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妖非妖,道非道,一个道士的求道之路

龙驹撅起蹄子就跑,留下一干里里外外还没回过神的人。
路上,红莲咯咯咯笑个不住,“我就知道,不能承望你吐个象牙出来。”
韦从风侧头道:“你们钱塘君对阶下囚如此厚待,就连凤毛麟角的妙音国手,都召之即来不在话下,谁还稀罕象牙?”
红莲叹了口气,“钱塘君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韦从风讶于说话之人,更甚于这话的本身,他自然懂得个中道理,然而经由红莲说出,顿觉意外,他原本以为,她是不在意这些的。
他如何作想,红莲自是不知,然而她丝毫不觉委屈,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把头靠在韦从风的背上,反而又娓娓道:“何况,倘或是对牛弹琴,就是在琼楼玉宇也无趣,若是知音,身陷囹圄亦如置身高山流水。身外之境,莫如心中天地。”
韦从风眼中一亮,随即颔首而笑,红莲奇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改日你若不研习音律,一心转而修道,必成大器。”
红莲轻轻蹭了蹭韦从风,作摇头意,“古来道行高的人如钱塘沙数,不差我红莲一个,精于宫角商羽者却少之又少,我若冥冥中得祖师爷青眼,还能再多赏几口饭吃,那便是三生有幸了。术业有专攻,人各怀所好,想必天命所赋,勉强不来。”
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钱塘水府未必能一世安然。
韦从风一路看来,心中已有担忧,莫说钱塘君有神器在手,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没有神器,单凭如斯将士兵卒,如斯威望军心,就足以变成天庭的眼中钉,肉中刺。而方才牢中人所言,只怕来日又是桩祸事,传言中的四凶出世,是否当真躲不过去?
瞧那牢笼的样子,钱塘君私下藏匿必然是说不通的,天庭一不瞎,二不傻,岂能容得眼皮子底下有这等事?
那么,余下或许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些多半是天庭想要留着寻时机杀鸡儆猴,就看谁出手更快些,先发制人了。
可是看看钱塘君的意思,似乎大有不忍。到时如何收场,想来也是个难字。
忠义本就难两全,更别说这忠心的分量还未可知。
忽然,前面另有数人骑着龙驹迎面而来,跑至这二人跟前,对红莲道:“今日怎么迟了,快些回去,钱塘君就要打道回府了。”
红莲的龙驹转头瞪着韦从风,不快地哼着气,也难怪,驮着二人总比一人跑得慢些。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5 23:46:00 +0800 CST  
“今日是谁办的事,寻匹脚力都这么不利索,回头有他好看。”
一人满脸不悦,即便如此,眼前来者是客,总不能失了礼数,叫人看水府的笑话。故而,他还是让出了自己的龙驹,上前将缰绳亲手交与韦从风,不忘拍了拍自家坐骑的头颈,想是要它安分,随后,他转而与同伴共乘。
韦从风拱手道谢后,留心看了看这匹,见其果然听话,遂放下心来。
红莲见状,看了韦从风一眼,立时催喝出声,龙驹抬蹄嘶鸣,发力往前奔去。
一行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看不见红莲的身影了。
韦从风由衷道:“想不到钱塘君身处江南的锦堂风月,胸中却长怀金戈铁马。”
然而听者开口便是十足十的官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钱塘水府位居要塞,自当尽忠职守。”
这还罢了,偏偏三四张嘴异口同声,连神色都是一本正经,无半点分别。
身后犹自还传来阵阵雄浑撼山的虁鼓,仿佛卯足了劲要和天上的雷声比个高低似的。韦从风笑了笑,环视着滂沱大雨中的茫茫烟波,“诸位所言甚是。”
回到水府,韦从风歇了片刻,就得知钱塘君也到了,于是便去辞行。
依旧是昨日的偏厅,笙歌如故,灯火辉煌。
钱塘君适才落座不久,正举杯欲饮,一旁的侍女夺下琥珀酒盏,“夫人几次交代说,晨间不许饮烈酒,否则血脉逆涨,于修行有碍。”
钱塘君摇头笑笑,无奈换了薄酒,看着酒液缓缓注入,头也不抬道:“坐罢。”
韦从风上前拱手道:“昨夜多有叨扰,韦某此番是来辞行的。”
“叨扰不假,只是——”
钱塘君饮了杯酒,看着吹奏笙管的众人,把玩着碧玉杯,“钱塘众女无端甚,却是我驭下无方,险些看杀卫玠。”
这分明是指昨夜之事。
笙歌乐舞瞬时乱了拍子。
虽说韦从风料得水府诸事瞒不过钱塘君,只怕钱塘水域亦然,但是这主家如此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当真令他始料未及。
倒是钱塘君大度,率性坦言道:“若有看得上的,只管开口,我再如何吝惜,总不至于连杨素都比不过。大丈夫顶天立地,有话便说。”
“佩服。”
韦从风举杯饮尽,“只是韦某尚有冗务在身,实在无福消受美人恩。”
钱塘君挥手命众人退下,众人无不歇了口气,有人暗中对红莲道:“看那厮多轻贱咱们,一眼都不瞧上一瞧。”
红莲会心一笑,“他就是没把人看成物件,才不向钱塘君开口。”
“这话说得,咱们不是物件是什么?”
红莲脚下稍有趔趄,咬住下唇默然不语,匆匆走了。
院中空空落落,只剩下二人。
钱塘君看着韦从风,正色道:“你作何打算?”
