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图文）
不管沙漠戈壁围困下的莫高窟还能存在多久，也不管物质利益熏陶下的当今世界在个人享乐和打着文物保护的旗号实质上确实捞钱敛财的行为是何等嚣张，更不管芸芸众生如何遗忘或漠视为莫高窟的存在通过艺术创作而做出牺牲的未名的艺人，飞天都始终反弹着琵琶，与佛与众菩萨尽情快活着，她们以飞为美，飞翔在人类的梦中与想象的极限之外。河西走廊，尤其是敦煌，如果没有飞天，它们的壮阔与大美将会失色不少。正是飞天，像甘霖，滋润了干涸的敦煌，如朗月，普照着冰冷的黑夜中的莫高。千百年之前，是这样，千百年之后，仍然是这样。
来到莫高窟，有一个人是无法绕过的，那就是被徐悲鸿称为“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画家张大千。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已经是名震天下，同时也被无数业内业外人士妒忌、仇视的张大千，率领妻儿与众徒弟，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敦煌，走进了莫高窟。后来又来过一次。张大千在莫高窟主要的工作，美术界的人大多清楚，美术史自然也会记载，毕竟莫高窟伟大的艺术作品向世界真正的展示，除了那个奥地利人斯坦因用很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并在欧洲展出，以及其他各路搜刮世界文物的好手用不同的方法得到敦煌文物之外，还有张大千的临摹的展出，以及他做的其他工作。当然，很多对张大千或莫高窟感兴趣的并不主要在这个方面，而是另一个方面，即，张大千因为个人喜好，干了严重破坏莫高窟壁画等的丑陋之事。最具代表性的官方记载是当年傅斯年、李济等人向于右任写信，控告张大千的行为，言辞凿凿，极具煽动性，而且他们还专门派人到莫高窟，据说是亲自见到了张大千的破坏行为。腾讯网有一篇文章更是说张大千的破坏行为是疯狂的，却因为他是世界名人而没有被人揭发。跟帖的人更是义愤填膺，言辞犀利，这些跟帖者中大多又以搞美术的为主，他们自然被文章所感染，将网民经不起挑拨，一激动就会一竿子扫到的作派发挥到了极致，几乎人人都在声讨张大千，那些搞美术更是毫不客气地表明他们瞧不起张大千，还有人说他是做假画出生，靠“偷窃”文物而出名发迹。这倒可以理解，同行嘛，不嫉妒，不赤裸裸的贬谪和仇视，还是同行吗？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些不懂美术，或者对美术半通不通的人，几乎将张大千看成了一个妖孽，有人还声称要刨张大千的祖坟，要是他没“逃”到台湾，一定要亲手收拾他。但话又说回来了，网名多是愤青，容易被人引诱，脑子动得不多。
令人惊诧的是莫高窟的导游小姐，她们每每带着极为愤懑、鄙夷的神色站在游客面前，指着那些在她们看来是被张大千破坏的壁画和一些雕像，先是语气强烈、字正腔圆地做了极为详尽的说明，主要是张大千如何剥掉那些壁画的外层，目的是想窥探到里面的壁画是怎么样的等等，然后目光炯炯，像一个阶级斗争时期斗争地主的贫下中农一样望着游客，掷地有声地说：“你们知道是谁破坏了这些珍贵的文物吗？”游客大多作呆傻状，有的摇着头，说不知道就不知道。那个激动无比的导游立即大声说道：“此人就是张大千！”一些游客似乎被吓着了，一些蒙了，极少数知道那段历史的，嘟囔几句，也没有争辩的意思，任凭复读机一般的导游怎么说去了。很多人以为，张大千在莫高窟的时候，对宋代以后的壁画等文物兴趣不大，他最感兴趣乃至到了崇拜地步的是北魏、隋以及唐朝的艺术品，因此，他基本上在没有任何足以保护剥离壁画的现代技术的前提下，擅自剥离了很多壁画的外层。他们例举的材料很多，其中还有张大千在壁画上乱涂乱写，甚至还题上了自己的大名：“蜀都张髯大千！”因此，很多宋元时期的壁画层就失去了，留存于世的仅仅是张大千的临摹本。网上很多自以为懂文化的人便以此推断，毁掉真品，保留赝品，是张大千之流的艺术价值观，换言之，张大千之流懂得保留的赝品在失去真品的前提下，依旧有真品甚至超出真品的价值。听起来，似乎真是这么一回事。
