦……跑啦!”接着有拉动枪栓的声音,“滚回来,要不开枪啦!”
我爬上第一道防洪大坝,滚下坝坡跑进茂密的苇丛,身体弯得低低的,沿着江边跑去。苇叶划破我的胳膊、脸颊,手上割出口子,汗水一浸,又疼又痒。砰的一颗子弹射来,声音朝天上打的。我不敢回头,继续向北跑去,那儿茂密的柳丛有利于躲藏,柳丛下面是乱蓬蓬的蒿草,在稀有的林间空地长得比人还高。身后又砰砰两声枪响,这回可不是吓唬我,子弹呼啸着穿过耳边落在前面的草丛里了。我拼命奔逃,只是奔逃,没有目标,没有意识,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他妈的,看你往哪逃!”
红日西沉,一切都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天气跟先前一样闷热。后面的人穷追不舍,跟着我的屁股一直从江桥追到大甩湾,周围的柳条被子弹打断了好几截,柳叶横飞。我磕磕绊绊地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一直到能逃脱为止。身边窜过一个火红色的东西,往上跳跃一下滚落下去,好像是只受伤的狐狸?它把断腿抬到前面,鲜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流出,舌头拖在嘴巴外面,一瘸一拐地跑不动了。柳丛也快到尽头。我极度疲惫地对自己说:“完啦!”连累带吓地抱住脑袋,脚底一滑向前扑去,趴在草丛里躲避子弹,甚至感到了一种解脱━━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反抗,不必再思索逃脱的办法了。橐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重,很快我发现这是个年轻的猎人,穿一身工作服,肩挎一个背包,手里端着支双筒猎枪,腰间缠着子弹带。看他的装束就知道是下班搞副业的,这样的业余猎人这一带有好多。
“叫你跑,叫你跑?你就是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猎人嘴里唠叨着,帽子歪戴在头上,大步来到我面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小孩,你跑到这里面干啥?枪子可没长眼睛!”
我揣个小兔子似的,站起来,用手挡着半个脸,说不出话。
“怪不得那人打枪,是吓唬你……我以为他也打狐狸呢!”
猎人在我的周围走来走去,趟倒草丛扩大搜索范围,捡起一只脖子上流着鲜血、卷曲成一团死去的狐狸。这只狐狸长得很大,脊背和尾巴都是烟红色的,淡白色肚皮,黑爪。有时候生活里发生的事情还真是吊诡,它简直成仙了,狡猾地跟着人逃,并且一路散发着狐臭使猎人不敢轻易开枪,没想到猎人没发现我,还是开枪打死了它。
“怎么样,没事吧?”猎人俯下身子拍拍我的肩膀,带着一股酒气。“听到没有?”
我们相互看着发笑。
“叔叔,给我几支火柴好么?”我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平静下来说。
“这么点儿就抽烟?”
我怕他发现我的鬼头起疑心,不想多说话。
“今个儿净碰上怪事,光这只狐狸就浪费七颗子弹!”猎人把枪挂在肩后,感觉这是他生平最奇怪的经历,点着支香烟叼在嘴角,然后扔给我一盒火柴。“天要黑了,小孩,快回家吧,一个人在外面疯啥,免得家里大人惦记。我那边有自行车,带你一段。”
我的心已长出一层坚硬的外壳,快不相信任何人了,揣起火柴要自己走,跟他走只能使处境越来越糟糕。他没勉强,用猎枪筒挑起那只狐狸爬上大坝,远远地看我一眼,走了。
经过一翻惊心动魄的折腾,天完全黑下来,黑黢黢的嫩江滚滚而下,汩汩的水声萦回不绝。这里荒无人烟,看不到村落的灯火,危险小多了。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到呼吸轻松,不用担心谁发现,一脚高一脚低走出柳丛。但是上哪儿去呢?到什么地方?我还是个孩子,完全没有什么打算,只想找个离家近一点儿的地方躲藏起来,见到母亲再商量怎么办。星星在天空中闪着光,显得格外明亮,周围的苞米叶发出低沉的声响,给黑夜平添了几分悲凉。我怕遇到狼,捡起两块石头揣在兜里,壮着胆子赶路。我一直沿着第一道防洪大坝朝前走着,为了安全起见,发现可疑的黑影就停一下,再躲着走。昨晚睡得晚,今天起得早,两条腿越走越沉,眼皮子老是打架,几乎挺不住了。没有迹象表明天气要变坏,但还是挺凉,我浑身发僵,两脚疼痛,又饿,又冷,又累,必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碰到一口水井就更好了。
前面出现一片树林,树枝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我走下第一道防洪大坝,跳过一个小沟,肩膀碰到一棵树上,撞得好疼。我揉着肩膀,穿过树林,在一片狗吠声中爬上第二道防洪大坝,来到一趟房子旁边。蚊子总往嘴巴和鼻孔里钻,大地在脚下摇晃。人又困又乏,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仔细观察,想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爱国菜社废弃的马厩,里面堆满了大垛的羊草,一面墙壁倒塌了,遍地的草屑和马粪散发着霉味和臭味。一路上都惊魂未定,我在一片茄子地里偷了几个茄子,胡乱填饱了肚子,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说,拐了个弯从另一头绕到马厩,扒开个草穴一头钻进去躺下来。夜色深沉,月亮很大,周围一片寂静,远处闪着微弱的灯光,我知道那是市区。人慢慢进入半睡眠的状态,大脑的某一部分却是醒着的,一直担任着警戒。
深夜时分,把我冻醒了。夜比刚才黑,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城市和村庄仍在沉沉酣睡,耳朵变得异常机敏,能分辨出各种声音。嘴巴里干得冒烟,几乎没有唾沫,就是渴啊,渴!我想起进马厩前踩在一个水洼里弄湿鞋子,当时还很懊恼……我凑过去,俯下身子用手拨拨水面的草屑,不管干不干净喝个够,只觉嘴里又腥又臭,有什么东西咽进了嗓眼……一颗流星闪着白色的火花划过,天要亮了,黎明时的晨风使胸口感到一阵袭人的凉意。我望着远处呆呆想:“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想回头,哪里是我的岸啊!”
