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少年秘事


回程路上，屠苏再也不用像来时一样，由晴雪背着扶着，而是与她并肩同走。回想起去程的时候，屠苏还很矮小，但现在，已经长高了许多。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弱小的屠苏了，但也还不是九百年前自己熟悉和怀念的那个屠苏。因此晴雪对他的感觉，也总是介于这二者之间摆荡，此种感觉难以言说。
“屠苏，你现在身体好多了，而且长高了很多，我真高兴……”晴雪道。
“可是，我觉得还不够……我好想长得更成熟，就可以保护晴雪了……”
“你为什么那么想快点保护我呢？”
“因为我觉得，还是太慢了……晴雪，我总觉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经认识你一样……就好像，我早在好久以前，就该保护你了，而如今甚至有种太晚太慢的感觉……晴雪，是不是……我前世真的认识你……”屠苏这是第一次提起这种感觉。几年来梦中的晴雪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但他一直没有和晴雪提起过。因为他直觉，晴雪似乎不希望他提起这些。
果然，晴雪微笑道：“傻孩子，你才有多大，你刚刚十二岁啊，哪有什么很久很久……”是错觉吗，屠苏总觉得她的眼神中仿佛在掩饰什么……
晴雪确实在掩饰九百年前的一切。她的苏苏，她知道，就可以了。前世的命运如此沉重，她希望，屠苏永远不要想起那些苦痛的往事，才好。她复活他，就是想给他普普通通的如同其他人一样平凡幸福的一生。以前的那些，珍贵却沉重……
两人谈笑风生，但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二人中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矜持和微妙，不是见外，而是更注重自己的形象了。曾几何时，他们已经把对方当做真正的异性来对待。
就这样，不紧不慢，花了六日之久，才终于回到了桃花谷。

刚进村子，就听到了两个熟悉而有明显变化的声音：
“真是的，我的风筝在树上，你都不敢去拿下来……”是夏儿的声音，仍是娇柔中带着一点任性。但是，以前的那种奶声奶气，已经退却了一些。
接下来是梁小石的声音：“夏儿，我也想啊，可是，你知道我很怕高的……”
“哼，这么胆小……屠苏在三年前的时候，就已经敢毫不犹豫的上树去帮我拿风筝了……”夏儿挑剔道。“唉，说到屠苏，真不知几年不见，他怎么样了，变成什么样子了……”
“唉，是啊……我也挺想他的……”
晴雪和屠苏听到他们的对话，相视一笑。屠苏忽然就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于是一个飞身，非常漂亮地用轻功上了树枝，拿起风筝，又迅捷地飞身而下。这是念庸道长传授他的轻功，他天资虽好，但身体仍未完全恢复，还是花了很大力气和很多时间才练成的。
夏儿和小石被眼前突如其来的身影惊了一下，待定睛一看，竟是他们在谈论的许久未见的屠苏。
“屠苏！”梁小石先是一愣，马上就上前抱住了屠苏，拍了拍他的背，道：“想不到正说到你，你就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
“小石，确实好久不见……”
两个男孩自幼如同兄弟般玩在一处，此时久别重逢，甚是开心。
而夏儿，此时走近了屠苏身边，却不知做何动作才应景。若是放到三年前或更久以前，她多半也会像梁小石一样，直接抱上去；而现在，竟是呆在当地，只能在脸部微热的羞涩感中，小声叫了一句：“屠苏……”
屠苏笑着答道：“夏儿，好久不见……”
此时夏儿只觉这微笑如几年前一般好看。不，是更好看了，带上一种幼时从未有过的魔力。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屠苏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显露的男性的、异性的吸引力。她只觉自己脸更灼热了……
“晴雪姐姐，你终于把他带回来了……”无奈，为了不让自己更不自在，夏儿把话题引向了晴雪。
“是啊，夏儿，屠苏没事，还越来越好了，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晴雪微笑。
晴雪就守在一边耐心等待，等待这三个好伙伴叙旧。终于，四人一起回村，在小石和夏儿回家之后，晴雪与屠苏一起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家。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二人一起回家……
“晴雪，这里还是没变啊……你总是收拾得这么干净……”屠苏张望着熟悉而久违的房间，道。
晴雪站在屋子正中，笑靥如光：“屠苏，欢迎回家……”

回到桃花乡的日子，是久违的熟悉的美好感觉，但也有了一种新的感觉。比如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直接就闯进对方的房间里，而是敲门再入。吃惯了山上的药食，再次吃到晴雪做的饭菜，感觉甜甜的。他却想不到，这是晴雪后来为了他练出来的手艺，在九百年以前，晴雪的厨艺之下做出来的“食物”，可是谁吃谁怕、阴影难忘的。
晴雪房间中的泥人，屠苏也是越看越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中秋佳节悄然而至，桃花乡的红叶美得令人心动。在桃花乡建成的几百年间，这里也形成了全村共庆中秋节的习俗，晚上，街上会举办花灯祭典，街道两旁会摆满出售美食和纪念品的小摊。上次和晴雪一起来祭典，已是四年之前。如今再次准备和晴雪上街，屠苏竟有种憧憬到心跳加速的感觉。
终于，还是一起上了街。走在晴雪身边，本身就似乎带有光晕的晴雪，在花灯迷蒙的柔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剔透明亮，屠苏时不时抬头看着她暖人的漂亮的侧脸。四年前，晴雪紧紧牵着他的小手，开开心心地走在这里。如今，晴雪似乎已经意识到男孩子长大了长高了，再一直牵着，太显幼稚，所以没有牵他的手，两人边走边聊，并肩而行却保持着一点点距离。而屠苏，却再次轻轻地牵住了晴雪的手。这一次，仿佛有微麻的感觉从晴雪手上传来，引出了他心中的悸动……这一次，不是当做姐姐或长辈来牵手。晴雪温柔地回握着他，显然没有意识到在身边这个男孩心目中的这个动作，已与几年前的意义完全不同。
两人放了花灯、买了糖人，玩得尽兴极了。
圆月就在这时渐渐升上高空，将比平日亮得多的柔光铺满大地。
而就在此时，头部一阵剧痛，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很多画面和感觉汹涌而来，让屠苏闭上了眼睛。
“哎，屠苏，你来看，这里有小猴子表演呢！太可爱了！……”晴雪难得玩心大发，在人群中兴致勃勃地观赏表演，并唤屠苏过来一起看。而屠苏完全没有听见。
圆月，月光，头痛欲裂，心脏仿佛要烧得碎掉的疼痛感，仿佛沉睡在身体里的假死之兽忽然复活，袭击了他。
“屠苏，你体内煞气纵横，尤其以月圆之夜最为严重……”
“苏苏，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煞气控制的！……”
“或许有一天因为这煞气，我终将会变为一个嗜血狂魔，心中除了杀念和破坏之欲，再无其他……晴雪，你快离开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抑制住，我不想伤害你……”
一句句熟悉的言语涌入脑海，仿佛就在耳边。
月圆，煞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脑海中的自己，已经与湖底的黑衣少年融为一体，自己究竟与他，是什么关系？为何越来越感觉到，他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他？……屠苏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月光之下，迅速地远离了人群……
”屠苏，你好慢啊……屠苏？……”人群中观看表演的晴雪，将目光移出来寻找屠苏的时候，却发现只是片刻的不注意，屠苏竟然不见了。她环视四周，到处都是桃花乡的百姓们散步的身影，却到处找不见屠苏……

“喂！屠苏！你去哪儿！”还是一个男孩子的喊声陡然间喊醒了他。屠苏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早已在月光之下来到了村边幽湖的不远处，远离了街道、人群，远离了晴雪。这又是一次梦游般的行动。是自己的潜意识想要弄个究竟么？他知道，此时若不是有人唤醒他，他一定会再次潜入湖底，到黑衣的沉睡的少年和焚寂剑那里去。
“屠苏，你在愣神什么啊……快点一起去玩……”那个男孩子再次说道。屠苏这才把思维转了回来，原来是阿蒙和夏儿。
“哦，夏儿，阿蒙，中秋快乐……”屠苏微笑道。
“屠苏，中秋快乐……”夏儿满心欢喜地抬头看了看屠苏，欣喜地道。
“我说你们两个真没意思，又不是刚认识，这么礼貌……快去玩啦……”阿蒙道。
或许是比同龄人都早熟的缘故，现在屠苏对于去哪里玩什么已经没有太大兴趣，只是顺口问道：“哦？到哪里去玩？”
“那边的大树林里啊……不过屠苏你可千万别告诉晴雪姐姐，嘿嘿……”
“去那里干什么？！”屠苏惊道。这是全村人都知道不该轻易进的地方，晴雪也是禁止孩子们到那里去的。
“嗯……还不是梁小石啦……我只是说了一句……一句……”夏儿说着，支吾了。
“一句什么？”屠苏追问。
“一句‘还是屠苏最勇敢，你跟屠苏比起来永远都是小破孩……’”夏儿说着，脸红了，幸好这是晚上，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细微变化：“这次小石这家伙居然火了，说他今天就进那个全村人都不愿意进的林子给我看看，还说要顺便玩捉迷藏，我们找得到他才算本事……所以刚才他就往这边来了……似乎还有两个小孩，好像是村北的晓宇和嫣儿，好奇心旺盛，跟踪着他去了……所以，我们就也跟来了……唉，我不太想来这里的，可是阿蒙居然觉得好玩……”夏儿无奈道。
屠苏皱眉，摇了摇头。真是无奈的事情。晓宇和嫣儿这对调皮孩子，谁都知道他们不安生。而梁小石竟然被夏儿的语言激得如此不知深浅。“他们不知道那林子里可能有野兽，而且容易迷路吗？晴雪不让进去的……”
“屠苏，你真没意思，进去玩会儿不会有什么的，反正都有三个人进去了……”阿蒙倒是挺有兴致：“屠苏夏儿，你们两个要是不愿意进去，那我去找他们了……”阿蒙也不等二人回答什么，就兴冲冲地朝树林去了。
“哎……”屠苏根本来不及拦住。
“嗯，屠苏？……我们去不去？”夏儿不知所措地问道。
“我进去，你就别去了，回人多的地方去等我们。”屠苏说着，也追了过去。
“哎，屠苏，等等我，你去我也去！……”夏儿见了，马上紧紧跟在他身后跑向树林。
六个孩子，就这样在中秋之夜，先后进入了桃花乡外面的禁忌之林……

