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系列之】草原歌哭


活在城市里,人们做的是加法。身体越来越臃肿,事情越来越繁多,为名忙为利忙,劳心苦劳力苦,难得有闲暇停留驻足,在晕头转向的现实打拼中淡忘了时间的流逝,也不知今夕是何年。真的,世俗的尘嚣和物欲的冷酷快到了毁人心迹的地步。而到了草原,人们可以做减法。减去背囊,减去负赘,把肉身解放出来,挣脱出来,全身的筋骨仿佛全部得以舒展,变得酥软,松弛,随心所欲。于是,我看见有人以蓝天白云为背景,以草地牛羊为陪衬,以蒙古包和带子式的河水为站点,骑上温驯的马匹,穿上蒙古服,在精壮的小伙子的引导下,开始飞跑开始喊叫,仿佛是沉睡的种子在梦幻中慢慢苏醒,一场雨后,睁眼看见这片不染尘垢的澄浄世界。一路上,入鼻的是纯天然的氧气,过耳的是亘古如斯的天风,没有城市的浊流和噪音,享受简洁中的大美。
草原就像个孩子,任情任性地存在着,无边无垠地曼想着,尽情展示着自己独有的开阔、旷远和寂寥。谁能与如此粗犷的自然生态相匹配?是游牧人的血肉之躯,是填补这天之尽头大段空白的歌声。初涉此地,我听到的较多的是《鸿雁》,是《草原之夜》,当然还有学生时代就会唱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草原之夜》咏叹爱情心事,其余两首抒写乡土之恋,曲调上属于恬静柔美的风格。这样的歌声当然可以抚慰流水行云,却不能持久地触及我心。我要绕开这些曲目,去找寻对这块陆地的本质歌唱。自然而然地,我想到了腾格尔。这是一个未曾忘记的名字,尽管近年来总有年轻的草原歌手扎堆出现。他创造的音乐劲健苍凉,如沙漠中的泉水,直抵大地的中央,洗尽幽暗,照彻人心。你听他的《苍狼大地》,寒冽的朔风中,讲述的不是一般的爱恨情仇,而是缠绕着骨髓的追念。当他唱到“骏马失去了主人,猎狗失去了骏马, 苍狼大地一片黄沙,丰美草原几度寂寞”,当他追问“我昔日的主人,你现在在哪里”时,我的心一下了被抓着了,好像置身于千里草原的背景中,肤色头发连同气质都被草原同化掉,俯仰之间,那些游牧人一生漂泊的灵魂像是从大地生出的石佣和墓碑一样突然站立起来,让我屏住呼吸,心潮迭起。
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歌声,而是歌哭,不是用喉咙和声带发声,而是用敏锐的、满是痛感的心魄来传达。在腾格尔不断抽动的表情背后,我看到一群群骏马扬起马鬃奔跃而过,这一刻的时间凝结,再也没有鸿雁飞来的悠悠诗情,再也没有坐拥天堂美景的遥遥遐思,我的视听开始活动起来,是拉弓搭箭,是拔刀嘶喊,是旌旗猎猎,是马鞭声声。我试图跟着这段歌哭走进大漠深处,走入浑茫历史,慢慢贴近那些远行的脚步和回望的目光。
《史记》上说,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和中原腹地的农耕民族本来同根同源,都是大禹王的苗裔。可是造化弄人,他们注定要长久地演绎着对台大戏,正如一对多年未见的兄弟重逢后因为利益和隔阂等原因不肯相认一样。如果从作战能力上看,中国古代大致是北强南弱,在中原士卒面前,游牧人的战斗力非同一般。从匈奴突厥到契丹女真再到蒙古铁骑,强硬的好战分子多半占据上风,赢得最后的话语权和决定权。其实,游牧民族侵略性的背后是历史地理的因素。从小就食畜肉,衣皮革,作风硬朗,打仗时以战马为冲击的前导,以弓箭长枪为中远程攻击的武器,以短刀利刃为近距离搏杀的方式。我看过许多文字记载,游牧人的战斗性确实凶悍。高适的《燕歌行》里就有“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的句子,孤城落日,大漠穷秋,这样愁苦的景象对于游牧人而言是看惯的风景,见怪不怪,而对于中原士兵而言无疑是笼罩在心坎上的一道雾霾,是消极的心理暗示。草原上一无阻挡,二无屏障,越光秃越萧条越有利于骑兵的直线冲击和突然奔袭,不熟悉地形的汉兵只有苦苦招架之势而无还手之力了。