我盼着太阳升起,又害怕太阳出来。
田野更开阔了,一轮旭日喷薄而出,照得小草的阴影也清晰可见,早晨的空气阴冷潮湿,麻雀一群群起落。我拉起了肚子,拉的几乎全是水。原以为扛扛就会过去,没想到越来越厉害,一晚上拉七八次还不止。我看过昨天夜晚喝水的地方,不禁叫起苦来!那是一道狭长的车辙,半尺深,浑浊不堪的水中不但有游上游下的老鳖,还有数不清的红色小线虫在一伸一屈蠕动,大概是孩子们用纱布捞的养热带鱼的鱼食?更要命的是水洼边上躺着一只腐烂的死猫,半泡水里半露地上,周围好几道什么东西爬过的痕迹……胃里面一阵恶心,气闷得很,憋得喉咙难受,一股酸涩的苦水冲开喉咙吐出口腔,然后是更剧烈的呕吐。为了喘气痛快些,我撕开了领口。那一整天我的肚子疼得要死,拉的净是黄色的汁液,我没有药,只能硬挺着。第二天又这样过一整天,天仍然有些凉,我捂着腹部倚住破栏杆望着外面,仿佛全身的疼痛都集中在腹部,不停地折磨我。我想起从昨晚到现在除了吃过几个生茄子,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一口饭没吃,而且跋涉这么长的路,人陷入一种虚弱的状态。
我感到愤恨、孤独、委屈,还有一种摆脱不掉的恐惧。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总是用惊悸的目光望着周围,默默承受这一切,有意避开人群苟且偷生,我希望他们不注意我,最好忘却我的存在。常常在梦中找到一个忘却的瞬间,醒来又回到现实接着受苦。只因为去拉哈的火车上偶遇一个北京知青,凭白无故飞来横祸,搞得我四处逃亡。命运到底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苦难要压在一个人身上?苍天在上,我力图证实这不是我的罪过,大地可以作证,苍天也可以作证,但没有用,我躲的时间越长怒火就烧得越旺。
此刻,我不知道那个蹲在监狱里的张援朝怎么想的?他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么?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29:39 +0800 CST  



再见张援朝的时候,已人到中年。
那是我从北京去东北的避暑圣地松花湖,参加一家杂志举办的笔会。我在吉林市火车站下车,参观过著名的小丰满水电站,然后驱车几十公里,一路山高水长,赶到松花湖畔的青山客栈。张援朝是杂志社的广告部主任,正在宾馆大堂搞接待。住宿登记的时候,我站在他面前,双方都觉得眼熟,他隔一会儿就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梳梳头发,说这样有利于脑部保健。尔后我努力在记忆里打捞他的身影,终于想了起来,是他,张援朝,列车上邂逅的北京知青,反潮流的英雄,真理的捍卫者,我心中的勇士。他依旧黑瘦黑瘦,眼睛亮亮的,但饱经沧桑,脑门儿过早秃了,一绺稀疏的长发耷拉额头,全然没有当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潇洒。我一辈子忘不了,是的,一辈子忘不了!
晚上,笔会举办方设宴给各地来的作家接风,喝酒,吃生鱼片,张援朝恰好坐在我的身边。宾主频频敬酒开怀痛饮,几杯酒下肚搭讪的话多起来。我试着谈起当年从齐齐哈尔到拉哈的经历,他举着酒杯愣住了,盯住我想了很久,然后喜出望外地说:“等等,等等,让我再想想,于……艾平,对,于艾平……我的老朋友,是你呀,没想到你成了作家!”他的记忆力真好,仅仅一面之交,二十五年过去依旧记得我的名字,时光匆匆,只是目光里少了昔日的锐利和热情。我感慨万千地站起身,举起酒杯。“怨不得眼熟,在大堂时人多,我顾不得多想,来来,拥抱拥抱!”
我们两个大男人端着酒杯,伸出一只胳膊来了个西方式的拥抱。同桌的新朋老友无不惊讶,纷纷说世界上真有重逢的喜悦,劫后的庆幸,向我们敬酒祝贺。酒逢知己千杯少,宴请的客人散去,张援朝又换个小餐厅单独请我,彼此喝得昏天黑地。回忆纷至沓来,伤心的往事已成为过去,我们谁也没有忘掉对方,谈个没完,他说话还是急冲冲的,像孩子一样高兴,一口纯正的京腔京调。我心里总有个疑问,至今没想明白,问起他当年为什么敢说林彪长着奸臣相,难道真有前后眼,知道林彪是隐藏在毛泽东身边的定时炸弹?
“扯,中央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他似乎不愿意提起往事,又一个‘扯’字叫人惊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期待他说下去。“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我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精神特别空虚,闹着玩。你也许会说,这叫人不能理解。”他有些醉眼迷离了,又掏出小梳子梳那几根稀疏的头发,表情严峻而冷漠。“反正我一无所有,那时是个知青,凭感觉说了几句真话。我很害怕,又莫名其妙地渴望刺激,没想到闹得天翻地覆,蹲了好几年大狱。一直到林彪出逃,折戟沉沙,葬身蒙古的温都尔汗,我才被放出来!”
