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阿宝-小阁楼(纪实中篇)

(1)
我们家在福煦坊17号。弄堂房子前后门是对着的,我们家的后门对着25号的前门,我们家的前门,对着11号的后门。
夏天时,11号后门经常是开着的,那里有一个娘姨,忙着灶间里的那些事。她很老了,她还缠着小脚,和我奶奶差不多的小脚。其实,缠小脚的娘姨不多见,一般农村要做事的妇女是不缠脚的,他们家兴许曾经阔过。
这位老娘姨是绍兴人,我们家也是绍兴人,所以,母亲有时会和她聊天,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母亲生了六个孩子,三儿三女,我是最小的一个,大哥比我大十五岁。大哥二十岁时,还在上大学就结婚了,大哥先头生了一个女儿,去年又生了个儿子。那位老娘姨说:
“那多好啊,太太抱孙子了。”
“好是好,他们要把孙子送这边来养,我都快五十了,也吃不消,想请个‘大姐’。”那时,把未结婚的女佣称为“大姐”,也就是现在的“小保姆”,而把已婚女佣通称为“娘姨”。
这位老娘姨立刻推荐她的孙女,说:
“太太,我的孙女刚满十六,我正想让她到上海来做大姐。身体蛮好,人还勤快,到太太家来看小孩,合适。我都六十好几了,也该回乡下去了。”
过了十来天,11号的老娘姨领着她的孙女来我们家。那是一个乡下姑娘,十六岁,还没长成,个子不高,不过身体不错,红红的脸,看来还机灵,母亲就留下了。
这个乡下姑娘叫阿珍,取这样的名字,可见家里还是很宝贝的。可是乡下日子也不好过,对门那个老娘姨是见过世面的,认为到上海来做大姐,还是比留在乡下强。
因为就住在对门,这个老娘姨还是比较放心,有什么事随时都了解,随时可解决。老娘姨也一再跟阿珍说:
“有什么事,就跟太太说,不懂的事就问太太,太太最心善了。做事要勤快、机灵。看小孩,处处时时要小心,晚上带小孩睡觉也要警醒着,千万要别压着太太的孙子,人家太太的孙子矜贵着呢!”
当天晚上,母亲就让阿珍一个人睡在后客堂。后客堂曾是我奶奶的房间,奶奶去世后,这个房间一直空着。当然奶奶睡的那张红木雕花大床已经拆除,在靠窗口处,放了一张稍窄的床。大哥明天把儿子伟伟送来,所以今晚阿珍一个人睡。
母亲已经告诉她,马桶间在楼梯平台下面,用完了不要忘记冲水。她一直不敢用这个厕所,睡到半夜,不得不起来。摸摸索索向厕所走去,进了马桶间,不知道灯在那里,一切全用手来摸索。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08 14:33:02 +0800 CST  

(2)
天蒙蒙亮时,她就醒来了,她仰卧着,看着天花板。现在的天花板,都是白色的,可是当年石库门建筑的楼板都是全木结构,刷的全是紫红色的油漆,显得及其幽暗。
她看到靠近客堂方向,离天花板很近处有一个支架,支架上有一个很大的木箱,也刷紫红色油漆。她想,这是什么?是不是一个棺材?她越想越害怕……
阿珍早早起来,不知该干什么,看到厨娘陶妈在灶间弄早饭,她就抹桌子扫地。二哥、二姐吃了早饭就去学校了,我和小姐姐是小学生,上课晚些,正在吃早饭。阿珍指指后客堂,问我们:
“昨晚我睡在后面那间房,抬头看见上面有一口大木箱,是不是棺材啊?”我和小姐姐都笑了起来:
“不是的。”
“那里面放着什么?”
“都是一轴轴的字画。”她不知道字画有什么用。我接着说:
“字画都很值钱,怕贼来偷,所以把箱子架得高高的。”
那时候,贼总是晚上出没,从屋顶潜入偷窃。贼即使发现这个箱子,一时找不到梯子,也就无法偷盗啊!
到了下午,我大哥就把伟伟送过来了。伟伟倒是愿意让阿珍抱他,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伟伟是一个正在学步的小孩。他想自己走路,你得护着他,生怕他摔倒了;有时他又不肯走,你又得抱着他。所以带一个才周岁的孩子,是很累人的。
喂小孩吃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一口饭他含在嘴里,就是不下咽,你就不能喂他下一口。
午饭后,小孩要午睡,这一睡睡到下午四五点钟,到了晚上就不肯睡,怎么哄也不行。其实,阿珍才十六岁,她很想痛痛快快睡一觉。可是得警醒着,时时要把照顾孩子放在第一位。
阿珍刚来时,只带来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替换衣衫。母亲就找出我二姐的一些旧衣服给她,旧内裤自然不能给人。
到了月底,给了工钱,母亲建议她去扯几尺布,给自己做两条替换的内裤。母亲针线活特别好,平时针线活几乎是不断的。这么一家子,缝缝补补是少不了的。
阿珍买来几尺花布,母亲便给她一个裤样,让她自己比划着裁剪。那天午后,趁小伟午睡,阿珍学着裁剪。可是摆过来比过去,就是不敢下剪刀,总想把剪下的布头连片的,结果反把内裤剪成了四片。
阿珍心想,这下完蛋了,一块新布就这么被自己剪坏了。我母亲看了一眼,跟她说:
“不着急,把两片缝起来就行。不过,两侧有拼缝的那可是西装短裤,你真行,都能做西装短裤了!”母亲笑话她。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09 15:25:47 +0800 CST  
(3)
到了夏天,伟伟背上长出一个个脓包。开始看西医,要打针、上药和吃药,总不见好。这些日子,孩子哭闹,阿珍真的很辛苦。
阿珍的奶奶虽在对门11号,但还是不便来看她。倒是阿珍可以抱着伟伟到弄堂里走走,顺便来看看奶奶,奶奶总是让她安心做下去。
阿珍奶奶说,小孩长脓包,不怕的,把脓包挤出来就好了。后来,伟伟改看中医,中医也认为只要把浓挤出来,上点紫药水就行。果然这些脓包收口了。
过了些日子,阿珍爹爹来上海,要把奶奶接回乡下去。
那天,阿珍爹爹中午才到上海,已买不到当天回乡下的火车票了。只买到隔天傍晚的火车票,这样第二天就有一些空余时间。
第二天午饭后,伟伟照例要午睡。这时,母亲让阿珍陪她爹爹上街走走。阿珍对我们家附近已比较熟悉,领着她爹爹东走走,西看看。带着爹爹走过一家电影院,爹爹看出女儿想看电影,那就花几个钱吧!
