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番外】武陵魂

十七
灰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十字街的天空,硫磺气味,凝结着没有散开,街两旁的民房,变成无数层的断墙,墙里还缭绕地升着白烟,四处拦着街的障碍物,满地摊散,文昌庙已听不到震天的喊杀声和骤雨般的机齤枪齤手榴弹声,看不到跃动的身影,一切归于平静。但地上、弹坑里、散兵壕沿洒下的紫红色的血迹,无不向人诉说刚刚发生的激烈巷战。
文昌庙位于小西门内十字街口,距中央银行不过百米,按照敌人的冲锋速度,五分钟便可到达师指挥部,但我们守军在巡防到此的余师长的亲自指挥下,凭着重重叠叠的工事,配合中美空军运送子弹的飞机,以血肉之躯、有限的弹齤药和简单的武器全歼了来犯之敌。
舒筱玥望着长眠在这里的守军手里还握着的百年前作战的刀矛,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心中涌动,“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这是五十七师的口号,更是他们血战到底的决心。她想起余师长在作战笔记中写道:“殆建筑物及碉堡尽毁,守军与残破工事,节节同归于尽,所固守者仅核心一小地区,犹以仅存少数人枪,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枪使一枪,无枪则使刀矛或砖石木棒,与敌死拼。直至弹尽人绝。”为鼓舞士气,余师长率领特务连的一个排亲赴城内视察战情,亲督肉搏战。正是在这种精神鼓舞下,全师官兵斗志昂扬、视死如归,烟火再猛炮火再强困难再大,也不动摇半分!
近身肉搏,敌人丝毫占不到便宜,从十二月一日凌晨开始,他们改变了前两日“烧一节、攻一节”的战术,将平射炮、山炮、野炮集中到东西北三个进攻方面的正面,对准中央银行及附近碉堡和砖房建筑,作毁灭性轰击。同时,敌人又侦察到五十七师剩余官兵均潜伏在各街巷两旁的掩体里,于是又调集数以百计的迫击炮,向各街巷狂轰。由于余师长再三申令:各部队不得变动位置。在敌人的狂轰滥炸下,不少官兵连人带枪埋葬于断垣废墟的砖瓦堆中。
中央银行是钢筋水泥结构,不怕火烧,又有一定的抗爆能力,为了安全,艾培不由分说把舒筱玥留在师部作战室里整理战情笔记。但在下午,前方传来的一条消息在她心里掀起轩然大波:战地医院被敌人占领,留在医院的重伤员和医护人员拒不向鬼子投降而全部被鬼子杀害!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击在舒筱玥心上——刘新杰还在医院!仿佛突然天崩地裂,一切陷入黑暗,她的心成了一个空洞,冷得似乎连血液都冻住了,她不能呼吸、无法思考,直到参谋主任走过来捡起滚落在地的钢笔并递还给她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钢笔?舒筱玥猛然惊醒,伤心流泪已无济于事!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拿起笔和相机,公布日军的罪恶,才是对牺牲将士最好的告慰!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她迅速擦干眼泪,拿了相机冲出作战室。
“舒记者,你去哪里?艾培先生要你留在师部!”皮主任拦住她问。
舒筱玥悲愤地说:“战地医院!我要去现场拍照,向外界揭露鬼子的暴行!”
“不行,太危险了!战地医院已经被鬼子占领,你这样过去太冒险!”
“记者的职责是还原整个事情经过,告诉世人真相。皮主任,让我去现场拍几张照片吧!”舒筱玥的脸上现出坚毅和果决的神情,放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握着那把柯尔特M1911手齤枪,如果自己无法脱身,她将毫不犹豫地自我了断!
若荷,我的好姐妹,昨日一别,竟成永诀!新杰,我的爱人,我还是失去了你!舒筱玥心里再一次泪雨滂沱,其实,去医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他们的遗体,见他们最后一面!
舒筱玥走出师部大门,兴街口已完全被黑烟笼罩,烟团扑迷了双眼,泪流不止;黑烟带来股股热气,烧灼得皮肤辣辣生疼;走了几步便觉得喉头发痒,咳出的痰带着血丝。越往前走,枪声、炮声、房屋倒塌声、风火呼呼声、士兵喊杀声……各种声音掀起阵阵狂潮。
隔着一条短巷,舒筱玥停下了脚步,百米开外的战地医院冒出冲天的火光!为掩盖暴行,鬼子竟然纵火烧了医院!义愤填膺的她恨不得马上奔赴现场。在她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抹在脸上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喝:“快躲!”接着,身后有人拉着她迅速闪到路边的一截断墙后,舒筱玥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拉她的是师部的李参谋,他今天不是被派往大西门督战吗?“嘘!”李参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远处的砖堆后传来一阵马靴踩在瓦片碎石上的悉悉索索声。鬼子!待脚步声走远了,舒筱玥向李参谋投去感激的一瞥。
李参谋双拳紧握,恨声说道:“这帮灭绝人性的畜生!若不是赶着去师部报告战情,我定和他们拼了!”
舒筱玥见他右腿腿肚上的伤口不断向外渗血,要替他包扎,李参谋摆了摆手说:“一点小伤,不用了,我还赶着去师部!”
说话间,舒筱玥已飞快地从背包里翻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扎在他的腿肚上,一边问道:“大西门什么情况?”
“击退了城外敌人的十几次冲锋,但从小西门窜来一股敌人,大约三百余人,已经打到了三雅亭……”
“三雅亭?”舒筱玥心里一沉,整个常德东南北三面都被敌人占领,仅兴街口经中山西路到大西门的这一片城区,还完全归我们掌握。大西门到师指挥所只有三百米的距离,敌人既然已经到了三雅亭,很快就会截断师部与大西门的联络。大西门关系到五十七师的存亡,若大西门被攻破,中央银行便不保。心中一急,道,“那大西门的守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是,谭团长见局势严重,令我即刻回师部汇报。舒记者,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舒筱玥指了指街巷对面火光最盛的地方,那里有她最好的朋友,有她最牵挂的人!
“战地医院?你不能去了!”李参谋忙拦住舒筱玥,“那里已经被敌人占领,鬼子在医院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去的话无异于送死!快回师部吧!这里也不安全了。”
“我知道,但我要把鬼子的暴行公布于众!”舒筱玥眼中泪光闪动。
李参谋看了舒筱玥一眼,正色道:“我们军人的天职,是保国为民,无论敌寇对我们施以多大的压力,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而你不一样,你亲身经历了这场灾难,你更应该好好活下去,活着见证这段历史!舒记者,医院里都是敌人,你和我一起回师部吧。大西门真的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余师长还等着我汇报谭团长的作战计划。”
舒筱玥犹豫了,相同的话刘新杰也说过,自己这条命是陈桥竹、迟波和刘新杰舍命换来的,她理应当为他们好好活着。可是……舒筱玥脚步踯躅,含泪的双眸凝望着前方飞舞升腾的火焰,这里离战地医院只隔着一条街巷,却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生死!
“舒,快回师部!”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响起艾培急切的声音,“我刚从双忠街回来,听说你要去战地医院,就马上赶过来了……别难过了,这笔账我们迟早会和小日本算的!大西门吃紧,我还要去大西门……”艾培拍拍舒筱玥的肩膀,向大西门方向走去。
望着艾培急匆匆的身影,舒筱玥突然做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李参谋,你赶紧回师部复命,我去大西门!”