“遭这么大罪,总得为个什么吧?”我问。
“不为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写个材料,试试他们能不能把我查出来。”
我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闹了半天,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把戏,堪称国际玩笑。
“当年太幼稚,政治是我这样人玩的吗?我们的回忆是在欺骗我们自己,一个人的理想是一回事,实现理想的能力是另一回事。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我们一无所知!”他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茫茫然不知所措。“不可能,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内幕复杂,只把局外人蒙在鼓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无论谁掌权都不择手段地整人,大肆实施愚民政策,导致如此一场浩劫……现在回头想想,在这方面,我们交的学费够多的了。人生似乎是黑暗而丑陋的,所以我特别痛苦。哪里有强权,哪里就有灾难,这些人无非是为争名夺利,遭殃的还是生活在最底层最无辜的老百姓!从这个意义上讲,‘文革’的本质,就是老毛进行的一场政治大清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都是牺牲品,活该倒霉。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怎么能拯救别人!如果说那个运动的初期还是一场圣战,到后来完全是权力的再分配了,我们崇拜的东西都是假的,是真正的上当受骗。只有现在才是真的━━一个在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终于奋起挣断了锁链。或许有一天,你我这个伟大而有耐心的祖国,会一并算总账的。至于我自己,以后还是少扯没用的好!”
仿佛胸口挨了一刀,我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经过这场牢狱之灾,早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我的遭遇不过是我们社会无数悲剧中的一个,前些日子我整理东西,还翻着你留给我的地址,没连累你吧?”他依稀还记得我们出火车站时,一起被吉普车押进了当地公安局,抱歉地笑笑,问起我们分别后的遭遇。
“放了,没事。”我淡淡答。
事情再一次出乎意料,我的内心里充满痛惜,为他,为我自己。痛定思痛,欲哭无泪。没有亲自经历过“文革”的人,绝对体验不到我当时的心情。诚然,我确实见过许多不幸,还是不相信“我们都是时代牺牲品!”在张援朝看来,那是一个动荡年月,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仅仅为了活下来我们便可以忍受一切痛苦,他做的事情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的必然结果,完全可以理解。可对于我,那些往事是心灵不能愈合的伤痕,原谅,但不能忘记,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我经常扪心自问:一个人经历过那么多重大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记呢?与我亲近的人全是些好人,一些无辜的人,在那最困难和可怕的日子,曾给予我及我一家人难得的帮助和庇护。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干妈和朋友,也是我最亲的亲人,而这样的好人却总是因为我受到牵连。我无法忘却当时经历的一切,心灵深处还在隐隐作痛,就是我想这样做也做不到。我想谈话该结束了,我还能说什么,一个偶然相遇,决定一生!
我走了,不再想他,这事时间一长就过去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0:43 +0800 CST  



我逃出来第四天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温度渐渐升高,我睁开眼睛支撑着坐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从破围栏往外看,左面不到一百米处,是爱国菜社,在我的正面,糖厂家属区的大院遥遥在望。离马厩右边不远处,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菜地,菜地里种满茄子、洋柿子。一条土路横穿过去,又是一片绿油油的大头菜地。草地上的露珠已蒸发,地面裂开一道道口子,有一帮头戴纱巾摘菜的女社员,有说有笑从地里走出来回家吃饭去了,菜地里空无一人。我猫着腰钻出马厩,趴在浇地的水沟里喝个痛快,水很凉,一根粗胶皮管子伸进机井,水泵嗡嗡响着,水流从泵口喷出,带着些微的腥臭气。我刚揪下几个洋柿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充饥,就发现糖厂家属大院的后门走出来一群学生,分散成一行走进菜地搜寻什么?我一惊,莫非造反派得到我在附近的消息,发动学生来搜查我了?赶紧爬回马厩。肚子里又突然扭个结,想吐吐不出来,辘辘的饥肠搅得胃里难受,我必须忍着,忍受才能求生。马厩边有几棵倭瓜秧,开满黄花,蝈蝈吱吱叫个不停。拉拉秧和喇叭花长得很茂盛,把马厩那些大的裂缝都封住了,仿佛披上了绿色的斗篷。晚饭前跑进来一只大黄狗,发现我藏在这里大叫起来。我担心它引来别人,拿出口袋里的石头准备打它,还没等我扔出去,那狗早一溜烟没影了。
天擦黑的时候,又来过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稚气的眼睛充满好奇。它从羊草垛叨草玩时突然看到我,倒退几步跑了出去。小马驹的蹄子刨起草屑,露出几个墨绿油亮的叶片。我注意到那是墙角长出来的一簇车前草,根和茎部满是绒毛,宽叶子上挂着露水,显得生机勃勃。我躺不住了,走到车前草前蹲下久久看着,一个熟悉的旋律响起在脑海里:

车前草哟叶儿宽,
不加油盐苦也甜。
采也采不完来剜也剜不尽,
压也压不死来踢也踢不烂。
……

这不是看鱼人写给我的歌谣吗?
我不就是一棵车前草,压也压不死,踢也踢不烂,还在顽强地活着吗!
