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河的黄昏,或那匹马

再也没有比一匹孤独的马,在黑马河的草地上独自吃草和悠然游走的情景,更让人在青藏高原休憩时产生一种莫以名状的感动的了。就在那时,黄昏带着薄薄轻轻的寒意和浑厚沉郁的大气降临。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由那匹马带来的。
没见到黑马河,或者说黑马河业已干涸,变成了一条横亘在草地上的干沟,酷似一条弯曲凹凸的巨大疤痕,或者这一带就是广义上的黑马河,一切都阔远为诗意或寂寞,不可见只可意会了。我看见的是蒙古包,它们安然静谧地分布在一条蹿出黑马河镇、不算宽阔的大路西侧的一片开阔的草原上。由于大路高出草地二十公分以上,使得低处的蒙古包白色的形制充满了宁静悠远的意境,而一条通向西边山地的土路则像悠长深沉、直抵人内腑的蒙古长调。那条深浅不一的干沟,距离最近的旭日东升客栈也就二三十米的距离。我就住在蒙古包里,也是生平第一次在蒙古包里过夜,一切都是新奇的,即便是早已在照片看到的镶着青色花边或绣着蓝色图案的蒙古包,我也仔细地观看,用手轻轻抚摸,感受着草原和高原的质地。在跟客栈老板讲好了价钱后,不经意间一回头,一匹马闯入了我的视野,那是一匹黄褐色的马,身架不算大,却也不算瘦小。黑马河没有了,黑马也消失了,独独见到一匹黄褐色的马,不免让人唏嘘。但我的注意力在蒙古包,那匹马倏忽间就从高原的旷远和冷清中闪过去了。是的,眼前是蒙古包,其门帘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不是多数蒙古人进出蒙古包的那一扇扇很有意思的们,而旅游开发中的蒙古包之门大多是门帘,估计新时代的蒙古人也采用的是这种用金属或塑料拉链把持进出的门帘,但它们依然使我感到新奇和富有情趣。掀开门帘进去,里面摆放着两张床,粗略估摸了一番,大抵是一米二的床,一个人休息、睡觉都很合适。高原昼夜温差大,即便是在夏天,因此床上用品就是平原地区人们在寒冬时节使用的毛毯和厚厚的棉被。就那么扫描一眼,我就感到了舒适、惬意和温暖,棉被被套是蒙藏风格的藏青色底,配上各种图案,冷色暖色间杂,既不显得冰冷,也不让人感到燥热刺眼。最关键处,棉被虽厚却不死板,弹性很好,也很软和,盖在身上,毫无沉重感,却很贴身。以前在旅行时,偶然会在某些价钱不甚高的宾馆中盖上棉被,但大多是老棉被,沉重,板实,就跟一木板横压在身上似的。床垫也很讲究,最低一层是席梦思那类的现代物质,上面还铺了一张棉垫,最外面的床单也是纯棉制品,一躺下去,身心皆极为舒坦自如,即便侧身,床的弹性与人身子侧转时的压力和节奏极为合拍,即便床会发出一些声响,但完全可以看成是那是一些柔和的陪衬音乐。枕头两只,枕套的颜色和图案,与被套一样,使得一张床显得和谐,整体感很强,不至于因为色彩和样式的变化,将床、睡眠和梦割裂开去,显得支离破碎。如此称心如意的住所,加上只有八十元一晚的费用,心中美得就不用再提了。我在床上小坐了一会儿,不停地环顾着蒙古包,思绪也跟着不停地跳跃和变换,却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得到,或者说总有一丝接近怅惘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那究竟是什么呢?我极力控制住床的响动,让自己安静下来,却没有获得答案。因此,当我掀开门帘,半躬着腰身走出蒙古包,又一次看到那匹孤独的马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刚才的怅惘原来跟这匹马有关,我也才感受到它的存在,它超然的步态,悠然的神态,很快就将我初次莅临此地,在蒙古包感受到一份来自于高原的情愫,提升到了唯美的高度。谁不会在温暖舒适的蒙古包和淡然于青草地上的一匹孤独的马之间,产生一丝丝联想,让自己怦然心动呢?我可是有了安居之地,哪怕只有一个夜晚。那马也将在吃饱之后转身回走,去寻找它的母亲,找到了母亲,也就找到了家。一匹马之外的蒙古包,是这个夜晚必然的归宿,而蒙古包之外的那匹马,是我,是每一个在外面游戏或游荡的孩子,我们一看到黄昏,触碰到晖光的闪烁,内心便涌动着情感的潮水,有了某种意识或意会,于是就那么随然而然地回过身,朝内心渴望的地方走去。是啊,黄昏时分的一个回转,不是海阔天空,而是温暖的屋子。
