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慢慢走了过来，伸手拿过一块抹布，在厚重的供桌上开始轻轻擦拭着，口中道：“任那反噬之力再强，必不会十年了也难根除。”
道玄真人闻言後略一踌躇，方说：“这些年，为了掌握那诛仙之力，我兼修天书，却弄巧成拙了？”
那老人慢慢地擦着供桌，很慢，似乎已经这样擦拭许多年了，所以才这么专注。他的眼睛看着桌子上，闻言没有意外，只轻轻笑了一下，道：“你跟以前真是一点没变。”说完却转过身来，看着道玄，肃然道：“乱修天书有害无益，你现在放下为时未晚，以免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道玄真人与他四目相对，眼睛里瞳孔忽然收缩，过了一会，才慢慢转过身向外走去。
“你要走了吗？”那个老人有些苍凉的声音从他背後传来。
道玄真人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片刻之後，他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你以为我能放下吗？”
那个老人站在黑暗的阴影中，没有回答。
道玄真人也没有回头，这个祖师祠堂里仿佛飘荡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半晌，只听道玄真人的声音淡淡地道：“我要放下了，又来依靠谁呢？”
那个老人的身体已然隐没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道玄真人随即走了出去。林惊羽正在外面耐心等候，忽然看到竟是掌门真人从祖师祠堂里出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道玄真人向他看了一眼，眼中仿佛也有什么奇异光芒闪了闪，随即点了点头，便走了。林惊羽目送掌门真人离去，不知怎么，从刚才道玄真人自祖师祠堂里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掌门真人的脸色似乎苍白得有点奇怪。
林惊羽正自想着，祠堂里传来那个老人的声音，缓缓道：“惊羽，你进来吧！”
林惊羽连忙应了一声：“是。”说着走进了祠堂。
刚走入祖师祠堂，林惊羽顿时觉得身上一阵凉意，同时四周也阴暗了下来。他不禁皱了皱眉，这十年来他一直跟随这个神秘老人在这里照顾祖师祠堂，但从他来的那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祖师祠堂很是奇怪，无论何时都是阴阴暗暗的感觉，偏偏这里还不是一片漆黑，在那些祖师灵位之前，还点燃供奉着许多香烛，但这些昏暗的烛火微光，却似乎只是为了衬托这里更深的阴暗而存在，根本无法让这大殿摆脱阴暗乃至阴森的感觉。
不过他毕竟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而且对站在阴影中的那位老人更是景慕之极，早就不把这里的奇怪地方放在心上。当下他恭恭敬敬地向那个老人的身影行了一礼，道：“前辈，弟子回来了。”
老人笑了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林惊羽一番，见他出去几个月，面上虽有些风霜之色，但整个人却更见精神。不禁点了点头，眼中也有些微欣慰，和声道：“这次出去还顺利吗？”
林惊羽微笑道：“多亏了几位师兄师姐扶持，总算有惊无险。”当下他简单将死泽一役说了说。
老人显然对魔教的事不怎么感兴趣，听到长生堂被灭、鬼王宗阴谋败露之时，仅仅脸色稍动，一言未发。在他讲完了之後，老人才说：“那柄斩相思乃九天神兵，独具一种叫‘解术’的异能，不知道的人对上很容易吃亏。”
林惊羽一凛，明白老人是为他开解，恭敬地回道：“弟子知道了。”
那老人便不说话了，面色凝重得好似一尊雕刻，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听他问说：“你有听到苍松的消息吗？”
林惊羽身子一震，为之愕然，随即也沉默了下来，面上表情复杂之极，半晌才道：“没有，前辈。”
老人把他脸上神色都看在眼里，忽然道：“你是不是很恨他？”
林惊羽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正邪不两立，反正我们就算再见面，也已经是不共戴天……”说话间，又一张面孔浮现眼前，竟然叫他难以言尽。
心中忽然泛起的苦涩，又有谁知晓？
“哼！”那老人冷笑了一下。
林惊羽吃了一惊，道：“前辈，怎么了？”
那老人缓缓摇头，转过身去，目光向上望着，映入眼帘的是高高在上的无数青云门祖师灵位。那些灵位之前的昏暗烛火，此刻看来仿佛就像他们的眼睛，沉默地望着祠堂里的人们。
“他从小将你抚养长大，传你道法，教你做人，末了还将斩龙剑传了给你，可曾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那老人忽然这般淡淡地道。
林惊羽慢慢摇头，低声道：“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往日也实如敬仰天神一般看他如父，崇敬之极。可是……”
林惊羽没有说下去了，老人也突然沉默。过了许久，那老人才苦笑一声带着无尽的酸楚，对着面前那些灵位烛火，低低地道：“其实，苍松他只是个走错路的可怜人啊……”

可是，人一旦走错了路，或许就再难回头了呀！
林惊羽面色上一阵挣扎，忽地跪下，泫然泣诉道：“前辈！弟子有一事困扰心中，不知何解，日夜熬煎，痛不欲生。今日请求前辈念弟子往日侍奉殷勤之劳，为弟子指点迷津，略加开示，弟子感恩不尽了！”说完深深地拜倒在地。
那老人先是一惊，忙欲搀扶，却见林惊羽戚戚无助状，温言抚慰道：“好孩子，不必如此，先起来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旋拉他起来，各取一蒲团坐下。
林惊羽方开口说道：“弟子此行见到了原大竹峰的张小凡师弟，我二人同为草庙村遗孤，亲如手足，弟子便想劝其重归正道，可是他已彻底决绝，并提起当年灭村惨案，反问我是否业已将昔日血仇抛诸脑後。”
林惊羽顿了一下，泪水又流了下来，“弟子何曾忘记？自从知晓当年真相，这十年来，弟子每每念及，则痛心疾首。那杀人凶手乃天音寺神僧，人早已作古，弟子空有满腔愤恨却不知该向何处宣泄。
“听小凡言中之意，显然是要向天音寺报复以雪旧恨，弟子姑之行此不仁，于我为不义，阻之则血仇无报，弟子则成不孝之人，弟子如今首鼠，望前辈示下！”
这件事快成了他的心病。当年玉清殿上审判时，最後虽然真相大白，但当时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苍松背叛、张小凡叛逃等重大事件上，草庙村惨案的处理就被略过，时间一长，便好似被遗忘一般。
林惊羽开始也沉浸在同时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痛苦中，後来想重提草庙村的事时，却见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谈及那场审判的事，不由得心灰意冷。
加上受师父苍松的影响，龙首峰地位剧降，瞧着首座师兄齐昊在门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更不敢去向他倾诉，只好自己默默地放在心里。
直到这一切被重新提起，那个人故意用两人共同背负的仇恨，狠狠伤害了他！
林惊羽却没有怪他，他无疑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的不归之路，可是林惊羽却不知该如何拯救——他也正自身难保。
老人听罢默然许久，後道：“普智死了，想来他临终前业已後悔万分，如此你仍不肯原谅他吗？”
“他害我二百血亲性命，此恨非临终悔过能赎，弟子心中恨意实在难消。”
老人接着问道：“你想怎么办？”
林惊羽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却总得不到答案，因摇了摇头说：“弟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孩子，你的心意我已尽知。”那老人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直视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微微笑了，“你能不被仇恨所蔽，恪守正道，真是难能可贵。
“不论是你的亲人父老，还是铸成大错的普智和尚，都不愿看到当年的事，不明不白地算了；但是我也相信他们不愿看到你二人沉湎于过去，纠缠于仇恨之中，难以自拔。
“让犯错者受到应有的惩罚，使其对世人有些微的警戒；让受害者沉冤昭雪，魂魄能够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宁；以此告慰生者，方是我正道应为。”
“孩子，”老人温柔地望着他，“你不必为之苦恼，也不该受此折磨，天音寺才应该背负这一切，你二人绝对有权利向其讨还公道！”
林惊羽从他这里得到了明确肯定的答案，不禁热泪盈眶，尽管眼前只是位枯朽落魄的扫地老人，但他的支持也让林惊羽倍受鼓舞，他重新伏地拜倒，“弟子多年来自哀自馁，今日幸蒙前辈指点，茅塞顿开，才知道弟子信念不坚，故生魔障。”
“怀疑是最强大的敌人！”老人扶他起来，正色道：“世上没什么能阻挡正义得到伸张，如果有的话，那就打破它！
“你的资质是极好的，今日我才瞧出，这份心性也殊为可造，你还愿意拜我为师吗？”
林惊羽一惊，这十年来，老人对他颇多教授，他不止一次想拜其为师，却无一例外地被拒绝了，所以林惊羽一直称呼他为前辈，今日竟然得允，大喜过望之下，便要下拜。
老人却拉住了他，道：“你我以师生相称即可，不必行此大礼。”
林惊羽一愣，旋即遵命而行，长揖到底，口中称颂：“弟子林惊羽见过……老师。”说完又道：“弟子敢问老师名讳？”
那老人略有迟疑，最终好似有所看破般，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我的名字叫万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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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儿
这一晚夜色深沉，半轮幽月高悬，天际隐隐还有几颗闪着微光的星星。冷冷清辉之下，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脉巍然屹立，纵横交错，远远望去，竟是透出了一片肃杀之意。
这里是南疆十万大山边缘，业已密迩焚香谷的外围。
金瓶儿当日收拾了陆雪琪和曾书书（注1），小小出了口心中恶气，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怎料出来後却见到驻守外泽所部受到什么鱼人的袭击，死伤惨重，登时怒从心头起，千里迢迢循迹南下，誓要雪恨。
却在三日前的夜晚，和鬼厉偶然发现那些鱼人异族居然跟正道大派焚香谷暗中勾结，有所图谋，两人遂决定查探焚香谷【见原文《古刹》】，结果数日下来几次三番想秘密潜入，俱以失败告终。
她顺手打了只兔子，本想换换口味，奈何厨艺不精，烧烤得一团糟，白吃臭猴子一通讥嘲。後经鬼厉巧手炮制，竟好似人间美味，不禁赞不绝口。
二人说笑间，身边一直安静的小灰却突然身子一动，随後他们同时若有所感，站起身来，向南望去。
只见南方天际那一片被群山围绕、宁静的焚香谷上空，突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啸，一道红光冲天而起，照亮了一片天际之後，才缓缓落下。
二人眼睛一亮，双双对视一眼，无声无息地潜入到另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望着谷中发生的事情，心中都是暗暗吃惊。
焚香谷中，原本因为夜深而熄灭的灯火，逐一亮了起来。或远或近的人声，夹杂着几许被打扰睡眠的低沉恼怒声，纷纷响了起来。但在这一片渐渐变大的喧哗中，愤怒的喝问声夹杂在诡异如同野兽的咆哮声中，从焚香谷的入口处传了进来。
片刻之後，已然爆发出阵阵厮斗声，与此同时，清脆的铃声和警报的钟鸣同时回荡在山谷上空。
在这深夜之际，竟然是有外敌来犯！又是何方神圣，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冒犯号称天下正道魁首之一的焚香谷？
印象中这么做了的，还要追溯到百年前那次，九尾天狐率众攻打焚香谷，其结果却是身死而族灭。（注2）
金瓶儿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是你们鬼王宗吗？”
鬼厉自然否认，不过看起来他也是毫无头绪。
眼见着夜色中焚香谷人声嘈杂，过了一会，仍然有人影不停向山谷入口处奔去。看这情形，那里的局势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恶化的趋势。
鬼厉与金瓶儿都微微皱起眉头，俱感觉到眼下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鬼厉轻声提议道：“我们进去吧！”
金瓶儿点了点头，望了鬼厉一眼，却道：“我对山谷入口那里的事情很感兴趣，我们何不趁乱先去看看？”
鬼厉沉吟片刻，摇头道：“你去吧！我进焚香谷深处一探。”
金瓶儿怔了怔，随即道：“也好，那你小心。”
鬼厉微微一怔，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金瓶儿迎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陡然间紫芒乍起，原地破空而去。