“韦某打算跑一趟青广山,只是要等过了清明。”
钱塘君点点头,“也好,届时牛鬼蛇神出没,又是群魔乱舞,以你的性子,便是走了也放心不下。你稍等片刻,自有人送你上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6 23:51:00 +0800 CST  
大家中午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7 10:55:00 +0800 CST  
“有劳。”
钱塘君也知韦从风必不肯留下避劫,是以绝口不提,只道:“你且自己保重。”
韦从风本想问问禁地一事,踌躇有顷,正在暗自斟酌间,耳边传来了琴声,音色非同寻常,即便离这里远得很,也不似禁地那厢断断续续。
钱塘君侧耳笑道:“《西洲曲》好是好,莫如《金缕衣》。不过难得这双手,也算不负号钟琴了。有花堪折直须折,后生家,你可想好了,下回再踏足我这水府,指不定是猴年马月,世事无常,难识分定。万一日后传扬出去,倒像是我舍不得似的。”
“承蒙抬爱。”韦从风笑了笑,并不改口,复又想想红莲,便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侍者前来,道是已经准备妥当了。
韦从风抱拳道:“后会有期。”
钱塘君举杯,仰头饮下,一双俊眼微合,缓缓道:“当日与东君别后,他道来日再见,与我饮上三千场……”
韦从风定定看着他,“若钱塘君不弃,来日再入水府,韦某必当替东君还了这笔酒债。”
“好!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便等着你!”
钱塘君拍案放声大笑,随即抱着坛酒,嗖的窜了个没影,身后只留下长长的余音。
只是,归期是何时。

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岸上后,韦从风发觉风雨小了不少,他正要向身旁的水族致谢,谁知他连眼睛都没眨过,却压根就没看见送自己回来的车驾,唯见滚滚退潮。
天仍旧灰蒙蒙,看得久了,这天色就如同是病入膏肓者的面色,没得叫人生厌。
幸而韦从风在城外登岸,山清水秀的景致冲淡了烦闷,好些个农家小儿冒着雨,在田间阡陌嬉戏,一面拍手跑跳,一面唱着童谣。
贫家儿不比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向来胡打海摔惯了,故而韦从风初时不觉有异,然而他走着走着,余光扫过他们时,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若他没有看错,刚才路过时,先前见过的一个红衣童子又出现在另一群小儿当中,此刻正骑在牛背上,与另一个骑牛的小儿各自不服,招呼着各自的牛相互顶着。
其余的孩童围着他们,笑着唱着和先前一群孩童一样的童谣:“白门廉,宫庭廉。磕磕何隆隆,驾车入梓官。”【取自汉时谣谚】
忽然间,红衣童子转过头来,对着韦从风诡异一笑。
荧惑小儿!
此乃天上星宿,韦从风回过神来,登时明白这童谣即是谶言,看来红羊劫【代指国难】是在所难免了,且应该就在眼前,他惟愿这荧惑星再多透露些,然而他们始终重复着这两句,再无其他。
等他进了城,这才发觉城内的大街小巷,亦有了如是的欢声笑语。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7 23:50:00 +0800 CST  
附《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一说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楼主有话说:这首乐府民歌字数有点多,放在正文里有注水嫌疑,大家当个补充注释来看。P.S 楼主感觉很契合人物的心境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7 23:55:00 +0800 CST  
好了,大家晚安,祝好梦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7 23:56:00 +0800 CST  
小儿不知事,个个一派天真,殷殷地唱着新学来的童谣,稚气的声音令韦从风黯然而焦心。
就在这时,有队长长的车马遥遥路过,只看面上那不凡的身价做派,就连江南的巨贾富户也难望其项背。
心痒的好事者不免上前去打听,原来是京城迁来的士族。
周遭的人不由指指点点:这是去岁上旬至今岁来江南的第三家了,听闻另有两家,一家在旧年九月迁至广陵,还有一家则在年初去了明州。
一人摇头,口没遮拦地笑道:“要不戏文里怎么说,咱们是‘普天下锦绣乡,环海内风流地’呢?!瞧瞧,连这等人家都来了,说不得哪日朝廷还要迁、迁……”
那人“迁都”二字尚未脱口,身旁的两个生员遽然变色,忙厉色斥责道:“庄稼汉胡扯什么!”
听者有心,韦从风在人群中看了半日,骤闻此言,可不是冥冥中一语成谶?他心中不禁喟然长叹,转身走了。

等他回到张宅,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打呼声,不消说,必是狸奴躲在大门后酣睡。反正如今也没人敢来这凶地,大门索性半敞着。只是在韦从风进去时,它好歹抬头看了看,然而两眼呆滞无神,一脸萎靡,想来被早间的雷声吓得不轻,眼下正在睡回笼觉。
韦从风跨过狸奴,轻声笑道:“府上真是精刮。”想想张乙那老狐狸早早便抽身而退,四处逍遥,到如今,许是已经游遍了海外仙山罢。
身后打呼声立马又起,韦从风一手交额,真是疑心这头祖宗莫不是张家从外头捡来的,正好借机名正言顺地丢给自己,否则怎的没有主家的一点影子?
是夜,韦从风眼见空中无云,便凭栏观天象,但见紫微星虽不昏蒙,却带了隐约的凶光,不知朝廷的司天监可否察觉得出来?