这些蒙古包都是黑马河当地商贩建造的客栈,游览青海湖和茶卡盐湖,得从这里经过。如若时候不早了,偏偏又是黄昏,只得在此住下来,之后继续朝前走。就这般不停地走,一不经意就走向了高处,抵达了有诗、梦和传说的远方。在青海湖和茶卡盐湖之间的山地,海拔达到四千多米,从平原来的游客,见状大多会发出一声声惊呼,之后就是高原反应,惊呼变成了呻吟。海拔高了,天就低了,这种感觉比我在海边感受到天空距离人间是多么的遥远的感觉更强烈,更刺激,也更具快感。遥远,高远,除了空想、一无所有和只有在诗歌中才能完成其全部色彩和形体的云朵和蓝色空间之外,其余的感受只能回归现实:唉,太远了,只有坐宇宙飞船上去玩耍了。但在黑马河的黄昏降临时,天空的近距离感受就跟那匹马与我一直感受和经历着的孤独寂寞一样,也更与一双手一片叶子一团棉絮盖在额顶或眼眶上一样。而带来这种感觉的,是大块大块的晚云。它们像悬挂在无数绳索上的重物,而绳子因承受不了其重量而沉甸甸地往下垂,却始终不见它们掉落,它们就那么晃晃悠悠地,却又彰显出稳稳当当的大气象、大模样、卓绝的瑰丽诡谲,在盛衰无常中潜藏着规模巨大的有序却又在有序中不停地变更着秩序,令人在混沌和清醒之间颠来倒去,并在繁复的色素中搅拌、调配、衔接着无穷的色彩……我走到蒙古包群外面那条土路上,一抬头,无数拥有金色镶边的厚重的云团,几乎就要触及远处的山峰、客栈的牌楼和行人的天灵盖了,却又不带给人沉重的压抑感。它们一组组排列在一起,但彼此之间的关联似乎并不那么紧密,却饱满得如鼓胀的乳房、新收获的棉朵、即将成型的充气娃娃、饱含雨水却始终不曾掉落的雨云、舒展自如的青衣舞者、狂躁凶残的野兽以及无数锻造人联想想象和辨识辩证能力的抽象与形象完美结合的造型。但它们始终又那么挨在一起,宛若一个家族,一个团体的,甚至是一个娘胎里来的有生命的动物或人,绚烂与绚烂胶着,冷色与冷色对应,神奇与神奇互相凝眸,深沉与深沉互为彼此,慌张与慌张面面相觑,唯美与唯美喁喁私语,变化与变化彼此捉弄,神秘与神秘互相猜测。有时,它们在变阵过程中重叠在一起,你会惊呼它们要把已经将半张脸搁在西山上的残阳给遮住,或者担心那条条绳索会因承受不住它们的重量而绷断,上面的重物就掉下去,砸碎高原,吞噬蒙古包,那匹孤独的马也将遭受万劫不复的厄运。但情景很快就反转过来,只见它们翻动身子,强行又那么轻巧地改变了几秒钟前的样子,成为平行排列的军队或一艘艘舰队或无数并肩奔跑的运动者或者无数躲避凶猛的捕食者的沙丁鱼或者别的什么,只要你能想到,它们就能变换出你想象的样子来。当夕阳将最后那几线颤抖的光收回,又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光抛向它们,它们古老的神态立即透明开来,用最诗意或霸蛮的方式接受并发散折射这些伟大的光芒,不仅让长天突显出它包容一切的胸襟,也让人间在那一刹那为白昼最后时刻的辉煌、安宁和悠远而感到幸福,同时,也让光和风荡涤开胸中的块垒,轻松自如地迎接黑夜、寒冷和寂寞的到来。也许,在单反相机和只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意念中,高天上云朵最后的挣扎或变化,似乎都与那匹默默地啃吃着青草,偶尔抬头张望一下开始变得安静的草原和我——一个孤独而贸然的“闯入者或入侵者”,然后继续慢慢走着,优雅地吃着的马无关,它仿佛与漫天大量的美失去了感应。不,不是这样的。马的性灵天与地都懂,而马因更懂得天上云朵的变化和互相的追随与缠绕,才显得如此从容、恬静、优雅,而一切被我们称之为美和审美倾向的东西,在这里都变成了这幅令人动心动容动情的画面。这幅画必须融进芸芸众生全部的情感,包括不动声色地变换美的角度、层面和层次的云,而永远也不能缺少的,是那匹马。它的存在,才使得高原的空间即使拥有蔽日遮天的云朵,也不显得拥挤和压抑。更因为它慢悠悠的行进和进食方式,才使得这一切不仅仅充满了人间的气息,更有了抽象的意蕴,那可是伟大的神作啊。黄昏时分,一切通过一匹马而接近了神,我们便开始懂得美,并学会在万物之间找到联系,获得共鸣。
公路间或奔驰而过的汽车,带来了高原之外的物质文明毫无人性的喧嚣,黄昏被一次次冲撞和撕裂,黑马河或许就是这么消失的。但蒙古包却显得异常的安静。只有那个看起来很帅气的老板和几个年轻女子嬉笑的声音,使得黄昏不至于因过于的安静而显得无聊。几个游客兴致勃勃地围在两个正在烤全羊的当地商贩周围,熊熊烈火已经在一只废弃的汽油桶中嚯嚯冒出。天色还算明朗,我也能准确地辨认出那个问别人要烟抽的豪爽小伙子和他同伴兴奋的脸,远山的轮廓也很清晰。远处一些蒙古包为准备篝火晚会而架设在广场上的高规格音响设备已经迫不及待地带着假惺惺的文艺气息和审美情趣吼叫起来,但音乐是民族音乐,档次不低。音乐渐弱的部分,碰到了那匹越来越呈现于与世迥异性情的马,它依旧那么宁静平和地在草地上享受着独处的美妙、青草和接近暮色的意境,并使得天地之间的景象显得更加惝恍迷离。而一个老妇人走丢孙女的大事迅速在黄昏结束前发生,来自不同地方的游客古道热肠,纷纷帮助老人在黑马河草原上寻找,小女孩很快被找到,那个吓得不轻的老妇人抱着孙女,一个劲地喃喃自语:“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不然,我怎么向你爹妈交待!”那个看起来略摸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一脸漠然茫然杂糅的神色,似乎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玄幻加穿越的游戏,就是被自己的行为深深迷住了,带着迟钝又淡漠的神情,被老妇人拽进了傍晚深处的一间蒙古包。