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塔格依力斯

大漠里的七月，总是来得格外浓烈炽热。
从庭燎阁到军营校场的路上混杂着烤羊腿和炒面的香气，远处晾晒葡萄干的石屋里隐隐飘来清新的果香。辉夜城的酒肆茶寮里挤满了歇脚避暑的商旅，而招待他们最好的饮食无非是看似平凡却令人回甘的雪山水和烤馕。
肌肤被灼成麦麸颜色，长乐在被皇华狠狠地嘲笑一番后找了一顶斗笠遮住头脸快步穿行在石板路上，只觉得鞋底似乎都要被烤化了。
想必伯兮这时候正缩在自家的冰窖里，一瓶一瓶地糟蹋名贵的葡萄酒呢吧……长乐如是想着，只求能阻断自己的嗅觉。
“怎么来的这么晚？”故作微怒的表情，知妹若未央，其实根本不必多问。
“在老师那里稍稍耽搁了……”长乐摘下斗篷浅浅一笑，殊不知自己嘴角下那一抹油光在烈日下正熠熠生辉。
“真是属馋猫的……”未央在心里暗骂，将一副护具扔给长乐，“今天若是赢得了我一招半式也就算了，若是赢不了……”
“我自己去军法处……”长乐说起那三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吐沫，而后故作轻松般挑了挑眉道，“若是我赢了，姐姐要给我什么奖励？”
未央绕到长乐身后帮她系上护甲的绑带，在长乐的耳边意味深长地道，“姐姐做饭给你吃怎么样？”
“那还不如去军法处……啊！堂堂大将军竟然偷袭！”
只一个扫绊长乐就如翻壳乌龟般四脚朝天，还未缓过神来就见一只拳头向自己迎面砸来。长乐一连在地上滚了数圈才狼狈地爬了起来，虽然避开了未央的进攻却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堂堂大将军不止要懂武功，还要讲谋略。”
未央嘴上虽是谈笑着手上却丝毫不含糊，捉住长乐挥来的拳头顺势将她丢了出去，还不忘在某个地方上补上一脚。
“服了么？左右都是要挨打，不如早点认输……”未央看着长乐偷偷揉着身后，只觉得眼前的小孩说不出的讨人喜爱。
“哥舒未央的妹妹认输的话，说出去不会丢你的脸么？”
“那我就打到你爬不起来为止。”未央嘴上虽冷，心底却如同揣着怀炉。
长乐再度与未央缠斗在了一起，二人招式如出一辙，各自对对方的攻击也都了然于心，唯一不同的是，未央总是会比长乐快上那么一步。
“服不服？”扣住长乐的肩膀将她按倒在地，未央笑着问道。
“我还没输呢！”长乐抓起一把沙子向未央脸上扬去，在未央视线被阻的一瞬挣脱了束缚，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视线受阻的未央向后跃出几步,忽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心中暗道不好……
“我好像闻到了烤羊肉的味道……”
校场外巡逻的士兵不经意间向着校场瞄了一眼，只见往日里举止有度的未央将军竟然和哥舒长乐扭打在一起，而两人旁边的地上则散落着一滩明晃晃的油渍。
“怎么可能？私带饮食入营可是要进军法处的……”另一个士兵扶了扶滚烫的头盔，不无抱怨地道，“快别傻看着了，赶紧巡完这圈回去避避日头吧……”

“你赢了。”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这三个字从未央嘴里冒出来实属少见。
“你从一开始就计划要用这些羊油让我滑脚，所以才在嘴上留了一抹油渍让我不会怀疑你身上的味道是么？”
“也不全是，这些确实是方才那条羊腿上剩下的肥肉……”长乐在提到羊腿时，眼睛似乎泛着亮光。
“你跟着皇华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不过，”未央嘴角勾起一抹轻笑，“私带饮食入营，我还是可以把你送去军法处……”
“油脂隔水，可用以擦拭兵器防腐防锈，并不是饮食哟……”长乐也毫不示弱地回敬着未央，“莫不是姐姐赢不了我恼羞成怒，想要借着军法假公济私吧……”
“哼，”未央一声冷哼别过脸去，“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姐姐请一天假陪我。”
“不成。”未央乍听之下楞了一愣，而后则是斩钉截铁般一口回绝。
“为什么？你是怕我调虎离山向景阳通风报信？原来我在你心中还是这么不值得信任……”长乐故作失望般重新戴起斗笠，揉着方才被擦伤的手臂一步一步往庭燎阁走去。
“你给我回来……”果不其然，还未走出校场就被未央略带怨念地叫住，“我是说一天不成，半天还可以考虑……快去换身衣服陪我巡城，什么时候巡完什么时候陪你。”
“姐姐最好了！”长乐开心的抱住未央猛蹭了两下，而后十万火急的冲进更衣室。
“这孩子……”未央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团油花无奈笑笑，“真是叫人又爱又气。”

辉夜城位处天山余脉，整座城依山势而建易守难攻，即使遭逢连年大旱也会有雪山融水不断滋养灌溉，是而邻近的几座城池都对辉夜城虎视眈眈。而未央位居辉夜城大将军，身上的重担可想而知。
