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银感觉此刻的屿石似乎也成为了某种不可接近的存在，和暗钢一样散发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这种不安让他选择了收手和沉默，不但因为不想招惹异样的屿石，更因为直觉告诉他，暗钢并没有死。
果然不出所料，海面的冰冻立即传来了崩裂粉碎的声音，暗钢黑色的身影从碎裂的黑色中飞冲而出，这个家伙的双眼此刻爆闪出血红色的凶光，面容已经狰狞扭曲得不像人样。随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这雾妖全身上下再次升起黑色的火焰，比之前更加猛烈；那些黑焰逐渐扭曲变形，最后在背后变成了一双硕大无比的黑翼，让他化为了一头巨大的黑炎蝙蝠怪物！
只不过在这头怪形的胸口处，有一团霜白色的印记似乎成了黑焰的禁地，那些狂暴的黑焰疯狂侵蚀着这片白印却收效甚微，似乎这片凝结的死白中蕴藏着永恒的寒冷，任何的火焰和脉动都无法将之立即驱逐！
“我要你的……命！！”
暗钢含混沙哑的恶毒声音响起，千百万道黑炎之锋芒顿时如陨星之群浮现在了空中，在暗钢的嘶吼中，这些黑芒仿佛受召而应般呼啸着尽数激坠而去，陨星火雨仿佛被激怒的蜂群攒射向了与他对峙的苍白身影。

“EDAGOA……”
又是另几个混沌的音节在海风中扩散开来。
这几个音节好像又隐藏了另一种力量，让那些凌厉的黑炎在触碰到屿石之前，就仿佛撞上了什么透明坚韧的物事，紧接着这些激射的魔焰仿佛陷入了凝稠胶滞的沼泽中，将它们强行染上了寒白的色调，随着屿石抬手一挥，全部崩碎成了虚无。
流银感到莫名的寒冰风暴突然开始强烈起来，大量碎裂的冰末乱舞在空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感觉屿石的身影在冰风中似乎变得有些嶙峋枯干。
笼罩天穹的浓雾都因为这剧烈寒风的横扫而开始散去，但流银并没有看到银色月光洒落海面，他不安地抬头仰望，却发现天空中的满月之轮并非银白，而是灰黑之色。
但月食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凑巧？真的不是暗钢影响了天象？
流银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接近彻底崩溃的深渊，只能拼命告诉自己这些可能只是巧合。

在黑月轮的映照下，缠绕暗钢全身的黑焰变得更加怪异，连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让他变得忽大忽小，而在这扭曲的景象中，暗钢的背后生出又一对黑色魔翼，诡异的突然拉长，切开了那些乱卷的冰风障壁，另一对黑翼极速振动让他飙射而出，真如凶悍的蝙蝠飞兽一样向萨库人发动了俯冲扑击。
战斗形势当场变得异常激烈，两具怪诞的躯体在空中零距离肉搏缠斗起来，每一次身体的碰撞，黑炎和白霜便会爆发出强烈的脉冲波，震荡着整个战场，流银清楚地听到了船体和桅杆都发出了不堪承受的喀嚓声。
终于屿石带起的极冻拳风将暗钢左身的黑翼冻成了碎片，但与此同时，暗钢缠绕黑炎脉附的右臂如长枪一般扫在了屿石的胸膛上。这可怕的一击仿佛抽碎了那层透明的保护，寒冰的风暴戛然而止，屿石也被如此一击打下了半空，狠狠摔坠在冰面上。而暗钢显然不想放过这个意外的威胁，失去黑翼平衡的他任凭自己坠落高空——并非是摔落，因为这道黑影坠落在了屿石的身上，双脚踩踏间疾坠的力量让这片冰面形成了巨大的凹坑！
残余的不明力量保护似乎没有让屿石受到致命的伤害，但当他试图动弹时，满脸残忍狂笑的暗钢又是一脚狠狠跺在了他的胸口，黑焰訇然幅散了开来，化为舞动的炎索缠住了屿石的身体。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暗钢蹲下身，翻手间燃烧着黑焰的长枪对准了屿石的头颅，“不过，到此为止了！”

