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匣中】【我的英雄志】梦岛春秋 by孔鲤 .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0 12:54:00 +0800 CST  


下过雪的梦岛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雪落在荒生草地上,落在枯木树枝上,落在坚硬石头上,落在冻死动物上。留鸟飞来寻不到早起的虫儿,也瞧不见树叶和果实,「呜呜」叫了几声、扇动翅膀盘旋走了;走兽奔跑着寻找猎物,却总是空腹而过。

白雪一片的世界是那么静谧无声,就像是,死掉了一样平和。白雪皑皑的天地间,有一人在岛上缓步独行,他是唯一的异色,也是唯一的生机。

他叫甄士隐。

甄士隐自海外漂泊数月终于来到梦岛,寻了大半天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他极目远望,远处依稀有着零星村落,于是循着被白雪覆盖的道路慢慢走去。

进了村落,甄士隐凝目看向雪地,竟无人迹,又扫视这些房屋,或者年久失修,或者断壁残垣,确实早已荒无人烟。这时他想起书中描述梦岛的话,「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心中疑惑陡生,想探个究竟,小心翼翼往前行进,地上到处是断裂的房梁和烧焦的枯木,他取了根断木做拐杖,一手撑着断木探看前路,一手扶着墙壁缓缓而行。

沿路走来,这村落极大,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出昔日繁华胜景,房屋渐渐高大,路面也渐渐宽广,倒居然不是村落而是一座城池了。走到深处,甄士隐愈发确定这城池曾遭受极大破坏,那最高的主城被削去了半个棱角一般,孤零零空旷旷地立在城池中央。

这里已成了一座孤岛?甄士隐心想以当年梦岛之声名显赫,财富惊人,即便来往盗贼多数,也必然能寻得一两件宝贝物事,索性提起断木往主城里走去。

主城实在是繁华,虽已蛛网横生,却不掩金碧堂皇,甄士隐不由惊呼,这主城甚是空旷,这声惊呼传到四面八方,回声亦不绝于耳,他起初被自己的回声吓住,随后自嘲笑道:「这荒岛怎么会有人嘛,真是自己吓自己。」

话音未落,甄士隐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这下可把他给吓个半死,连忙高声:「谁、谁、谁!?」

除了不断的「谁」字回声来来回回外,再无其它声响,甄士隐这下不敢乱开口了,犹豫片刻后轻轻提着断木蹑步前行。

再往前行,积尘渐少,甄士隐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此处难道依旧有人居住?疑窦丛生觉得匪夷所思,仔细端详四周,并无察觉其它异样,却打起了退堂鼓,一时颇拿不定主意。

正自扫视间,外面阳光自裂缝中洒进来,照在地上熠熠生辉,甄士隐这才惊觉地上碎片俱是黄金,当下定了决心,必要去那里头看看究竟有什么宝物。

又到深处,途经一间完好小屋,屋中有一古旧书桌,桌上一本翻开的书,屋内干净整洁,甄士隐终于确定此处定有人居住,小心上前,翻看此书。

书名曰是《春秋》,甄士隐却也是读过书的人,知《春秋》第一句是:「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而手中这本《春秋》的开篇却是从没有读过的一句:

「太冲记,虔斯籍僭位。」

虽然身处腹地,甄士隐还是不由笑道:「这破书也敢自认《春秋》,不知是谁人所写。」

「我老师。」

耳畔冷不丁冒出三个字,直吓得甄士隐一个哆嗦,手中《春秋》掉落,却见人影倏忽而过,将《春秋》轻轻托起,放在书桌上。

甄士隐慢慢睁开眼,偷偷看去,来者貌不惊人,瘦削身材,一身儒服,笑着看向他。这笑容似乎是有魔力一般,甄士隐竟尔不害怕了,开口道:「你是?」

「我是子舆。」那人轻轻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春秋》。

「这……这是什么书?」

「《梦岛春秋》。」

原来是《梦岛春秋》,甄士隐心下了然,此书记的是梦岛的历史,沉吟片刻又问:「那么这里果真是梦岛了……居然变得这般田地……子舆先生,这太冲想必便是作者吧,他又是谁人?」

那人踱步,叹了口气,又回到远处,一掌轻轻放在《梦岛春秋》上,轻笑道:「你们应该更熟悉太冲老师的另一个名字,『梨洲』。」

「梨洲!」甄士隐闻言大叫,「他是梨洲!」

子舆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梦岛的人,总是叫他『太冲』。」

「所以子舆先生,你……你是他的弟子吗?梨洲先生又为什么要换名字?」甄士隐一时心神激荡,竟忍不住连连相问。

「太冲老师和我亦师亦友,这是他以前的名字。」子舆似乎想起了往事,说罢不由一叹。

「梨洲先生为什么他……换名字呢?」

子舆右手一推,一把椅子慢慢移到甄士隐身后,向他点了点头,甄士隐心知子舆要他坐下,可子舆未坐他不敢先坐,于是子舆亦自行坐下,甄士隐又坐。然后子舆开口: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太冲刚刚加冠就来了梦岛。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0 12:58:00 +0800 CST  


世人有云:天下剑术三而梦岛一。几百年前,第一剑客孤竹伯带着几个弟子来此归隐。晚年欲创英雄冢,将毕生所学留在此处,却不料冢未成而斯人已逝,一代宗师宴寂,空留下未成的英雄冢。

梦岛虽远在海外,却因孤竹伯大名而显赫于世。听闻英雄冢事迹后,无数江湖豪客远赴重洋来此参悟英雄冢,但个中奥妙着实难懂,竟有不少人就此在梦岛安家立业,留了下来。孤竹伯逝世许多年后,岛上居民日渐增多,他的弟子们商议后决定在岛上建城,自立为岛主,数百年间竟成海外第一大岛。

这天日头正盛,海岸边有孩童在沙砾中穿梭嬉戏,远处草木青青芳草如茵,走兽们也不惧人,径自在草地上歇息玩闹,在小湖边饮水避暑。梦岛处处透着沁人心脾的绿。

远处海上有一条孤舟驶来,舟上有一少年,腰间佩剑,正卖力地划着船桨,到得岸边,那少年兴奋地朝梦岛望了望,随即足下一蹬,跳上岸来,船也不要了,只一个劲地打量着梦岛。

踏上岛后,那少年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城比试一番,只见他取下腰间佩剑,将它扛在肩上,抬头昂立,眼睛微眯,嘴角轻扬,衔着刚刚顺手拔下的绿草,一摇一摆地走向城池。

路上大道渐行渐宽,路旁草木茂盛,那少年却无心驻足,此刻只想快些进城见识天下剑客。他总觉得以后会有时间来看看这些美景的。

很多年以后当少年变成了青年,中年变成了中年,经常会怀念当时匆匆一瞥的梦岛美景,他越是仔细回想,就越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梦岛以前的样子,这时他会很难过。

而现在,少年什么也不知道,他快步在路上跑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城中。进了城,他凝目望去,两边房屋林立,小贩商铺吆喝不断,来往人群也鲜有佩剑。仔细看去,有卖肉的,有卖鱼的,有布庄,有棺材铺,不像是江湖梦岛倒像是家乡的小镇了,唯一的区别是每家门前都有一个摇铃。

少年心中疑惑,自己来的究竟是不是江湖圣地梦岛?于是他跑到一家卖鱼的店铺前,对着卖鱼的大婶问道:「喂,这里是梦岛吗?」

那大婶并不作答,连头也没抬起来,用手慢慢捞起盆里的鱼,扔到桶里,一条一条,然后把盆里的水倒掉,再将另一只桶里的水倒进去,最后又将鱼一条条行会盆里。

少年显得不耐烦了,又问道:「问你呢,这里是梦岛吗?」

大婶依旧不理会,少年见状颇觉被拂了面子,心中恼怒,一脚抬起就要踢翻鱼盆,刚要触到盆,突然一阵脚心酥麻,几欲向后跌倒,还好他佩剑一直扛在肩上,情急之下以剑扎地,总算是稳住了。再仔细看去,竟是那大婶伸指点住了他脚心穴位,少年既惊且怒,知道眼前大婶武功很高,却又拉不下脸来。

少年自幼好游侠,多读侠客之文,也因此勤学剑术,加冠这年便打得家乡无人能敌,自诩聪慧,听闻梦岛英雄冢事迹,远隔重洋来到这里,跃跃欲试。

张衡《西京赋》中有言:「都邑游侠,张赵之伦,齐志无忌,拟迹田文。轻死重气,结党连群,实蕃有徒,其从如云。」是以少年向来轻生死重脸面,这刚来梦岛便吃了大亏,始终不知如何是好。恼羞成怒之下,少年站稳脚跟,便将剑抽了出来,对准大婶。

阳光照着剑,亮光反扑到那盆里的水面,大婶轻轻将盆移开,终于抬起头,开口道:「这位小哥,你为何用剑对我?」

那少年本欲痛快一战,虽死即死,冷不丁被大婶问了这话,又不愿承认是技不如人怒火攻心所致,一时语塞。

只听大婶又道:「当街拔剑,是为不详,我要叫金吾了。」说罢站了起来,摇动门前的铃铛。

那大婶摇铃之后,整条街都静了下来,众人把目光转向鱼铺和铺前的少年,少年益发难堪,那剑是进也不是,收也不是,竟只能悬在那里。

这时人群中传来「余人散开」的喊声,忽然就从人群中走出一名佩剑之人,众人也自觉让开一个圈,将少年、大婶和来人紧紧围住。

来人便是金吾,只见他一身深墨色,手持佩剑,双目迥然,望了望大婶,又望了望少年,慢慢开口道:「把你的剑放下来。」这话似有魔力,少年几欲放下剑,却又不情不愿,心中却更加犹豫,那剑握在手中不由微微颤抖。

「放下。」那金吾沉沉地又说了一声,少年闻言,剑又稍稍下垂,心中自行怯了。

那金吾见状,暗吼一声:「放下!」少年听了全身震动,好似摄了心脾,那把剑直直掉落在地。

只听「哐当」一声,少年忽然醒了过来,惊觉自己的狼狈模样,甚是恼怒,望向那金吾,却听那金吾继续说道:「按照岛规,你当街拔剑,要么离开梦岛,要么打赢我,要么关起来三天。选择吧。」

