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戏○▲书—剑胆棋谋,碧血丹心(汇之all良一年粮)

今年的同人合集,一楼放目录:
子夜歌——颜良/良颜,BE,高虐,存在发生过H的暗示,未展开,伏大大视角占一半;
复闻桑田变成海——张良X董仲舒冷CP,暗写颜良/良颜,有糖有虐无暧昧,结局无定义;
谁共我醉明月——成良(韩成X张良),BE,存在发生过H的暗示,未展开,略脱离秦时;
一笑同泯——良魂/魂良,HE,绝对纯洁绝对清水,是早年打赌的产物今年大幅度修订了。
请根据喜好选择部分/全部食用,二楼将备注每一篇的跳转楼层~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1:54:00 +0800 CST  
二楼用于备注,以便于单CP党选择性阅读,勿水。
当然,如果喜欢汇之的文笔,也可以尝尝其他口味~
发文的时候也尽量别插楼,短回复放楼中楼吧~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1:56:00 +0800 CST  
第一篇《子夜歌》,配词用子房的口吻,按毛爷爷的取名风格应该叫《子夜歌·广武》……

莫问兵戈几时休,且将牙筹换吴钩。天色又清秋,扶病上高楼。

寒雁别汀州,夏虫不知愁。近来多急谋,不梦少年游。

儒家三花同人,CP颜良,高虐预警。题记是自填《子夜歌》,意境上和李后主那首也比较贴。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1:57:00 +0800 CST  
一·伏念(上)

冷雨依旧下着,致安居的门只是虚掩,在秋风中无力地晃晃悠悠,将早已褪色的落叶揉捻成泥。三更时分,几案边孤灯颤动的火光下,张良依旧正襟危坐,微蹙着眉,飞快地算着什么东西,牙筹被弹起后端正地落在画好算图的软缎上,声音闷闷的。白皙的十指轻巧跃动,和平时在问道书院教授算学时一样漂亮,却不知怎的让人心堵。

“子房怎么铺了算图?”我细看片刻,忽然意识到了这个画面的违和之处——筹算对他来说是童子功,即使快到来不及一根根搬而是直接弹和甩,也能让根根牙筹横平竖直,对齐完美,并不需要区分行列的算图来防止失误。

“良只是不肯死心,虽知道不可能,总希望是弄错了。”

“若子房都拿不出应对的办法,儒家今后……”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挣扎与不甘,早已不复这一日早些时候成竹在胸的口气,便知当真是绝境,也跟着焦急起来。

“怎么会没有办法——”他缓缓抬起头,唇角是苦笑的弧度,眼神半是温润,半是苍凉:“把良逐出师门,帝国就没有了肆意株连的借口。”

“子房行事的确激进了些,但帝国原本就打算让诸子百家互相争斗,并没有打算放过哪一家,大方向上我们都是赞成的,”我见他居然出这样的主意,一时间颇为惊讶,想起平日里的点点滴滴,怎么可能舍得:“倘若为了自保,随意翻脸,岂不是小人的作为?”

“没有以自己为子的觉悟,做什么谋局之人呢?”他似是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只是神色间没了那种指点江山的英气,而多了几分沉重的味道:“既然敢做,自然敢当,其他学派那里良会解释好,到时候儒家既能避开帝国锋芒,又保住了同盟关系,才有最大的生存传承机会。”

“可子房……当真舍得离开?”

“若是舍得,又何必在这里穷举所有可能性,寻找替代选项?”他的声线明明刻意保持着平静,忽然带上了那么一点儿诡异的感染力,像是压了太久,今日才终于把话说透:“不过,良原本就不是正统的儒家弟子,且一开始就动机不纯,就算被扫地出门,又有何冤枉?”

若说并非正统,似乎有些道理。他从未做过小弟子,甚至没见过名义上的师父,只是答上了师父所留那九道题中的最后三道,就直接做了三掌门,所用的论证也是计算为主,只配了几句儒家的名言作为解说,才学固然无可争议,要说不是正统儒家弟子,也的确有理。不过,虽说初入小圣贤庄的过程特别了些,前两年也是除了教好我们授课时不被认真对待的算术,还有韩国最为看重和精熟的射艺,其他课程都是暂且像小弟子那样跟着,好弥补之前兼修百家,却学得都不算精的不足,后来才成为名副其实的三师公,但他刚来一个月就帮晚辈弟子解决了不少难题,其中大多数都是有些难以启齿,我们两个之前都不知道的,直接立了德也立了威,所以当时大家就都视而不见,后来更是没人提——直到此时被他自己挑起话题。

“圣贤祖师就讲究‘有教无类’,往事渊源不必追究,”我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正色反驳:“至于动机不纯……若是一开始就内心纯粹,便是天生圣贤,哪里还有在此修身的必要?”

“良的角色,一开始就是参与所有的暗中作为,却始终做出坦诚天真的样子,好利用热血者和清流罢了,”他见我并不会轻易放弃他,便换了更冷酷的神色和语气,边说边向里间走去:“当年韩非师兄叫我国破后投奔这里,固然希望良见识真正的礼乐,由此寻到信仰,更重要的还是在朝堂纯臣身份不可再用后,另准备一个干净身份,而非真心求学。”

“刻意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是要逼我们下定决心吗?”我已不知自己是恼怒还是心疼,这话问得生硬了些。

“既已确认别无选择,二位师兄越不挂念良,这件事就做得越干净,”他背对着我,解着里间里的什么机关,看不到面容,可声音虽在尽量冷,还是带着点颤抖:“再接着舍不得,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可同门多年的情分,哪里是几句自污的话就能一笔勾销的?”

“所以,要让掌门师兄看一看这些东西,才好下定决心,”他从暗格中捧出一只大木盒,拉开了锁扣,却又迟疑了一下,暂时停了手:“也叫上二师兄一起吧……”

子路平日里与子房很亲近,且似乎不只是师兄弟间的亲近。二人频繁的眼神互动,还有放松时举手投足之间那种近乎联动的同调,虽没有什么说得清楚的过分之处,却莫名地让人脑中冒出“非礼勿视”四个字,唯有找机会给他们留点空间,才觉得比较自在。

所以,见到沐风馆虽已熄了灯,主人却还是辗转反侧,并未入眠,正是不出意料——今日那场争论子路也在场,涉及子房的去向,他只会比我更在乎。

“子坚?”见我提灯走近,他一下子坐起来,难得地叫了我的表字,显得急切了很多。

“子房想请我们过去看点东西,”我犹豫了片刻,叹道:“他说看过之后,我们就会想要赶他走了。”

“什么?”他几乎一跃而起,在那盏提灯昏暗的火光下穿好外袍,似是不愿再费工夫找油布伞,就这样径直冲进了雨幕之中,我只得匆忙追过去。

“有劳二位师兄深夜赶来,良自然要拿些值得一看的东西,”再见面时,子房已将木盒摆在内室正中,凑了几盏油灯过来,将整个空间照得透亮,可明明满目暖光,却因为一点点摇曳之意,让人觉得寒凉:“比如,来这里求学之前,在青楼做头牌用过的妆奁花印。”

嵌着金丝的乌木圆盒,打开后香粉螺黛一应俱全,都很是精致香艳。还有一枚随型印章,用颇为妩媚,又带着点飘逸之气的字体刻了箫史二字。

“子房在那种风月场所做什么?”子路立即柔声追问,虽略惊讶,终究不带一点怀疑和指责之意。

“倾覆前最后几年的韩国,文不思政,武不思战,良的口才再好,游说再努力,也无人听取,反倒是靠出卖色相曲艺接近,在莺歌燕舞间说几句软语,至少有点用……”子房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又像是被激起了久违的愤怒,冷冷地说道:“再不成体统,良既然还有这个法子,终究不能坐视不管。”

“尽心而已,虽不合礼数,却也算尽忠,”我考虑了一下,虽说一介世家公子男扮女装去青楼卖笑有些难以接受,但为了救国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一片赤诚,细想之下无可非议反倒令人感佩:“要说值得生气的,就是一直瞒着现在让我们才知道,有点见外啊……”

“子房胸怀大志,却只能采取这种手段,的确悲哀,”子路点点头:“我们心疼还来不及,怎会指责?”

“二位师兄居然不介意……”见我们对这样不同寻常的过去都欣然接受,子房一瞬间笑得欣慰,片刻还是咬咬牙,像是在逼着自己下定决心,不肯就此打住,一定要劝我们赶他走。

“那么,这个呢?”他在箱内翻找了片刻,再抬头时手中握着一支短笛,并非竹木制成,却是以人的腿骨为体,重重雕花嵌着银线,做得精致,却是越精致,越带着难以直视的残忍:“二位师兄当年,还听过用它吹的曲子呢,可觉得尽兴?”

当年我们在韩地,的确听过一首笛曲。

那是师父尚在,我们只是大弟子的时候。当时各国使团早已不是早年那般互通礼节而已,都是尽量编入奇人异士,舌辩之才,想要合纵连横,争取利益。为了尽可能招贤,自然是不拘出处不问作风,但面子上总不能太失礼。所以由我们两个跟着使团,临时指点一二,至少可以应付。

那首笛曲,便是在接风洗尘的正宴上听到的。当时他还用的箫史之名,也算是新郑城中的乐艺大家,虽说由于艺伎身份不便抛头露面,隔着帘子倒也没什么不妥。

那一日所奏,几乎都是洞箫雅乐,只是酒过三巡,喧嚣渐起之后,忽然转成了明亮欢快的笛声,那种强烈的喜悦之意,足以让最沉静的人也加入到狂欢之中。后来热闹渐渐散去,他便换回了洞箫,依旧是宁静疏淡,让人心安的清韵,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插曲一般。

子房在儒家待了五年,从未露过这份才艺,只跟我们学着抚琴,并没有这么精妙。现在倒是知道了,却有些脊背发凉。

那是宛转悠扬,却能穿透人心的声音;那是含蓄内敛,却足以感染千万人的情绪。可是,旋律越是美好,越让人难以想象,拿着人骨所制的乐器吹出最欢快的曲调,这样的子房,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心境呢?

