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记忆之 三少年

到达吉安时已是凌晨三时多,找宾馆酒店已经没有意义,尽管不算是经济发达,到处都是铜臭味和移动支付的麻木脸相的地区,但吉安车站附近还是有不少过得去的宾馆。但因一早要出发去井冈山,就没有必要再花银子。按照习惯,我进了一家网吧,写了一点东西,浏览了一下体育新闻,便缩在深而阔且结实的网吧独有的椅子里小睡。睡意深沉,但质量不佳,倒不是网吧里的游戏青少年极高分贝的叫嚷呼喊惊扰人,而是担心睡过头误车,便半梦半醒着,网管们那一张张塑料布或阴丹布一般的脸在我每次睁开黏糊糊的沉重眼皮时,一个劲地晃来晃去。当他们开始清扫地面,整理网吧时,我就知道黎明到来了,网吧白天的营业也就在清扫结束后正式开始。
看看时间,刚六点,三个小时的休息没有实质性意义。清理好随身携带的东西,将背包斜挎在肩上,拍了拍牛仔衣,喝了一罐红牛饮料,才慢悠悠,其实是睡意惺忪地走出了网吧,到了楼下,红牛饮料果然让人很快就有了精气神,唯一不爽就是眼睛,黏糊糊涩眯眯的。发明红牛饮料的人,跟第一个将咖啡豆碾得稀烂,煮了一通之后,喝下那杯令他精神气陡增的液体的人,真应该被永远载入人类文明史,第一个吃螃蟹或吃蛆的人都没他们伟大。
车站对面有一个看样子已经摆了不下半个时辰的的早餐摊子。我肚子饥饿,走上前去,要了一碗热豆浆,两根油条,两只鸡蛋和一份炒河粉。
第一班到井冈山的班车出发时间还早。
将背包放在身体旁边,坐上了一只还没屁股大的塑料四角凳(可不是我屁股大,而是那板凳实在太经济了,一个与我隔着一张小方桌的阔大巨型的汉子只有四分之一的屁股能放在凳子上,而且随时有破裂损毁的危险。好在那大汉估计是饿慌了,只顾吃东西去了,毫不在乎屁股的感受),刚猫腰喝豆浆,一道黑影像电火一般从马路对面闪来,啪地坐在我这张小方桌的对面,那塑料凳子发出被蹂躏或被某种气味,比如屁臭刺激后悲惨的嘎吱声。那黑色电火的火舌腾地扔出去一句话:“一份炒河粉,两个馒头,一碗汤。”老板高声回道:“没有汤,有豆浆。”黑色电火道:“豆浆不要。”
原来是一个上了通宵网吧,在游戏世界里黑白不分,但善恶清楚,生与死都爽快无比之后的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在网吧时,我就看见过他,玩得进入了忘我之高境界。世上大概只有科研、文艺创作、杀人、做爱和打游戏,可以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忘我的境界,而这些境界的形成,九成不是课堂上教出来的,社会影响出来的,家庭给打出来的,爱人爱出来,仇家仇出来,金钱买来的,而是从兴趣开始,到兴趣消失而终结。因对某些人事,对某些环境等没有兴趣,人们尽管身在其中,大抵也只是这样的状况:参与归参与,工作归工作,成长归成长,君子小人随便当,偷鸡摸狗随便干,男人女人随便日,都无法真正地“进入”,“出来”也不是心满意足,境界大多很低。男孩子们崇尚的并非都是英雄好汉或责任担当,但打架斗殴,武术战争,却是大多数男孩子最为心仪的元素,甚至远超对异性身心的痴恋。而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这八年间,是人生首次的“八年抗战”,不仅仅要对抗已经可以随便在他们头上用筷子木条或指头敲打出鹅蛋包的成年人,还要跟自己抗战,为啥?不晓得身外之人事,也不晓得自己是何类材料,只晓得那游戏,那打杀,那豪气,那快感,即便“死去”,却也能满血复活,实在是安逸极了。说实话,我们对这八年期间的孩子的教育,从家庭,到学校,到社会,不说失败,却也谈不上成功,应试教育这种很实用但低级的教育模式应该负全部责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在此就不再赘述了,即使赘述了,也没意思。