在致于右任的信中，傅斯年轻蔑地称张大千是“江湖画家”。傅斯年是搞历史的，五四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之一，性情中人，也代理过北大校长，被称为近现代科学考古的翘楚。这样的一个人，却将张大千称为“江湖画家”，个人觉得很费解，或许跟今天的隔行如隔山，行业之间隔着天河，是一个道理。北大出身的傅斯年，估计对文艺，尤其是艺术还是有相当精辟的见解的，但他对张大千，显然是小瞧了，误解了，或者说根本不懂张大千，加上他后来也参与了政治，对艺人自然不大上得了眼，加之性情直率，随便就那么四个字，就以为框定了张大千。至少在这件事上，傅斯年很轻率，鲁莽。
接着，一个叫向达的人又向傅斯年等人反映了张大千的“恶迹”，傅斯年随即又将这些情况转述给了于右任，但后者似乎不大上心，后人便嘀咕于右任与张大千有深厚的交情，故意不责罚张大千。后来，因向达的《敦煌千佛洞各窟剥离剜损略表》也已丢失，以及其他针对张大千行为的文献资料似乎也不齐全，为张大千辩护的人不在少数，也是言辞凿凿，双方虽然不说是剑拔弩张，却是互相不服的。当然，最不服的自然是研究敦煌学的专家学者们，毫不避讳地说，他们对张大千的行为的批判和憎恶，似乎已经超越了学术范畴。显然，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张大千那样不顾死活地两次奔赴莫高窟，对莫高窟的保护和宣传，绝对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的，尽管这些所谓的功劳也有其他专家学者的份。而当时的地方政府，从王圆箓时期到张大千时期，又为敦煌，尤其是莫高窟的保护做过哪些事情呢？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张大千做了剥离壁画层的事情，也不能因之而一棍子将其击毙，将他彻底搞臭，让他成为中华文明和文化的千古罪人吧。况且凡事得将证据，单听傅斯年、李济、向达等人的言辞，毕竟不是科学精神的体现。试问，要是没有王圆箓，藏经洞估计还在封存在泥沙之中，骂王圆箓是罪人的，是不是应该先洗洗自己的嘴巴呢？一提到张大千三个字，就跟破坏文物、千古罪人相提并论，那要是没有张大千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在莫高窟的工作，莫高窟向世界走去的日子恐怕还会延续。那些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的人，姑且不说有没有资格对张大千指手画脚，单凭他们自己是不是真正为地方、为民族做了什么有益的事情都还得打个大大的问号，就可以断言，他们中多数也仅仅是瞎起哄，凑热闹而已。
再者，我在敦煌旅行的日子里，到底还是感觉到某些文化人心胸的狭隘，见解也不见得有多独到，只要一提起显学，敦煌学，则滔滔不绝，好为人师。我当然不会感到惊讶和厌恶，文化人的那点德行，我还是清楚的，我关注的是他们有多少观点是自己提出来的，有多少作品是自己的独创，甚至超越了张大千徐悲鸿，遗憾，在文物上简单的爬梳和重复性讲解之外，其他可以视为宝贵的东西，实在寥寥。或者这么说，从某些人员，包括学者，导游等对待游客和钱财的态度，就能看出在张大千事件上的某些端倪来，尽管如果张大千真的做了破坏文物的事，我自然也会感到遗憾，问题是，证据呢？张大千为什么自离开莫高窟以后就一直未吭声，面对破坏文物的骂名，而那些为他辩护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等等。