正好午后一点半有一场电影,他特意买了两张第一排的票,因为在他们看来第一排是最好的票。阿珍坐在第一排,还不时回头张望,以显示自己坐的是第一排。
看完电影回来,母亲问他们上哪儿去了。阿珍高兴地说:
“看电影去了,我们坐的是第一排!”
“看电影的人还真不少,大白天的,只剩第一排了?”
“我爹爹特意买第一排的。”我母亲也明白了:
“看戏,第一排最贵,看得清楚。看电影,中间座位好,坐第一排,仰着头,不舒服吧?”
“我们乡下人,不懂哦!”阿珍爹爹这么说。
“你女儿在我们家,你放心。她挺勤快的,也很懂事,没做过的事很快学会了。”
“多谢东家太太,多谢东家太太!”并跟阿珍说:
“阿珍,在太太这里做事,就要听太太的话!记住。”
阿珍在我们家慢慢做顺了,也就习惯了。她和楼上姜小姐的女佣英子,偶尔可以说上两句话。
顺便说一下,姜小姐是我们家的第一任房客。那是47年底,我们家向姜小姐转让了二楼前后两间套房,英子就是跟随姜小姐一起来的。与姜小姐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弟弟,还和她的女儿小玲。小玲和我同岁,刚来时都是二年级的小学生。
阿珍对这家人家敬而远之,也弄不清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俩怎么是姐姐和弟弟?怎么没有男主人?只是觉得英子人好,懂得的事多,毕竟英子到上海也是从做“大姐”开始的。
姜小姐在这里也就住了一年多,上海解放前夕,忽然跟上海滩一位很有名的律师去了台湾。她走得很匆忙,连她的女儿都没有带走。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0 18:01:35 +0800 CST  
(4)
姜小姐是49年三月去台湾的,没多久南京就解放了。接着解放军横渡长江,一步步紧逼上海。
此时上海的普通老百姓那儿都不去,照样过日子。远处不时传来炮声,也传来各种小道消息,说几月几号解放军就要打进来了。
到了五月二十六日傍晚,炮声就密集了许多,大家有一种预感,都早早上床。阿珍,带着伟伟上床,说也奇怪,那晚伟伟不闹,很快就睡着了。而二楼的那家,早早听到拉动沙发的声音,那是姜小姐的弟弟就寝的声音。而在里间的小玲和女佣,想必早睡下了。
我们在枪炮声中入睡,又被枪炮声惊醒。那一晚枪炮声不绝于耳,好像一切就发生在弄堂外的这条马路上。弄堂口的那两扇大铁门从不关闭,但是那天晚上却早早地关上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静,邻居家开门声都能听到,可见有人开门出来了。于是家家户户把门打开,想了解一下,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昨晚,就在我们弄堂口外的这条大马路上,发生了巷战。解放军从东面打进来,国民党军队则向西逃窜,——上海解放了。关于上海解放的前前后后,我所知道的,已在另一个“纪实中篇”做了描述,在此就不再重复了。
姜小姐临走时还是跟弟弟有所交代,把女儿和女佣托付给他,还有这一套房产、家具和一些现金。
弟弟在上海又没有工作,理应辞退女佣,节省开支。可是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更不会照看好外甥女,所以他们家少不了女佣英子。
这个弟弟还是很规矩,让年仅二十的英子和小玲,睡里间她姐姐的那张大床,自己依旧在外间睡沙发。这样的安排挺好,但这样坐吃山空还是不行。
他想起姐姐曾跟他说,在上海混不下去,就回苏州去。其实,他也想回苏州去,虽说苏州已没有亲人,但毕竟从小生活在苏州,对苏州熟悉,找工作也容易。但是,姐姐走了好几个月了,没收到一封信,这一走,就真断绝了音信。
他想,再等等,等到50年的年中,我和他家小玲快念完三年级了,还没见来信。
总不能无限制等下去,他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英子,希望她能跟他们一起回苏州,英子同意。
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我母亲,我母亲赞同他这么做。
母亲告诉他,下一步若要转让房产,可以找“掮客”。“掮客”就是现在的“房屋中介”。母亲说:
“当年我们把楼上两间房,转让给你姐姐,是收‘顶费’的。你若要转让,也可收到一笔不低于当年的‘顶费’。”
这个弟弟还抓紧时间回了一趟苏州,他得安排好苏州的住处,还得打听附近是否有小学校。看来人在患难时自会有勇气的。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1 15:52:00 +0800 CST  
(5)
以前在家里,我是最小的,奶奶、爸爸、妈妈都宠着我,哥哥姐姐也都让着我,可如今最受宠的自然是伟伟啦!
到了这一年,伟伟三岁了,我才十岁。我这么小,居然当上叔叔了,我不认为是好事。当叔叔就得像个叔叔,我有什么吃的,一定先得让给侄儿呀!
伟伟三岁自己会玩了,也不用阿珍时时看着。这样阿珍抽空就要洗衣服、收拾房间,当然她的工钱也涨了一些。
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年女佣,在我出生之前就来了。她姓陶,大家叫她陶妈,专做灶间里的事。
母亲是一个旧式妇女,没有多少文化。却做得一手好菜,我们家的主菜一定是母亲亲自掌勺,而买菜也是母亲分内的事。母亲还有一手好针线活,一天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客堂里缝缝补补,她还做鞋帮、纳鞋底,给我们年幼的孩子做鞋。
姜小姐弟弟从苏州回来,就去找在汽车行里做事的“掮客”。这样“掮客”便带人来看房。到了暑假,前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
我们家有客堂和后客堂,对应二楼的那两间房,正是要转让的。因为,石库门建筑的楼板都是木制的,所以在客堂楼上嘈杂人声,在客堂间做针线活的母亲,听得一清二楚。她说:
“总听得这个‘沙喉咙’女人的说话声,兴许是看上这套房了!”确实,这个沙喉咙女人来看房,好几次了。
那天,我在弄堂里看到她。她不年轻了,估计年近四十。穿一件白色上有黑色细条纹的绸子旗袍,撑一把藕色绸子太阳伞,挽一个皮包,还摇一把秋香色檀香扇,天气确实很热。
我跟随她进我们家,出于好奇,跟随上楼。因为是欢迎人来看房,房门总是开着的,我就跟了进去。房间里好多人,也许有些是“掮客”带来的“说客”,他们围着这个沙哑喉咙的女人。她提出什么问题,他们就给以解释。
人若是看上了什么,为了压价,又往往会挑毛病。她嫌卧室的窗户正对着对门人家的客堂楼上:
“像这样窗户对窗户,人家从对面望过来,看得一清二楚,我看不好!”马上有人接话:
“这里的房子,都是这个样的。其实,这是北窗,不常开,即使到了夏天,挂一个窗帘,或在窗外装一个竹帘子不就解决了嘛!”
