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锅葫芦

马锅葫芦


马锅葫芦在怒江北岸,静静的,枕着一块厚实的土地。把岁月甩在后面,把往事装进鼓鼓的肚里,直到我们到来,它才一古老儿吐出。

马锅葫芦是我给取的。这里真实的名字,是西藏昌都市左贡县东坝乡军拥村。村子在河谷,乡政府坐落在光秃秃的半山坡,随便一个俯瞰,整个村子就一揽无余了。葫芦的称呼,就产生于饭后的一闪一念中。

浩瀚无边,连绵的丛山峻岭。山岩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经艳艳的阳光一照,浅黄的,黑褐的,褚红的。远看还有一些阳刚的俊美,近看就是苍凉,令人望而生畏的苍凉。吃过午饭,在乡政府一溜窄窄的坝子里闲走,乡党委书记佘德志往山下一指说,喏,你们今天就住在村里一户藏民家里。这里没场镇,也没有招待所。大家的目光齐齐转向指处。在一片浩大的苍凉之下,军拥村的绿,显得格外耀眼:浓绿如黛,状若葫芦,上头小,下头大,中间圆圆的、鼓鼓的。一条舒缓的江流,穿山而来,源源不断,流入葫芦的口里;又宛若一条飘逸的绿带,缠着葫芦的颈,系在巍峨的群山之腰。我不识风水之道,不知军拥村这样的风水意味着什么,感觉只是舒服。怪不得再苦再难,乡政府也要建在荒山坡。这样金贵的宝地,他们舍不得占用一分一厘。

舍不得占,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的情,对藏区的敬畏。佘德志虽是80后,出生在江苏,对藏区却爱得难舍难分。2002年12月入伍,2004年7月考上西藏大学,毕业后他成了一名公务员。先是在昌都宗教局,后下派到东坝乡,一干就不想离开了。拿他话说,当年的他是由一名典型的“叛逆少年”,在西藏找到精神的原乡。叛逆,源于对世俗的看透。当年,他父亲因养鱼致富,曾是村里德望重之人。但因鱼工一次雨后错喂,鱼全胀死了,父亲倾家荡产,还欠了一身的债。小小的他,并不完全理解这次劫难的含义,却一下看透了肮脏的尘世。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变色的目光和势利。于是他开始叛逆,游荡,整天无所事事。本来就遭受重挫的父亲,担心他在社会上学坏了,苦口婆心教诲引导。可越教他越反感;甚至当兵,也是因父亲的反对,在“偏要”的叛逆心理下才偷偷报的名。可一踏上西藏的土地,他的心一下就安静了,或者说清净了,就像这雪山的水。他整天和东坝乡的藏民们混在一起,既称兄道弟,喝酒吃酥油糌巴,也痛骂和发脾气,藏民们就是喜欢他。

听了佘德志的故事,我总相信这里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可改变人。我不知道它是否与茶马有关。将葫芦与马锅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一个马鞍。

不是一般的马鞍,是奢华之物。铝合金浇铸,一次成形,工艺精致,巧夺天工。拱形的鞍凳,前似龙头,身如弯月,凳面饰有均匀的星星花纹;两只精巧的铜铃,稍一融动,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虽经历岁月无数,仍铮铮发亮,带着马背上的风云。当我们一行盯住客厅里古老的合金锅盆鼎罐啧啧称奇时,怪不得主人扎西热的父亲,要神秘兮兮、小心翼翼,从内室的隐秘处,拿出这件祖传的珍藏。陪同的佘德志说,只有来了珍贵的客人,他们才会拿出来这珍藏。万分惊奇,我们一个个禁不住跃跃欲试,或抱或骑,用心问鞍,以各种姿势,贴近与这鞍的距离,希望借此走进那段尘封的历史……

走进了,我就这样走进了。我多么幸运。原来,军拥村就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结,承载着巴东历史的结绳记事;绿,就是它的缘起。

我骑上马鞍,应着悦耳的铃声,沿着依稀马蹄印,踏上历史的故道。走的是达拉泽丁的路,川藏线。从藏乡的哪个村子出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带上足够的马匹、牦牛、驴子,还有虫草,贝母,麝香,毛葡萄和葡萄酒。走出藏区,走向川滇,换回藏区需要的茶叶、红糖、盐巴和外面的文明。这条漫长的古道,一面系住人文精神,一面承载着历史文化。无论北线的道孚、炉霍、甘孜、德格、江达,还是南线的雅江、理塘、巴塘、芒康、左贡,昌都都是必经的汇合点;眼前的马锅葫芦,则是茶马路上打的一个结。