按照我四川老家的说法,面前这小子像个大病初愈的,完完全全是一个青勾子娃儿。勾子,在四川话重庆话贵州话中,是屁股的意思,青勾子娃儿,就是指未成年的少年。一头乱蓬蓬但看起来还不算脏的黑黢黢的头发,密实,粗长,强硬地拥挤在脑袋上。脸皮白净,所以才让人看见他一两天没洗的,有些淡淡污垢的脸。眉毛也是黑黢黢的,两边眉锋朝太阳穴撇去,估计他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眉锋肯定会变成白色,成两把刀,朝耳朵砍去。鼻子很小,但很挺,与那个壮汉塌而宽的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嘴巴很好看,不厚不薄,恰到好处地安置在毛茸茸的上唇下面,与小尖小尖的下巴和谐地搭配在一起。不是美少年,但看起来顺眼。
跟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一样,吃饭没吃饭样,斜歪着身子,腿一会儿伸出去老远,将胯部尽量放开,让身子压下去,胸腔直接戳在胯部,腰不是极力弓着,就是没了,嘴巴便能轻松伸到碗边,将美味一股脑儿地吞进空空瘪瘪的胃里;一会儿两腿紧缩起来,双膝并拢,应该是死死地粘在一起,连双脚都死死地并在一起,膝盖头顶住搓衣板一般的胸膛,左手抓住踝关节,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怪异地并拢,将筷子夹在四根指头的关节组成的空隙中,小指头一会儿贴着无名指,一会儿被神经牵引似的小小地翘几下,十分迅猛地扒拉炒河粉,发出呼呼呼的响声。那个胖哥和后来的两个女孩子,都不止一次地被他吃饭的动作和声音干扰,胖哥满眼不屑地瞅了他几眼,似乎在说:“班房里放出来的,没吃饱过?”两个女孩子则是皱紧了眉头,眼色生硬,似乎在说:“吃塑料玻璃渣啊!”炒河粉吃完,他便开始吃馒头,一口却是拇指头那么一点点,让满以为他会两口解决一只馒头的一个女孩子大吃一惊,却也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色来:“吃干燕窝呢,秀气啥?”
青勾子娃儿穿着一件黑底白条的背心,一条米黄色紧身牛仔裤,一双跟十几年前篮球爱好者们喜欢穿的回力鞋样式差不离的当代新潮鞋子,没有袜子,光裸的脚踝极为凸出,像四个黄色的螺蛳壳。老家的人将踝关节叫做螺蛳拐拐。
细瘦细瘦的少年,看样子是饿极了。
我喝完豆浆,油条炸得过老,只吃了半根,鸡蛋吃了一只,炒河粉没动。
男孩偶尔瞅瞅桌面,大概只看了我一眼,既没有显出代沟产生时的憎恶状,也没有街娃子们满脸满眼的流里流气状,而是一副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样子,或者根本就以为我不存在,他只是那么随意地看了看他的面前而已。这种“这花花世界,与老子何干”的神色,是现在很多迷恋网络游戏或做千秋宅男或自闭症患者的常态。每个年龄段的人彼此揶揄和憎恨,就是各自在各自的常规操作中极其自我,不容易或拒绝进入彼此的内心,更遑论跟彼此的内心对话,即使对话,都是不对等,不公平的。
我掏出钱包,一边付钱,一边对男孩说:“玩英雄联盟,王者荣耀,还是贪玩蓝月?”