“子房……为何要用这样的乐器?”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终于开口。

“算是战利品,”他对上我们的目光,神色平静,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说道:“良还没束发,就已经开始算计人,早些时候还有点下不去手,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那么这个人……”我指着那支骨笛,小心地问道。

“当时……”子房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展开,只是简单地总结:“只是事情经过有趣,他的身份倒没什么特殊之处。”

“没有特殊之处?”我被这般毫不在乎的说法惊到,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问,只能重复他的最后一句。

“嗯,因为那个计谋比较值得纪念,”他的眼神有点闪烁。

“子房初来小圣贤庄时,的确带着几分戾气,整个人也冷冷的,”子路见我们都沉默了下去,才缓缓说道:“可是这五年下来,无论是观念还是气质都成长了好多,怎么可以只凭一件陈年旧事,就连现在一起否定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子房静静地看了子路很久,眼中带了一点水汽,叹道:“良来到儒家求学,自然希望学到一些之前缺少的东西,可是无论怎么试着融入,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不可能回去了——比如,良和卫庄一直有保持联系,想想看……”

我回忆了一下近一年来发生的事,从墨家机关城被流沙攻破,到子房劝说纵横联手,和后续的种种行动。若他之前只与墨家交好,自然只是热血任侠,没有什么问题;可若是和卫庄早有谋划,那就是故意让墨家失去本可以避世的人间乐土,甚至走投无路,然后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让他们彻底卷入自己的反秦计划——一开始就是彻彻底底的利用。

可是,明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还是在最重情义的墨家人中间活动,竟然不曾露出丝毫破绽,甚至赢得了死心塌地的支持……

“良在小圣贤庄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至少会做伪君子了啊……”子房看着我已有领悟,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补完了这个结论。

“你走吧,”我实在是寒了心,不知怎么面对他,只留下这一句便拂袖而去。

子房离开小圣贤庄的那一天,桑海城中下了一场大雨。都说飘雨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可那场让天地皆暗的雨持续了整整一天,一片迷茫的灰色中,他并未接下子路送的油布伞,也没有回望一眼,只留下一个独自下山的背影。

李斯来小圣贤庄,不再是客客气气地拜访,而是代表帝国宣读焚书令,并要求我和子路遣散全部弟子,然后一起西入咸阳,为帝国效力。

“但伏念先生若不顺从的话,全天下的儒生都会被激怒,到时候帝国便别无选择,所以……好自为之。”最后的这句话,自那一日起始终盘踞在我脑海中。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以儒家的理念,对秦制自然是反对的,但为了学问的传承,便采取了不问世事的态度,在法家的观念中,不合作即是反抗,甚至有隐士当罚的说啊。更何况,只要影响力还在,还能引起世人的怀疑,再怎么明哲保身,最终不会为帝国所容。

或许,只有身为掌门的我们公开出仕,才算得上他们想要的合作。这样做虽说屈辱,至少可以保全门下三千弟子,并趁机存下重要的典籍。毕竟,思想的传承,比一个人或是几个人的名誉气节重要得多,作为掌门,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1:58:00 +0800 CST  
后来有了博浪沙之事,连咸阳百姓都在私下里为误中副车而遗憾,哪怕一旦议论被听去检举了,救药惹来杀身之祸。子房一直喜欢谈论人心向背,这一回我算是真正感受到了。据朝中众人的说法,他被逼到绝境,重伤坠崖,按常理推断必死,于是追击者为争首功,全都先回去报告,并没有立刻分头搜寻,再返回时除了山崖当中为减速而击出的凌虚剑痕,早已没了半点痕迹。谁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还有力气用剑减缓坠落的速度,从崖下脱身。

可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为子房免于被捕而高兴,就有罗网的人上门,列出所有大弟子当时的身份和住址作为要挟,要求子路配合帝国寻找他——或者说,利用二人之间的关系,引诱和威胁他自投罗网。

这是个几乎无解的两难——两位师弟之间不只是同门,就算只是同门,也不可能在威逼之下就这样出卖;但明白拒绝,就意味着推翻之前接受帝国任命时的合作立场,让之前为了保存文脉所付出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同样是一个无法接受的选项。

被当面询问的是子路,屋子里都是高手又没有死角,我就算有想法也无法与他交流,只能和赵高和六剑奴一样等待答案。漫长到难以忍受的沉默之后,他终究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准备启程之时,忽然暴病,无法成行。

罗网的人自然不信他是真病,当即派了一大群人来查,结论是因为心神不宁,失了坐忘无心的境界,以至于旧伤复发,竟立即毫不留情地逼他褪去衣衫。我看着那些被不配称为医者的医者,边摸着脉像盯着气色,边用极大的力度一寸寸揉按裸露的肌肤,折腾得他好几次痛到晕厥,平日里始终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早已睁不开,依然在叫人拿冷水泼醒,接着实验——为了确定关于旧伤的细节。

“公子歇……”之后赶来的中车府令赵高摆弄着蜘蛛般手指,阴阳怪气地念出这个名字:“当年被亲信护着逃亡的时候,背上被开了槽的秦剑刺中,伤口一直斜向上穿通至右肩胛,后来不知所踪,不想这次原本要追捕张良,却好像有更大的意外收获呢。”

“路知道罗网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子路毫不畏惧地看着那双细长而阴冷的眼睛,虽依旧疼痛却不肯露出半点软弱的样子,只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轻声说道:“现在知道了这处旧伤的存在,一切还不明白吗?”

“居然不打算辩白吗?”赵高的声音带了点玩味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一旦承认了这个身份,我们会怎样安排你。”

“六魂恐咒。”子路说这话时依旧平静,眼神中却多了点傲气:“身为王室公子,本来就该以身殉国,只是那时还存着点复国的奢望,不甘心直接赴死罢了,到如今也看透了;倒是你们,到现在还想用这种方法逆天改命,以为自己真能做到吗?”

“阴阳家会这个禁咒的人都不在咸阳,倒不妨便宜你交代个遗言……”赵高说这话时根本就是毛玩老鼠的姿态,但我们并不在乎。

“如此甚好,”子路淡然一笑,又有了几分往日淡然的意味:“当年东行求学,原本就是为了换个身份保全性命,但师兄当真是‘有教无类’,只看才能和德行,完全不追问两位师弟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只是真心对待,总要好好感谢一番。”

“弱者的感情……”赵高留下这样一句不屑的断言,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掌门师兄……”毕竟受了一番折磨,没有人前强撑的必要后实在难以支撑,子路倚着软枕蜷着身子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开口。

“子路并不是公子歇吧?”我想起他下意识的一些小动作,总觉得他更像是子房那样的世家子弟,而非王族,附耳问道:“为何要用这个身份求死?”

“路出身赵郡李氏,家父正是大将军,自己便是护送公子歇离开之人,”子路看着窗外的星空,像是想起了许多往事:“这次的事,答应了对不起子房,拒绝了对不起儒家,唯有一死方能两全。可是即使我死了,也不能放下在故国的职责,必须要作不留遗憾的安排。”

他当年也经历过这一切,知道所有的详情,作为水准还不错的医者,给自己弄出一个类似的内伤,不让人发现破绽,并无什么难处,也无需再做技术上的探究。只是,想到当年李牧死于君王的偏听偏信,他自己的后人还是守着祖辈的风骨,无论是否认同他们的理念,都会不由得敬佩和感叹。

“那么真正的赵国公子……”我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追问这个答案,以后若有机会可以帮他点忙,也算是替子路做的了。

“子慕才是他们要追杀的公子歇,虽然性子有些纨绔,至少不平庸,诸公子中也只有他值得保全了,”他没了血色的唇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神情忽然有点像子房:“我当时给他用了特别的强效药物,并没有留下内伤,只是身形难以还原,容貌也有所改变,不过正好隐藏身份,帝国从此停止追查的话,算是安全了。”

“居然是他?”我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庄内的往事,子路对他的确是细心一些,但并不明显:“还有什么没安排好的吗?”

“路还有一个侄子可以接应他,其他安排也完善,不用掌门师兄操心——”他话锋一转,眼神中忽然盈满了担忧:“倒是子房那边……”

“子房……”我已知道了一部分真相,可提起这个称呼时依然有些别扭:“现在看来他是早有刺秦的打算,惟有真的做出恩断义绝的样子,才能把我们摘出来。既然这样,那只骨笛……”

“子房的双亲死于怎样的阴谋,掌门师兄也算是知道一二吧?”子路轻声说道:“父亲被秦间刺杀,多年无人追查;母亲原是秦人,原本颇有才明,却被家人应了纯粹的冲喜的亲事,不肯守活寡逃出来,在江湖拜师学艺,后来找到真爱,却又被还想压榨她利用价值的族人说成真正的秦间,想要强接回去,不得不当面以死明志。”

“所以那支骨笛,是复仇的纪念品……”我回忆着那场宴饮的细节,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细想起来,先是继任的韩司徒自称不胜酒力离席,把那个位置空出来了,然后他才吹了这首曲子,相当于在用这乐声与自己的父亲对话。”

“而且,他母亲师从的门派,认为骨器可以通灵,特别是以乐音的形式,”子路费力地点点头,补充道:“既然她后半生都不愿意被当做秦人,子房就选了这种传统,该是已逝之人会喜欢的。”

“竟是这样……”我这才意识到,这支骨笛真正的故事,看似出格,却暗含着不做给他人看,只求告慰逝去双亲的纯孝之心:“子房行事,一向竭智尽心,只求用最恰当的手段,保全在乎的一切,不在意形式的善恶,也不纠结于一般人的评判,未尝不是更高层次的君子修为——倒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惑于表象了。”

“并不是掌门师兄的错,毕竟你我差不多一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即使有更为实际的考虑,也只限于门派前途而已,而他从小就父母双亡,却还不能放下责任,为了复仇也为了强国,在权贵世家、各方势力间周旋,真想隐瞒怎么会留下破绽?”子路反倒在宽慰我:“更何况即便当初看穿了,其实我们除了放他离开,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但至少,不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

“掌门师兄指责的是一个自矜才华,行事毫无顾忌与敬畏的虚构人物,和真正的子房并没有什么关系,再绝情也不会让他真的难过,只会因为真造成了误会而放心罢了,”他沉思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坚定了许多:“如今澄清这些,是因为以后再不能从中调停……”

“希望念不要还留有成见?”

“不只是这样,”他的声音轻而低沉,有如叹息:“子房所求,绝不只是重视实用,问心无愧而已。他心目中真正的道德标准,是作为谋局之人,必须把自己看做和所有局中人同等分量的棋子,如果想到了某种更有利于所有人的可能性而不去去践行,甚至原本很容易想到但是没有足够努力,那么和普通人临阵脱逃或是见利忘义,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会对自己要求太高,让自己承受太多?”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我都没有好好面对自己的感情,此刻明白了一切,心疼和担忧之意忽然变得极为强烈:“更何况,他的身体已经毁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怕反而撑不到完成理想的一天,是吗?”

“子房依然在被通缉,以他的谨慎,定有为自己准备后路,现在也是休养生息等待时机的状态,倒不会太过自苦,”子路试着转身,却有些费力:“不过,等到天下风云再起,他或者趁机复韩,或者为某个势力出谋划策的时候,一旦帝国和其他力量知道了他的身体状况,肯定会用这个弱点下手,只怕正常的休息和服药都会成问题。”

“所以,需要念做哪些事?”我帮他侧过身,急切地问道。

“有笔墨和素绢吗?”

“稍等……”我很庆幸自己惯于随身带着这些,只要现磨些墨汁就能用上。

“路会留下几张方子,子坚暗中照着找好药,待他再出来活动,想办法送过去,”我为了快点备好墨,在腕上加了内力,而他还在抓紧时间叮嘱:“一旦他成了某一个阵营的重要谋士,再求医问药就有诸多不便了。”

“好的,”我郑重地点点头,扶他坐直一些,把摆好笔墨等物的小几推过去。

由于腕力已经不足,子路的字迹变得不那么工整漂亮,却用了全力保持清晰,而且下笔并没有什么犹豫。看着那一行行针对不同脉象不同状况的方子,我忽然意识到,子路对牺牲自己这个重大的决定并没有用多少心思,这些天其实都在为子房的将来打算。

“大部分都是能长时间保存的蜜丸,和着麻烦,但是能保存多年,行军时也方便用;至于最后那个药浴的……”他沉吟了片刻,似是在整理思绪,最终长叹一声:“也备着吧,估计也能用上。”

“没问题,”我收起那卷方子,已经有了借着采买香料的幌子,暗中凑齐种种药材的计划,却见他依旧不失已经安心的样子:“还有不放心的吗?”