「梦岛是天下剑客的故乡,为何不能拔剑?」少年一愣,随即高声叫道,未待那金吾开口,他迅速抓起地上的剑,朝那金吾刺去,「不让我拔,我偏拔,我还要跟你比武,小爷我来梦岛就是为了做天下第一的!」

那金吾眼见剑势凌厉,却不慌不忙,抬起右臂,举起未出鞘的剑用剑柄轻轻一格,那少年的剑立刻转了个方向,连带着少年身子,就要踉跄倒地。巧在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金吾左臂,那金吾脚下极稳,少年这才没有跌倒。

弯着腰的少年当机立断,将剑自那金吾背后反戳过去,那金吾被少年锁住,难以施展,只得运起内功,只见深墨色外衣鼓起,将少年震荡开去,这下少年的剑掉在前头,身子向后倾,终是一屁股跌落在地。

那金吾眯起眼看着那少年,再不言语,径自走上前,一把捞起少年,心烦少年在腰间不住叫嚷,一掌击打他脖子将他打晕,随即他送入岛圄中看押起来。


过了良久,少年在岛圄中醒了过来,打量四周,漆黑、潮湿,地上满是杂草铺垫,也不知时间几何,少年不由怒道:「来人啊!来人啊!凭什么关小爷我!」

岛圄似乎极大,少年的叫唤并无人应,到时从四处传来回声,少年心焦,不断叫嚷,依旧无人应答,到他累了摊坐地上歇息时,耳边传来脚步声,少年忙奔向牢门口,继续叫唤,来人端来饭菜,放在地上,然后直接走开。少年怒极,自他出生以来,处处是他胜过别人一头,还从没有过如此惨景,竟将手一挥,打翻了饭碗,怒吼道:「小爷不吃你们的东西!」

到得来人送了六次饭菜,少年已是饿得不行,直直躺在地上等死,这时耳边传来声音:「小子还挺傲,居然真的忍了三天。」听声音正是那金吾,那少年却在地上没了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要杀……便……杀……小爷我……宁死不屈……」

「嘿嘿,给我起来,」那金吾打开门,拿起一个馒头撕碎了就往少年嘴里塞,「你小子行啊,忍了三天不吃饭,有点意思。」少年一直没有昏迷,就是靠着一股意志顶着,这时觉察那金吾硬塞东西往自己嘴里,用尽力气吐了出来,气力全泄,晕倒过去。待醒来时已是身无大碍,肚子不憋了,精神气力也足了,睡的是雕镂红木塌,盖的是针绣云锦被,扭头望去,那那金吾正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喝着茶朝他笑。

「喂,你叫什么?」那金吾不像那会一脸严肃,此刻居然轻松问道。

少年「呸」了一声,佯怒道:「凭什么告诉你?」他已知是那金吾救了他,却不知那金吾此举何意,因而继续装作盛怒静观其变。

那金吾放下了茶杯,走到床前,盯着少年对他说:「岛规在此,民居区不得拔剑,怎能不从?」少年心中了然,那每家店铺前的铃铛正是呼唤那金吾的物事,自己确是违了岛规被关三日,但口中依旧不服:「谁说岛规就一定要遵守吗?」

「啧啧,我做那金吾这么多年,听过许许多多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却不曾听过有人质疑岛规要不要遵守,有趣有趣,」那金吾莞尔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岛规凭什么不能遵守?」

「因为我们是江湖中人啊!『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少年叫道。

那金吾听烦,一手按住他,说道:「行了行了,《游侠列传》谁不会背?可这里是梦岛,不是你的江湖。在梦岛就要守梦岛的规矩。」

「这……」少年语塞,却又一时想不起辩驳的理由,只好闭嘴不开口。

「臭小子,」那金吾眼见他败下阵来,随即换了副脸色,继续笑道,「你小子悟性不错,居然能在要被我打趴之前临阵变招,你叫什么?」

少年最烦的就是那金吾把他给打败了,此时心中不忿,不愿回答:「我不说。」

「嘿嘿嘿,臭小子输了就是输了,打不过我那就只能认栽咯。」那金吾仿佛猜到他心思一般,自顾自说。

「哼,谁说我打不过你的!我只是年轻!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能打得你满地找牙!」少年见心事被戳破,又怒道。那金吾看着他并不开口,只是笑笑。

「你笑什么!」少年叫道。

那金吾摇摇头,笑道:「我笑你小子不自量力,居然敢夸下海口三年里打败我。」

「打你还不简单?你又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听了少年这话,那金吾突然一个字一个字答道:「我,就,是。」少年闻言瞪大眼睛,随后摇头:「天下无敌的人,怎么会在梦岛做个小小的那金吾?」那金吾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那金吾是守乡安民的第一道口,若人人皆可打败我,那民居区岂不是拔剑相向、血流成河了?」

过了一会,那金吾又叹了口气:「好吧,我是天下无敌,不是天下第一,能打得过我的那个人不屑跟我打,还有一个人跟我不相上下,所以我是天下无敌。」

少年眯起眼,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金吾站起身来,凝视少年,说道:「梦岛第七任金吾,季陵。」

仿佛感受到了季陵的凛然正气,少年从床上坐起来,收了惫懒状,认真地说:「那我也告诉你,我叫太冲,一个一定会做天下第一的人。」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0 12:59:00 +0800 CST  



太冲死过两回,第一回在二十岁,第二回在二十三岁。

那是他刚到梦岛的时候,本来已经要被人杀死了,没有人救得了他,生死由命,然后就死了一回。

很多年后他的好友卫垣跟他说:「你躺在台上放声狂笑等死的时候真是俊极了!我至今都忘不掉那一幕。」他听了之后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纵声大笑过。

不过太冲第一回死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


那天太冲对季陵说,自己要做天下第一,季陵闻言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要做天下第一很难的,做到天下第一很苦的,你还要做吗?」

太冲没有犹豫:「要。」

季陵摇头,沉声道:「现在不要回答我,你现在的回答是没有意义的。」

「为什么?」太冲眉眼一挑。

「因为你小子啊,」季陵咧嘴笑道,「现在的武功就是个屁,剑术不精,内力全无,别说天下第一了,梦岛上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打败你。」

太冲一时语塞,瞪大眼睛道:「你是说那个卖鱼的吗?」季陵眨了眨眼睛没有答他,继续说道:「梦岛上人太多了,私斗不便管理,所以要比武,得去西海岸,东海岸这边是民居区不得私斗。」

顿了顿,又说:「往往来梦岛的,不是江湖经验丰富的侠客,就是跟着师长来的才俊,像你小子独来独往跑来的还真不多见。」

仿佛听出这话中的一些意思,太冲疑惑道:「不多见是有多不多见?」

「不多见到……这几年包括你就三个人是这样来的,」季陵盯着太冲笑道,「不过他俩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随便问个人就知道要去西海岸了,你小子上来不由分说就出言不逊,当然没好果子吃了。」

「哼。」太冲那时以为梦岛已经变了样,心急如焚对卖鱼的无礼,此时已知理亏,却不愿承认,只得「哼」了一声。季陵见状,又笑道:「臭小子,你悟性是不低的,可是没有师父教你,不然你拜我为师,我传你武功罢。」季陵是一代宗师,这辈子都没肯收过徒弟,此时想要收太冲为徒,确实是爱惜太冲之材了。

谁料太冲提起剑出门就走:「臭大叔,我可是三年内要打败你的人,怎么能做你的徒弟呢?」

季陵听罢一愣,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太冲就往西边跑去了,他紧盯着太冲身影,忽然提起手中的剑叫道:「臭小子,你要是三年内能打败我,我把这贴身宝剑送给你!」

「一言为定!」老远处传来少年的声音。


「刷!刷刷!刷刷刷!」

两把剑飞速交错着,发出尖锐的声响,肉眼看去却只见一连串的剑影,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一把剑凌空飞出,插在地上;台上人影分散,独渐出两人。

手上持剑的少年将剑倒悬,握拳对另一人道:「承让!」

说罢那少年跃下比武台,小跑到被他击落的剑旁,用自己的剑挑起那把剑,然后往台上一送:「这剑还你!」然后笑嘻嘻抄起一旁剑鞘,套上自己的剑,扛在肩上离开。

这少年正是太冲。自打他去了西海岸比剑,起先屡战屡败,回来后季陵总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他气不过又不肯跟季陵讨教,便自己不断琢磨,几个月下来居然从屡败屡战到偶有胜绩,现如今更是连胜数日了。

这日刚刚比完意欲回去,却被一伙人拦住,为首的男子道:「你小子叫太冲是吧?」

「正是小爷我。」太冲头一昂,满不在乎地答道。

「是你就好,」那男子冷笑,「听说你挺有能耐,连胜一个月,大出风头啊,有种就别走,咱今晚来一场生死局如何?」

太冲闻言,心中一动,季陵那日跟他说,西海岸白日是比武场,点到为止,夜间是生死局,生死由命,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现在武功不高不要去生死局。太冲心知季陵是替他好,口中说着「再看再看」,却打定主意要保住小命,可是他有个致命弱点,受不得激,此刻来人既然这般问了,太冲自然把季陵的叮嘱抛到爪哇国了,一口应承下来:

「好。」

到得晚间,太冲扛着剑跃上台子,笑嘻嘻地看着那群人。白天为首男子对身旁的汉子道:「你去。」汉子「喏」了一声,走上台来,姓名也没有通报,举剑就刺。

太冲不知生死局的规矩,为了避免报仇,名讳是可以不说的,周遭也只有零星火把,人都看不真切。因而耳边听到剑晃动的声音,他连忙拔剑格开,勉勉强强把第一招挡了过去。那汉子一招未成,第二招又起,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滞涩,直直杀向太冲。太冲眼见来势颇猛,使出一个守势剑花,抵挡一阵,暗度他法。

谁料那汉子一招接着一招,愈攻愈猛,太冲被逼得就要退到了台边,就要跌落下去。生死局或者死,或者被对方打落剑,或者认输,但若是剑被打落则必须在生死局里连赢十夜,至于认输,那是连白日的比武场以后都参加不了的。