＊
焚香谷入口处，空中升起数十团白晃晃的光球，围作一圈，将四下里照射得一片通明，宛如白昼。
百十来个高大强壮的鱼头人身的蛮族聚作一团，用力挥舞着各种古怪兵刃，有枪有刀，有剑有戟，口中哇哇大叫，愤怒之极。
而在焚香谷这边，众多弟子排成数行，也是严阵以待，一个老者脚蹑仙剑，凌空而立，居中指挥，正是那日在荒山古刹见到的吕顺。
此刻只见他眉头紧皱，脸色难看之极，显然极是恼怒。还有几人出到阵前，遥遥与鱼人互相通问。
金瓶儿刷了一道‘隐形神符’，悄悄逼至阵地前沿，在场的人中，除了吕顺尚需顾忌，剩下的都不足为虑。而吕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鱼人的方向，被她侵入到近点居然没有察觉。
前次见过的那个孙图听完鱼人们的陈述，正在禀报：“……我们要是交不出凶手，他们就不走了，天天来堵大门……”
这方阵中顿时哗然一片。他们是天下正道，受世人景仰，门口天天堵着一帮妖怪，像什么样子？
金瓶儿想象到那画面，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嗤”。已有那忍不住的，李洵就在孙图身边，脸色都气得白了，大骂一声：“**欺人太甚！”慌得燕虹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对面的鱼人们听到他的话更加怒不可遏，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嘈杂的叫嚷声渐渐趋于一致，反反复复汇成一句话。
孙图翻译说：“反对种族歧视，还他族长公道！”
吕顺脸色闪烁不明，末道：“你们先回去，请多给我们一点时间，保证会给族长一个交代的！”
金瓶儿一怔，不知他为何言辞放软，毕竟眼前这些鱼人虽看着人高马大、皮糙肉厚，但真要是两边拼杀起来，想必也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是因为那个“兽神大王”吗？她想起了古刹里鱼人族长说的话。
鱼人们听了交头接耳议论一通，又七嘴八舌地开腔了。孙图接着说道：“他们说，我们根本就是在敷衍，并不会真的放在心上，他们也是不得已，只有这样才能强迫我们早日查明真相，给族长报仇。”
吕顺于是道：“我们焚香谷立足此地几百年了，平日里与贵族在内的南疆各部皆有来往，难道还信不过吗？族长是在与老夫会面时出事的，抓获真凶本是老夫份内之事，又岂会自食其言？”
不料鱼人们仍是不从，孙图听了脸色为难，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们说……说……要谷主出面保证……才会相信离开。”
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乃当世几位巨擘之一，地位何其尊重。金瓶儿听闻此人已在数年前闭关，就连平日里焚香谷内的大小事宜，都是由谷中的二号人物上官策署理——这些鱼人简直是在开玩笑！
吕顺果然大怒，大声斥责道：“你们如此藐视老夫！难道不是来故意闹事的吗？”说着脚下一踩，那暗红色仙剑嗖地射出一道火光，半空中爆开如同一阵火雨，当头向鱼人们打去。
鱼人们虽惊不乱，中间几人仰头喷出道道水箭，将那漫天的火星席卷一空，看样子吕顺虽然愤怒却也只是小作惩戒，仍无伤人之意。
金瓶儿正琢磨不透，鱼人们又自讨论了几圈，忽然哗啦啦集体将手中的武器扔到地上，双膝触地，齐齐跪倒，左手抚胸，右手高高举起，齐声高呼起来。
孙图面色发白，声音有些颤抖：“他们……他们就是要见谷主！”
这是在以退为进啊！表面上看来在示弱，实际已站在道义的制高点，气势上远远压倒了对方，焚香谷的弟子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纷纷望向空中的吕顺。
鱼人之中有坏人！金瓶儿有些幸灾乐祸，料想吕顺更加不敢对这些放下武器的鱼人轻举妄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吕顺面色铁青，迟疑了好久，冷冷地说道：“好，我去派人请教谷主。”说完转首向李洵低声交代了几句，李洵则显得十分不忿，抵死不从，是燕虹从旁相劝，生拉硬拽把他带回谷里去了。
金瓶儿冷笑了一下，悄悄往鱼人那边移去。踅至近前，悄悄隐藏一边，只见那些鱼人望着李洵二人离开，口中仍自呼叫不止，直到阵中发出一道异声，像是有人出言喝止，鱼人们才依次住口，站了起来。
她才注意到每人胸口，原先捂住的地方，都贴着一枚鳞片，有的还沾着血肉，联想到他们为族长报仇的口号，莫不是他们从族长尸体上扒下来，贴身佩戴以此铭志吗？
真是妖蛮不化！金瓶儿暗自啐了一口，亏焚香谷吃错了药跟这些玩意儿打交道，居然给人打上门来！还有脸自称正道呢！
场中安静下来，只剩夜风吹过山林，沙沙作响。
鱼人们围成一团，小声议论着，不让对面听见。其中有一人似乎是人群的核心，鱼人们簇拥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讲话，就像是在等待下一步部署和安排。
原来坏人在这里！金瓶儿露出一丝微笑。
过了好一会儿，李洵二人还没有回来，更没看到焚香谷主的影子。鱼人们业已讨论完，重新列队整齐，与另一边静静地对峙，显得十分有耐心。而焚香谷的弟子们却有些懈怠了，不少人在暗地里交头接耳，甚至谈笑风生。吕顺不知在想什么，也没有制止。
金瓶儿目光回到这边，那鱼人头目处于阵中核心，左右皆有护卫，便好似众星拱月一般。不由得冷笑：搞活动不应该身先士卒的吗？

她翻出一枚火珠子藏在手心，觑准那头目位置，用瞬步如穿花蝴蝶般闪过他身边护卫，扔出火珠引爆，在火光绽开的一瞬间，旁边人刚刚有所反应的时候，身剑合一，从那鱼人头目身体中穿过。
“叭！”火珠的爆炸声并不震耳，掩盖不住那声痛苦的惨叫，随後爆发出的冲天火浪却将周围的鱼人们推开老远，也阻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金瓶儿二段折回，一刀将其尸体斩首，紧接着闪烁到另一侧，又刷了一道隐形神符。
鱼人们被火焰冲得阵脚大乱，听到惨叫後更是神色大变，一个个忙不迭吐水救火，待余火消尽，露出了地上孤零零的一具无头尸体。
焚香谷这厢都在看好戏呢，怎么会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忽见鱼人们狂躁起来，齐齐望向他们，挥舞着武器放声尖叫，只听吕顺大声怒吼：“结阵迎敌！”
对面鱼人阵中几人出列，双手合掌，大喝一声：“水统大修哈！”口中吐出一道道又急又大的水柱，在空中连成一片，有如江上的潮头，向他们打过来。
焚香谷弟子们得了提醒，放出各自法宝，结成一道五色屏障，如中流砥柱，岿然不动，那浪头被一分为二，向两边泄去了。而後面的鱼人纷纷跃入水中，好似化身为入海蛟龙，乘浪前行，又快又猛，肉眼几乎不可捕捉。
两边相隔短短十来丈，中间大水漫泄，犹如汪洋，鱼人们在水中遁速奇快，游到近前破水飞出，如同一颗颗攻城炮弹，冲破了焚香谷这边祭起的法宝阵列，杀入了人群中。
“刷刷刷！”几人不及躲避，刀光闪过，即被鱼人杀死分尸，怒斥声、惨叫声、厮杀声混乱交杂，响彻夜霄，鲜血染红了大片水面。
“快离开地面！结火枪阵！”吕顺大声疾呼。
众弟子在他指挥下，纷纷飞起，手中撮火为枪，对抗从水中跃出的鱼人和射来的水箭。
吕顺几次挥剑，杀死了几名最狠的鱼人骨干後，掐诀一指，口中喷出火焰，将脚下的水塘煮成一锅沸汤。
鱼人们不得已跳出水面，只能以水箭水枪与焚香谷弟子作战，看样子仍不愿妥协。
吕顺连连大声喝止，但无论是鱼人还是焚香谷弟子，俱都是杀红了眼，竟无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眼看着更大的一场屠杀就要展开。
便在这时，原本孤月高悬的夜空突然暗了下来，金瓶儿眉头一皱，向天上望了一眼，只见一团灰云席卷而来，半空中风声急促旋转，威势越来越大，转眼间飞到了眼前，夹杂着尖锐声音，“呜”的一声，从夜空中疾冲而下，落入鱼人阵中，原地现出了一个灰衣老者的身影。
他环视了一圈场内的鱼人，不见有什么动作，脚下的水面上，忽然冒出团团白气，眨眼间便凝结成冰，冰面好似有生命般向外缓缓扩展。水面上的鱼人们慌忙躲避，不敢触碰，一会儿就逃了个干净，远远躲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这人好强！感觉比吕顺还要强一个层次！金瓶儿心中暗凛，不由得屏气凝息。
焚香谷一众弟子也不追击，纷纷落到冰面，向那老者一起行礼，恭声道：“上官师伯。”
原来这位就是上官策！
吕顺走了过来，看了他一眼，道：“上官师兄，这等小事，怎么把你这个大人物给惊动了？”
上官策淡淡一笑，道：“谷主有令，我也不得不来。”
这时李洵和燕虹也已赶到，从空中落下。李洵走到吕顺身边，压低声音，轻声说了什么，吕顺脸色更是难看，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去。
上官策也不看他，转过身子向场内几个不幸罹难的焚香谷弟子的尸体看了看，脸色一沉，道：“孙图何在？”
话音刚落，孙图从焚香谷弟子中跑出来，面色恭谨之极，道：“弟子在。”只见他灰头土脸，看来在刚才那场厮斗中因为自身道行不高，怕是吃了些苦头。
上官策当下道：“你过来将他们的话翻给我听。”
孙图小心地应了一声，站在一旁。
上官策向鱼人那边望了望，朗声道：“老夫是上官策，出来一个人说话。”
那边鱼人群中一阵耸动，显然这个名字对他们似乎有种魔力一般，很是不同凡响。半晌过後，一个高大的鱼人走了出来。
上官策向他打量了两眼，缓缓道：“你知道我吗？”
那鱼人犹豫了一下，“叽叽叽叽”说了一句。
旁边的孙图立刻翻译道：“他们知道。”
上官策脸色不变，道：“你们为何要攻我山谷，莫非欺我焚香谷无人吗？”
那鱼人面现怒色，“叽叽叽叽”开始说了起来，声音大是愤怒。
孙图边听边译道：“他说：‘我们族长与你们的人见面时被杀了，你们竟然说找不到凶手，分明……分明就是你们干的。我们鱼人族虽然不是你们这些人的对手，但也要拼死为族长报仇！’”
上官策眉头紧皱，眼中掠过一丝忧色。
旁边李洵看上官策低头沉思，便轻声向孙图道：“我离开的时候不是已经将局势控制住了，怎么居然又打了起来？”
孙图苦着脸，苦笑道：“我们也正奇怪呢！本来还好好的，两边都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不料那里突然一个鱼人不知怎么竟被人杀了，这一来那些鱼人一下子就红了眼，像疯了一样冲了上来……”