一进树林，古树和老树带来的特有的诡异感就弥漫了周边的空气。屠苏立刻警惕起来，边走边观察周边环境。月光和树影斑驳，铺在地上，像鬼影幢幢。屠苏皱了皱眉，这样的地方充满不详和不确定感，那几个孩子怎么如此大胆真的跑进来。此时不知都在何处，料想不会走得太远，屠苏只想尽快找到他们，带他们出去。
夏儿显然也感受到了这里迥异的气氛，似乎这林子里比外面的空气都冷很多。她禁不住微微发抖，走路的时候不禁紧紧揪住屠苏的衣袖。“屠苏……这里好可怕……我真不想待在这里了……好想快点离开啊……”夏儿的声音也是颤抖的。
“我也不喜欢这里。我们找到他们，立刻就离开。跟紧我，别怕……”屠苏的声音不大，却让夏儿乱跳的心感到安定了一些。跟着屠苏，总是不禁有一种安全感。她更加攥紧了屠苏的衣袖。
两个孩子就在树影和月光中小心地行走着，寻找着其他孩子们的身影。
屠苏忽然摆脱了夏儿的手，快步走向前方，弯腰捡起了一个东西。夏儿赶忙紧紧跟上，这下子吓得直接握住了屠苏的手。“你干嘛……别离开我，我害怕！……”夏儿声音带着惊慌，在如此安静肃杀的氛围下，屠苏很突然的一个动作都吓了她一跳。
“没事的，别怕……我只是想带上这个。”屠苏晃了晃刚刚捡起来的东西，是一根结实的木棍。方才他一路关注，总算寻到了这个此时最适合的武器。他练剑两年，此时苦于情况突然，根本无剑可寻，这是这里最接近剑、让他觉得最顺手的东西了。


两人找了许久，任何人和动静都没有遇到。然而越是这样平静，二人心中的紧张和警惕就越来越重。
蓦地，一声狼叫划破了这死水一般的平静。
夏儿被吓得明显颤抖了一下。屠苏立刻拉紧夏儿，准备往相反方向走。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声音，却让他无法再走了。那声狼叫之后，在同样的方向传来了孩子惊慌的声音：“啊，有狼！”“怎么办，救命啊！……”
是他们几个！
没有办法，不但不能走，反而要去直接面对。屠苏领着夏儿，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快速赶去。
很快，就着月光，二人就看到了前方一个小空地上的情形：小石、阿蒙，晓雨和嫣儿，四个孩子都在，此时的他们正并作一团，向后退着，而正对着他们的，是两头成年的狼，凶悍地张着嘴，在慢慢向四个孩子逼近。
屠苏揽住夏儿的腰，运起轻功迅速赶了过去。在狼扑向四个孩子的一瞬间，屠苏将怀中夏儿推向了伙伴们的方向，自己以木棍为剑，直接迎向了恶狼。
这头已经认为食物到了口边的恶狼，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扑向美食的一瞬间，竟被半途杀出的人拦下。它的头部突然间挨了屠苏一棍子，痛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屠苏此时也稳稳地落地，马上以棍指狼，和它们对峙着。“屠苏！……”几个孩子意外地叫道。
另一只狼见同伴如此突然地吃了亏，显然非常不满，愤怒地对着屠苏亮出尖牙，低声嘶吼表示愤怒。二狼已经完全把目光从其他孩子那里转向了屠苏一人，不止是因为屠苏挑衅了它们，而是它们也明白，若不解决了眼前这个棘手的障碍，它们也碰不到其他人。
“你们几个，快走！……”屠苏稍稍侧头，仍然紧盯着面前两狼，低声对伙伴们说道。
“不，我们不走，要走一起走！”这时，方才还惊慌恐惧的夏儿却是第一个答话的。她自幼是个胆小娇弱的女孩子，但若是抛弃屠苏，还不如让她也一起犯险。
本来吓坏了的小石见了，也顿时来了一点胆量，说道：“对，我们不走！”他不想在屠苏面前示弱。
“别傻了，快走！你们留下来不是帮我，反而是我的障碍。”屠苏答道。
伙伴们听了，互相对视了一下，觉得确实如此，这才向后撤去。

一阵邪风吹过，冷冷的。屠苏的衣角随风微微飘动，发丝也轻拂着他清秀的脸庞。他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狼。两狼见其他人撤了，若不赶快解决眼前人，恐怕一顿美味就要泡汤，很快就一起扑向了屠苏。
屠苏在这一瞬间立刻使出闪避的身法和攻击的剑法，攻守兼备地应对它们的袭击。但他心中暗叫不妙。若是手中有真正的利剑，杀掉二狼应不是什么难事。但此时手中只有木棍，他这两年虽然以勤奋和聪颖习了武功，但毕竟体弱之症并未痊愈，力量不足，内力欠缺。以这无锋无刃的木棍，要击败如此健壮彪悍的两头成年狼，这就不易了。

伙伴们在远处看着屠苏与两狼的周旋，即使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之下也不禁对屠苏的动作感到赞叹。他们记忆中的屠苏，还是三年前那个柔柔弱弱的幼小男孩，他们从未见过屠苏如此漂亮敏捷的身手动作。两狼已经被激怒，但它们凶狠的扑杀动作，没有碰到屠苏分毫。
屠苏此时只能以守为主，保证自己不被狼伤害到，再伺机攻击。这两狼如此健壮有力，他的武器又不带锋刃，那么对于此时来说，狼的要害只有头部。屠苏只能找机会攻击它们的头部，打晕它们。找好了目标，屠苏开始次次攻击都对准狼头而去。
很快两狼接连中招，站在一旁，显得有些不稳，显然是被屠苏攻击头部而弄得有些发晕。但它们果然强壮，只是休息片刻，就更加气愤地向着屠苏而来。屠苏刚刚平复了一下呼吸，就又全神贯注地和它们周旋在了一起。
终于，其中一狼在第二次被屠苏用力击中头部之后，痛叫一声，躺倒在地，失去了知觉。现在只剩下一个对手了。这只还未落败的狼，更加强壮一些，此时它看到同伴已被眼前人打败，不知是死是活，冲屠苏发出一声怒吼，向屠苏扑来。屠苏此时不用分心对付两只狼，于是全力出招迎了上去。然而此时脑海中猛然间冒出的一串画面，头部的一瞬剧痛，让他的动作有了破绽……
看着狼冲自己扑来，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记忆中类似的情形。一只更加巨大的狼妖立身于前，自己也是这样全力以赴地与之战斗，而那个画面中自己手中的武器则是那鲜红的焚寂……
就是这个画面的突然出现，令屠苏的动作失了连贯，接下来就感觉到腰上一痛。恶狼的利齿终是第一次成功碰到了他。但也是这一个画面的突现，令他使出了并未向念庸学习过的一记狠招，是脑中画面中那个黑衣少年的招数。他本能地使出了这个招数，此时的自己仿佛与那黑衣少年就是一人……
这个招数果然比他自己目前的功夫厉害得多。恶狼一下子就被击倒在地，向它的同伴一样失去了知觉，不能动弹了。
屠苏漂亮地落地，接着赶忙站起，去追他的伙伴们。
他能感觉到腰间已受伤，但也能感觉到这伤很轻，恶狼虽趁他一晃神碰到了他，但屠苏反应很敏捷，很快使自己的动作恢复流畅，因此只是腰间衣服被它的利齿撕坏了，腰部只是被狼牙浅浅地咬到，并不严重。所以，屠苏并未过多注意这件事，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带大家离开这危险的树林。


