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社会学？”
“就是说，假设宇宙中存在着数量巨大的文明，那么这些文明足以构成一个社会。”
“据我所知，目前没有学者研究宇宙文明。毕竟，我们还没接触过。”
“孩子，我刚刚说过，遥远的距离使得这些文明变成了一个个只有参数的点。”
“……您的意思是，这是像数学一样，只凭借演绎推理就可以发展的学科？”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快理解，我想今晚的事情已经快完了。”
“？？……那么，宇宙社会学应该像数学那样有公理，否则无法发展……”
曾祖父毫不犹豫地回答:“有的：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听起来，这两条公理足够坚实。”
“当然，我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几十年了。”曾祖父加快了语速，“要在这两条公理的基石上构筑整个理论体系，还需要两个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我咀嚼着这两个词汇，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头脑的局限：“我还是不太明白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关系，把每一个字都记住。”曾祖父大人拉上了窗帘，室内变得漆黑一片，“我该走了，梅露。”
“！？……曾祖父大人，您要去哪？您额头上的伤？”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曾祖父大人低声说，“最后，能和你交谈真的非常令人愉快。”
“曾祖父大人？曾祖父大人！？”我惶急地爬起来，“莎楔，恩朵拉！”
当女仆们匆匆忙忙地冲进我卧室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曾祖父大人的痕迹。

幕间很短（348-350楼）但很重要
因为很短下一更会早一些

十四、女儿
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终于醒来，我用了很久才恢复思考能力。
照顾我的护士小姐告诉我，我因为绝症发作而紧急冬眠，在冬眠期间被治愈了。
恢复了记忆的我，想起了在昆仑站遭遇陨石雨，在营救云雀时对卒发作的事。虽然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一样。
“现在是哪一年？”我问护士。
“危机纪元20年。”护士小姐回答后又说，“其实不该告诉你的，刚苏醒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不过……”
我没听到她说的话，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乱糟糟地涌在我脑海里。
危机纪元20年……我一觉睡了16年吗？这可真是字面意义的日月如梭啊……
不过，首先浮现的还是惊喜，长期困扰我，不，长久以来困扰远山家的对卒，终于被攻克了。我，以及今后的远山家子孙，都不再笼罩于对卒的阴影之下了！
顿感心情舒畅，正好护士小姐还没走，我继续发问：“太空电梯还在运行吗？”
“在，一共有5座，今后好像还要建更多。”
又松一口气，看来首发式的事故没有影响人们对太空电梯的热情，我还担心因为出师不利而被放弃呢，不过——
“安全措施怎么改善的？这些年有再发生过事故吗？”
护士小姐满头“？”地歪歪头：“改善？一直很安全啊？”
……罢了，没再出事就好。毕竟16年前这位护士小姐还是个幼儿园小朋友吧（大概）。
想起这一茬，我感到有点好笑：“说起来，我已经35岁了，对你来说算是大叔啦。”
护士小姐有点不满地鼓起脸颊：“冬眠期间是不算做法定年龄的！你比我小哦，远山先生。”
好可爱啊，不妙！……诶？我已经不用再担心对卒了，虽说如果真的进入HSS也有很多问题，但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啦！
心情更好的我又问：“面壁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唔……情况有点复杂，之后你会知道的。”护士小姐神色复杂。
哈哈哈，大概面壁者们又做了很多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吧，我懂我懂。
“面壁者福尔摩斯呢？”
护士小姐一副“你终于问到这个”（？）的表情：“啊，你马上就能见到她。其实，她在这座医院等了好几天了。”
“啥？”