上官策听在耳中，忽地道：“是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孙图一时张口结舌，倒是旁边的吕顺冷冷道：“那时候乱成一团，谁知道？”
上官策脸色冷了下来，提高声音，对焚香谷众弟子大声道：“刚才对峙时候，可有人动手杀了鱼人？”
焚香谷众人一片沉默，众弟子你瞧我我看你，半晌竟无一人出面承认。
远处，鱼人一阵骚动，显然大是愤怒。
上官策眉头紧锁，忽地对站在前头的那个鱼人道：“我去看看那人的尸体。”说罢，也不等那鱼人回答，径直就走了过去。
那鱼人脸色变了变，终于还是带着他走到人群旁边一角，辨认了一下，随即指着一具鱼人尸体，“叽叽”说了几句。
这时吕顺、李洵、孙图等也跟在上官策背後走了过来。孙图低声道：“死的就是这个鱼人。”
上官策站在尸首旁边，沉吟不语。忽然，旁边的吕顺低声轻呼，走了上去，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鱼人尸首。
上官策皱眉道：“怎么了？”
吕顺看了半晌，缓缓站了起来，但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沉声道：“这伤口和那个凶手狙杀鱼人族长时留下的伤口一模一样，伤处平整，肌肉丝毫没有扭曲，但血管深处却不知为何略带淡紫颜色。”
上官策眼中精光大盛，霍然回头，道：“这凶手就在此处！”他目光如刀一般，锋锐之极，原本平凡的一个老人此刻却仿佛全身突然都散发出不可抵御的锋芒。慢慢地望向周遭的每一个人，竟无一人敢直视他的目光。
场中突然一片寂静，不少弟子已经开始疑神疑鬼地向四周张望。金瓶儿藏身在鱼人们一侧，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搜寻无果，上官策定了定神，头往旁边一动，李洵会意，走上前来，听他冷冷道：“传令下去，全部弟子尽数发动，封住谷中各个谷口出路，另外将‘红眼雕’全部放出，上空搜索，绝不能让这凶手跑了。”
李洵点了点头，又低声说了什么，便领命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焚香谷深处的黑暗之中。
那边的鱼人一阵骚动，几个鱼人同时吱吱怪叫了起来。
上官策眉头一皱，旁边的孙图已经翻译道：“他们叫我们速速将杀害他们族长的凶手交出来，不然就要杀光我们。”
上官策哼了一声，冷眼向那些鱼人看去，那些鱼人显然对他有些畏惧，一时都有些愕然，但蛮性上来之後，居然又有更多的鱼人开始愤怒咆哮。
他于是慢慢开口道：“诸位，今日之事，我上官策定然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不过暂时要委屈你们在这里……”
话音未落，突然，毫无预兆地，脚下的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震动如此剧烈突然，以至于许多焚香谷弟子和鱼人都猝不及防，站立不稳而向旁边跌去。
金瓶儿脸色倏变，幸亏她道行高深，几乎在瞬间就稳住了身子，没有露出马脚。
“啊！天，天变色了！”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瞬间所有人都抬头望天，只见原本漆黑的夜空中此刻突然变红，无数火焰一般的云彩快速移动，围绕着某个地方旋转起来，隐隐中更有风雷之声，气象万千，极是壮观。
上官策为之一怔，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顿时脸色大变，狠狠一跺脚，身子化做灰光向那无数火焰云霞围绕的地方迅疾无比地飞去。
“轰！”
如地底惊雷炸裂，一道巨大的火柱直冲上天，整个焚香谷瞬间笼罩在一片炽热火焰红光之中，甚至连天空黑云，也被这大地巨力，生生贯穿，完全变做了火焰颜色。
整座天空，就像变做了燃烧的火海。
剩余焚香谷的人仿佛才发觉是哪里发生了事故。吕顺回转目光，望向那些鱼人们，忽然大吼道：“玄火坛出事了！这些鱼人一个也不能走，通通抓起来！”
金瓶儿仰望着赤色的天穹，本在惊叹是不是鬼厉搞出的动静，闻言也是一惊：除了他们之外，今晚焚香谷里难道真的还有其他人吗？
其余弟子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祭出一条条火鞭、火绳、火网，向那些呆若木鸡的鱼人们扑上去。吕顺飞在半空，截住了鱼人退路，并不时出手制服反抗份子，大声疾呼：“都留活口！一个也不能死！”话音里满是躁怒。
诚如她所想，焚香谷弟子们抛除顾忌後，放开手脚，鱼人们便毫无还手之力，场上剩下的百余头鱼人被一张火网当头罩住，一个接一个地被拖出来分绑好，押解入谷中。
吕顺跟燕虹吩咐道：“把他们下到火狱里，分开关押，我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今夜过後再一个个审问。”
燕虹正要分说，吕顺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真凶呢！我来看守好了，你去找你师兄，一并禀报于谷主。”
燕虹松了口气，奉命告退。金瓶儿目光闪了一下，悄悄跟了上去。

爆发渐渐停止，燃烧的灰烬、巨大的石块、泥土从天上纷纷落了下来，或漆黑，或红热，像一场末世悲凉的雨！
谷中不少地方因此失火，路上的人行色匆匆，面容上各种情绪挤在一块，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恐慌。金瓶儿不得不万分小心，避开天上的坠物和拥挤的人群，以免误触导致破隐。
燕虹也不知道李洵位于何处，一路边走边问，才得知李洵跟随几位长老去了玄火坛。
金瓶儿又跟着她左转右拐，看样子是往玄火坛去。硫磺的酸气随风从前面传来，四周的房屋损坏愈发严重，可是人影却越来越少。
机会来了！
燕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金瓶儿扔出一枚‘幻象神符’，白光一闪，变作自己的模样突然现身，从背後向燕虹偷袭过去。
燕虹回头瞧见，惊呼出声：“金瓶儿！？”她见识过金瓶儿的厉害，不敢让她近身，放出一面水壁稍加阻挡，抽身急退。
“金瓶儿”刷地破壁而过，手中紫芒耀亮，不依不饶地追过来。燕虹运功掐诀，吐出道道水箭，可是威力太弱，完全不能撄当其锋，无奈将自己法宝「青灵石」向她兜头打去。
“金瓶儿”不敢硬接，紫芒一闪，避开了那道熠熠青光，闪烁到了她背後。
怎料却被燕虹抓到落点，她不知何时吐出了一只水泡，藏匿在夜色中，“金瓶儿”恰好撞上，水泡泡猛然间膨胀，一下子将她包覆大半。
那泡泡看似轻如飞絮，内里压力却好比深海巨渊，“金瓶儿”动动手指都难，遑论挣扎脱身，只能在浸没前将紫芒刃奋力掷出，向燕虹打去。
燕虹建此奇功，却没有多兴奋的样子，轻轻闪到一边，想要避开紫芒刃，就在这时——
金瓶儿“咭”地一笑，陡然瞬步到紫芒刃所在位置，离燕虹只有几步之遥，这个距离内她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金瓶儿压制住她的飞剑，檀口轻吁，呼出一阵粉色烟雾，燕虹登时被迷倒在地。
金瓶儿正在得意，忽听背後风声袭来，忙用紫芒刃回护已有所不及——噗地一声闷响，打在身上。她眼前一黑，踉跄了一步才稳住，回首发现原是燕虹先发出的那枚青灵石，被主人操控飞回，居然余势未尽伤到了她，不由得又气又恼。
“TMD！费这大劲！就该直接杀了你！”她被打得身上疼痛难忍，只好找了个地方，先给自己上药疗伤。然後才弄醒了燕虹，逼问焚香谷和鱼人族之间的勾当，燕虹自然是咬死不说。
金瓶儿又拿出一枚幻象神符，在她脑门上一刷，微微冷笑，言道：“你不说呀，我去问你师兄好不好？”说着白光一闪，变作了燕虹的模样。
燕虹脸色一变，剧烈挣扎了起来。
金瓶儿再次迷倒了她，怔怔地望了会儿，最後还是决定留下一命。毕竟此女身份非同寻常，她此行比较冒险，要是失手了还有一个筹码；而且合欢派的业务部门，尤其是她名下产业大多数都在南方，是她多年心血，万一因此受到牵连，很不值当。
没必要为一时之气，捅这个马蜂窝。
“燕虹”循着原来的路往玄火坛赶去，心中不自觉紧张了起来——毕竟这幻象神符只能模拟外貌，焚香谷术法她又一窍不通，其实很容易暴露，而她此刻有伤在身，不说上官策吕顺二人，恐怕李洵也能轻易置她于死地。
心中胆战，脚下却越来越快，待她真正看到那气势恢宏的玄火坛时，不禁被震撼得失去表情管理。
几位焚香谷的长老在祭坛上，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在忙碌着什么，李洵站在最外围，并没有上去，见她吃惊的模样，苦笑道：“有人闯入了玄火坛，放走了九尾妖狐，还引动地火爆发……”
九尾妖狐居然没死？“燕虹”上来便听到个大秘密，不由得呆了一下，问道：“什么人做的？是它的同伴吗？”
“不知道。”李洵摇了摇头，“上官师叔说，来人身上必有玄火鉴……”他回过头望着“燕虹”，眼睛里闪动着仇恨的光芒，“可是你我都知道，那六尾妖狐已经死了！”
“师兄！”“燕虹”红了眼睛，似乎有泪水马上要夺眶而出，心里却念了几遍‘玄火鉴’‘六尾妖狐’两个名字，“那会是什么人呢？吕师叔说……”
“一定是他！”李洵打断她道，“玄火鉴一定在他身上！”
“燕虹”露出震惊的表情，“你是说？”
“张小凡！”李洵咬牙切齿地说，“你也想到了吧！当年他杀了六尾，玄火鉴就在他手上！”
“燕虹”真的震惊了。
看来真的是他进了玄火坛！那个什么玄火鉴也在他的身上！
她激动的情绪难以平复，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吕师叔怀疑那些鱼人也与此有关，他抓了所有鱼人审问，要我来通知你，报告给谷主。”
盛怒中的李洵顿了一下，似乎清醒了些，说：“确实可能！我们去报告给上官师叔。”
“假燕虹”是一点也不想见上官策，却无法推辞，硬着头皮跟在李洵後面，一起登上了玄火坛。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真是蠢到头了！
上官策的眉头拧成一团，根本不拿眼睛看他两个，但是听了李洵的话後，却微微一愣，旋即冷笑道：“老四终于动了点脑子，你去帮忙，先不用跟谷主说了。”完了又叮嘱了一句：“注意分寸，别弄出人命。”