“屠苏，你太帅了！简直就像个大侠！”阿蒙赞道。
“屠苏哥哥，大灰狼真的不会来吃掉我们了吗？”年纪更小一些的晓雨和嫣儿心有余悸地问道。
“屠苏，你太棒了……它们死了吗？你……你自己没事吧？……”夏儿不无担忧地问道。
“它们没死，只是晕过去了而已……所以我们快走，赶紧离开这个林子才是。”屠苏答道，带着伙伴们向前走去。
然而走了一会儿，几个人发觉了一个不愿发生的事实：他们迷路了。
这个林子，果然极易让人迷失在内。几个孩子仿佛感到了那些古树和老树间弥漫出来的恶意……
屠苏抬头看了看圆圆的月亮，但这一看又引出了头部一阵剧痛，这不像是真实发生的痛，而像是回忆中的痛复苏的感觉。圆月，似乎与痛苦有着不可切断的关联……他感到眼前模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在月光下的树林里？还是月光下的某个仙境之地的一个房间之内？还是某个关禁闭用的山洞之内？……不管是哪里，这疼痛都是一样。他用手捂住头部，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离他最近的夏儿和小石一起扶住了他。
“喂，屠苏，你怎么了？”小石和阿蒙惊道。
而夏儿在屠苏的右侧，一扶住屠苏就感觉到他腰间的湿热，就着月光举起自己的手，再低头一看，惊道：“血！屠苏，你流血了！……你被狼伤到了？！……”
几人就地扶着屠苏靠在树干旁坐下，暂停了赶路。其实屠苏此时的晕眩难受是因为记忆重现的突然冲击之故，圆月使这反应加剧。而伙伴们不知道屠苏的脑子里正经历着什么，他们看到血，就想当然地认为这全是这伤口的缘故，一时间以为屠苏受伤极重，全都惊慌失措、担心至极。

而屠苏正被脑中汹涌而来的记忆冲击得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根本无暇对伙伴们解释什么。
伙伴们看他这样，一下子觉得连主心骨都失去了，刚刚被屠苏带来的镇定瞬间碎了。
“嫣儿好怕，呜呜呜……屠苏哥哥要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嫣儿大哭道。
小石马上道：“别胡说，嫣儿……”
此时夏儿也是哭得泪流满面的，止不住抽泣。她最怕血了，此时看着屠苏流血，只觉心痛不已，那种难过简直不亚于自己受伤流血的时候，还多了另一种微妙的心疼。手边没有任何药物，又亲眼目睹了刚才两头狼的凶狠彪悍，再一听嫣儿那句“屠苏哥哥要死了”，她顿时心疼惊吓到不知所措。小孩子不懂伤势轻重，只剩下害怕担心了。
“屠苏，屠苏……你不能死……”夏儿轻轻摇着他的肩，哭道。
还是阿蒙胆大淡定一点，他低头查看了一下屠苏的伤口，虽然鲜血挺触目惊心的但似乎伤口不深，说道：“你先别哭啦……这不会死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夏儿就骄横地哭道：“反正死的也不是你，你就在一旁如此放心！……”她只记得刚才那狼的凶悍强壮，被它咬到，能有好事？……
“我……我没有放心啊，我只是不想让你哭了……”
“不用你管……”
“随你。”阿蒙耸了耸肩，随她去了。
片刻后，屠苏感觉到脑子里走马灯般混乱的记忆汹涌终于缓了下来，意识也就清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伙伴们都手足无措地围在自己身边，两个女孩还在哭。
夏儿一见屠苏睁开眼睛，喜道：“太好了，屠苏，你醒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最后半句说不下去，又被哽咽代替。
屠苏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不宜久留，我们继续赶路吧……”说完就站起身。一般伤口都是后知后觉，他此时才感觉到腰间疼痛越来越重，但赶路还是坚持得了的，若不赶路不离开，再遇到方才那样的野兽的话，他可就应付不来了……
尽管并无把握是否选对路，但也要继续。他凭感觉选定了一个方向，伙伴们跟着他一起走了……
这次没有多久，屠苏就听到了不远处灌木丛里簌簌的轻微声音，似乎是有动物经过的声音。
他猛地停在当地，驻足不动。伙伴们好奇地问怎么了，他将手举到唇前，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伙伴们不禁也像他一样，不再动，也不再说话。这样万籁俱寂的情况下，伙伴们即使没有屠苏的敏锐，也听见了那轻微的簌簌声从那边灌木丛中传来，越来越近。
嫣儿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孩子们都是一脸惊恐，只有屠苏还能保持脸色淡定了。孩子们都怕，如果又遇到凶狠的狼，甚至狮子老虎之类的，那可怎么办？
簌簌声近在眼前了，马上，灌木丛里的东西就要在他们面前出现了……
屠苏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同时下意识地将身旁瑟瑟发抖的夏儿拉到了自己身后，用自己仍然年幼单薄的身体将她严严挡住。
很快，灌木丛中穿行的动物在月光下现身了。先是露出两只漂亮的角，接着是好看的头，线条优美的身躯。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梅花鹿。它看到面前居然有六个人类，显然有些吃惊，停住了脚步。但它只是看了他们几眼，就从容地向远方走去……那优美的身影，给这诡异的林子带来了一丝美感。
孩子们同时嘘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屠苏的心也终于放松下来。
“咳咳，幸好是只梅花鹿……如果是狼啊狮子啊之类的，现在不能再让屠苏去打，我就要麻烦啦！……”小石打着哈哈道。
“哼，你别吹牛了，到时候还不又是屠苏出头，你会武功吗，你只会被狮子吃掉吧……”夏儿习惯性地又不屑地说道。
“你……哼！你就是喜欢屠苏，你看上屠苏了，才会什么都说他好！”小石情急之下，这样说道。
“我……”夏儿被他说中，脸立刻就红了，但她也不惧什么，说道：“我喜欢屠苏有什么不对吗？就算全村的女孩子都喜欢屠苏也不奇怪！……再说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我早就说过，长大后要做屠苏的新娘子……”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了下去，满是羞涩。
“啊，屠苏哥哥和夏儿姐姐要成亲啦……”晓雨和嫣儿吃惊道。小石和阿蒙倒是不怎么惊讶，三年前夏儿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说要和屠苏在一起的。
“夏儿，我已说过，我不会和你成亲的，对不起……你再不要提这个了……”屠苏有些抱歉但又很坚决地柔声道。
夏儿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可是，可是，你说过不会娶我，我以为是你说着玩儿的，我以为你当时只是不懂……”
“夏儿，我不会拿这件事说着玩的……”
“可是……”
“夏儿，你居然会认为屠苏不懂？他比你懂得可多了，他早就想娶别人，才说不和你一起的！……”小石说道。
“别人？屠苏，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不是我？……”
“当然不是，他喜欢的啊，是……”小石正要说出来，屠苏扬起手拦住了他。这件事不宜再谈，只应该到此为止。当着这么多伙伴说夏儿的私密心事，毕竟太过不妥。他刚想对夏儿安慰几句，表示此事以后再说，夏儿却已经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开了，绿色的衣角在月光下的风中轻飘，那么孤寂可怜……屠苏让伙伴们停在此地不要跟来，自己则赶快去追夏儿。

夏儿虽然伤心至极，但也不是完全不知好歹的孩子，她知道若是自己跑得太远，落了单，只能是给伙伴们尤其是给屠苏增添麻烦，再说她胆子很小，也不敢跑得太远。于是跑出短短一段路后，她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屠苏很快追上了她，在她身后，能够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她在哭。
屠苏很不想看到女孩子哭泣，更不想看到自己重视的朋友，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哭泣。
“夏儿，回去吧，我们还要找出去的路呢……”屠苏轻声道。
“你们自己出去吧，我不出去了，在这里被狼吃掉了才好！……”夏儿的声音中全是委屈，抽泣道。
“夏儿，你别哭……对不起……”
“为什么是对不起？你明明，在村子里的女孩子们中间，只对我最好的……那你为何说不愿意娶我？”此时只有他们二人，没旁人在，她索性问个清楚。
“因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呀……”
“你和她们，也是从小互相看着长大的呀！”夏儿反驳。
“嗯，是啊……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听到过女孩子们说晴雪的坏话，她们都说晴雪是妖怪，只有夏儿你，没有那么说。所以，我自然会对你比她们好。”屠苏终于说出了这个真正的原因。对夏儿好，是因为晴雪。
“我当然不会那么说了，她们好无聊啊，晴雪姐姐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妖怪……”夏儿不禁为晴雪说话。“所以，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喜欢村子里其他的女孩子了？我不明白，你能喜欢上谁……”说着，泪珠再次滑落。
“夏儿……如果我不给你一个交待，那更是对你不住……我喜欢的，我想要娶的，是晴雪。”屠苏缓缓答道。
一阵风拂过，接下来尽是沉寂……