“儒家传承,系于掌门师兄一身,”他缓慢而郑重地说到:“行事千万小心。”

“好,”我盯着他苍白而倔强的唇线,把每一个字的分量刻在心底。

“那么,永别了,”他说完这句话,竟想要强撑着正坐,却还是跌了回去,最终是由我帮忙扶着,保持住这般端庄的姿势——像极了几百年前的另一个子路,纵使身陷绝境,也要正冠而死,身可灭而礼不失。

掌心触及的温度从冰凉变得滚烫,然后无法逆转地冷下去,可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浅笑着,纵使咒印的效果,要用他自己的内力焚尽五脏六腑,也依旧是从容淡定,坐忘无心。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00:00 +0800 CST  
【二】伏念(中)


在那之后的十年里,我经常会忆起当时的场景。

命运如此讽刺,如此荒唐。最刚正不阿的我最终委屈求全,说了很多应和帝国,违背儒家理念的话,做了很多轻易折腰的事,以至于原本的表字“子坚”都被原本的弟子旧交叫成了“子贱”;最淡泊出尘的子路,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尽头,心甘情愿地舍弃生命,来保全所有想要保全的人和事,只留下一个完美而模糊的剪影;而最热血任侠,为家国执念不惜舍身取义的子房,面对性命相托的盟友全部牺牲,只有自己幸存的愧疚,撑着已经被毁的身体,依旧坚持着,继续谋划,继续争取。

但是无论是这样的遭遇,都无法夺走一个人想要坚持的理念和风骨。子路没有辜负任何人,我守着藏在内墙夹层中的典籍,苟且偷生等待变局,而子房……作为秦博士伏生,我身边有太多帝国耳目,并不能与他通信,打听什么近况,但他既有算计了秦制的这一漏洞的本事,又有宁可承受百般病痛千般悔恨,也要活下来的决心,就绝不会白白活着。

即使永远不会承认,从那时起,我心中有了一份和儒家文脉同等重要的牵挂,一定要看到这个最值得骄傲,又最不让人放心的弟子,如愿以偿地等到他想要的乱世,重新回到搅弄时代风云的舞台上,即使不再如记忆中那般意气风发,至少要平平安安地站在我面前,讲这些年的故事。

若是没有这么多放不下,这于己毫无底线,在外众叛亲离,孤独到让人窒息的十年,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撑过来了。

始皇帝死于沙丘行宫,没有立众望所归的公子扶苏,而是传位于胡亥——也有人说,诏书被掉了包,是李斯赵高的手段。但既然扶苏已死,再讨论真假已无意义。随着二世的政令变得越来越荒唐,一些原本开明的秦法被改得越来越苛刻,天下人越来越忍不了了。

最终还是陈胜吴广被逼上绝路,喊出了那句农家一直私下自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时间各地百姓与六国旧人纷纷揭竿而起——其实按照原本的秦律,失期并不用死,只是罚俸而已,这些戍卒也不是非要拼命不可,但按近来的秦律……还真是“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子房在下邳起事,不久后投奔沛公,在附近打下些地方,便参加了诸侯会盟。在这场会盟上,他兑现了当年故国还在时对成公子的承诺,终于加冠,并以司徒的身份辅佐,而子聪也终于带着藏在一卷夹带着药瓶的书简找到了他。据子聪说,加冠授印的仪式极为热闹,子房也显得很开心,跟各方反秦势力叙旧到深夜,不时开开玩笑,除了身形削瘦了一些,腰间不再有佩剑,似乎还是当年的三师公。

还好,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不会照顾自己,心性成熟了些,又没有被磨去锋芒,没必要再那么担心了——我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和其他关心天下大势之人一样,在市井中听着那些最新的故事,大半目的,只是为了不错过和他有关的传说而已。

一千兵马在颍川游走多时,最多时拿下过十几座城池,完全无法想象要用上怎样的神鬼智计,着实令人惊叹啊。只是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无法真正据守,只能频繁地四处转战,对他来说会不会太累?

最后被逼到绝境,最后沛公西进途中宁可拖慢西入关中的速度,再留下三千精兵,也要换到他一人。只是沛公的手下大多是武夫,而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军旅之人,要让人心悦诚服怕不容易……

智取樊城主要在于战略把握,武关击降不合常理却算准人心,鸿门宴上杯盏从容化解了杀机,这些计谋都已成为坊间谈论的热点话题,而我更在意刚收到的消息——几日后沛公兵至咸阳,便可再次相见,要我做些准备。

我虽不是真正参与天下风云之人,当了多年掌门,治府的本事总不会差,外松内严,绝无破绽,倒不用什么特别的准备,只是认真洒扫一番,把尘封许久的种种风雅之物翻出来,又备了些点心茶水之类。

却没想到,所有这些他都享受不了。

子房的气色看着很不好,虽说从灞上乘车过来不近,可毕竟一路只是靠着,道路也不颠簸,却已是筋疲力竭的样子;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玉簪素服,容颜清丽的女子,进了府门便一直搀着他,看似只是亲密,却暗中支持着他大半体重。

“子房……”我扶他躺下,急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虽说曹无伤已被除掉,也未必就没有其他眼线,良还是不敢在汉营生病啊……”他拉过锦被,蜷着身子,双眼微闭,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到现在也快撑不住了,想来想去,除了麻烦师兄,还真找不到放心的地方。”

“这里都是可信之人,子房可以安心歇一会儿了吗?”我捧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问道。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那个随他一起来的女子没有靠近,甚至都没有问一句话,只是拆开包裹,取出几卷地图和与文书,研究起来,神色平静而专注,全无半点关切和在意的样子——她的玉簪和子房的成对,而且是传家之物,按照常理来说,即使没有正式结发,也至少是交换了信物的恋人,只会比我这个师兄更挂念他的状况,为何反倒如此疏离,如此漠不关心?

也许,只是他处理事务时的助手,为了方便行事才伪装成爱人?我想到这种可能性,便不再多虑,只是找出子路留下的方子,为他准备药浴。

虽是放了十一年的老方子,而且开方前都没当面诊过病,只是猜测,子路当年的判断却对症极精,以至于方子上的脉象,都和府中医者摸的一模一样。他表面上绝非善于算计之人,除了一开始救治公子歇,并把他安排到小圣贤庄,最后用自己的死来成全一切,完全不曾露过什么谋略,但既然能成为子房的知心人,多半只是不想争,而非不擅长吧?怕是连子房西入咸阳,成功灭秦复仇,身体却已到了极限,无处可以安身,最终只有找我这种事,都已经算到了,否则怎会有那句“也备着吧,估计也能用上”?

越是反复整理这些细节,我就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当年实在太不了解这两位师弟,否则怎会因为那样的理由让子房离开,又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子路也不是可以真正超脱之人,只是背负的没有子房那么多而已,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默契……当然,即便当时就知道,我也依然只能做一场将子房逐出师门的戏,也未必会有救回子路的两全之策。但至少,如果了解了,可以珍惜更多,关心更多。

子房一整天都没醒,倒是沛公派了信使来问事情,被这个既是亲信又情同陌路的女子接下来,一一记下作了摘要,放在他枕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

那个信使管她叫“水夫人”,行的是对卿大夫家人的礼。单凭这一点无法判断她的身份真假,但那个“水”字让我联想起了之前的一则传闻。

子房在韩地以一千兵马游走于十余万秦军之间,如入无人之境,神奇到说书的人得了他的故事,都不愿再讲那些编出来的段子了——直到一位裨将的孤女忽然提议,既然谋略完全拼不过,兵力又是绝对优势,再多的巧妙安排还不如分成小队,掷骰子决定如何行动,结果竟真的将他逼入绝境,若不是沛公的兵马正好到达,只怕死无葬身之地。据说那个女孩子出身不高,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因为长得比较水灵,就被唤作水儿,后来为了替子房出气,被韩王或者沛公处死了。

这个水夫人,真的会是故事中的水儿吗?若是另一个称呼相似,才能也相似的女子,未免忒过巧合,只怕当真就是。可是,若只是爱才之心出面留人,并没有必要给这样的名分;若子房当真与她结发,她又为何如此冷淡,看不出半点应有的情意?

“夫人何时开始帮子房整理情报的?”

“今天……”她有点怯生生的。

“今天?”

“我看不懂他的思路,但至少挑得出哪些线索对他有用,”她倒是很有讲解的耐心:“但如果在军营中公然筛选的话,被不该知道的人看去,说不定惹来很大的麻烦,而且一开始也不准,所以平时只是旁观,一点点修正自己的判断,等到足够准确了,他就可以只看重点,而不是夜以继日地全部过目。”

“念在治府方面没少下功夫,安全方面应该没问题,”

“不需要先生的保证,我只看他的判断,”她淡淡地说道。

“夫人似乎很信任子房,但是——”我还是一心想追问这件事。

“当时是我提醒将军,可以根据某些香药的气味搜索……”她低着头,搓着腰间的香囊,过了很久才开口:“我现在开始后悔了,但还不想面对这些事,好吗?”

根据某些香药的味道搜索……说着简短轻巧,细想起来却很残忍。子房当年经脉受损,无法真正恢复,靠特殊的气息运行方式维持着,体质终究比较差,而且一旦出了问题要用药的话,必须以辛香药物为主,不能用和常人一样的方子。水儿的这一计,就是趁着他受伤时,利用这个弱点放狗搜索,他发现之后不可能束手就擒,就只能放弃用药,带伤组织全军转移。

差不多是穷追猛打,将人逼至死路的招数了。既有这样的过去,水儿依然有心结,不敢亲近不敢多问,再自然不过;倒是子房痛快地选她作枕边人,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子房终于睁眼,似是还没有什么力气,只侧过身子借着斜照进屋内的阳光看了看精简过的情报,便招水儿过去,附耳口述些事情。水儿一一写下他的想法,去找等了大半日的信使,而我抓住这个机会,打算单独问问子房。

“师兄这些年在咸阳……”子房费力地往我这边挪了一点,欲言又止:“还是别问了,怎么可能好过呢?”

“子房和水儿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够聪明,在一起不会添乱,还能帮上点忙,是个可接受的人选,”原本以为子房会有些不好开口,却不想竟是如此平静,如此毫不犹豫,几乎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至于她自己的想法,反正别无选择,无论怎么想都只能这么做,不用花费精力讨好,良倒是乐于省这份心……”

“所以主要是‘乐于省这份心’?子房没想过再等一等么?终生大事,总要选个有缘人吧?”

“再等也不会有了,”子房长吁一口气,声线悠长如同叹息,一双平日里那样有神的眼睛,竟显得有些空洞:“这些年来,良遍行天下,见过无数张面孔,记住的仅仅是用于识别的特征而已,早已不会再喜欢或者不喜欢。”

“子房是不是……”我想起那些陈年旧事,那些不曾深究的蛛丝马迹,想起那一卷详尽到倾尽心血的方子,忽然有了一个答案:“当年在小圣贤庄,其实喜欢过子路吧?”