二人领命告退，走了几步，上官策突然追问：“那凶手抓到了吗？”
“假燕虹”悚然一惊，忙回答说：“鱼人们都抓起来了，现场没有找到凶手。”
上官策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两人离开玄火坛，“假燕虹”才松了口气，在路上找机会问道：“师兄觉得鱼人族会是帮凶吗？”
李洵道：“我不知道，那些**有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燕虹”于是提醒他道：“我倒觉得此事可能是兽神安排的。”
“蛮族才张嘴闭嘴地叫喊兽神。”李洵嗤笑了一声，“师妹你别吓唬我了！”
“假燕虹”一愣，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俱都没有得到答案，看来李洵是确实不知鱼人族与焚香谷的关系，那么燕虹想必也不知情了。
只能希望今晚撬开鱼人嘴巴，看看挖多少内容出来吧！
但是拷问鱼人实在不是一个轻易的工作，首先因语言不通的缘故，只能由孙图等几人来翻译转述，大大拖慢了审讯进度；二来这些鱼人蛮族凶顽不化，悍不畏死，寻常手段岂能降伏？
直到天色蒙蒙发亮，几个翻译业已支撑不住，才审完小半人数，所得信息也极为有限。吕顺审阅着鱼人的招供记录，和众人依次核对，除了最多的“兽神大王”外，“燕虹”又听到不少如“黑森林”“巫妖”之类的话，最让她意外的是，还有“杀生和尚”的消息。
吕顺脸色沉凝，看不出什么异样，完毕后吩咐大家去休息，自己去找上官策汇报。
“假燕虹”于是找了个机会，赶紧溜出了焚香谷。
先找了个隐秘之处略做休整，待天色大亮后，循迹去找鬼厉的踪迹，最终在一处小山头跟他成功汇合。
鬼厉眉头一皱，站起身来，目光望着她，眼中满是冰冷。
金瓶儿带着熟悉的微笑，向鬼厉横了一眼，微笑道：“公子，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躲藏啊！”
鬼厉哼了一声，忽然道：“金姑娘你才是好手段，好厉害。”
金瓶儿听出他话中有刺，笑道：“我哪里比得上公子，昨晚公子不过略试锋芒，就将整个焚香谷搞得是天翻地覆，直是天地变色，小女子佩服得紧呢！”
鬼厉淡淡道：“昨晚火山爆发，乃是天地自然之事，与我无关。倒不知姑娘昨晚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吗？”
金瓶儿眼波流转，正要说话，忽地眉头微微一皱，却是看见鬼厉身后，呼啦一声，跑出了那只一直跟着鬼厉的灰毛猴子，一眼瞧见她，作了个鬼脸。
三眼灵猴居然开眼了？！金瓶儿一怔，紧接着又从树林中悠悠走出了一个女子，身上披着鬼厉的外衣，中间似乎并无其他衣物，走动间隙，隐隐约约显露着白皙肌肤，更添诱惑。
只见她：肌肤若雪，眉目如画，更有万种风情，千般温柔，尽在婉约身姿之中。金瓶儿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
竟是个绝世美人！
这就是那九尾妖狐么？金瓶儿眼中光芒闪动，忽地微笑起来，道：“这位姐姐好生美丽，怎么我这些日子从未见过？”
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鬼厉，道：“往昔多听闻公子和碧瑶小姐痴情相恋，不惜叛青云，入圣教，辅助鬼王宗主四方征伐，杀人无算。此情深重，直叫天下女子为之感动倾慕……”
她声音越发柔媚，脸上表情也更是温和，但口中的话却为之一转：“只是时光无情，往事已矣，公子重得良偶，这是要恭喜公子了。呵呵，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鬼厉面色森冷，听到后面，神情更是冷峻，但他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却根本不说什么。倒是那绝**子看了看鬼厉，又看了看站在对面的金瓶儿，忽然笑道：“这位姑娘你误会了，其实是小女子昨晚夜遇强人，险些被他们掳走侮辱，幸好这位鬼厉公子路中经过，加以援手，这才侥幸得脱。至于身上这一身衣服，也是公子暂时借与我遮羞的。”
金瓶儿转眼看了看她，心中笑她演技超群，要是自己也有这般本领，恐怕还能在焚香谷里再扮一天。她微微摇头，懒得再想这些乱七八糟，随即转头对鬼厉道：“公子昨晚在焚香谷中，可有什么发现吗？”
鬼厉淡淡道：“并无发现，昨晚进入之后，不久之后便遇上火山突然喷发，我便退了出来。”说着话音一顿，向金瓶儿道：“你昨晚往谷口潜去，可有什么事么，那个鱼人怪族和焚香谷的关系，你有什么发现？”
金瓶儿微微一笑，摇头叹息道：“真是不巧，我也没有什么发现。昨晚焚香谷谷口吵闹，是他们几个弟子争吵起来了。至于那些鱼人，真是茫无头绪啊！”
鬼厉皱了皱眉，一时沉默了下来。
金瓶儿转头向那妖狐女子看了几眼，她原想说出杀生和尚的消息，却不知鬼厉跟这妖狐是什么关系，心中暗暗戒备，退意萌生。面上露出笑容，对鬼厉道：“既然公子有美人相伴，想必我也不该在此做个碍眼之人。我们就此别过，我与公子有缘的话，或许在这南疆地方，还能再度相会。”
说罢，她衣袖一挥，一道光芒闪处，化作一道黄色光芒，急急离开了。

萧逸才回到青云门後，以“鬼王宗正在秘密开发一种邪恶的大规模杀伤性术式，可能会威胁到人类的和谐发展，破坏社会的安宁与稳定”为由，提出了针对鬼王宗的三大制裁措施，要求鬼王宗立即停止项目进度，公开项目内容，并接受各派调查取证。
其主要措施包括但不限于：宣扬其不法图谋，揭露其反社会罪行，号召各方各派在政治立场上对鬼王宗进行孤立；对其主要经济业务进行查禁、限制，对与其有合作关系的赵、魏、陈、蔡等家族提出警告，并处以高额罚金，没收相关财产；打击清除其已知的在零陵、江夏、当阳等地的分部、据点，提高对鬼王宗人员的搜捕力度，等等……
该份议案引起了青云门高层的高度重视，但目前只经过一轮内部讨论，远没有决议出最终结果。门内尚未统一声音，此时把另两派拉进来，很可能要吃亏。
这是她担心的点，现在突然听到李洵改口，似有转机，不禁让她多了些期待。于是说道：“既然如此，雪琪就不去打扰诸位前辈了。李师兄也自去忙吧，谷中事务要紧。”
李洵赶忙说道：“师妹有所不知，愚兄眼下正有件要紧事，想请师妹赐教一二。”
“哦？”陆雪琪神色一动，“师兄请讲。”
“说来让师妹见笑，当日谷中火山突然爆发，敝派上下弟子都在抢险救灾……”李洵恨恨道，“谁能料到居然被魔教妖人钻了空子，趁虚而入刺探我派内部机密，他们甚至劫走了我师妹，至今下落不知……”
“什么？！”陆雪琪吃了一惊，“是燕虹师姐吗？”
“不错，我们找了整整两天，一丝踪迹也无，我最怕她已经……”说到此处，李洵喉头微微哽咽，似乎不敢想象这样的现实。
“是什么人做的？”
李洵深深呼吸，摇头痛声道：“那妖人行踪极为隐秘，我们都没有发觉，他甚至扮作了师妹的模样来套取情报，可恨我瞎了眼居然没当场认出来！後来那人可能害怕暴露，过了一晚便离去了，我们发现师妹失踪後，才反应过来不对。对于凶手是谁，门中多有猜测，却不能肯定，现在怀疑是鬼王宗的人。”
难怪了……雪琪略作沉吟，道：“听闻鬼王宗有一门叫作‘狐异化身’的幻术，极为高明，可是从来没见人用过……”而且鬼王宗的潜行术并无过人之处。
但是江湖上擅长这两项术法的人很多，凭此难以断定何人所为，要是把可疑范围缩小至魔教，结果却显而易见，她话锋一转，说：“听师兄描述，合欢派的嫌疑也很大。”
李洵剑眉轩起，反问道：“我们跟合欢派无仇无怨，她们为什么针对我们？”说着不禁陷入思考当中。
来人能无声无息地拿下燕虹，合欢派中有此能力者，必是几位大香主往上了，但是她们真的敢招惹焚香谷吗？
陆雪琪忽然想到了金瓶儿，此女行事随意任性，但凭喜怒，向来无所顾忌，很有可能闯此大祸。想到这里，她暗暗叹息了一声，如果真是金瓶儿，燕虹可能凶多吉少了……
“猜测而已，师兄不必挂怀。”她又说道，“事关魔教，师兄有用之处，尽管直言，雪琪必不推辞。”
李洵似乎没想出什么头绪，转而道：“我会将这个情报告知给在外的搜寻队们，多谢师妹。”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陆雪琪知道谷中眼下正忙，故杜门自修，不愿多事，顺便恢复路上损耗的元气。
谁也没想到，快入夜时分外面搜寻队便传回了消息称，真的发现了金瓶儿的踪迹，李洵请示了上官策後，立即将此信息告诉了陆雪琪，并邀请她同行，共同捉拿妖女。
谁都知道这妖女机敏灵活，迅捷如电，而他们焚香谷最不擅长追敌，此行关系燕虹下落，万不可令其逃脱。
陆雪琪答应了。
路上才得知，李洵报告说嫌疑人可能是合欢派妖人後，谷中立马联系在外人员，要求使用‘真视’法宝排查。而几百里外的一处小分队果真发现了他们周围有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处于隐身状态下，暗中窥探。经过仔细辨认，确认其正是合欢派金瓶儿，立即向谷中发出暗信求援。
与白天不同，入夜後天上乌云渐渐散开，虽然云层依旧，但从那缝隙之中，却是悄悄地露出了一丝月光。