西城的城墙,经过五天五夜的炮轰,早已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一段段垮塌的城墙形成一个个大缺口,我守军就隐蔽在砖堆后,从凌晨到现在,一次次击退敌人的疯狂进攻,在城头督战的卢副团长也在激战中壮烈殉国。
艾培和舒筱玥赶到府文庙团指挥部时,谭团长正和军炮兵团的金团长在对新的作战计划作最后的商议,军炮兵团(欠两营)打光了炮弹,改作步兵,协同一七一团作战。
李大龙撕下自己的衬衫,小心地缠在谭忠恕左手手臂的伤口上,伤口的撕扯令他眉头一皱,眼睛却盯着地图,细听站在他前面的那人小声地说着什么,舒筱玥只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试探着走上前一看,不禁又惊又喜!
背对着自己站在谭团长身前的不是刘新杰是谁?舒筱玥情不自禁奔上前,跑了两步,却迟疑地停住了。须臾,转身走到一边,默默看着那个陷入沉思的背影。
急促的铃声响了。放下电话,谭忠恕高兴地说:“新杰,老金,师座已经批准新杰的逆袭计划,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全歼窜入三雅亭的顽敌!”
刘新杰对舒筱玥微微一笑,转过头用手背掩住鼻子,轻咳了几声,道:“太好了,老谭!按原定计划我马上率领三营从杨家牌坊绕到敌人的左侧……”
“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呆着!”谭忠恕瞪了刘新杰一眼,把他按坐到椅子上,“早上从战地医院里偷跑出来,你已经忙了一天了,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老金,这里就交给你了……”
“让我去!”金团长一脸坚决。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7-19 21:23:00 +0800 CST  
捞出来,准备更文。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8-08 23:32:00 +0800 CST  
十九
尘烟障天,砖瓦纷飞,热风裹着飞沙,扑在人身上,让人睁不开眼,看不清天空是晴是雨,只有轰隆隆的炮声和哗啦啦的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
刘新杰率二连二三十名官兵以一敌十兵分两路左右夹击,他们逢墙推墙,逢屋穿屋,踏过废墟和死尸,身旁飞也似地掠过的火光提醒了行进中的人在以怎样的速度和死亡赛跑。他们一直冲到鬼子面前猛掷手榴弹,敌人遭此突然袭击,自相践踏,伤毙于守军手榴弹之下者无数。
很快,中央银行灰白色的二层小楼在烟雾中逐渐清晰,除墙上被打穿了几个洞,垮了一只楼角外,从外形上看还是完整的。二百余敌人布阵于兴街口正面街上,正组织波状密集队形冲锋,向师部周围涌进。敌人的平射炮受了阻碍,迫击炮又怕伤了自己,只以机齤枪和掷弹筒进攻。隐约有枪声从围墙里传出,舒筱玥暗暗松了口气,师部的阵地还在!师部在,常德的希望就在!从大西门到中央银行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却从没有今天这么深的感触!她怕,怕这是她作为一名战地记者对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次真实记录。枪声稀疏,从里面传出的枪声判断,也许只剩下步齤枪了。看来,刘新杰他们是最先赶到的援兵。
隐蔽在双忠街的临时工事里,刘新杰靠着沟沿喘息了一阵。刚才的一番急行军,牵动未愈的伤口,包扎好的绷带又隐隐透出血色。环顾四周,这是离兴街口最近的一处工事,剩下的二十余名弟兄大都带着伤,依着战壕稍事休息,准备为数不多的弹齤药。
舒筱玥握紧了那支柯尔特M1911手齤枪齤,手心已攥出汗来。众寡悬殊之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拼死一搏!如果死亡无可避免,她只希望能和他们一样,在临死前多杀几个鬼子。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见刘新杰指着与兴街口相连的几座冒着浓烟的民房,和身边的钱连长交换了下眼神,钱连长连连点头。刘新杰率先跃出战壕,“快!冲过去!”钱连长一挥手,弟兄们相继从战壕里跃出,冲进街两旁的火海中。
舒筱玥犹豫了一下,也冲了出去,因为这是通往师部最近的一条路。滚滚热浪迎面扑来,炙热的空气令她呼吸一滞,喉咙一阵钻心的刺痛,舒筱玥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好似过了火。耳畔是呼啸的子弹,头顶上燃烧的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带着火星的碎木屑和着砖瓦纷纷落下。舒筱玥本能地护住头脸,脚步却没有停,只要他在,就算前方刀山火海,她也视之坦途。
来不及扑熄衣角沾上的火星,刘新杰嘶哑着喉咙命令道:“快用步齤枪!从墙眼里向敌人侧击!”说完这话,忍不住转过头一阵轻咳,在他转头的瞬间,舒筱玥分明看见他嘴角沁出一缕鲜红,不禁心中一紧。大概是感受到了注视的目光,刘新杰借着拭去额角滚落的汗珠之际,若无其事地抹去嘴角的血迹。
听到南面自己人的枪声,师部围墙里的反击也骤然加强。已撤守围墙内的孔营长这时带领弟兄们跳上围墙,猛地把手榴弹投到敌人中间,大喊着“冲啊!杀啊!”跃下围墙,杀人敌阵。余师长从围墙上一跃而下,亲自掌握着指挥所门口那挺关系首脑机关命脉的机齤枪,对准敌人不停扫射。
措手不及的敌人正欲后退,却被身后突然从冒出滚滚浓烟的民房中杀出的一支队伍拦住了去路。中央银行门前一块宽十几尺的开阔地成了欢杀的战场,没有枪弹,手榴弹更是视同珍宝留作最后与敌同归于尽之用,大刀、长矛、梭标,甚至燃烧的木棍都是杀向敌人的利器,经过血与火洗礼的血肉之躯远比钢铁更强韧更坚硬!
经过一番厮杀,钱连长带着十几名弟兄杀到师部门口与孔营长汇合,掩护和断后的刘新杰身边只剩下五六名弟兄,跟着钱连长冲到师部门口的舒筱玥眼见刘新杰他们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一咬牙,返身回到杀场。
被鬼子团团围住的刘新杰朝师部方向望了一眼,脸上欣然一笑。
这淡然的笑容像把利刃,狠狠扎在十米开外的舒筱玥心上。她来不及多想,跃出战壕,打出了枪膛里的第一发子弹,接着又是一枪,看着那个恶狠狠扑向刘新杰的鬼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上,生平第一次杀人的舒筱玥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自己真的亲手杀死了鬼子?枪声引来部分火力,“快隐蔽!”舒筱玥隐约听到刘新杰大喊,随之一股劲风疾过,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一个趔趄,左肩撕裂般的疼痛把她拉回现实!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一人按着她扑倒在沙包后,嗖嗖的子弹声和沙袋迸裂飞溅的声音连成一片,头顶很快被尘土掩埋。
舒筱玥心急如焚,几次抬头都被那人按了下去,“你不要命了?!”钱连长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责备。“刘参谋……”舒筱玥的眼中涌起一片水雾。
正在这时,喊杀声再次四起,趁着一阵射击的间隙,钱连长猛地挺身而起,大喜道:“孙团长来了!”舒筱玥抬起头,见一七0团孙团长率领二十多名弟兄从日军背后杀出,他们很快接应刘新杰等人突出重围。这三股力量汇集在一起,敌人阵脚大乱,纷纷向北逃窜,师部之危,才得以暂时解除。
舒筱玥没有看到刘新杰跑向她时眼中的关切和担忧,肩部汩汩流出的热血带走了她的体温,也模糊了她的意识。她被艾培唤醒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艾培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说了余师长率领残部突围出城迎接友军的决定。原来此时城里的局势已发展到了无可支持的境地,守军防御阵地已被压缩到纵横仅四百米的狭小范围内,各团仅有战斗人员七、八个班,全师官兵除伤员外,只有三百二十一人,步齤枪四十余支。夜里,五十一师敢死队的便衣与五十七师联络员偷渡沅江来到师部,向余师长报告援军仍在常德城西百里外,被日军阻滞无法来常,面对这样恶劣的形势,余师长思虑再三,才做出突围的打算。艾培和舒筱玥作为随军记者,随师部一同转移。
“突围?”舒筱玥神智恍惚,见艾培一脸凝重,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脱口问道:“那他……刘参谋走不走?”