夏儿一脸吃惊地盯着屠苏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带着泪笑了，说道：“屠苏，我没有听错吧……或者你是在骗我玩……你想娶的人，是晴雪姐姐？……”
“我没有骗你，你也没有听错。夏儿，我此言是认真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是一定要娶晴雪的……”屠苏答道。
夏儿摇了摇头，还是不敢相信。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怎么会呢？晴雪姐姐，她比你大了多少啊……从我记事起，她就在带你。我一直以为，她是你的姐姐甚至是母亲一样的人……你怎么会，去想到娶自己的长辈呢？……”
“夏儿，我们两个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我觉得，也不是我自己想象的那样……我从来不觉得，她是我的姐姐或长辈……我感觉我们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我早就该娶她的……”屠苏轻声道。
“你才多大，哪有什么很久以前……”夏儿道：“那么，晴雪姐姐呢？你想过她吗？你想要娶她，你可曾想过她是否愿意嫁给你这样一个她亲自带大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屠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说道：“我不能确定她是否愿意嫁我……但是，等我长大了，我会问她的，会尽力对她好的……即使她最终不愿意，那么我，还是不会变。”他的声音不大却坚定。
“不会变……”夏儿喃喃重复道，苦笑了一下。他说着不会变，可是对象却是别的女子。若是其他女孩子还好，夏儿不信自己会输于她们，但偏偏，是晴雪。

夏儿无言地看着屠苏，直到屠苏晃了晃，渐渐倒了下去。由于二人离得很近，夏儿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竟然非常眼明手快地撑住了他，屠苏倒在了她臂弯里，她能感觉到此刻他真的没有半点力气，已经把自己全部都压附于自己身上。夏儿顺势扶着他跪坐在草地上。他身材修长匀称，原来抱住他是这么舒服的事情……但夏儿没有过多注意这种微妙感觉，她惊慌地唤道：“屠苏！”
屠苏没有回答她。他今天累坏了，受月圆的影响被那么多记忆冲击，又与狼战斗，被狼咬伤，这个林子又如此阴寒……这次回桃花乡本是一次小小的休息，他还并未练成武功，并未治愈体弱之症。在今日各种事情的连番影响之下，他终是脱力了。夏儿只觉怀抱中的屠苏竟是让她想不到的柔弱，方才还在力战野狼、以一人之力护住了所有人的他，竟也会如此……
“唉，这都是我不好，忘了你刚刚受伤，我却还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屠苏，你醒醒，你想娶谁都好，只要你没事就好……”夏儿自怨道，接着冲伙伴们的方向喊道：“你们快过来，快来救救屠苏！……”
伙伴们离得不远，听了她的呼唤，很快就聚了过来。现在没了屠苏指路和带领，他们再次陷入不知所措中。
一声鸟鸣响过，打破了他们的慌张。夏儿抬起头，看着月光中飞翔而来的熟悉影子，惊喜道：“翔三爷！”
翔三爷回应了一声，落在了她身边。
“翔三爷，你是来找我们的吗？晴雪姐姐也来了吗？”夏儿问道。
翔三爷很明显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有救了……翔三爷，你快去带晴雪姐姐过来，告诉她我们在这里，快来救我们，快来救救屠苏！……”夏儿说道。翔三爷鸣叫了一声，立刻振翅飞走了。
这下子孩子们终于放松了下来。方才有屠苏保护他们，现在晴雪也要来了，他们终于可以安全了。
屠苏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身旁有人在提起晴雪姐姐，竟是被这几个字唤醒。睁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十分亲近地倚着夏儿，于是赶忙起身。动作有些急，又引得他一阵头痛。
“屠苏，你醒了？……别担心，晴雪姐姐要来了。”夏儿道。
“我们有救了！……”其他孩子也道。
“晴雪要来了……”屠苏重复道。原来就是他们刚才提到了晴雪。屠苏扶着夏儿和小石，站了起来。他才不要像个柔弱无力的小孩子一样，以站不起来的姿态被晴雪看到。
“屠苏，夏儿，小石！”晴雪的声音已经在不远处响起。
屠苏向那边看去，晴雪正在向这里走来，她还穿着今日和自己一起去逛街赏玩的那件新衣服，那么美丽，这形象却不知为何模糊了，演变为记忆中那个灵动的蓝衣少女，她满面担忧，正坚定地迎向自己，在其他人都往后退的情况下，迎向自己……
屠苏也不知不觉地向她走去，他只觉自己脸上鲜血遍布，残存的杀意和鲜血已经染红了视线，体内纵横的煞气仿佛烧遍了他的血肉一般痛……
在晴雪来到他面前的一瞬间，他倒在了晴雪怀里。
就像那九百年前铁柱观内战完狼妖的那一刻，满身鲜血的黑衣少年倒在蓝衣少女的怀里……
晴雪紧紧拥着他，不知他怎么会离开祭典跑到这里，也不知为何他会变成这样。她哪里想得到，今晚圆月当空，让诸多有关煞气和痛苦的记忆轮番将屠苏折磨了一遍。她查看了屠苏腰间的伤口，鲜血已经快要自行凝固，并无大碍，于是抱起屠苏，让翔三爷带路，领着一行人向林外走去。

在赶回去的路上，晴雪从孩子们口中得知了事情大概。得知了屠苏是来救同伴、并且独身战野狼的事情后，她不禁心疼又欣喜，原来她的屠苏，真的长大了。
出了林子，回到熟悉的路上，晓雨嫣儿、阿蒙和小石就兴奋地跑起来。他们终于摆脱那个可怕的林子了！“我们出来啦！太好啦！”他们欢呼着。
晴雪抱着屠苏，仍是稳稳地慢慢地走在后面。夏儿一心系在屠苏身上，又从小依赖晴雪，因此也没有跟着伙伴们，而是紧紧跟着晴雪的步伐。晴雪与她边走边聊，当聊到林中发生的某些关于少女感情的细节的时候，晴雪感觉到不知何时夏儿已不在身边跟着。她回过头，看到夏儿正停在几步开外。
“夏儿？怎么不走了？……”晴雪温柔问道。
“晴雪姐姐，屠苏说他不会娶我的，他想娶的人是你……你，会嫁给他吗？”夏儿有些委屈地问。
晴雪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屠苏跟夏儿说他想娶自己？这件事晴雪连想都没想过。她也没想过，自己和眼前这个小女孩，竟会在这句话中变为如此微妙的关系。
“你会吗？……”夏儿再次追问道。
“我……夏儿，这件事情，我没有想过……一切顺其自然吧……”晴雪轻轻微笑回应。
然而夏儿却绝望了……顺其自然，那就是很有希望。如果晴雪真的不愿意嫁给屠苏，她就会直接一笑，说自己不会嫁一个小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顺其自然……
夏儿眼中的泪水越蓄越多，终是流了下来。
“夏儿？”晴雪愣住了。
夏儿颤抖了几下，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像个任性的娃娃一样哭起来：“呜呜呜……为什么会是这样！你们知道吗，夏儿一直认为，屠苏是我的，晴雪姐姐也是我的！……可是，现在你们两个人成了对方的，你们原来都不是我的，夏儿什么也不剩了……呜呜呜……”
晴雪看着她在月光下哭成个泪人，听着她的话语，心下一软。她轻轻地将昏睡的屠苏放在树下，让他倚靠着树干。她走向夏儿，轻轻抱住了那个哭得发抖的女孩。
“夏儿，别哭……有些事情，我们谁也说不好，还是等你和屠苏长大了，再去想吧……但是，无论如何，我相信屠苏永远都会把自己当做你的朋友，而晴雪姐姐，也永远是你的姐姐。你以后有什么伤心、受到什么伤害，永远都可以去找我……”晴雪轻拍着夏儿的背，柔声说道。
“晴雪姐姐！……”夏儿紧紧地拥住晴雪，更加痛快地哭了出来。
月光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

直到夏儿渐渐停止了哭泣，晴雪将她一直送到她家门口，才抱着屠苏回到自己家。屠苏睡得很沉，一直没有醒，但呼吸很平稳，并未有致命伤害发生。晴雪替他给腰间伤口上了药，坐在他床边默默地看着他。
这张睡颜，真的越来越像遥远记忆中的那张脸。
你对别人说过，想要娶我吗？屠苏……我从未奢望过这一点，我只要有你在身边，看到你重新活过来，就知足了……我没有想过，你竟已有这样的心思……
晴雪难掩心中甜蜜，用柔软的手抚了抚屠苏的额头。
月光正浓，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但屠苏睡得很稳，再不会向九百年前的每个月圆之夜一样，经历那样难熬的一夜。
这样多好，他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了，没有煞气，没有沉重的记忆，就这样简单地活着，多好……
晴雪却不知道，正是外面那轮圆月，今日又唤醒了屠苏一部分旧日记忆……