他们一行五人披着朦胧月色，在低空疾速飞驰，脚下是南疆连绵不断的山脉，好似成群沉睡着的黑色巨兽，不停地被他们抛在身後，又不断地迎面而来。
像这样在光线不明的夜晚低空飞行是很危险的，迷路事小，最怕飞行高度错乱，很容易撞到山上。
所幸焚香谷的几人对此地云路极熟，雪琪紧跟其後，亦步亦趋，约摸飞出了百余里，路上非常顺利。
夜色更深了，但随着空中云层继续散去，月光亮了起来，天色反而清朗了几分。
前方不远处忽然紫芒闪烁，一道女声清晰地传来道：“TMD！原来你们在钓鱼！”
几人闻声而动，遁光同时暴涨，忙向那道紫芒所在追击过去，眨眼间来到近前，场中有一鹅黄色衣衫女子正对着一众焚香谷弟子戟指大骂，神情极为愤怒，不是金瓶儿又是谁？见又有人来，她只微微冷笑，并无惊慌神色。
他们从天而降，分站四周，将其包围在中间，李洵手中九阳尺一指，大喝一声：“妖女——”还不待他发问，金瓶儿环视一周，目光仅在陆雪琪这里多流连了几遭，放声笑曰：“你们焚香谷好不讲武德，这么多人来欺负人家一个吗？”
李洵恨得咬牙切齿，正要喝问师妹下落，金瓶儿却腾空欲走，因急声大喊：“留下她！”说话间周围的焚香谷师兄们“嗖嗖嗖嗖”放出条条火绳、火链向她缠绕而去。
金瓶儿一面腾挪闪避，一面挥刃反击，眼看要破空离去，陆雪琪早截住去路，天琊神剑蓝光熠熠，剑芒伸展，刷刷刷抖落几朵剑花，将空中封锁，与下方交织的火网形成夹击之势。
雪琪料她必会交出闪烁逃跑，觑准她落点，身形一晃，带起一阵龙吟之声，在空中留下了道道残影，霎那间突进到金瓶儿脸上！
此时二女业已跟众人拉开，旁人不及援手，金瓶儿银牙一咬，竟然选择了回身反打。紫芒与蓝色剑芒相接，短短一瞬间，虹光万道，瑞彩千条，如霞飞电舞，斗得难解难分。
金瓶儿爆发太高，雪琪略有不支，众人及时赶到，却见紫芒忽地大涨，将天琊蓝光逼退稍许，金瓶儿趁机闪身出来，虚晃一枪，借人群为挡箭牌，向後方逃掉了。
雪琪下意识想使用猛龙去追赶，脑海中蓦地回想起死泽中经历，遂打消此念，匆匆道：“她没有闪，我们快追！”
李洵四人应声飞起，他们一前五後六道各色遁光好似流星般划过南疆的夜空，却不知又引起了暗中多少人的注意？
金瓶儿遁速并不快，仰赖自己超高灵巧的反应擦低空掠山飞行，借地形快速地折转与追敌僵持，恰似一只钻窗纸的冻蝇般，满地乱窜，也不知她是否有方向。
陆雪琪防止她以幻象脱身，故而跟着降低高度，以短迎长，试着找机会将她逼回半空中。中间几次被甩脱，她又艰难跟上，不觉飞了许久，偶一回头，却见後面只剩下了两人还在苦苦支撑。
她尚能坚持，但是金瓶儿的情况不会比李洵更好！正待出言鼓励时，忽见前方山後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广阔平地，深夜中依然亮着点点灯火——竟然是一处山民聚落！
前面的紫芒划出一个弯，向沉睡中的村寨飞去。
雪琪担心金瓶儿挟持平民，顾不得招呼身後二人，加紧催动天琊，发出了“嘶！”的一道破空声音，悠悠传向远方。
紫芒随即也提高了遁速，然而未能再与陆雪琪拉开，无奈又一个急转，往旁边山头上落去。
後面的李洵二人因此抄了捷径，法宝同时出手，成功将她逼回地面。
原来山上也有一处山寨，但是里面黑乎乎的，一丝灯火也无，飞近了才看出荒废已久。
金瓶儿落在街道上，回过身来盈盈一笑，微微喘了口气，嗔道：“人家认输啦！现在换我来抓你们好不好？”
李洵追了她小半夜，早已疲惫不堪，不觉有些松懈，见她容止娇憨，嘤咛软语入耳，心中不由得一荡，几乎忍不住说出个“好”字。
就在这时，金瓶儿暴起发难，瞬步至另外一人跟前，紫芒一闪将其击倒。
陆雪琪姗姗来迟，已不及援手，立在一处小楼之上，居高临下封锁了她的所有去路。
然而金瓶儿并不忙逃走，笑吟吟地站在街道正中，神色十分怡然。
“妖女！”李洵的脸上满是愤怒之色，“你到底将我燕虹师妹如何了，快快将她交出来！”
金瓶儿笑意不减，目光却突然飘忽，有意无意地向李洵身后黑暗处瞟了一眼，道：“你也说了，那个是你的师妹，又不是我的师妹，我又如何知道？”
“呸！”李洵神情大是愤怒，他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师弟，“你故意杀戮我焚香弟子，死到临头，还在饶舌！你若识相，趁早将燕虹师妹好好地交出来！”
“哎哟！师兄你好凶哦！”金瓶儿用手拍着心口，但脸上笑意盈盈，哪里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影子，反而是柔媚之色又重了几分，柔声道：“就不能好好跟人家说话吗？”
陆雪琪哼了一声，道：“师兄小心，她闪好了。”
“你什么都知道！”金瓶儿脸色忽变，冷笑一声，右手袖底紫芒突盛，身形一顿，人剑合一向背后的陆雪琪攻去。
雪琪面色如霜，天琊神剑横在胸前，自是夷然不惧。李洵却想起死泽中她几乎被金瓶儿此招秒杀，心中一急，跟着追了上去。
“别过来！”雪琪骤然一惊，却已经迟了。

紫芒刃甫与天琊接触，倏地借势折回，快如闪电般退了回去，紧接着紫芒一闪，从李洵面前消失。
李洵发现不对，一时却停不下身子回追，而陆雪琪待要追赶，又被他挡住，只得按住身形。
金瓶儿现身在刚才李洵站立之处，那里还有一个受伤倒地，正惊惶失措的焚香谷弟子。
李洵大惊失色，此刻后悔万分，大吼一声，身形如电，全力回追。
金瓶儿脚尖一挑，将那人身体整个踢起，截断李洵来路，自己却借势向后飞去。
陆雪琪目色更冷，再次使出断空斩，瞬间人剑齐至，直逼金瓶儿头顶，誓要将她就地正法。
而金瓶儿此刻身影，正掠过那个黑暗角落，只听她忽然开口道：“挡住她！”
她居然有同党在此？！陆雪琪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藏匿在侧，因此万万没料到有此突变，手中神剑一顿，出现些微迟疑。
可是并没有人应声而出。
金瓶儿抓住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急声说了一句：“我知道杀生下落！”
似乎有些许的停顿，下一刻，黑暗中青光浮起，现出一个陆雪琪绝对没有想到的身影——
鬼厉！
天琊与噬血，蓝色与红光，在夜色中交相辉映，剑拔弩张！
远处，远远地传来了金瓶儿的笑声，那声音柔媚中带着一丝戏谑，雪琪听在耳中，眉尖跟着蹙了起来。
李洵掠至陆雪琪身边，共同面对着鬼厉。雪琪却回过头道：“金瓶儿已是强弩之末，师兄万不能叫其逃脱，这里有我。”
李洵望向她，而陆雪琪也注视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他点了点头，似乎很艰难地吐出“好的”两个字，转头瞥了眼鬼厉，动身追踪金瓶儿而去。
陆雪琪又望回了鬼厉。他看着李洵远去，才收回目光，与她相对。
此时此刻，两人明眸之中，深深望着的人，只剩彼此。
四周一片安静。
明月悬挂天际，清辉洒下，将伫立在荒凉街道上的两个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和她是一起的吗？”
良久之後，陆雪琪终于抹平了心中的情绪，静静地问道。
鬼厉立刻摇头说：“没有，我与她毫无瓜……葛。”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变低，也避开了她的目光。
陆雪琪凝望着他，沉默片刻又问道：“有人劫持了焚香谷的燕虹，这事你知情吗？”
鬼厉又抬起头，但是眉头也皱了起来，直视着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显然他生气了。
那么此事跟他无关？雪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心中一宽，终于收回了目光，也慢慢收回了手中的天琊，点了下头，轻嗯道：“那就好。”
鬼厉哼了一声。
雪琪睃了他一眼，暂不理会，转身来到那个焚香谷弟子身边——人业已死去，血流得满地都是。看来金瓶儿那一脚，当时便将这年轻弟子的性命断送了！
深宵寂寞的风，轻轻吹动衣衫。
鬼厉也走了过来，她没有回头，道：“金瓶儿此女素来反复无常，任性妄为，你要离她远一点。”
“我也这么觉得。”
陆雪琪转过身，见他脸上带着一丝不屑，知道是不忿自己冤枉了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因略作沉吟，道：“门内正在推动天下正道同盟联合制裁鬼王宗，你……有什么打算？”