“是啊……”他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抹血色,双眼微闭,眼角溢出些泪光:“韩非师兄说过,谋局之人不可以动真情,否则会被感情牵制,但师兄真的是什么都不要,良只有在他那里,才可以安心,却没想到反而……”

“当时的事说不清,子房不要过分自责……”

“自责之念在心,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他缓缓睁开双眼,定定地看着我:“不过就现阶段而言,良只会用这个提醒自己,谋事定计必须绝对审慎,绝不能偷一念轻松,逞一时意气……师兄,其实心死了也很好,再也不会再感情用事,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算了,论口才,谁能说过子房呢……”我知道自己终究劝不住,只得转移了话题:“药浴已经备好了,要不要这就过去?”

“好啊……良又开始困了,可以在水里睡一会儿吗?”

“可以……”我帮他束好发,一路抱过去。褐色的药汤有着极为强烈的气味,提神醒脑远远超过专门为此目的合的香,但他还是在浴盆里面睡着了,真不知道有多累。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02:00 +0800 CST  
“和子房在一起,大概不太对劲吧?”叫了府上的医者帮他理气导引,我知道自己在子房这里暂时派不上用场,又去找水儿——子房已经没有心力去正常地爱一个人,但水儿还会刻意疏远就是还在意,有机会排解一些情绪的话,以后至少能更好地照顾他,即使由我去问尴尬了些,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先生为何要问这个?”

“有些事情,说出来比憋在心里要好吧?”

“‘良的真爱已经不在了,此生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也不想对不起谁,但那人希望良能有个家,所以——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水儿是个聪明人’,”她轻轻地搓着手,叹道:“说这话时他甚至都没有见过我,明明到了账外,就是不进来。我很清楚,他的两个主君早已打算好用最残忍的刑罚处决我,而唯一的生路,就是由他本人求情,所以……”

我当然知道子房说的人是谁。若还是当年小圣贤庄的同门,我一定会质问他们这样做成何体统,甚至会想办法让他们改变心意,可今日再想起,却只觉得心酸。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亲切的话,即使是在圆房的那一天,也只是躺在那里要我自己动,然后……”她在榻上缩成一团,依然在瑟瑟发抖,像是被自己正在讲述之事从内而外地冻结起来,无论在手炉中添多少炭,都找不到一点点暖意,却又怎么都无法停止讲述:“他一直在喊‘师兄’,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想,怎么做,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也不必多想——本来就是聪明人之间的交易,他免我一死,愿意分享未来的功名,即使没有投入感情,也不亏欠什么;而我现在为他的目标竭智尽心,将来做到人妇的本分,只是回报而已,又哪里有资格要求更多?”

我对男女之事了解不多,但听到如此详尽的细节,也不难明白,自己的两位师弟什么都做过了,否则子房即使想要自欺,也不可能真的用这种方式骗过自己。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我此刻把种种礼数完全抛在了脑后,只是单纯地为他们不曾留下遗憾而高兴而已。

当然,面上必须保持平静,否则水儿说不定会崩溃的——好在,我的确有喜怒不形于色的修为。

“子房不是对夫人无情,而是遭遇的事情太多,对谁都一样了,只是朝夕相处无法伪装也无力伪装,可不要觉得是自己的错……”我考虑了一下,劝道:“但他是个负责任的人,既然直接定了名分,就除了缺感情表达,倒不至于——”

“所以不是因为我之前过分了?”她有些犹豫,但已是平静了不少。

“他早就不会爱也不会恨了,也根本不关注容貌之类一般人在意的东西,倒是夫人展示的谋略和悟性真的感兴趣,所以……”

“所以当时一席话,倒是挺坦诚的……”见面以来,她第一次抬起头,眼神中也有了光彩:“真是这样的话,以后在他面前,倒是会自在一些。”

这样休养几天,子房算是歇过来了,处理完必要的工作还能剩下点精力,便开始讲些自己的经历——他当年失了所有的身份和资本,流落到底层民众中间,隐藏起姓名和才学,为了基本的生计而奔波,不仅没有沉沦,反倒眼界大为扩展,思辨透彻了不少。桩桩件件将来,我听着觉得颇长见识,而水儿到后来干脆前倾身子仰着脸,眼神亮亮的,像是见到了从未想象过的新世界一般,而且似乎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我知道她此刻读懂了也看开了,放下了那些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拥抱了那种不完满但可以珍惜的未来——即使得不到同等的爱,只有尽心的照顾和客气的回应,至少能和真心认同的人长相厮守,名正言顺地关心和陪伴。

然后,或许是因为她的主动,或许本来就是想要却不敢承认,子房也选择了认真地继续下去。他在她帮自己擦身时,忽然握住她的手,艰难而郑重地开口:“良最后再看一眼师兄留下的东西吧。”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意思,但配上十指相扣的姿态,便是打算彻彻底底地面对,纪念,然后努力放下——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如果最终都没有正常的家,无法用自己的生活,岂不是辜负了所有的牺牲和在乎。

我找出那一卷帛书,展开来递给他。

所有的内容子房都是看过的,就是子聪当年带去的抄本,素绢并没有什么特意写给他的话,只有一条一条列好的药方,但方子的精准与字体的越来越无力,本身就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执着。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很久,用然后用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声音轻声说道:“收起来吧。”

然后便是相对无言,直到他突然抬手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雪,薄薄的唇有些青紫,眉心拧成死结,有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

“子房?”我握住他的手腕,只觉触手冰凉,脉搏更是弱到几乎没有,不知所措转头问水儿:“他这是怎么了?”

“原本就是心脉全断,靠特殊的气息运行方式撑着,应该很耗神,所以真到情绪失控的时候大概就会……”

“那……前几天特别嗜睡的状态,也是因为一直这样维持着,差不多到极限了吗?”

“是啊,”她点点头,一滴清泪无声地流过脸颊:“只要还有事情没安排好,他总是有办法硬撑,即使身体早就是这个样子了,但现在……”

我们都很清楚,唯有让他真真正正地悲伤一回,才可能真正接受,真正平静下来。唯一能做的,点上那张清单上效力最强的保命香药,轮流让他倚靠着,在他痛到蜷缩起来的时候抱一抱,就这样无声地安抚和等待。

过了大半天时间,他终于缓过来一些,不再控制不住而又毫无力度地挣扎,只是全身虚软地趴在我怀里。

“对不起……”耳语一般的声音,几乎让人怀疑听错了。

“这算是道的什么歉?”我被他弄得有点蒙。

“良以为自己……不会失控……”他轻轻“即使无法保持平静,也应该有预判的。”

什么事都觉得自己应该预判到,否则就是很严重的过失——所以他比谁都精通如何做一个谋士,只是怕早已忘了,如何不做一个谋士……然而我真的说不出什么批评或者调侃的话,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背,柔声问道:“还疼吗?有没有伤到?”

“会疼一两天,但是没事……”他的声音还是耳语一样的轻,有些喑哑:“叫水儿来吧……”

子房的气息还很混乱,感官不可能像平时一样敏锐,应该不会察觉到她早就备好了汤药,整理好要换的里衣,然后算准了他察觉不到的距离等着,明明焦急地来回踱步却不想惹他烦心。但他确实是在身体依然下意识地靠着我的情况下,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只能是一个全凭理性判断的选择。

水儿过来后,并不说什么,就那样无声而利落地帮他打理。而子房还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靠过去一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但眼神始终是直接相对的,没有深情之意,却十足的认真。

“阿良……”她用这个称呼时还有些犹豫,像是不确定一般,面颊上染了一抹羞色:“以前除了月圆之夜,都从来没有……”

“其实良也……还不习惯,”子房的回应带了一点艰难的调侃笑意,还有些喘息,却也轻快了起来:“所以要学啊。”

“也没有必要太刻意,和家人在一起该好好放松啊……”水儿也微微一笑:“刚才的称呼可以吗?”

“嗯……”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热情在,手上猛然加点力度,像是激动地想要抱住她。

其实这种听起来特别亲昵的称呼,没有那么鲜明的含义,便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他的眼神自然是不起波澜的;若她像子路那样叫“子房”,他倒说不定会介意。至于那个动作,以我的视角,正好可以看到他的手指早就在一点点准备发力,只是对她伪装成一瞬间动了情,突然爆发出几分力量只是仍无法维持。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下定的决心,也许是彻彻底底地伤心一回才能面对,也许一开始提出看一看时,便已在做这样的努力。他太懂得算计人心了,也在真的面对过去的悲伤后,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出真情的准备。而如果所有能够观察到的迹象都无法分辨真假,越是聪明如水儿,越会选择让自己相信。

所以到了当晚,几天前还完全看不出彼此关心的两个人相拥而眠,我也只有感叹,两个理性到有些极端的人在一起,很多事情不是旁人能够理解的。反正,之前和他们分别谈话的努力没帮倒忙,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而且天亮时再来看,子房还有些胸闷,水儿就小心地调整了手臂力道,半睡半醒之中还在轻轻帮他拍着背;而水儿有点习惯性地甩被角,子房伸了一只手在那里扣着……一夜之间就变得这么体贴,要不是知道之前是什么状态,一般都会猜他们是青梅竹马或者一见倾心吧?然而,只有已经对真正的爱恨已经麻木的人,才会如此刻意追求最快的进展,才会只要决定了要尽可能好地过下去,立刻就着手表演这些感情细节。

部分真实也好,全盘伪装也罢,毕竟是他的家事,我也不必再评价什么。即便只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自欺,在冷风中盯着萤火试着想象温暖,比起默默熬过无星无月的长夜,总要好过一些。

鸿门之后汉军退居灞上,之后各路势力商讨如何分封,都是不怎么紧急的事情。子房作为军中智囊,一直在四十里外的我这里养病,并不担心因此误事,每日还可一起整理当年的藏书——都是由我砌在院墙中才躲过一劫的重要文本,当年焚书的秦帝国已不复存在,我们便一批批拆出来,清点品读一番,然后由小弟子送回桑海。

如此急匆匆地全部转移走,是子房的想法,我也并未追问原因,直接信了他的判断。后来分封事毕,咸阳作为承载了太多仇恨的地方,被践踏成一片废墟,我这里没损失一本书,只毁一些略值钱却没什么意义的杂物,算是印证了他的预测时……子房已经和他的主君一起,被困在了彭城,还传信说自己有算到最终的结局,只是最后再尽心一次,不必挂念。

只不过,再怎么看透,他的笔触还是有些颤抖——五世的社稷相托,流淌在血脉中的坚守,到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即便能够决断,也是最艰难的放弃吧?