可是察觉了又能如何?韦从风苦笑,这等天象,已非一朝一夕的人力能得以转圜,便是今上连下十道罪己诏,也是回天乏术了。
不看也罢。
过了两日,有御史上书言及童谣之事,此地的衙门终于坐个不住,张贴告示,三令五申,再不许百姓胡言乱语,诋损国祚。
话说本朝对谶纬之学查禁之甚,厉于前代诸朝。然则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愈是如此,一旦有何风吹草动,流言便如燎原烈火。私下间,不少人聚在一起时,满脸神秘地交头接耳,就如堆叠在一起的根根柴禾,各色传闻的火苗在唇齿间拱起,相互窃窃递传,烧亮了眼眸,烫的人口干舌燥,躁动难耐。
如此世道,正是妖孽横生的好时机。
离清明还有几日,这天,韦从风在曙色微亮时就已起身,欲往西湖吐纳。
他走在路上,就在过桥时,前面有一群人抬着一个个巨大的鸟笼,鸟笼上蒙着黑布,正迎面而来。
这是专门养百灵的笼子,他在京城见过,那些爱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为了争荣夸耀,笼子皆是精雕细琢,甚至需要几个下人抬着走。但里面的百灵才是最要紧的,叫法颇有讲究,称之为百灵套子,一点错不得,没有几年功夫根本不得其法。
韦从风吹了声哨子,立刻有鸟叫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好不热闹悦耳。
那行人面无表情,与他擦肩而过。
就在韦从风下桥的瞬间,他们转过身,扔了几个笼子,只剩下当中那只,扯掉了上面的黑布,里面哪里是百灵,竟是只被蒙住了眼的火枭幼雏。
此鸟五行属火,性子暴躁,虽还未长成,那羽毛已丰,遇风则燃,即便不能与三味真火作比,挨着了也不是好受的。
那笼子自然是特意做的,甚是坚牢。
而地上破损的笼子里,倒是飞出了货真价实的百灵。
韦从风止住脚步,低首捻着一个符咒,一面背对着他们,闲闲笑道:“我就说,果真是养百灵的行家,现下正是遛鸟的时候,个个都跟做贼似的避人避声,倘使遇见了什么杂音响动,万一里面的正主跟着学歪了,你们几位还不气得立刻割了我舌头。”
“妖道!你害我三位师叔伯惨死,今日我便要你填命!”
那日,四人中先行离去的那位,从暗处持剑刺来,直指韦从风心窝。
另外几人趁机打开笼门,放了火枭,那火枭关了许久,自然怒气冲天,韦从风撞在它眼前,如何能落得个好?
韦从风腹背受敌,一个下腰,火枭直冲那人,他情急之下,也只好躲过。
“莫非是你亲眼见我下的手?”
“住口,难道上仙会污蔑你不成?亏我当时还道你良心未泯,原来竟是我蠢,早知三位师叔伯会遭你毒手,我——”
果然不出所料。
韦从风飞出手中的符咒,冷笑道:“你留下也是死。”
这话自然有歧意,那人咬牙切齿,“死就死,总强似你这等十恶不赦的无耻之徒活在世上!苍天有眼,今日便拿你的心肺来祭!”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9 00:02:00 +0800 CST  
火枭打了个回旋,俯冲而来,正对上那符咒,符咒裂成一张网,拦在它面前,火枭大为光火,一时间只认定了韦从风,气得浑身烧了起来,扑楞着翅膀左冲右突。
余下几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伸出手来,立刻有利剑从四面八方飞至他们手中。
韦从风扫了他们一眼,不似与眼前人出自同门,“几位如何称呼?”
“哼,不平人管不平事!世侄接着!”
一人使得的是子母剑,抛出了较短的一把,“这把是你师叔当年赠与我的,正好手刃此贼!”
“嗡”,韦从风眼前闪过一道银光,半截宝剑擦过他的手臂,深深扎进青石板中,是他当日折断的。
那人的眼中长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愤恨道:“大丈夫敢作敢当!这难道不是你下的手?!从来剑在人在,士可杀不可辱,你纵然有杀心,为何还要如此折辱我师叔?!”
韦从风只守不攻,看着他哀毁瘠立的样子,皱眉道:“何谓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那人大喝一声,身形急转,连出杀招,大有和韦从风同归于尽之意。
这一回,韦从风认出了路数,有些讶异道:“你是翠微道人门下?序齿几何?”
此派式微已久,道上人都快抛诸脑后了,要不是亲眼所见,韦从风也以为其已湮灭于世。
“你也配提家师祖的名讳!”
又是当门一剑。
然而他面前一花,不知韦从风如何躲过,反而还抽出了自己的配剑,剑柄上赫然刻着他的道号:兆诚。
“原来已经排到了诚字辈,也是不易。”
“当啷”一声,韦从风把剑插回剑鞘,鬼魅一般往后退了丈余,“再过十年来找我罢。”
那几人静观其变,眼看兆诚不得力,一齐冲上前,围成了一个剑阵,把韦从风困在其中。
“呵——”韦从风眼带嘲讽,“看着活了一把年纪,想必报上万儿也是名宿了,竟送个晚辈去死,这样的渔翁之利,也好意思收?料你们也是有弟子后辈的人,就不怕一报还一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9 10:40:00 +0800 CST  
被韦从风一语道破心事,几张老脸红的红,白的白,青的青,恼羞成怒道:“呸!死到临头还敢搬弄是非!”
就在一片银晃晃的剑光压向韦从风时,韦从风伸手一指,将断剑飞向火枭,火枭挣脱了束缚,不分青红皂白,死命朝韦从风这厢扑了下来。
灼热的风率先扫过众人,有如盛夏烈阳当头笼罩,那些人连忙撤剑闪避,韦从风扔出另一张符咒,符咒瞬间便化成一团白蒙蒙亮晶晶,带着冰屑的雾气,将火枭牢牢围住,那飞禽毕竟还年幼,尚无法与韦从风抗衡,扑腾了会儿,但见好些翎羽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犹自嘶嘶冒着白烟。
“看来,贵派也不过如此。”
韦从风摇头笑道:“捕获此鸟大不易,然则对付韦某这等妖道,必当只论心术,不论手段,辛苦诸位了。”
他们见状也不急,被言语所激亦不气,比划间甚至慢了下来,然而韦从风却感到了一股迫人的力道,正在无形中逼近。
终究是这样的人物,手头有硬本事,也是天经地义。
“刺啦”,韦从风感觉下路有异,好在避让及时,唯有一大片袍角被整整齐齐割了下来,可是却看不见刀光剑影。
看这剑阵被几人使得纯熟精妙,可见他们的默契与修为,兆诚此刻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怎插的上手,不禁又是恼自己没用,又是痛恨韦从风,一时间攥紧了拳头,在桥柱上狠敲数下,桥柱顿生裂隙。
就在他恍惚分神之际,佩剑倏地脱鞘而出。
韦从风持剑在手,心下多了几分把握。他一不傻,二不懦,没道理放着现成的兵器不用,转而为了逞英雄而与他们肉搏。平日之所以不惯使,只因兵器属金,容易与他体内的虎魄相印相激,平添戾气,既有碍修行,又怕自己除妖时被二者影响,以致杀心太炽,从而把持不住,伤及无辜。
“妖道!还我剑来!”