这可是重磅内幕，鬼厉神情瞬间凝滞，片刻间目光闪了又闪，脸色也跟着来回变幻，最後铁青着脸，重重道：“随你们制裁去，我要甚么打算，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跟他们从来不是一路，趁早离开鬼王宗，以免被波及。”
“哈哈！”鬼厉仰天笑了两声，四周都是静荡荡的，他的笑声却没有激起一点回音，“那你可看错人了！我已说过，我是鬼厉，跟青云门没有半点关系！
“鬼王宗救了我的命，你说的那个人，十年前业已化为诛仙剑下的亡魂了！”
陆雪琪目光一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面色平复，才耐心地开口说：“张师弟！当年之事，另有误会，你心里有情绪，我们都能理解。
“可是现在门中大竹峰上下，还有你的旧日好友们，还在一如既往地信赖你，为你抗争，为你辩白，始终不弃，盼望你能重归正道，你却自暴自弃，一心做贼，岂不辜负了众人一番苦心？他们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跟他们恩义两绝，视为仇雠？
“你有没有没想过，假使某日相见，到了生死的关头，叫他们何以自处？”
“那就请你们杀了我罢！”鬼厉如被激怒般，红着眼眶，低声怒吼。
眼前的男人好像一个挣扎在无边苦海中、快要溺水的人，他身上背负着的巨大而沉重的痛苦如浪潮般，似乎要将他窒息……
“你不要这样，”陆雪琪心中一痛，声音飘忽而有那么一丝不真切，“谁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帮……”
“你不要说了，”鬼厉打断了她的话，他低下头，咬着牙，一字一字慢慢道：“我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雪琪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幽幽地道：“是因为天音寺吗？”
鬼厉身子一震，脸上容颜神情起初慌乱、继而愤怒，也许还有一丝迷惘，可是突然就是冷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冷漠！
雪琪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将他脸色的变化，一一都看在眼中。她从身上掏出一封帖子，递给他说：“前几日林惊羽师弟已就草庙村一事，正式向掌教真人提出上诉，我相信此事会给你们一个圆满的交待。”
鬼厉定定地看了几眼，才慢慢伸手接过去，在月光下打开，反复看了几次，皱着眉头，一言未发。
这封帖子是林惊羽所书，要求天音寺向当年草庙村惨案负责，道玄真人抄送给了诸首座，征询意见後发往天音寺，水月又特意抄送给了她。雪琪此行本打算跟法相打听天音寺的内部意见，却先与他不期而遇。
鬼厉把帖子还给她，低着头一直没说话，但是随着他眉头悄悄展开，寒霜般的冷漠也随之不见了。
雪琪于是说：“你觉得如何？有什么意见我都可以帮你传达。”
“你为什么要帮我？”沉默中，鬼厉忽然说。
雪琪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感受到了他终于不再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不由得欢喜振奋，顿了顿，道：“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了你的。”
鬼厉抬头，眼中有一抹讶色。
陆雪琪却移开了目光，静静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在七脉会武中的那一次比试？”
鬼厉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就能够用出‘神剑御雷真诀’，实在是了不起。”
陆雪琪向他看了一眼，淡淡道：“但是那场比试，是我输了。”
鬼厉没有争辩什么，只是说：“那时候你无论道法修行都远远在我之上，我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雪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其实我当时就知道，你在最后关头故意收手了，我却难以接受，硬是没有跟师父师伯他们说出真相。”
鬼厉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笑，道：“这些小事，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记在心上？”
陆雪琪抬起头，望着天际那弯明月，继续回忆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让我，可能是你从来都不在乎输赢什么的，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却是最重要的事情。後来我怕你不服，又想着找个机会真正赢你一次，彻底掩盖那次失败……”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关注你了。”她轻轻地道。
鬼厉的脸色一下变得很奇怪，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无语。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这时鬼厉似乎也陷入了回忆当中，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如水的月光无声流转，徘徊在他们身上。
“後来一下发生了很多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雪琪轻咬贝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这些话语，“我一直在想，这些年张师弟沉沦魔教，是不是也有因我的自私，寒了他心的缘故，是不是我也扮演了一个推他走上绝路的角色？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又悔又恨……”
“不是这样……”鬼厉苦涩一笑，叹息道：“你何苦如此……”
“我很抱歉，我确实欠了你公道，可惜明白得太迟。曾经我希望将你挽回，不管有多少艰难困阻，我也不会放弃……”
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望向鬼厉，不，仿佛在她眼中，他始终是当年那个倔强坚持的少年，“直到我们再见，才明白你心中的怨念和愤恨，才知道你可能不愿回来了。
“张师弟，我是了解你的，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门内的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会帮你讨还公道，但是纵然你将来真的不愿回来，我也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背离本心、自我放弃。

“我愿意相信你，你能答应我吗？”
夜色正好！
晚风轻扬！
她郑重地这般承诺，一字一句皆重重敲打在鬼厉的心头，铿锵有力。
鬼厉的呼吸乱了，下意识的几次调整，更暴露出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只见他的脸上，隐约复杂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痛苦。
我的话对他不是没有触动。雪琪眸中不觉流露出淡淡的温柔，静静期待着他的回应。
鬼厉沉默了许久，最後在低声的喘息中，只说了一句：“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从没做过！你还要我答应你什么！”
她嘴角不由得微抿，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怜惜，低下头，深深呼吸，道：“没什么，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鬼厉瞧着她的神情，别过脸去，沉默了。
在这个凄清的夜色里，在这远离故乡千里万里的异乡山头，两人默然相对，尽管眼中都没有望着对方，也没有谁再开口说出多么知心的话语，似乎有别样的情绪，缠绕彼此心头，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甚至谁都没有察觉到，原本矗立在他们之间那道犹如鸿沟壁垒般、却已摇摇欲坠的正邪之分，正在悄然倒塌。
夜色深深，月色多温柔！
＊
“啧啧啧，这瓜真好吃！”
黑暗中，九尾天狐小白捧着一瓣大西瓜蹲在角落里，远远地望着那个街道，一边吃瓜，一边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小灰却把手中的瓜扔在地上，气鼓鼓地抱起胳膊，瞪着她理论说：这瓜明明没熟，一点都不好吃。
小白拍了拍它的脑袋，伸出葱白一般的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又望向那边，轻轻笑道：“你懂得什么？瓜太熟就要烂啦，青瓜蛋子才有滋味呢……唉，你个青瓜蛋子，说了你也不懂！
“不过这女子真是厉害！你家主人被拿捏得死死的……”
“吱吱，吱吱！”尖叫声起，却是小灰听了不服，它的眼睛眨呀眨的，对着那边开始指手画脚，意思当然在为鬼厉辩驳。然而不知怎地，竟说不明白，于是气恼之下，一屁股坐在旁边，恨恨自闭。
小白自然无法理解猴子眼中二人的瓜葛，微笑着摇了摇头，扔掉了手中的瓜，轻轻抚摸猴子脑袋，随後目光渐渐飘远，怔了许久，半晌轻轻道：“他既然对魔教没什么认同感，却在鬼王宗身处高位，想来过得很折磨，又不愿重回青云门……其实是为了碧瑶吧！”
小白低声地说着，小灰用手抓了抓脑袋，愕然回首，三只眼睛盯着她，满是惊奇。
小白又是怔了片刻，忽地一笑，回过神来，伸手将小灰抱起，微笑道：“算了，他们的事，他们的心结，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吃瓜就好啦。”
“你说是不是呀，小灰？”小白把小灰举起身前，微笑问道。
小灰尾巴在空中晃呀晃的，“吱吱吱吱”叫了好几声，摇头晃脑的样子，显然是不同意她的话。
＊
又过了一会儿，天边突然出现一道火光，朝这边赶过来，瞧着像是李洵去而复返。
两人不约而同，双双对视一眼。鬼厉随即望向天空，说道：“我先走了。”
雪琪却仍是静静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鬼厉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他走後不久，李洵便落了下来，目光在鬼厉离开的方向略作流转，道：“师妹没事吧？”
雪琪摇头，说道：“我已问过他，燕虹师姐的事他并不知情。”又问道：“师兄追上那妖女了吗？”
李洵点点头，道：“师妹所言不错，那妖女其势难久，没多远便被我追上，不敌之下又以交待燕虹师妹下落为条件求我饶命，恨我不能一气将她杀了，报今日之血仇！”
“会叫她偿还的，”雪琪淡淡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李洵不语，将地上同门的尸体背负身後，两人乘着月光，慢慢回去了。

大巫师遇袭失圣器　血公子入魔战群英
焚香谷，山河殿。
这座高大雄伟的殿堂乃谷内主殿，平日里会在此接见重要客人或举办一些重大的仪式典礼。此时殿里面坐了十来个前来问候的正道中人，加上一旁站立的焚香谷弟子，也只占据了这宽敞大殿的小半。
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尽管有交谈，也局限在双方能听到的范围内，殿里显得十分安静。
陆雪琪和法相坐在最上头，他两个当今两大名门巨派的出色弟子，此行代表了他们身後的门派，所以年纪上虽然不如其他一些老人，但位次却反而在前。李洵正与他们坐在一起相陪。
法相今日一早方到，依然是月白僧袍，一脸的和蔼微笑，与李洵微笑谈话，应对得体。而李洵与法相也算是相识许久，见面倒也有几分欢喜，再加上昨日成功找到了燕虹，让他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几日来的愁绪大为疏解。
二人言谈颇欢，只是谈笑之间，他的目光却不时向坐在法相身边的陆雪琪身上瞄去一眼。
陆雪琪对此恍如未觉，她脑海中还在想着，昨天回来路上李洵对她说的事情。
“妖女交待，那鬼厉与她乃是同谋，趁乱携手侵入我谷中，放出了一只绝世妖孽，此事属实的话，我派定不会放过他。”
陆雪琪正因化解了鬼厉心结而自欣喜，闻言犹如被兜头浇了盆凉水，怔了许久，道：“我不相信金瓶儿。”
李洵当即说道：“据称他们下一步将在七里峒汇合，师妹一去便知。”
她怎么知道七里峒在哪里？而且南疆向来被焚香谷视为其後花园，她冒冒然前往，也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
二人回到焚香谷，依照金瓶儿指示果真找到了燕虹，所幸金瓶儿没有伤害她，只是被困数日下来，体虚神疲，需要恢复。
但是这也加深了陆雪琪的忧虑：难道金瓶儿说的是真的？
……
许多疑问萦绕在她心头。
这时上官策从门外走了进来，众人见状都一一站了起来，纷纷礼见。上官策含笑回礼，走到上座，目光不期然也向陆雪琪和法相看了一眼。
两人同时向他行了一礼，陆雪琪依旧默然，法相则是微笑道：“多年不见，上官师叔身体康健如昔，真是难得。”
上官策摇头呵呵笑道：“老了，老了，已经是不中用了。”说罢伸手请众人坐下，微笑着对众人道：“诸位，在下上官策，在这里十分感谢诸位同道关心鄙谷，前些日子火山爆发，的确乃是天地正常变化，托各位的福，鄙谷还没有什么损害。”
法相微笑道：“阿弥陀佛，如此最好不过。不过听说此番流言，焚香谷谷主云老前辈似有不测，我恩师普泓大师向来与云老前辈交好，便让我替他老人家前来问候一声。”
他此言一出，说出了在座大多数人的心中念头，此间焚香谷动作古怪，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谷主云易岚却始终没有露面，着实令人奇怪。一时众人纷纷附和，都把目光聚集到上官策身上。
上官策笑道：“不瞒各位说，我刚才就是从谷主的居所‘天香居’过来的。”
众人“啊”“哦”之声顿时发出，响成一片，上官策待众人稍稍平静，站起身来，向诸人一拱手，笑道：“诸位关怀美意，我已向谷主逐一禀报，云谷主心中感激万分。只是云师兄他的确是闭关正在要紧时候，不方面出来见客，失礼地方，还请诸位千万见谅。”
说罢，他微笑抱拳，在他身旁的李洵也站了起来，一道行礼。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法相站起，面带微笑，道：“既然上官施主都这么说了，想必云老前辈必定安康，我们也就放心了。此间实在是我们冒昧了。”
上官策与李洵同时道：“哪里，哪里。”
法相向身边的陆雪琪看了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几如寒冰一般，特别是脸色看去，几乎苍白得像是透明一般，隐隐有一丝萧索。
法相心里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当下只得把陆雪琪的份也替她说了，道：“云前辈身体康健，那就最好不过了。另外刚才李洵师兄说此次似有魔教妖人趁乱搞鬼，不知道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
上官策沉吟了一下，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最爱落井下石，趁着天灾时候暗中对鄙谷下手，实在可恨。只是幸好我们防守严密，将他们逐出谷去，虽然说此事不能善罢甘休，但怎奈如今我们一时找不到他们所在。焚香谷派出去诸多弟子，时至今日，除了一些小人物，便只有昨晚李洵师侄和陆雪琪陆姑娘追踪到了魔教合欢派的金瓶儿，可惜又让她给跑掉。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追查了？”
法相皱起眉头，其他众人也是说不出话来，唯有陆雪琪一愣，抬起头向李洵望去。
李洵感受到她视线，只与她对了一眼，便即移开，踏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在这里多谢诸位好意，不过焚香谷竭尽全力，虽然耗费时日，也要追查此事，所以也就不要麻烦诸位了……”
“且慢！”陆雪琪忽地开口。
众人都是一怔，回眼看向那一直沉默的冰霜女子。
“那些魔教妖人，”她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多半去了一处叫做‘七里峒’的地方。”
其他人顿时议论之声纷纷而起，而上官策却眉头一皱。