太冲无奈,被对方步步紧逼。这时对方将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又直击太冲,他突然明白对方的剑招一气呵成,头一招的断处就是下一招的起处,这种虽然剑法凌厉,但也有个极大弊端,那即是对手能预测自己下一招是怎么出的。

当下太冲赶忙回想之前见到这一招时的下一招是怎么出的,一时间分了神,手忙脚乱,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就眼巴巴看着自己一步步后退,看着对方一招招进攻,忽然想到对方剑招如此连贯,压根就没有一招一招,每一处方向的下一势都可预测,于是定下心来举剑相迎,对方没有意料到太冲居然挡开了这招,一时愣住后继续使出,可是太冲既已知晓对方法门,自然招招制敌,「刷刷刷」将来人的剑击落在地。

太冲嘻嘻一笑:「我不杀你,你走罢!」那汉子悻悻走下台,为首男子瞪了太冲一眼,又叫了一人出来。

来人是个精瘦男子,个子不高,慢悠悠走上台,对太冲鞠了一躬,道:「这就开打吧。」说罢往太冲奔去,太冲心中暗骂这群人都不留时间休息的,遂见招拆招,这人剑法绵延,剑花极多,偏偏寻不到破绽,一个不留神来人剑花一挑,将太冲的剑挑到空中,重重砸在地上。

太冲输了。

台上太冲一脸败相,那精瘦汉子一脸凝重,台下为首男子喊道:「还不杀了这小子?」精瘦汉子却不动手,扭头朝为首男子使了眼色,为首男子顺着目光望去,正有一人站在台子旁边,冷冷地看着众人。

那人对着精瘦汉子冷声道:「梦岛生死局,生死由命。他被杀我不迁怒旁人,但你既是赢家,我便可来挑战你,若你不怕死,便动手去杀。」

精瘦汉子闻言,全身一震,作了一揖后立刻下台:「金吾大人,非是小子无礼,这太冲技不如人,今日我放他一条生路是了!」说罢眉头紧锁走到为首男子跟前,为首男子也知道来者是谁了,心知今夜必杀不了这太冲,遂领着众人离开。

季陵摇了摇头,抬手一挥,那剑从地上被托到了台上,他对着太冲道:「臭小子,不过是输了一场罢了,有甚可难受的!男子汉大丈夫咱继续战!」太冲紧盯着脚下的剑,一咬牙举了起来,朝着季陵鞠了一躬,跟他回去,一路上没有开口。

到得第二日,太冲早早起身后没有去比武场,他深知必连赢十夜生死局方能一雪前耻,但又不愿要季陵教他武功,只得自己在一旁慢慢琢磨。

季陵巡视归来,眼见太冲独自练剑,忍不住笑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小子剑术不精,内力全无,比不过人家的。」太冲不答,依旧自行使着。季陵也不以为意,自寻一石头坐下,问道:

「你可知为何他们要和你生死局?」

太冲表面上沉心剑术,实则心中方寸大乱,季陵突然问了这个问题,他确实不曾想过,扭头奇道:「对啊,为什么?」

「你是独身一人不要紧,可人家是一个门派,」季陵伸手指着他,「你想想,你要是把人家门派的青年都打败了,以后人家还收得了弟子吗?」

「太狂。」季陵摇头道。

原来是这个原因,自己出了风头,却阻住了别人的路,太冲心下了然,只听季陵继续说:「枪打出头鸟啊,这点道理都不懂,又没有狂的资本,要不是我你昨晚早就死了。」

「不对,」太冲听了这话,突然说道,「他们输给我,是他们技不如人,我打败他们本就没错。」

季陵见太冲执拗劲又犯了,凛然道:「你把他们的新收弟子打败了,他们用生死局来杀你,本来就都没有错,岛规并没有违背。」

「又是这破岛规。」太冲心中不服,却又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然。

季陵见他服了软,当下笑骂:「你继续练剑吧,我也要练剑去了。」说罢折下一根树枝凌空舞了一次,他知太冲不肯拜自己为师,又想点拨一般,索性以「自己练剑」为由,在太冲面前舞了一遭。

只见季陵使剑,厚重渊博有之,博大坦荡有之,哀而不伤有之,忧国忧民有之,一个时辰下来,吼了一声:「观止矣!」扔下树枝离开。太冲在一旁看得呆了,若有所悟,仿佛进入新天地。季陵的这套剑法叫做「观乐」,一直想找到传人。

此后数日,太冲都静下心来在琢磨这套剑法,偶有所得便精进许多,不由大喜过望,季陵暗中窥探也不免惊讶太冲进步如此神速。

终于有一天,太冲将这套剑法能够像模像样地使出来了,这日下午他对季陵道:「我今晚去生死局了。」季陵正在读书,闻言抬头,凝视了太冲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太冲连续赢了九日生死局,声名显赫更过那时连赢一月比武场。最后一晚,季陵也到了现场看他,果不其然太冲已胜了三个对手,料想无人再战,自己算是赢回来了,这时有一人跳上台来,正色道:「我与你战。」

季陵本已欲离开,听了声音却心中一动:「居然是这小子,有意思了。」

太冲如今沉稳了不少,他对来人道:「请。」遂摆开阵势,准备迎战。来人不动声色,忽而迅猛来攻,忽而岿然龟行,太冲虽进步极大却也毫无招架之力。

季陵内力极深,黑暗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见来人将自己的观乐剑压得死死的,也不免暗叹:「好小子,居然得到了而耕剑法的真传!」

那人的「而耕剑」自有一股质朴劲力,质朴外又不免华美,太冲饶是学了与而耕剑不相上下的观乐剑,但研习时日太短,根本不是对手,刷刷刷眼见就要被打落,好在太冲为人极傲,手紧紧抓着剑不松开。那人一时心急,暗用内力,太冲吃痛,一个没注意向后倒下,手中剑依旧没有放开。那人想用剑去挑,却一时手滑剑落了下来。

直刺太冲咽喉!

此时此刻太冲闪避已来不及,旁人亦救他不来。那人直直惊呼,季陵也忽然生出极大悲怆,悲从中来引吭高歌。

太冲眼见那剑就要刺向自己,心中一阵茫然,这时忽然听到季陵高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随便吧,死就死吧,太冲听着季陵的歌,望着上方的满天繁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些星星在天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都没有动过一次,人却不足百年之寿,相比于它们的亘古不变,死就死吧。

太冲忽然想起孤竹伯,想起自己的祖辈,想起在这个世界上待过的很古老很古老的那些大人物,也许自己这辈子都做不了天下第一了,可是自己今夜看过的这幅星空图,和几千年前的人们看到的的一样的吧。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太冲看着对地上生灵不闻不问的繁星,心里一点都不乱,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然后纵声大笑:

「我不死也!我不死也!」

太冲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身上有个地方炸裂开了,忽然全身就充满了力量,周遭激荡着一股气,那剑就要碰到他喉咙了,却被那股气震荡开去,远远落下。

在这凝视星空的夜晚,太冲忘记了一切。

季陵看着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有史以来为数不多心神不定的时刻,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开得出口。他身后传来声音:

「恭喜你季陵,你收了一个绝世好徒弟。他居然练就了『步天歌』。」

终于季陵平静下来了,叹了口气,微笑道:

「你错了,延札,他不是我的徒弟。不过他手里的剑还牢牢抓着,你徒弟卫垣的剑却被他震飞了。」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0 17:26:00 +0800 CST  



太冲第一次见到莫姜,是在他醒来的那个午后。

那天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季陵长舒一口气,道:「臭小子终于醒了。」待他起了身,想问季陵发生什么事时,季陵扔了件衣服给他,要他与自己出门一趟。

走在路上时,季陵给太冲说起步天歌:

「几百年前,孤竹伯夜观天象,忽然天人合一,领悟了人间至道,遂将这套由天象激发的内功命名为『步天歌』。但毕竟人力不及天,这内功就连孤竹伯也是写不出心法来。

「到我师父时,他自己练成了步天歌,同样无法写出修炼法门,却悟到一个道理,天下至道殊途同归,无论你修的是儒、是道、是法、是墨,最后都是天人合一。于是他创了两套剑法,也就是观乐剑和而耕剑,分别传给我和师弟。

「我现在带你去见我师弟,他于医道有大钻研,你无意中窥探步天歌法门,心智却远远不及,需要他暂且压制你体内的浩然真气。

「师父说这两套剑法都可以让人无限逼近天道,等真正领悟生死门时,步天歌就成了。因此分别传了我和师弟,想看看究竟谁会先领悟它。

「没想到我俩都还没学会,你却先突破了生死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啊!」

太冲听到最后一词想出言反驳,却想到若不是季陵教他观乐剑,自己决计领会不了步天歌,沉吟片刻,低声道:「多谢。」

「到了。」季陵好似没有听到一样。

太冲抬头看去,那是城中最高的屋子,不免有些惊讶:「你师弟,住这?」

「对,延札他是师父的儿子,」季陵看着这屋子,「是孤竹伯的后人。」

「等等,他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跟你不相上下的人啊!」太冲忽然想起这件事来,季陵闻言并不应答,双眼盯着这屋子,忽然叹了口气,高声道:「季陵来访!」


「哗」地一声,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贵公子。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看到他的第一眼,太冲脑子里只蹦出了这八个字。

那贵公子却没有架子,看着太冲,轻声微笑:「这位想必就是太冲小兄弟了?我叫延札,是季陵的师弟。」延札知道季陵与太冲并非师徒关系,言语间便唤太冲「小兄弟」了。

如果说季陵是满目萧然的江湖豪侠,那么延札就是灵饰华章的贵胄公子。前者豪迈无匹,后者尊贵非凡,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

又听延札道:「师哥多年不来寒舍,快快请进。」

作为梦岛上最尊贵的孤竹伯的后人,延札一直信奉不干涉岛主的念头,一心钻研武功,因此在岛上有着超然的地位。

等二人进屋后,季陵开口道:「你知道的,我这小兄弟学会了步天歌,但他现在能力还不足以驾驭浩然真气,师弟你医术精湛,帮他压制一下吧。」

延札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将手按到太冲脉搏上,太冲即便对他没有戒心也未料到速度如此之快,愣了一下听到延札说:「太冲小兄弟且等我去取针灸来。」说罢慢慢起身,去翻柜子。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极温柔的声音:「季陵,好久不见。」延札立刻转过身来看向门口,随即笑道:「姐姐你来啦。」季陵却是闻言一震,口中喃喃:「你来了。」