她又说:
“这朝南起居室的一排槅扇,又对着人家的烟囱,不好!”
“洪太太,现在的烟囱已经不冒烟了。十年前,灶间里都有灶,烧的是劈柴,烟囱确实冒烟。如今家家户户烧的是煤球,用的是小小的煤球炉,与烟囱不相连,不会冒烟了。”
……
接下来,这个弟弟在“掮客”的主持下,和对方谈价钱、签合同、付款等等,也是够难为他了。不懂的地方他就会问我母亲或父亲。不过还好,没有遇到骗子,一个急于卖房,一个急于买房,都很真诚,也就成交。签合同以及后来的付款,都请我父亲做一个见证。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2 15:13:50 +0800 CST  
(6)
最后,弟弟把姐姐姜小姐留下的成套柚木家具都作价给洪太太了,他享受不起这些,苏州的住房又很小。
合同上写明八月二十交房,英子除了做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忙着收拾东西,弟弟则装箱打包。至于小玲还年幼,不太懂事。她和我小姐姐是好朋友,有点难分难舍。
阿珍与楼上英子关系也不错,毕竟人家年长四岁,见过世面。阿珍买一块花布,也会央求人家陪她去买,帮着出出主意。如今人家要走了,是从上海去苏州,苏州毕竟不如上海,心中就不是滋味。
买好火车票,他们就把箱子和行李托运掉,临走时只随身带一些细软,叫了两辆三轮车。母亲、阿珍、小姐姐和我都到后门口送他们。阿珍和小姐姐一直送到大弄堂,挥手告别,看来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
这样,洪太太就正式成为我们家的第二任房客,此后就是她与我们家打交道了。
弄堂房子的灶间和楼梯之间有一个后天井,设后天井的目的,想必是为了排除灶间里的油烟。在这个后天井有水龙头和水池,供洗菜洗衣用。
当年我们家在水池旁做了一张木洗衣台,那时没有洗衣机,洗衣就得用洗衣台。尤其是洗被里、窗帘、沙发套等的大件,都得在洗衣台上铺开,抹上肥皂,用板刷使劲刷。洪太太觉得这个洗衣台年代久远,摇摇晃晃,应该换新的。
母亲说,她有木料,洪太太说,她可以出工钱。双方都很爽快,开始做新洗衣台。请来了一个木匠,在后门外的小弄堂制作。
整整花了一天时间,洗衣台就做好了,搬进来落位。洗衣台台面刨得很光滑,不伤衣料。其余比较粗糙,也不刷油漆,台下还做了搁盆的地方,方便使用就好。
这条弄堂每一个套房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冬天太阳晒进来,暖洋洋的。可是到了夏天,就不希望太阳进来,就在天井上方、屋檐下方搭一个水平的凉棚。这个很管用,早晨太阳升起时,拉上芦苇帘子,不让太阳光进来。傍晚太阳落下了,再把帘子卷起来,天井、客堂和厢房都阴凉。
我们家原先也有这样的凉棚,只是年久失修,芦苇折断,一拉时,便沙沙地掉渣子,帘子上有好几个窟窿。所以洪太太提出两家人家,合资换新的凉棚。换新的,两家都受益,我母亲同意。
同时,洪太太在北窗外,也装了细竹帘子,以遮断视线。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3 17:09:53 +0800 CST  
(7)
在这条弄堂,家家户户都利用坡屋面下的空间,做一个三层阁。我们家也做了三层阁,为的是收捡杂物。洪太太说,她也有杂物需要收捡,也要做一个阁楼。其实,她早就看上楼上浴室下面那个坡形空间。母亲没有办法,只得让她在那里搭一个小阁楼。
接下来几天,洪太太忙着买木料,请木工,开始搭她的小阁楼。阁楼可不像洗衣台,做成了可以抬进来。阁楼必须在现场制作,木匠师傅在楼梯口实在转不过身来,母亲才让他到天井里来锯或刨。
浴室下的空间非常有限,又不能做得太低,大家总不能低着头上下楼吧,所以这个阁楼将就着做得非常小。
三天后,这个小阁楼做成了,我倒是很喜欢。它从楼梯旁边上下,有一个仅三步的小木梯。爬进去之后,可以把推拉门关上,一个人在里面就是一个“个人空间”。这个空间比较矮,人最多可以蹲着,或坐着,倾斜的部位只能躺下。不过有一米来宽,两米长。
洪太太自言自语:
“一个人躺下是没有问题。”母亲问洪太太:
“是女佣睡这里?”
“不,没用女佣,是女儿睡这里。”这确实让母亲吃惊,便问:
“女儿多大了?”
“十六了。”……
母亲好生奇怪,隔了一天又问洪太太:
“洪太太,你们家有几口人哪?”
“四口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八岁,上二年级了,小儿子才五岁,比你们家伟伟大一岁。这个女儿十六了,……”
“女儿总矜贵些,她肯睡在房门外,这个阁楼里?”
“房东太太,不瞒你说,她是我早些年买下的丫头。”
“哦哦。”解放前,一些人家确实还有丫鬟,那是大户人家。母亲只是一时不曾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也买丫鬟。
“她从小喊我妈妈,我也就把她当女儿养。”
“哦哦,那你生儿子也很晚呀!”母亲想,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只有四岁和七岁的儿子,可真是晚育了。
“我嫁到洪家,隔一年就生了一个女儿,可惜到五岁时就没了。后来又生了这两个儿子。”
“先生不来住?”
“没有先生,死了!”回答得很爽快。
“哦哦。”母亲一时语塞。
原来我们家的第二任房客也是单身女人!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4 14:45:47 +0800 CST  
(8)
洪太太一家终于搬来了,两个儿子,一个丫鬟,还搬来许多旧家具。大儿子叫洪连富,一张大脸,也许他爸就是肥头大耳的。小儿子叫洪连贵,长得秀气多了,像他妈,洪太太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
这个丫鬟,十六岁,高挑个儿,只是脸色不太好,有点发青。很本分,忙着一次次来来搬东西。我们听得洪太太叫这个丫鬟为“阿宝”,可见洪太太真把丫鬟看作宝贝女儿了。
搬家是很累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凑凑乎乎住下了。洪太太,带着她的两个儿子睡在里间大床上,外间是起居室,堆满了旧家具和尚未收拾的杂物。洪太太把房门一关,就把阿宝关在外面了。
阿宝被关在外面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搬了新家,高高兴兴的。
正是夏天,她穿一件短衫,一条半长裤子,一般做“大姐”的也是这个打扮。忙碌了一天,洗洗,准备睡觉,独自面对小阁楼。
我,小姐姐,还有我大姐和二姐,都在楼梯口看阿宝。她喜欢她的小阁楼吗?她能很顺利地爬进去吗?