又过了一天，医生确认我的身体状况恢复，允许我与外界接触。
“你没长……没怎么变呢。”我及时改口了。
坐着轮椅靠在床边的梅露爱特依然穿着哥特萝莉服，阴沉的小脸、平坦的胸口和16年前别无二致，我甚至怀疑所谓冬眠只是她的一场恶作剧。
“我也冬眠了16年。”
“哈？你……”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是不是来这个时代治腿，就像我一样。但看她依然坐轮椅，似乎并非如此。
梅露爱特叹了口气：“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点点头姑且表示认同。
“我比你早苏醒几天，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吧。”
“好。”
我有点诧异，梅露爱特比平时要温柔许多。因为我大病初愈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首先，恭喜你当父亲了。”
……
我用了好几秒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哈……？”
“你有了一个女儿，生物学上的。”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我可是未婚！”
况且，梅露爱特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有女儿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好吗！？
“你要不要见见她？她就在病房外面坐着。”
梅露爱特没有任何愤怒、嘲讽、耻笑的意思，相反，提到那个“她”时，好像真的在说一个孩子，语气带点温柔。
“我说你啊，别捉弄我啊……如果这是恶作剧，到此为止吧！”
“……”
“……”
“……”
“……真的？我的女儿？”
“嗯。”
“这不可能啊，我……那个，你知道的……”
“是通过基因技术制造的人工天才，父系基因用了你的。”
靠！就像GⅢ和金女是爸爸的孩子一样，又有人擅自使用我的基因搞事吗！？
“……又是老美干的吗？”
“对，更确切地说，面壁者弗里德里克·泰勒。”
我吃了一惊，随即想起，泰勒好像打算制造人工色金能力者军队。难道说，他拿我的基因去制造克隆人大军了？
梅露爱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放心吧，你的基因只使用了一次。泰勒尝试了数百种父系基因，要到这些实验品长大之后，采集足够的数据，才开始大规模量产。”
虽然“实验品”和“量产”的说法让我火大，但现在不是追究泰勒做法的时候……
“那个孩子，我的女、女儿，是超超能力者？”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的体内植入了人工色金。”
……挣扎片刻，我知道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所以——
“请她进来吧……我想见见她。”
梅露爱特用眼神示意我“真的没问题吗？”，确认我点头后，她对护士说：“把那孩子带进来吧。”

“你叫什么名字？”
“……KⅠ……”十岁左右，梳着垂耳兔般双马尾的女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K(inji) 系列的第一号吗？
“你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吗？”我尽可能用温柔的声音问。因为这孩子实在太过娇弱可爱，我真怕不小心把她碰坏了。
“知道……您是爸爸大人……”
爸爸大人……这奇怪的日语用法……
“小学几年级了？”
“那个……我接受的是远程教育……”
我看向梅露爱特，她立刻明白了我关心的事情：“这批孩子都在洛斯阿拉莫斯长大，KⅠ第一次外出。”
“泰勒送她来见我的吗？”
“不，”梅露爱特摇摇头，“我和泰勒交涉，让他把KⅠ交给我。”
“他直接答应了？一位面壁者好像没办法命令另一位面壁者。”
梅露爱特看了一眼KⅠ，似乎有所顾虑的样子。
“唔……那么她之后还需要回洛斯阿拉莫斯吗？”我避开了刚才的话题。
“不需要。这次来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收养她，那她就跟随你生活。”
梅露爱特没有说“如果不愿意”会怎样，因为KⅠ低着头，可怜巴巴地偷瞄着我，发现我在看她以后，又羞红了脸低下头。
这叫我怎么拒绝啊！
“老实说，我担心照顾不好她。”我挠挠头，“我刚来这个时代，生活自理能力可能还不如这孩子。”
“如果你愿意收养她，我们……可以一起……”梅露爱特稍稍别开眼睛。
“……给我一点时间想想……先暂时跟着我们。”我给出了模糊的意见。
KⅠ立刻“！！”地，两条小马尾又弹跳了一下，表现出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十分感动的样子：“爸爸大人！……小女子不才，请多多指教……！”
就说这孩子日语真的有点奇怪啊……

我一只手扶着梅露爱特的轮椅，另一只手牵着KⅠ，办理冬眠者出院的手续。
一路上，KⅠ的步伐都有点蹦蹦跳跳的，温热滑腻的小手和我的手心摩擦着，说不出的舒服。
实际上，我和左顾右盼的KⅠ一样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如果要收养，更像是两个小孩相依为命？
顺道一提，扶着梅露爱特的轮椅不是为了推她，而是因为我的腿还不太习惯走路。
“我还要继续担任面壁者联络人吧？”我笑着问。反正我的对卒也治好了，继续为面壁者效命倒也应该。
“你愿意吗？”梅露爱特用不安的眼神看向我。
怎么了啊你，今天怎么一直这么温柔，我鸡皮疙瘩都要出来啦。
“愿意啊。”我揉揉鼻子。
梅露爱特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容，这是我醒来以后第一次见到她笑。
“你今天怎么了……都不怎么笑。”
KⅠ小手拉着我，仰头看看我，再看看梅露爱特，再看看我。
“金次……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希望你能冷静对待。”梅露爱特没有直视我的眼睛。
“……你说吧。”
“……还是回家再说吧。”梅露爱特摇摇头。