而此刻的流银，眼睁睁看着局势急转直下，屿石被暗钢按在地上，那雾妖高举着黑枪，眼看就要打碎他的头盖骨……
好像……那时候……
不，这和那时候不一样……
“住手！！”流银不知哪来的力量大声断喝，吸引了暗钢的注意。
“流银，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无力，你依旧救不了任何人。”暗钢的笑声和话语中尽是尖刻的讽刺，“你只会逃避，只能苦守自保，任由着世间在你身边崩塌毁坏，你连一丝挽救能力都没有——你，根本，不是英雄。”
话音刚落，另一道躁动不安的黑炎之枪已然在他右掌中形成，向流银的方向疾射而出，与此同时高高扬起的左手也挟着掌中黑枪刺了下去。
“那我告诉你，你错了！”
流银咆哮间抓起了雪银枪，但他没有借此做任何的抵挡，而是竭尽全力将这杆长枪向着屿石投掷出去！
黑焰与雪银枪擦身而过，命中流银，产生了剧烈的爆炸。这没有任何保护的躯体被炸飞而起又重重摔在甲板上，附着的可怖黑焰持续不断灼烧他的身体，但是流银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一动不动。
而面对着彻底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孤注一掷，面对着破空而来这银色流星般的锋芒，暗钢瞳孔猛地缩紧，他再一次本能地选择了躲避。

就在雾妖扑扇黑翼腾身闪躲的刹那，光华四射的雪银长枪射碎了那些乱舞盘缠的黑炎索链，钉在了屿石的身边。
挣脱困缚爬起身来的屿石抬眼便眼见到了船上炸裂的黑焰，以及其中那具模糊的身影，如此景象终于让他彻底暴怒！这个萨库人一把拔起雪银枪，莫名的脉动从雪银枪中再次流入屿石的身体，并且越发猛烈，那原本在冰面上的雪白身形开始变得十分巨大，撑破了原本就残破的皮革甲，周围寒白的冰霜再次活跃起来。

“AVOMOZA……”
模糊的音节再次响起，和之前的冰冷凝滞和混茫嘈杂不同，这次的音节中尽是可怖的冷漠，但从无尽的冷漠中，又可以感觉到其中蕴藏着不可遏制的怒火。
白色的火焰从这具接近3米特的巨大苍白身躯上燃起，也从他的口鼻眼窝中喷涌而出，沐浴在这白色火焰中，那雪银枪上的冰霜也愈加璀璨起来，恍惚间似乎也变大了一倍，枪杆顿在冰面上，整个空间都在震荡。

暗钢眼见情况不妙，黑翼狂振飞向高空，似乎想借助黑月轮的影响，让自己变得更强。
但屿石脚下一撵便如炸弹般腾空而起，瞬间赶超，挥舞的雪银枪带着浓浓的杀意，一杆子把他抽飞了下去，重重砸在冰洋上爆出巨大的冰花。

暗钢在碎裂的寒冰中如垂死的野兽般沙哑地嘶吼着，他全身上下都是惊心动魄的伤痕，身体上缠绕黑色的火焰开始夹杂着越来越多的黯红色，那是他的鲜血，黑色火焰在开始燃烧他的生命力！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屿石坠落在了他的面前，喷涌着白焰的双眼漠然地凝视着他。

暗钢内心疯狂地咆哮着，在这一刻完全失去理智，他拼尽生命让全身的黑焰都爆发成了黯红之色，那些魔焰中一柄带着漆黑火纹的黯红短刀凝聚而出，破空带起尖利的啸音向着屿石冲去！


但这一次，对手却没有再被击中。
雪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圆弧，一记金属的铿鸣声中，直冲屿石面门的黯红短刀被银光爆闪的枪杆格开，失去控制的在旁边的空中爆成碎片消散。

弹开这一垂死挣扎的反击，屿石转手便将燃烧着冰白寒焰的雪银枪笔直刺出，穿透了暗钢的胸膛。
大量的黑色从暗钢胸膛的伤口中逸散而出，随即消散无踪，而在消散的黑色中，那阴险残暴的雾妖杀手瞳孔扩散，生命力彻底在这具身体中消逝，那原本挣扎的肢体也彻底瘫了下去，而原本猖獗的黑焰则已然消散。
一切归于寂静，白焰从屿石身上退去，他的身形又恢复了普通样貌。
屿石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他只知道自己击败了对手，但期间的过程却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般模模糊糊并不清晰。
面前的躯体毫无疑问是死了，但是他真的是被自己杀死的吗？
屿石总觉得，似乎手中的雪银枪刺进对方胸膛之前，其生命早已消逝。
抽回雪银枪，屿石注意到雪银枪的枪身和枪刃间留下了一丝擦痕，非常浅的擦痕，似乎是在方才最后的碰撞中，那柄短刀所留下的。
屿石不知道，数百年来，从没有任何战器或脉术可以在雪银枪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