说到底，还是妒忌心理在作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从有人在大地上吃吃喝喝生生死死以来，这种情况就是普遍现象，即使像现在被称为盛世，也已很文明的时代，要是张大千还活着，不被整死，也得给骂死，搁在文革时期，估计要五马分尸，最低程度也是残废。莫高窟中的壁画雕塑等作品，并非件件都是绝世珍品，很多只是具有文物价值，也就是考古价值等，但几乎没见到敦煌学和其他学术领域以及文学艺术界的人妒忌，我想无外就是那些伟大的艺术创作者早已不在人世，不存在跟人争夺荣誉、金钱、地位和知识产权的可能，更为重要的是，留下姓名的创作者不多，嫉妒和仇视，自然更是找不到“对象”似的。要是这些拥有天赋才情和独立人格的艺术家和学人，存活在我们的单位人事中，估计大多日子凄惶，必将沦为彻底的边缘人，要是被“小草”（小人加草包的意思）整饬，或许连起码的栖居地，甚至小命都难保了。这也是极端普遍的现象，你敢说不是？
在道士塔前转悠，在博物馆里参观，在太阳距离西山还有一竿子距离的时候，我仍然沉浸在张大千和那些壁画的纷争之中。一阵饱含咸涩的沙尘的风从干涸的河床上刮来，莫高窟外面和车站旁边的杨树一起发出怪异的声音，有人说很像人在拍手。游客们纷纷离去，带着饱享了莫高窟伟大艺术的满足和自得神色。我站在桥上，朝鸣沙山灰白色的山体望去，一时间感到迷茫。一些还未开发的小洞窟，正孤寂和百无聊赖地望着我，或者对面的三危山，或者一些开私家车的、正在车前合影留念的车主。
或许，王圆箓和张大千真的是罪人。前者的罪孽不是他将无数真品卖给或交换给了外国人，而是发现了藏经洞，要是没有发现（后人也没有发现），那些伟大的文物不就永不见天日，成为永恒的艺术珍藏品了么？一旦见了天日，被赋予价格和所谓的审美意蕴，它们作为伟大艺术的元素就丢失了，它们不得不面对贪婪和博物馆，而博物馆并非就是艺术或历史真正的栖息地，它们要面对专家学者手忙脚乱的考证，结果彼此都疲惫不堪。张大千的罪孽就是以天才艺术家的才情和由天赋带来的对大千世界想当然的热爱、眷恋和个体理解及抒情，最具体的做法就是冒着被匪徒抢劫或杀害的危险，以艺术的名义到了艺术的圣殿——莫高窟，通过临摹的方式向世界推出莫高窟。
或许，王圆箓和张大千真的是罪人。前者的罪孽不是他将无数真品卖给或交换给了外国人，而是发现了藏经洞，要是没有发现（后人也没有发现），那些伟大的文物不就永不见天日，成为永恒的艺术珍藏品了么？一旦见了天日，被赋予价格和所谓的审美意蕴，它们作为伟大艺术的元素就丢失了，它们不得不面对贪婪和博物馆，而博物馆并非就是艺术或历史真正的栖息地，它们要面对专家学者手忙脚乱的考证，结果彼此都疲惫不堪。张大千的罪孽就是以天才艺术家的才情和由天赋带来的对大千世界想当然的热爱、眷恋和个体理解及抒情，最具体的做法就是冒着被匪徒抢劫或杀害的危险，以艺术的名义到了艺术的圣殿——莫高窟，通过临摹的方式向世界推出莫高窟。
这是一个需要矫情，并赋予矫情金钱、财物、地位和虚名的时代，但总有一些人，包括敦煌学中真正的饱学之士和一些包括张大千在内的天才艺术家，愿意为艺术做点什么，为世界留下色彩、线条、块面和美，即使会出现争议和批判，即使时间总有一天会拥着地球消失，尽管不管多么伟大的艺术和艺术圣殿，最终都只能形影相吊，独处一隅，与人类的享乐生活不相干，也就是说，现实生活才是人们的必需品，艺术和圣殿，多数时候只是消遣，视艺术为生命世界中最重要那一环的人真的寥寥。
由于不允许在洞窟内拍照，我便在九层楼下等地拍了几张留作纪念，在黄昏莅临前离开了莫高窟。离开前，我注意到莫高窟外面的游客业已不多，一股子又干又涩的冷清刹那布满了莫高窟和我的心。如此辉煌的莫高窟，如此盛名的莫高窟，最终还是逃不脱孤独的宿命。或许，孤独、冷清和荒芜的环境，才是莫高真正需要、适宜的元素。或许，被群体遗忘，或不被世人理解，或不被人类认可，才是一个人或伟大艺术的价值和意义所在。这个想法在脑中萦绕了多年，每年的旅行我都要思考这样的问题，而今在敦煌，在莫高窟，我似乎得到了答案，但也只能说是“似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