后来韩王身死,他独自逃到蜀地,正式跟了汉王,被封为成信候。再后来,当年的结拜兄弟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尔虞我诈,用尽手段,不少是他的手笔。

那时我已回到齐地,招了几个弟子重操旧业,有时会反反复复回忆那年一起过的上元节,咸阳城还未被付之一炬,留着作为国都的繁华,子房被水儿搀着,在街市上看灯,像当年在庄内一样,来回走着,有时故意去抢别人正要揭的谜,猜中的比谁都多,玩得比谁都疯。

刚经历过战乱,所有的灯都是东拼西凑加粗制滥造,几条旧布歪歪地一扎就可以摆上主干道,虽热闹依旧,终究还原不出多年前的盛况。可他的笑容把一切都点亮了,美好得有如梦境,一晌贪欢无酒自醉,又怎么都不真实。

或许,是因为那个天真潇洒,有些自衿和卖弄才气的少年,我不让人省心却又最得意的小师弟,早就被命运塑造成了另外的样子。而那一日的无忧无虑,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05:00 +0800 CST  
【三】伏念(下)

我与子房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汉四年的秋天——他作为汉王拜韩信为齐王的册封使来到临淄,派人传信邀请我,以主持仪式者的身份参与大礼。

彼时我已不是当年闻名天下的儒家掌门,甚至由于当年被迫事秦的往事,被很多人议论,不再有什么崇高的声望。他执意如此安排,明显是出于私人情谊。临淄与离桑海很近,离后来成为国都的关中很远,而且我忙于重建小圣贤在,他又一直病着无法随意远行,即使不太合适,的确是难得的机会。

齐王宫的人径直取了凭几,让他藏在广袖之下倚靠着,而他几乎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却丝毫不失挺拔的姿态,看上去依旧精神焕发,却让我一瞬间心疼起来——已经这么习惯了么?

韩信布了宴席,商谈册封和之后的具体事宜,不过他们相谈甚欢,我却察觉到了几分异常——说某些话时,子房的声线似乎带有微妙的节奏感,而且明明所说内容与我没多大关系,本不应有什么感觉,却也被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

“子房一向吝惜精力,怎么这次做了册封使?”说清了封王之事,还有之后出兵的方案,韩信忽然问道。

“当此非常时期,楚军多半要用离间的计策,若来的非明辨之人,怕因此产生误会;汉王也说过,那些无名之辈,怎么受得起重言的叩拜?”他“恰好良也想借机重游故地,会一会旧识,便主动请命。”

韩信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气氛一直很愉快。谈完必要的仪式细节后,便随意聊起了往事。可是作为一个并不了解局势的旁观者,我却隐约意识到他声音的抑扬顿挫比自然说话更有节奏一点,平静至极的语气中暗藏着调动听者情绪的力量——加上他原本的口才,基本提供了必然劝说成功的把握,大概这才是必须由强撑着来一趟的理由。

宴席结束时,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许多,起身时虽尽力保持端正,也有点摇摇晃晃的,之后回房间时走得也比别人慢。我也特意落在其他人后面,待只剩我们两个,便靠过去搀住他,察觉他的体温凉得吓人。

“到夜间会畏寒而已,回房间暖暖就好,”他脸上依旧带着无所谓的笑容,声音却有气无力。

“只是畏寒的话,要气血虚弱成什么样子,才会这么严重?”我虽没专门学过医术,但这点常识不可能没有,看他这么不爱惜自己,有些生气。

“良的身体一直这样,也没有耽误什么事,师兄不必——”他依旧像当年那样爱逞强,可是话还没说完,忽然毫无预兆地,疼到咬紧牙关,眉心也拧着,一头栽倒在我怀里。

我抱他回房间,让他盘坐在榻上,想要给他输内力,却发现他的经脉基本上是断开的,完全用不了这法子,只得紧紧抱住他,用自身气息影响他的。虽不是头一回这么亲近,也曾这样照顾过他,如此情境下还是难免慌乱。

“师兄……”过了一刻钟左右,他才有了反应,可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夹着细碎的喘息,双眼依旧闭着。

“子房?”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

“分分心,一会儿就好……”他喃喃道。

我讲着自己这几年重建小圣贤庄的经历,讲完便是长久的安静。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虽说可以只提风雅不论世事,但若是真想好好谈一谈,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直到他终于缓过来,解下腰带上系着的玉蝉,小心地放在枕边。

“谋士或主将多佩玉玦,剩下的也多半选玉璧,子房腰间为何是一只玉蝉?”我抓住这个避重就轻的话题,想要打破之前有些尴尬的沉默。

“玦者,决也,意在决断;而玉璧,则有祈求神明庇护之意。可是当机立断,本应是内心修为;谋事在人,又怎能寄希望于天命?”他认真地看着我,轻巧地反问,那种一直独属于他的光彩此刻完全展示出来,让人几乎无法移开目光。然而停顿了一会之后,他忽然捧起那只精巧的玉蝉,低头悠悠地叹了一声:“至于玉蝉,按韩地旧俗是灵性永存的祝愿,通常的寓意则是起死回生,二者都是良求而不得的。”

“我们最想要起死回生的,是……”过了这么久,默念过无数次,我还是说不出那个名字:“是同一个人吧?”

“天光暗,水成线,风声如诉雨如箭;此心长安,斗转星移终不变;莫相思,勿相念,苍生祸福尚一线。诀别非怨,海晏河清会相见。”轻唱着当年送别时,颜路为他谱的琴曲,他眼中起了淡淡的水汽。那调子并非雅乐,和的是荀师叔那篇《成相》,别有一番慷慨意味,在指尖加力下,更是奏出了金石之音;而他此刻气息都不是很稳,吟出来竟比记忆中的去掉更加壮阔而苍凉。那是只有亲历过战火烽烟,指点过江山变换的人,才会拥有的气质。

我忽然意识到,之前的相见,仍然是在他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或一起整理书籍,或无言对弈,后来只要水儿开始接手,便不再那么贴身关照,种种迹象,都证明我对他八成是责任,少有真正的感情表达。子路的死,终究是我们之间一道鸿沟,虽自以为并不介意,还是有那么点隐隐约约的隔阂。

“当年我们推测过子房的遭遇,”既然想要真的了解,首先就得问清这件影响最为深远的事:“觉得大概是做出重伤坠崖,断无生还可能的样子,然后寄希望于秦律只认首功的行赏之法,让他们陷入内部纷争,而不肯立刻分头寻找,才有机会摆脱,是吗?”

“是的……”他淡淡地说着,没有一点痛苦或者无奈的意味,仿佛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一样,都只是被谋划然后发生而已:“而且既然要做,当然不能心存侥幸,留有余地。”

“所以是故意伤这么重?”我看着此刻蜷在我怀中没有一点力气,却依旧平静而自信的小师弟,似乎看到了他当年做出这个选择时,平静而决绝的样子。照常理来说,心脉全断之人,内息会彻底停止运行,必死无疑,但他不仅活了下来,十几年后还能成为汉营中最重要的谋士,除了刚才突然昏迷和刚刚醒转时,脉象上也摸不出半点异常,只是其中的代价……

“是良的决定,更是不可说的天意,”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目光那么冰凉:“良确实曾得天书,但并非是在汜上,而是在桑海;书中也并无半句谋略,而是当时救我性命的那套心法,或许一切。”

“所以授书之人一早就知道,想要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仅如此,”他缓缓闭上双眼,并非因为痛苦,倒像是有些不忍:“正是因为近乎致命的伤,良为了活下去而且能做事,不得不经年累月刻意掌控自身气息,慢慢磨出了极强的精神力,无论是内化为非自然的理性,还是对外——”

“道家,阴阳家,或者其他使用幻术的门派都修炼精神力,或者闭关或者用种种邪门手段,也很下功夫,但都做不到一点调动内力的迹象没有,也并无半点特殊的做法,就能强烈地调动人的情绪……”我想起之前那种特别的感觉,忽然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所以子房在这方面,是比他们都强吗?”

“的确如此,只是不能随意调动内力,所以用不出通常的招数来……”他淡然一笑,半是得意,半是自嘲:“也没什么遗憾,作为谋士和说客,若敢用典型的幻术……只会让所有人怀疑和防备,反倒是最微妙的东西……”

“若是想要没有任何幻术的迹象……”我知道以自己的功力都完全无法判断,只能根据作为局外人竟能被感染这一点怀疑,多半就只能是真的不留余地,仔细想来便只能是这样的结论:“子房似乎只能用自己真实的情绪影响其他人?”

“嗯……”他稍稍瑟缩了一下,轻叹道。

“那你本身的感情呢?”我激动得忘了平时的称谓:“作为知道一切幕后安排之人,竟能连自己都骗过去?”

“良一般都是绝对平静的状态,需要时特地回忆些调子正确的往事,就对了……”

我无法想象这样平静到荒凉的心境。如果要为人画策或者四处游说的话,这种绝对的理性会使种种努力事半功倍,可一旦没有了明确的目标,那种自内而外的空虚感,只是想想就几乎能将人吞没。

“良有时会想,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或者先知,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博浪沙一事会失败,早就知道良的未来,所以才会传授那样的东西?”

“也许吧……”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赞同。虽说儒家提倡敬鬼神而远之,但那个抽象的“天”,未尝不是一种这样的存在,更何况,子房还真的收到过一部书。

“那么,对于墨家众人的命运,还有良自己的想法……”他的声线有些颤抖,第一次有点困惑,甚至几乎有点恐惧:“只要最终能有一个人看透时代的走向,用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让乱世早些终结,无论哪一个或者哪一群人的命运,都是不值得在乎的吧?”

“子房……”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有下意识地唤他。

“天地不仁,万物无心,”他忽然这样轻叹道。

“天地不仁,万物无心……”刚刚那句不同寻常的话让我很在意,子房读过很多书,引几句名言倒是没啥奇怪的,但他早已习惯于给一般人解释详情、追问和说服,即使在我这里,也不会这样扔下一句话了事。

“师兄怎么了?”他见我神色突变,有些困惑。

“答应我,活下去。”刚刚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开口,这个危险的结论忽然就从脑海中跳出来。

“良什么时候不打算活下去了?”他的声音比平时尖锐,明显有些失态,基本上证实了我的判断。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08:00 +0800 CST  
“子房之前提到,只要齐王出兵,自己有不战而胜的手段,”我重复着他之前会谈时的说法“可是以楚地的民风,怎会不战而降?只能是用你那凭借声音影响人情绪的本事吧?齐王善于带兵,手下军士纪律严明,同时受的影响会小得多,若是换成其他部队,未免担心横生枝节,是不是?”

“那些士兵原本也是普通百姓,既然胜负已分,能避免无谓的伤亡,自然要去做,”他又恢复成了那种理性到让人心凉的样子,仿佛牺牲自己和牺牲某个小兵,无论是以得失而论,还是从计谋安排的角度,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要让声音传遍整个战场,需要加入内力,而你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我见他果然是如此打算,却丝毫不为自己考虑,不禁恼火起来:“若你还有求生的意志,或许有一线希望,可你似乎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谋士的才能是很多人的枉死换来的,而你自己的身体毁了,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么代价,只怕求功名的心思,还比不上求解脱吧?”

“师兄难道要劝良放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平静,可每一字都有千钧之力:“那可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即使以自身为代价,也算是求仁得仁,又有什么不恰当?”

“你我都是儒家弟子,所以我理解——若是可以救千万人,为了活下去却选择放弃,即使没有第三人知道,只是你自己知道还有其他可能性,那种内心的负罪感,也远远比死更可怕,足以让你后半生永远无法安眠,无法坦然微笑,”我郑重地点出他的心事,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子房已经背负够多,也做得够多了,好歹该看看你一手开创的太平之世。”

“师兄想让良怎么做?”他似乎有些困惑,很可能真的没为自己考虑过。

“去通知有能力救你的人事先准备着,只要子房真的想活下去,肯定能找到一个保证他们赶到,又不影响战局的传信时机,然后自己也要有心坚持,”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可是,一个灵魂已经死去,只有理性还活着的人,究竟还能不能被激发出这样的生存欲望,我也说不准。

“好吧,良会试试看……”他默然半晌,算是答应下来,边说着边有些酸涩地一笑,换了个略撒娇的姿势,半边脸埋在我怀里:“可以这么睡吗?”