“昨晚与那些魔教妖人斗法时，妖女金瓶儿对……”她的声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向上官策，道：“说及了‘七里峒’三字。”
上官策眼神有些异样地，向李洵望了一眼。
大殿之上，一时众人目光都落到焚香谷等人身上，他随即微笑道：“想不到陆姑娘倒有线索，老朽看来要亲自跑一趟了。诸位同仇之心，鄙谷深感，只是事急路远，人不宜多，倒不必一定要去。”
众人一片应诺。最后，其他问候的门派诸人决定回转，而因为涉及魔教，陆雪琪和法相二人便留下来，与焚香谷的人一起前去七里峒，好好查看一番。
待到上官策交待完全谷中事务，点齐人手出发时，已过午后。焚香谷出动了十几人，以上官策、吕顺为首，李洵则陪同随行的陆雪琪、法相二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然不会飞太快，只见沿途山势险恶，峰岭杂沓，丛莽荆棒，漫山蔽野；毒蛇猛兽，成群往来；蛮烟瘴雾，腾涌于污泥沼泽大壑平野之间，都是亘古不消的两间淫毒之气。远望宛如一堆堆的繁霞，自地浮起，映着衔山斜阳，幻映出一层层的丽彩，人兽触之，无不立毙。那有瘴雾的左近百十里，连个生蛮、野人、**都无，却盘踞着无数毒虫怪蛇，或是大如车轮，或是身长数丈，口喷毒烟彩雾，凶睛闪视，光射丈许，各自追逐，出没于沼泽丛菁之中，互相残杀，宛然又一人世间。
陆雪琪与法相见此恶状不禁暗暗咋舌，他们之前或有来过南疆，却也不曾深入过此等凶蛮之处，但见焚香谷众人熟视无睹，驾轻就熟地避开种种险地禁区，方知八百年来，自烈火神君在此立派后，历经几代人开拓出今日这番局面，必也有过一番筚路蓝缕、轰轰烈烈的艰辛往事。
一路上队伍中都是沉默的时候居多，大家都在一心赶路，毕竟不是出来游玩的，其他焚香谷弟子个个都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仿佛真的是要奔赴大战一般，只有李洵略显轻松，偶尔还会给她二人指点下面景色，但看他也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不知不觉，太阳落下山去，夜幕降临了。
陆雪琪心里估算已走了近千里，快要接近他们说的终点了。
忽然，前面日落的地方腾起了一片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空，仿佛重新升起了一颗太阳。
一众人愕然停下了身形，看着那片乱芒闪动的地方，李洵皱眉道：“好像出事了。”说话间，轰隆隆的声响接踵而至，如山崩地裂、雷霆贯耳，闻者色变。
法相眺望远方，沉声道：“那火光邪气冲天，大是诡异，只怕有邪道妖魔作祟。”
李洵转过头来，向站在一旁的陆雪琪望了一眼，见那女子依然一副冷漠样子，一言不发，便向上官策道：“上官师叔，怎么办？”
法相与众人同时都向上官策看去，只见上官策正举目远眺，面上神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似震惊、似错愕。
此时听的李洵问话，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身子一震，随即神情恢复了正常，微一沉吟，道：“看那魔焰高涨，只怕妖人道行不低，荼毒更深。事不宜迟，我们早到一刻，便能多救许多人命。”
法相合十道：“上官师叔说的是。”
上官策点了点头，道：“我先走一步，老四你带他们过去！”说罢，也不等别人说话，手一挥，灰光闪处，人化做一道亮芒冲天而起，向那发出火光方向疾驰而去。
“哼！”吕顺冷哼了一声，面色也显得极为严峻，道：“我们走！”焚香谷众弟子纷纷跟了上去。
在最后头，法相和陆雪琪并排而上，身前李洵比他们稍快一步起飞，此刻正要停下来招呼二人，陆雪琪忽然似自言自语地道：“上官师叔走得真快啊！”
法相在她身边，被法宝轮回珠的金光簇拥着，一身月白僧袍被风吹得鼓荡不已，此刻微微转头向陆雪琪看来，只见这女子眸光似水，面冷如霜，如同在夜空翱翔的九天仙子一般清冷艳丽。
他眼睛亮了一亮，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声道：“是啊！他走的好快……”
“嘶！”风声响处，不等李洵催促，陆雪琪驱动天琊，一跃至队伍前列。举目望去，竟然已经看不到上官策的身影了。

＊
七里峒中，战事越发激烈，山间平台上的大巫师却依然不动如山，在其神秘的巫力催持之下，那根镶着骨玉的黑色法杖放射出越来越强烈的红色异芒，支撑着山谷上方的红幕缓慢延展，越来越多的火球被拦截在天空中，将整个七里峒照得如同白昼。
鬼厉站在远处，眉头紧皱，天上那个神秘人物所施法术，极是罕见古怪，尤其火焰之中更有一丝诡异黑火，他往日闻所未闻，便是在鬼王宗收藏典籍之中，竟然也未有记载。
南疆边陲，竟然有这等人物，果然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无所不有。
鬼厉眼看大巫师渐渐与敌人进入相持之势，正考量是否前去相助，忽听远处惊叫之声响起，多半是妇女孩童声音。转头一看，只见红幕之外，有群逃命的土人，被一队熊人族战士赶上，男的尚有抵挡之力，其余妇女老幼却好似羊群撞上狼祸一般，瞬间卷入了腥风血雨中。
鬼厉身子一抖，这十年来他经历的血腥场面无数，但所杀并无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无辜百姓。不知怎么，此时此刻，这些妇孺孩童的哭喊声音，突然如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底……
少年时候，那一幕尸山血海，草庙村里的那幕惨剧，那些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人邻居，可也是这般死去的么……
站在一旁的小白，突然转头，一股浓浓的血腥煞气，从身旁这个男子身上，缓缓散发了出来。
他的眼睛，突然间已经红了。
人群中，一个妇女惨叫着被熊人战士砍倒，在她身後的一个小孩满脸恐惧，张大了嘴大步跑着，却叫不出声音，只因为他就是那个为鬼厉送饭的哑巴。
那个被鲜血溅了一脸的凶手狞笑着追了上去，几步就到了小孩身後，高举着锋利石斧，重重砍下。
小孩无力摔倒，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绝望地张大嘴巴。
砰！
血花四溅，在夜色里霍然绽放。一个如此强壮的身体瞬间崩溃散裂，纷纷落下如雨，鬼厉沐浴在血海腥风中，红了眼，深深呼吸。
仰天，长啸！
这声音这般凄厉，如厉鬼绝望的呼喊，十年里沉沦黑暗的挣扎，直上青天。
众人震慑！
那小孩全身发抖，看着鬼厉手中那根黑色魔棒瞬间明亮，闪现着噬血而贪婪的异光。
片刻之间，附近周围十几个正追杀妇孺的异族战士在惊愕的瞬间，被无形汲血之力尽数扯裂，无数鲜血轰然冲天，在半空中汇聚如洪，围绕着那个绝望而疯狂的身影，迅猛流动，随後渐渐被鬼厉手中的噬血珠吸了进去。
整个战场的人，愕然都停顿下来，望着这如魔鬼一般的人物，眼中尽是恐惧。
噬血珠越来越亮，熟悉的冰凉感觉竟然已不止在体内流转，此刻一下子吸取了十数人精血的噬血珠如沐新生，妖力大盛，异样红芒越来越亮，映着鬼厉双眼，直如鬼火一般。
小白站在远处，怔怔看着那个渐渐变得血腥而疯狂的身影，忽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夜风血雨里，似有她轻轻叹息。
久已消失的欲望，掩埋深心的呐喊，亘古以来曾一闪而逝的桀骜，突然再度升腾。
他狂呼！
天地应和。
天上火焰，地上红幕，同时颤抖。
那血光之中的，仿佛来自幽冥的狞笑。
一步，踏出！
血腥味瞬间充斥周围，无数人四散而逃，不明白这个本来救人的人，怎么突然变做了恶魔。
只是，只是，那鲜血的甘美就在前方，让人这般陶醉而无法抑制，他深深呼吸重重喘气，在疯狂之中，还有一丝痛楚么……
因为疯狂而寂寞？
还是因为寂寞而疯狂？
噬血珠就在他的手边，与他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只是那闪烁的红光，却仿佛嘲笑着世人。
沉沦吧，沉沦吧！
万物如蝼蚁，人生本寂寞！
伸手抓去，手指边缘有血滴滑落，掌下那个哑巴少年，颤抖而无法动弹，只看着一片血影，遮天蔽日而来，那，便是将死的时刻么……