兆诚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清啸,像是九秋初来的冷风,肃杀而凛冽。
韦从风眼中一暗,面着寒霜,环视着剑阵,手中的剑被真气激到极处,轻轻颤动不已。
真是把好剑。
大约是剑气的缘故,就连韦从风的心速亦变了,变得更沉,更慢,更响。
虽然过去并不曾有这等事。
但是,或许不是他的心速变了,而是另一颗心苏醒了过来。
春雷阵阵,本就是万物萌发的时节。
此时此刻,众人在韦从风的眼里已不仅仅是个皮囊而已,他看得见他们的血脉经络,清清楚楚;他听得见他们血液轰然奔流的声响,震耳欲聋,简直比钱塘潮更为激荡澎湃。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9 22:58:00 +0800 CST  

是哪里出了岔子?一行人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难以说清,眼前人不过是多了把剑而已,又不是长出了三头六臂,必是双拳难敌四手,然而一时竟无人开打,到底有何不妥?
兆诚为壮胆,冷哼了声,“困兽犹斗,不自量力!”
困兽犹斗!
是了,虽则面目不变,但那双眼,那眼神,陡然陌生了起来,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
只有猛兽才有如此目光。
明明是他们将韦从风困住,却仿佛自己才是猎物。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09 23:21:00 +0800 CST  
大家早上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0 08:54:00 +0800 CST  
“哼,原来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看来果真不曾冤杀了你这妖道!”
韦从风一挥剑,但见剑气直冲云霄,他垂眸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既生为妖,何妨造孽?”
额头上,开始隐隐映现出一个“王”字。
不但如此,平地还起风了。
此时的江南,按理不会有这般大的怪风,风中尚带着山林泽谷的幽远气息。
韦从风闭上眼,仰头深深吸了口气。
众人不知其中缘故,惊异地面面相觑。
“纳命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群人心意相通,相互使了个眼色,趁着韦从风还没睁眼,一鼓作气提剑而上。
兆诚从背后一剑刺去。
但这回,他们料错了。
白虎性主刑杀。
韦从风挥起利剑,却并未睁眼。当下,在他心中,周围的众人已化为了一条条交织奔流的血河,大大小小,密密匝匝,他知道要往哪里截流,哪里又该溃堤,兔起鹘落间,他手起剑落,不带一丝犹疑迟滞,就如同虎狼捕食时,知道在哪里一口咬断猎物的咽喉,快、狠、准。
伴着剑光和血花四溅,只听得数声惨叫,各人都躺在了地上,皆受了透骨沥髓的重伤,即便日后痊愈,也是个残废了。
忽然,一人本已滚落至桥下,硬是拖着剩下的一条断腿,挣扎着爬到韦从风面前,低头跪在地上。
“你疯了!”身旁之人看着猝然跪下的同伴,顾不得断掌之痛,抬头飞快望了眼韦从风,指着他满面惊骇道,浑不觉自己汗湿重衫。
“蠢货,大虫不吃伏肉,跟着我做,死不了!”
几人稍稍犹豫了片刻,立马依葫芦画瓢。
韦从风目光仍是冷冷寒意,但眼底依稀亮了起来,。
天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血色。
看着他们伤口的血不断往外冒,韦从风牙关紧咬,竭力移目别处,一心克制着自己体内想要嗜血的念头。事到如今,白虎和他,还分什么彼此?若不是自己恚怒在先,又动了刀剑,白虎如何会醒来,更不会起了兽性。
然而,每一寸肌骨都在逼迫他就范。
寸寸光阴都是煎熬。
僵持有顷,韦从风“砰”地把剑狠狠掷在兆诚面前。
明如镜的剑身映出兆诚苍白惊惧的面容,却渐渐因不甘和嫉恨而扭曲,好在他及时低下了头,旁人只道他是羞愤难当,自忖技不如人,不能替师门雪耻报仇而惭愧。
殊不知,一个念头正在他心底不可见光的地方悄然生出:幸而是个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若此人出身名门正派,哪里还有自己这等后生子弟的立足之处?很快就是三位师叔伯的头七了,既然发了帖,不知有多少道上人来吊丧,在得知详情后又会如何义愤填膺?妖道,是你自作孽,不可活,咱们——走着瞧。
兆诚一口血喷出来,一手紧紧握住剑身,手掌断了一截小指,鲜血顺着剑锋,缓缓流淌——比起那几位,这伤当真是微不足道,更何况他正值盛年,悉心将养便无碍了。
韦从风飞身离开,感觉自己的心速趋于平日,他顿时停了下来,回望桥上,想妖怪吃人都要挑拣个全须全尾的,这几人身受重伤,又已成残废,若天上尚未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或许他们能捡回一条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1 00:02:00 +0800 CST  
就在韦从风离开不久后,这偏僻之处亦开始传来了人声,然而既稀疏,又渺远。这几人窥伺韦从风多时才择定下手的地点,此刻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是,若果真被人瞧见自己当下的情状,亦无颜面对同道和世人了。
一阵奇香传来,众人艰难地抬起头,一个白衣仙使慢慢走近,一人喘着气道:“我等有负上仙,还望仙使美言几句,望上仙息怒,我等必当将功折罪。”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尔等上为天庭惩奸除恶,下为世间主持公义,何罪之有?想必是见此子有些根基,起了惜才之意,希冀其改邪归正,故而手下留情。谁知他下手竟如此狠毒!”