太冲看了季陵一眼,想要问些什么,却见一女子进屋,那女子和延札长得极像,雍容华贵、举止端庄。身后跟着一女,笑容满面、眉宇间带着灵气,紧紧跟在后面,料想是她侍女。

延札取出针灸后回到凳子上,对太冲道:「小兄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姐亥子。」又指着亥子身后的女子道:「这姑娘叫莫姜。」

终于见面了,季陵心里想,于是叹了口气,对亥子道:「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亥子神色平静,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质,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场上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太冲对莫姜笑道:「莫姜姑娘你很好看呀!」

莫姜闻言,看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谢谢。」

「怎么谢?」太冲笑嘻嘻,「你那么好看,要不让我亲亲好不好?」

「你这小鬼,居然调戏我的侍女。」亥子嘴角带笑,白了太冲一眼。

太冲见亥子终于开口,转头对她说:「亥子姐姐亥子姐姐,你也很好看!」

只听「咳咳」两声,原来是季陵发出的。延札瞧见了,忙说:「太冲过来,我帮你针灸。」


眼见延札和太冲离开了屋子,亥子招招手让莫姜也出去。

屋里的男人望向屋里的女人,开口道:

「八年了,我一直在想,我们见面后,会说些什么。」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你的语气还是这么冷淡。」

「八年,习惯了。」

「这么多年你一直压着自己究竟图什么?放下吧。」

「有些事放不下,」女人顿了顿,突然坚定地说,「这是我的使命。」

「没有任何一样事情是自己的使命,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你还是这么懒散,对一切都是这种态度。」

「怎么会?我要是一直懒散,为什么会做金吾?」

「你我都懂的,其实你骨子里并不想做。」

男人呆住了,双手拂面:「是啊,我什么都不想做,你也不要做了好不好?」

「我办不到的,我要守护梦岛,这是我的全部。」

「你的全部!梦岛是你的全部吗!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吗!」男人激动起来。

女人闭上了眼,过了许久,说道:「是。」

季陵叹了口气,恢复了宁静:「好,直说吧,你今天见我是为了什么?」

亥子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把太冲这孩子交给我。」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需要他。」

「他骨子里像我,不服管教,不会插手岛内事务的。」

「可他学会了梦岛的步天歌,就必须承担梦岛赋予他的使命。」

「就是不行,」季陵又激动了起来,「当年你父亲就是这样对我说的,现在你又这么对太冲,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你怎么能决定别人的人生?」

「那你又怎么能替他不同意呢?」

季陵闻言一时语塞,良久叹了口气:「好,你去问他。」


延札帮太冲压住真气后就走开了,太冲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问莫姜,莫姜道:「公子向来不问世事,忙完了就去参悟了。」

太冲「哦」了一声,径自坐到莫姜旁,莫姜有些拘谨,太冲笑道:「你这样的大美女,肯定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会拘谨呢?」莫姜不语,低头看着地上,太冲无趣,听到碎步声,回头看去,一个小男孩在庭院里跑过来跑过去。庭院也确实不小,各种内陆才有的花草居然这里也长着,他心中一动,对莫姜说:「你等我一会。」然后跑开去找菜圃。

过了一小会,太冲背着手回到庭院,对着莫姜笑了笑,拉开她手,轻轻将自己手心里的东西放她手上磋了一会又拿开,对她说:

「现在我手里的,就是你了。」

莫姜瞪大眼睛疑道:「怎么就是我了?」

太冲张开手,原来是一只生姜,他说:「你看,这是姜,你刚用手摸过了,那不就是摸姜嘛?」莫姜听了啐了一口,又听太冲叫道:

「哎呀我真笨!」然后眼睛眨呀眨盯着莫姜。

莫姜没忍住还是问了:「你怎么啦?」

太冲笑嘻嘻伸手抓住莫姜,说道:「我刚才都摸过你小手了,那本来就是摸姜嘛!」

正自莫姜脸微微红时,耳边传来一清亮男子的声音:「太冲,你来了也不见我?」

太冲扭头看去,原来是一素未谋面的男子,但声音有些耳熟,他想了一会,叫道:「啊,大前天晚上跟我打的那个!你真狠呐差点害我死掉!」

把姜塞到莫姜手中,跑上前去。

「是啊,给你赔个不是,不过我也输了,」那男子笑道,「你害得我连续三个晚上去玩生死局了。」

「那可难为你了,让小爷我看看,没缺胳膊少腿吧?」太冲走上前来嬉笑。

「走开,我卫垣什么人会怕他们?只是每天晚上要出门真麻烦。」


原来卫垣就是季陵口中其余两个孤身一人来到梦岛中的一个,自打到了岛上,他每日勤学苦练,终于被季陵和延札发现,延札抢先一步收了他做弟子,短短几年功夫已经堪比一流高手。

面对仅比自己大两岁却比自己厉害得多的卫垣,饶是太冲也不免服气。太冲笑道:「卫垣大哥,你说这梦岛英雄冢,真的有什么秘诀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对,不需要知道。即便有也是别人留下的,既然孤竹伯可以自创,为什么我卫垣就不可以?」

这话豪气逼人,在太冲心中响起了惊雷,他从没想过可以自创武功,一时有些震慑到了,过了许久又问:「那,你的剑道是什么?」

「我以儒入道。」

「儒?」

「对,一颗仁人之心感应万物,柔和而又坚定,是为我卫垣之道。」

「可是……可是儒的规矩甚多,悟道时不会被束缚吗?」

卫垣扭头看了看太冲,笑道:「儒的规矩是多,但儒的规矩就是人的规矩,儒自己不会创造规矩。」

太冲闻言,若有所悟,不知如何继续问下去,看见莫姜坐在一旁,便笑道:「莫姜姑娘你会武功吗?」

「我会一点啦,小姐教过我。」

「亥子姐姐也会武功?」

「是的,亥子姐姐比延札哥哥还厉害呢,得到了老主人的真传。」

听到这,太冲想到季陵说过的一句话,在脑子里转瞬而过。

于是又笑问其它:「你平时都玩些什么?」

「我啊?我除了服侍小姐外一般都是看看花草,睡睡觉,写写字,」看太冲一脸「天哪这侍女的活也太轻松了」的模样,莫姜忙加了一句,「我也很忙的!」

卫垣一本正经地听着,到最后五个字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莫姜看了他一眼,佯嗔道:「有什么好笑的嘛!」

眼见卫垣脸红,太冲一把抓住莫姜紧握着的小手,跑了起来:「走!我们去玩!」另一只手朝卫垣挥着:「走啦走啦!」

三个人就这么跑出了屋子,来到大街上,来到草地上,来到海岸边。

许多年之后在梨洲的梦境中他依然奔跑在梦岛的土地上,可是他伸手去抓,右手边空空如也。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1 00:05:00 +0800 CST  



昏暗的天空下起了细雨,不知不觉中太冲来梦岛已经快半年了,冬季似雪非雪的雨水刺到人脸上,好比针尖一样疼痛阴冷。站在雨中一小会,兴许就会感冒了。

太冲呆立在雨中已经大半个时辰了。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他觉得物我两忘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两个字:杀人。

这是太冲来梦岛这么久第一次有如此大的杀心。


雨中,卫垣撑着伞走来。

「太冲,你打不赢的,你还没找到自己的道。」卫垣沉声道。

「我的道,」太冲语气没有起伏,顿了顿,答道,「是侠。」

卫垣一手撑着伞,一手提起剑指向太冲:「你是侠?你看看自己,哪里是侠的样子了?」

没等太冲回答,他又说:「记得吗,刚来梦岛时,你是因为出言不逊才认识季陵的;后来你参加生死局,也不过是为人所激。你……你哪里有侠的样子?」

太冲转过头来,冷声道:「什么是侠?」

卫垣想了想,答道:「我记得韩非子说过:『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所以侠一定不是简单的以暴易暴,一定很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一点和儒是一样的。

「但侠和儒不同的地方在于,侠认准了是非就要去用暴力打败把非消除,儒却希望用仁爱之心改变是非。」

「儒的礼法繁杂,如何以仁爱之心?」太冲盯着卫垣,问道。

「何为礼法?」卫垣眉头轻扬,反问道,见太冲并不作答,因自答道:

「《礼书》有言:『礼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忿而无度量则争,争则乱。先王恶其乱,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究于物,物不屈于欲,二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这话的意思是,儒的礼法并非像法那样为了符合自身利益去强令,而是贴合天性,将人本性中美好的挖掘出来,并将它归纳成一套礼仪,用来约束自己的欲望。」

雨水打在卫垣的伞沿,哗哗流下,太冲依旧独立在雨中,不愿撑伞,他听着卫垣的话,心里有些想法,却又不愿承认,只听卫垣继续说:

「太冲,你一心复仇,但你并不坚定,你彷徨于自己的归宿,所以外力一来你就失去了自我。就好比现在,你问问自己,你就那么相信,杀人就是错吗?

「如果杀人就是错?那你现在是对是错?」

是啊,不相信吧,太冲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可是如果不相信的话,难道就此罢手,去等也许永远不会来到的真相吗?