艾培若有所思地看了舒筱玥一眼,道:“他留下。刘参谋说他伤重不宜出城,决定与谭团长一同留守城内,掩护部队突围……”
“这……”舒筱玥明白了,心中悲苦万分,虽然她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就目前形势来看,留下的只有玉石俱焚以身殉国一条路,突围出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余师长决定让她和艾培一起突围,完全是对他们的关爱和呵护。可是,真的要走吗?她茫然无措了,心底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留下来!留下来……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既然他们不能同生,那就共死吧!她舒筱玥又何惧死亡?!
“我不走!”
“我们只是出城接应友军,很快会打回来的……”艾培不动声色地劝道,舒筱玥慢慢闭上了眼睛,任泪珠肆意流淌。
刘新杰的到来舒筱玥一点也不意外,“如果你是来劝我和艾培一起撤离,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不想听!”舒筱玥捂住耳朵,心里乱糟糟的,理智告诉她,她的命已不属于自己,为了舍身救她的迟波和陈乔竹们,就算处境再难,她也应该好好活下去;可她真的很想随自己的心意做一次决定,一次而已!
“不是!”刘新杰斜倚着墙,满是疲惫的脸上神情却是很认真,“是走是留,由你来定。不管你作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舒筱玥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刘新杰又问:“如果没有战争,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嗯……找份好工作,然后多挣钱给父亲治病。”舒筱玥仰起头,止住了眼中奔涌而下的泪水,父亲永远离开了她,她再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缓了缓,反问,“你呢?”
刘新杰眼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沉默了一下,道:“和平与公义……”两年后,舒筱玥才真正明白刘新杰所说的公义指的是什么,那时候的她已经成为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齤命者,直到那时,她才隐约猜出刘新杰的真正身份。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是说你父母亲可还有兄弟姐妹?”闲聊了几句,刘新杰不经意问道。
舒筱玥歪着头想了想说:“我父亲三代单传,家中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了;我母亲的娘家在安徽……对了,我母亲还有个远房表哥,不过好多年没有联系了,我母亲去世得早,我们也就一直没有往来。”
“你在这里孤身一人,何不回安徽投奔你表舅?”
“这……”舒筱玥迟疑了一下,有关这位表舅的记忆已经模糊。
刘新杰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大学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当记者啊!”舒筱玥不假思索答道,“其实我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艾培那样的记者,他一直都是我努力奋斗的目标!”这愿望是她连秦若荷都没有告知的秘密,窘迫的家境令她不得不放弃。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刘新杰认真地看着舒筱玥的眼睛,“经过这场战争的淬炼,你已经具备了一名优秀记者的职业素养,现在唯一缺乏的是专业知识,答应我,如果能活着走出这座孤城,你一定要完成你的学业!”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舒筱玥从刘新杰的目光里读出了他殷切的期望和满满的祝福,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犹豫地看着刘新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8-08 23:38:00 +0800 CST  
现在贴上修正完整版,在提示“本文完”之前,请勿茶楼。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6:49:00 +0800 CST  

火光冲天,灰蒙蒙的天空似被鲜血涂染;炮声隆隆,时断时续时轻时重随风卷来。舒筱玥发现了一个规律,拂晓和黄昏时分的枪炮声最为激烈。除背靠沅江的南面,东西北三面都有炮声传来,常德城已被炮火包围!
门外不时有杂乱的脚步声经过,舒筱玥趴门缝里看,担架队抬着伤员匆匆而过,野战医院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她从没见过如此鲜血淋漓的场面,惊慌之余,胃一阵翻腾。可是,伤员的脸还在眼前晃动,慢慢地,变成刘新杰的模样,她仿佛看见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呸呸呸,这个时候胡想些什么?他不会有事的!
枪炮声不断,噬咬着舒筱玥的心。几经考虑,她决定去外面探探情况。这个提议与秦若荷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趁着朦胧的夜色,悄悄地向兴街口走去,五十七师师部已搬至中央银行。
两人路过野战医院时,正遇上又一批伤员送来。站在门口帮忙抬伤员的王洪章军医的助手叶荷一抬头看见躲在角落里的舒筱玥和秦若荷,愣了愣,说:“你们两个怎么这时候来了,正好,我们这里人手不够,快过来帮忙!”王军医和叶军医以前给舒父看过病,认识舒筱玥。
舒秦二人点点头,说不定从伤员嘴里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两人立刻走上前,手忙脚乱地帮叶军医把一名重伤员抬进院子里。
这名伤员看起来很年轻,圆圆的脸上满是硝烟灰尘,额头上冷汗密布,头上的绷带已被鲜血浸满,双腿血肉模糊的,舒筱玥看了一眼后便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野战医院舒筱玥以前来过,是一座三进的大院。里面灯火通明,晃动着医生和护士们忙碌的身影。伤员很多,原来空旷的大厅被病床塞得满满的,一些伤势较轻的伤员干脆在回廊上席地而卧。
他们把重伤员抬进用一块布帘隔着的手术室,王军医检查了伤情后进入内室作术前准备,叶军医忙着给伤员止血清创。叶荷一扭头见舒筱玥和秦若荷还在身边呆立着,马山唤道:“过来帮忙啊!”
伤员的双腿被炮弹击中,伤口处皮肉往外翻着,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舒筱玥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颤抖着双手,一咬牙,把手中的纱布按在伤口上,雪白的纱布迅速被染红。
伤员悠悠醒转,秦若荷鼓起勇气问:“小兄弟,你是哪部分的?有没有李大龙的消息?快告诉我!”
伤员茫然地看了秦若荷一眼,答道:“李大龙?我没见过他!我是一七0团二营五连的……”
舒筱玥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你从哪儿来的?那里什么情形?”