草原地带的自然条件简而言之就是边缘化,不仅是地域的偏远,气候的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昼夜温差极大,严寒与酷热并存,白昼与长夜同在。《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两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这样的诗仅仅读个两遍也觉得寒意逼人。他们的衣食来源是不固定的牛羊马畜,于是,他们只得不断地选择停驻在有水草有河流的地方。一个个帐篷是他们流动的驿站,一次次迁徙,带走的是家眷和辎重,留下的是飞尘,带走的是人气,留下的是贫瘠。关于草原生活的图景,古代那些远赴塞外的汉族人有着最直观的描述了,武帝时王室女子刘细君远嫁乌孙时唱过这样一段歌词:“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我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读,感到唱词的背后有着难以掩藏的哀哀切切,毕竟,那里有异于中土的房屋建筑,有异于中原的饮食风俗,那里有空寂中的难以寻觅,有与天空大地最近的距离。中原人初入此地除了新鲜感就是强烈的排斥感,但对于游牧人而言却促成了生性的豪烈。游牧人崇尚自然,一生追逐草原,对天地日月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和珍惜。牛肥马壮之时感激上苍的馈赠与恩赐,水干草枯时也必须咬着牙关承受一个冬季。这就是游牧人,古老的内陆人,一边繁殖人口,一边随时死去,一边目睹现实的荒芜,一边又在毁灭中重建家园。环境的苦寒磨练了他们的勇敢,长途跋涉训练了他们的韧性。比之于男耕女织、安稳度日的中原人,他们更容易把身体的潜能激活,把拼死斗狠的精力挖掘出来,于是尚武成了他们的传统。
马背上的民族还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秩序。“壮士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史记•匈奴列传》)毫无疑问,游牧人奉行的是战功至上、强者生存的法则,有了力和勇,就意味着有了牛羊牲畜,有了部众随从,有了美酒佳肴,有了一切荣华,老弱无能之人被丢在遗忘的角落。游戏的规则已经制定,说它无情也好,势利也好,你终究要承认一个不争的事实:弱者为自己的不幸找借口,强者则用它来铺路,用它来刺激自己的生命激情。强者默认了游戏,参与了游戏,最后才是更改了游戏规则,把前人的规制推翻,打上自己的逻辑思维的烙印。大浪淘沙,是金玉之质就不怕被掩埋,白骨可以被风蚀,但要是真英雄,死去再久,后辈人也会记得他的悲壮叹息和叹息后的高歌猛进。这样的土壤生长出来的是人物,不仅是体格的强大的人,也必须是内心的强大,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号令雄漠,称霸草原,傲视须眉。
前人耶律阿保机是这样,完颜阿骨打也是这样。这里我仍然要谈谈铁木真,尽管这是一个被提了无数遍的人物。斡难河畔贴里温陀山脚,是铁木真的出生地,也是他六十六年人生的出发点。他将这一点扩大,一手发展成统治五十多个民族、横跨欧亚大板块的帝国。他的后半生极尽尊荣显赫,一辈子又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但一定懂得出发的原点在哪儿,又为什么要出发。在攻打西夏、金国的出师大会上,“车帐如云,将士如雨,牛马被野,兵甲辉天,远望烟火,连营万里”,何其壮哉!他会有哪些闪念呢?他会咀嚼曾经成长的断片吗?比如那两座篷帐,驻扎在孤独无边的草原夜色中。自从威名远扬的父亲意外死去后,铁木真就和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住在这里。被泰赤乌部遗弃后,他会在脑海里回放白天的场景,贵族夫人斡儿伯与莎合台用极为难听的话语刁难他们孤儿寡母,冷如冰铁的表情,向冰雹一样打在他的心坎。他们只得无助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夜晚,劳碌的母亲也沉沉睡去,铁木真却睡不着,这个孩子,在篷帐外,看不到朗朗星空,看不到皓皓明月,看不到人间灯火,只有那被打翻的浓墨涂染了好几遍的天空映入眼帘,与之久久对视。隐隐约约地有闷雷打响,夏夜的闪电像长鞭一样甩过夜空,又像利剑一样刺向黑夜的最深处。