不要这样吧,那样我会很难过的。我现在只想杀人,把杀机泄了,不然我会疯掉的。

这些话太冲没有对卫垣说出口,他知道一旦他说了,卫垣就一定会用道理来说服他,他不想听,这不是他想得到的结果。

他只想杀人,至于杀人后自己该怎么做,他一无所知。

所以太冲沉默了,闭上眼,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也不再理睬卫垣。

卫垣叹了口气,撑伞离去。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冷,越下越刺。

季陵运气内力充塞衣间缓慢走来,雨水打在身上离开蒸发,近不了身。

「你坚持要杀他吗?」季陵正色道。

「坚持。」太冲见季陵来了,没有犹豫,立刻回答。

「如果想杀,为什么不开生死局?」

「我要让他尝到,」太冲眯起眼,「被人杀死而不甘心的滋味。」

「你知道的,你并不能确定,就是他杀的。」季陵看着太冲的眼睛。

太冲突然激动起来了:「我是不能啊!难道你就能了?」

季陵摇摇头:「小子,你可知道,我是金吾?」

「我知道。」

「人命关天。」季陵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人命关天,可被他杀了的,也是一条命。」

「是的,我知道被凶手杀死的也是一条命。可是你现在是在梦岛,我不去管那些大事情,那些我也管不着,」季陵继续说,「但你要是在我眼皮底下真的杀人了,我就要管了。」

「蛮不讲理。」太冲不知道说什么,回了四个字,心里有些苦涩。

季陵摇摇头:「不是蛮不讲理。你去找证据,能证明是他杀的,我会亲自杀了他,但如果无法证明就杀了他,纵然是你,我也会亲自抓捕你,哪怕我并不忍心。」

太冲变得冷静了:「你要抓,便抓吧,等我杀了他。」

虽然看起来很冷静,可太冲自己知道,自己心里很乱,被卫垣和季陵的劝说搅得心慌。

卫垣的话没错,是与非自己并不清楚,也是现在是对的凶手杀了错的人呢,可是现在不能继续想,是不愿想啊,继续想下去自己会迷失的。

季陵的话也没错,自己并不确定那个人就是凶手,哪怕无论是动机还是人证都让自己无比相信这一点,但要是一切都按照条文规矩来,就真的确定能够找出凶手吗?

太冲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别人,他打定主意无论谁来都不再开口了。

季陵仿佛看到从没有过的太冲,忽然泄了真气,雨点打在他身上,他也是很难过的,长叹一声走开。


季陵在雨中穿梭,回到延札家里,卫垣见季陵也失败了,有些难受,季陵径自走向正厅中间坐着的亥子身旁,问道:

「真的是他杀的吗?」

「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

「在我看来,并不重要。」

说了这话后,亥子便闭上了眼,慢慢品起了茶,等她喝完了这杯茶,忽然站起了身:「是时候了。」

季陵看到陌生而又熟悉的亥子,大叫道:「你不能这样!」

亥子转过头来看着季陵,微笑道:「你一直问我,这一切什么时候结束,我可以就能告诉你,快了。」

「不,你错了!错得很离谱!」季陵激动了,「你要是这么做了,那这一切就结束不了了,更可怕的事情就要来了!」

「不会的。为了梦岛,我已经牺牲很多了,接下来该是终结一切的时候了,你等我回来,我就可以卸下担子了。」亥子笑着轻轻走向门口,撑起伞,不再理会季陵在身后的叫嚷,走了出去。

延札独坐在正厅深处,良久,叹了口气。


亥子又来找太冲了,太冲还是一个人站在雨中。

亥子轻轻点头,示意下人给太冲撑起另一把伞,然后笑着轻语:「我们有几个月没见了吧?」

见来人是亥子,太冲睁开了眼,还是没说话。

亥子自顾自地说:「几个月前,我第一次问你,要不要帮我处理岛上事务,我甚至准你去英雄冢。可你拒绝了我。

「你说自己是闲云野鹤一只。

「我说没关系,我也不勉强你。但我也没有恼怒于你,甚至还对莫姜找你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尽可能让她少做点事,陪你和卫垣玩。

「岛内事务繁多,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延札和季陵又不肯帮我。你会步天歌,将来是可以守护梦岛的。

「你也看到了,岛上积怨日久,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了,他们猖狂到不惜来刺杀我。

「也真是莫姜那孩子不幸,正巧那天我出门有事,留她在我房里誊抄经书,没想到那群人居然误以为那是我,竟尔刺死了莫姜!

「好孩子,你回答我,你现在还认为岛上的事情,和你无关吗?」

雨突然下大了,太冲听了亥子那些话,悲愤难当,心中更乱,一手推开头顶的伞,任雨水击打在自己脸上,他「呜呜」哀鸣,问道:

「你……你也是劝我的吗?」

「不,我不劝你,」亥子静静地看着他,「我帮你。」

太冲闻言,猛地扭头看向亥子,一脸不可置信。

亥子微微笑:「我会帮你,这也是帮我。你可是是谁杀了莫姜吗?」

「是谁?不是他吗?」

「没错,是他没错,」亥子示意手下人抬来一个大袋子,打开袋口,说道,「这就是凶手。」

袋子里颤颤巍巍钻出一个中年男子,毫不起眼的平凡人,亥子说道:「按照描述,这就是凶手,我已经帮你找到他了。」

太冲不解地看着亥子,亥子继续说:「可是杀了他,你就能报仇了吗?」

「我不懂。」

「他只是一个棋子,被人利用罢了,你杀了他,还有其他人来,」亥子指着那男子,对太冲道,「要想真正报仇,就得斩草除根。」

「怎么样……才能报仇?」

亥子第一次语调激昂起来:「跟着我,我需要你的能力,那个人才是梦岛的祸患之源,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搞出来的,只有除掉那个人,我们才能……永远地太平下去。

「来吧,孩子,为了死去的朋友,和梦岛的未来,让我们并肩战斗!」

仿佛是被亥子的话感染了,太冲无比疲倦地看着那男子,艰难地说:「让他离开梦岛,我不想再看到他。我答应你。」后一句是对亥子说的。

雨停了。

亥子看着太冲许久,伸出手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然后轻声说:「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跟着亥子来到家里,亥子领他到了正厅,卫垣、季陵和延札都在这里,太冲朝他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亥子说:「你在这里等着。」然后走进内屋,不一会儿手上捧着一只手帕出来。

「这是在莫姜枕头下来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你的吧。」

太冲闻言,又惊又疑,不知手帕里是什么,颤巍巍接过打开,「啊」了一声,瘫坐在地。

过了良久,太冲站了起来,眼神坚定对亥子说:「我明天就进英雄冢。」说罢弯腰拾起手帕包裹着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开。

手帕里的,是一块腐烂已久的生姜,却透着丝丝暖意。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1 21:48:00 +0800 CST  



天阴沉沉的,已经好多天没有放晴了。看这天象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鬼天气,亥子站在城头,面带忧色,心头浮现一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很快她又摇了摇头,心道不好,一点也不吉利。

但事态发展越来越严峻了。

去年阮大卯从岛外偷偷归来,暗中实施了好几次刺杀行动,除了有一次误杀了莫姜外,每次都没有成功。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几个月来,来岛的高手越来越多,这些人不去比武场也不去生死局,似乎互相还都认识,常常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自从自己擅做主张争取过来太冲,季陵应该和自己越来越隔阂了吧。必要时能不能指望他呢?

亥子心头一阵阵的忧虑,她隐约感觉到,岛上局势将有大变。

这时岛主虔斯籍派人过来传话:「是时候把太冲叫回来了,他是步天歌的传人,能替我们拉拢一些人心。」

太冲进英雄冢足足半年了。

英雄冢不是太冲想象中的样子,事实上每个进冢的人都会惊讶。

这里没有武功秘籍,没有毕生心得,没有埋着古剑,只有——

只有孤竹伯刻在墙壁上未完成的诸子百家典籍。

「学而时习之……」这是《论语》。

「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这是《礼记》。

「先王有至德要道……」这是《孝经》。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这是《老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这是《庄子》。

太冲进冢后诧异地看着墙壁,甚是疑惑。他身旁站着一个青年,看到太冲的样子不免笑道:「这就是江湖上人人向往的孤竹伯遗迹英雄冢,没想到吧,除了诸子百家,啥都没有。我当年被师父领进来时也是这副表情。」

这青年名叫「伯期」,是亥子的徒弟。

太冲不禁伸手去抚摸墙壁,喃喃道:「真的没有了吗?」

「真的没有了。」伯期摇摇头,「我进冢五年,墙壁上这些字是不是有机关也想过了,这些字是不是有剑意也想过了,甚至编排顺序会不会有藏头藏尾这些全想过了……」

「然后呢?」

「喏,」伯期伸手示意太冲看书桌上厚厚的一摞书,「这是历代先人的心得,我查了他们所有的心得,有的人想得比我还多,可是事实证明,孤竹伯的英雄冢,就是个啥也没有的破洞!」

太冲扭头看去,又问道:「这些心得里,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兴许对你有用罢,有一些教你怎么练功的想法,但和孤竹伯是无关的,你也可以看看。」说罢将手背在脖子后头,转身离开。

太冲有些意兴阑珊,英雄冢和他想象中的差距太大了,百般无奈之下,他翻开前人的那些记载,里头有些如何习武的法门,对太冲这种总是靠自己领悟的人大有裨益,索性不去看墙壁上的刻字而好好打基础功了。

这天太冲在沿着前人的武功心得自己修炼,总是说不出的别扭。扭头看见孤竹伯手书的《论语》,一时觉得十分舒服,却又说不上来。索性便读了一读。

孤竹伯手书的《论语》,用的是正楷体,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刻在墙上,不过分狭小也不过分逾矩,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读其字仿佛看见一个端端正正却又非常温柔的孔子,到得后来,这样的人究竟是孔子还是孤竹伯,太冲已经分不清了。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论语》里头的「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读完《论语》,太冲对墙壁上的文字突然感了兴趣。便紧接着读起了《老子》,《老子》读来的感受又不同于《论语》,如果说《论语》是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的可爱老人,那么《老子》就是一个看透世事无常、对一切都不再在乎的沧桑老人。

此时的孤竹伯,一点都不和蔼了,他变得异常冰冷。仔细瞧去,《老子》和《论语》写法的笔锋也是不同的:孤竹伯刻《论语》的字是柔和的,刻《老子》的字却是冷漠的。此刻的孤竹伯是一个将自身独立于世间万物的老人,任你生老病死、你争我夺,我都觉得无所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样吧,太冲心里想。

等读完《老子》,太冲变得异常疲惫,他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让自己和整个社会完全隔离开来,然后冷静地看着世间一切。带着这样的问题,他读到了《庄子》。

这时的孤竹伯就好像面对着滔天巨浪毫不在乎的诗人。浑身透着浪漫的气息与不管不顾的懒散,这里的孤竹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或者说只是随心,一点欲望都不存在。太冲有些向往,却也有些不懂。

作为兵家的孤竹伯,披上了战甲,考究着大好河山,凝视着眼前的敌人。战场上的厮杀变成他兵戈相向的笔锋,冰川下的智谋凸显出他运筹帷幄的睿智。孤竹伯身上有一些老子的模样,又有一些孔子的影子。

还有那个一脸阴沉的孤竹伯。对一切都持以不信任的态度,天下万物尽在几手才算得放心,那是法家的孤竹伯。此刻孤竹伯是乖戾的、霸道的,他信奉商鞅,尊崇吴起,携手韩非,一举扫平六合,虎视何雄哉!