伤员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在粟木桥,我们挡住了敌人的六次密集队形冲锋,没剩几个人了,后来……敌人用十几门重炮、飞机四架助战,工事毁了,我们就在废墟上抵抗……敌人又上来了,王连长受了重伤,祝排长带着只剩半个班的弟兄,和敌人拼刺刀,敌人的攻势暂时让我们打退了,可祝排长和上去的弟兄……一个也没回来……”伤员脸色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两手握紧了拳头。
舒筱玥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泪光中,看见秦若荷拿衣袖去擦眼睛。
伤员平息了一下,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采,“后来……王连长也拉响了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我们几个重伤员互相约好,等敌人再一次冲锋时,我们也拉响手榴弹。敌人又一次扑上来了,我们几个静静地等着,等着最后一刻到来……这时候,酆营长带着四连一班的弟兄来增援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众人听得入神,舒筱玥两手紧紧攥着,手心里都是汗。
“不!医生,我求求你,千万别截去我的腿!”当王军医说要截肢时,伤员一把抓住王军医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求求你了医生!我不能没有腿!家里才给我说了门亲事,本想等这场战打完了,我就回家成亲。现在我腿没了,叫人家姑娘怎么办?我爹娘年纪大了,没有了腿,我怎么养活他们?医生!医生……”
伤员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在舒筱玥心上,她突然哽咽着跑到室外,穿过长长的回廊,靠在一根柱子后面流泪。父亲藏身于东门外大教堂,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由于伤势过于严重,那名伤员的一条腿还是没能保住。望着那截空空的裤管,舒筱玥的心悬在了半空,她无法想象,他该如何面对残缺的自己,面对残缺的人生。
两人在野战医院帮忙洗绷带、打下手,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
伤员不断地送来,从他们口中得知,战事最激烈的当属罗家冲、螺丝岭、黄木关、新民桥、石公庙、岩包等阵地。李大龙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他在太古码头,而刘新杰的身影在罗家冲和新民桥都出现过,目前他在岩包阵地与敌人进行激烈的拉锯战。
说这话的伤员,脸上身上不但有硫磺焰屑,还有尘土泥浆,缠着的绷带也成了烟灰色,“余师长下令一定要守住岩包,阵地上漫天烟雾,不见天日,刘参谋就在被炮弹轰塌了半边的营指挥所里,守在电话机旁,及时把最新的战况向余师长汇报。有两架敌机似乎发现了这个指挥所,一直在上空盘旋,‘轰轰轰——’几发炮弹就在指挥所旁边落下……”
“啊?”舒筱玥手中的木盆一下子掉在地上。
“刘参谋没事吧?”秦若荷担忧地看了舒筱玥一眼,问。
“他没事,只受了点轻伤,而他身边的一班长被弹片击中,壮烈成仁了。刘参谋从废墟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电话机线路是不是还通……”
舒筱玥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转身跑出野战医院。战事瞬息万变,生死只在呼吸间,她不想再错过,她要告诉他,保重!因为有人时刻惦记着他!
“筱玥,你去哪里?别冲动!”
“若荷,我只想见他一面!就一面!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我也心安了!”
“冷静点!现在岩包打得这么激烈,你怎么去?不要命了!”
舒筱玥低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师部找艾培好不好?他是战地记者,会有办法的!”舒筱玥知道,这个时候贸然出现在师部门口实非明智之举,但为了他,她愿意试一试。
“去师部?你疯了!算了,我也要疯了!”
两人刚走过一条街,迎面走来一群人。
“大龙?”秦若荷惊喜地喊道,很快惊喜变成了惊讶,“谭团长!戴县长!你们……”
原来戴县长奉余师长之命率警察在城中挨家挨户搜索并集中了留守的百姓后,去师部复命,路上巧遇同去师部开会的谭忠恕李大龙,因为彼此都熟悉,戴县长便请谭团长向余师长再次转达让其留下来助战的请求。
李大龙见到秦若荷,高兴之余,帮着戴县长力劝舒秦二人出城。秦若荷碍于戴县长在场,只得含糊应着,待回家和秦阿姨商议后再作打算。
如此一来,舒筱玥不便再提起找艾培一事。
秦家杂货铺里,秦家母女和舒筱玥还在走与不走间摇摆不定。突然,天空中传来嗡嗡嗡的飞机轰鸣声,紧接着头顶上响起“刷刷刷!轰隆!刷刷刷!轰隆……”的炸弹破空和落地爆炸声,很快这声音连成了片,混着“哒哒哒”的枪声,像无数湍急的河流,汹涌地向常德城冲来。
敌机轰炸!舒筱玥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跑回隆鑫客栈,却见窗户上闪过一道红光,“咣当”一声,一股热浪从窗户涌了进来,推得舒筱玥扑倒在地,随着这热风,落在身上的还有急雨般的小石子和沙砾。
十几分钟后,嗡嗡嗡的声音远去了,舒筱玥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抖去身上的尘土沙砾。随后,秦家母女也从桌子底下钻出,三人面面相觑。
秦阿姨很快冷静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说:“玥儿,你没受伤吧?没有,那就好。炸弹应该落在附近,你们呆在这里不要动,我去门外看看什么情况。”
打开门,街外烟雾弥漫,浓烟滚滚,不远处的几处屋角掀起丛丛烈焰。“不好了,隆鑫客栈着火了,快找东西救火!”秦阿姨回屋拿水桶,又对还没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的舒筱玥和秦若荷说道。
秦家杂货铺只震碎了几扇窗户,而隆鑫客栈却未能幸免,被炮弹轰塌了三分之一,并有多处起火。“筱玥,幸亏你还在我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秦若荷心有余悸地说道。
舒筱玥白着一张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过了一会儿,戴县长带领一部分警察来了,众人齐心协力,很快扑灭了这条街上的大火。
戴县长看到因救火而聚集到一起的百姓,说道:“我从师部得到的消息,鬼子这次轰炸致使城内多处起火,余师长已派人和我们警察在城中各处救火,相信大火很快就会被扑灭。不过,这城里是不能呆了,你们也看到了。为了我们虎贲更有精力打击敌人,也为了大家的安全,我决定率领全城警察,护送你们出城。你们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夜里出发!”