当然,他也应该铭记在森林里与敌人周旋了三天三夜的又饥又渴的自己。塔尔忽台率着大队人马将密林围得水泄不通,抬头是灰白的天,四面是潜伏的凶杀之气。没有找到可靠的出路,豁出性命也是枉送和白搭,他在踌躇和等待吗?据《蒙古秘史》记载,他在第九天走出了丛林。不用多说,他戴上了手枷和头枷,被送到了敌人的营地。头发蓬乱、面色憔悴的他被人押着游行。那个时候他忘不了被药酒毒死的父亲,忘不了因为一件小事亲手射死的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他感到懊悔,真像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眼泪流干了流尽了才好。每次读到这样的经历,我都以为,历史的写实与虚构之间透露出一个男孩脱胎换骨成为男子汉的前兆。那是转变的前夜,英雄的磨砺已经开始,铁木真捕捉自己如丝如缕的呼吸,捕捉自己一次次心灵的颤抖与肿痛。世界满是仇恨,哪里才是乐土?大地苍渺无极,何处可为家园?谁是真正的朋友?谁又是真正的敌人?如果主动寻死,当然可以一了百了,如果在别人的威力下忍辱屈从、沉沦苟且,也是一种活法,也是一种选择。不!他不可以!他是草原上的鹰隼,尽管羽翼不丰,又中了箭伤,飞不起来,但天空终归是他的领地。他觉得有一种信念穿膛而出,穿越嘲笑的人群,穿过醉酒的人群,直接飙向无言的苍穹。大难不死,他侥幸地从塔儿忽台手中逃出生天后,他骑上了一匹草黄色的骒马飞奔回家,四野无人,却听见这样的歌谣:“没有相互思念,只有互相冲撞,没有互相躲藏,尽是攻伐屠杀……”
你看他从小就是一个感受寂寞又不甘寂寞的英雄。草原如地毯,在这里嗜杀掠夺本是常态,部落之间翻云覆雨,敌友瞬息,没有安答的陪伴,何其难熬!如同一滴水扔进了大海,如同一颗草籽落入了沉甸甸的大地。他格外珍惜那些一路走来的患难兄弟,在同行的路上互相取暖。蒙古族有一个古老的训诫,五支箭各自分开,容易被任何人折断,紧紧捆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能奈何。所以要成大事,必须团结众人,获得得力的伴随,他每到一个地方都结识了新的伙伴,依靠他们来征服天下。他是一个感受悲悯又冲破悲悯的硬汉子。刚刚看过了白雪厚厚覆盖的河湖,看过了流血、白骨乃至死亡现场,又要转身前行,无法停留,血泪的教训让他懂得要用血泪来偿还敌人,铁木真早就说过,战胜凶恶的敌人,将他们连根铲除,这是最大的快乐。他是踏着尸骨前行,一字一词地唱起了属于自己的壮烈的、悲怆的歌音。
那些霜雕雪洗,那些刀兵剑戟,那些背影闪动,那些生死哀恸,不断打磨着草原雄鹰的灵魂强度和心灵质地。他们的生命从两个方面走向了强悍,一是形体的壮实魁伟,你看他们骑在马背上弯弓射箭就足以顶天立地了;二是歌声的醇厚高远。诞生于北方草原的民族多半是能歌善舞的民族,特别是歌声,已成内外浑熟的标识。歌声是武器,是游牧族与自然天地、远古历史的对话。用歌声去反击恶劣环境和无常命运,用疼痛去表现草原部落的悲壮存在。他们的生命就在年复一年的歌声中流淌延伸。歌声融解了生命的滋味,而个体的生命最后又化作了长歌,这样的歌声在草原的重要性,和朝夕相伴的牧马毡帐等同。