不能再读了,太冲读了一遍下来,脑子快炸了。起初卫垣只是给了他儒家的一些皮毛,他就被说动了,此时纷繁复杂的诸子百家全在脑子里走来走去,太冲差点觉得自己疯了。

于是他丢下这些典籍,重新回去翻前人心得。

说也奇怪,这时的太冲好似得了天助,看什么会什么,短短几个月之前,功力大进,从起初根本不是伯期对手已经到了偶尔能胜伯期了。引得伯期回过头也翻起了这些书。

但英雄冢的秘密依旧无人能破。也许孤竹伯想把秘密写下来的,可他早早离世,这竟成了困扰后人几百年的谜。

这时,亥子来找太冲了。


步天歌是梦岛第一内功,学会步天歌的人在梦岛地位极高。虔斯籍需要这样的人来帮他。

这是太冲第一次见到虔斯籍。

虔斯籍其貌不扬,身材瘦弱,一张脸上毫无表情。见太冲拜了才稍有霁色,太冲的目的是要复仇,他的目的是要守岛,双方的目标都是阮大卯。

据虔斯籍说,阮大卯本是自己师侄,自己做岛主二十年,阮大卯始终不服,起先只是当面不听他斥责,到后来公开反对,九年前更是煽动岛民意图颠覆自己,自己没有忍心杀他,只是驱逐出岛。去年他又偷偷回来,不知现在藏在何处,也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

太冲不置可否,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如果要杀他,留给我来杀。」

太冲并不关心阮大卯为什么要夺权,他也不关心虔斯籍是好人是坏人。

他甚至不知道阮大卯是谁,但他只是要……

只要杀了他就好了啊……

虽然太冲毫不关心会发生什么,但整个岛上气氛明显不对,他还是感觉到了。

走在路上,每个人都更拘谨;路过摊位,每家店都更小心;和人谈话,总生怕是来刺探的。

整个岛上风雨欲来。


这晚,负责夜间巡逻的是晋贾和孟武。

晋贾眼睛小小,不甚好看,前些日子因为老是无所事事晃悠,被虔斯籍瞅见了下令一顿打,到今天伤才好了点。

孟武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眉目清秀,不谙世事,刚刚入伍,被分配和晋贾住在一个屋子里头。今夜轮值是他巡逻。

「你说,虔斯籍这人怎么样?」闲暇无事,晋贾突然开口。

「挺好的吧,」孟武笑道,「至少能让我混口饭吃。」

「哦……」晋贾斜视孟武一眼,没有说什么。

孟武突然想到前些日子晋贾被虔斯籍下令一顿打的事情,知道晋贾心里有恨,于是道:「不过有时呢,有些太苛刻了。」

晋贾闻言,扭头问道:「怎么个苛刻法?」

「这……比如赋税重,比如岛规多,比如刑罚重……」见晋贾一直盯着他,孟武问道,「怎么啦?」

「你觉得,要是换个岛主,会不会好点?」晋贾突然问道。

孟武手上的剑突然掉落在地,跑上前去蒙住晋贾的嘴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你说这话不怕再被打吗?」

「对,非常时刻,梦岛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晋贾伸手拉开孟武的手,激动地说。

孟武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也许是吧,可是这和我们什么关系呢?」

「大有关系啊!」晋贾挥舞着手臂,「你不想在这个新的时代崭露头角吗!」

「想啊,可是我这块料能做什么?」孟武无精打采。

晋贾紧盯着孟武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跟我一起干吗?」

「什么机会?」孟武有些疑惑,有些好奇,有些期待,有些害怕。

晋贾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递给孟武,孟武接过,上面写着:

「晋贾吾弟:近闻虔僚无道,滥用笞刑,实不配为我梦岛岛主。今吾弟若能觅得死士若干,开得城门,事后必有重谢。阮大卯 上」

「阮……阮大卯!」孟武惊呼,手不免颤抖。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干?」晋贾笑道。

孟武有些害怕:「什么时候?」

「凌晨。今夜凌晨。」

「这么快,会不会没准备好?我有些害怕……」孟武话音未落,却发现晋贾的剑已指向自己脖子:「跟我一起,还是我杀了你?」

片刻的静谧,孟武颤颤巍巍道:「好……今夜……我跟你……」

晋贾满意地收回了剑,拍了拍孟武肩膀,笑道:「小子,跟着我,有你吃香喝辣的!」

凌晨丑时,城门大开。

「诛杀虔僚」的旗帜在城内飘扬。

数以千计的武士进了城。

一把火烧得满城通红。

阮大卯,终于反了。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2 23:47:00 +0800 CST  


「渔阳鼙鼓动地来」。渔阳鼓,起边关,西望长安犯;六宫粉黛,舞袖正翩翩,怎料到边臣反,哪管他社稷残。


自打记事起,小兔子一直都觉得天就是天,永远不会塌,地就是地,永远不会陷,家就是家,永远不会破。所以小兔子每天都乖乖待在窝里,日子虽然一复一日很单调,但是过得很开心。

可是这天,小兔子觉得一切变了,天上烧起红红的云,地上变成碎碎的石,家里变成焦焦的木,兔子爸爸被烧死了,兔子妈妈被砸死了,只留下小兔子。

小兔子哭得很惨,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孤零零的,风吹雨淋。

小兔子蜷缩在破屋里头,突然耳朵被人揪住了:「爹、娘,抓到一只兔子了!」

抓住小兔子的是一个小男孩,身上衣服有些脏,很瘦,那男孩大叫:「今夜可以开荤了!」

男孩住在梦岛,本是家境殷实的人家,每日跟着父亲习武,跟着母亲读书,日子过得虽然有些枯燥,但也自得其乐。

不料那天突然一把大火,烧掉了他家房屋,烧焦了他父亲的兵器,烧尽了她母亲的藏书,家里突然一贫如洗。

一家人虽然每天吃得不如以往了,但好在人都没事。偶尔还能抓住个跑来的小动物饱腹。

小男孩烧开水,把兔子毛发拔下,美滋滋地扔进锅里,小男孩好开心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又有肉吃了。

忽然门被砸开了,有人叫嚷:「这家的男丁有吗?出来!」

小男孩躲在锅旁边,看着有人闯了进来,吓得躲到了锅后头,小男孩看到他们把爹爹抓走了,妈妈在旁边哭着:「家里就他一个男人了啊,求你们了啊……」

来的人并不管,还在搜家里有没有其他人,这时看到有锅在那里,再一瞧,嘿,还有一个小男孩!

男主人怒了:「他还只有八岁啊!才八岁能做什么啊!」

来的人管什么,抢着要把八岁的小男孩拖走,说:「这个时候还管岁数?没把你女人拽走就已经法外开恩了!」

男主人生气了,他生气了啊,拿起剑就砍向来人,来人武功不高,死掉了。女人在一旁哭:「怎么办,怎么办,你把他给杀了啊……」

「还能怎么办啊?」男主人也急了,「要不我们……投靠反贼吧!」

小男孩刚抓的兔子也顾不上了,男主人直接拎着他就和女人一起偷偷跑走,没想到刚刚跑到门口,就有人来了。

「怎么回事,进来了就不见了!」来人一脚踢开大门,不仅看到一家三口准备逃走,还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你居然杀人!是不是要造反!」来人狗仗人势,拿起剑就砍。

男主人武功不弱可是手上拎着小男孩,施展不开,几个躲避下来竟尔被砍死了。

女人趴在男人尸首上哭,来人正打了败仗回来,听了心烦,咔嚓一声,结果了女人和小男孩的性命。

来人看到煮着一锅肉汤,嘴馋了:「老子好久没有吃过肉啦!」赶忙跑过去,耳边却听见有人唤他。

他听了有些心慌,这是要征他回队伍了,可他刚刚打完败仗,再上去拼命……会死的啊……

破屋里又有人进来了:「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啊,是长官,他赶忙丢下手里的兔腿,颤颤巍巍地跪下来。

「前线正在浴血奋战,你居然在这里苟且偷生!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哗啦啦,头断了。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就该这样子,长官心里很是开心,治军要严是他的信条,他看着剩下的兔子汤,拎起一根兔腿就走出去。

「去前线!为梦岛!」长官怒吼着、奔跑着。

身后的士卒们仿佛受到了长官的感染,一个个也叫着:「去前线!为梦岛!」


成千上万的小兔子被调动着神经,前仆后继。它们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小兔子了,它们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兔子。

不、变成一只巨大的……战争巨兽。

战争巨兽异口同声,喊得震天响,似要把每个没有加入战争巨兽的小兔子耳朵震坏:

「走啊!去前线!为梦岛!」

站在城头看去,有一只兔子忽然觉得好荒谬,到底在打什么呢?

是啊,为了什么?

这一年来,这只兔子看到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战火硝烟燃烧到了每个角落,梦岛几百年的历史几近毁于一旦。

究竟为什么要争个你死我活呢?大家不是都在说,自己是为了梦岛吗?

兔子在想,要是知道会是现在这个局面,还会不会听亥子的建议?

兔子开始犹豫了,这一切都好陌生。

战争开始时就闭门不出的延札,游走在双方之间劳心劳苦两不讨好的季陵,只能一条道走到底的亥子,坚持阮大卯是错误的自己才是正确的卫垣……

这,就是战争吗?