我们看她登着小梯子爬了进去,这让我想起一棵大树上的一间小木屋。住在半空中的小木屋里真好,可以环顾下界啊!
这时阿宝打开了小阁楼里的那盏灯,她向我们笑笑,似乎在炫耀什么:
“你们看,我的小屋还有灯!”
小阁楼里有一盏灯,确实很诱人,可以灯下看书。由于木板拼得并不严丝合缝,光亮就会从板缝中漏出来,显得很神秘。就好像一个人在林中迷了路,忽然看到了林中小屋的灯光。
那天,我大姐正好回来看我们,今晚就住在二姐房里。白天看到新房客搬来这么多旧家具,便说:
“本来,姜小姐留下了很有档次的全套柚木家具,这些乌漆墨黑的旧家具就该扔了。今天还要搬来,如何塞得下?挺好的两间房,搞得不伦不类的。”
阿宝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小贵,小贵小时候要抱、要背,大小便等等。现在省事多了,他自己会吃、会玩了。这样就要帮洪太太摘菜,淘米,洗衣服。下午有时也会带着小明到弄堂里玩。
那天,阿珍建议阿宝一起去对面医院玩。阿珍十八,阿宝十六,伟伟四岁,小贵五岁。两个人各牵着一个小孩进医院去,当年的医院很清静,树木很多,病人很少。进进出出无人看管,还以为是来探望病人的呢!
阿珍知道阿宝虽然叫洪太太为妈妈,实际并不是洪太太的女儿,而是丫鬟,两个人都是给别人家看小孩的。
阿珍带着伟伟睡在后客堂的一张大床上,而阿宝只能每晚爬进那个小阁楼。阿珍每月还有工钱,而阿宝是不拿工钱的。阿珍觉得,两个人的处境,阿宝还不如自己呢!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5 16:39:47 +0800 CST  
(9)
洪太太搬来这里也有上十天了,她的亲朋好友要来祝贺她乔迁之喜。她本是个热情好客的人,自然得热情招待。
到了约定的日子,一早她就去买菜,虽说亲朋好友是来吃晚饭,但她上午就开始忙碌起来。有些菜得洗,有些菜得切,而有些菜,得早早炖上。
灶间和后天井的水池,都是两家公用的地方。母亲看他们家这么忙碌,也就尽量避开,让陶妈弄一些简单的饭菜,午饭早早吃过,连碗筷也先放着,等会儿洗。
我们小孩和母亲都在客堂间,可以听到后天井水龙头的哗哗声。正在这时,传来阿宝的一声尖锐的嚎叫,接着就是瓷碗落地的清脆声。母亲自言自语:
“这回真挨打了。”大家都知道,丫鬟挨打是常事。
说着便起身往后天井走去,我和小姐姐也跟着去看一个究竟。走到那里,就看到阿宝躺在地上,两眼无神,还口吐白沫。水池旁是湿漉漉的,怎么能躺在那里?还不快快起来?
洪太太似乎一直避开母亲的视线,讪讪地说:
“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过些日子就得发一次羊癫疯。”
母亲心想,家中有人得这样的毛病,自应及早告诉我们。还瞒着,瞒得过去吗?
“她以前大约每个礼拜发一次,搬家之后都十来天了。我正寻思,这倒好,搬了家之后不发病了。”洪太太又添上一句:
“反正她总是赶热闹,每每家中有客人来,她就发病。”
她就让阿宝这么躺在地上,因为她知道,等一会她自会醒来。过了好一会,阿宝才慢慢苏醒过来,向四周张望一下,慢慢地爬起来。怪不得她身上有那么多伤痕,青一块紫一块的。
事后,母亲问洪太太:
“当初你买这个丫鬟,难道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
“知道啊,就是因为有这个毛病,开价低。最后人家都不要钱,让我把她带走。他们说她老实,很能做事,不是总发病的。那时候我身边也需要一个人。就是现在,她还能帮我照料小贵呢!”
阿宝确是专门照料小贵的。那天,我看到阿宝蹲着在给小贵系裤子,忽然嗷嗷地一声叫唤,就向后仰去,倒地、抽经、吐白沫。小贵还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也许小贵看多了,也就了。
不过,我和小姐姐看到阿宝就开始害怕了。因为那时候人们说,发羊癫疯就是魔鬼附身。当然,我们还是跟她说话,但一定会离开一定距离。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6 15:18:14 +0800 CST  
(10)
过了些日子,我们在客堂间,忽然听得洪太太的沙喉咙,在后天井骂骂唧唧,是不是阿宝又犯病了?
我们又跟着母亲去看,哎,这回真的挨打了。只见洪太太很利索地退下脚上的一只鞋,抓在手中往阿宝肩上、头部抽打,边打边骂。阿宝缩着颈子,双手捂着头,任洪太太抽打。
我们都看不过去,母亲说,算了算了,洪太太还不依。看来当一个丫鬟,就得受主子的打。我看洪太太脱鞋的动作非常敏捷,抽打阿宝想必是常事。只是因为解放才不久,像这样的事,暂时还没人管。
我们家和汪家是世交,都是绍兴人,两家经常来往,母亲和汪家妈妈关系也很好。汪家妈妈做了一坛霉豆乳,特意让金凤给我们家送来一大瓶。此时,母亲正在客堂里做针线,金凤就坐在一旁,陪我母亲闲聊。
金凤是汪家妈妈身边的一个丫鬟,十八九岁,好容易能外出走走,自然不急着回去。差不多和我母亲聊了一个小时才回家。
阿珍曾见过金凤,知道人家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而阿宝则第一次见到,便问:
“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位小姐走啦?”
“那不是小姐,跟你一样,也是给人当丫鬟。你看,人家这丫鬟和你就是不一样。出门来,还体体面面穿上呢子大衣。哪像你没一件好衣服。”母亲说。
其实阿宝并不在意好衣服,母亲又说:
“人家并不叫主子为‘妈妈’,就叫‘太太’。哪像你们家叫什么‘妈妈’!”