正因如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珍视这样的歌哭,没有理由不去感受这种歌哭的分量。你听,腾格尔又在用滚烫的歌声去塑造草原了:“你是大地最忠实的孩子,你是世界最清新的记忆,沧桑轮回无边的草原,灵魂系在神圣的阿尔泰。”我记得《淮南子》记载上古仓颉造字功成有这样一句话,“天雨粟,鬼夜哭,龙潜藏”,那今天的歌哭之音又有怎样撼人心魄的效果呢?我闭目冥想,浩浩荡荡的马队经过雁门关,驶向塞北草原,驼铃声响起,马蹄声响起,空茫的苍穹和空茫的草地之间雄风劲吹,似乎永不停息。何谓草原歌哭?我的回答是:那是太阳落山后聚成的大块浓云,是行军路上势大力沉的暴雨,是欲登太行雪满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是蓦然回首的心底狂澜,是野蛮和蒙昧中的高贵和高洁,是一个民族的底蕴传声,是一个族群的集体燃烧。在撕心裂肺的的呼喊中,无病呻吟的浮泛被击得粉碎,歌功颂德的矫情变得丑陋不堪,乐坛上充斥已久的咿咿呀呀的无聊情歌开始上飘,而歌哭声却扎根土壤,与历史等长,与人心同在。那就像是有人用结实的木槌在号鼓上敲出一记重音,就像是一剂针灸刺入我们麻痹的迟钝不觉的神经中枢,让我们在混沌中感受清澈,在烦躁中感受清凉。
音乐需要疼痛感,文学作品亦然,优质的文学作品,在追踪时代印痕的同时,也要标示出心灵中迷失的路径,重塑模糊的坐标,发现人在天地间行走的无限可能,阐释至情至真,至爱至痛。记得刘鹗在《老残游记》里有一段话:“《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当纸醉金迷的侬软之声不再软化我们的心弦时,一声歌哭,让人世间的情感走向深刻,一声泣诉,让文字穿透千年的沉积。我并不认为歌哭不息是懦弱的表现,相反,歌哭不绝,让一个民族从内到外都变得缠绵而多情,伟岸而厚实。
草原部落一直想要以金戈铁马来吞没中原大地,一年年地扩大疆界,但最后还是被汉化了。这里既有主动的融入也有被动的选择。南北朝时期鲜卑族的领袖拓跋宏就是带着对中原文化的强烈认同开始改革,迁都洛阳,移风易俗,融入大唐的街市中。无论怎样,唐朝文化能有后来的盛大气象和瑰丽想象,必须要感激北方草原部落提供的养料和能量。我想,拓跋宏当年的选择是一次宣告,也是一次预言。匈奴族过去了,契丹族过去了,女真族过去了,大蒙古帝国也淹埋在荒草堆里。在多民族融合的进程中,我看到了优雅文明的伟力,长途奔袭难敌丝绸瓷器,冷兵器难敌太极图,百炼钢难敌绕指柔,粗犷收敛了,野性钝化了,歌哭休止了,长啸无声了,一切走向儒雅、端庄和斯文,农耕民族的文化软实力实在高明。我不知是该大笑还是该哭泣?
当代作家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绘出的是少数民族退出舞台的百年史卷。在灯盏下翻看小说,触摸那些远古的身影,毕竟阻隔了好几个世纪。那些在新时期被冲荡的“林中百姓”鄂温克族,那些在贝加尔湖畔不断穿梭的冲淡背影,还有那个讲故事的酋长的女人,可能是歌声断绝的另一种演绎吧。我注意到,鄂温克族居住过的贝加尔湖也恰恰是蒙古族祖先发迹的地方。蒙古族的老祖先,是奉天命而生的孛儿帖赤那,含义是苍色的狼,也就是苍狼先生。我忍不住要追问一句:谁是苍狼先生的继承者?谁是浑茫大陆的主角?往事越千年,飘散成云烟。在蒙古包前,我见到那些壮实的小伙子向游客们一遍遍程式化地表演歌舞时,感觉多少有点失去原生态的真味。歌声乃至一切关乎心灵的声音一旦成为商业的附庸,其光芒必定不再耀亮。我转过身来,向大地的纵深处看去,向高天的尽头看去,心头禁不住叹一句,曾经的那一声声长歌长哭,正等着后人的回响,后人的续写吧。

楼主 太平钟义民2016  发布于 2018-06-30 09:18:48 +0800 CST  

楼主:太平钟义民2016

字数:5691

发表时间:2018-06-30 17:18:4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1 11:47: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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