“都玩。”少年将最后一块馒头咽下肚子,莽声莽气地答道。
“我以前也爱玩,操作杆那种。魂斗罗,三国志那些,我都会。”
他翻着白眼看了我一眼,意思似乎是,还说呢,老掉牙啦。
“没吃饱吧?”我说。
男孩子突然两眼放光,望着我面前的油条,炒河粉和一只鸡蛋。那一瞬间,代沟消失了,小鲜肉和老掉牙和谐地拼贴在一起。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动作将炒河粉,油条和鸡蛋扒拉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吃了起来。
“再点一碗豆浆,两个包子?”我对男孩说,眼睛却看着商贩,商贩的神态不用我说,大家都猜得出来。
“不要啦!”男孩吃饭说话都那么直接,没丝毫的拖泥带水。
我注意着街道对面车站的动静,预备着第一个去买车票。早晨的阳光软哒哒的,对于我这个对清晨没有兴趣的人来说,这种软度和色泽,活脱脱的就是充血的眼睛和毫无光采的脸色。但行人还不多,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偶尔一辆货车经过,也露出疲惫和厌倦的样子来。
早晨,永远迷糊,永远生涩,永远没有诗意的时间段,上课或出发远行,绝对的无奈之无奈。
很快,男孩子就将眼前的饭菜席卷一空,嘴巴一抹,屁股一扭,便迅速朝网吧走去,急急的,但不是跑。
我还在观望车站的售票处。那个已经走过马路的细长少年突然又折返回来,商贩以为他什么东西落下了,便朝他刚才吃饭的桌子上看,不料他几步蹿到我跟前,道:“谢谢大哥!”至于他是不是看着我跟我说话的,我没注意,我正欲答话,却只见他话音的尾巴蜘蛛丝一般缠着他单薄的后背,顷刻间便又过了马路,猫鼬一般嗖地一声钻进了网吧。
我和商贩都笑了起来。
我说:“都还是个娃娃,他应该叫我叔叔才对。”

也是在清晨六七点钟,襄樊老汽车站出口处有两三个卖面食的摊位,主售热干面。
我走出那家价廉,卫生程度还过得去,但房间狭小的旅馆,看见前夜里比一个中年阿姨还会招揽生意拉顾客的略莫二十七八的男子光膀子在洗浴处,用一张看起来用了几年的泥黄色毛巾擦身子,见了我,露出北方人的憨厚笑脸(湖北虽说不是北方省份,但襄樊十堰等地的人,性情极似北方人,南武当北少林,只不过是两者之间的方位对比,武当山及其周边地区,与传统意义上的南方差别极大),说:“欢迎大哥再次光临!”我说:“这个时候洗澡,天太热。”那人说:“要睡觉啦,忙了一晚上。”见我朝外走,便指着卖面食的摊位说,“最头的那家面好,热干面也地道,你上武当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得先把肚皮填饱。”接近四川话一半的腔调,让人倍感亲切。
道了谢,我告辞出来,走到最头的那家商贩的摊子前,点了一份热干面。
桌子只有两张,而且不大牢实,手一放上去,吱吱作响。
只有一个空位,左边是两个旅客,身子背后是他们大大小小的帆布旅行包,火车上经常见到这种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左边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印有武当山武术学校的练功服,跟大城市的武馆中,由中国武术协会统一样式的武术练功服不大一样,武当山和少林寺以及峨眉山武校的服装多是自己制作的,武当山下的武校的服装多是白色的,样式有点像跆拳道习练者穿的服装。对面还有一个胖姐,垮着脸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一看那牛肉面的底料和几块豆子大的牛肉屑,就知道这面不咋地。
空间太小了,刚好只能放下那硬纸做的,装着热干面的一次性碗。无奈,我只好对那少年说:“麻烦把你的碗挪一挪。”但那少年习武者没动,倒是对面那胖姐动了动,但没有挪动她的碗,她那边也没空了。我只好将少年的两只碗中的一只稍微挪了一下,然后坐下来,开始吃热干面。很遗憾,在这里要得罪武汉人了,我一点都不喜欢热干面,芝麻酱不管做得好坏,都指挥不了我的味蕾,而面条本身不知是碱味过重,还是别的原因,一点都不香,而且有涩味,在武汉时感觉如此,在襄樊的感觉也是如此。这番眼见一份撒着芝麻酱的热干面,我使劲地嗅了嗅,试图通过嗅闻,能感觉感知到热干面的香味,但我还是没有得到想要有的快感。我用那双比市场上卖的拌面中的筷子还短几公分的一次性筷子搅拌均匀了面条,然后挑起来,将它们送进嘴里,哎呀,还是那股涩味,芝麻酱像泥沙一样遍布口腔,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吞了下去,赶紧喝了一口百事可乐,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过程其实也就几十秒到一分钟的样子,但当我将可乐瓶放进背包,准备拿出农夫山泉的时候,便感觉到异样,或者这么说,一股阴冷的风从汽车站出口处外面那条斜斜的街道上刮来,带着一丝汗味或泥腥味或街道上常有的那种混合着各种人畜杂味的气味。