＊
大巫师认出了敌人使用的异术是来自于南疆流传千年的那个神秘恶魔後，便不敢大意，集中全力应对敌人的手段，派出手下的巫师们去与熊人战士对抗，帮助族人们撤进红幕内。
他双手高举过顶，那根高大的木杖直指天际，与天空中那个神秘人物相持着。随着红幕延伸，火球的倾泻压力越来越大，几乎已经到了非人的地步。
“单凭这些就想打败我吗？”大巫师满腔愤怒，遥望着云层火焰中那个神秘人影，想看清他是何面目，大声质问道：“还是说，你只有这样的程度？”
对方不答，只是瞬间又投下十几个巨大的火球，红幕传下来强烈的冲击使他身体一阵剧烈颤抖。
大巫师却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可是忽然地，山谷中爆发出一股极为强烈的邪气，即使相隔甚远，都能感受到其中那股嗜血的渴望和热诚！
是他？！白日来的那个年轻男子！
大巫师眼见他用手中发出血红色异芒的黑棒撕碎了周围十几个熊人，还不满足，又向身边村民伸出毒手。
紧接着夜空中窜出道道法宝光芒，阻止了他的举动，其中大部分居然是焚香谷的人？
大巫师不知这些人是敌是友，唤过了一人去探明来意，方觉头顶压力大减，似乎敌人也被那些陌生人物吸引了注意，而放缓攻势。
正算计如何趁机反攻一手时，忽然脑後如遭重击，大巫师眼前一黑，瞬间所有思维消失一空，高压之下，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仆倒，手中黑杖也摔落出去。
山谷之上的红幕一阵颤动，开始慢慢回缩，几乎就在同时，无数巨大火球里的黑火同时大盛，纷纷钻出云层，向着祭坛这里砸了下来。
大巫师艰难转头，只见一个巫师径自走向地上的黑杖，竟一眼也不看他，其他两名护法的巫师还在呆立着，颤声发问：“摩羯，你干什么？”
那名唤作摩羯的巫师充耳不闻般，捡起地上依旧发射着红光的黑杖，
“拦下……他！”大巫师的躯壳本已老朽，受到重击後一时难以恢复，头脑里仍有些混沌，但守护圣器的本能还在。
两名年轻的巫师挥动法杖，发出两道绿芒，打在那个片刻前还是同伴的人身上。
或许是不够致命，摩羯晃了晃，目光却往山下一瞥，那些外族之人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纷纷起身飞来。他忽然抬头仰望，此刻脆弱的红幕终于支撑不住，在燃烧着黑火的火球不停撞击之下，轰然破灭。
接下来，大巫师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见一道漆黑的鬼影从他脑後至脚底一点一点剥离出来，好似一只褪去旧壳的蝉，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随即在火球坠地前倏地不见了。
“黑……巫！你们居然还活着！”
＊
谁也不知有多少火球坠落地上，原本繁荣美好的土地，此刻已然被火海淹没。好在天空中的火云业已散去，那个神秘人物也不知去向。
但是随着红幕消失，杀红眼睛的熊人战士再也没有了忌惮，而大巫师重伤的消息也激起了犬人们愈加强烈的反抗。
战争没有停止，杀戮仍在继续。
法相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吕顺一个人飞去了祭坛高台那边，他只好对李洵说道：“李师兄，我们去劝解他们停手可好？”
李洵心里不愿插手土人们的争斗，这也不符焚香谷羁縻南疆各族一贯的政策和原则，于是道：“此为他们内部仇怨，我们自行介入，怕是双方俱不接受师兄好意，反遭嫌恶。”
法相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说道：“师兄所言有理，小僧略尽绵薄之力，救助些伤者吧……”他望了半空中激斗的那红蓝光线一眼，又道：“有劳李师兄在此，相助陆师妹。”说完乘金光而起，飞向那片火海深处。
李洵知道他必不会坐视不理，索性也叫来四名焚香谷弟子，吩咐他们跟着法相前去，帮忙灭火、救人，最好不要伤人。之後又把目光重新投入那趋向白热化的战斗中。

陆雪琪的天琊蓝光越来越盛，漫天席地，呼啸而来，仿佛她素手挥动之间，天在转，地在动，风声激烈，群鬼辟易，竟有无可阻挡之威。
剑剑风声，破空锐响，遮盖了天地，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又消去。
鬼厉狂笑着，在剑雨中驰骋飞越，噬血珠更似有灵一般，兴奋的红芒万丈，如恶鬼啸天，张牙舞爪而战。
天琊如雪，化做开天巨剑，轰然斩下，将如山红芒劈为两半。巨大妖力反挫，陆雪琪法袍飘荡，被反震上天，只是看她的身形，在风中翩然而行，利剑挥舞，丝丝锐响，刹那间风云汇集，尽数在她周围。
她深深呼吸，连行七步，在云端如仙子飘舞，还不待她开口念咒，天空已然风卷残云，化作漩涡，剧烈颤抖。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古老的咒语，再一次神秘的回响在天际，那个熟悉身影倒映在谁的眼中，如狂舞的百合！
巨大而深邃的黑暗漩涡，在天际急速旋转，电芒窜动，风声呼啸。青云门无上奇术“神剑御雷真诀”在她手中这般施展，端的是气象万千，威力无比。
陆雪琪凌空而立，明眸如霜，一声长啸，漫天电芒轰然齐鸣，远远传荡开去，似撕扯天地一般。
云端深处，无数的电芒迅速汇集，轰隆雷鸣之声，在天际炸个不停。片刻之间，黑暗漩涡深处，巨大电芒汇聚而成，冲天而下，落在天琊神剑之上。
那耀眼无比的光亮，就仿佛在她的手上。
玉面，白手！
“好剑术！”鬼厉放声大笑，笑声凄烈，在红芒中轰然传上，直如撕心裂肺一般。
噬血珠绽放出无尽光芒，此刻，红、青、金三色异芒俱都被鬼厉邪力操纵得淋漓尽致，妖气森森，向着天际鬼哭呼啸，令人毛骨悚然。
陆雪琪的面色更冷，眼中最後的犹豫，终于断了。
电芒长啸，如同漫天神佛，一起吟唱！
天际巨大的电芒白光，在这一刻从天落下，威力无比、准确之极地击中了鬼厉！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个身影，在巨大白色光柱中淹没消失。
站在云端的女子，不知怎么的，竟然也是一个踉跄，也许是用力过度吧，缓缓降了下来。
可是，可是，是哪里突如其来的笑声？
这般凄凉却不可一世！
白色光柱里突现红芒，殷红如血，那个男子浑身浴血，如狂魔一般奋然而出，仰天长啸。
夜色正暗。
散了头发，破了衣衫，喷洒的鲜血如雾一般，只有噬血珠那般明亮，照亮了整个夜空。
他抬头瞪眼，直冲而上。
风声凛冽，血腥阵阵，陆雪琪面白如雪，不见有一丝血色。望着那扑来的身影，目光一定，再次用天琊刺出。
蓝光万丈，转眼间刺破血雾，就在他的身前。
红芒暴涨，将两个人的身影淹没。
鬼哭声声，满天呼啸。
众人惊呼，纷纷抢上飞起。李洵更快一步，如同一道火线突入到鬼厉身後，手中玉尺也仿佛带着火焰般，刺向鬼厉後心。
鬼厉听得身後来人，心中一惊，可是重伤之躯不听使唤，“噗”的一声，一把平锋玉尺，从他的前胸直贯而出。
鬼厉大吼一声，霍地转过头来，只见李洵手握玉尺，满脸愤恨神情。“啊……”他仰天长啸，噬血魔棒带着无尽红芒，瞬间倒劈而下，李洵目光一缩，却无丝毫惧色，右手用力处，“嘶……”的一声将玉尺抽出，带出如泉喷鲜血。
红芒砸下，李洵奋力一抗，挡了下来。只是噬血珠乃是何等大凶之物，汲血之力更是不可阻挡的无形之物，从玉尺之上攻了过去，李洵握住玉尺的右手，直接以看得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李洵大骇，奋力一挣，但鬼厉此刻已近疯狂，霍地伸手抓来，五指成爪，生生抓住了他的右手。剧痛之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对准鬼厉面门，喷出一颗火球，迫使鬼厉松手自救，自己才趁机脱离。
半空中，鬼厉整个人像要死去一般，没有了一丝力气。他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睛，转头望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忽然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说一声“对不起”，最终自己听到的却是喉咙里挤出的一句：“杀了我……”
那一双因疯狂而血红的眼睛，在最後的时刻，终于流露出曾经熟悉的光彩，就在她的眼中。
那目光，深深而来，带着温柔的哀伤。
犹还记得，许多年前，曾经不顾一切的少年么……
是谁的心，轻轻跳动……
她孤单伫立着，面对着他，默默凝望。
最终，天琊悄悄地垂下。
红芒散去，鬼厉的身影，颓然掉落。

一道诡异白影，如电飞上，抢在正道中人之前一把抢过失去知觉的鬼厉，抱着他横移开，正是小白。
只见她打量鬼厉的伤势，眉头紧皱，摇头叹息，低声道：“真是受不了你这个人，有什么话好好说不可以吗……”
正道中人在最初的惊讶过後，纷纷叱喝，小白抬眼望去，明眸媚目，登时将众人窒了一下。
陆雪琪缓缓落了下来，目光在鬼厉身上转了转，望向这个抱着他的貌美女子。
小白同时也瞧着她，上下仔细打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後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有痛楚之色的李洵，怪张致地吐槽道：“有的人真是没意思，人家好好的一场对手戏，这给搅和的……”
李洵听出了她的讥讽，登时大怒道：“你是什么人，这鬼厉乃是罪恶滔天的魔教妖孽，你识相的……”
“哈！”小白忽地笑出声来，面有不屑，淡淡道：“你不知道么，我可是从来就不识相的！”
李洵右手上疼痛越来越剧烈，心中更是焦急万分，闻言大怒：“不知死活，大家一起上，拿下这妖女！”
小白轻笑一声，抱着鬼厉做势欲起，众人纷纷呼喊，一起扑上，不料小白哼了一声，不慌不忙，一道幽光从她衣袖中飞出，“噗”地炸成三朵幽蓝火焰，将拦截火网灼蚀一空，尚有余力，分头击向迎面众人。
众人逃避不迭。
“狐异妖火！”李洵认出此火来历，也认出小白身份，大惊失色：“你是九尾妖狐？！”
小白面有不屑，身形摇晃，连续晃过数人，整个身子带着鬼厉飘了起来，直上青天，忽然如鬼魅般从半空消失不见了。
众人纷纷恼怒喝骂，但多数人却暗自惊心，这妖孽修行如此高深，当真不可小觑。
陆雪琪收回了默默眺望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李洵，然後落在他受伤的左臂之上。
她的面色较往日更加的淡漠，既没有关心，也没有责怪。随即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开。
李洵被她瞧着心中发冷，又似乎有一股怒气莫名腾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道：“陆师妹看到了吧，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你护不住他的！”
陆雪琪就像没有听到般，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去，突然她上方一座大屋被烈焰燃烧久了，劈啪一声大响，一根巨大横梁带着炽热火焰，向她当头砸了下来。
李洵吃了一惊，但还不等他喊出话来，陆雪琪一声轻啸，啸声中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悲愤。看她左手一挥，蓝光暴涨，轰隆声中，硬生生将这巨木击得粉碎，腾起无数火星，遮天蔽日，片刻後纷纷落下如雨，壮观之极，挡在她和李洵之间，将她的身影淹没无踪。
李洵望着那漫天缤纷火雨，一时竟是怔怔呆住，望得痴了。

注：原文中“南疆五族”前为“苗黎土壮高山”，后改为“金木水火土”，在此重新设定为“犬熊蛇象鹫”，与其各自所崇拜的神相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