这只兔子看着越来越多的小兔子喊着:「走啊!去前线!为梦岛!」蜂拥而至奔向前线,这只兔子逆着兔群穿梭而过。

战争巨兽跑远了,又只留下自己孤零零地看着这一切。

这看不懂看不透的一切……

好在这只兔子还没有变成战争巨兽,这只兔子还有自己的名字——

太冲。


梦岛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从吹响号角到战鼓擂天,如今已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荒凉一片。

「敬伯曹,劳烦你把孟武叫过来,我要审他。」太冲回到住处,刚坐下就问身边的人。

那唤作「敬伯曹」的人低着头,对太冲道:「孟武刚被岛主提走。」

太冲闻言立刻站起:「虔斯籍他想干嘛!安排一下我立刻见他!」

太冲已经很久不见虔斯籍了,因为心烦。战争开始后,虔斯籍越来越独断专行,今天征兵、明天加税,丝毫不顾太冲和亥子的劝阻。前几日抓回来一个青年人,自称「孟武」,正是那夜开城门的人。太冲知他并非有意,想保他一命,心想虔斯籍脾气越来越差,不能让他知晓,却不料还是走漏了风声。


「说吧,你为什么要扣下他?」虔斯籍闭起双眼,沉声道。

「据我了解,他罪不至死,开城门是被逼的。」

「我知道他是被逼的!」虔斯籍睁开眼站起来,青筋暴露,「可他打开了城门也是真事!」

「你知道的!城门不开,我们不可能这么被动!一年了!一年了啊!他和晋贾开了城门,那夜死伤惨重,弹药库也被炸毁,要不是靠着地形我们早败了啊!」虔斯籍怒吼着。

太冲淡淡地问:「为什么不能败?」

「为什么?因为梦岛是我们的!」

「梦岛……」太冲苦笑了一下,又道,「从来就不是哪个人的。」

虔斯籍拔出剑,几欲指向太冲,忍了片刻,又道:「所以你认为阮大卯做了岛主会比我做得好吗?」

「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认为我做岛主时大家过得都不好了?」

「也不是。」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太冲冷冷地问:「我问你,你为何而战?那些民众又为何而战?」

虔斯籍复又坐下,正色道:「阮大卯反,生灵涂炭,为了换回梦岛和平,我们为何不战?」

「阮大卯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来位不正,搞得梦岛乌烟瘴气。」

虔斯籍喘着气,问道:「你信谁?」

太冲摇摇头:「我谁都不信。你们都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在煽动他人。」

只有证明对方是错的,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可是人又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呢?

因为只有自己是对的,才能去借着这个名头做一些事吧……

太冲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

「我也不管了,你把孟武交给我,不要杀。」

「你放心,孟武我不会交的,」虔斯籍眯着眼看向太冲,「我已委任他为大将,民众将会从他的口中,知道阮贼有多么残暴。」

又一只兔子,太冲心里这样想道。

这时季陵进来,战事起后,太冲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季陵了。季陵走进来对虔斯籍说道:

「我刚和那边交涉过了,他们愿意和谈。三日后。」

太冲猛地抬起头。


三日后,城门口。

阮大卯终于献身,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原来是一个白面书生。正义凛然的虔斯籍,却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

太冲看到阮大卯时还是有些惊讶的,那夜看不真切,虽然进城后很快被打跑,但阮大卯再也没有在阵前露过面。

就是这样一个面善的人,杀了莫姜么?

双方沉默了许久,阮大卯终于开口:

「虔斯籍,好久不见。」

「是有很多年没见了吧。」虔斯籍端起桌上的茶,不紧不慢。

「我也不打马虎眼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该把事情说清楚了。」

虔斯籍放下茶,往后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显得极为轻蔑。

「我此番前来,只为一事。」阮大卯见状,自顾自地说道。

「说说看。」虔斯籍闭着眼,口中蹦出三个字。

「岛主之位。你我心中都清楚,这岛主之位你是从延札师兄手里抢来的。那年师父早死,你作为师叔口口声声说他们年少,代岛主职,等他们长大了,你也没有归还的念头,反倒是将梦岛据为己有。所以第一件事就是,你退位我就退兵归顺,我可以解散一切武装。」

「笑话,」虔斯籍睁开眼看着阮大卯,「我是行的代岛主职,延札师侄自己不愿做,我才做了正式的岛主职位。」

阮大卯看着他良久,终于道:「是他不愿做,还是你根基太深他做不了?」

「答应他。」太冲忽然拔剑,架在虔斯籍脖子上,慢慢开口。

虔斯籍扭头看去,又惊又怒。

太冲说道:「答应他,战争结束,你退位。」

「不行,现在梦岛太乱,我如何能丢下这个摊子?整个梦岛并无他人能收拾这个摊子。」虔斯籍怒道。

「那就等,等几年,」太冲望着阮大卯,问道,「你看如何?」

「太冲少侠大义!只是虔斯籍十分狡诈,如何断定他几年后必会退位?」阮大卯站起,对太冲作揖,激动道。

「你说呢?」太冲又问虔斯籍。

虔斯籍咬咬牙,沉声道:「只要阮大卯投降,我愿在公开表态,五年后梦岛无事即退位。如何?」

「好,一言为定!」阮大卯凝视虔斯籍,无比激动。

「慢着,」太冲一手按住阮大卯肩膀,「还没完呢。」

「太冲少侠,还有何事?」

「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你说。」

「我要你自尽。」

听了这话,虔斯籍眼珠忽然转动了一下,阮大卯却闻言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你杀了人,我要你付出代价。」

长久的沉默。

终于阮大卯开口:「只要他虔斯籍宣布五年后退位,我可以自尽。」


一月后,虔斯籍公开表态,阮大卯一旦归顺,若梦岛五年内相安无事,他愿退位。

随即阮大卯就地解散武装。

阮大卯于太冲面前自尽。

然后……


很多年以后,太冲终于搁笔,《梦岛春秋》写完了,最后一句是这样的:

「阮贼诛而梦岛亡。」

谁也没想到,阮大卯自尽的那一刻,梦岛几百年的末世终于来临。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3 15:50:00 +0800 CST  


枯木丛生,烈风凛凛,孤岛已步入秋季。

「爹爹,今天吃什么呀?」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声音响起。

「萝卜。」走来青年男子,满目萧然。

「萝卜萝卜萝卜,怎么天天吃萝卜?」一旁年纪稍大一点的小男孩嚷道。

「对嘛对嘛,我和哥哥都不想吃萝卜了爹爹!」

「好好好,那爹爹去打猎好不好?」

「好哇好哇!我陪你去!」男孩从床上跳下来。

「好耶!今天吃肉肉了!」小姑娘开心雀跃。

到得晚上,青年男子和小男孩打猎归来,小姑娘跑到门口,满怀期待,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们不吃狐狸!我们不吃狐狸!狐狸那么可爱!呜呜呜,哥哥和爹爹是坏人!」

小男孩个子不高,十岁左右,看着妹妹在哭,忙上前一把抱住,妹妹眼里噙着泪花,口中嘟囔着:「要抱抱,不吃狐狸,要抱抱……」说着说着居然睡着了。

小男孩看着怀里的小妹妹,泛起了微笑,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在三个月前,梦岛终于毁于一旦,这次不是被阮大卯毁掉的,是被岛民毁掉的,但干爹坚持说:「是虔斯籍毁掉的。」

小男孩听不懂。

三个月前,季陵伯伯和太冲哥哥站在一座坟前,明明太冲哥哥没有死,坟包前却写着「梦岛太冲衣冠冢」字样。

太冲哥哥站在墓前良久,转身对大家说道:「从即日起,太冲就死了,卒于二十三岁,我已经是『梨洲』了。」

那时,季陵伯伯蹲下看着自己,抚摸着自己的小脸蛋,看得痴了,自己有些害怕想伸手拦开,只听季陵喃喃道:「你十岁了是吧,原来她没有骗我。」

这是季陵这辈子和小男孩说过的唯一一句话,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夜里,小男孩变成了老男人,回想往事,才突然醒悟过来,那时他泪流满面。

季陵又牢牢看了几眼小男孩,站了起来,对干爹郑重地说道:「那么伯期兄弟,他就拜托给你了。」随后满怀豪情,取下腰间佩剑。

季陵走到梨洲跟前,把剑挂在梨洲的衣冠冢上,笑道:「臭小子,你果真用了三年赢了我。」

说罢季陵乘船,独自离去在大海之上。小男孩忽然有些难过,仿佛与生俱来的悲伤,说不出原因,身子微微颤抖。这时干爹走过来牵住了小男孩的小手,小男孩的眼光却看向远处,这时他发现远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谁也不知道,那双眼睛牢牢看着季陵,终此一生那双眼睛的主人都会记住季陵。

于是他伸出手喊道:「那儿有个人!那儿有个人!」

梨洲闻言,顺着小男孩指的方向奔去,他本以为是什么恶人,却发现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死狐狸。

「小姑娘,你叫什么?」梨洲问道,小姑娘怯弱地紧紧抱住狐狸,并不作答。

梨洲一把抱起小姑娘,小姑娘也不挣扎,过了良久,听她道:「我爹娘都死了,我没有名字。」

「他们……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好多人都上街了,你杀我,我杀他,哥哥杀死了隔壁的嘎妹,对门的阿然又满眼通红地杀死了哥哥,全在杀人……」

梨洲听了这话,神色复杂地和伯期、卫垣互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我想给她取名『齐简』。」

「为什么是齐简?」梨洲身后的敬伯曹问道。

「小姑娘是梦岛最后一场大骚乱的见证,是真正的历史受害者,」梨洲摸着小女孩的头,继续说,「巧在她抱着狐狸,『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就叫『齐简』好了。」

好,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齐简了。小男孩看着她。

那双眼睛的主人,齐简。

相视无言,过了一会,梨洲看向小男孩和伯期,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想我也该上路了。此去路途遥远,这小姑娘也拜托你了。」

说罢放下齐简,摸着她的头,指着伯期对她说道:「齐简,乖,以后伯期就是你爹了。」

齐简瞪大眼睛,撅起嘴,一脸无辜第看着他,然后重重点头。

「我来抚养他吧,」伯期牵着小男孩的手走过来,「抚养一个也是抚养,抚养两个也是抚养,反正梦岛这么大,不愁没吃的。」

梨洲伸手轻轻拍了伯期肩膀:「那梦岛就交给你们了。」说罢招呼卫垣和敬伯曹,一起回到内陆。

望着远处渐渐消失的小舟,伯期一手牵着小男孩,一手牵着齐简,笑道:「子舆、齐简,我们回家吧!」

这小男孩正是子舆!