我想起母亲对我讲过的故事,讨伐匈奴的汉将军曾用车前草治愈过拉肚……求生是人基本的愿望,我不再犹豫,拔下车前草吃下去。有些苦,有些涩,满嘴都是绿色。
这天晚上,气温骤然下降,风吹得电线杆上的电线在呻吟,乌云滚滚,随时有下雨的可能。我冷得厉害,梦见天上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上,一下子惊醒了。可能车前草的药力起了作用,自助者天助。我感到好了许多,腹部不再疼痛,就是拉得腚眼火辣辣疼痛。我躺在草垛里,用上衣包住脑袋,双手放在大腿下取暖,回想这几天的情况,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倒霉的了,我有些心酸,但不能流泪。靠着对车前草的回忆,我背着那首民谣,鼓励自己顽强地生存下去……夜,万籁俱寂,最细微的声音都听得分明,我在睡梦中还是感到冷。雨没有下,黑暗依旧那么深沉,偶尔有颗孤独的星星从云层里钻出来,闪着昏黄的光。身边老有东西在黑暗中跑来跑去,发出一阵阵尖叫,我以为是错觉,可是不然,它竟咬起我的手指了。我一把抓住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摔向墙壁,拿出火柴擦着一支,想看看摔死的是什么?天啊,是一只差不多有小猫大小的老鼠!我平静下来,爬到草垛顶上扒个窟窿,紧紧抱住身子睡去,我睡得很沉,不再感到饥饿。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1:39 +0800 CST  



第五天,我冻醒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疼痛,头昏眼花。
天上繁星密布,夜晚开始退却,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黎明的寒光取代了夜色,东边的天际铺满朝霞。我想趁早晨地里没人偷点儿茄子充饥,一探头又缩回脑袋。时值盛夏,为了凉快,干活的人起的比我还早,已开始浇菜地。
一整天我都没敢出马厩,既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也没有发现危险的迹象,只是肚子拉空后,身体虚弱,两腿发软。现在我的饥饿感不像开始那么剧烈了,它变成一种有些迟钝的折磨,把人搞得萎靡不振,有气无力。要吃东西的诱惑那么强烈,简直叫你无法拒绝,使我的目光总落在那只摔死的大老鼠身上。这只老鼠的脑袋摔碎了,皮毛上黑色的血已凝结,身子还完整无缺。我想起老鼠是吃粮食长大的,一定很肥,内心在斗争着吃还是不吃?还是吃吧,再怎么说它也是肉啊!现在我的感情越来越胜过理智,支配着行动,也给了我生存下去的勇气,不由掏出裤兜里的火柴,拢起一堆干树枝烧烤起老鼠来。一阵疾风吹过,火苗直往外窜,老鼠的身体在火中弯曲着吱吱作响,一股特殊的肉香直冲鼻孔。我蹲在火堆旁,揪下一只老鼠的大腿咬了一口,喉咙里是那么惬意,仿佛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咽进肚里的感觉舒服极了。我需要时间恢复精力,还想到要不要省着点儿吃,留下一点让新的一天有所保障。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母亲如何找到我?我们又在哪里碰头?下一步该怎么办?或许到时候,她可能有更好的主意,决定到底该怎么办?竟没听到背后有人走来的动静,一个声音低声喝道:
“于艾平,干什么哪?可把你找到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意识处于顿失状态,我光顾填饱肚子,还是被人抓住了,这等于断送我所有的希望。我连看都不敢回头看,垂下双手,又要尿尿。
“怎么了,吃什么呢?还挺香!”
身后响起笑声。
直到这时候,才觉得这声音如此熟悉。我转过身,兜住自己的脖子,久久合不上嘴巴━━破围栏前站着的是七哥!他的一只手拿着个蝈蝈笼,另一只残疾的手插在裤兜里,草丛的露水打湿裤角,脸上流露出极度的关切和浅浅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七哥。”我如释重负站起来问。
“吓你一大跳?”
我虽然心里很乱,总算高高兴兴地笑了笑。
七哥扬扬蝈蝈笼子:
“我来抓蝈蝈呀。”
“抓着了没有?”
“你傻不傻,哪还有心思抓蝈蝈。”看上去我一定很像野孩子,浑身是土,蓬头垢面,身上挂满草叶和草籽。七哥不笑了,扭过脸去。“其实是找你……你妈没法儿来,让我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听我说,我就是看到它找来的,快把烟踩灭。”七哥上前把冒着余烟的残火踩灭,忧心忡忡说。“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你这一跑,学校把学生都发动了起来,他们正在各个路口围追堵截你呢。”
我究竟是个孩子,考虑事情一点儿都不周到,饥饿已经使大脑思维迟钝,全然没在意烟会暴露目标。阴谋显然正在进行之中,这不是很不妥当,而且更危险吗?幸亏碰着的是七哥,若是造反派我早落网了!这些天来,七哥是碰到的头一个熟人,我攥了一下他的手臂,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还是有几颗滚落腮边。
“行啦,还男子汉呢,饿坏了是吧?”七哥看到我烤的老鼠,皱起眉头。“再忍耐一下,别吃这东西,我天黑接你回去。”
“七哥,”我背过脸,拭去滴落的泪水。“造反派不抓我吗,怎么回去?”
“你先藏在我家仓房里,下一步怎么办,听你妈的。”
七哥走了,我们约好半夜在家属大院的后门见。
我转移到一片苞米地里,以免再次暴露目标。在天黑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反复想着就要见到母亲的幸福,这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才压制住腹中饥饿的折磨。整个白天是非常可怕的,太阳被定住一样永远停在原地不动,时间过得好慢,空气又热又闷,我闭上眼睛,可惊慌不安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于是尽量使自己不再想任何事情,很快就觉得精神好了起来。我深深记住了暮色中的那次落日,那么寂静,那么柔和。天黑的时候,下过一阵小雨,月亮出来后,即云消雨歇了。好不容易盼到半夜时分,路上到处闪着水洼,七哥如约把我藏进他家的仓房,又给了我两个大饼子和一块咸菜,让我吃饱了好好休息一下,等母亲安排妥一切再来接我。之后,他从外面锁上门,进屋睡觉去了。我坐在一块木头上,把鞋子里的泥土倒出去,心里涌进一阵凄凉的轻松感,一口气吃下两个大饼子。借着门缝透进的月光翻出一条麻袋铺在地上,静静地躺着,几天以来再不用餐风宿露,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上午,我听到外面有人唠嗑,坐起身,竖起耳朵倾听。
“这段时间,小七这孩子有事背着我们,总锁仓房门,我想拿东西他都不给钥匙?”七哥他妈说。
“他扔下饭碗就走,神神秘秘的又去哪儿啦?”七哥他爸说。
“说是去小艾平家,找他妈有点儿事?”
“啥事?”
“我哪知道,他不跟我说。”
“厂里都传市军管会要去‘五七干校’抓艾平,他半路上跑了,没抓着。”
“作孽呀,一个孩子有啥罪,可怜孙志刚就这么一个儿子,要给抓住不疼死啦!”