仙使一面说,一面挥手破了符咒,火枭一飞冲天,难觅踪迹。
“仙使说得甚是!只怪我等有妇人之仁,从今往后,必当除恶务尽!”
“那就好。”
仙使笑的如此光明灿烂,手一伸,掌中多了数颗药丸,又将药丸抛向他们,“上仙知世事不易,赶紧服下,对修为大有裨益。如今世间不平,还要靠尔等力挽狂澜,所作所为,天庭自会记得。”
众人一听,立马将药丸吞下,除了残缺的肢体已不能复原,身上其余的伤果然即刻好转,不由涕泪齐下,指天誓曰:“我等必定肝脑涂地,不除此贼,誓不罢休!”
仙使点了点头,“回去好生休养。”
众人连连叩首拜别,直到看不见他们那谄媚的笑容,仙使才倏地冷下脸,转而跪在地上,皱眉道:“主人恕罪,那几个废人都已是残缺之体,不宜取用。”
那仙舆凭空缓缓出现在他眼前,只听里面道:“无妨,我还能撑些时日,只是,另外几个洞,不知还能撑多久。”
“不杀他们已是开恩,为何还要将仙丹赐予他们?”
“这几个,连同前几日的三个,全都是扶乩请神得到的指示,等丧礼一开,由他们现身说法,知道的人便广而告之,再不必天上降法旨了。我原本打算同上次一样,只留一个……哼,好个道士!竟敢将他们弄成残废来恶心人!既是如此,我便遂了他的愿,饶这几个废物一命罢。”
声音忽然变得尖细,吓得仙使大气不敢出。
“天庭不只靠威势压人,要记着,咱们是正道。凡事动不动便喊打喊杀,不是道理。留着他们,让所有人看看,妖道不除,都落得个什么下场!那可是非死即残!也给他们自己时时刻刻提着醒,此伤乃毕生的奇耻大辱,多得天庭雪中送炭,这岂止是保全了他们性命道行,呵呵,脸面才是最紧要的。唉呀,人啊人——”
“属下明白了,如此一来还有个好处,等那妖道日后再遇上谁,即便说天庭借刀杀人,栽赃嫁祸,也无人会信。他若不下死手,只会不断有人卷土重来,他若下了死手——”
“呵呵呵,孺子可教。”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1 23:22:00 +0800 CST  
血光、兵刃、四处追杀的卫道士……韦从风醒来时,已经身陷囹圄,浑身捆着捆仙索,动弹不得。
脑中昏昏沉沉,他竭力回想,仿佛是昨夜着的道。
一天前——
三位惨死之人的丧礼办的甚是轰轰烈烈,兆诚一身披麻戴孝,哭灵抬棺,恨不得以身相替。一时间,人人皆称此子忠孝节义,俨然是个品行俱佳的后起之秀,翠微道人后继不乏,重振门楣,指日可待。
自然,对于那始作俑者,人人得而诛之,韦从风的恶名恶行,很快便顺风传遍了各处。
韦从风还不至于傻到送上门去,更不会坐等祸从天降,此刻,他正在城外,坐在一处酒肆中,不远处便是钱塘祠。
忽然,有侍者赶来,送了坛酒,“韦先生,若是钱塘君知道你过祠不入,受难的可是招呼不周的小人。”
韦从风笑了笑,然而一口入喉,他顿时就变了脸色。
这酒中掺了槐安国蜜露所制的南柯陈酿,饮之辄睡。
侍者看着韦从风昏倒,化为一个仙使的样子,“多得主人神机妙算,推得此贼在此处。靠那群乌合之众能办什么事?带走。”
周围的人亦变为原样,将韦从风拖走了。
待韦从风完全清醒,环视四周,俨然是个铜墙铁壁的牢笼,除了他空无一人。
但墙上挂着幅画,画中人是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几乎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就在他凝神看画时,门开了,几个仙使搀扶着一个体态佝偻,身裹长袍的人,一步一缓地进来,每走一步,就像要即刻撒手归天。
那群人并不看韦从风,而是把那人小心翼翼地搀扶到画前。
衣袖中窸窸窣窣伸出骨爪,轻轻抚摸着画中人,像是摸着心上人的脸颊,万分迷恋而流连。
“美吗?”
沙哑的声音刮过韦从风的耳边,“这是我昔时的面目。”
他说着,转过身把风帽兜下,露出一张腐烂至五官脱形的脸,一只拇指大的青玉蝇从他左边幽深的眼眶中飞了出来——通常修道者在尸解不成时,腐肉便会慢慢化为此物。
韦从风震惊之余,更是不解,眼前人究竟是生还是死?
“任谁也料想不到,昔日洞天福地的魁首,小有清虚之天的主人,会变成如今的样子罢。”
“既已到了如此境界,区区皮囊,何须介怀?”
“皮囊?你知道如今这副皮囊,让我有多生不如死!”
忽然,韦从风眼前一闪,那人已上前扼住他的咽喉,一口狠狠咬下。
温热的鲜血飞溅。
好在他不想要韦从风的性命,至少目前不想。他吸了几口之后,退后两步,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又将手背上的血迹舔干,缓缓道:“明人不说暗话,东君和你说过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个痛快,若是落在那群人手中,你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韦从风嘴角一斜,“我说出来你便信?”