我抬起头来,只见那个武校的少年一只脚踩在另一条凳子的横条上,拿着筷子的右手的手肘顶在膝盖上,左手撑在不停地抖动着的左大腿上,两眼愠怒,甚至是凶横地看着我。我迎接他的目光,意思是,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身子朝后动了动,不是仰了仰,而是直了直,但看起来像是后仰,却很快就直了,但手和腿的姿势没变。眼光也变得更加坚硬,不是挑衅,也不是残暴,而是随时在为接踵而至的打斗做准备时的那种尖尖的眼神,也就是说,他眼光深处藏着的阴冷,其实就是打斗前的观望,预谋。
他在盘算着是骂,还是直接出手出腿。
一时间,那身干干净净的练功服无限度地扩张起来,变成一张弥天的大网,将我牢牢地罩住,“武当山”三个字和我即将旅行的武当山既相宜,又背离,完全不是一回事。被“武当山”三个字和那身习武者穿的衣服包住的,还处于发育时期,不由分说地散发出一股汗酸之气的肉体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了,但胸膛和腹部轻微的起伏波动,宛若山野林间和煦的熏风,徐徐而来,悠悠而去,焕发出天下名山的风采,而那具强健但不肥硕的肉体就成了山体,通过被无穷的植被遮掩的泥土,石块和各色动物而呈现出来,既真切分明,又扑朔迷离。我一时间被笼罩在这片玄幻的景象之中。
那胖姐只顾呼啦啦地吃她的牛肉面。
旁边两个游客更是互不搭话,仿佛他们是陌路人似的,各自在自己的碗盘中吃喝着,但看见他们的人都清楚,他们怎么看都是一副夫妻相,实际上就是一对扯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出旅馆门时,我还听到那男人一口一个婆娘,叫得早上的太阳都忍不住露出鄙夷之色,道:“不就两口子出来干活吗?喊得好像老子作为太阳公公都没见过女人似的。”只是太阳公公不清楚,“公公”和“老公”两词本来都是指太监,后来大家都用上了,还用得开心舒坦,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倒也是,妻管严中的男人,抛开人格尊严不说,那活生生的样子,真还有“宦官”“太监”的意味。只是各位看官看到我这话不必生气就好,“妻管严”未必都是强者所为,对吧?
我对那少年郎说:“不好意思,挪了你的碗。”
少年郎还是没有动弹,但那姿势和架势立即使我想起了武当拳师在比武前的招式,还不忘对对手说道:“我们武当内家拳,向来后发制人!”
难道少年郎要后发制人了?那我动了动他的热干面碗,就被他看成是先发制人了?不不,不是先发制人,仅仅是先发而已,我哪里是制人呢?
我注意到少年郎脚上套着的是一双简便的一字拖鞋。一股混合着老酱、醪糟、汗泥等味儿的脚气弥漫上来,我的第二口热干面面条就横挂在那双短小的一次性筷子上,怎么也不能进入我嘴里,而那股脚味还在不停地飘进鼻孔,我就彻底失去了吃热干面的兴趣和信心。但另外三个人却毫不在意,或者他们根本就没闻到那股脚气味,或者闻到了,也毫不在乎。在吃饭时,只要有人啪地一声吐口水,尤其是砸在地上还啪啦一声冒出几朵痰花几只痰泡,以及脱鞋,发出脚气,我的一餐饭就基本上泡汤了。如果再加上吐痰前,那些人还使劲地咳嗽或哈喇几声,脱鞋后将一条腿横放在另外一条腿上,一只手自恋非凡地,不紧不慢地,不轻不重地抚来摸去,在脚趾的空隙间带着陶醉或欢快的神色抠来抠去,一边还吃着饭,冷不丁将挠过脚的手伸进鼻子抠鼻屎,伸进嘴巴抠牙齿缝隙间的脏东西,或者拿起一块甜点就往嘴巴里送,我只能放弃进餐,站起来走人,连那些菜肴都在对那些人说,你们狠,你们嚣张,你们嘚瑟,你们吃自己的肉,闻自己的气味去吧。