又过了很多年,子舆长成了健壮的青年,齐简也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伯期蓄起了胡子。

这日伯期正在午睡,子舆偷偷走到他跟前,将他摇醒,伯期皱着眉头想骂他,却见子舆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暗示不要说话,又偷偷在伯期耳边说道:

「齐简又想逃走了。」

伯期听了这话,慢慢起身,听着动静走到一处偏僻的树林,眼见一个少女偷偷劈开树木,横放在地上,似是欲造木筏。

「咳咳!」伯期咳嗽了两声,脸色铁青地走到齐简跟前,「为什么总是想逃走。」

少女听了声音,原本吓了一跳,又见到伯期身后的子舆,伸出舌头朝他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啐道:「又是你告的密!」

子舆连忙一脸无辜:「因为你要逃走嘛!」

「好啊!」少女索性撒娇起来,「那我不逃就是了,我正大光明走!」

伯期摇了摇头,苦笑道:「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我……我想去找一个人。」听了这话,齐简的脸上忽然泛红,子舆见了突然插嘴道:「不就是要找季陵伯伯嘛!」

「你!肯定是故意的!」齐简见子舆当着伯期的面说了出来,气得拾起石子扔向他。

「好了好了,你为什么那么想找他?」伯期袖子一挥,便拦下了石子,疑惑地看着齐简。

子舆忙接话:「还不简单,因为她喜欢季陵伯伯啊!」

这下轮到伯期大吃一惊了:「啊?」

齐简确实仰慕季陵,那天见季陵挂剑,立时心折,竟念叨了这么多年。待齐简支支吾吾说出来后,伯期沉默了许久,齐简和子舆见干爹这样也不便开口,直到听见伯期自言自语:

「好多年了啊,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随后对齐简笑道:「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你一个人出海我不放心,我陪你去。」

在子舆的惊讶中,梦岛就只剩下自己了。

子舆生来就得负担起留守梦岛的责任吧,这么些年虽然那些往事大都遗忘,但很多事还是能记得的。

比如那天母亲要自己跑去花园玩,观察太冲哥哥和莫姜姐姐,然后把他俩的情形告诉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冲,也是第一次见到季陵。

比如那天母亲告诉自己,他是孤竹伯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了,说完母亲就和舅舅一起赴难,被那些人用火烧死。

比如那天平时看起来特别温和的叔叔婶婶,突然一下子全变成了疯子,整个梦岛的天空都是红色的。

比如……

这时子舆翻开伯期离岛前留给他的一本书,这是太冲当年写的,据说记载了梦岛历年来的大事。

子舆自己也没想到,这本书,他足足读了六十年。

《梦岛春秋》。

很多年前,太冲看着梦岛终于覆灭,忆起往事思绪万千,提笔写下《梦岛春秋》,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太冲记,虔斯籍僭位。」

我们的故事,则从阮大卯死去说起。


阮大卯死了。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乱整整一年的阮贼终于被诛。可梦岛接下来的走向却愈发变得诡异。

战乱后,人心思定,梦岛也破烂不堪,于是虔斯籍选择了更为封闭的办法,独揽大权,禁止一切对政令的议论,禁止一切私斗,对于来梦岛的也采取非常严格的检查。

一切都变了。

之前那个积极、开放的梦岛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将要死去的梦岛。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太冲默默念着这两句话,愈发觉得梦岛将亡。

果不其然,这样的高压一旦被打破,梦岛直接走向死亡。

也许是注定的,当年打开城门的是晋贾和孟武,如今再次打破沉默的也是他们。

晋贾投降后一直不被重用,而早早被虔斯籍收为心腹的孟武却位高权重,重用晋贾开始咬他。

「岛主!你就要被身边人杀死了你知道吗!我手上有你身边人当年暗通阮大卯的信件!」

那是在一个安静的早晨,虔斯籍在一旁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可别人却不这么想,一石激起千层浪,晋贾这话好似把梦岛短暂的和平给打破了,一些深处的雾气终于弥漫开来。

大家都安静了。

就在这时,安静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我记得……孟武大帅就是从那边逃过来的……」

那边有人听了,连忙喊:「对对对!我也记得!」

孟武被推到了虔斯籍,他嗫嚅道:「天地可鉴,我孟武自打弃暗投明,就从未有过叛心!」

虔斯籍不理晋贾也不理孟武,依旧闭着眼等他们继续说。

那些人眼看孟武的话没有用,心知孟武失势,于是一个个不停数落孟武,这时虔斯籍慢慢地开口了:

「就只有他一个吗?」

哗啦啦,一扫一大片。于是开始疯狂了,你说我,我说你,整个梦岛不再有阮大卯,却处处是阮大卯。

一片血的海洋中,人们把矛头对准了岛主,他们叫嚷着,奔跑着。

一切都完了。

历史记载过,就在岛民厮杀抢夺了大炮,轰开主屋一角时,虔斯籍那古井不波的脸上突然老泪纵横,虔斯籍掩面而泣。

「我们失败了!我成了梦岛的末代之主啊!」

大炮轰来,太冲快步走到虔斯籍跟前,沉声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

「为什么?」

「因为你做错了。」

「我哪里错了?梦岛有敌人,我就去打;梦岛被破坏,我就去修;梦岛有内奸,我就去查……我哪里错了啊!」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可你呢,严峻的刑法,集权的独夫,奸邪作伪的事情因为法令的严酷愈发严重,所有人都在互相欺骗,互相不信任,梦岛怎么不亡?」

「你说,面对烂摊子,该怎么办?你们儒生除了会反对这个反对那个,还会怎么做?」

太冲闻言不答,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英雄冢里是诸子百家吗?」

「为什么?」

「孤竹伯写《论语》时,笔力柔和;写《老子》时,笔力冷峻。但他并没有因为认同了其中一种学说,就认为其它的肯定是错的。

「很久以前,我想过一过问题,只有证明对方是错的,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可是人又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呢?

「后来我发现,根本不需要对或错,根本没有对或错。」

虔斯籍惊疑道:「怎么可能没有?」

「『云在青天水在瓶』,」太冲继续道,「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时,每个人的争执本身,才是最好的。也许现在说了你无法理解,但是绝对不是只有一家独大。」

「包括儒家?」虔斯籍盯着太冲。

「包括儒家。人人皆儒的场面非常可怕,纵使儒生也无法承受。你无法要求所有人都成为君子,正如你无法断定别人是错的。

「你唯一能做的,只是知道自己是对的,然后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几年前,卫垣问我,什么是侠,当时我不清楚,他讲的也没有让我完全信服。现在我才明白,他说得没错,但他说的是自己的看法。

「但事实上,侠本身不见得是对的。

「无论是『儒』还是『侠』,全部都是相对的。

「当我面对多数,有着自己不同看法,并坚持自己时,我就是侠,我就是儒,但是……我不是对的。

「我劫富济贫,对贫穷百姓来说是对的,对富庶人家来说是错的。

「也许谁都没法断定什么是对的,所以每个人互相不同意,每个人都会遇到反对自己的。这时梦岛才会存在下去。所以我是错的,卫垣是错的,季陵是错的,你更是错的……

「孤竹伯,英雄冢。诸子百家的用意,我想就在这里罢。当我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时,我觉得我和孤竹伯一样,天下无敌了,连季陵都不再是我的对手。」

虔斯籍没有听到,因为一炮过来,他已经为梦岛而殉葬。

梦岛只是一个梦。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4 18:08:00 +0800 CST  
尾声

「后来呢?」

「后来伯期和齐简回来了,他们在一个叫做『古城』遇见过梨洲。

「然后他们来问我,要不要我跟着他们一起去。

「可是这个梦岛自我出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怎么舍得离开?于是他们回去了古城。

「而梦岛既然由孤竹伯开始,那就由孤竹伯的后人来守着它直到最后吧。」

「那么,你妹妹见到季陵了吗?」

「余生她都在等待,有时在等季陵,有时在等梨洲,可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跑去古城,而她却打算终身留在古城,守着它。正如我守着梦岛直到它终结为止。」

「这个故事,我可以写下来吗?」甄士隐问道。

「现在,」一身儒服的老人笑着拿起桌上的《梦岛春秋》,扔给甄士隐,「它是你的了。」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4 18:08:00 +0800 CST  
后记

《梦岛春秋》写完了,当时英吧征文获奖名额(注意是「获奖」不是「参选」)六篇文章,在我动笔之前才仅有五篇。仓促之下提笔写了这部中篇。

所以写得并不好,以后有时间了会慢慢铺陈开来全方面修改,人物也会更多,细节也会增加。

简要介绍几个角色名字由来,按提及顺序。

甄士隐是「真事隐」。

虔斯籍的出处在「三家归晋」,《资治通鉴》第一句话就是:「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这是不合礼制的,所以《梦岛春秋》第一句话就是「虔斯籍僭位」。

太冲和梨洲都是黄宗羲,黄宗羲字太冲号梨洲。

子舆出自曾参,曾子字子舆,继往开来。

孤竹伯出自孤竹君和他儿子伯夷。

卖鱼大婶,真的就只是个卖鱼的。

季陵和延札都是季札,延陵季子,因此「季札弃而耕」、「季札观乐」和「季札挂剑」也全在里头。

卫垣出自「紫微垣」。

亥是十二生肖最后一个,子是十二生肖第一个,象征轮回,断处即是起处。

姜是人类最古老的姓,是母性的象征。

伯期是伯牙和子期。

阮大卯是阮大铖和少正卯。

晋贾是晋国的屠岸贾,孟武就是赵氏孤儿,叫赵孟,也叫赵武。这是一对冤家。

敬伯曹是曹参,曹参字敬伯。

齐简是唯一一个在文中解释名字出处的。

至于各是谁,你们慢慢猜。

好了,等以后我好好修改了,会再来通知的。

楼主 日月之食焉  发布于 2016-07-14 18:24:00 +0800 CST  

楼主:日月之食焉

字数:28608

发表时间:2016-07-10 20: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1-16 15:29:59 +0800 CST

评论数:94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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