第四章：同走同看


屠苏被狼咬伤的伤口并不深，几日内就已无甚感觉，这让先后来看他的当日在树林里被他保护的孩子们终于放心了。
但是晴雪和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的屠苏，已不是月圆夜之前的他们认识的屠苏。
他变得有些心事重重，不爱笑不爱说话，总是出神。因为那晚的圆月激发出了他太多的前世记忆，他现在已经意识到，那些都是属于自己的亲身经历，那个手执焚寂的少年，就是自己，遥远时光之前、漫漫长河另一端的自己。月圆，煞气，头痛欲裂，心如刀绞的滋味，原来掩藏在他记忆深处，却刻印得如此深刻。
“屠苏，你怎么了，怎么最近好像有点不开心……有心事吗？”晴雪看出了不对劲，发出疑问。
每当这时，屠苏就故作轻松地笑道：“没有，我只是那天有点累罢了……”
他不知该不该告诉晴雪这些事情。他以前的试探表明了晴雪并不愿意提及这些事。那么，就先不打扰她的心情，至少现在，暂且不提了吧……

又是数日之后，屠苏离开云峰已经二十多日，离一月之限不远了。赶路需要数日时间，于是他再度启程，离开了三年来才回来一次的桃花乡。
晴雪将他送到云峰，见到了念庸道长，并约定好了两月后来看望，才不舍地离开。
念庸只是观察了屠苏几眼，就问道：“此行回去，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反倒比离开之前还要虚了？”
总是什么都瞒不过他。于是屠苏将自己为救伙伴，独自战狼脱力并受伤的事情和盘托出，但是隐去了对他影响最大的事情未提，那就是月圆引发的痛苦记忆重现。当他讲述完毕之时，念庸眼中的意犹未尽，让屠苏似乎有种错觉，好像即使他隐去了一些事情，师父也心知肚明一样……
最后念庸叹了口气，道：“本想教训一下你不知爱惜自己，但既是为救他人生命，就大大不同了。以一人之力大战二狼，保护多人生命，不愧为我辈修仙习武之人。屠苏，你做的很好，以后继续发扬。”
“师父，屠苏明白。”屠苏礼貌地道。
“今日起继续食用山上的药食吧……你被狼咬伤的伤口，即使愈合，也要继续在这里换药敷用，这样即使连一点伤疤也都不会留下了。今日休息一下，明日起，继续练功。”念庸安排道。
屠苏领命，安安静静地去煮药膳。一开始，是师父为他做；时间久了，他已对这各种药食的做法烂熟于心，于是便经常主动替师父做。


时间一天天、一月月飞逝而过。屠苏不知不觉间已经习得了更加深层次的武功，甚至修习了仙家法术。他进境奇快，如有天助。多年来念庸一如往常，既严格要求，又和蔼仁慈，屠苏非常敬重和喜爱自己的师父，而且……还有梦境的影响。他越来越觉得，师父似乎也是早就与他相连的人。
晴雪仍是两月来看望屠苏和念庸一次，每次这一日都是她和屠苏最幸福的日子。翔三爷也经常兴致勃勃地随着她一起来，见到屠苏分外亲热。
无事之时，屠苏喜欢独占山石之上，俯瞰悠悠远山，云雾山谷，遒劲山木。衣袂随风微微翻舞，黑发拂面，好一种超脱之感。此时的他享受自然之美之时，却不知，若是此时有人在旁，一定会赞叹，好一个如诗如画的美少年！

在他14岁的某个夜晚，他一整夜都梦到了同一个地方。那是个超凡脱俗、仿若仙境的美丽壮观之地，他就在那里，身着紫色弟子服，跪拜自己的师尊……起身后，他来到后山。山清水秀，桃花盛开，正是独自练功的好所在。一男一女两个同样身着紫衣的年轻人，也经常来找自己。之后，他就一直在这个地方的各个院落前行、徘徊……这个地方，叫做天墉城。
天墉城……
他睁开了眼睛。外面已是天光初亮，鸟鸣声声入耳，他连忙坐起。梦中的情景又作为一个碎片，拼到了他已集齐的碎片之上。原来，那里是梦中那人习武修仙的地方，那里，也是他的家……
“屠苏，起来。”念庸进入石洞，唤道。
“师父，早……”屠苏问好。
“好……既然已经起来了，我们出去先练功吧……”念庸说道。
“是。”屠苏应道。他急忙起身准备跟随师父出去，但梦中残留的感觉又是让他不禁一晕，一个踉跄。
念庸敏锐察觉，扶住了他。“怎么回事？”他平静地问道。
屠苏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已有进境，本不至如此虚浮。于是答道：“没什么，师父，我只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没睡好而已……”
“嗯。那走吧……”
“等等师父……”屠苏拦住他继续的脚步，说道：“有件事情……屠苏想问师父……”
念庸看了看他，问道：“什么事？”
“师父……”屠苏慢慢地轻声问道：“师父，您是否知道……天墉城？”
这次绝不是错觉，屠苏看到师父的表情明显变了一下，眼神也闪烁了瞬间。他淡淡反问道：“那么，你又是如何听说天墉城的呢？”
“我……我梦到的……”屠苏如实答道。斟酌半晌，他继续问道：“那么……师父，您是否认识……紫胤真人？”
念庸静默片刻，道：“是很遥远的故人了……”说完显然是搪塞和不愿再提的表现，直接率先出了石洞。屠苏也紧紧跟了出去……

转眼屠苏已到十五岁，回想初上云峰之时，他还只是个瘦小虚弱的幼童，如今却已出落成一个精致清秀的美少年，真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从九岁到十五岁，他已来云峰六年之久。
如今他再面对铜镜之中的自己时，已经分明能够认出，那镜中的自己，就是桃花乡湖底的黑衣少年的模样。晴雪如今来看他，也会时而出神，仿佛明明盯着自己，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六年来，屠苏已经在武功和修为上大有进境，不但不会再受体弱之症的折磨，即使是入了江湖，一般武林人士已非他敌手。念庸对于屠苏这几年的成绩，非常满意欣慰。
而对于屠苏而言，决定他一生之转变的时刻，发生在那日。
那日夜间雷雨大作，屠苏入夜就感觉到头痛难忍，本打算挑灯研读武籍的他，无奈放弃了这个计划，对师父道了晚安，就早早地去休息了。外面电闪雷鸣，他在头痛之下，许久之后才入睡。没有想到，这个夜晚改变了他一生，改变了他曾经的认知。
梦中先是以前怪梦的重现，天墉城、小狐狸、紫胤真人、与如今大不相同的天真无邪的晴雪、圆月、煞气发作的感觉、想要屠杀的冲动……这些碎片串了起来，迅速重现一遍。紧接着，梦境更加清晰，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视角已完全成为那黑衣少年，他与他的师兄师姐一起约定，三年后在天墉城再见。师兄陵越对他说，执剑长老的位置会一直为他留着，直到他从远方归来……他在幽都的忘川见到了母亲韩休宁，是他，亲自用药将她化作了焦冥；是她，亲自将焚寂剑灵封入了他的体内……他为阻止欧阳少恭连累无辜生灵，毅然赶往蓬莱，与他决一死战……他在名为悭臾的龙的背上，躺在晴雪怀中，那时的晴雪，是那么绝望悲伤，她唤着苏苏，泪滴落在自己脸上……他记得晴雪为他哼唱的源自幽都的曲子，他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梦中的自己渐渐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梦外的他，睁开了眼睛。这一瞬，一切都不同了。
他想起来了。完完整整的，全部想起来了。
他是屠苏，然而，他也是，百里屠苏。
他震惊地坐起身。脑海中已经归位的记忆已不再混乱，清晰得令他一时透不过气。现在，他觉得自己既像是作为桃花乡长大的那个孩子一觉醒来，也像是作为从前的百里屠苏从沉睡中苏醒。
而作为百里屠苏的自己，竟然真的像久别了这世间几百年。
好久之后，他才意识到外面有天光透入，鸟儿清脆鸣叫，显然昨夜的雷雨已经住了，此时已是放晴的好天气。他又想到了师父念庸道长。一年前他对他提起天墉城和紫胤真人的时候，他虽然含糊其辞，一笔带过，但显然，他的反应表明他与天墉城和紫胤真人是有关联的。那么，对于紫胤真人仅有的两个徒弟，想必也是有所了解。于是他马上起身去寻找师父，他要尽力问个清楚，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今日走出石洞，他寻遍了二人常到的地点，也没能找见师父的踪影。
“师父？……”他疑惑地轻唤他。几年来，念庸从未有过不告而别的状况，即便偶尔下山，也会先告知于他。今日这情形，令屠苏感到迷惑，他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冷冷清清的高峰之上，只有自己孤单单一人了……何况有了百里屠苏意识的突然醒来，他甚至觉得，与念庸师徒相称、朝夕相处的这些年，倒像是一场梦……
他回到内室，在摆放经书的石室内若有所失，而此时，在书桌上，他发现了一封信。
他赶忙拆开信封，拿出信纸展开阅读。信上写道：