就在这时,我慢慢走向那匹在清凉又带着畜粪和青草味的空气中闲散安逸但越发显得孤独的马。它浅枣色的身躯,搭配上长长的的鬃毛,白色的腿部和时不时地舞动着的尾巴,使得刚才闹哄哄但感情充沛的场景悄悄过度到这片安谧雅静的草地。令我动心的是它抬起头来,朝蒙古包这边张望时,两眼湿润柔濡的光。我不清楚迷蒙的远处有没有马群,有没有它的亲友,有没有驱赶它的牧马人,有没有一个温暖而固定的居所,有没有在走散时呼叫它的声音,有没有同类围在一起,倾听高原深夜的狼嚎或某个藏族汉子的歌声,有没有一个香甜的睡眠将这一黄昏的美物消化,成为梦。但我相信它已经消化了这场黄昏,因为它触及了无数活生生的人事,当然,也和我一样触及了一个年轻的,看起来如果不是流浪者,就是生活失意者忧郁的眼神。那是在我跳过草原中常见的被洪水冲垮的沟堑,走到距离马匹不远的地方,准备拍摄几张照片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已经在一块凸起的土包后面坐了很久的男子。他好像听到了响动,便转过头来,却不是看我,而是看那匹马。这样的眼神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无数流浪的人,都有这样的眼神,尤其是那些善良而又怀揣着梦想、远方和歌谣的流浪汉子。这种眼神里没有凄凉、孤苦无告和绝望,只有那种能击中人身心最柔软的部位,让人即便从此在生活一个个情绪急剧转换的过程中,也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的清亮、干净、纯粹却始终想掩饰却始终没有掩饰住的忧郁。刹那间,我找到了这个黄昏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的无数风景和由它们带来的小小的疑问,终于在马和流浪汉子的眼神相交的时候找到了。是的,在黄昏时分,流浪者注定成为孤独之王,而这匹马那份让无数出家僧侣都感到难以企及的宁静优雅,充分地诠释了孤独者作为性灵之王的含义,而这份含义从不曾在他们的生命中像残阳一样颤抖,更不像黄昏时分的云朵在色彩消弭之时的萎靡,那条已经在高原草地中遁迹已久的黑马河即使不再被游人或孤独的诗人找到,也不会消解孤独一丝一毫的力量和美。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8-05-05 16:48:47 +0800 CST  
@自由足球 2018-05-05 18:52:38
今年世界杯,看好那匹黑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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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巴西夺冠,管他黑马白马指鹿为马。
客观点说,德国能进四强就不错了,英格兰和法国可能要火一把,但最多火到四强。阿根廷得看状态,但不看好,其成色还不如乌拉圭。俄罗斯可能成为黑马,但一遇到巴西和西班牙,俄罗斯的糙哥技术就原形毕露。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8-05-09 23:19:37 +0800 CST  
@SincereBX 2018-05-07 21:30:21
让我想起了张承志的《黑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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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吉祥!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8-05-09 23:20:23 +0800 CST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8-05-17 16:02:34 +0800 CST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8-05-17 16:03:05 +0800 CST  

楼主:罗锡文

字数:4604

发表时间:2018-05-06 00:48:4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3 19:41:12 +0800 CST

评论数:1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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