为了保护水源，皇华在雪山山腰处设置了禁区，是而未央和长乐虽在山脚下遇到了许多前来避暑纳凉的辉夜居民，行至山腰却是再无人迹。
“再往上走就是禁区了，你想好怎么和皇华交代了么？”未央伸手拦住了正准备徒步上山的长乐。饶是聪慧如未央，也没想到长乐费尽心思赢了自己就是为了带自己到这个地方来。
“你不说我不说，老师怎么会知道？”
长乐一条腿刚迈过围栏就被未央拽了回来，接着就是一巴掌上了身，身后传来未央略带不悦的声音，“君子慎独，皇华连这个都没教过你么？”
“没有……”弱弱的回了一句，长乐心里暗暗腹诽，她那个老师又哪里是个君子！
未央想了想也觉得皇华不给长乐看春宫图就不错了，又怎么会教她这些大道理。饶是如此未央还是板起了脸，语气像是在风牢审讯犯人，“你说你要带我去看一样东西，如果这东西就在这山顶上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已经至少闯过一次禁区了？”
“额……我……”长乐一时哑口无言，心里暗叹今夜大概只能趴着睡觉了。
未央看到长乐纠结的表情早已了然，嘴上却还是忍不住吓唬着她，“既然你宁可擅闯禁区也要带我上山，我就破例用将军的职权应允一次……不过这笔账我们回家之后还是要算的。”
“哦……”方才还兴致昂扬的长乐顿时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蔫了下去，一路上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几次险些滑倒都被未央手疾眼快地一把扶住外加数落几句。
穿过一片积雪扑簌的灌木林，二人眼前霍然一亮；只见被厚厚冰层覆盖着的岩壁上，赫然开着一朵比这漫山的积雪还要纯白耀眼的雪莲花。
“姐姐，你看！”长乐有些雀跃地拽着未央的手指着那朵雪莲花，却发现未央已经盯着那朵雪莲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没死就给我起来。”语气冷的骇人。
疼得脱力跪地，未央忍着身后锥心刻骨的疼痛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一藤条抽在膝弯，毫无防备地向地上摔倒下去。
桑柔师父打人的时候从不规定数量，也从不让自己趴在哪里，只是挥舞着那根不带装饰的藤条，将站得笔直的自己打到爬不起来为止。
身后的疼痛没有继续传来，想必师父正在等自己站起来吧。未央用有些痉挛的手臂撑着身子勉强跪起来，蓦地身后挨了三记抽在同一处的藤条，痛得未央一声呜咽含在嘴里，却坚持着没有再次倒下去。
想必师父这次是气极了吧……当桑柔在巷子尽头找到未央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喷出的愤怒和失望无不真切地印在未央的脑海里，而那一刻未央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可恶至极，就算之后死在桑柔的藤条之下只怕也是死不足惜。
“站起来，看着我。”
那三记之后藤条再也没有挥下来，想必桑柔也觉得未央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吧。
未央虽依言艰难的爬了起来，眼神却始终不敢对上桑柔的目光，也没有说出一句求饶的话，或许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一次自己真的不可饶恕。
“手。”
桑柔用藤条点了点未央的左手，后者依言摊开手掌，还没做好准备就挨了快而狠的一藤，一条紫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上未央的掌心。
“唔……”抿着嘴唇强忍着疼痛，一颗大而滚烫的汗珠落进未央的眼睛里，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嗖……啪！”“你答应过我什么？”
“戒掉……阿芙蓉……”藤条抽在手上虽不会造成重伤，却比抽在身后更让未央难熬百倍。
“嗖……啪！”“为什么言而无信？”
“唔……弟子……知错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地，未央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鬼使神差般跟着那几个人进了巷子。
“嗖……啪！”“君子慎独……这几日军务繁忙我无暇管你，你就是这个德行么？”
“嗖……啪！”“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嗖……啪！嗖……啪！……”