舒筱玥望着黑烟笼罩的天空,心里一阵惆怅,初冬的天竟黑得这么早!自己马上要离开了,遗憾的是没能见上他一面,说出心里话。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7:06:00 +0800 CST  

一轮残月斜挂天际,星光暗淡,除城郊不时传来的枪炮声外,常德城内几乎笼罩在死一般的静寂中。午夜时分,戴县长率领警察一百余人,护送尚留在城里的两百多名百姓由上南门强渡沅江,向南突围。戴县长一行除了护送百姓出城外,还肩负着引援军进城的重任。舒筱玥和秦家母女也在撤离的队伍中。
桨声唉乃,搅动满怀愁绪如江水般滔滔不息。黑暗中,高高的城墙成了黑魆魆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江风很大,舒筱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身侧伸来一只手,她轻轻握住,和她一样,这只手也是冰冷的、汗津津的。“没事的,啊?”秦若荷喃喃说道,更像在宽慰自己。
一阵压抑的哭声随江风传来,那是家在白天的轰炸中被毁的百姓难以抑制的悲伤,很快,哭声被身旁的警察喝止。
在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中,众人弃船上岸。戴县长把大家分成四队:张警长率领身手最好的十三名警察组成尖兵队打头阵,他亲自率领二十名警察为第二梯队,警察局何局长率领百余名警察随后,最后是县府文职人员和百姓,邓队长率领数十名警察断后。这只浩浩荡荡的队伍长约半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行至孤峰岭、茅湾一带,前方来报,发现敌人的踪迹。戴县长当即下令,队伍转向斗姆湖镇疾进。舒筱玥紧紧跟着秦家母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顾不得擦一擦溅得满身满脸的泥水。她忽然想起半年前的那次逃难,也是如此仓皇,如此狼狈。那时父亲还在身边,如今,重病在身的他在东门外大教堂里也不知什么情况了。大教堂悬挂西班牙国旗,想来日本人不会轻易进犯。这样胡思乱想着,不料脚底一滑,人重重地向后仰去。身边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拉住了她。
快到斗姆湖镇时,前方突然枪声大作。“有鬼子!”不知谁大声喊道,行进的队伍顿时大乱。“大家不要慌,快隐蔽!”邓队长连忙指挥大家往后撤。此时,队伍正处在低洼小道上,两旁都是水,人无法隐蔽。混乱中,有人被抢击中,有人摔倒,被蜂拥后退的人群践踏,更多的人因不辨方向地奔跑而落入水中,哭喊声、枪声响成一片。
大家退至地势稍微开阔的地方停下,邓队长清点人数,已不及出发时的一半。有人开始哀哀地哭,很快,哭声传染,越来越大。舒筱玥的一只鞋丢了,脸上汗水混着泪水,黏糊糊的。所幸秦家母女还在,舒筱玥稍感心安。
二十分钟后,有警察来报,说斗姆湖镇已于上午被日军的一个联队占领。敌人的前沿哨兵发现了他们,目前大批日军正向他们扑来,戴县长率领的二十名警察与尖兵队几乎伤亡殆尽,第三梯队的警察也快顶不住了,敌众我寡,戴县长命令邓队长掩护群众朝敌人火力薄弱的地方突围。
“跟上!快!”邓队长一举枪,率领数十名警察往前冲。舒筱玥忙拉着秦若荷的手,随后跟上。
身前身后都有枪声传来,子弹在耳边、在头顶呼啸,不断地有人倒下,舒筱玥顾不上害怕,“朝枪声稀疏的地方跑!”邓队长的话在耳边不断重复着,跑!拼命地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还是不断地往前跑!
“荷儿,我跑不动了!你们跑吧,别管我!”气喘吁吁的秦阿姨一下子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秦若荷忙回身跑到她母亲身边,蹲下腰,拉起秦阿姨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肩上。在舒筱玥的帮忙下,秦若荷背起秦阿姨,舒筱玥在旁扶着,三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不知过了多久,秦若荷背上的秦阿姨突然身子一震,随后“啊——”了一声,秦若荷立即停下脚步,舒筱玥赶紧扶秦阿姨下来,手摸到她的后背时发现那里一片温热,心中大惊,惶急说道:“若荷,秦阿姨她……”
“你们……快走……”秦阿姨勉强吐出几个字,搭在秦若荷肩上的手颓然垂下,身子往下一滑。
“妈——”
“秦阿姨——”
凄厉的哭声撕破夜的黑暗!
“此地不能久留!快走!”黑暗中,有人来拉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舒秦二人。
“我不走!”秦若荷狠狠甩开那只手,“我要在这里陪我妈!”
“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才有希望!”那人再次劝道,见两人无动于衷,摇摇头走了。
对!活着才有希望!舒筱玥猛地站起身,伸手去拉秦若荷。
“可是,我不能把我妈一个人留在这里……”秦若荷再次放声大哭。
舒筱玥找来一些树枝稻草,盖在秦阿姨身上,又拽起伏在地上不肯起身的秦若荷,拖着她跑。“对不起,若荷!秦阿姨,我想你也不想看到若荷这么做,所以我必须带她走!”
舒筱玥拉着秦若荷一直跑,直到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仰头望天,东方已微微泛出鱼肚白。枪声在身后很远的地方响着,“暂时安全了!”舒筱玥低声说道,这时她才注意到赤着的脚已被尖锐的石子划得伤痕累累,双脚和身上满是泥污。
邓队长带着数十名警察和一些百姓也陆陆续续到了,大家稍事休息后,继续向茅湾方向奔去。
不一会儿,天色大亮。前方再次枪声四起,飞机在空中盘旋。“隐蔽!”邓队长大声喊道。众人在邓队长的指挥下,一路走走停停,辗转钻隙,来到沅江南站。到达南站时,邓队长身边只有十几名警察和七八名百姓。
被冲散的警察也先后退回南站,与邓队长汇合。敌人很快追踪而至,又是一番激战。此时,五十七师骑兵连的孟排长正率领十几名士兵在此执行侦察任务。听到枪声后,赶来助战。数小时后,敌人援军不断,背水一战的孟邓二人决定抢渡沅江,撤回城里。
直到坐上船,舒筱玥仍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回到城里!死亡像如影随形的恶魔,太多的人在面前倒下!
船行到江中,身后传来“哒哒哒——”的机枪声,原来敌人已追到江边。舒筱玥眼睁睁地看着旁边那艘船被击沉!
枪声还在继续,身边的人不断中弹跌入江中。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不但没能突围出去,现在,还回不了城!舒筱玥苦笑了一下,紧紧搂住悲伤欲绝的秦若荷,闭上了眼睛……
“到岸了!”有人推了一把舒筱玥,她睁开眼睛,船已停在下南门码头。
扶着秦若荷踉跄地向城门走去,舒筱玥偶然抬头,她呆住了,城门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梦里出现千百回的身影!再次相遇,恍若隔世!她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潸然泪下……
戴县长组织的这次突围,安全重返城里的不过十三四人!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7:10:00 +0800 CST  

“嘘……”刘新杰示意舒筱玥噤声,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舒筱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羞得满脸通红,忙放开手,退后了几步。
刘新杰转过头对迟波说:“迟波,带舒姑娘去隐蔽好,并确保她的安全!
“是,长官!”迟波悄悄带着舒筱玥在后面的一处壕沟里躲好。
远处传来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来了!”有人轻声示警。
刘新杰举着望眼镜看了看,沉声命令道:“传令下去,按照原定计划,以军帽向左戴为标识,准备战斗!”
迟波悄悄探出头,观察了一下溜下来小声道:“刘长官真是料事如神啊!窜进城里的敌人果然往这边撤了。嘿嘿,没料到咱正张开口袋等着他们往里钻呢!”
舒筱玥糊涂了,既然是伏击敌人,为何要扮成日本兵的模样?
“这样才出其不意一网打尽嘛!”迟波低声解释道。原来,日军占领全城最高建筑物的水星楼后,在楼上架起大炮直轰五十七师师部,水星楼上还藏有大批弹粮,直接关系到守城部队的生死存亡。而窜入城内的日军更是心腹大患!余师长当机立断,即令一七一团谭忠恕团长全力消灭水星楼和窜入城内的敌人;拨迫击炮营的两个排归谭团长指挥;同时,派刘新杰参谋率领一个排的兵力,化妆成日军潜伏在撤往江边的路上,以防敌人逃窜。刘新杰和谭忠恕是生死兄弟,熟悉彼此战术,两人配合默契,上演了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舒筱玥明白了,也像迟波那样伏在地上凝神静听。“妈的,来的鬼子不少啊!”迟波轻轻嘟囔了一句,舒筱玥担心刘新杰的安危,偷偷地从壕沟里探出头。
迟波快速按下舒筱玥的头,小声责备道:“隐蔽好别动!”