阳光悄悄移动着,他们不再说下去,四周一片沉重的静默。两个老人哪里知道我就躲在他们的身边,仅仅一墙之隔,何去何从,正在等待着母亲的安排。总躲在七哥家也不是办法,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万一走漏风声不连累人家跟我一起倒霉吗。眼下一切顺利,希望以后也别出岔子。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很着急,希望知道母亲拿我怎么办,有什么打算。我清楚地记得那次逃出特殊监狱,半路上被造反派抓回来的情景,至今心有余悸,唯恐被人发现。悲剧没有结束,我的命运还难以预料,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只能老老实实藏在仓房里,一个人胡思乱想。我跑出来快五六天了,差不多失去时间的概念,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母亲,我就兴奋得很。一阵思念涌上来,不知家里的母亲和妹妹还好吗?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还不来见你的儿子?七哥家离我家不过几趟房距离,幸福近在咫尺,真想一口气跑到她们身边,一刻也不耽误啊!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3:15 +0800 CST  



到了预定时间,七哥领来我的母亲,她一进门就搂住我泣不成声:
“儿子,我的孩子,可把妈想死了!”
我靠近母亲,紧紧偎在她的怀抱里,像刚刚跑过一场马拉松赛,没有了精神和力量。门外昏暗起来,一片阴云遮住月亮,整个家属区都在安睡,没有谁会想到我们母子在这儿相见,也没人会找到这里。母亲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与我的泪水重叠在一起,肩膀一阵阵抽搐。长时间的泪如泉涌,让悲哀有所发泄。我们有满腹的话要说,可又心里太乱,不知道从哪里开头,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孩子,没事吧?” 沉默片刻,她问我。
“妈,我是无辜的,完全无辜的,根本就没有那回事,那全是他们强加在我头上的罪名。”我尽可能地镇静了一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告诉她有人陷害我,冤枉我。“要相信,儿子说的都是实话,你别生气,妈。”
她并没有我预料的那样吃惊,没讲一句责备话,只是望着我。
我抬起眼睛,迎着她的目光。
“这不可能,妈相信你,不是你的错,我都知道了。别人不相信,妈还能不信?”过了一会儿,她擦把脸上的泪水,又问道。“儿子,告诉妈,这些日子,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接连不断的惊扰与内心的恐怖,对我不可能没有影响。我感到自己被活埋了,怎么也无法表达这些天是如何活过来的,背过身子去不吭声。
“儿子,逃命吧,我已彻底明白,他们是一群吃人不眨眼的狼,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不可,再不能犯天真的错误。”母亲抓起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说。“树挪死,人挪活。妈决定让你回山东老家,只要人还在,什么都在。儿子,坚强起来。为了妈,你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能活下去。”
近来形势更加严酷。
母亲听一个来糖厂走亲戚的人讲,在关内的一个村庄里,狂热的造反派为实施全村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的计划,对地富反坏右进行斩草除根行动,惨绝人寰。造反派非但要消灭村里的阶级敌人,还想消灭他们在外地工作的亲戚,这样一来村里就再没有坏人,成为百分之百、纯而又纯的红世界。于是强迫地富反坏右的家属给亲人打加急电报,谎称老人病重或病故,骗他们星夜兼程赶回老家,以便“斩尽杀绝黑五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结果亲人回来一个,造反派就用铁锹砍死一个,回来两个打死一双,连老人和婴儿都不放过。这是一场血腥的革命,可怜地富反坏右自己也没逃脱同样的下场━━他们有的被棍棒打死,有的干脆被扔进了深井,无一幸免。听人家说,到了后来,那个村子里的水井全被尸体填满,小河里流的都是血水……
这不是杜撰,不是无聊的想象,而是事实。
现实告诉我们,奴隶是永远盼不来自由的,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和条件下也难以获到生存的权利。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公安部长谢富治公然强调,对阶级敌人“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现在我们的忍耐力已达到极限,已经没有任何幻想了,这是我们争取自由的最后机会,也没有时间去多考虑,只有逃跑才是唯一的活路,躲的越远安全系数越大。我知道,离别令人痛苦万分,母亲已承受了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一切,这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不到最后的关头决不会放我一个人逃跑的。母亲给我换上姐姐的衣裳,男扮女装,又拿出五十元钱藏进我的解放鞋鞋垫底下,准备买火车票用。我早已背下回老家的乘车路线,这是父亲在世时就策划好的,不出意外三天之后准能回到老家。和母亲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恨不能让这一刻无限延长。还会有什么情况,我们谁也不知道,在决定出发之前,必须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我已经逃跑失败过一次,谁又能保证这回出逃一定成功,一年多过去了,可是我依然害怕,想到这点儿都感到害怕。七哥送来我的黄书包,告诉母亲该走了,母亲给我戴上头巾,背好黄书包,又一遍遍叮咛我:
“妈告诉你的事,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路上要多加小心,多留神儿,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大意。”
已经很晚了,邻居们的家里大都熄灭了灯光,没有一点儿动静。我夹在他们两人的中间走出仓房,向右拐进一个长长的胡同,没有别人看见。空气闷热潮湿,星星在天上一闪一亮,西下洼的蛙鼓响个不停,满地重重树影。七哥不送了,久久地站在胡同口挥手道别。我们继续往前走,拐出胡同,蒋叔叔正等在街道上。他看见我穿着姐姐的衣裳,戴着头巾,并不奇怪,只是冲母亲点点头,示意前面很安全,可以走了。
蒋叔叔走在前面,母亲牵着我的手跟在后面,间或有一两声狗吠打破宁静。母亲终于和蒋叔叔站在月光下不再往前送了。离别就在眼前,母亲把我的头靠在她肩上,神色严峻而悲痛,这是人间最难过的时刻,是离别的时刻,也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她又一次忍受离别的痛苦,把眼泪咽进肚里,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用力摇摇我的肩膀鼓励道:“好了,妈不再送了……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以后不管怎么样都要活着。走吧,走吧,妈相信你,一定能自己回山东老家!”