受不了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未央再一次重重地跪倒在地，抱着桑柔的双腿低声啜泣着。
仿佛被未央令人心碎的啜泣声融化了，桑柔扔下了藤条将未央搀了起来，嘴上却还是冷冰冰的。
“走吧，跟我去一个地方……”
“嘶……”又一次踩到冰层滑倒牵扯到了身后的刑伤，未央一张小脸疼到惨白，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跟上来。”走在前面的桑柔回过头冷冷道，眼神中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赞许。
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那片灌木林，未央拄着那根桑柔折给自己的树枝不住地喘息着。浸染了冷汗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已经丝毫不能保暖，未央略显单薄身子在山顶的寒风中瑟瑟地颤抖着。
“央儿，你看……”
未央顺着桑柔手指方向看过去。仿佛神迹般，在那片隔绝了一切生机的皑皑白雪里，毅然挺立着一株开得正盛的天山雪莲，不论是呼啸的山风或是被扬起的轻雪，似乎都沦为了那朵雪莲的陪衬。未央呆呆地看着那朵雪莲，不知不觉中竟流下眼泪。
“那是塔格依力斯，汉名叫做雪莲花……”
桑柔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未央身上，语气淡淡道，“南朝人的莲花虽说出淤泥而不染，却也不过是在温柔水乡里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论到这份惊世骇俗的美，实在是比不上雪莲的万分之一。”
桑柔见未央若有所思，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着道，“师父希望央儿能像这雪莲一般，虽然身处逆境，却能开出自己的独有的风姿……”
“弟子让您失望了……”未央含着热泪单膝跪地，右手握拳紧贴心口，“我哥舒未央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一定会彻底戒掉阿芙蓉，尽我所能帮助师父守护辉夜城……”
“傻孩子……师父不需要你起誓，只是希望你好而已。”
“师父……”未央钻进桑柔的怀里，贪婪地享受着那里令人安心的体温，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许久没有赖在桑柔的怀里撒娇了，难道说自己这次明知故犯是因为……这想法实在是太荒谬了。
下山的一路上，未央趴在桑柔的背上睡得很安稳。
“央儿喜欢的话可以把它摘回去……”
“不了……只有天空才配得上苍鹰，也只有雪山才配得上这朵塔格依力斯……”
桑柔淡然一笑。坚忍而又不争，自己似乎找到了不错的继承人，只是这孩子太过依赖自己，而自己却没办法给予她任何长久的承诺。
“央儿……以后战风斗雪，还要靠你自己啊……”
“姐……在想什么呢？也讲给我听听嘛……”长乐看着未央出神出了这么久觉得实在无聊，忍不住去戳她的腰眼。
“就不……”未央反手打掉长乐的手，故作生气地道，“你要带我看的就是这个？”
“我不过是觉得这朵花跟姐姐很相像，想把它送给姐姐而已……”长乐低下头小声嘟囔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很喜欢……”未央恬淡一笑，竟比那雪莲花还要夺目耀眼。
“真的？我这就去把它摘下来！”长乐正准备冲上去辣手摧花，就被未央拽回来赏了一巴掌，“我又不需要它，何况你带着雪莲回去生怕皇华不知道你来过山顶么？”
“这么说姐姐不会告诉老师了？”长乐虽正捂着伤处，脸上却是一脸的谄媚。
未央挑了挑眉，语气略带挑逗，“我有说过么？”
“老师一定会借此克扣庭燎阁的俸禄，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姐姐啊……”长乐像一只等着喂食的花猫般绕着未央转来转去，一直转到未央忍不住噗呵笑出声来才老老实实站定看着未央。
“说的也是……那么为了庭燎阁上下十几口人的温饱，今晚就请你尝尝姐姐亲手做的藤条炒肉吧……”未央虽心知长乐费尽心思不过是想带自己出来放松一下，还是忍不住想要为难一下眼前这个小滑头。
“哈啊……”长乐顿时如泄气一般，所谓搬石砸脚便是如此吧。
“呵呵……天色不早了，回家吧！”
未央不由分说将长乐背了起来，运起轻功几个起落从山顶跃了下来，直把长乐吓出一身冷汗。
“哈哈哈……真是刺激的很……不许告诉皇华哟……”
长乐趴在未央的肩膀上看着她的侧颜，那是一种十分少见的表情，少了几分威严却平添了几分温暖。
“想必今夜的藤条炒肉也不会太难吃吧……”长乐如是想着，不觉将未央抱得更紧了一些。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