月轮又渐渐发出了光亮，水色银光映照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在甲板上灼烧着流银身体的黑色火焰早已熄灭，那具痉挛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而葛泰和其他被解救的人此时似乎突破了暗钢设下的限制，正陆续赶到……
一切都结束了。
似乎，都结束了。

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前是映射昏暗灯光的天花板。
流银试图翻过身体让自己调整成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而尽管十分努力，他还是没能使全身缠上绷条的身体改变平躺的姿态。
疼痛，浑身上下无处不在。
一番挣扎无果后，流银认命般地继续平瘫在铺上。
舱门被人打开了，进来的人正是流银的妻子——卡拉肖克·千。
“你终于醒了！”卡拉肖克·千温柔话音中透着无比的欣喜。
拿出准备好的湿巾，卡拉肖克·千轻轻擦去流银苍白额头上沁出的虚汗，然后留下一句“我去通知大家”便又小跑出去了。
脚步声接踵而至，顿时流银所在的小船舱挤满了人。
站在人群前排的汇通眼中噙着泪花，语气激动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在他身后的人们亦是如此。
“行了行了，各位心意我领了，别全凑我跟前，我看着眼晕……”流银实在受不了这么一大群人如此“真情流露”，无奈之下只得开口生硬地说道。
“啊哈哈哈，好了好了没事了，流银先生没事了，大家各自忙去吧！”
汇通听到流银的话，立马会心知意，挥挥手让围拢过来的佣兵和船员们散去。
见到流银已经确实苏醒，知趣的大家在汇通的示意下陆续离开。最后，汇通把屿石和银枪冒险团的另外两人也都借故支到外船舱外，船舱内就只有仰面躺着的流银和坐在身旁的汇通两人了。

“虽然他成了海盗，成了我们的敌人，但是他现在已经……你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吧？”
“我明白了……”

望着船舱天花板上摇曳的光与影，流银任由脑海中的思绪乱飞，把眼前的光影想象成任何他能想象的画面。
“暗钢啊……”所有的思绪最后都汇聚在了一个人身上。
身为银枪冒险团长继任的第二候选人，身为银枪冒险团最强的战士，从那场灾难里幸存下来的豪杰，竟然去当那卑劣的海盗！流银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惋惜之余，心中还有一丝愧疚。
当年自己一意孤行解散了银枪冒险团，这样做真的正确吗？如果是正确的，那么我现在身处此地又是为何……
心中的愧疚感逐渐扩大，进而转变成一种自责——
跟着我，会不幸，我便是灾厄，远离我我才能得到幸福，反正我不过是个……“**”……

墨窟谷一战后，银枪冒险团已名存实亡，纵然英雄名声远播，但那些原本鲜活的生命已然死伤惨重，甚至有战士彻底尸骨无存。这是最大的不幸。流银为此纠结不已，为了大家的“幸福”，他强行解散了冒险团。
显然，这样独断专行的决议必然会招致成员的不满。从叹息，到劝说，再到争执，夹杂着咒骂，有些人流泪了，有些人走了又回来，总是无法成行。
最后，忍无可忍的暗钢站在了流银的面前。
“团长，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滚！”流银丝毫不给暗钢面子，只想打发这颗最硬的钉子快走。
“哼！我看你嚷嚷着散伙，其实完全是不想承担这次的损失！”流银恶劣的态度终于让这个忍无可忍的雾妖战士爆发出了早已雪藏心底多年的凶煞戾气，“既然你没那个本事承担起这个责任，就赶紧的把雪银枪交给我！我来做这个团长！”
“给你？”流银攥紧了雪银枪，右手因为过于用力青筋直迸，“为什么？”
“哼！葛泰又不想干！我早该做团长了！我是所有人中最强的！”
流银尚在彷徨之中，暗钢竟大步上前劈手就抢！
那一刻，流银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初见时的暗钢，那个残忍无情、不择手段的杀手。
下意识反应下，流银抓起雪银枪反击，银枪光芒闪耀中挟着灾难后一直积压的忿恨怨气，轻易捅破了暗钢的脉动防护，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一阵极度的冰寒瞬间侵袭全身，这是从暗钢未感受到过的如此接近死亡的恐惧……意识再不能支撑强烈的情绪冲击，暗钢立刻昏厥倒地。
见到连暗钢都突然倒下，在旁的其他人心灰意冷，银枪冒险团终于就此不欢而散。
在那之后，暗钢便音信全无。