“子房是不是很久没这样子了?”我想起他当年刚刚失去家人时,白天看着一切如常,到晚上还是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就是如此粘着子路。

“十几年了……”他颇有些感慨,但并未伤怀多久,却又调皮起来:“也就在你这里,良还可以当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师弟。”

“子房,”我看着他苍白却很有光彩的面容,郑重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最欣赏你,一向严厉也只是为了让你快点成长。”

“真的?”他的声音中已有了几分睡意,依然听得出一瞬间明亮了很多。

“真的……”我缓慢而认真地确认一遍,帮他轻轻拍背,看他还算安稳地沉沉睡去,然后默默守着。

那一年的秋天,一曲洞箫散楚军的场景被定格下来,成为了经久不衰的传奇,而我虽也跟着赞叹,却更是焦急地等着子房的消息。照理说,他自己的情报系统那么搞笑,报个平安只是一两天的事,不想到头来竟比种种市井传言都慢了几天。

“半夜传信,打扰伏念先生了,在下是成信候的使者,”小圣贤庄门前,他递过一块我熟悉的古玉。

“子房还好吗?”我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危险了,不过……”他说这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没有亲笔书信,甚至连口授的内容都没有,是不是很糟?”

“墨家巨子和端木姑娘及时赶到,勉强保住性命,今日刚刚醒来……”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就好像越早说完就越早结束痛苦一般:“到我走得还只能一直躺着,偶尔扶起来喂点汤,还不怎么清醒,有时候会说胡话。”

“好好休养,好一些再报个平安吧……”我也说不清该为了子房还活着而松了一口气,还是想到他现在还这么虚弱这么痛苦,而觉得揪心,只能关照一句便送客。

后来我们依旧只是书信来往,据天明说,国中一切安定,还有陈平等人出主意,并不让多费心,终日只是会会友人,修订些典籍,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子房是长期不去朝会的,有时陛下会过来,通常是以送新供奉药材为由,也问点事情。最近喜欢上了对弈,一般和他切磋几局,被他毫不客气地直接让子,上次见到时已从让九子进步到六子了,还评价说其他人都只会故意放水讨好,在他那里总算能好好玩一回了。

能和至尊者保持这样的关系,若不是足够强大而又足够淡泊,怎么可能做得到?说到底还是本来就什么都不想要了,而且心灰意冷地一目了然,才能这样随意地以真性情相对,不用什么伪装……倒也有这么一点进退自如的好处呢,反正,他也在尽兴,怎样都好。

其实身体已经算是毁了,虽说平时看着还好,但被救回来的时候用了太过生猛的办法,底子比弄得之前还差,而且抗药严重,稍微有一点小病,用最好的药都只有一点点效果。从洛阳迁到长安时只是受了点风寒,就一直低烧而且全身虚软,治了快两个月才恢复到能被抱出来,倚在府中摆设的竹榻上透透气。在那之后,除了特别好的天气乘车在城中看看热闹,基本不出府了,一直小心翼翼地养着,倒是挺稳。只可惜由于经不起一点路途颠簸,无论是与我再会,还是却别处看看,都只能是奢望而已了。

见不到也没什么,只希望他过得还可以。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习惯了每月两次寄去帛书,只谈些读书心得,生活琐事,偶尔互通些各自收集到的先秦书简,仿佛依旧只是小圣贤庄中的师兄弟,并不曾经历过那么多沉重。

子房很少提自己过得怎样,不过,还有他身边众人的传来的消息。

当今皇帝送来不少珠玉等物,还称我为师叔,虽说不算和出人意料,也让人有点惶恐。箱子里还有子房的信,说他看好儒家的很多信念,只是现在战火刚散,百废俱兴不应该有一门显学,而且唯有无力可图只是纯粹学问的状态,才会选出真正的有志之士来传承,让一家学问中已经过时的沉下去,真正的精华被凝练出来。信尾有简略的朱批,表明帝王家赞同子房的这种判断,先暗中支持,等待时机合适再用。

于是我们依然住在谈得上风雨不侵,却依然看着简陋的小圣贤庄,却有足够人力物力整理典籍,外出游学途中也不必为生计劳心,可以专心去访求各地贤者。为了做到唯才是举不弃寒门,不仅免了束脩,还补贴优秀弟子的家用。虽然子房放心到根本不问,还是整理了详情给他,让他一起见证——虽说很少有回信,但以他的信息处理能力,总不至于连这个都赶得细看,知道了就好。

水儿对子房很好,虽说据她自己承认,其实是把如果真的深爱应该做什么列了个清单,每天都照着核对,并且根据得到的反馈调整项目,而子房比她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只需要腹稿就够了……但至少不疑和辟疆是真的信了,完全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心理阴影,而且一家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的确是真真正正的开心。无论是一起用餐还是合奏乐曲,抑或指点功课随意闲谈,子房都比别的时候爱笑多了。

简单而开心就好,他总算有了一个挺暖的家,我也慢慢不那么担心了,只是习惯了每等上半个月,便有他的消息。

直到高后二年的暮春,天明急匆匆地赶来,神色悲伤。

“是子房出事了?”我似乎有那么点预感,而且别的事也不会来找我。

“也是意料之中,经脉不可能修复的话,滋补的药服久了,会一点点变得无用,虽然宫中一直送最好的药材养着,也只是让这一天来得晚一点,只是三师公一直不让提……”天明的声音已带了哭腔:“之前的几个月,虽然气血慢慢削弱,至少并不难受,这几天渐渐压制不住,虽还有续命的办法,毕竟太痛苦了,就……”

即使不说完,我也明白后面发生的事情。蓉姑娘号称医仙,盖先生和天明有当世最强的内力,若这几个人都没了办法,就此放他走,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是,一想到几案上再不会添言辞调侃的信件,人世间再寻不到那样的人,就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沉吟许久,天明忽然掏出一只精致的漆盒。厚重的生漆与螺钿排成盛开的芍药花,夸张的线条似有着种种变幻,像他本人一样有灵气,盒中排着贴了花瓣的香饼。

我见那香调和得复杂,造型也精致,显然费了很多心思,虽觉得这份礼物本身不错,却很清楚以他的状况,无事摆弄这些,让身体越来越不敏感,真病时就更容易无药可救,几乎就是不要命,不禁为之皱眉:“香料多有药性,以子房的体质,不该多沾染,端木姑娘没有劝过他么?”

“劝过,但是三师公说……”天明此刻竟有了那么点当小弟子时做事没做好,担心被责备的神态。

“子房怎么说?”我急切地追问着,看天明的反应,说这话时神色大概不怎凌厉,而是十分无奈。

“我们必须沾染阴谋与杀戮,这样我们的后人才有资格推行仁爱与真诚;我们的后人必须研习治术与兵法,这样我们后人的后人才有资格发扬礼乐与诗歌。”天明努力模仿着子房的语调,缓缓说道:“我做过太多不想做又必须做的事,这颗心已经没有温度,再不会被春花秋月感动了,可即便是飞蛾扑火,我至少想要触碰一下未来的光。”

对香道了解不多,后来焚了一片,才发现是在还原子路当年所合的帐中香,只是加了一味白芍。芍药为花中之相,但一片纯白,却是萧瑟多于华美的景致,似有些自比之意。

当时并不曾发现这个细节,也就没能辨出这一层刻骨铭心的含义来。只记得修身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我,竟因这一段安静而决绝的遗言,不知何时热泪盈眶。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12:00 +0800 CST  
【四】颜路(番一)

在小圣贤庄的那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子房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张府的回廊之中。彼时他才束发,并未加冠,但由于身份,已用上了正面似冠的玉带,水头极好,却比不上少年眉眼间的光彩,和白皙又不失气色的饱满脸颊。一身水绿锦衣,在庭院中盛开的五色芍药映衬下,显得清雅而不清淡。这次见面是安排他到小圣贤庄求学的事宜,凭借他自己已经传开的才名,加上韩非的推荐,自然不会从小弟子做起,多半就是我的小师弟了。

“师兄!”既是已经定好,一开始就没打算客气,虽然留了恰好的距离,也行了个完美的礼,但眉眼间那种热切之意,让我恍惚间觉得,他其实是一路蹦蹦跳跳过来,然后差点没冲过头扑到我怀里。

“子房……”我看到他这么有活力的样子,觉得心中欢喜,不仅也微笑起来:“我们似乎有点儿眼缘?”

“当然,”他笑得一双凤眼快要眯成了缝,细密的睫毛随气息轻颤着,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师兄进来坐吧。”

回廊里早已设了几张几案,既摆好了茶水细点,又备了儒家典籍,一张素琴,只是没有算图——因为他不需要。再怎么信得过韩非师兄的眼光,背书,论理,抚琴,还是要例行考一考。而他也明显不打算仗着出身或者关系,随意逾越这些规矩。

随意抽出的内容,问起来他都能答得上,只是稍显生涩,有时会给出颇具新意的解释。总体来说,大部分功课当然和同门师兄子坚有差距,但在同龄人中已是值得惊叹,甚至可以断定绝无对手。至于口才和算术……他运算的速度很快,快到来不及挪动算筹,而是直接用手指甩到应该放置的位置,然而每一根都对得绝对整齐,以至于不仅不需要算图的格子,而且给人一种不紧不慢、自在从容的感觉。即使只摆个姿势都十足专业,更何况他推演的,还是一般人想不到还能用算术解决的问题,边动手边解说,极是引人入胜。

他自己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收起算筹后,才没有像完成其他项目时那样,淡淡地问一句是否还可以,而是微微仰起头,笑得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狐狸:“师兄喜欢吗?”