“妈妈,再见!”我走了几步,又站住。“妈……”
“你快走,听话,走。”
我望着母亲,满腔悲凉。一个我在说:“你放心好了,只要活着就决不屈服。不管命运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多远,走了多久,妈妈,你的儿子一定要回来,到那时候,无论幸福的日子还是痛苦的日子,我们永远永远不再离开!”是的,一个念头,只有一个念头,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我发誓,我觉得自己从不曾此刻这样坚强,母爱永远与我同在,我可以忍受一切不幸,经得起任何考验,苦难已使我无所畏惧,无论遭到什么打击也不会灰心,不会倒下。“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呢?”另一个我在问,我无言以对。那时我还不知道,此后我可要完全靠自己了,等待我的将是危机四伏,孤苦伶仃,浪迹荒野,也许永远不再回家。一个孤儿所能做的我全做了,上苍终于让我活了下来。这之前,我曾多次想过逃跑,准备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真的要离开白土地,离开糖厂学校,离开家庭和亲人,风儿一样自由的时候,却一阵难过,一阵辛酸。眼泪突然涌上了眼眶,我不敢哭,强忍住泪水站在那里,不想使早已身心交瘁的母亲难过。但是我必须走了,必须离开她了。即使今天,每当我想起离开母亲的那个夜晚,好像在昨天一样,心里就涌过难忍的悲痛,我以最大的毅力来克制自己,还是不由泪落似雨……
夜色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安静,弯弯的新月从云隙中钻出来,清凉的夜风仿佛在黑暗中吹得更强劲了。我怕自己忍不住哭起来,顿顿肩头的书包,不再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向糖厂东大门。
我走上漫漫的逃亡之路,走进茫茫的夜色之中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4:40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三部 红色恐怖 第六章 再见,白土地



我背着书包,溜出家属区,沿着大道走向糖厂东大门。
看上去我这个小逃亡者一定很可笑,上身穿着姐姐的女式黄军衣,下身穿着劳动布裤子,头顶戴着姐姐的蓝方格头巾,活像童话中的母鸡婆。我的男性特征还没有发育起来,没有喉结,不摘下头巾看“鬼”头,谁也断定不出我是个男孩。
月亮钻进厚厚的云朵,黑咕隆咚的,我走过高大的制糖车间厂房,拐上铁道专用线上坡道口,街道灯火通明,一路上没碰到一个行人。周围全是家属服务站大片的菜地了,我略略松口气,闪进路旁的行道树里,趟倒田埂上的青草,草尖上的露珠打湿裤腿,粘在小腿肚子上冰凉。我停下脚步挽起裤脚,菜地里窜出两只黑乎乎的东西,紧贴脚边跑去,我一机灵直起腰,原来是两只叫春的猫,虚惊一场。
“干啥的?”远处一声断喝,有人向我跑来。
我如惊弓之鸟,快步走上大道。
“站住!”身后的人用手电筒照住我。
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看菜地的老头扛着把铁锨赶到我跟前,当他确认我没偷菜后,又问:
“一个小闺女家,深更半夜跑出来干啥?”
不能回答,他听出男孩嗓音会露出马脚。我低下头加快脚步,老头却抓住我的胳膊:“小闺女,你哪儿去,跟我回家吧。”他捏着我的胳膊,竟有些占便宜的意味。我甩开他的手,向东大门跑去。“别跑,回来,听话!”他跟在后面压低声音叫道。“老骚头,不是个好东西!”我恨恨骂着跑近东大门,那儿有门卫,老头不再追赶了。东大门锁着,只有一个小侧门虚掩着,我拉开门,惊动值班的门卫。他打开值班室窗口,望了我一眼又缩回脑袋,一定非常奇怪,深更半夜一个小女孩跑出去干什么?但懒得管闲事,这年头谁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从糖厂到火车站二十里远,现在是半夜12点,我快走也得三四个小时赶到火车站。我想着,从山东屯那边嘚嘚跑来一溜毛驴车,牲口脖子上的铃铛一路响着,在夜里分外清脆。头一辆毛驴车上坐着个裹着棉大衣的赶车老板,昏昏沉沉地抱着鞭子领路,后边的毛驴车顺序排开,赶车人全躺在装满青菜的车厢上睡大觉。我知道这是郊区的菜农往城里送菜,白天警察不许毛驴车进城,菜农只能半夜起身给早市送菜,拂晓出城。毛驴来来往往跑惯这条路,不用赶它自己就能走到早市,车老板尽可放心睡大觉。我记得有一次城里人趁赶车老板睡觉之机使坏,将领头的驴车牵进路边一所小学的操场,一队驴车围着操场跑道整整转一夜圈。一直到雄鸡打起鸣来叫醒一个车老板,他才发现叫人捉弄了,气得破口大骂。我爬上最后一辆毛驴车的后车厢板,想搭一段路程再说,总比我的两条腿快多了。一阵汽笛声划破夜空,毛驴车队驶近造纸厂的铁道专用线路口,一列货车缓缓驶出造纸厂灯火辉煌的原木场,它刚刚卸下满车皮原木,返回火车站货运场。
扒火车我是老手,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两年前因为跳车我还摔伤过膝盖,留下个疤痢。我跳下驴车奔向火车,一路狂跑追上一节空车厢,飞身跃起抓住铁梯挂在车皮上。火车驶过人行路口喷着浓烟加速,风驰电掣,身边的厂房、树木、电线杆飞快闪过,耳朵里风声直响。我不害怕,双手把住铁梯,人不往下跳没有危险。夜晚风硬,火车跑得飞快,凉风穿透我的衣裳,冻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火车驶进货运场停下来,我跳下车梯活动冻麻的手臂,沿着纵横交错的铁道线向火车站走去。
我一路默背着母亲教我的乘车路线,为安全起见,她没给我写路线图,怕万一造反派逮住我牵连到山东老家的亲戚。母亲要我一定背下来,记在心里━━先到沈阳换去大连的列车,抵达大连下车直奔港口,乘客轮渡过海峡到烟台,再乘长途汽车回文登的故乡。临行前,母亲将我的路费藏在鞋垫底下,咛嘱我到火车站再拿出钱买票(我还不满十五岁,可以买学生票),上车留一元钱零花,剩下的钱一定还藏在鞋里,睡觉时要两手抱住书包防止小偷扒去。凌晨2点钟我来到火车站,站前广场人影稀疏,路灯散着昏黄的光。一进候车室大厅,到处都是穿军装的警察,戴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他们正在把那些横躺竖卧连椅上的人们叫起来,检查旅客证件,在进行联合大拉网扫荡盲流。一个戴红袖章的工人注意到我:
“小姑娘,谁领你来的?”