阿宝是一个心地简单的人,她并不考虑这些。
阿宝从未上过学,所以她不识字。有一次,她跟我二姐说,她会写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二姐给她一张纸,一支笔,她歪歪扭扭写出一个“保”字来。
这个“保”字是左右结构,她把左右写得很开,看上去像是两个字:人-呆,那就是“呆人”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但我二姐很同情她,并不笑话她。的确,给人家当丫鬟,谁会把她看作一个“宝”?从此,我们知道她的名字应该写作“阿保”。
那时候信件是邮递员送上门来的。我们家的前门分左右两扇。左扇开有扁扁的投信口,信就是从那里投进来的。
那天我听得天井里一声响,便看到信箱里有一封信,高高兴兴拿了进来。收信人居然是姜艾玲,姜艾玲就是姜小姐的女儿,我们习惯叫她小玲。我又看信的落款,居然是从香港寄来的。
谁会从香港给小玲写信呢?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7 16:56:19 +0800 CST  
(11)
晚上,我把信拿给父亲看。父亲看看正面,又看看背面,说:
“虽说她妈妈去的是台湾,不过,很可能是她妈妈寄来的。台湾和上海不通邮,听说都得从香港转寄。”
“可是小玲他们回了苏州,也没给我们留地址,如何能交给她?我记得她妈妈快解放时走的,如今都1950年年底了。”
“真是的,快两年了,到现在还没联系上。不管这封信,是不是她妈妈寄来的,你都交给你妈,让她收藏好。待那天打听到他们苏州的地址,再交给他们吧!”
就这样,我把信交给了母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冷了,那天洪太太从外面回来,似乎是兴冲冲的,想必是办成一件事。她跟我母亲说:
“房东太太,上次我跟你说,他死了。他确实死了,那是47年,他六十四岁,我三十六岁。我二十二岁嫁洪家,都叫我三姨太。他在时,宠着我,他一死,我的日子就不好过,大太太、二太太就合伙欺负我,说我的两个儿子是野种,就想把我撵走。
“我觉得,这洪家不是我呆的地方,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就这么熬过几年,现在解放了,有婚姻法,实行一夫一妻,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走。她们巴不得我走,同意给我买房。这样就顶下了姜小姐的这两间房。
“她们以为我有了房,就会净身出户。没想到我要把两个儿子也带走,还提出必须给我一笔抚养费。这事就搞到法院去了,法院支持我,她们同意每月给,我说不行,我不能每月向你们讨钱,必须一次够这个数。就这样,我拿到了这笔钱。”
洪太太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洪太太,你很厉害呀!”
“房东太太,往后可不要再叫我什么洪太太了。我姓骆,我的儿子从今天起,也改姓骆,应该叫骆连富、骆连贵。”母亲笑了起来:
“红太太忽然变成绿小姐了!”上海话“绿、“骆”一个音。
“对对,红变绿!不过,这么大年纪,还叫什么小姐,就叫名字,——骆春娥。”骆春娥哈哈大笑起来。
骆春娥得到了这笔钱,性情特好,年节将近,大量采购。
学生终于放寒假了,不用去学校,整天可以在家里玩。我们小学生也有寒假作业,就是每天一张大楷,一张小楷,整个寒假就一百道算术题。我和小姐姐经常翻看日历,数着日子,期盼春节的到来。
春节临近,母亲也要买些食品,去菜场,或者去南货店。陶妈则收拾这些买回的东西,有的需要收藏,有的得事先腌制。而阿珍则是打扫卫生,洗被子床单,窗帘沙发套等等。
虽然人们在忙碌,虽然气温是那么低,还飘起了雪花,但人们是开心的,因为一种节日的美好气氛正在临近。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8 15:58:41 +0800 CST  
(12)
我们家是绍兴人,过年興包粽子,肉粽、碱水粽、赤豆粽、红枣粽等等。每五个系在一起,用一个大锅煮熟,挂在一根长杆上晾干。吃时再加热就行。
每年过年都会煨一大砂锅“藕茶”,其实并非是茶,而是一种甜食。把藕煨得烂烂的,配有红枣、白果、莲子、赤豆等等。把砂锅放在一个草窝里保温。
年三十晚上,大家都睡得很晚,那时没有什么活动,没有电视,没有春晚。只是因为母亲还在忙,大家也就不睡。等到最后,就是等母亲的一句话:
“到草窝去盛‘藕茶’吧!”
吃了这碗“藕茶”,大家才安心去睡觉!
第二天,大家在鞭炮声中醒来。春节期间,我父亲在家,二哥、二姐放寒假也在家。大哥一家今天会来,大姐一家则明天来。客堂间八仙桌铺上了台毯,四碟糖果和瓜子花生,中间花瓶里插着一束水仙花,因为有客人会前来拜年。
我们小孩,则聚在厢房后面的那个小间里玩耍。都有几个压岁钱,可以去买鞭炮或玩具,也可以玩掷骰子。
解放头几年,物价上涨得很快,已经记不得一颗硬糖块要多少钱。刚解放时发行的旧人民币,要一万元才能换一元新人民币。我们玩掷骰子的输赢也就是几颗硬糖块的输赢,相当于新人民币的几分钱。
输赢很小,但大家玩得不也乐乎。阿保、阿珍都来玩。一只碗,六颗骰子,不用动脑筋,人人都会玩。骰子的四点是红色的,若是掷出四个红色就叫状元。
那天晚上,阿保运气不太好,这时突然掷出一个状元,她兴奋极了,这一激动,就引发了羊癫疯,嗷嗷地叫着,躺倒在地。大家看到这情景,全吓跑了。
当时,我在这小间最里面,我想往外跑,看到她躺在地上,吐着白沫,翻着白眼,还不时抽动。我实在不敢从阿保身上迈过去,只得大声叫唤。二哥探头看到了我,让我爬上桌子。我爬上桌子,二哥接手把我抱了出来。
我们就在客堂间说说笑笑,过了好久阿保才慢慢苏醒过来。她慢慢地出来,瞪着眼睛看我们几个。看她那神情,一定不记得,刚才她还真当上了状元。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19 16:05:27 +0800 CST  
(13)
我在校门口看到一个地摊,那老伯,能用石膏模子,做出小动物来,挺好玩的。他把蜡烛融化了,倒进模子,再用凉水一拔,打开模子就是一只小鸡、小鸭、小兔等等。
我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买一只石膏模子。但是,应该选什么动物为好呢?最后我选定买一只制作小鸭的模子。因为这些成型的蜡质小动物,都悬浮在水盆里,自然选小鸭子合适。
那天我想试试,开始收集蜡烛头。记得我幼年时,正直抗日战争,晚上不让开灯,经常点蜡烛,就有用剩的蜡烛头。如今解放了,不停电,不点蜡烛,哪来蜡烛头?