我们三个坐PDC的专机回到了那座城堡。
一路上，我为了调节气氛而不停讲笑话，梅露爱特心不在焉，倒是KⅠ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孩子起初还有点怕我，但很快就对我卸下了防备似的，亲热地搂着我的胳膊“诶嘿嘿”地笑着。好可爱！
我问起丽莎的情况，似乎她也伴随梅露爱特冬眠了16年，已经成了面壁者专属女仆的样子。
至于其他人的情况，除了姐姐亚里亚依然在泰勒麾下效命，梅露爱特也没提到。
……只能自己再去打听了。
城堡的样貌和16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站在大门前，我再次产生了“所谓冬眠是不是一场恶作剧”的感慨。
“！……主人大人……！”我家女仆站在台阶上，杏眼含泪地看向我，双手像祈祷一样交握在身前。
“哟，丽莎。”分别好像还是五天前的事，我轻快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没有给你带回伴手礼。”
丽莎突然飞身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住我。柔软的触感和枫糖香气瞬间包围了我，血流一下子躁动起来。
“主人！……主人……丽莎好害怕……呜呜……能见到主人，真是太好了……”
丽莎丰满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双臂使劲勾在我背上，像是要补上分离16年的寂寞一样撒着娇。
虽说她其实也没有等16年那么久，不过，我在太空遇险终究是让她担心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
KⅠ自觉放开我的手退后两步，用小手遮住通红的小脸，不过，还在透过指缝看着我们。
梅露爱特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莫名其妙发火，乖乖地在两米外看着我们……虽说，眼角一直在抽动啦。
看到面壁者小姐的脸色越来越僵硬，而丽莎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害怕起来的我“好啦好啦，我饿了，你做好饭了吗”地轻轻推开丽莎。
“丽莎，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KⅠ。”我拉过KⅠ，这孩子立刻礼貌地深鞠躬：“初次见面，我是KⅠ，请多指教。”
“KⅠ大人，我是远山大人的女仆丽莎·艾薇·杜·安克。请把这里当做您的家，我会竭诚侍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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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实验品和志愿者
回家第一天，我、梅露爱特、丽莎和KⅠ共同享用了晚宴，丽莎烧了一桌日式料理，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KⅠ看着料理的目光都闪闪发光的。
“没吃过日本菜吗？”我摸摸她的小脑袋。
“嗯！在研究所吃的是营养膏，这样美味的食物还是第一次！”KⅠ像小猫一样享受着我的抚摸。
在我的要求下，丽莎打开了电视。一觉睡了16年，我迫切想知道世界变得怎样了。
16年间技术进步了的样子，电视可以用语音换频道。
“第33次面壁计划听证会明日举行，受理地球人权理事会等27个组织对弗里德里克·泰勒提出的12项指控……”
“咳！咳！”我因为震惊而呛到嗓子，鱼刺卡到了喉咙。
“主人！”“爸爸大人！”
丽莎慌忙取来了长镊子和口腔镜——话说为啥连这套工具都有——KⅠ则一边用小手抚摸我的后背，一边端着姜汁汽水喂到我嘴边。
感觉我才是需要全家人照顾的小学生啊……好想死……
总算把鱼刺取掉以后，我才对一脸无语的梅露爱特问话：“他们干嘛要指控泰勒？”
“主人……”丽莎看了KⅠ一眼，把手放到了我肩上。看来，早于我苏醒的她也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恐怕，泰勒肯将KⅠ交给梅露爱特的原因，也和这件事有关吧。
或许觉察到了我们的犹豫，KⅠ轻轻摇摇我的衣角：“爸爸大人，我吃饱了，我想睡觉。”
“丽莎，带KⅠ去洗个澡，给她安排一个房间吧。”
“是，主人大人。”
“丽莎小姐，多谢款待。有劳您了。”
“KⅠ大人，请跟我走。”
丽莎拉着讲礼貌的好孩子KⅠ离开了。
餐厅只剩下了我和梅露爱特，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
“还记得我在医院和你说的话吗？”
“哪句？”
梅露爱特的脸上露出了转瞬即逝的怒气：“……不论我说什么，都请你保持冷静。”
“哦，那个啊？你说吧，现在KⅠ也去睡觉了。”
“第一件事，关于泰勒为什么干脆地放KⅠ出来。”
“嗯。”
“几天前，破壁人出现了。”