少年郎的眼色就那么直接地,毫不隐讳和避让地瞅着我。这是我几十年来唯一见到的一个不到青春期的少年的眼神,即便是那些自诩心灵力量强大,善于与人对眼睛的成年人,未必就能在延续两分钟左右的时间里,直溜溜地看着一个人。武则天曾经对张易之说,从小她就爱跟她父亲武士彟和其他家人对眼睛,每次都是她胜,翻译成现在的话说,她是大心脏,粗神经纤维,金刚睛,牛皮脸,生来就是当帝王的。她能跋山涉水,从四川广元,越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千里迢迢地闯进京都长安,最终成为一代女皇,确实非常人所及。当然,我在此不是将那个十二三岁的练武少年吹成天才,甚至有帝王将相之相,有成为像张三丰那样的一代武当高手,也不是说他就拥有了强大无比的心灵力量,即心理素质超好,但他在那个八月上旬极度炎热闷人的早上冰冷中夹带着些许阴狠的眼神,与其年龄完全不符。虽然时间飞快,业已过去多年,但一想起那个早上,那孩子,那眼神,似乎就在眼前,一切都刚刚发生。
终于,武当少年郎嘴巴蠕动了几下,先前送进嘴里的热干面一直就这么含着,因为我动了一下他的碗,他就让它们不知道是舒服,还是难受地蜷缩着他口腔里。这符合人在情绪发生改变时的情态和习惯。当情绪趋于稳定后,口腔才回到正轨,意识到要动弹,要咀嚼,要切,要咬,要分泌唾沫,要搅拌,最后交给食管。
随着撑在左腿上的手动起来,继之撑在桌子边沿的右手也动了起来,手腕一松,五指一用劲,便将筷子伸向了面条,身子才柔和起来,稍微前倾,将又一筷子热干面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那气势,那动态,那韵味,就是另一种类型的武当功夫。
当然,他一直盯视我的眼光也就移动到面条上去了。从这一串连贯动作中可以看出,这小孩子内心确实有一块天地,或者说,他比同龄人多了一样东西,遇到什么事情,不张扬,不显山露水,不叽叽喳喳,不事先抛出自己的想法或主张,而是静观其变,在肚子里撑船,他选择习练武当拳,应该是对了路子的。
两天后,我从武当山上下来,将这个事情讲给了一个当地人,那人哈哈大笑,道,说得那么邪乎深奥的干啥子?那小子就是想揍你,你要是说“不好意思”慢了半拍,他就出手了。

延安。沿枣园外的土路上行约两三里,便能看到一条狭长、坡度不大的山洼,山洼的高处突出一块平地,平地两边的山梁不算高,却将平地像一只葫芦瓢一般夹在其中。延安旅游部门将其开发为一道人文景观,票价一百八十元。其实,那是一个实景演出场地,内容为当年胡宗南杀进空城延安的情景,导演陈维亚。陈维亚是舞蹈出身,好像也喜欢当当文体开幕式闭幕式的舞台设计或导演什么的,此番做了实景演出的导演,搞出这么一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颇有些好奇。好家伙,演员手中肩上扛的枪支都是实货,令人眼直,我还从两个演员手中拿过小时候迷恋的驳壳手枪和一挺机枪,手枪帅气,机枪很重,一般臂力的士兵要是没训练过,打仗时抱起来扫射,命中率低不说,能否坚持一分钟以上,都算是粗胳膊了。
既然是实景演出,那就得按照当年毛泽东率领一干子部下撤离延安,扔下一座空城给被他贬谪为“志大才疏”的胡宗南的实际情形来设计,还原当时战火纷飞,你死我活,拼智慧,拼实力,拼人心的场景。尽管与电影电视剧中的场景设置略微不同,但个人以为陈维亚的设计还是很到位的,即便那些并不懂得影视艺术的,坐在观众席上蹦来蹦去,大呼小叫,永远是那副中国式游客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德行的人,都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感觉。
因为去得早,我是第一个买票,而且是第一个被允许提前进去的游客。一走进去,我就看见一些陕北人装束的男女,在进大门左手边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一些人已经换上了中共军人或国民党军人的服装,还有些当年老百姓装束的人也陆续出现,各就各位。最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饰演儿童团成员的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只见他手持红缨枪,身子笔直,站在山坡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坳口,山坳口的那边,停着几辆吉普车,几尊大炮和后面一群胡宗南的部队,距离这些人不远的山坡上,则是一架飞机。由于还没有开演,飞机被钢丝和铁架固定在山顶,远处看去,就像停在树梢上一般,要是一个激灵进入艺术创作的境界,迅速进入当年战火纷飞的境地中去,那飞机正穿过黄土高原上空黄啦啦的云层,朝建筑在山沟深谷中的延安城俯冲而来。