“说不说在你,信不信在我。”
韦从风低头想了想,“可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话音刚落,骨爪似切豆腐一般伸进韦从风的胸膛,烂脸上仅剩的一只眸子不见眼珠,只有眼白,几乎与韦从风面贴面,阴测测道:“别以为你有个护身符就能嚣张——”
瞬间的剧痛令韦从风几欲昏厥,眨眼间,他冷汗涔涔,口中犹道:“烦请上仙快些,除了韦某这妖道,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胸口顿时烫了起来,鲜血都好似熔岩一般。
那只骨爪倏地往回一缩。
一个仙使上前,对着他耳语,“主人,听闻此地有个判官,手段甚是狠辣,不如……”
“嗯,你们看着办。”
韦从风不知他们何故忽然离去,不一会儿,但听外面傲然道:“你便是那个杨判?”
“上差如何称呼?”声音冷冷,直是例行公事的意思。
原来是他。
韦从风看看自己浑身是伤,苦笑了下,不知自己该幸之还是惧之。临安城里,这位杨判的大名早已久传,谁人不知,“宁闯阎王殿,毋识杨郎面”?
外头那位不理会杨远鸣,只道:“闲话少叙,办差要紧。如今有个恶人要审,你务必速速办妥。”
“回上差的话,下官来的匆忙,未带功德薄和生死册,不能轻易做定夺。再者既要审问,自当押去城隍庙才是。”
“迂腐!你便是这般当差?我的话就是定夺!只要你让他开口,余下的事便不需你了。”
“下官从不动私行。”
韦从风笑了笑,这位杨生当真是生死如一。
“放肆!天庭之事岂有公私之分!便是你们城隍,也不敢如此和我说话!你当的好官!”
“下官生不会做人,死不会做鬼,自然亦不会做官,只会做事。”
韦从风大笑出声,果真死在这等人物手里,亦是件快事。
“大胆,小小一个判官如此目中无人,难不成你与贼子有首尾,故而百般推脱!”
听语气,那位仙使愈发暴怒。
“上差自可向城隍治下官怠慢之罪,但在此之前,烦请先出示上差的手令与官印,好让下官记上一笔。”
“滚!”
“且慢——”
另有一人赶来,对着杨远鸣道:“城隍手令。”
外头静默了片刻,韦从风听见脚步声,不由抬起头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2 23:52:00 +0800 CST  
囚室内不甚亮敞,身着官服的杨远鸣走下台阶,即便是在阴暗的背光处,他身上亦有种静水深流的从容,那一双眼有如鹰鸷,仿佛看得穿人心。
“几位还是回避下,下官担不起。”杨远鸣走到最后一阶,侧首对身后道。
“此人恶贯满盈,诡计多端,单凭你一人怕是力有不逮。你现在可是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
“既然如此,还找下官作甚?”
杨远鸣径自挽起衣袖,“若无卷宗,下官便只听自己问出来的。闲话到此为止,诸位请便罢。”
几个仙使怒目相向,但着实怕韦从风说出什么,自是不肯离开。
韦从风望着杨远鸣走上前,笑道:“多日不见,阁下别来无恙?”
杨远鸣浑似没听到,衣袖一抖,一根鞭子落在手中,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韦从风,“叫什么?”
韦从风叹了口气,“销魂窟旧识。”
鞭子突然落地,啪啪有声。
“事不过三,叫什么?”他眼中如古井,波澜不起。
韦从风张了张嘴,见门口几人正盯着自己,他们转而又对杨远鸣看了看,眼含威胁,分明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胡言乱语。”
其实即便他们不如此威吓,韦从风也不会伸冤,否则只怕杨远鸣耳中听进去一个字,就真的连鬼都做不成了。
他除了叙旧,着实无话可说。
杨远鸣见韦从风笑而不语,挥鞭便打,毫无余地。
鞭痕落在他胸前淌血的伤口处,真是痛快。
又痛又快。
虎魄开始发光发热,似乎想要从胸口挣脱出来。
可是,韦从风不愿让天上的人见到白虎,竭力压制着。看他们的样子,想必尚未认出它,只道是个护法兽而已,可万一它与他们面对面被发现了……岂不是又多出一个“余孽”?!
那一日,白虎从天而坠,韦从风永世不忘。
他怎么舍得。
就在这时,打头的那位匆匆赶来,拉着他们小声说了几句,面色甚是焦灼,情急之下,甚至忘了动用术法,以致被韦从风听到了只言片语。
“主人痼疾忽然发作,速去寻‘药’来!”
“何为,明明方才才……”一人偷偷将目光瞥向韦从风。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3 23:22:00 +0800 CST  
大家中午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4 12:22:00 +0800 CST  
韦从风亦奇怪,想了一想,莫非是因为自己服过碧精玉髓和汐华散这样的仙药,就如同老君丹令他虚不受补,反受其害?他还不及反应,那几人留下二人看守,其余的几乎是脱弓之箭一般飞了出去。
不知是谁要蒙此劫。
如此一想,他差些收不住心中的那只猛虎,然而缠在身上的捆仙索有所察觉,起了感应,如同一条蛇,勒的越发紧,仿佛要嵌入他的肌骨,将白虎绞杀了才能罢休。
真是祸不单行。
韦从风汗如雨下,伤口浸在其中,肢体痛的近乎无知无觉。
杨远鸣不依不饶,“叫什么?”