枪声响了,战斗很快结束,从水星楼方向逃来的敌人在这里看到穿着日军衣帽的伏兵,误以为是同伙,毫不设防地奔上前,被我军迎头痛击,除一人被活捉外,其余的悉数被歼灭。
正午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一片温暖,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舒筱玥静静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刘新杰,好想时间就此停住,留住此刻的幸福。
谭忠恕带领手下一路搜索敌踪而至,与刘新杰一行汇合后,眼睛掠过清理战场的众人,看到舒筱玥时稍稍愣了一下,最后关切的目光落在刘新杰身上,“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刘新杰乜了迟波一眼,嗤嗤笑道,“一点小伤,早就好了!师座的锦囊妙计实在高啊,来犯之敌全部被我们包了饺子!这一仗打得真他妈的痛快!”
谭忠恕没有理会刘新杰的笑脸,半信半疑的目光再次转向迟波。于是迟波不看刘新杰递给他的眼风,老老实实地答道:“刘长官背部的伤口已经感染了,本来昨天就该换药的,结果一忙起来没顾上……对不起,是我失职,请谭团长处罚!”
谭忠恕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刘新杰的拼命三郎的做事风格。刘新杰的脸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看来是伤口感染引起了发烧。心下担心,伸手去摸刘新杰的额头。
刘新杰一笑躲开,“好了好了,一会儿到师部复命后,我就去换药!老谭,你也别怪迟波,他倒是一直在我耳边唠叨来着,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真不愧是跟过你的……”
“小滑头!拐着弯子说我呢!”谭忠恕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师座在水星楼等我们!”
刘新杰与谭忠恕的关系,舒筱玥听艾培说过。但谭忠恕这位铁血团长在刘新杰面前流露出的宠溺关爱让舒筱玥感动,而刘新杰难得地在谭忠恕面前的放松耍赖又让舒筱玥忍俊不禁。
她忽然想起不知所踪的秦若荷和为了救她生死未卜的陈乔竹,心中难过,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连忙背过身擦掉眼泪,悄悄地走了,她要去找他们,在这里多呆一秒,走的决心就会动摇一分。
“舒姑娘,你这是去哪里……喂!你怎么了?”舒筱玥勉强走了几步,眼前蓦地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落日的余晖透过雕花木格窗,洒下最后的热度,舒筱玥和秦若荷在舒的房间里说着悄悄话,舒父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看书。
“咦!这是什么?”谈兴正浓的秦若荷无意中把那本《中国文学史》拿在手里,舒筱玥劈手去夺,可惜迟了,一张相片从书中飘然而落。
“快还给我!”舒筱玥大窘,看着秦若荷抢先一步捡起相片,一脸得色地朝自己挤眉弄眼。
秦若荷翻过相片,看了一眼,大惊小怪地叫道:“黄埔校友合影?摄于三二年初夏?这不是谭团长和刘参谋吗?筱玥,你怎么会有这张合影?老实交代!是不是刘参谋给你的?你们之间的事到底瞒了我多少?”
“不!不是他给的,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舒筱玥脸色绯红,赶紧否认。
“不是刘参谋,难道是谭团长?或者相片上的其他人?不行,你得说实话!不然我就去问刘参谋!” 秦若荷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若荷,你胡说什么呀!这相片是……是我给艾培先生帮忙时看到后偷偷加洗的,和他们没关系,你别胡乱猜疑。”
秦若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你假公济私啊!筱玥,你私藏相片,该当何罪?说吧,想要我怎么罚你?”
“好姐姐,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什么?还有下次?!”
两人闹做一团,笑作一团,院子里的舒父从书本中抬起头,透过木格窗,笑望着她们直摇头……
“爸!若荷!”舒筱玥大叫,一下子从梦里醒来!打量着陌生的环境,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躺在野战医院的一间小隔间里,手脚上的伤口已被仔细地包扎过,这几天的经历一幕幕乱纷纷地在脑海里闪回,最后定格在曾被称作“家”的废墟上。父亲不在,家不再!她回不去了!
两行热泪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庞。
叶军医正好掀布帘进来,见舒筱玥醒了,忙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嗯,烧退了些。你脚部的伤口严重感染,所以发高烧,我已经给你处理了,另外手上的伤口也清洗包扎了……你去哪里?”
去哪里?舒筱玥苦笑了一下,外面炮火连天,人命如草芥,她还能去哪里?
刚走到门口,舒筱玥看见两人正大步向她走来,不禁又惊又喜。
“迟波,老谭让你监督我,你还真听话!我现在药已经换过了,咱们去看看舒姑娘,看她好些了没有……”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7:18:00 +0800 CST  
十五
灰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小西门内十字街的天空,硫磺气味凝结着没有散开,街两旁的民房变成无数层的断墙,墙里还缭绕地升着白烟,四处拦着街的障碍物满地摊散,距中央银行不过百米的文昌庙已听不到震天的喊杀声和骤雨般的机枪手榴弹声,看不到跃动的身影,一切归于平静。但地上、弹坑里、散兵壕沿洒下的紫红色的血迹,无不向人诉说刚刚发生的激烈巷战。
舒筱玥望着长眠在这里的守军手里还握着的百年前作战的刀矛,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想起余师长在作战笔记中写道:“殆建筑物及碉堡尽毁,守军与残破工事,节节同归于尽,所固守者仅核心一小地区,犹以仅存少数人枪,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枪使一枪,无枪则使刀矛或砖石木棒,与敌死拼。直至弹尽人绝。”为鼓舞士气,余师长率领特务连的一个排亲赴城内视察战情,亲督肉搏战。
近身肉搏,敌人丝毫占不到便宜,从十二月一日凌晨开始,他们改变了前两日“烧一节、攻一节”的战术,将平射炮、山炮、野炮集中到东西北三个进攻方面的正面,对准中央银行及附近碉堡和砖房建筑作毁灭性轰击。同时侦察到五十七师剩余官兵潜伏在各街巷两旁的掩体里,又调集数以百计的迫击炮,向各街巷狂轰。由于余师长再三申令:各部队不得变动位置。在敌人的狂轰滥炸下,不少官兵连人带枪埋葬于断垣废墟的砖瓦堆中。
中央银行是钢筋水泥结构,不怕火烧,又有一定的抗爆能力,为了安全,艾培不由分说把舒筱玥留在师部作战室里整理战情笔记。但在下午,前方传来的一条消息在她心里掀起轩然大波:野战医院被敌人占领,留在医院的重伤员和医护人员拒不向鬼子投降而全部遇害!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击在舒筱玥心上——刘新杰还在医院!仿佛天崩地裂,一切陷入黑暗,她不能呼吸、无法思考,直到参谋主任走过来捡起滚落在地的钢笔并递还给她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钢笔?她猛然惊醒,伤心流泪已无济于事!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拿起笔和相机,公布日军的罪恶,才是对牺牲将士最好的告慰!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她迅速擦干眼泪,拿了相机冲出作战室。
“舒记者,你去哪里?艾培先生要你留在师部!”陈主任拦住她问。
舒筱玥悲愤地说:“野战医院!我要去现场拍照,向外界揭露鬼子的暴行!”
“不行,太危险了!野战医院已经被鬼子占领,你这样过去太冒险!”
“记者的职责是还原整个事情经过,告诉世人真相。陈主任,让我去现场拍几张照片吧!”舒筱玥的脸上现出坚毅果决的神情,放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握着那把柯尔特M1911手枪,如果自己无法脱身,她将毫不犹豫地自我了断!