“！……”
就像走在山间小路上，看到头顶高耸的山崖突然崩塌一样——
“我记得你说过……破壁人是ETO用来对付你们的。”
“是的。破壁人还把他所主张的，泰勒的真实战略意图发布在了互联网上。”
“……是真的吗？”
“只有泰勒知道。”
但是，梅露爱特的眼睛告诉我，破壁人的主张非常有说服力。
“破壁人怎么说的？”
“你还记得泰勒干了什么吧？他收集数百位菁英的基因生产人工天才，向他们体内植入人工色金。”
“嗯，和KⅠ一样。”
“他主持了大量色金实验，成功复现了绯绯色金发射激光和时间旅行的能力。”
我捏紧了拳头，一年前，或者说17年前，我在一座无人岛和夏洛克·福尔摩斯战斗时曾经见识过这能力。
夏洛克指尖释放的红色光球，蒸发了那座小岛。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岛被传送到了两千多年前，那就是中国神话中的蓬莱仙山。
梅露爱特似乎知道我对时间旅行有所了解，继续说了下去：
“泰勒据此提出：建立一支主力舰队之外的特殊舰队，该舰队每一艘飞船都配备人工天才，用激光和能把击中的物体送回过去的‘绯弹’作为武器。”
“……KⅠ她，也能发射‘绯弹’？”
出乎意料地，梅露爱特摇摇头：“不，只有少数实验品能成功发射激光或绯弹，大部分都是KⅠ这样的……失败品。”
……我对这说法产生了生理上的强烈厌恶。
在泰勒眼中，KⅠ这样的孩子根本算不上人，只是物品吧。如果他敢站在我面前，我绝对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那么，他的计划流产了吗？所以同意还KⅠ自由？”
“没有。我说过，泰勒只需要筛选出合适的型号，就可以批量生产，不能用的型号直接废弃就好。”
“‘废弃’？”
“不必担心，不是杀害的意思。不过，因为知道的太多，废弃的实验品会在密闭环境度过余生，KⅠ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我明白了，所以他被指控了12项罪名。”
这样肆意玩弄别人的人生，被指控也不奇怪了。正如当初媒体指责的那样，面壁者可能会成为最残暴的独裁者。
“不。以上只是他的表面计划，对他的指控也不是这个。”

……
“根据破壁人的说法，泰勒的人工天才军队并不是用来攻击三体舰队的。”
“……那还能拿来干嘛？”
“用来攻击自己人。”
“！……”
“超超能力者们会将绯弹砸向地球主力舰队，把这些飞船送回数千、数万年甚至更久之前。这支舰队将向古代的三体星发起远征，摧毁三体文明的种子。”
“不，”我立刻指出，“虽然我不是专家……但改变历史会受到因果律的反抗吧？有个自称妖怪的家伙给我讲过‘存在缺失症候群’之类的……总之，杀人都困难，更别说毁灭一个文明了。”
梅露爱特撇撇嘴角：“泰勒当然知道。他做了大量实验，拟合出历史修正力的强度和回溯时间长短、改变历史的程度、不连续体数量之间的关系。”
“呃……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有中学学历……”
“很简单呀，金次。回到过去杀一个人造成的反噬可以消灭一个人，但不足以消灭十个人。如果牺牲百亿左右的不连续体，也许就存在毁灭三体文明的可能。”
一股凉气沿着脊背爬到我的头顶。
“还有四百年时间，建立一支足以航行到三体星系、承载几百亿人口的舰队是有可能的。”
“他……他想让几百亿人去……送死？”
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样，抵抗三体还有什么意义？
“这没什么奇怪的，金次。你的祖国就做过这种事。”
“你说神风特攻队？那种事已经被历史否定了！更何况，神风特攻队每次也只牺牲几十个人！”
“牺牲几十个人、‘拯救’几千万人就可以，牺牲几百亿人、拯救几百亿人就不行吗？”
“当然！”
“金次，你可是做出过牺牲一个人，拯救一个人的事情哦？”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说救云雀的事。勿忘草色的眼睛闪动着锐利的光，我这才明白，她对于我的行为并非没有意见。
“这不是算术题……”我没了底气。
“……没关系，听听泰勒在听证会上怎么说吧。也许就像你希望的那样，泰勒的真实意图并不是那样。”
梅露爱特的话并没有安慰到我，因为我和她都明白，面壁者说的话本来就不能信。
“以上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梅露爱特说。
“啥！？”