屠苏吾徒：
自你于九岁上山起，你我师徒已六年。如今，你已于修仙之道和武功上大有进境，你勤奋好学且天资聪慧，我心甚慰。你的修行已告一段落，从今后，尽可下山去，随心而活。你是个至纯至善之人，今后当以武守护弱小之人、平定不平之事，这些根本不必为师教诲。总之，你既已学成，为师也不必再居于云峰此地。当你读此信之时，为师已先行离去，闲云野鹤，四处为家，随心所欲地继续我之生活，还望勿牵勿念，不必寻我。你我师徒若有缘，日后必定再见，若无缘，也顺其自然，不必强求。晴雪姑娘四日后将来看望你，届时，你就随她下山去罢。在那之前，你自己先独自待在云峰，不要离去，自行练习我授之武功，山上仍余衣食，务必照顾好自己。保重。
师：念庸

屠苏慢慢地将信折起，心中怅然若失，既温暖又失落，眼中竟有些许酸楚。这封信，证明着这一切都是真的，如今这云峰之上，再也见不到师父那严肃却和蔼的面容，空旷山峰之上，只余他独自一人。

继续

屠苏遵守了念庸的吩咐，接下来的几日，独自留在云峰之上，就像师父仍在的时候一样，每日勤奋练功。迎着初升日头，迎着黄昏落日，他将到这里之后学到的所有招式都过了一遍，同时也回忆了一遍师父教他这些时候的情景。最后的招式越来越难、越来越凌厉，也越来越有气势，剑气激起飞沙碎石及落叶。此时独自一人，他更加意识到师父于他有多么重要。名为师徒，实则情同父子。这般的感情，如此熟悉，曾经身为百里屠苏的自己，也曾经有过……
剑锋一转，招式一换，九百年前于天墉城习得的剑法和法术流畅地使了出来，这是属于百里屠苏遥远的记忆中的招式，这些招式，是当年的师尊紫胤真人所授。那时，自幼无父的自己被紫胤真人所救，不但有幸跟他来到天墉城修仙习武，更是从他那里得到了父亲般的关爱。可是前世的自己，未能回报于他，反让他操心受累，空余遗憾，白发人送黑发人。
师尊，师父，屠苏何等荣幸，于两世遇到了您二位恩师。如今不知您二人身在何处，徒儿无以为报，唯有勤学苦练，时刻谨记习武之人的使命，惩恶扬善……

不久后，晴雪即将来见他。屠苏如今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感情面对她。这也将是记忆重归的百里屠苏与风晴雪于漫漫九百年时间长河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晴雪，此世我由你亲手带大，自幼离少聚多，形影不离。我们本是经常相见，亲密无间。但是，作为百里屠苏，晴雪，我真的好想念你……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幼年便对你动心的原因，原来，我们是前世注定。
晴雪，这一世，我再也不会抛下你，让你独自流浪。等回到桃花乡，也就是我们的桃花谷，我定会娶你，成为保护你一生一世的那个人……


这几日独处，屠苏一直在回味自己的两世经历。虽然短暂，但没有白白活过。他是那么想马上见到晴雪，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让你久等了，我回来了，以后也不会再丢下你了。然而，到了四日后晴雪要来的那天，他却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心跳加速。
虽然表面是刚刚别离两个月，实际上，这是九百年之久的别离啊……
在他的忐忑中，熟悉的鸟鸣传来，打破了他的回忆和不安。翔三爷飞到了他身边。
“翔三爷！阿翔……”屠苏唤道。他又想起九百年前自己的伙伴阿翔，眼前这只海东青正是它的后代，与它长得一模一样。屠苏不禁露出怀念的微笑，然后马上急切地跑去见晴雪。
很快，晴雪出现在前方，她站在每次会面等待他的树下，依然浅笑如光，冲他招手唤道：“屠苏！”
“晴雪！”屠苏回应，走向了她。
这一次，晴雪也察觉到他明显的变化，他似乎两月之间就长大了，换了一个人，他的神情，像极了九百年前那个让她心疼心爱的人。晴雪一个晃神，屠苏已经轻轻抱住了她。这次不再是小孩子般依赖的拥抱，晴雪能够感觉到这细微差别。这个拥抱，也让晴雪恍然间发觉，原来，屠苏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稍高了……
“晴雪……我好想你，好久不见……”屠苏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也想你啊……傻孩子，我们才两月不见，你怎么好像几百年没见我似的，今天怎么啦……”晴雪温柔地拍了拍他仍然稚嫩却日渐可靠的肩头。
屠苏不想表现得太过反常，放开了她。晴雪能够看出他眼眸中的心事重重，温柔道：“屠苏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你跟我说。现在，我们先去拜见你师父吧……我又给他带来了桃花糕……”
“晴雪，他不在这儿了……”
“嗯？什么？”
“我师父他离开这里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说我已经学成，可以下山了。我已经独自在这山上，等了你四日……”
“啊？怎么会这样……”晴雪十分惊讶。
两人回到石洞内，这次这里已不见了昔日主人，显得冷清了许多。屠苏开始收拾行李，晴雪在一旁帮他。
屠苏手上忙着，思绪却纷乱复杂。他不知道是否要告知晴雪，他已忆起前尘，忆起所有那些往事。正是因为明白了前世之苦难，他才无法立时决定。他终于明白晴雪为何会避开谈论那些事情，甚至不愿他回忆起来。晴雪定是希望他此世简简单单，不再背负沉重记忆。
“屠苏，你在想什么？今天怎么总是出神啊？……”晴雪问道。
“没什么……”屠苏微笑掩饰。
两人收拾好行李，在洞内洞外又不舍地停留片刻，就一起下山。屠苏终是离开了他身居六年之久的云峰，这里是他由幼童成长为少年的地方，他将永不能忘。

当晚住进路上城镇的一家客栈之中，放下行李，屠苏就望着晴雪出神，那眼神仿佛能够融化寒冰。晴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说道：“屠苏，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呀？好像多久没见过我似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晴雪真的很好看……”屠苏答道。
晴雪感觉到他微妙的目光，竟有些脸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她仍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轻轻捏了捏屠苏的脸蛋，说道：“你怎么啦，竟然也会甜言蜜语了……”
屠苏此时却已不再愿意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般。他说道：“晴雪，你等我一下。我过会儿回来。”
“你去哪儿？”
“我不出客栈，一会儿就回来，你一定要在房间里等我，别离开。我有东西给你看。”屠苏道。
晴雪看他认真的样子，微笑道：“那好吧……那你别走太久了……”
屠苏笑了笑，离开了房间。他直奔客栈的厨房。他已决定接下来的事情。
晴雪在房间中等了许久，有些着急担心。他不会离开客栈了吧？天都晚了，他能去哪里呢？她坐不住了，决定出去找找他。但还未动身，屠苏已经推门进来了。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显然是给她带来了美味。
“你回来啦！……”晴雪忙把他迎进来。屠苏将托盘放在桌上，道：“晴雪，这是我给你的。你快趁热喝了吧……”
“啊，屠苏真的长大了，会给我做好吃的了……我真开心……”晴雪说着，看向了桌上的食物。是一碗晶莹剔透的热粥，泛着热气，令人食欲大增。赶了一天路，看到这美食，晴雪立刻感觉到肚子饿了，马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轻轻呵气后，放入口中。
几乎是立刻，她愣住了，紧接着，她拿着瓷勺的手颤抖起来。
这味道她虽只尝过一次，却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九百年前的他，亲手为她熬的鸡丝粥的味道。这是她觉得最美好的味道，她深刻地记着这个味道，却已久违了九百年。
“屠苏……”晴雪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问道：“我从来没有教过你做这个……你在云峰也未曾接触过肉食，你……是怎么会做这个的？……”
“晴雪……”屠苏仅仅说了这饱含感情的两个字，就顿住了。他的心狂跳起来，眼睛也微微潮湿。一切不言自明。
“屠苏，你现在，到底是谁？……”晴雪满脸的不可置信，泪水已模糊了视线。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只有他，才会给我做这个吃……”
“嗯，晴雪……我记得，我还说过，以后常做给你吃……可是那次之后，却再没机会兑现……”屠苏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不知如何开口说明自己已经恢复记忆的事实，那就用这行动来说吧……
“屠苏……”晴雪放下瓷勺，慢慢站起身，用颤抖的手轻轻扶上了屠苏的脸颊。难怪，今日看他与往日如此不同，原来，他竟已变回了他。
“你……想起来了，是吗……”晴雪问道。
“嗯，晴雪，我想起来了。”
“想起了……多少？”
“全部。晴雪，我回来得太晚了，太辛苦你了……”屠苏道。
晴雪的泪带着烛影之光滴落，她终是卸下了一切坚强，紧紧地抱住了眼前人。“屠苏……屠苏……你回来了……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她不顾一切地哭道。这是她多少年来第一次哭泣，尤其是在曾经年幼的屠苏面前，她从未如此。
屠苏紧紧回抱着她，道：“我知道……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屠苏！……”
“晴雪，你以前叫我什么？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屠苏泪中带笑，怀念地轻声道。
“……苏苏……苏苏，苏苏！……”晴雪唤着这个名字，这个九百年未曾喊出的名字，眼泪流得更是放肆。“苏苏！……欢迎回来……苏苏……我好想苏苏，我找了苏苏九百年，九百年了……苏苏，回来了就不要再走……苏苏……”断线的泪珠，已打湿屠苏胸前的衣襟。
“嗯，晴雪，此世，我绝不再次离开你……”屠苏抱着她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只余这个爱了他九百年的、他心爱的女子的温度……
烛影摇红，映出满室相思味……