若荷,我的好姐妹,昨日一别,竟成永诀!新杰,我的爱人,我还是失去了你!舒筱玥心里再一次泪雨滂沱,其实,去医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他们的遗体,见他们最后一面!
舒筱玥走出师部大门,兴街口已完全被黑烟笼罩,烟团扑迷了双眼,泪流不止;黑烟带来股股热气,烧灼得皮肤辣辣生疼;走了几步便觉得喉头发痒,咳出的痰带着血丝。越往前走,枪声、炮声、房屋倒塌声、风火呼呼声、士兵喊杀声……各种声音掀起阵阵狂潮。
隔着一条短巷,舒筱玥停下了脚步,百米开外的野战医院冒出冲天的火光!为掩盖暴行,鬼子竟然纵火烧了医院!义愤填膺的她恨不得马上奔赴现场。在她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抹在脸上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喝:“快躲!”接着,身后有人拉着她迅速闪到路边的一截断墙后,舒筱玥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拉她的是师部的李参谋,他今天不是被派往大西门督战吗?“嘘!”李参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远处的砖堆后传来一阵马靴踩在瓦片碎石上的悉悉索索声。鬼子!
待脚步声走远了,李参谋双拳紧握,恨声说道:“这帮灭绝人性的畜生!若不是赶着去师部报告战情,我定和他们拼了!”
舒筱玥见他右腿腿肚上的伤口不断向外渗血,要替他包扎,李参谋摆了摆手说:“一点小伤,不用了,我还赶着去师部!”
说话间,舒筱玥已飞快地从背包里翻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扎在他的腿肚上,问道:“大西门什么情况?”
“击退了城外敌人的十几次冲锋,但从小西门窜来一股敌人,大约三百余人,已经打到了三雅亭……”
“三雅亭?”舒筱玥心里一沉,整个常德东南北三面都被敌人占领,仅兴街口经中山西路到大西门的这一片城区,还完全归我们掌握。大西门到师指挥所只有三百米的距离,敌人既然已经到了三雅亭,很快就会截断师部与大西门的联络。大西门关系到五十七师的存亡,若大西门被攻破,中央银行便不保,急道,“那谭团长岂不是腹背受敌?”
“是,谭团长见局势严重,令我即刻回师部汇报。舒记者,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舒筱玥指了指街巷对面火光最盛的地方,那里有她最好的朋友,有她最牵挂的人!
“野战医院?你不能去了!”李参谋忙拦住舒筱玥,“那里已经被敌人占领,鬼子在医院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去的话无异于送死!快回师部吧!这里也不安全了。”
“我知道,但我要把鬼子的暴行公布于众!”舒筱玥眼中泪光闪动。
李参谋正色道:“我们军人的天职,是保国为民,无论敌寇对我们施以多大的压力,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而你不一样,你亲身经历了这场灾难,更应该好好活下去,活着见证这段历史!舒记者,医院里都是敌人,你和我一起回师部吧。大西门真的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余师长还等着我汇报谭团长的作战计划。”
舒筱玥犹豫了,相同的话刘新杰也说过,自己这条命是陈乔竹、迟波和刘新杰舍命换来的,理应当为他们好好活着。可是……她脚步踯躅,含泪的双眸凝望着前方飞舞升腾的火焰,这里离野战医院只隔着一条街巷,却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生死!
“舒,快回师部!”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响起艾培急切的声音,“我刚从双忠街回来,听说你要去野战医院,就马上赶过来了……别难过了,这笔账我们迟早会和小日本算的!大西门吃紧,我还要去大西门……”艾培拍拍舒筱玥的肩膀,向大西门方向跑去。
望着艾培急匆匆的身影,舒筱玥突然做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李参谋,你赶紧回师部复命,我去大西门!”
大西门的城墙,经过五天五夜的炮轰,早已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一段段垮塌的城墙形成一个个大缺口,守军就隐蔽在砖堆后,从凌晨到现在,一次次击退敌人的疯狂进攻,在城头督战的卢副团长也在激战中壮烈殉国。
艾培和舒筱玥赶到府文庙团指挥所时,谭团长正和军炮兵团的金团长在对新的作战计划作最后的商议,军炮兵团打光了炮弹,改作步兵,协同一七一团作战。
李大龙撕下自己的衬衫,小心地缠在谭忠恕左手手臂的伤口上,伤口的撕扯令他眉头一皱,眼睛却盯着地图,细听站在他前面的那人小声地说着什么,舒筱玥只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试探着走上前一看,又惊又喜!
背对着自己站在谭团长身前的不是刘新杰是谁?舒筱玥情不自禁奔上前,跑了两步,却迟疑地停住了。须臾,转身走到一边,默默看着那个陷入沉思的背影。
急促的铃声响了。放下电话,谭忠恕高兴地说:“师座已经批准新杰的逆袭计划,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全歼窜入三雅亭的顽敌!”
刘新杰对舒筱玥微微一笑,转过头用手背掩住鼻子,轻咳了几声,道:“太好了,老谭!按原定计划我马上率领三营从杨家牌坊绕到敌人的左侧……”
“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呆着!”谭忠恕瞪了刘新杰一眼,把他按坐到椅子上,“早上从野战医院里偷跑出来,你已经忙了一天了,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老金,这里就交给你了……”
“让我去!”金团长一脸坚决。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7:34:00 +0800 CST  
十七
尘烟障天,砖瓦纷飞,热风裹着飞沙,扑在人身上,让人睁不开眼,看不清天空是晴是雨,只有轰隆隆的炮声和哗啦啦的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
刘新杰率二连二三十名官兵以一敌十兵分两路左右夹击,他们逢墙推墙,逢屋穿屋,踏过废墟和死尸,身旁飞也似地掠过的火光提醒了行进中的人在以怎样的速度和死亡赛跑。他们一直冲到鬼子面前猛掷手榴弹,敌人遭此突然袭击,自相践踏,伤毙于守军手榴弹之下者无数。
很快,中央银行灰白色的二层小楼在烟雾中逐渐清晰,除墙上被打穿了几个洞,垮了一只楼角外,从外形上看还是完整的。二百余敌人布阵于兴街口正面街上,正组织波状密集队形冲锋,向师部周围涌进。敌人的平射炮受了阻碍,迫击炮又怕伤了自己,只以机枪和掷弹筒进攻。隐约有枪声从围墙里传出,舒筱玥暗暗松了口气,师部的阵地还在!师部在,常德的希望就在!从大西门到中央银行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却从没有今天这么深的感触!她怕,怕这是她作为一名战地记者对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次真实记录。枪声稀疏,从里面传出的枪声判断,也许只剩下步枪了。看来,刘新杰他们是最先赶到的援兵。
隐蔽在双忠街的临时工事里,刘新杰靠着沟沿喘息了一阵。刚才的一番急行军,牵动未愈的伤口,包扎好的绷带又隐隐透出血色。环顾四周,这是离兴街口最近的一处工事,剩下的二十余名弟兄大都带着伤,依着战壕稍事休息,准备为数不多的弹药。
舒筱玥握紧了那支柯尔特M1911手枪,手心已攥出汗来。众寡悬殊之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拼死一搏!如果死亡无可避免,她只希望能和他们一样,在临死前多杀几个鬼子。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见刘新杰指着与兴街口相连的几座冒着浓烟的民房,和身边的钱连长交换了下眼神,钱连长连连点头。刘新杰率先跃出战壕,“快!冲过去!”钱连长一挥手,弟兄们相继从战壕里跃出,冲进街两旁的火海中。
舒筱玥犹豫了一下,也冲了出去,因为这是通往师部最近的一条路。滚滚热浪迎面扑来,炙热的空气令她呼吸一滞,喉咙一阵钻心的刺痛,她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好似过了火。耳畔是呼啸的子弹,头顶上燃烧的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带着火星的碎木屑和着砖瓦纷纷落下。她本能地护住头脸,脚步却没有停,只要他在,就算前方刀山火海,她也视之坦途。
来不及扑熄衣角沾上的火星,刘新杰嘶哑着喉咙命令道:“快用步枪!从墙眼里向敌人侧击!”说完这话,忍不住转过头一阵轻咳,在他转头的瞬间,舒筱玥分明看见他嘴角沁出一缕鲜红,不禁心中一紧。
听到南面自己人的枪声,师部围墙里的反击也骤然加强。已撤守围墙内的迫击炮营孔营长这时带领弟兄们跳上围墙,猛地把手榴弹投到敌人中间,大喊着“冲啊!杀啊!”跃下围墙,杀人敌阵。余师长从围墙上一跃而下,亲自掌握着指挥所门口那挺关系首脑机关命脉的机枪,对准敌人不停扫射。
措手不及的敌人正欲后退,却被身后突然从冒出滚滚浓烟的民房中杀出的一支队伍拦住了去路。中央银行门前一块宽十几尺的开阔地成了欢杀的战场,没有枪弹,手榴弹更是视同珍宝留作最后与敌同归于尽之用,大刀、长矛、梭标,甚至燃烧的木棍都是杀向敌人的利器,经过血与火洗礼的血肉之躯远比钢铁更强韧更坚硬!