二哥看我想融化这两个蜡烛头,就说:
“你想玩火?可得当心烫着手!告诉你,手是不能接触那个烧热的铁皮罐头的,得用钳子。”
二哥还教我怎样使用钳子,就这样,我用两个蜡烛头,勉强做成一个蜡质小鸭子。我把小鸭子放在水盆里,让它浮在水面上。可惜,我没有蜡烛头了,只能做一个。
这段时间,阿保一直在一旁看着,她晃动水盆,想让小鸭子游动起来。看来她也很喜欢。二哥跟我说:
“其实,樟脑融化了也可以做,不过我想妈妈一定不会翻箱倒柜,为你去找樟脑球,妈妈肯定也不让你糟蹋樟脑球!”
在一旁的阿保立刻说:
“我有樟脑球!”
“你不怕你妈妈打你?”我二哥说。
“是我箱子里的樟脑球!我妈妈不会管我的。”
说着她就到她的小阁楼里去翻箱倒柜。小阁楼里没有柜子,只有一只小木箱,她本没有什么好衣服,小木箱里却还真有几颗樟脑球。她高高兴兴把樟拿给我们。
我和二哥用这几颗樟脑球,做了两只小鸭子,都给了阿保。阿保手心里捧着这两只小鸭子,喜欢得不得了,回她的小阁楼去了。
“总有一天,樟脑会挥发完的,到那一天她就找不到她的小鸭子了。”二哥跟我这么说。
“那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不让它消失?”
“没有办法。”二哥笑着说。
我想阿保找不到小鸭子,一定会伤心的。她十七了,她的内心还像一个小孩。
有一天傍晚,我和小姐姐,还有弄堂里的小孩,一起在玩一个扔球的游戏。我和小姐姐力气有限,都不能把球扔得足够远。阿保要来试试,想帮我们。
她果然比我们扔得远,而且一次比一次远。我二姐在一旁,听她每扔一次,都会说一声“克力司么斯”。二姐笑着问她:
“你在说什么?”
阿保并不理会,还是每次都说“克力司么斯”。我问二姐:
“你为什么笑她,她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说,Christmas.”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0 15:32:05 +0800 CST  
(14)
最近,二姐和她的三个同学合买了一个胶卷,四个人在公园照了相。今天她把相片取了回来,正在细细地看。
阿保在一旁看着,还第一次看到照相机,很好奇。她出生到现在从没照过相,很想照一张,想看看照片中的自己,便对二姐说:
“能不能给我照张相?”
“哦,你早说,我可以给你留一张。这次,我们照完了,都洗出来了。”阿保有点失望,我二姐接着解释说:
“照相机得装上胶卷才能照相,一卷胶卷可照12或16张,一卷胶卷也不便宜,冲胶卷,印相片都得花钱。我们四个同学,是省下了零花钱,才合买了胶卷。”
“我有钱,我可以去拿来!”阿保说着便要上她的小阁楼。
“你哪来的钱?”
“过年的时候,我妈妈给我的,一直留着,没处花钱。”阿保接着说大约有多少钱,问够不够。
“钱是够了,一下花这些钱,你妈妈会说你的。”
“是给我的钱,她不会管的。”二姐告诉她:
“这照相机是向同学借的,胶卷放进了照相机,就得及时照完,好还给人家。你一个人要照一卷胶卷?”
“大家一起照,你们家的阿珍,胖弟(我的小名)、小妹,都来!”原来阿保那么大方,比平常人更大方,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也许在她心中没有钱的概念,钱,收藏着,或者花掉,一回事!
说着,阿保就到小阁楼去把钱找出来,拉着我二姐去买胶卷。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五月的好天气!阿保带着小贵,大富不爱凑热闹,不去。阿珍带着伟伟,还有我二姐、小姐姐和我。二姐跟我们说:
“这是阿保请大家照相,领她的情,你们俩和阿珍每人照两张,其余十张都给阿保照,因为是她出的钱。”
那天大家都很高兴。阿保到哪里去,一般都把小贵带着,这次照相,她和小贵照了两张合影,其余八张都是阿保一个人的。她本是高挑个儿,可惜不会摆姿势,二姐只能给她选择不同的背景。
照片印出来了,阿保看着这些相片,微笑着,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其实,阿珍也是第一次照相,她一个人照了一张,抱着伟伟照了一张。她对这两张照片是很满意的,她打算添印两张,寄到乡下,给奶奶看看。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1 16:06:35 +0800 CST  
(15)
到了盛夏季节,小女孩穿连衣裙,初中女生穿衬衫和半截裙,高中女生像我二姐,一般穿淡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
而城市中这些给人帮佣的“大姐”,上穿花布短衫,下穿单色半长中裤。短衫不是对襟的,而是大襟。因为对襟是中间扣扣,容易走光,大襟是右边扣扣,相对安全。
弄堂口有过街楼,过街楼下有阴影,还有穿堂风。在这夏天,人们喜欢到弄堂口站一会儿,凉快一会儿。
过街楼下,有一个烟纸店,那是夫妻老婆店,夫妻两个,还有三个儿女,就睡在店铺上面的阁楼上。这样一个小到8平米的烟纸店,也能养活一家五口。
在大铁门旁边,有一个皮匠摊,一个师傅,带两个徒弟。我母亲纳好了鞋底,做好了鞋帮,就到这里来上鞋。也修鞋,给皮鞋打鞋掌。因为挨着铁门,铁门栏杆上挂满了新鞋和旧鞋。
还有一个小人书摊,配有两条长凳,我和骆连富坐在长凳上看小人书。解放初的小人书,基本还是解放前留下来的武侠小人书。因为小人书是按“本”算钱的,一本小人书可以拆装成好几本,薄薄的,加上好几页厚厚的封面和封底。
一个熨烫衣服的摊子,那时,熨斗放在煤炉上加热。一个剃头挑子,外加一只方凳,一块白布。弄堂口本就是一个大千世界。
阿珍领着伟伟,阿保领着骆连贵,在弄堂口乘凉。住在后面汽车间里的几个大男人也在弄堂口游荡。他们干零活,譬如装卸、搬运,或者收购旧货,贩卖旧货。
忽然听得一声尖叫,只见阿保又犯病了,直挺挺地倒地抽筋。不知怎么回事,她大襟右边腋下的扣子居然全扯开了。因为当年低层女性不穿内衣,更不可能穿胸衣,就这样,一个十七岁女孩的胸部全裸露出来,她全然不知。
弄堂口总有人进进出出,有男有女,都知道17号里有一个阿保,有时会犯抽风的病。今天看到了,撇撇嘴,转过头去,慢慢走进弄堂去。也有人看到了,只当没看到,快步走进弄堂去。旁边那几个大男人正嘻嘻哈哈着。
平时阿珍也有点看不起阿保,但此时实在看不过去。她知道无法把她搀扶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过去,把阿保的短衫拉扯好,尽量扣上扣子。
过了好一会儿,阿保慢慢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环顾四周,意识到是在弄堂口,便慌慌张张爬起来。阿珍跟她说:
“都是土,脸上蹭破了,都渗出血了,快回去洗洗。”
阿保四处找小贵,看到小贵正远远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阿保便拉着小贵回家去。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2 16:30:35 +0800 CST  
(16)
我们家前门是经常关着的,平时总从后门进出。有一天下午,我在客堂间做作业,听到有人来敲前门,便到天井,从侧面门缝往外看,见到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我隔着门缝问他找谁,他说:
“骆春娥住在这里吧?”