“第二件事，和你同为九重一号首发式乘客的伊藤可鹉韦死了。”
……
“……你说可鹉韦怎么了？”
“死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花了几秒让自己冷静。
“……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不是，自愿安乐死。”
“为什么！？”
“他所任职的PIA主导了‘阶梯计划’，把半公斤载荷的探测器加速到了1%光速，提前两个世纪接触三体舰队。”
“阶梯……”我想起了16年前遇到的程心小姐，她也是PIA的。
梅露爱特再次看穿了我的想法：“你是不是想到了你和程心在16年前的对话？”
“！？……你、你怎么知道的？”
“是你和程心的对话启发了她——她就是阶梯计划的提出者，在向PDC汇报时提到了这事。”
还真是有那个人的风格啊，她大概觉得绝不能剽窃别人的想法吧，一如既往地认真呢……
“因为载荷只有半公斤，最后决定搭载伊藤可鹉韦的大脑。”
“这又是为什么！？”
“PIA主张，三体人一定会对人类大脑感兴趣，从而主动捕获那个探测器，并且他们有可能用这个大脑复原出身体。”
“……可鹉韦他……自愿提供自己的大脑？”
梅露爱特点点头：“因为他患有罕见的先天性复脑神经皮质，所以在自愿提供大脑的志愿者中被选中了。”
说明根本不足吧。为什么突然就要捐出大脑啊！小小年纪就活腻了吗！？
“可鹉韦得了什么绝症没有？”
“白血病。”
我再一次意识到了16年是一段多么长的时间，足够发生太多难以预料的事了。
“可是，还可以选择冬眠到未来治病吧？为什么……”
梅露爱特驱动轮椅转身离开：“金次，跟我来，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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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最后之作
来到暌违已久的梅露爱特的房间，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交给了我。
铜版纸的封面上画着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可爱字体的日文标题是《禁忌的双极》，作者是“伊势古版”，插画师是……Momoco？
“这……是可鹉韦的作品。”我的声音止不住颤。
虽然这种色色轻小说和我所认识的可鹉韦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但这个笔名他在习作的时代就已经在用了。
“这是伊势古版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
伴随着梅露爱特的解说，我翻开了这本书，出版时间是危机纪元八年，那时可鹉韦大概20岁。
看人物简介，似乎是讲一对亲兄妹的禁忌之爱的故事，主人公和各色美少女们邂逅，但其实是为了逃避心中对妹妹的爱……
这不是我当时随口对可鹉韦乱讲的创意吗……
目录之后的第一页，空荡荡的页面上只有一行题记：
“此书献给T.K.前辈，伊势古版前行至此。”
我摸了摸这行字：“那家伙……难为他了，还真写出这种东西了啊……”
15岁的可鹉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少年，为了成为作家而不断练习，但习作全都是一些晦涩阴暗又无聊的老爷爷文章。
短短五年，就作为轻小说家出道了吗？看来他还真有天赋……