经过一番厮杀,钱连长带着十几名弟兄杀到师部门口与孔营长汇合,掩护和断后的刘新杰身边只剩下五六名弟兄,跟着钱连长冲到师部门口的舒筱玥眼见刘新杰他们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一咬牙,返身回到杀场。
被鬼子团团围住的刘新杰朝师部方向望了一眼,脸上欣然一笑。
这淡然的笑容像把利刃,狠狠扎在十米开外的舒筱玥心上。她来不及多想,跃出战壕,打出了枪膛里的第一发子弹,接着又是一枪,看着那个恶狠狠扑向刘新杰的鬼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上,生平第一次杀人的舒筱玥头脑里一片空白!枪声引来部分火力,“快隐蔽!”舒筱玥隐约听到刘新杰大喊,随之一股劲风疾过,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一个趔趄,左肩撕裂般的疼痛把她拉回现实!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一人按着她扑倒在沙包后,嗖嗖的子弹声和沙袋迸裂飞溅的声音连成一片,头顶很快被尘土掩埋。
舒筱玥心急如焚,几次抬头都被那人按了下去,“你不要命了?!”钱连长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责备。“刘参谋……”舒筱玥的眼中涌起一片水雾。
正在这时,喊杀声再次四起,趁着一阵射击的间隙,钱连长猛地挺身而起,大喜道:“孙团长来了!”舒筱玥抬起头,见一七0团孙团长率领二十多名弟兄从日军背后杀出,他们很快接应刘新杰等人突出重围。这三股力量汇集在一起,敌人阵脚大乱,纷纷向北逃窜,师部之危,才得以暂时解除。
舒筱玥没有看到刘新杰跑向她时眼中的关切和担忧,肩部汩汩流出的热血带走了她的体温,也模糊了她的意识。她被艾培唤醒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艾培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说了余师长率领残部突围出城迎接友军的决定。原来此时城里的局势已发展到了无可支持的境地,守军防御阵地已被压缩到纵横仅四百米的狭小范围内,全师官兵除伤员外,只有三百二十一人,步枪四十余支。夜里,五十一师敢死队的便衣与五十七师联络员偷渡沅江来到师部,向余师长报告援军仍在常德城西百里外,被日军阻滞无法来常,面对这样恶劣的形势,余师长思虑再三,做出突围的打算。艾培和舒筱玥作为随军记者,随师部一同转移。
“突围?”舒筱玥神智恍惚,见艾培一脸凝重,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脱口问道:“那他……刘参谋走不走?”
艾培若有所思地看了舒筱玥一眼,道:“刘参谋说他伤重不宜出城,决定与谭团长一同留守城内,掩护部队突围……”
舒筱玥明白了!弹尽、粮绝、人亡、城破!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就目前形势来看,留下的只有玉石俱焚以身殉国一条路,突围出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真的要走吗?她茫然无措了,心底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留下来!留下来……他在哪,她就在哪!
“我不走!”
“我们只是出城接应友军,很快会打回来……”艾培不动声色地劝道,舒筱玥慢慢闭上了眼睛,任泪珠肆意流淌。
刘新杰的到来舒筱玥一点也不意外,“如果你是来劝我和艾培先生一起撤离,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不想听!”舒筱玥捂住耳朵,心里乱糟糟的,理智告诉她,她的命已不属于自己,为了舍身救她的迟波和陈乔竹,就算处境再难,她也应该好好活下去;可她真的很想随自己的心意做一次决定,一次而已!
“不是!”刘新杰斜倚着墙,满是疲惫的脸上神情却是很认真,“是走是留,由你来定。不管你作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舒筱玥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刘新杰又问:“如果没有战争,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嗯……找份好工作,然后多挣钱给父亲治病。”舒筱玥仰起头,止住了突然涌出的泪水,父亲永远离开了她,她再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缓了缓,反问,“你呢?”
刘新杰眼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沉默了一下,道:“和平与公义……”他向她描绘了心目中那个自由平等的世界,两年后,舒筱玥才真正明白刘新杰所说的公平与正义指的是什么,那时候的她已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直到那时,她才隐约猜出刘新杰的真实身份。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是说你父母可还有兄弟姐妹?”闲聊了几句,刘新杰不经意地问。
舒筱玥歪着头想了想说:“我父亲三代单传,家中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了;我母亲的娘家在安徽……对了,母亲还有个远房表哥,不过好多年没有联系了,母亲去世得早,我们也就一直没有往来。”
“你在这里孤身一人,何不回安徽投奔你表舅?”
“这……”舒筱玥迟疑了一下,有关这位表舅的记忆已经模糊。
刘新杰突然转换了话题:“大学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当记者啊!”舒筱玥不假思索答道,“其实我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艾培先生那样的记者,他一直都是我努力奋斗的目标!”这愿望是她连秦若荷都没有告知的秘密,窘迫的家境令她不得不放弃。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刘新杰认真地看着舒筱玥的眼睛,“经过战争的淬炼,你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记者了,唯一缺乏的是专业知识,答应我,如果能活着走出这座孤城,你一定要完成你的学业!”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她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殷切的期望和满满的祝福,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犹豫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7:38:00 +0800 CST  
————————————全文完——————————
谁替我艾特一下,名单前面有,注明是修正完整版

楼主 晓月疏桐  发布于 2013-09-13 17:42:00 +0800 CST  

楼主:晓月疏桐

字数:31162

发表时间:2013-04-26 16: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4-08-29 12:27: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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