虽然哭得一塌糊涂，但晴雪仍是将那碗鸡丝粥喝得干干净净，这是屠苏时隔九百年第二次亲手为她做的，她才不会舍得浪费。屠苏为她重新热了一次，看着她吃得香甜，心里也是十分甜蜜。可是晴雪吃着吃着，竟然又掉眼泪了，边笑着，边掉泪。
“晴雪？别再伤心了……”屠苏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
“不，我不是伤心，我是太幸福了……一时回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一起看流星，一起去桃花谷，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忘的事情……现在，苏苏又回来了，真是好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晴雪道。
“我也是不敢相信……晴雪，我不是应该化为荒魂了吗，为何会再次转生于世间？”屠苏无法想通。
于是晴雪将自己九百年的经历简略地讲与他听，直到说到千辛万苦找到辟邪之骨，用它重塑了屠苏时，屠苏将她揽入怀中，道：“晴雪，你为我做得太多了，只是因为遇到了我，就让你的人生发生了这么大转变……我……”
“苏苏，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执念，那就是不再次在人世间看到活过来的苏苏，我永不甘心。因为，苏苏人那么好，却如此早逝，很多事情都来不及经历……我复活你，本希望你再也不要想起以前的事，放下那些沉重的过往，只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简简单单的一辈子，所以从未对你提起过去，甚至也不教你接触法术武功……没想到，你终究是自己想了起来，这是天意啊……不过，既然想起来了，这样也不错，我的苏苏完全回来了，活过来了……”
“晴雪，再生之恩，我无以为报……”
“我又不是要回报才这么做……我只要苏苏活着，就足够了……”
“嗯，此世我一定永远不离开你，永远对你好……晴雪，等回到桃花乡，我就娶你。”屠苏坚定道。
晴雪笑了，看了看他正介于稚气与成熟之间的脸，道：“你虽然记忆已经回来了，思想变回了以前的苏苏，可是你此世才只十五岁啊……你这么小，不行……”
屠苏道：“有何不行？我早在九百年前就该娶你的，现在已是太晚……”
“不行就是不行，哪有这么早成亲的？至少要等到你成年，我才能嫁你。”晴雪笑道：“等你十八岁，或许我会考虑一下……”
“十六岁。”屠苏道。
“十八岁。”晴雪坚定道。
“十七岁？”屠苏讨价还价。
“十八岁！”晴雪更加坚定道。
说完两人均觉这番对话好笑，都微笑了起来。
“好吧，晴雪，待我到了十八岁，我娶你。”屠苏微笑着坚定地说。
“嗯，苏苏，等你十八岁，我嫁你。”晴雪道。

屠苏直陪晴雪到半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房间，去了另一间客房。如今二人不再是姐弟、大人与孩子，也就不能再如小时候一般随时共处一室。分别躺在自己的床上，二人却是一样，被伤感的记忆和突如其来的现实幸福，冲击得许久睡不着……
次日迎着朝阳一起走出客栈，晴雪道：“苏苏，我们先不回桃花乡了！”
“为何？”
“你让我答应你和你一起走，一起看，可是最后失约的却是你……现在，我要和你一起走、一起看，我们去踏遍天下，好不好？”
“那自是太好……可是，桃花乡呢？”
“桃花乡如今也已不用我费心，我也操心了几百年了，该为自己活个一时半刻了……等我们走够了看够了，我们再回去，然后永远住在那里。好吗？”晴雪满脸期待。爱人的归来，竟让这几百年来消了稚气、多了沉静的女子，再一次有了当年少女的影子。
屠苏看着她的变化，心下感慨感动，道：“好，那我们就真正的去实现当年约定。我们一起走，一起看，还要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人，这次，不再让晴雪一人。”
晴雪写了一封信，表明自己要与屠苏离去，不知目的地，不知归期，请乡人保重勿念。将信栓到翔三爷腿上，吩咐了它回桃花乡把信带给村长阿秀之后，二人一起踏上了早已约定好却未曾实现的旅途……
只属于百里屠苏与风晴雪的旅途。

二人的旅途漫长难忘。他们走过了许多屠苏未曾去过的地方，路遇不平的时候会出手相助。当第一次遇到武功比较厉害的恶人，摆平了这件事情之后，屠苏去剑铺配了一把剑随身带着。这样，若在有类似情况，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没想到晴雪也给自己配了一把剑。屠苏奇道：“你不是使用镰刀作为武器的吗？”
晴雪道：“是啊……不过，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我又用剑自创了一套剑法。”
“你自创剑法？什么剑法？”
“嗯……苏雪剑法。”晴雪微笑道：“是根据我见过的你的招式，演变而成的双人剑法。可是也挺贻笑大方的，毕竟我对你的武功招式见过的太少，这剑法也就创得零零落落、不成规矩……只是想你的时候，我就自己练练，想着你在一旁和我一同练……自从复生了你之后，也没再练过了……”
屠苏赞道：“想不到晴雪如此勤奋聪颖。”
“你别损我了，我就是创着玩玩的……”
“无妨，你不是对我的招式见得不全么？那以后我多练给你看，我和你一起继续创建更完整的苏雪剑法。”屠苏道。
晴雪心内一阵暖，道：“那太好了……有苏苏在，我们一定能创一套好剑法……”
于是在此后的旅途中，每到闲暇时刻，二人就会就近找个无人之地，研究剑法。屠苏先跟晴雪学了她多年前独自创的那部分，确实零零落落，但其美观和彰显默契的程度却也令他不禁赞叹。他很快学会了，并提出了改善的办法，接下来，就是继续自创。晴雪毕竟是惯用镰刀的，于剑之道的了解，比屠苏要浅得太多，之后的大部分就是由屠苏而创了。他把两世剑法都融合进去，尤其是此世的。天墉城剑法有保密部分，而此世念庸道长从未要求他保密，而且他知道念庸教的本就是无门无派的集各家于一体的招数。他以自己在剑道上的天赋，将这些渐渐融会贯通，稍加改变之后变为双人剑法。
偶尔有几次被人撞见练剑，路人都会觉得，仿佛见到了两位天人，风华耀眼，似神似仙。


两人并肩而行，仗剑江湖。在多次的行侠仗义之后，他们发现了苏雪剑法最适合破阵使用。其他时候，二人多半只为好玩，或为美观，或为传情用。屠苏如今对于服饰的眼光仍是与前世一样，现在恢复了记忆，又渐渐成熟长大，穿衣风格也越来越与前世趋于一致，这让晴雪愈发地觉得，她的苏苏，是真的回来了。
二人并未有在江湖出名的意愿，因此每当他们帮助了别人，被人问及姓名时，都笑而不答，江湖上也只是知道今日出现了一对神仙似的的男女，专爱帮助他人、荡尽不平。
“苏苏，你前世未了的夙愿、未能施展的志向，现在实现了，你开心吗？”晴雪牵着屠苏的手，问道。
屠苏回握她的手，道：“总算是完成了我从前的愿望……但是，我能有今日，也全靠晴雪给我实现的机会……”
“苏苏，别客气嘛……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呀……”

两人就这样四海为家，踏遍天下，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年多。如今屠苏已是将近17岁的少年，此时的他，已和前世百里屠苏并无二致，愈发精致的五官、颀长的身材，已经令人难以抗拒。现在的屠苏，已经比晴雪高出很多了。即使晴雪亲眼看着他从小长到大，但靠近他时也难免被他身上那特属于年轻男子的气息扰乱心神，变得悸动和沉醉。
“晴雪，我们已经纵情江湖一年多，现在我们也该回桃花乡了吧……”屠苏道。
“嗯……苏苏觉得想回去了，那我们就准备回去吧……可是你九百年后才实现当年愿望，不想多玩一些日子么？”晴雪道。
“想……可是，离我18岁越来越近了，我得回去准备娶你为妻了……”屠苏微笑道。
“好啊，原来你想的是这个！”晴雪笑着拍了拍他。
“可是……”两人同时开口。
“嗯？苏苏你想说什么？你先说吧！”晴雪道。
“还是你先说吧。”
“好吧……苏苏，其实我在回桃花谷之前，还有别的地方想去……我们去过之后再回桃花乡，可以吗？”
“太巧了，晴雪，我想说的也是这个。我们再去几个地方，再回桃花乡。”
如今二人竟已如此心有灵犀。当他们说出想去的地方之时，相对会心一笑。他们，又想到一起去了。
是的，他们决定，在漫长旅程的最后，去几个令他们难忘的、记载着他们遥远回忆与念想的地方。