韦从风轻声而坚定,看着他一字一字道:“韦、从、风。”
“砰”,韦从风说罢最后一个字,那二人一阵窃喜,就在他们要下去时,门猛地重重合上,门后不知何时贴上了张符篆,但不是韦从风的。
韦从风抬起头,额头淌下汗水,糊在他眼前,依稀还能听到外面的动静,那二人使尽法子也打不开。
韦从风开始眼冒金星,虚弱一笑,“阁下办差果然异于常人。”
出乎意料,杨远鸣上前拽住捆仙索往外扯,垂下眼,直言不讳道:“如今连散仙也敢上城隍支使人了。”
韦从风神智清醒了些许,合着眼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这般明显?”
杨远鸣扯了会儿,见手掌已磨出血,而捆仙索依旧岿然不动,眉头一皱,“人间地下看得多了,总不至连官威匪气都分不出。这几人眼中带邪,必非善类。”
他一面说,一面竟从怀里取了官印,按在满是血的手掌上,抬起来正要盖于绳索试上一试——说到底,他终究是个鬼差,又无意亦无时于修炼精进,此刻别无他法。
韦从风忍不住出言道:“即便是散仙,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你自己都不上心的劳什子,何必别拿来劝旁人?”
韦从风无言以对。
一道金光闪过,官印盖在绳索的瞬间,绳索便脱落在地。
杨远鸣收起官印嗤了声,“当真依你之言,我是该将你严刑逼供,还是屈打成招?日后你若作奸犯科,被拘来了城隍庙,自然有的是招呼。届时就是你想求情,也不能了。但眼下,谁人都不能在我所辖之地为所欲为。方才我打了你一鞭,并不曾手下留情,待你伤养好了,来还我十鞭便是。”
韦从风调息片刻,“城隍可是发了手令——”
杨远鸣转过身,“不错,手令说,许我便宜行事。”
这句官话的弦外之意,若出了什么岔子,全都由他杨某人一力担得。
好一句便宜行事。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5 00:23:00 +0800 CST  
韦从风总算安抚住心头的白虎,一面凝神,自行调息愈合伤口,待止住了血,对杨远鸣道:“大恩不言谢。”
“什么大恩。”
杨远鸣静静看着外面恼怒惊骇的脸,眉眼间颇是黯然失望,仿佛蒙上了九泉的尘埃,“无非是上头失徳,下面遭殃,天上人间,都是一样的。只是人间帝王有过,上天尚且有异象示警……”
韦从风默然,他所见的,又岂止是“失徳”二字所能一言蔽之?
然而他无法言说。但至少,那些遇见过的人,连同眼前这一位,让他能清楚看见,阴霾的天穹里,始终还有光亮。
门被砸的越发响了,符篆一闪一亮,安如磐石。
韦从风不由望去,一见之下疑惑顿解,原来这是城隍画地为牢之用。
但他们一直在此地总不是办法。若是那些人回来了,或是向城隍找了人来,再想脱身更为麻烦。杨远鸣回头看了韦从风一眼,“我所能做的唯此而已,你可有把握出去?”
韦从风点了点头,又道:“阁下如何脱身?”
“桀犬吠尧,有何可惧?”
杨远鸣拂了拂官袍,慢慢拾阶而上,一面道:“彼此皆有顶头上司,而临安如今的城隍,是泰山府君的七世门人,料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那脊梁笔挺得像支狼毫,看着甚是孤寂萧条。
韦从风颔首,到底是官场厮混过的,原来他已经看出来幕后另有其人,但他的神色言语也未见庆幸,更没有有恃无恐的骄横。想必裙带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更多的怕是厌倦与憎恶。
杨远鸣伸手揭下符篆前,顿了顿,道:“何况我早已死过一回,又无生意,若我当真遭了不测,你便再争气些罢。世间事,总要有人担待。”
“轰隆。”
符篆落地的刹那,门被撞开。
两个仙使恶狠狠地剜了眼杨远鸣,后者神色坦然自若,如闲庭散步。
韦从风抬手伸掌,角落里的刑具纷纷叮当响个不停,一把钢刀忽然飞到他手中,但见他持刀在手,双目闭合间,一对眸子已然变成了琥珀色,地上浅淡的身影则幻化成了一只回头虎,竟然还隐隐有虎啸之声。
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护法兽,持玉拂尘的仙使见状吓了一大跳,就连在旁的杨远鸣都有几分诧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让此人跑了,还不知会受何等责罚!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的惧意不约而同加重了起来,立时冲上前去。
韦从风定定地睁着眼,微微抬起下颚,单等这二人到了跟前,扬手就是一刀。
拂尘生生断成两截,丝丝缕缕在空中飞扬,二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各自的喉咙间突然同时出现一道血痕。
下一刻,鲜血飞溅。
二人跪倒在地,捂着颈项,很快便支撑不住躺了下去,其中一人似想起了什么,指着韦从风,龇目欲裂,断断续续道:“我知、知道了、那只、孽畜、还、还在、妖道、你、等着……”
“我等着。”
韦从风扔下刀,抹了把又开始流血的伤口,施施然出了牢房,走到门口时,他驻足回头,看着他们,冷冷道:“这伤口一时死不了,就看贵主人的意思和两位的造化了。”
听闻此言,二人看着满地的血,大是惊恐,不由分说,提刀抹了脖子。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6 00:17:00 +0800 CST  
韦从风对杨远鸣道:“阁下不回去?”
杨远鸣摇摇头,眼中坦坦荡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且我身在公门,怎可藏头露尾?来时光明正大,走时亦当如此。你也无需去城隍那里通风报信,值此世道,大家各尽其命便是了。”
“我看谁能走!”
不过一会说话的功夫,出去的那几位已经赶了回来,一眼望见同伴的尸体倒在血泊里,打头者目露凶光,巡视着二人,勃然大怒道:“你们干的好事!”