“喜欢啊……”我实在是正经不下去了,索性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碎发,然后默许被考了大半天,已有些疲惫的他靠在我肩上小睡。

或许是这般明亮而狡黠的第一印象太过强烈,后来虽知道了很多与这种形象不符的事,我也总能替子房找出借口——国中之人说他习惯于与人保持距离,当然是因为身份特殊不宜表现出亲疏;进了小圣贤庄后依然如此,毕竟要适应新生活还得在小弟子那里立威;至于对我不一样……掌门师兄和子房不算完全平级,当然就只剩我一个。

又或者,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吧?明明无论做什么,只要在一起就很舒心,相互亲近也远远超出了同门的常规,甚至于韩国刚亡时,明明是作为医者观察他睡没睡好精神如何,却总注意到种种精致的细节,在他魇住时抱着安抚,也会暗自感叹身材真好啊……只要能找到个人感情之外的解释,便可以自欺欺人,觉得一切不过是信任和需要,最多再加上出身相似,都背负家国使命,彼此能相互理解,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也免于生出种种不那么君子的想法。

直到那个风雨飘摇的深夜,致安居闪烁的灯火中,子房打开锦盒,讲起自己作为箫史的往事。趁着掌门师兄低头检视那枚花印的机会,他抬起一只手,悄悄环在我腰上,眼神微动,瞳孔放大了些,一瞬间有种特别暧昧的感觉。然后,仅仅是目光相对,彼此会意,便又重新微蹙双眉,恢复了认真谋事的样子,仿佛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可那并不是错觉。我避开子坚的视线背过手,触摸背后围裳上,那个依然感觉有些灼热的地方,指尖在织物上打了滑,是布料上沾了些印油。子房刚才取出花印时,由于这颗印太久没有使用,不得不费点力挖出来,正巧就弄到了手上——当然,以他的风格,多半是故意的。

既知道了他的这一重身份,自然会明了真正的初见,当是昔年的那场宴饮,我是列席的嘉宾,他是被请来演乐的箫史姑娘。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有些蛛丝马迹。比如,入场时全无青楼女子那种烟视媚行的姿态,而是虽踏着碎步却昂首挺胸,婉约之外别有一番清爽之感;再比如,虽用了遮住半张脸的夸张妆面,却没有花啊蝶啊这些常见的香软元素,而是弯曲柔韧而的枝条,发间所饰也是新折的枝条,应了韩国推崇木德的礼,又颇有生机;还有……

洞箫的声音较小,在繁弦急管的热闹合奏中听不太分明,但由于不是每首曲子都用上这种乐器,便有了鲜明的差异:加入了箫声的曲子,不知是因为更有韵律,还是加了些若即若离的东西,明显更有雅乐的感觉,而一旦缺了这一味,就略失于浮华喧嚣了。虽几乎没有独奏,仍能大致听出吹奏者的风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技法严谨去掉工整,只在微妙之处即兴发挥一点点,一切情绪都淡淡的,却比那些浓墨重彩更深刻些,有种面上波澜不惊,而胸中自有丘壑的意味。

并不是靠炫技取胜,而是既有深入灵魂的热情,又有近乎本能的理性,这两种互相矛盾的存在,被完美而自然地融入到乐音之中。那是独属于子房的气质,再多的脂粉都无法彻底遮掩,而且我当时还听出来了,居然还是没有戳破最后的答案……完全是因为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居然会放下世家公子的身份去做这个吧?

酒过三巡,原本端庄的宴饮渐渐变得胡闹起来,半醉的众人也没了专心听曲的兴致,做陪衬的那部分人反正是卖艺也卖身的,干脆丢下了乐器转而去陪酒,场中只剩下有身价不做这些事的箫史弄玉两人。他们最好的表演,正是每到这个时候才会拿出手——为每个坚持到此刻,依然独善其身,不为酒色所动的真君子即兴独奏一曲。

虽是专为某个人演奏,大部分曲子也只是编排些相关之处罢了。却不想,轮到我们时,弄玉忽然松掉七根丝弦,只以心弦传达韵律。大部分认真到此刻的听者都有些莫名其妙,惟掌门师兄认出是《文王操》,放下杯盏专心听着,神色那么庄重,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看到了百年岁月,万里河山;余音缓缓散尽后,子房的洞箫声渐渐强起来,是《猗兰操》的曲调,由弦歌改编而来,忧愤而又不失高洁的情调并没有减损分毫。

然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曲子的韵味那么雅正,又不设什么欣赏门槛,连那些已经醉得迷迷糊糊的宾客都停止喧闹,放开怀中温香软玉,坐得端正了些,反倒是一向坐忘无心的我,不知为何竟渐渐躁动起来——而且绝不是那种听闻精彩乐音的快意,而是并不风雅地,想把面前的演乐之人揽入怀中。更何况,回过神来,面前的酒已被添过,铜樽下压了一张素绢,鸟虫体写就的“明日酉时,溱洧水上”,加盖了作为箫史的花印。

“当年那首曲子,子房是怎么做到的?”掌门师兄拂袖而去,看起来注定要辗转反侧,换做平时我肯定会惦记,但此刻心中只有子房,甚至都没有转身目送一下,只等脚步声听不见,便急切地发问。

“师兄是赵人,且自小说官话,和其他宾客都不同,”他的解释简单而干脆,仿佛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乐音的含义,说到底和听者的经验相关,自然也受听者内心独白所用口音的影响,但要编排得如此精巧,细节如此到位,没有台下十年功,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么,当时的约定……”我想起那张含义微妙的字条,虽只说了见面,但溱洧这个曲目可是直白的男女之情……

“师兄随时可以赴约啊……”他凑到我耳边,声线变得有些撩人。

“赴约之后做什么?”我已是有些难以自制,一把抱住他,真的能感受到怀中人灼热的体温和加快的心跳时,却又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若是没有其他顾忌,师兄想做什么?”子房依旧趴在我肩上,呼吸急促了些,喷在我颈上痒痒的,似乎嫌单问话不够挑逗,还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耳垂。

其实我早就没有其他顾忌了,反正子房什么也没做错。也只能选择被放逐,而我虽然知道他的往事也猜出了全部真相,却只能保持沉默让误会发生,然后送他离开。如此身不由己,与其还遵守所有的规则,不如真真正正地任性一把——前提是,子房确实想要这样的放纵。从他当年和现在所有主动挑逗的行为来看,我们的心应该是一样的。

缓缓转过脸颊,他那双漂亮的凤眼近在咫尺,眉目的线条比平时柔和了不少。毕竟是第一次不敢太唐突,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性,最终落下的只是轻轻一吻。他薄薄的唇瓣触感那样软,且出乎意料地温暖,和平日里犀利的辞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真是一个惊喜。

子房似乎并不满足于点到为止,停留了片刻,便稍稍张口,舌尖在我唇上调皮地蹭了蹭,然后加了些力,想要撬开这门户。我放他进来,自己也不打算被动,便也伸出舌,缓缓交缠在一起。他的味道并不强烈,清凉的香气里夹杂着恰到好处的甜,疏淡而不疏远,温柔而不媚俗。

就这样许久才放开,由于并不激烈只是慢慢品味,而且作为主动一方,原本就有预期,他看上去很是陶醉,却反倒比刚才还气定神闲了。这样一来,反倒是我更加急切,直接横抱起他,走到榻边,直接一起倒下去。

“师兄……”有些撒娇的语气,不等进一步确认便伸手解我的衣带。

他的儒衫已有些松了,领口褶皱敞开,锁骨线条清晰可见,做这些动作时一直保持着视线相对,凤眸微弯颇为勾人。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动的手,只是细细地看着他眉眼的弧度,窄而直的鼻梁,晕上潮红的脸颊,还有下巴处精致的弧度,突然就发现所有的结都已解开,只要两手一拉,便可以一览无余了。

他的手臂滑进我的亵衣之中,虽细腻如水,却在每个经过的地方点了火,刚刚有些适应了这种感觉,想让他再大胆些,偏又停留在背后凹陷的地方,十指相扣,不再动作。我也仿着这样的动作去环抱他,只觉得他肌肤如玉,腰身纤细而又结实,线条顺滑的肌肉有着很微妙的触感,确实让人想要停下来好好感受一番。为了让身体的直觉更加灵敏,虽舍不得,还是要闭上眼睛。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14:00 +0800 CST  
可是,只沉醉了几次呼吸的功夫,一切忽然变了。他的气息依然是那么清雅,身体却不知怎的,以可感的速度削瘦下去,肢体贴近的地方甚至有了骨骼生硬的触感,而且虽已经这么瘦了,指尖所触却变得太软太轻,而且冰冰凉凉的,像是所有的生机和力量都流走了,只剩下一副依然精致的皮囊。

“师兄……”依旧是开口唤我,只是他的声音很嘶哑,而且轻得如同耳语,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热度。

“子房是怎么了?”我猛然睁开双眼,急切地问道。

“疼……”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唯有唇上咬破的一点红得惨淡,记忆中一向从容舒展的眉眼此刻纠结的拧着,锁紧的牙关中只挤出这一个字。

“子房……”我一遍试着安抚他,一遍握住他的腕想看看脉象,许是他的脉太弱,而我又太不冷静,一时见竟怎么都找不到。

“子路……”亵衣被冷汗黏在身上,恍恍惚惚中是掌门师兄在叫我,睁眼见满室灯火,却都是方方正正,有些肃杀的形制,这才意识到之前的景象半是回忆,半是梦魇,而我们二人早已入秦,现下在朝中任职。子房在博浪沙布局刺秦,未能成事,倒是一夜之间闻名天下,只是不知他自己的退路如何。

“子路刚才一直在着急地子房,难不成是知道了?”掌门师兄并没有说些只是噩梦之类的宽慰之语,反倒严肃地发问,让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有消息了?”我想要坐起来,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那么沉,只好依旧躺着。

“子房从六剑奴手下脱身了,只是……”他沉吟了片刻,双目微闭,似是不忍,然后忽然加快了语速,像是早点说完就能早点解脱一般:“伤得很重,按照当时的招式来说应该是心脉全断,全无生路,还从悬崖绝壁跌落。六剑奴也是逐利之人就先去报首功了,之前大规模搜索的兵力也就撤除,再回去查看时,发现崖上有凌虚剑痕,而他走了谷底小路,早就不知所踪。”

“至少没落在帝国手里,但……”我的声音已带了哭腔。他人或许不知道子房为何能逃生,只会对此津津乐道,我却再清楚不过了。他有特别的内功心法,无论伤成什么样都可以暂时维持状态,但那样子必须全神贯注,只为了活着就得耗尽心力了;即使能找到可以让内息稳定运行,不再时刻留意的具体路线,也太过消耗气血,一旦情绪波动太大或者短时间内太疲累,还是会失效的。

倘若仅仅是医者和同门,我或许还有办法骗自己安心——子房当然会找到那条路线,之前的挣扎到头来会给他更强大的头脑,以他的聪明才智,顺手帮别人几个忙然后要求最好的照顾也不成问题,未来的主君更不可能在他身上吝惜器物和人手,无论身体衰弱成什么样子,只要活下去了,都能实现他想要追求的理想。

只是,我对于子房,既是医者和同门,更是挚友和爱人啊。或许一开始的理解和放心,主要是都背负着家国责任,所以知道对方会在哪里逞强,会为什么心痛的缘故,但早在他查过我的底细,确认可以交心后的第一次见面时,一切就绝不仅仅是默契而已了。更何况,我还记得那一夜的每个细节,听过他有力的心跳,看过他意乱情迷、生机满溢的样子,抚摸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去想象一个全身虚软目光冰凉,除了一个天下安定的理想早已一无所有的他,单是这种太过鲜明的反差,便会压得人几乎窒息。

细想起来,刚才做的根本不是噩梦,而是彻彻底底的好梦啊。梦中的我至少还可以陪在子房身边,在他每一次难受的时候提供自己的温暖怀抱,而现实中——

刚刚传到府上的帝国旨意,要求我配合罗网,设套追捕他。

不能同意,否则对不起子房;

不能拒绝,否则对不起儒家;

以死相抗,也不能放下职责。

说到底,我只有一种选择:用自己被要求保护之人的身份求死,让对他的搜索就此终止,同时用死亡成全另外两个彼此矛盾的承诺。

罗网的种种手段都不算出乎意料,当年来求学前,在国中也见到过类似的,所以我早有准备,学学子房一旦决定就坚决完成的魄力,便可以既来之则安之;反倒是一向最沉稳的掌门师兄,外人在时还能绷着,待罗网的人离开把门摔上后,立刻一副彻底崩溃的样子,知道我还有要事交代,方又强打起精神来。

当然,那些逼供的手法,还有六魂恐咒发作,的确很疼。只是,一想到我的解脱近在咫尺,掌门师兄却会因为我澄清的这些真相一直心存愧疚,还要背负着所有骂名,独自保住儒家文脉,而子房更是要一直忍受这样的痛苦,痛到若是没有放不下的理想,一定会直接放弃,却要为了家国责任也为了天下安定,逼着自己坚持下来……就觉得反正已经选择了最容易的一条路,又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呢?