“住二楼,从后门进。”说着,我便穿过客堂,来到灶间等着,果然这个人绕到后门来了。于是我大声喊:
“连富妈妈,有人找!”一会儿骆春娥下楼来了,看到来人便说:
“傅先生,你真找来了。”
“我是看着地址找来的。”他俩边说边上楼。
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隔着楼板,可以听到有男人的说话声,只是听不真切。便问我:
“有人来了?”
“不认识,是一个男人。”母亲不说什么,过了好久,骆春娥送那人下来,还说:
“今天家里没什么菜,不留你吃饭了,下次来,请你吃饭。”
送走了客人,骆春娥便跟母亲说:
“这个傅先生和我是同乡,都是昆山的,原来并不认识。听朋友介绍,他是一个生意人,总在昆山上海两地跑。朋友跟他说,我在上海,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都是家乡人,认识一下,相互有个照应也好。”母亲这么说。
大约过了十天还是半个月,这个傅先生又来了,这次他直接从后门进来。走到楼梯口,我就看到他了,这次还带来一些礼物。其实,我也不是专门看家,只是注意那些不太熟悉的人。
“小朋友,不认识我啦?我上次来过,到二楼骆春娥家。”我就让他上楼。今天楼上传来说话声,似乎谈得很欢。骆春娥还留他吃饭,吃了晚饭,骆春娥还送他下楼来。
正好遇见我母亲,骆春娥便介绍说:
“这是房东太太,这是傅先生。傅先生吃了便饭,要回旅馆去了。”
后来,我也不太注意这个傅先生了,人家是骆春娥家乡来人。
我母亲倒是注意起来,发现这个傅先生来得勤了,后来在这里过夜了。当然也不能瞎猜测,兴许那天太晚了,没有车了,雨下得太大,就留宿了。
我母亲比较老派,总觉得这事不好,但毕竟是别人家的事!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3 16:40:01 +0800 CST  
(17)
后来,傅先生常来,在骆春娥家留宿也不是难得一次,甚至每次来总得住两三天。
骆春娥还是很注意的,把北窗外的细竹帘子整日放下,免得对面人家望过来,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男人。不过,像这样的事,也是瞒不过房东太太的。
“胖弟妈妈,……”解放也好几年了,太太这个称呼也不时兴了,骆春娥改称我母亲为“胖弟妈妈”:
“胖弟妈妈,你也看出来了,傅先生经常到我这里来住宿。我也是没有办法,手头是有几个钱,可是连富九岁,连贵六岁,要把他们养大,还有好多年,我不敢花这些钱。
“傅先生常年做生意,上海昆山两地来回跑,也很辛苦。住在旅馆里吃不好,睡不好,还花钱不少。他就想来上海时住我家,愿意把这些花销给我。我想,帮别人,也是帮自己。既然有人愿意帮我,我也就不动那笔养命钱。
“傅先生在昆山有老婆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这几年,生意做好了,手头钱多了,也就乐意花几个钱。人还是很好的,比我小两岁,把我当姐姐看待。”
我母亲就这么听着,也不能说什么。
傅先生每次来上海,早晨总是睡得很迟才出去办事。晚上还要喝酒,骆春娥总会去买很多菜,反正花的是傅先生的钱。平时六点钟晚饭,有半个小时就足够了,可是傅先生一回来,就会喝到晚九点。
我们经常看到阿保一个人在灶间里呆坐着,她是下人,得等主人吃完了才能吃,想必早就饿了。有时又把她叫去,要她把汤端下去热一下端来。
“傅先生一个人喝闷酒?”母亲随便问阿保。
“我妈妈陪着说话呢!”
“晚上小贵还跟他妈一起睡?”
“小贵跟他哥一起睡。”
时间过得真快,一会儿又到阴历年底。今年傅先生赚得不少,要给连富、连贵压岁钱,每人十元,这也太阔气了。我父母给我压岁钱也就两元,亲戚给的,也就是一元或两元。
那天,傅先生正喝酒,看阿保站在一旁,笑嘻嘻地跟骆春娥说:
“你们家的阿保,其实长得蛮漂亮的,只可惜得了这个毛病。”
“你同情她,就给她买些什么!”骆春娥说。
“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烫头发,阿保,你想不想烫头发?你想烫发的话,我这个当舅舅的给你钱!”阿保不好意思,没有回答。
“你还是给她买一双皮鞋吧,她长那么大,还没穿过皮鞋呢!”
阿保还是不说话。
“阿保,你自己想好,要烫一次发,还是买一双皮鞋,这两样的钱数是差不多的。今晚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骆春娥說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4 16:12:33 +0800 CST  
(18)
第二天,阿宝高高兴兴跑来跟我母亲说:
“快过年了,傅先生愿意给我钱,让我去烫一次头发,我妈妈说,还是买一双皮鞋好。你说我选哪个好呢?”
我心想,为什么是烫发和皮鞋二选一?其实,烫发和皮鞋是当年女孩的梦想。母亲看着她说:
“过了年,你才十八岁,烫什么头发呀。我看自然是买一双皮鞋好。你想,烫了一头卷发,脚上却穿一双破鞋,那能好吗?”
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再说,卷发得经常收拾,你会不会收拾?有没有功夫收拾?弄不好,最后成一个乱鸡窝,那就不如不烫!”阿宝寻思着:
“说的也是,那就要皮鞋吧!”
那一年春节,房客家的大明、小明都穿上了新衣。阿宝也换上了干净衣服,脚上是一双暂新的皮鞋,棕色丁字形有搭扣皮鞋。阿宝特意让我母亲看,我母亲却说:
“丁字搭扣皮鞋是小女孩穿的,你都十八岁了,买一双很显文雅的系带的皮鞋多好!”
“我妈妈说,这种鞋才适合我,没有大尺寸,还特意量我的脚定做的呢!”
“那就对了,这是专为小女孩做的鞋,怪不得还要定做。不过你自己喜欢就好。”阿宝从来没有穿过皮鞋,穿上了心中特高兴。
傅先生还是两头跑,在昆山住些日子,又在上海住些日子。
母亲那代女性只会针线活,不会织毛衣。那天看到骆春娥在织毛衣,藏青色毛线。母亲随便问问:
“是给连富织毛衣?”
