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老天爷要刮风，你自己不倒，谁也没办法。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因为我也在那环境中待了十年。环境仅仅是一方面，关键还是自己的心。在这个世界上，心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很少，大都被生活的飓风卷跑了。
——by Xuemo

教委的东客里，还有一个小景。他跟我当过多年的邻居。我在城里有第一间宿舍时，小景就跟我是邻居了。

我们住一个楼道，常见他打老婆小孔。小孔是个非常好的女子，人很漂亮，很干净，爱读书，但小景打起来，却像捶驴一样，除了疯耳光、愣拳头外，还时不时捞个东西就抡过去。一次，他举了一把砍柴的斧头，狠命砍了去，要不是我拽了一下，小孔就可能没命了。某次，小孔实在不想活了，绝了几天食，我妻子劝了多时，叫她多想想女儿。实在不行，妻子就把她拉到我家，给她做了拌面汤，劝她吃。后来，我们都有了新楼房，他们住二楼，我们住五楼，还是老听到那惊天动地的打老婆声。

后来，小孔从原来的单位下岗了，小景就跟她离了婚，新娶了一位老师。他请我参加了他的婚礼，我时时会想到那个可怜的小孔，有时，也会看到在别人的粮店里打工的小孔，弱弱的，见了我，也显得不好意思。在凉州女人眼里，离婚是件很丢人的事。小景的女儿跟了小景，从此之后，我们时不时就会听到女儿的惨叫。在冬天的大清早，老见那女孩举着黄瓜大饼边吃边去上学，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在亦新的婚礼后不久，从凉州传来消息，小景在深夜两点跟一位女老师在街头游荡时，被一辆车撞成重伤，不治而死。凉州的一位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说小景跟陈副主任一样，便是在死后，还是有很多人幸灾乐祸。大家都在谈论那个老是挨打后被他抛弃的女子，也对他深夜还跟女老师在街头闲逛的行为有种种说法。据说，那天晚上，女老师的老公也正好下乡了。这一事实，引发了当地人很多的想象。

在武威在线网站上，有一些这样的议论：“凉州教育局的领导是不是都是晚上找女教师谈工作的？晚上两点的工作真是重要呀，看来马上教育界又要有大动作了，教师们你们该受累了，领导干部都是在晚上两点多找女教师传达精神。”“景某某在上班时，态度非常恶劣，你要办事没拿好烟根本就问不上一句话，还会把你臭骂一顿赶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挨过他的骂，所以我有点幸灾乐祸！”网上还说，小景利用职务之便，常找女教师“谈心”。他掌握着人事科的权力，总会有人巴结他。此人是2012年凉州教育系统的优秀党员，死前是副科长，主持日常工作。要不是出了这事，他肯定会当上人事科科长。这事一出，有人就说，他的福气不够，叫官压死了。一位了解他的朋友说，从这件事上看出，老天爷还是公平的。我说，话也不能这样说，毕竟人家死了，我们还是要同情他。


小景的遭遇，让我想到了原教委的陈副主任，他也死得早，退休不久就死了。在凉州，我遇到了很多老师，一提起他，都说他死得太迟了，要是他早死几年，会少造很多业。至今，每次提到他，还是有很多人咬牙切齿。一次，我有个朋友，想从职业中专调到小学，送了礼，送了钱，但迟迟没动。我在教育局时，就去人事科，大声说，你们问问陈主任，人家礼也送了，钱也送了，为啥还不办？人家从中专往小学调，又不是多大的事。我这一说，那人才调成了。……呵呵，你看我，以前，也是很坏的。

我跟这位陈副主任相交多年，了解他。在当官之前，我们关系很好，他很会写材料，我们也谈得来。他是当了副主任后才变的。许多时候，人的变化跟环境有关，我们也不能只怪他个人。一个群体的味道，总是会熏染一个个个体。当我说这话时，一个朋友又说，那还是他个人的问题，怨不得环境。老天爷要刮风，你自己不倒，谁也没办法。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因为我也在那环境中待了十年。环境仅仅是一方面，关键还是自己的心。在这个世界上，心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很少，大都被生活的飓风卷跑了。所以，我才写了那两本小书《世界是心的倒影》《让心属于你自己》，真正读懂它的人，也许会活出另一种精彩来。

顺便谈谈另一位东客，他叫王大臣，现任凉州区统计局局长。以前在教委工作时，我们关系很好。他的女儿结婚时请我，我正好客居广东，没参加婚礼。这次儿子结婚，我不好意思请他。在凉州，崇尚礼尚往来，我请你时你不来，你请我时我当然不去。我犹豫多时，没好意思请他。没想到，在婚礼那天，我忽然接到电话，他说，雪漠，你儿子结婚，咋不请我？我告诉他上次没参加他女儿的婚礼，这次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你在外地，情有可原。我在本地，你不请我不行的，我们关系那么好。我正要去兰州，叫我妹妹代我参加吧。后来，我在婚宴上见到了他妹妹。从这个小小的细节上，也能看出许多命运性的东西。你想，要是你为人好了，日久天长，几十年过去，自然会有不俗的命运。日常的细节，其实决定着一生的命运。

我常说，一个人的价值就是他的行为。我们在做事时，要常拿死亡参照一下，看看能否做到，在自己死了时，别叫人觉得死得太迟了，更不要叫人幸灾乐祸。从究竟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终究是自己行为的承受者，与他人无关。行善的，就有善的行为，自己就是善行为的受益者；行恶的，就有恶果，最终还是自己去折腾自己。

写出以上文字时，我也深深地为死者的亲人感到难受，无论死者咋样，对亲人来说，这事都是巨大的打击。外出时，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