踏遍天涯路,聚得天下宝。金属器具只是农牧文明奢华的玩物,或者身份的象征,就象当下一些土豪戴的夸张金链、戒指和黑眼镜用。

在藏区,不可或缺的是茶叶。

常年生活在海拔三、四千米以上高寒地带,需要摄入大量高热量的脂肪。糌粑、奶类、酥油、牛羊肉满足了这一需求。但因缺 少蔬菜,过多燥热脂肪在人体内的分解,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再多的奢华,也敌不过生命之需。茶当然是最佳尤物。红茶不仅可以分解胃肠之积、去油腻、开胃口、助养生、进食欲,还有利尿、除水肿之效;人参乌龙更可生津止渴、神清气爽、美容养颜,对胃寒、胃胀气、慢性胃炎也可养补;洛神花茶则富含人体必需氨基酸、蛋白质、有机酸、维生素C、天然色素;苦丁茶,可止渴、明目、除烦、消痰、利水、通肠、治淋、止头痛、清烦热、清止膈、利咽喉;而安化黑茶,则可让人的脂肪、肠胃、毒素的一清为爽。直到现在,扎西热家里,还珍藏有马帮在上世纪80年代带回的砖茶,与家里的马鞍和美式军刀,并列为祖传至珍。

茶,茶,茶,高原的生命奇葩,再多的牛马也要换它。怪不得自唐以降的历代统治者,都把控制茶马交易作为重要的治边手段。从唐时蒙古回纥的驱马茶市,到北宋成都、秦州(今甘肃天水)的榷茶和买马司,再到明万历年间规定的上等马一匹换茶三十篦,中等二十,下等十五,都是史证。再走向民间,进入文化,就走进了汤显祖的诗里:“羌马与黄茶,胡马求金珠。”

趟过漫长的茶马古道,我把目光着陆于唐宋或者更早,去看最早的茶马互市。如果说,在古老的茶马贸易中,我们从川滇地区看见的,是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和奢侈;在青藏高原看见的,则是生命或生存的必须。

“西藏不仅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相信,《西藏民俗》上的这句话,就是对千年茶马文化的最好诠释。

在昌都博物馆,我反复观看了一个三维视频,关于马帮和茶马古道的。现代灯光和声电技术,试图还原那一段尘封的艰险。一个画面,至今想起来仍惊心动魄:一个月残云黑的夜晚,疲惫的马帮仍艰难跋涉在悬崖峭壁间的崎岖小道上,昏暗中误入了一段悬崖横空的绝路。骏马受惊,奋蹄欲奔,驱马人死死拉住缰绳……我相信,那时马帮的实际艰险,远远超过了画面上的情景。星转斗移,怒江不息,八千里路云和月,一千三百多年的穿越,从尘封中复活,变成我眼前的风云。我仿佛正带上雅州的茶,从雅安出发,经打箭炉(康定),与达拉的马帮汇合,然后至拉萨,直指不丹、锡金、尼泊尔和印度,甚至西亚和西非红海海岸,领略又一个丝绸之路式的古代文明。

上午我们去的扎西热老宅,左贡县文物保护单位。所谓文物,就是一栋破落的藏式民居,与满村气派的藏式豪宅相比,它显然显得破旧而萎缩。可它沉淀的历史,却是这个村乃至东巴地区无可取代的骄傲。老宅主人扎西热的爷爷达拉泽丁,是清末民初这里有名的马锅(马帮)头子,2000年才去世。达拉的舅舅旺堆罗布,是东巴富甲一方的巨贾,操控着这一带的茶马贸易。旺堆平时一般住康定,茶马贸易交由达拉负责。他常常率领一支200多驴马的马帮,行进在巴东的崇山峻岭。我总是把达拉的马帮,与上面的视频联系在一起。

带我们进入老宅,扎西热一身都透射出自豪的气息。他举手间任意一指,就是一个绵长的故事:这个楼梯,有几十万人次走过哩,凹陷之处,全是跑马帮的脚板磨的;墙上那幅隐隐约约的壁画,至今仍是一个迷,从内容到色彩,德、中专家,现正在研究破解方法哩。就连院子里的野葡萄、野石榴、野苹果、野桔子、野藏果、野核桃、野梨子,好像也是从马帮铃声中走来的。刚才采风团一进门,扎西热抓起一根建筑厢架用的镀锌管,就打树上的梨子和石榴,边打边说,吃,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吃啊,全是生态的。

越是遥远的跋涉,越都需要驿站。

应该是丛林法则的驱使,来来往往的马帮,不约而同的自然选择,目光都投向了这一块绿,怒江之滨这个诱人的葫芦。就连跑过天府之国的人,在越过重重叠叠横无际涯的苍凉后,也不得不对这片绿刮目相看。

这是怒江上游的一块台地,海拨2700余米。上天太宠爱这里了。也许是念及马帮的艰辛,要让这个驿站,拥有家的温馨,把高原的阳光凉爽、蓝天白云,与平原富足的氧,还有许多优质的水果,都汇集到这里。帕巴拉的后花园,不仅是物产丰富,冬暖夏凉,适宜人居,更重要的是可以安心。来来往往的羌人,汉人,藏人,先是到这里小憩小憩,让疲乏的身体得到舒缓;继而把家里的女人也帶过来了,以驿安家。从此,马帮不管走多远心都在这里。

