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扰，是我给你的温柔。

不治之症

艺术界的奖杯好像都很重。黄铜色的金属表面质感高级，艺术的造型设计出自名家之手，人人熟知。

哪吒站在高高的观众席上眯着眼睛看着台上的敖丙把它举起来，然后微笑。

台下的人们起身鼓掌。

“……感谢我的导师和我的朋友。”一串名字如同那些长台词般流畅地从敖丙的唇边滑落。

典礼现场温暖如春，女明星们身着露背长裙，笑靥如花。

哪吒握住观众席边缘的栏杆，感觉浑身有些发冷。

他的指尖也冷，仿佛热度从接触了金属的皮肤上逃逸，被热烈的气氛卷走，消逝在掌声里。

他想知道敖丙举着奖杯的手是否一如既往的冷，如同现在的他一般。

哪吒抬起头，看见剧院弧形的穹顶高阔，如同星空。浓郁的灯光仿佛一泓柔润奶油。哪吒有些不太习惯，他是第一次来到这种现场，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看敖丙的颁奖典礼。现场那些数码控制的巨大光源交汇，刺目如同泼洒的尖针，就像现在这样。

太亮了，他几乎要看不清台上的敖丙，光扎进他的眼睛，又涩又痛。

那人还在之前的位置，他看过去。光像纱布，像注入瞳孔的牛乳，像一块无法冲破的屏障……隔断了他。他仿佛一个患了眼疾的病人，用尽全力却毫无办法，没办法辨识对方的表情。

“感谢……”走神间，敖丙已经说到了感谢词的尾声。哪吒打开手机调好焦距，对准了台上的敖丙。

敖丙身上的高定礼服是如此妥帖，金领针上一颗细小宝石低调地与他如同天空的湛蓝色眼睛合衬……他的笑容永远完美上镜。

哪吒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主持人唇边的话筒里似有轻微电流嗡鸣，手表里齿轮旋动，刚结束演奏的乐队琴弦共振，男男女女窃窃私语。平常从未如此服服帖帖的领带仿佛束缚了自己的喉咙，让他觉得有东西被堵在了胸口，它们要撕裂他的肋骨和皮肉，从他的嘴里涌出来……除了那个名字之外，让他来不及再多说半个字。

“敖丙。”

此次绘画比赛获得最佳视觉奖的竟是一个刚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是此奖项最年轻的获奖者。但是得知他的导师是大名鼎鼎的杨峻峰时众人便也明了，看到他的作品时众人也是心服口服。

敖丙，就是这个天才的名字。

“获奖的感觉如何？”

颁奖典礼后，又一只话筒伸到敖丙唇边。永远是中规中矩的回答，让人挑不出一点错误。镜头里他看起来比那些已饱经沧桑的画家们更有一层的独特魅力，他望向那吞噬影像的黑洞，永远风度翩翩。没人会注意到这双湛蓝色的两眼里藏着什么，薄薄的双唇抿成了恰到好处的弧度，优雅又礼貌。

“下周就是颁奖礼了。”

“什么？”

“我说……时间真快……”

哪吒嗯了一声。和他说话的哥哥木吒看了哪吒一眼，叹了一口气。平日里恣意妄为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心事，他想是因为自己那个叫敖丙的同学，否则他怎么会在半个月前突然向母亲要求去颁奖典礼现场。殷夫人是本次大赛的评委之一，安排他进场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月光如天顶洒落的一把银沙，远处传来飘渺乐音，哪吒走出现场，闭上眼睛不禁回想起他们初识的片段。

风吹过露台上的藤蔓植物，轻轻翻动他的衣摆，竟让人觉得冷。李家三个儿子中最有艺术天赋的其实是小儿子哪吒，但是哪吒生性随意，对绘画不感兴趣，真正从事绘画的是他的哥哥木吒。

哪吒是在画室里认识的敖丙，他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木吒的水彩画，便去了木吒所在的画室，然后看见了敖丙。当时天气刚冷下来，那人穿着开司米线衫和呢外套，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木吒招呼着让他在角落里坐下并叮嘱他虽然今天杨峻峰老师不在，但是不可以破坏规矩。敖丙是除了木吒以为最先来跟哪吒打招呼的人，趁着还没有开始上课大家一起喝茶。哪吒假装拿错喝了写着他名字的那杯。

敖丙并不是什么亲切的人。他看起来几乎难以接近，神情严肃但是不同于傲慢。他有着哪吒的天赋和木吒的踏实勤奋。

他没有喝属于哪吒的那杯茶。

他拉过一把椅子架起画板，一点一点开始调色。哪吒在他右后方坐下，曲起自己太长的腿，手指支起下巴，看着他用画笔蘸着颜料在纸上涂绘。

有人走过来，问今天的主题是什么。不远处也有人支起画板，那些木架摩擦过地板，谁的画笔碰落到地板上……然后这一切都消逝了。

敖丙的声音很低、礼貌又轻，仿佛是深渊下的水底回声。

空阔地，震动在哪吒的胸膛，比他的心跳还要剧烈，仿佛那里面正在长出什么东西，他得拼命才能忍住咳嗽。

他不能走过去凝视他的眼睛，一缕墨黑色的头发滑落下来，隐没在眼角的余光里。他是那么近，又实在太远，他身上的冷淡香味，从末日的海面上飘渺而来，冰洋上沉浮的山。

哪吒抬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敖丙的肩膀在征得敖丙同意之后哪吒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敖丙扭过头的瞬间光晕挡住了他的脸。哪吒有些看不清他。

哪吒旋转捧在手里装着茶水的纸杯，下意识把它送到唇边。

“还没凉吗？”旁边的人了解到主题后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开，敖丙回过头看着发呆的哪吒，“你要纸干什么？要画纸吗？”