我装作头痛,用手捂着额头转身向外面走去。
“喂,说你呢,戴头巾的,听见没有?”身后又喊。
我好不容易镇静地走出大门口,撒腿跑进黑暗中,惊出一身冷汗。没有人追赶我,他们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姑娘,我沾了女孩的光,若是男孩子准认为我不是个好东西。天空聚起乌云,夜色更加浓了,身边涌来一阵阵雾气,浪潮般席卷站前广场,灯光里的人影都变成乳白色。北大荒的盛夏7月,白天骄阳似火,晚上却寒气袭人。我裹紧衣襟站在车站空旷的广场上,抱起膀子,说什么得找个避风处,否则要冻病了!再说一个小“姑娘”长时间待在这儿也不是回事,周围总有不三不四的男人搭讪。要是候车室里的纠察队出来盘查就坏了,搞不好发现我男扮女装,逃跑的计划将前功尽弃。
我想起从货运场穿过来时,车站里停着许多空客车,大概是等待着按时刻表始发的列车,何不上那里去躲避风寒,等纠察队走了再进候车室买票。我顺着来路往回走,无意中碰到铁路职工通勤口,半夜三更通勤口没人把门,我可以随便出入。我来到静悄悄的列车旁边,铁轨密如蛛网,蓝色信号灯闪烁不停,我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摸索到几个车门都锁着,纹丝不动。我没气馁,继续顺着车厢一个门一个门摸索,还真让我碰上机会了,可能是哪个列车员急于下班忘记锁门,我转动一个车门的拉手。远处有灯光闪来闪去,一个检修列车的铁路员工提着灯走来,他的嘴角叼着一支香烟,烟头忽明忽暗,不时俯下身子用小锤敲打着车厢下的轮子。我慌忙钻进车底趴下,转念一想人家就是检查车底的,灯一晃不就发现我了吗。顺势爬到车厢那边,等灯光晃晃悠悠过去,才再次钻过铁轨拉开车门。
夜色快要褪去,早晨即将来临,浓雾已经消散,空气更加清冷,车厢里却暖烘烘的。我拉开过道的一扇车门,走到一张长座椅旁躺下,屈起身子又觉不对,乘务员来检查怎么办,还不把我当盲流撵下车去?得找个他们无法发现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再下去。我钻进车座底下,枕着小书包脑袋冲过道躺下,这样一有动静就能及时醒来。
车厢地板是胶皮的,一点儿都不凉,我眼睛一闭迷糊过去。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5:53 +0800 CST  



咔嚓嚓咔嚓嚓的车轮声惊醒我,头顶传来嘈杂的话语声。
我抬起头,脑袋撞在坐椅下边,这才意识到躺在车上,车厢里已上满旅客,正在向什么地方疾驶。糟糕,这趟车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怎么睡得那么死,没听到旅客上来的喧闹声!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思忖,碰巧是我要上的那趟车就好了,往南去的也行,随便走到哪个站停下,我再溜下去换乘去沈阳的列车。外面天色大亮了,我的身边都是脚,过道上也是脚,眼前搭拉着一双孩子的脚,小鞋上绣着两个老虎头,旁边是一双女人的平底布鞋。我重新躺下,听头顶上的旅客说些什么。
“老哥,过哪疙瘩啦?”一个人瓮声瓮气问。
“榆树屯。”另一个大嗓门答。
“到哪儿去?”
“沟里。”
“好落脚么?”
“有亲戚。”
我听来听去也没搞明白这趟车往哪儿开。头顶上的孩子嚷着要撒尿,女人说人多小孩子挤不过去,憋一会儿等车停下往窗外尿。孩子等不急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不行就往地上尿吧,费那个事干啥。”大嗓门说。
平底鞋抱起孩子,那双老虎头鞋子大大劈开,一道尿流洒落我的身旁,浸湿半边身子。我只得拨开一双大人的脚,从众旅客惊讶的目光中钻出来。
“哎,这底下还有个丫头!”大嗓门男人道。
“尿着了吧,俺不是故意的。”穿平底鞋的女人歉意地说。
我抹了把脸上的尿水摇头,眼睛转向别处。车厢里的旅客十分拥挤,坐在大包小裹上的,坐在小马扎上的,拖家带口,一个挨着一个,走廊过道里都挤满人。
“擦擦吧,你家大人看见该不乐意啦。”女人递过一条手巾。
“查票啦,查票啦,请革命旅客都把车票拿出来。”
车厢门口响起喊声,一个列车长和一个乘警把住门口,开始查头一排座位上的旅客。我没票,又身处第二排座椅,就要查到我了!我顾不得理睬女人的好意,扫了眼车厢的另一头,那边没人查票,赶紧从大人腋下往外钻去,一点点挤向另一头。好在查票的人没掐死两头,而是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往前推,他们查一节我就退一节。眼看着退到车尾的行李车,我无路可退,这工夫车到站了,我抢在他们前面跳下车门。
站在月台上,我发现到的是富拉尔基车站。车厢上的牌子告诉我这是趟开往海拉尔的列车,我坐错了方向,整个一个南辕北辙!这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怨不得那两个人说进沟里呢,东北人说沟里即指进大兴安岭的大山沟子。列车没停几分钟,又向北开去,我这才想起逃票时一紧张,把书包落在车座位底下了。包里倒没重要的东西,只有母亲给我准备路上吃的六个馒头,一个萝卜咸菜,一酒瓶凉开水,再就是一套换洗的单衣服和毛巾、牙具。我懊悔不已,两手空空,车站里的工作人员清站了,大声往外撵着滞留月台上的旅客。