“伊势古版在危机纪元4年凭借文库大赏的获奖作出道，虽然语言晦涩老土，但对谍战的刻画拥有夸张的真实感，是大赏历史上最富争议的获奖作。”
原来如此，要让可鹉韦写谍战题材的小说，当然比谁都要细腻，他就是这行的专家。
“异常的才华，同时也有明显的缺陷——在引起热议的同时，他以2月一卷的速度连载，几乎每一卷都能看出技巧的进步，以至于一度有人怀疑代笔。
“危机纪元6年，他开始连载第二部作品《月面踏破计划》，原作大卖，漫画动画电影接连推出。这时的图书市场已经逐渐萎靡，他被视为轻小说最后一颗明星。
“他在《月踏》最终卷后记中提到下一部作品是高中时代就想写的故事。因此，《禁忌的双极》在出版前就获得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动画公司甚至提前买下改编权，但在第一卷出版后不久，编辑就通报了他去世的消息。”
我边听边翻阅着《禁忌的双极》，再次翻回到扉页时，我突然明白可鹉韦那后半句话是说给我的——
“‘伊势古版前行至此’……那家伙一直在与时间赛跑，想把我当初给他的点子写出来，但最后只来得及开头……”
我和梅露爱特都沉默了一会儿。
“真了不起啊……”我合上书页，端详着这本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但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PDC委托我把这本《禁忌的双极》第一卷作者纪念版交给你，根据伊藤的遗嘱，他所有作品的版权也同时移交给你。”
“我？”我吃了一惊。
梅露爱特递给我两张黑卡：“他身为作家的遗产全部移交远山金次。”
“……我明白了。”我接过这两张薄薄的卡片，手腕却感觉沉甸甸的。
可鹉韦的作家梦想中断了，我是世界上唯一见证了他梦的开始的人，他大概希望我是那个保存他梦想的人吧。
如果顺利的话，两个世纪后，他的大脑将被三体人复活。虽说这样子也未必能让他继续当作家，但至少还是抓住了一线生机……
等等，可事情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我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做这么极端的选择？就算得了白血病，也可以冬眠吧？为什么要把性命交给危险的三体人？”
梅露爱特摇摇头：“他不是因为白血病而参加阶梯计划，是为了参加阶梯计划而故意暴露在大剂量辐射下，故意染病的。”
……
这家伙在说什么。
故意，染病？
“出于人道主义，PDC规定阶梯计划只接受身患绝症的志愿者的大脑，以我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伊藤曾多次潜入ASA的核反应堆——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满足阶梯计划的条件。”
“那小子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干？”
“除了他本人，恐怕只有PIA的高层知道了。”
为了让可鹉韦执行任务，不惜故意让他得白血病？亏程心小姐这么善良的人还能在那种没血没泪的地方待下去……
“对了，程心小姐知道可鹉韦是故意得白血病的吗？”
“程心在发射前一周才被通知伊藤就是大脑供体，她立刻申请终止发射任务，但PIA驳回了她的请求。”
……
“算了……”我起身想把书带回我房间。身体好沉，我要立刻睡一觉去——虽说刚刚睡了16年，但现在感觉实在是累。
然而，梅露爱特叫住了我，她窥视了一会儿我的脸色才说：“虽然有点残酷，但我必须说完……”
“……怎么？”
“阶梯计划失败了……”
失败了？
可鹉韦不惜得白血病，放弃作家梦想，捐出大脑也要执行的任务……失败了？
“……发生了什么？”
“阶梯计划的探测器是利用前进路线上的一系列核弹爆炸的辐射推动的光帆飞船，但发射时一根帆索意外断裂，导致方向出了偏差，探测器会错过三体舰队，永远迷失在太空中。”
我捏紧了手中的书：“他……白死了？”
梅露爱特脸上稍微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大概我现在的表情特别难看吧。
我就像被打断了骨头一样瘫在椅子靠背上，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护士小姐会避免“冬眠者的情绪波动”了。
“还有其他消息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
看梅露爱特畏畏缩缩的眼神，总感觉还有。
“……”
“干脆一起说了吧……”
“……金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莫名的，我的胸口纠紧了，到底是什么——
“金次，你的祖父和祖母……都去世了。”