他们去的第一个故地，是琴川。
如今的琴川已经认不出当年模样，但繁华胜过当初。屠苏和晴雪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却感受到了微妙的难忘的气息。
“我感觉，这里应该就是以前茶小乖的店铺……”屠苏看着一家陌生的小店，说道。
“嗯，我也是这么感觉的……想当年，我们总是来拜托他帮我们查事情，还总是欠他酬劳……”晴雪怀念地笑了。
二人不紧不慢，一路散步。片刻后，到了一户大院前。
“这里，我记得以前应该是月言家的位置……她是个好姑娘，我很想念她……”晴雪怅然道。如今，故人已是不存在了。
片刻之后，走到另一个地方，屠苏有些出神，神情有些落寞。
“苏苏……”晴雪挽住了他。她意识到了他的表情是为何。
“嗯……这里，以前，应是少恭的家……”屠苏轻声道。但此时，这里已经变作了一家很大的医馆，牌匾上书着“悬壶济世”几个大字，非常巧合地与少恭的曾经重合……
“唉……我真不想你触景生情……就连我，也不堪回首……”
“晴雪，我们不可能永远对他避而不谈。不过触景生情并无妨，毕竟，已是过去了九百年之久的事情了……”屠苏微微苦笑。
“那……苏苏，你……恨他吗？”晴雪小心翼翼地问道。
“恨？若说丝毫不恨，那便是枉为我族之人，枉为人子……但是……有时候，我真希望后来的一切都反而是假的，不曾发生，多希望一切都停留在我与他并肩互助、共奏乐曲之时……”屠苏目光因回忆而有些迷蒙，他怅然盯着一片绿叶随微风飘落，想起当年，自己正是以这样的叶子为乐器，伴着他琴声，与他一起，合奏榣山遗韵……

二人继续徐徐而行，不再提关于少恭的最沉重的旧日回忆。接下来他们在最热闹的街道闹市上看到了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没有大人跟着，在独自徘徊，仿佛找不到路的样子。苏雪二人不知为何对这个男孩却有着一见如故之感，再看他似乎需要帮助，就走到了他面前。看到男孩的脸之后，苏雪二人对视了一下，满脸惊讶。这孩子，长得好像当年故友。
“小弟弟，你是不是和大人走散了，找不到家了呀？”晴雪弯下腰，温柔地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不，不是和大人走散了，我是自己跑出来的，他们从来不让我自己出来玩儿的……”男孩一看就很调皮。晴雪一看，不禁觉得更像他了，总是不安分地往家外面跑……
“小弟弟，你姓什么呀？”晴雪问道。
“我姓柳。”男孩清脆稚嫩的声音答道。
原来不姓方。苏雪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但并没有推翻自己的判断。已经是九百年过去了，方这个姓氏断掉了是非常可能的，但不姓方，不一定不是方家后代血脉。
“嗯……那么，小弟弟，如果你找不到家了的话，姐姐和哥哥陪你找路，送你回家，好不好？”晴雪此时虽然不敢确定方家故居在哪里，但已知道不会太远，凭自己和屠苏的感觉，应该很容易找到。
“不，不用你们……我有家传法宝，听爷爷说，这个法宝有法力呢，可厉害了，它会帮我找到家的！”男孩得意地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块玉佩，那是多么熟悉的玉佩，只是曾经的翠绿色已经变得很暗淡。
“青玉司南佩！”屠苏和晴雪禁不住同时惊道。
“咦？你们两个怎么会知道我家宝贝的名字的？”这个长相酷似方兰生的男孩惊讶道。
“哦……我们……以前认识……认识……”晴雪说道。
“认识玉佩主人？也就是我爹娘、或者我爷爷？！那太好啦，哥哥姐姐，你们替我找路吧！”
“那好啊！……可是，你不用玉佩找路了吗？”晴雪微笑道。
“嗯……这个……这个……其实刚才我用过，可是，好像不管用……”男孩说着也笑了。
于是，屠苏和晴雪带着这个长相酷似兰生、手持青玉司南佩的男孩，像记忆中方家宅子的大致方向走去。
“小弟弟，你知道这边还有人姓方吗？”屠苏边走边问道。
“方？我不知道，不认识……”小男孩喃喃道。接着他无视了这个话题，抬头笑着对晴雪道：“姐姐，你真漂亮！我觉得自己见到你就觉得像是亲人……还有哥哥，你也真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
晴雪听到男孩夸赞自己，心里不禁一甜，再听他紧接着也夸赞屠苏漂亮，不禁调皮地看了看屠苏。只见屠苏眼神避开，不与晴雪调皮的眼神对视，脸上却是淡淡的红了。小孩子天真烂漫，用漂亮来形容他，也是令他措手不及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苏苏还是这么爱害羞，晴雪不禁想道。
不知不觉，绕了片刻路之后，两人终于感觉到熟悉的故地气息，他们直觉，这里就是了。
果然，小男孩指着一个大宅子，兴奋地喊道：“哥哥姐姐！这里就是我家！”
晴雪和屠苏看到，这里仍是一个富贵之家的大宅院，陌生的门墙，陌生的牌匾上写着“柳宅”二字。
“嘻嘻，你们太厉害了，居然找到了……你们不是想见我爹娘和爷爷吗？快跟我进去吧！”男孩说着带头向院门跑去。
“嗯……我们把你送回来就没什么事情了，小弟弟，我们不进去了……”晴雪摆手道。
“不嘛，进去嘛……”男孩道。
“哎呦我的少爷，小祖宗！”一个妇女的声音响起。屠苏和晴雪回头看到大门恰好开了，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急匆匆地出来迎向了小男孩。“小祖宗！你这是跑到哪儿去了，也不跟别人说一声，也不找人陪你，急得全家上下都乱套了！”妇人道。
“别急嘛！这不是这两位哥哥姐姐把我送回来了嘛！”男孩开心地道。
妇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苏雪二人。

“二位是……”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完全面生的人，问道。
还不待晴雪屠苏回答，小男孩已经抢话道：“他们是好心的哥哥姐姐！送我回家。而且他们是爹娘的朋友，要去见爹娘呢……”
“是这样啊？！……”妇人道。
“不不不……大婶，我们只是看他找不到家了，送他回来而已……我们不找人，不进去了……”晴雪说着，带屠苏一起道别，离开了二人。
柳姓男孩见他们不会随自己回家了，仍是在后面一直喊：“漂亮的哥哥姐姐！再见！你们有空可以再来我家！……再见！……”
晴雪也一步三回头的和他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了，才长舒口气，道：“兰生的后人，果然和他一样啊！……”
“嗯，确实长相性格都相似……见到这个孩子，我更想见见兰生了……可惜，已是不可能……”屠苏叹道。
“但是我后来又见过他，见过月言，也见过他们的女儿沁儿……就算是替你也一起见了吧！……后来兰生与我也通过信，那时候，我还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你，越是想你，越梦不到……兰生给我写的信里，却提到他梦见你了……”
“他梦见我什么？”
“他说，他梦见你走在幽都的街上，看着天上的忘川河……我想，他梦里的你仍然如生时一般落寞，但并未汇入忘川，那就是还有生机和希望吧……”晴雪出神中笑了笑，道：“那时候，我是那么羡慕能够梦见你的兰生……”
屠苏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晴雪，他拥得那样紧，仿佛要把她融进心脏。
“苏苏？”
“对不起，我让你找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晴雪……”
“苏苏”，晴雪渐渐离开他胸膛，抚着他眉头，说道：“苏苏不许再这么皱眉，不许这么在意以前的事情了……我不是已经实现愿望，找回你了吗？我已经非常幸福、非常感激上天了……”
“无论遭遇什么，你先想到的都是善意，都是感激……你这么好，我何等幸运能有你相伴……”屠苏道。
“嗯……不说这个啦……”晴雪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望了望方才柳宅的位置，转移话题道：“啊，姓柳的那个小弟弟好可爱啊，不知道是兰生和月言的几重孙了……”
“是啊……时间真是奇特，带走一切，又带来一切……”
“嗯……他这么可爱，弄得我都想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了……”晴雪道。
“什么？”
“我也想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属于我自己亲生的孩子……”晴雪说着，忽然发觉这个话题很微妙，不禁有些不自在。再一看屠苏，也是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哦……原来你，已经想……想有……这个我还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屠苏不自在地轻声道。
“有什么不应该的嘛！”晴雪虽然脸红了，但却提高了声音，道：“我都已经活了九百多岁了……别人二十岁左右就已经有孩子了，看着别人做母亲，而我孤孤单单一人九百年，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也正常吧……”说到最后，已是声音极低，但是那娇羞的样子无比可爱。屠苏此世已经见惯了她比自己成熟的样子，此刻见她露出如此可爱的少女神态，不禁轻轻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地吻了吻她有些发热的脸蛋。
好暖，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