我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人们挤成一团疙瘩,熙熙攘攘地检票。我东张西望,琢磨着能否再一次逃票,看样子溜不掉了,我刚溜出队列就被站台工作人员赶回来。检票员的眼睛专门盯着小孩,我前面就有一个孩子没买票叫他们提溜出人群,勒令家长掏钱补票。我像揣个小兔子,只能硬着头皮走向检票员,我的鞋垫底下藏着五十元钱,但不能花,补完这段车票再买那段车票钱就不够了。我停住脚步装作弯腰系鞋带,让其他旅客涌到前面去。我曾经为省一角钱,用这种办法逃避学校组织的看样板戏电影,那时候没有人监视我,我让过列队进俱乐部的同学,趁别人不注意一溜烟逃掉……现在周围有车站工作人员看着,无法随便进出队列。总不能老系鞋带吧,我直起腰,人流裹挟着我继续向前蠕动。我听串联回来的高年级同学说,有些野孩子逃票躲不过去,就耍赖让检票员搜身好了,一分钱没有拿你有什么办法,关起来还得管吃管喝,最后只能一脚踢出站口让你滚蛋。我横下一条心,叫检票员查着,就说钻进车站里来玩的,反正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前面有一个抱孩子的农村妇女,一只手拎着个大包袱,另一只手臂搀扶着她白发苍苍的母亲。老人被人流挤得摇摇晃晃,走得很吃力,急得女人大喊:“别挤啦,别挤,有老太太!”后面的人仍旧往前涌,差点儿把老人挤倒,我上前扶住她挤出站口。检票员探出身子,推搡拥挤老人的人流:“你们眼瞎呀,快把老太太挤死啦,等一等!”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查我的票。我松口气,自己动那么多脑筋,没想到如此轻松过关了。女人出站后连连道谢,我溜之大吉,心里说:“别谢我,应该感谢你们!”
富拉尔基车站很小,候车室前一个小小的广场,周围一圈黄色的三层楼房,一览无余。挤出车站口的人们,雨点渗进沙土里一般四散离去。我没地方去,还想返回站内扒上南去的列车回老家。但我不能回齐齐哈尔站倒车,想必红卫兵和造反派们正在四下追捕我,他们肯定不会放过火车站,正在那儿设卡子呢。我打算返回齐齐哈尔下一站━━榆树屯车站倒车,到了那里他们想逮一个人并非易事,不啻大海捞针。
我走进售票厅查看列车时刻表,时值中午,开往齐齐哈尔方向的列车都过去了,最快一班是傍晚的职工通勤车。我不能等待,想再次从铁路职工通勤口混进车站,扒货车去榆树屯。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肚子里叫起来,我决定填饱肚子再扒车,来到站前广场的小卖店,掏出母亲给我的那一元零花钱,花掉四角买两个面包。太阳火悬在头顶,广场空落落的,旅客们都躲在阴凉地里纳凉。身旁有几个差不多大小的、衣衫肮脏的男孩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我这个“女孩子”低下头,想躲开这些家伙们,拿着面包边走边吃,快步去寻找铁路职工通勤口。
殊料他们跟上了我,一到僻静的马路上,有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夹住我,夺去我的面包大吃大嚼。
我没住脚,拼命拖着他们朝前走去。
“往哪儿溜,小丫头片子。”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喝道。
“干吗抢我的面包?”我说。
“老子也饿。”
“你们欺负人!”
“嘻嘻,把钱交出来。”其他几个孩子凑上来狞笑。
“没有。”他们人多,我害怕了,步步向后退去。
“我们都看到了,想耍赖。”
我转身就跑,长头发男孩一把抱住我的腰,另一个男孩伸手掏空衣兜,抢走我剩下的六角钱。“还我钱!”我用胳膊夹住长头发的脑袋,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扯,猛一扭身子,一下子将他摔出去,抢过钱,撒腿就往车站广场跑。“小姑娘,还敢动手!”野孩子们颇觉意外,马上缓醒过来一拥而上,对我进行围追堵截。我甩开一个拽后衣襟的孩子,又一个孩子扑上来抱住我的脑袋,我一拳打向对方下巴颏,他却一回手把我的头巾撸掉了,露出“鬼头”。我向车站跑着,心想那儿有大人,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抓小偷━━他偷我们钱啦,抓呀!”后面的孩子喊叫着追赶上来。
没有想到这些孩子使出贼喊捉贼的伎俩,如此卑鄙,行人们非但没帮我,还一齐喊打。万般无奈,我跑向候车室门口,恰好有两个戴红袖章的工人,从里面走出来拦住去路,我束手就擒了。
“干什么,干什么,怎么回事?”一个年轻人问。
“他偷我的钱,还打人,你看!”那个撸掉我头巾的孩子恶人先告状,他被我那一拳打得不轻,鼻孔都流血了。
“是他们抢我的钱!”我愤怒得浑身直抖。
“多少钱?”年轻人将信将疑。
“六角。”
“大叔,别信这小子的。”长头发男孩煞有介事道,“你看他的鬼头,有政治问题,要不怎么男扮女装!”
“他一个人敢偷你们一帮人的,鬼才信呢,这钱,我们没收了。”年轻人抬腿赏了长头发一脚,“小流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捣乱,就不客气了,快滚!”野孩子一哄而散了,我感谢工人叔叔帮我摆脱野孩子,可是他们对我的“鬼头”心存疑窦,并没放人,将我送进了站前派出所。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2:36:17 +0800 CST  

楼主:寒梅花2011

字数:742677

发表时间:2017-05-16 19:36:1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9 16:47:48 +0800 CST

评论数:113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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