儿童团在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是一道在战争硝烟和生死场中冒出来的一道靓丽却又让人心悸心酸的风景。一想起儿童团,人们便会想到鸡毛信,王二小,小兵张嘎(电影《小兵张嘎》是我心目中是精品,被翻拍后的电视连续剧小兵张嘎,只能用一个字概括:烂。)等电影艺术形象。
战争是成人游戏中的最高形式,也是最能凸显人性丑陋与罪恶的形式,更是这个世界永恒之永恒的宿命。这种与动物属性一致的形式和性情,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消亡,也可以说,人类是在战争中存活,彼此爱恋、相助、仇恨、打斗和在最大限度的消磨中生生不息的,它既是人类身心两方面的毒瘤,却又是医治人类灵魂与思想的良药,既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罪孽,却又让人津津乐道,既是弱者的坟场的挖掘者,也是强者的棺椁的制造者,既具有悲剧色彩,又有喜剧色彩,既让卑劣自私的成人倾情参与,又让妇孺被无情地卷入,既是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冒险,又是对人类物质世界的再次建构,既具备无可抗拒的雄辩性能,又不缺乏缤纷的诗意,既让各个种族互为仇雠,又能让诸多民族达到最大限度的融合,既不要脸,却又让战胜者颜面生辉。
战争是人类高于兽类,最终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的绝对因素,也是人类对人类倾轧的唯一理由,爱恨都得围绕着它打转。
演出结束了。
狂热动人的安塞腰鼓让游客激情勃发,更年轻的,自诩为与上辈有代沟,而且优于上辈的人,也在不经意间陶醉在这种陕北独有的民族民间的艺术形式之中。
两面大鼓被支架支撑到足有两三人高,先前表演安塞腰鼓和其他文艺形式的队伍,分别派出他们最优秀的舞者,通过木梯,登上鼓面,再次表演让人血脉喷张,手脚发痒的安塞腰鼓,尤其是广场左边的那鼓面上,一个相貌俊朗的陕北汉子,不仅向在场的女性公民们展现了他形象气质俱佳的男子汉形象,更是将他娴熟的舞蹈功夫展现得淋漓至尽。说实话,学院派的舞者,基本上达不到这样的功夫,有人可以这么跳,也是有其形无其魂,我一看到学院中的舞者那一副副面孔,就没有心思继续看下去。
两边鼓上的舞者邀请观众上去,一同表演。众生庸俗,到底还是被帅哥哥的颜值征服,有几个看起来腰硬腿笨的男女纷纷上了左边那鼓,右边那鼓却门可罗雀,只有我和一个男子前去。但我不是想上鼓跳舞,而是看到那个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右边那大鼓的后面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
上了鼓的人,立即便被告知,得掏腰包。当然,这是旅游项目,什么什么的教育,不过是众多旅游开发项目中的一个方面,甚至根本上就是幌子,钱财才是王道。尽管那几个人有些诧异,但想到表演者确实辛苦,加之又是帅哥,他们便爽快答应了给钱,随即便兴致勃勃地跟着男子怪模怪样地跳了起来,引来大鼓下面的旁观者发出一阵夹杂着鼓励和嘲笑的吆喝声。
那个少年从那块坡度不大的人造高地上下来,步履平稳,目不斜视,身子笔挺,满脸严肃,或者说根本就没表情地朝广场走来。一身典型的陕北农家孩子的装束,让人心里一抖,一热,也有一丝酸楚。每天都是这样演出,每次他和其他来自延安当地的农民演员都倾尽全力演出,每次都被车轮和军人行军溅起的灰尘覆盖了周身,每次都是满头大汗,这些汗水将灰土打湿,于是他和他们的头脸就呈现出黄土的真正底色,也可以说,在黄土地上生存挣扎的人,才能真正在劳作和战争中呈现出这种震慑人灵魂的颜色。眼下,这个看起来满脸稚气,不苟言笑,丝毫不受成年人热闹影响的少年正朝那几间换装的房子走去,西斜的太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广场上慢慢移动着。他的目光并非坚毅,也不可能坚毅,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他的眼睛投射出的光,没有丝毫做作的样子,也没有仇视一切的力度,甚至有些迷离,混沌,但绝不游移和散漫。我想那是太阳光的缘故,我相信他内心是有力量的,他的眼神在没有经历过成人世界的污染,成人教义的亵渎,成人规矩的拘囿时流露出来,让人无法不认真而真诚地迎接它们。
爱一个孩子,解读少年心事,先从眼睛开始。
陕北娃。
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陕北人,道:“娃,可以拍张照片吗?”