马帮走到了清末民初,不能再走了。

内地战乱频生,逃生尚难,何况茶马贸易。马帮们有的逃往云滇边地,归化纳西;有的则继续留了下来,融入藏地,开始新的生活。

在奴隶制及政教合一体制下,寺庙成了他们的行政和精神主宰。一个个的长头,可以缩短与佛的距离,却缩短不了他们逃离苦海的彼岸目标;一次次的虔诚上贡,可以献上所有的财富和心,却填不满无限的欲壑。上贡不仅是铁定的法律,还是挣不脱的精神枷锁。无论丰收欠收,每年都必须走向寺庙,带上自己最好的木材,牛马,水果等,从这里出发,往返三个月,目的地是昌都强巴林寺。如果不上贡呢?我们幼稚地问。扎西热一脸严肃地回答,那怎么可能呢?很快就有嗽叭上门登记,离开时留下一句话:你不要种地了。就谁也不敢不敢种了,不只是耕种,还有放牧。哪怕走出家门,就是满坡的荒地草坡;家门口的野梨子、野苹果、野葡萄挂满果子,也只有饿死。因此,解放军1956年进藏时,老百姓都很欢迎。他们听说从此不用上贡了,可以养牛养马摘水果了,马帮也可以继续跑了,为解放军运送进藏的物资还要付钱。也是从此,这个寂寂无名的马锅葫芦,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军拥。

心安了,家就安了。有家的地方就有梦。

也许应验了那个旷古的传说。南宋光宗皇帝最宠爱的黄贵妃重恙染身,面黄肌瘦,茶饭不思。皇宫里的御医遍用名药无果,最后竟是一位江湖郎中用冰糖和山楂果熬制的冰糖葫芦见了奇效。冰糖与葫芦融合,可治疑难杂症。我相信,这在冥冥之中,有某种隐喻,要嫁予军拥村。

旧西藏留下的最大财富,就是穷。穷到一个男人娶不起一个老婆,养不活一个孩子,不得不实行世俗的一妻多夫。可是现在,这一切已成历史。

无关风水,只关马锅葫芦。马锅的根在路上,心在商贾;葫芦里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秘密在勤劳、创新与坚韧。只要还吃牛羊糌巴,就需要茶叶,需要茶马贸易。更重要的是茶马精神丢不了,割不断,仍是这里永远的原乡。公路修了进来,人心飞了出去,茶马精神是不舍的行李。老有的理想“三三制”家庭结构,即一人进寺庙,一人跑马帮,一人居家耕牧,正在被新的“三三制”所取代,即一人参军,一人当公务员,一人经商。佘德志告诉我们,这个村平均每户人有两名公务员,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月工资都在六、七千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面经商或打工,在昌都打工的几十个木匠,工资350元一天,在本地干则只有250元;有条件参军的青年都参军了。许多家庭都有豪华的藏式别墅。可以说,这个村是目前偏远藏区最富裕的村之一。

当然,他们真正的富有不在物质,而在精神。

精神的净土,根在那个世代的信仰。佛宝,法宝,僧宝,信他和自信,不仅可以淡化人的物欲,还可以改变人的价值标准,提升幸福指数。即便在那些食不裹腹的年代,他们也坚持不杀生,哪怕是看着满河满溪的游鱼饿死;不断把财富上贡给寺庙,自己却心安理得地过着简衣素食的日子。

唯一的物质追求是房子。房屋是藏家财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因此越大越好,不在人多少,也不在能否派上实际用场。有钱一次修到位,钱少的慢慢修,一辈子都在修房。雕梁画栋,唐卡里的美丽和故事,在这里还原,除了佛教“三宝”,因果轮回,就是格萨尔王的传奇;房顶的最高处,是经幡的位置。房子不仅是他们遮风蔽雨的家,还是财富的象征,精神的皈依。

在军拥村,我们住在斯郎永珠的家。这是一栋三层藏式豪宅,一千二百余平方米,相当于我们汉族地区普通民宅的十倍,平时却只有斯郎母亲、小俩口和儿子四人住。斯郎的父亲就是马帮的后代,子承父业,不是跑马帮,而是在昌都城里承包工程。积攒的钱,除了敬贡寺庙,就是回村里修房子,这房子从1994年开始修,一年修一点,坚持不断,打阿土的墙,一层一层,修了15年才大功告成。我问斯郎,修这房大约花了多少钱?他微笑笑摇头回答,没有算过。光这墙上梁上檐上壁上的雕刻和绘画,就请了72个木匠,整整干了三年哩。我心里一默算,吓了一跳。哇,竟木工钱,就是1971万元哩。

扎西热的新宅,比斯郎家的还要大,还要豪华。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从军拥村每一栋豪华藏宅的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茶马文化的影子。如今,在千年茶马古道上,成群结队的马帮不见了,清脆悠扬的驼铃声远去了。但还有马锅葫芦结绳记事,远古飘来的茶香并没有消散。太阳是新的,千丝万缕的记忆,幻化成一个新的开始。
楼主 眉山周闻道  发布于 2017-11-23 16:30:13 +0800 CST  

楼主:眉山周闻道

字数:5045

发表时间:2017-11-24 00:30:1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03 12:25:1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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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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