“唉……”流银长叹，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还是为暗钢错误的抉择而唏嘘。
暗钢的结局，虽然是他选择的命运所必然的结果，但自己应该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本来以为已经把他引上正道了，自己的彷徨和专断最终却又把他推回了末路。
流银感觉自己又走到了当年的那个十字路口，再次思考自己还该不该再次扛起这杆雪银枪。
雪银枪斜倚在床边的墙上，流银紧盯着它。
那一瞬间，光影的流动让他恍惚间又想起了之前的梦境，那段奇异的，像是梦境又不像是梦境的记忆；那个古怪的，像是屿石又不像是屿石的身影。
拼凑着这些脑海里的碎片，流银的眼神渐渐变得笃定。

拄着雪银枪，支撑着自己还有些羸弱的身体，流银走上甲板，走到船舷边，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银白色的月轮流转着冰雪一样的华光，雪银枪仿佛也受到感应，在流银手中发出了轻轻的颤音。
“前辈！你怎么出来了？”就在这时屿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身体还很弱，外面风大，还是回去休息比较好，海上的情况有我守着，你放心吧。”
听到这话，流银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回身间一把将手中的长枪抛向了萨库汉子。
屿石下意识的一把接住雪银枪。
“送给你了。”流银倚着船舷笑道。
“为什么？”屿石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挤出这么一句。
“你知道这杆长枪代表着什么吗？”看着屿石一脸错愕，流银感到十分欣慰，“这是英雄的证明，你拥有着它，便有了自称英雄的资格。”
“才在不久前，您不是还说我没有英雄的觉悟吗？”屿石瞪大了眼睛。
“其实到昨天为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是不是有英雄的觉悟，是因为我至昨天为止还认为：我这半生的所作所为，称不上什么英雄，”月光洒在流银身上，他不觉得清冷，反而觉得凉丝丝的很舒服，“也就在不久前，我似乎明白了，这份英雄的觉悟早已刻在了我生命里。”
“请教前辈，我应该做好哪方面的觉悟呢？”
“英雄的伟大，并不只是因为自己实力强大，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创造别人创造不了的奇迹，嗯……并不。”流银仰头望着高天之上云雾不断变幻，“真正的英雄，是燃烧自己的意志和人格，去影响周围迷茫的人，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
“那你不该把雪银枪给我，”屿石走上前，想要抵还长枪，“这杆枪就是你最大的英雄魅力，你应该用它去感动更多的人。”
“我已经成为了英雄，不用再依仗这英雄的证明。”流银一脸肃然，“你要成为新的英雄，去拯救更多的人，而它，包含了我所有的荣耀、骄傲和梦想，一并赠送给你。”
“我，英雄？”屿石被这突来的传承弄懵了，“我只是这样梦想而已……”
“英雄可不屑于口是心非。你已经有了作为英雄的觉悟。”流银笑了笑，“绝对不要放弃，即使情形很绝望，握紧你的梦想， 虽然还没成为传奇，也不妨抱着那颗心……”
“好吧，我就，先试试。”屿石收回了雪银枪，凝视着上面流光的花纹，诚恳地应道。
“好好努力，”似乎终于感到了寒冷，流银紧了紧衣服，抬脚走向了自己的舱室，在和屿石擦肩而过时，这个传奇佣兵拍了拍屿石的臂膀，“我有种预感，你以后的成就，肯定会远远超过我的……”

汇通的舱室中。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了，到勾雨港我就下了。”
“别这样，咱们愉快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葛泰答应会再留下一段时间，帮你把混编队伍训练成熟。而银枪冒险团的标志，我也已经给了屿石，我想现在我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你也是够狠，雪银枪可是你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
“没有什么是永远按照同一个命运轮替下去的，要想做出进步，就要先打破原有的规律，人事的传代是这样，局势的发展也是这样，对于这一点，你的眼光可能看得比我更透彻。”
“哈哈，好吧，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强留了。”
“对了，你的茶真的很好喝，临走的时候能送我几斤吗？”
“地界任何一家汇氏茶行，递我的名卡都可以三折优惠。”
“奸商。”
“哈哈，三折我还赔了呢……”汇通的脸上再次展露出微笑，“对了，你去勾雨港干嘛？”
“见一见以前的老朋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