少年站住了,一言不发,但眼神由刚才的些许迷离或清冷,变得柔和。这种极其自然的眼神变化和动作变化,成人是没有的,有的话,多半是装的。他双脚并拢,两只陕北能干女人做的布鞋使得他的站立充满了男人的力度。他将红缨枪立在地上,右手紧紧握住枪杆,与笔直的身子保持平行,左手则有些拘谨地紧贴在身子另一侧。
我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一张,足矣。
身后,舞者和游客还在鼓上欢腾跳跃,眼前,这个陕北山里的娃娃,依旧是缄口不语,阳光黄土一样铺满了他一身,那双在年幼和黄土以及灿烂阳光下的眼睛,因为平静而显得极其动人,它们让我们在文艺作品,课堂教学,养尊处优,极端的说教等形式中的解读和所谓的彻悟,都相形见绌。
我收起相机,掏出钱包。
少年看了一眼我,转身便离开了。青色的衣裤和标枪上的红缨形成鲜明的对比。至始至终,少年都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我在大门处的换衣屋子边看到他,似乎听到他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懂陕北话,就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这个沉默但不冷漠的陕北娃,是我一天旅行中最大的收获。

华兹华斯曾说,孩子是成人之父。这个说法我并不以为有多新奇,甚至我怀疑英国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有说教的成分,并促使他这样写诗,因为父与子这种属于血脉,却又粘带着长辈尊优和权势欲望的关系链,不管是自然属性和血缘的父亲高高在上,让儿女仰视,还是从诗意或教育的角度反其道而行之,让儿女成为成人心智和性情的“父亲”,都带有教育和压制的成分。压制,当然能让灵魂受损,但其本质并非成全灵魂,而是满足实权者的野心和欲望。教育,兴许可以触及灵魂,说俗一点,就是摸摸灵魂,揣揣灵魂,但不可能改变灵魂,铸造灵魂,灵魂是个体的最高组成形式,教育充其量只能使得灵魂更加成熟或明净,教育所带来的知识文化层次的提升,多在于实用价值方面有成效,但灵魂仍然是一个无法彻底解读清楚,却始终在影响人类,到底还是要让个人自己去修补和提炼的东西。
成人世界拥有像塞伦盖蒂这样美妙动人的名字,其实质,却是一个为生存而彼此吞噬的动物世界。
人类的黄金时期,不可能在未来,而是在遥远的过去,我们没有必要拿生产力的高低去权衡那个时代。孩子,说他们是未来,说得过去,但那只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有发展眼光和极端实用的什么主义或什么学说的人热衷的说法。他们是我们最为干净和澄澈的生命时期的最佳形象,是诗意的存在,他们不需要用教育的方式成全自己和羞辱别人,他们也不可能在尔虞吾诈和欺世盗名中一展才华。他们最为可贵的,就是自然得让人无法动用极其聪明和现实的一切元素去跟他们对眼睛,甚至生活。他们活在那个年月里最大的渴望就是,我想我想要想的,我做我想做的,我梦我的梦,我受我梦的指引。他们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就是,我们不懂你们的心思,你们进不了我们的世界,我们不干涉你们的思想,你们也别指望耕种我们的心田。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21-02-21 14:49:17 +0800 CST  

楼主:罗锡文

字数:10110

发表时间:2021-02-21 22:49: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4-02 09:35: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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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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