“不关你事。”哪吒多年以来的恣意妄为让他下意识地回复了这句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之后哪吒猛的回过神看向敖丙，发现对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哪吒想了想补充了一下，“我只是想画画。不是水彩画。”

敖丙点点头表示明白，转过头继续画画。哪吒凝视着他坐的笔直的背影，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支铅笔画了起来。

已经冰凉的茶水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清香。冰凉滑进嗓子，涌进肺叶，产生无法形容的痒痛。

那日哪吒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木吒注意到角落里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时走了过去，只看到了铅笔压在椅子上的一张纸。木吒拿起来端详，发现只是一双眼睛。狭长的丹凤眼平静无波，木吒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正在收拾颜料的敖丙。

哪吒站在露台上点燃了一根烟，冉冉升起的烟雾中他看见地面的月光像一潭海水。一个人穿过暗影丛生的花园踏进那海里。

敖丙。

那人只是去接个电话。他看不到哪吒，哪吒却能居高临下地看到他。看不清他，哪吒眯起眼睛仍旧无能为力。灯红酒绿在他的身后熄灭，浅黑色像海水一样将他吞噬，但哪吒却知道那就是他，他就是知道。

他和敖丙的交集少得可怜，每一次见面都只是微微地点一下头，擦肩而过，再无其他方式。地面开始起伏如同浪涛，哪吒掐灭了烟，海水漫涌裹紧心肺，喉头翻起一阵浓厚铁腥，他闭上了眼睛。

和日常疾病不同的是，省去了繁琐的一步——查找病因。花吐症患者永远清楚自己为什么得病。

有专家研究说这种病来源于外星病毒，也有人将其归结为心理和精神问题，因为它是如此隐秘又不可见光。

可谁又能说自己的身心是完全健康的？

哪吒一直都是想要什么就会不择手段得到的人。他喜欢玩弄他人的感情，渴望被爱。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好像不怎么会爱人。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未遇见让他感到惊艳的人。

直到敖丙的出现。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出现了花吐症的症状。相对于父母的慌乱哪吒本人没什么反应。木吒猜测着他究竟爱的是谁，一一列出他历任女朋友的名字，哪吒只是摇头。当木吒试探性地说出敖丙的名字时，哪吒顿了顿，接着摇了摇头。

人们在罹患花吐症之后能自行痊愈，也有人靠药物或心理治疗来缓解，毕竟爱情不过是多巴胺的附属品，而一生是如此漫长，不可能只爱一个人。

哪吒回到现场的时候敖丙不知什么时候也回到了现场。似乎是心有灵犀，敖丙扭过头一眼看见了站在入口处的哪吒，然后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切开始变得虚晃，烟雾弥漫，眼前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们、明的暗的色彩，模糊仿佛幻境。灯光暗下来，浅黑色涌进眼眶，一点点挡住哪吒的瞳孔，仿佛某种眼疾。他看不清他。

或许哪吒早知道他不可能得到一切，尤其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这世间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改变，就像他和敖丙一样。

花吐症不是什么绝症，但有人却相信自己的某种坚持，相信驱动自己的并非激素而是某种称之为心的东西。

付出何等努力都无法得到和改变的。

是这样吧。

其实敖丙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的温暖如日光，能够融化极地冰宫的阳光，而哪吒的寒冷黑夜不曾有这样的力量。

谁也拯救不了谁。

可能是因为之前出去吹了凉风，潮红涌上哪吒的脸，他摇晃着撞进空荡的盥洗室。他反锁上门，肺部的痛痒如树木的枝条蔓延生长，逐渐填满胸膛，攫住心脏。

哪吒用两手撑在洗手台上，扯开领口拉下领带，纽扣摔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发出声响。

他来不及捡起它，他拼命咳嗽，几乎要喘不上气。

这年头，人与人之间缥缈虚无，怎么可能还会有死于花吐症的人。

哪吒抬起眼睛，镜子里的人眼眶发红，一片浅淡的黑色淌下来，有什么正在撕裂胸口。这感觉早不陌生了，咳嗽带来反射般的呕吐，那东西仿佛破开了喉咙，就像有尖刺和绒毛擦破气管与喉头，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口鼻。

镜前灯冷冰冰的一泓光，哪吒低下头，他掌心里落进红色的花。看起来像花，花瓣由细密的鲜红脉络织成，叶脉神经网般构造精巧，一簇簇艳丽至极。它们随着哪吒的呼吸轻轻颤动，如梦般美丽又脆弱，胜过世间的一切花草。

仿佛是忍受不了人世污秽的空气，这些花在惨白明亮的光里一点点融化，顺着哪吒掌心凌乱的线条淌下来，模糊了那些感情事业和生命的象征，斑斑血迹，滴答在一尘不染的纯白陶瓷面盆里。

本以为空无一人的盥洗室却传来了冲水的声音，哪吒迅速打开水龙头冲去嘴边和手上的血迹。抬头看向出来的人，却不能叫出这个名字，那几个音节哽在喉咙，像刺针、砂纸、像一团燃烧的火。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问题不大。”

“你哥哥说你生病了。”

哪吒抹去唇边的水滴，刚准备继续回答“问题不大”时，却看见敖丙正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里是自己的倒影。

“花吐症？”纯白陶瓷面盆里的血还未冲洗干净，敖丙看了一眼之后继续盯着哪吒，“你有了爱的人？”

“也许是。”

“你怎么不去找他？”

“没必要。”哪吒慢条斯理地清洗干净了水池，从地上捡起领带，“这个病对于我来说，就是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