这个世界变得有点陌生。这是我在回老家祭拜爷爷奶奶时产生的想法。
曾经被霓虹灯点缀得五光十色、不论日夜都喧闹无比的东京变得冷清了。
道路不再拥挤，往来只有卡车和巴士；路人行色匆匆、衣衫蔽旧；街边的店铺都消失了；夜晚，林立的高楼几乎漆黑一片，好像这是座空城。
我们下榻在国营招待所，因为公民旅游受到严格限制，商业酒店基本全倒闭了——旅游是无意义的耗能行为，现在人类应该节约每一大卡能量用于太空舰队。
天空是灰蒙蒙的，据说东京一年有两百多天处于雾霾天气中。
16年来，科技发展很快，但人们的生活正在大步倒退。
跟随我回老家的KⅠ悄悄地东张西望，对这孩子来说，即使是这种灰蒙蒙的世界，肯定也比研究所丰富多彩。
她换上了一身黑色连衣裙，配上黑色的小靴子和头绳，姑且还是要祭拜自己的曾祖父母。
同样一身黑的梅露爱特和丽莎，一个抱着鲜花，一个提着盛供品的竹篮。
我捏捏KⅠ的小手：“KⅠ，这就是你的故乡日本。”
“嗯……”KⅠ也捏捏我的手，好像在给我打气。

搭专车到达本妙寺后，我让PDC的警卫们留在外面，带着三个女孩子进入了远山家的家族墓地。
“轮椅……可以进入吗？”梅露爱特有点小心翼翼的。自从我冬眠苏醒后，感觉她一直就这幅样子。
“没那么多讲究啦，虽说这里也算是文物，不过这个时代好像也没人在意什么文物。”
进入之前，梅露爱特还冲着远山景元题字的石碑合十行礼，比我这个后人恭敬得多。
“你是远山金四郎的粉丝吗？”我有点意外。
梅露爱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是的”。为什么丽莎要用看怪人的眼神看我？

走过历代先祖的墓，最后来到了爷爷墓前。
按传统，只有男人有资格葬在家族墓地，女人至多算陪葬，因此前代先祖神位虽然也常有正妻在旁，但妻子的灵位终究比丈夫小很多。
不过，奶奶的神位和爷爷并排，二老的遗像也一样大，这点和老爸老妈是一样的。
我首先冲着他们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从丽莎手中接过供品，一件一件摆到案头。案头已经有东西了，大概是大哥放的。
梅露爱特缓缓上前，把鲜花轻放在神位下方。
然后她和丽莎分别在我后方左右，KⅠ站在我右边，我们一起向爷爷奶奶鞠了三躬。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陪爷爷奶奶一会儿。”我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我也陪一会儿。”梅露爱特说。
我扭头看她：“我要待很久的，你留这里干什么？”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竟然被她逗笑了：“随便你。”
丽莎把梅露爱特扶下来，她们三人一人跪坐在一个羊毛皮的坐垫上。
“爸爸大人。”KⅠ抓住我的袖子，圆圆的眼睛写满担忧。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他们还有这么可爱的重孙女，一定非常开心。”
KⅠ轻轻倚靠在我身上，小孩子的高体温让我感到好受了许多。

“金次。”梅露爱特突然说，“你要向祖父大人、祖母大人介绍自己的女儿？”
“当然了。”
“可她还没有一个名字。”
我抚摸着KⅠ柔顺的头发，思考着梅露爱特的建议。聪明如她，应该知道说了这话会让我想到什么。
换言之，她是支持我那么做的。
“KⅠ。”
“是。”KⅠ抬起小脸看向我。
“你愿意被我收养吗……这么说有点奇怪，你本来就是我亲生女儿……你愿意跟着我这个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生活吗？”
“！……我愿意，爸爸大人……十分、十分愿意！”KⅠ因为过于激动，说到最后哽咽起来，大大的眼睛滚满了泪水。
我心头满是负罪感，没想到KⅠ这么害怕我把她赶走，而我就这么让她担惊受怕了一整晚。
“那么，我为你取一个真正的名字吧。”
“好！”KⅠ用力点头，泪水被晃了出来，她可爱地用手背擦拭着脸颊。
“唔……唔……金天，天使的天，可以吗？”
“远山金天……嗯，爸爸大人，我会一生都铭记您为我取的名字！”
我被这小孩子的傻话逗笑了：“自己的名字当然要记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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