说着,他又对杨远鸣恶狠狠道:“什么铁面冰心,分明就是个勾结妖道的败类!即便在此地立时斩杀了你,事后提头相往,谅城隍也不敢与我计较!”
另一人插嘴道:“只怕还要感谢咱们为他清理门户!”
突起狂飙的严霜怪风从他们的方位呼啸而来,然而却并不是仙人寻常所有的清罡之气,反而颇为狠戾,有凝结而成的冰屑刮过皮肉,阴寒的不同寻常。
韦从风眉心一跳,细看他们的面色,双目皆有赤线贯通,敢情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难怪他们如此易怒。
杨远鸣上前两步,直视着他,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上差,若散仙在凡间私设刑堂,所犯天条几何?又该怎样论处?”
一行人手执兵器,同时扑了上来,“找阎王问去罢!”
韦从风看了眼杨远鸣,杨远鸣有自知之明,不愿在他身边碍事,往后退了下去。
他们人多势众,又自负术法高强,对着一个伤病之人,再加一个微不足道的判官,上来便有些大意,以致一人手中的剑不多时就被夺下。又因他们的主子尚有话要问,故而他们在动手时自然不敢尽全力,难免有些拘束,唯恐把这妖道灭了口,心中暗暗俟其重伤不能动弹即可。
但韦从风不曾相让,再者他身上负伤,本就处于弱势,更是不敢大意,放出白虎则太过打眼,倘或有人认出又跑了,将来必定后患无穷。因此他唯有强打精神,尽了十二分力气。
一时间,这几人倒像在给韦从风喂招似的。
缠斗一番之后,众人但觉手中的剑越发的沉甸甸,心知不妙,然则韦从风亦感后劲不足,只是他心性要强,即便五内如沸,面上也不肯示弱。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个,两个,三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杨远鸣看着他们接二连三地倒下,而韦从风的身上慢慢多出了道道伤口,终于站到了最后。
地上的人躺得横七竖八,还未死绝,身上血如泉涌,面如金纸。韦从风仰头靠在墙上,这才发觉自己一阵头晕,已近虚脱。
杨远鸣正要上前,耳边传来拐杖的声音,只见一个红衣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摇地走来,等他颤颤巍巍地走近了,杨远鸣才发现,不是红衣,而是浑身冒血,将衣袍染红了。
纵使他掌刑日久,也鲜少见到如此情形。
那人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五官,不过是个骷髅罢了,一只眼珠耷拉在外,舌头伸的老长,口涎与血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药,我的药……”
韦从风看着他经过自己身边,脚下被尸体绊了一跤,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仍旧匍匐着往前蠕动,一个门人离他最近,哆嗦着想要从怀中取出什么来,然而他已径自伸出骨爪,往地上捧了血,把头埋在其中,大快朵颐。
杨远鸣道:“这是谁?”
韦从风不答,只道:“贵部可有刑罚过于此者?”
杨远鸣摇头。
韦从风将那张画地为牢的符篆捡起,同杨远鸣走出去,看着入口处的断龙石缓缓落下,将符篆嵌入石中。
里面的人犹自不觉,贪婪地舔舐着地面,又向门人爬去。
断龙石落地,扬起一阵尘埃。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6 23:31:00 +0800 CST  
“可否告知实情?”杨远鸣看着断龙石,问韦从风道。
韦从风摇头,即便隔着冷硬坚厚的石壁,他也不愿再面对里面那些龌龊的人事,总感到浓重的血腥气仿佛挥之不去,遂转身向外走,半吐真言,半相劝道:“韦某所知亦不甚详,不敢妄言。天上一如人间,时日久了,难免有害群之马,许是韦某几时得罪了人不自知?不过,阁下既身在公门,应明白道听途说根本不足信。再者事关天庭,即便是城隍也插手不得,此事自有上面的人出马。法理也好,天条也罢,阁下都吃不着挂落。”
杨远鸣追问道:“你亦背着重重恶名,难道不愿洗清?”
“负恶名,未必做不得善行。清者自清,阁下不就信韦某不是恶人么?可见,哪里皆有明眼人,不见得所有人都瞎了招子。”
韦从风出了那囚牢,眼前满是松竹葱倩,云气缭绕,一弯清溪在虹桥下潺潺流过,三四只苍鹤和仙鹤在种满芭蕉的假山石间小憩,并未发觉他们。
韦从风唯有心中长嗟,谁能想到如斯佳境,竟掩埋了什么,断送了什么?
杨远鸣早已不为外物所动,此时,他矢口道:“非也,我信的是自己。”
“这便是了。”
韦从风泰然道:“窃以为,毁誉之分,在人不在己;善恶所辨,在己不在人。”
他不曾讲明的是,眼下,远有比为自己洗冤更着紧的事要做。
杨远鸣闻言停下脚步,看了他半晌,“你要清楚,我回去之后,不会隐瞒偏袒分毫。”
“求之不得。”
韦从风笑了笑,“经由阁下记述,再公正不过。”再转念一想,这可是在告诉自己快些逃跑?
今日之举是切切的以下犯上,倒行逆施,但是,他痛快得这样酣畅淋漓,自己的大不敬之罪,也终是算不得白担了。
但他之所以要留到清明过后才离开临安,除了担心百鬼夜行,还有件事——他需去给白虎和白虎旧主上坟,哪怕前面天雷地火,刀山油锅,什么也拦不住他。
“告辞。”
走到出口处,二人相互道别,韦从风唯恐自己这幅样子吓到旁人,又要横生枝节,是以隐了身。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8-17 23:41:00 +0800 CST  

楼主:翠蔓扶疏

字数:2929

发表时间:2015-04-01 05:32:5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14:51:28 +0800 CST

评论数:779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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