“不是的,是给乡下人织毛裤。”
“给乡下人织毛裤?”母亲不解。
“我说的是傅先生,我看他就是一个乡下人。有身份的上海男人,穿西装,冬天外加一件西装大衣。守旧的男人穿一件棉袍或皮袍,都可以。可是,他居然在长袍里面穿一条棉裤,搞得窝窝囊囊的。”
“男人的长袍,下摆宽,开叉高,走起路来,确实灌风。胖弟他爸长袍里面就穿毛线裤。年轻些男人在长袍里面穿一条西装裤子,这最时兴,我大儿子就这么穿。”
“就是啊,我跟他说,上海男人,不穿棉裤。不要说穿西装裤子,穿毛线裤就可以了。所以我给这个乡下人织一条。”
“哦,你为傅先生想得真周到。”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5 16:17:46 +0800 CST  
(19)
过了年,阿珍已经二十岁了。婚姻法规定女的满十八岁就可以结婚,这样就有人跟阿珍开玩笑:
“阿珍,可以结婚了!”
阿珍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阿珍到上海来做“大姐”已四年了,每月可以拿到一份工钱。她在我们家吃住是不用花钱的,平时就是添置衣服,和给父母寄一些钱。其余就积攒起来,为以后结婚成家用。
这样她和父母家里保持通信,虽然在里弄参加扫盲班,能认一些字,但还不会写信。所以,她写信或寄钱,都要麻烦我二姐。最近,她收到家乡来的信件,让我二姐看,信中就提到她的婚事。
她奶奶虽然主张她到上海来做大姐,但真要让她一个人留在上海,也不放心,她家里就想在老家给她找一个合适的人。至于阿珍她自己有时怎么想的?她在上海生活了四年,是否习惯了?
最近,弄堂里热议一件事,那就是绍兴戏“玉堂春”。
在我们家附近有两个戏院,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东边是一个小戏院,西边的就可算是大戏院了,上演的正是绍兴戏“玉堂春”。连演三个月,上海各地奔这里来看戏的人依旧很多,由于黄牛囤票,票不好买。每晚开演前,黄牛就向成对成双的路人高价出售。
母亲不看京戏,只看绍兴戏,因为她只听得懂绍兴戏。弄堂里的人都说“玉堂春”如何好看,阿珍心动了。但她知道,只有我母亲去看,她才有可能也去看,于是她总在母亲面前说,看戏的人如何多,戏票如何难买,终于说动了我母亲。
这样那天她赶一个大早去排队,买到两张是三等票当中最前面、最正中的两张票。
这样到了晚上,母亲、阿珍和伟伟三个人一起去看“玉堂春”,一直到十一点才回来,伟伟都睡着了。
此后,见着隔壁邻舍她就讲“玉堂春”的故事。还知道这个越剧团原来是毕春芳挂头牌,戚雅仙挂二牌,后来戚雅仙不断努力,越唱越好,终于挂上了头牌。有时阿珍还能哼哼几句。
有人就和阿珍开玩笑:
“什么时候我们看到:头牌——余阿珍?”
“还什么余阿珍呀,人家叫余巧珍,头牌——余巧珍。”
可见阿珍已经羡慕上海的生活,她还想嫁回乡下吗?
不久,弄堂里的王阿姨要给阿珍介绍男朋友,说是她工厂里的工人,年龄25岁,问她是不是见个面?
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事,不好意思,便说:
“我得问问太太。”我母亲跟她说:
“找一个工人,有一个铁饭碗,挺好的。不过,人得老实,油腔滑调就靠不住。”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6 15:08:50 +0800 CST  
(20)
阿珍要和人家见面,母亲自然得放行。于是弄堂里的王阿姨约好时间,带她去,还要坐公共汽车。人家既然为你办事,至少得给人家买张车票吧,这一点,阿珍是懂得的。
那个25岁年轻人,不到晚七点,就在工厂门口等着,因为宿舍里还有其他工友。也没有地方可以坐,就这么站着。双方都没怎么说话,只听王阿姨在说。不过双方都在打量对方,一遇到对方的视线,慌忙躲开了。
第一次见面,真的就只是见了一个面。在回来的路上,王阿姨问阿珍,觉得怎么样,下次再见面?阿珍低着头,半天才说:
“他是怎么想的?”过了两天,王阿姨回话:
“他说,星期天下午两点,在复兴公园门口等。既然他已经约你了,我就不陪你们了。”因为是下午,伟伟正好午睡,阿珍可以去赴约。那天他们俩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又见过一次面,我还是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愿他们谈得很好。
之后很长时间不再见面,是不谈了?母亲也问过阿珍,这事怎么样了?都一个多月了。王阿姨答应去问问。
王阿姨的回话是人家不谈了,原先一个宿舍的工友说,他的老婆都来了,我们都搬出来了。
怎么能这样呢?不谈也可以,总得及早跟人家说清楚啊!
25号的阿香听说阿珍的遭遇,很是不平:
“阿珍,这事不能这样就算完,得去找他理论理论。你得问问他,你有老婆了,还找人给你介绍女朋友?你这是玩弄女性!你不就是工人阶级老大哥,有什么了不起!”
阿珍低着头不说话,阿香继续说:
“哪天我陪你去,我跟他说,你这样欺负我妹妹,我可不让。事情不那么简单,你不谈可以,得早告诉人家呀!让人家白白浪费一个多月,你得做出赔偿。你们不是结婚了,我们要吃喜酒。……”
阿香说了一大堆话,最后说:
“阿珍,哪天你去,我陪你去!”
当晚阿珍考虑了很久,也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下午向我母亲请假,说是去问个明白。
到了那宿舍,见到那对男女,气就来了。那个男的先说话了:
“姐姐,你听我说,我在工厂做工三年了,也想找一个上海的,就和你见了面。可是我想来想去,像我这样从乡下来的,还是找个乡下人为好,就把她接上海来了。……”说着就把那个女的拉跟前来:
“快来给姐姐陪不是,姐姐饶了我们两个不懂事的乡下人。”
一声一声叫姐姐, 阿珍心都软了,说:
“既然说到这份上了,那就算了,不过,哪天我得来喝喜酒。”
“姐姐,我们哪还办喜酒,就买两斤喜糖,行吧?”
就这样阿珍回家时,带回来两斤“喜糖”。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8-01-27 15:46:37 +0800 CST  

楼主:1999jys

字数:43087

发表时间:2018-01-08 22:33:0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02 22:50:58 +0800 CST

评论数:4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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