子房,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吧?虽然有点急切地想要再见,你还是要做完要做的事再来赴约,而我怎么也得帮你撑到那一天——以你的体质,能出的状况应该都穷举过了,希望到时候够用。

至于是怎样的重逢……

若是泉下相见,你已老去而我依然年少,我不会介意,只会依然热情地抱住你,听你讲这些年的风雨传奇,一半骄傲,一半心疼;

若是来世相见,我早生太多而你姗姗来迟,那就做个忘年知己,与你彻夜煮茶清谈,看你春风得意,然后依依惜别,就此放手。

破晓未至,天色极黑,请替我去看黎明。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15:00 +0800 CST  
【五】张良(番二)

没有了路,那就遵从自己的内心;

没有了心,那就践行简单的信条。

比如,非叔的《大体》篇中描述的至安之世,烽烟散尽,百姓安康,而且“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录功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不再需要什么英雄壮举。这种愿景对我个人的影响,就是把让自己不再被需要,看做一个谋士可以取得的最高成就,所以不在乎那些可以量化的功名,且在天下安定后,刻意地抽身离开。

再比如,儒家六年,给了我一种家国之外的视角——黎民百姓,四海九州,天道人心。但离开儒家后,我却再也没有去想过这么宏大的东西,只是会相信复仇不成还有别的意义,定下计谋时,也会考虑并不能明着搅动历史的普通人,考虑他们的安危,考虑人心向背的力量。

还有师兄送我离开时,苍生祸福尚一线的提醒,海晏河清会相见的约定。那一夜帘外冷雨缠绵,帘内春光满目,似已倾尽了一生的真爱,到后来流落底层隐姓埋名刚解决好生存问题,便听闻与他天人两隔的消息,却不可以痛哭一场,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没关系,待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就可以去找师兄了。

至于大是大非以外的……许是卧病太久,习惯了被人照顾,就不剩什么面子可要。刚在下邳安定下来时还会特意学着怎么用凭几,一开始追随沛公时还能正坐就正坐,到最后汉王进来问事情,都未必会靠得正一点——总之渐渐地就根本不在乎了,再见掌门师兄时,竟没因为礼节散漫被批评,多半是因为他心疼不忍吧?

当然,不在意理解,根本原因是不在乎,毕竟属于贵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后来在洛阳,还向陛下承认了自己就是他惦记了很多年的箫史姑娘——是一个纯粹策略性的决定。

最后一战前,我联系了盖先生。他没有立场只希望世上少些杀戮,与我有些相似,不出意料答应了;蓉姑娘还有天明毕竟故人情分,更偏向西楚一点,可尘埃落定后,见到只剩一点点气息的我,才被盖先生告知详情,还是未曾迁怒。有了他们的全力相救,我耗尽了力量昏迷了好几天,之后很长时间都有点意识不清,好几次自己都差点放弃,最后还是撑过来了。

那时候还有不疑,有了点意识但是睁不开眼睛时,偶尔拉着我的手喊阿父,声音稚嫩却带着点哭腔。已经会说话了啊,可我还没见过他的样子呢。那时迷迷糊糊的,琢磨不了什么深刻的事情,就去想象他的模样,然后让想要看他长大,教他读书和下棋的心思慢慢滋长。说起来,这种特别期待什么事的感觉,真的是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不过,一旦清醒过来,就不可以再回避更加关键的责任,水儿的汇报更是直接把我拉回现实之中。这些天里她一直在到处走动,替我了解情况,原本是要确保他人行事不至于欠妥,却不成想反倒是我惹了麻烦——胡言乱语说漏了天书的故事是编的,沛公殆天授什么的也是,陛下来探病正好听到,回去之后就无心处理事务,而她昨天还听到一些功臣议论,说好的封赏迟迟不到,若是这样不如反了呢。

安定人心并不难,只要先封赏一个和陛下有私怨,关系紧张到众人皆知的人,自然就给出了明确的信号;更关键也更难办的是陛下的想法,即使已经得了天下,一旦知道所谓天命并不存在,还是会不知所措——若上位者陷入了不自信的心态,选择逃避只是最不糟糕的结果,更糟的是没有解开心结只是被外界压力逼着尽责,便会用没有节制权力和物质去填补这份空虚,让自己和天下人都遭殃。

论谋略的话,子房算是最好的人才了,可我还遇到过天才呢,就是当年的箫史姑娘,不仅相貌曲艺当得起头牌,还很会出主意,可惜没来得及单独见面,至今都觉得很遗憾……之前宴饮时听到的醉后无心之语,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着力点。

若我用谋士张良的身份去劝,他很容易以一个主君的方式,要求自己无论是否想通,都要痛快地听从和行动,而我并没有免除隐患的万全之法;可换成他心心念念的箫史姑娘,只要亮出身份,就能触及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而且在天下太平后,想要进一步让我的理念被推行,有点小暧昧会比单谈善恶利害要方便。至于一向好色的陛下,会不会知道我还在青楼做过事便有所轻薄,又或者纯粹是喜欢就要占有……当然要争取避免,但即使到了那一步,也是细枝末节之事。

“我竟没认出来,明明听过那一夜的箫声……”把玩着那一颗精致的花印,陛下微微低头,神色不再阴沉或生硬,变得很是温柔。

“陛下在忙着指挥作战,无暇考虑这个也是正常的,”我一边用有韵律的声音谨慎,一边回忆着那些被珍藏的往事,让特定的情绪浸透自己,然后感染对方。

“路也是世家子弟,自然知道子房的无奈之处,很多时候的确两难,但求不愧于心就好……”

“此话怎讲?”

“作为世家公子时众星捧月,随便耍耍小聪明就有无数人赞叹;可一旦换了风尘身份,往来者众却都是只奔着情色,偶尔有些自称精通音律的,也不过抓住炫技之处鉴赏——听曲而识人,甚至只凭这种判断就敢以要事托付的,除了陛下再无他人,自然不同寻常。”

……思绪停留在师兄抱住我的那一刻,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环在腰间的手臂结实而又柔软,温润的桃花双眸明亮起来,之前的所有筹谋都可以放下,只剩下此刻与彼此,半是狂热的情欲,半是久违的安宁。

“可惜明明约了见面,到了日子你却离开了,似乎是去了儒家?”陛下犹豫了一会,轻叹道。

“良当年也觉得遗憾,只是毕竟有责任在,安排我去求学那就不可耽搁……”

……记得掌门师兄说过,当年席间,子路点评过我的曲艺,说是听得出吹奏者的眼界不小,既经历丰富而又理性,不像是一般的乐伎或者良家子——虽是十余年后才知道,也惊叹于这份知音之意,是种带着遗憾的温暖。

这是我的策略,将情绪渲染得极其暧昧,摆在明面上的说辞却仅限于君臣知遇,让陛下明明动心,明明特别在意,却又丝毫不敢越界。但是真的完成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甚于打算卖艺却最终卖身——作为一个理性远远超过感性的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本就不多,且大多已作为调动自己情绪的材料用了一遍又一遍,用多了便渐渐麻木,只有这一段一直珍藏着,却不想最终还是成了某个计谋的一部分……就像是被归档的最后一卷书简,放到架子上便会一点点褪去体温,失去那种被摩挲出来的光彩,只留下整理得完美无瑕的资料库,和空无一物的怀抱。

寒冷的感觉蔓延开来。没有了任何热源时,再轻暖的衣被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我才刚刚醒转过来半天,原本就很虚弱,这样一来又有些恍惚。

“子房?”不只是以往那种关切,更有了几分当真焦急的味道,而且双手被紧紧攥住,像是怕一旦放开就会失去一般。

倒是没什么大事,会面前吞过稳定气息的丹药,情绪失控再发作也不至于危及性命。只是,这种状态下原本会很疼,这一次却只是觉得特别疲惫;若说是失去意识之前的麻木,又没有情况恶化的趋势。

就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维持在了这个状态一般。

然后,没有请求,没有预告,突然被一把抱住。

完全猝不及防,却莫名其妙的舒服,教人即使有力气也不会想要挣脱。缓了半晌,意识清明了些,便察觉到有纯粹而温暖的气息从身体贴近的地方留入体内——他的内功原本就是偏于阳性的类型,大概是由于想通了这些事,短时间内往更为透彻的方向突变,几乎是春错的阳气了;而我几乎被耗尽了,从内到外一点阳气都没有,一旦距离太近,会毫无阻力地吸取这种力量。

所以这样的亲近,会明显加快我身体恢复的速度,对他的消耗却相当大。而且陛下一直是清醒的,十指相扣的一瞬间应该就意识到了,却不仅不放手,反倒……虽然事后会恢复,但这种程度的内力透支带来的不舒服,任何欲望满足的快感都不足以削弱一二,只能是为了尽可能帮我。

倒不能算是骗取了谁的感情吧,毕竟我原本并没有谋取私利的动机,而且帮对方成长,和因为对方而成长一样,其实是比宽衣解带更严肃的承诺,而且反正。不过,在问心无愧地享受和休息之前,我还有提醒陛下的责任。

“内力减损太多的话,有武学修为的人很远就能察觉到……现在可还有在纠结要不要谋反的,不要提供这种引发一时冲动的契机比较妥当。”

“有道理,那么既然不想停下,就在离开贵府之前,先传消息让亲信之人来迎,全程加强守卫好了……”他似乎也是才考虑这么多,又是每次被点拨后赞叹而听话的样子,只是再不问为之奈何,直接就想自己的方案,而又不因有了判断而不留余地:“除非子房会介意?”

“怎么会……”我干脆靠紧了些,择个更有亲昵意味也更贪婪的姿势,仰脸与他对视。反正,更想从我这里得到内心支持的话,陛下反而会生怕轻慢了,不敢越过那道界限,只会趁着我身体确实需要这个理由存在,明正言顺地做够这样的亲热而已;更何况,再怎么耗尽内力,以他现在的体质,在明晚必须办的宴饮上完成安排不成问题,只要有了准备,几天不能亲自动武也无妨碍——那么既然他愿意不计后果,我当然也不打算有所收敛。

“说起来,所谓的天意……”安静地品味了一会这样的感觉,陛下忽然捡起了之前被回避的话题,半是感慨半是提问:“也许我们恰巧在留地见面,就已经算是了?”

“嗯,还有那之前各自的经历,准备好了良的才能,和陛下识人的眼光……”一切都以预期的方式发展,我便放松下来,开始漫谈些有用却不必费神琢磨的事。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17:00 +0800 CST  
由于内力输送太多,陛下未到午时就已倦极而眠,反倒是之前被预测还要再躺一个多月的我,虽还有些虚弱,竟已能独自起身了。所以明日宴饮之事由我安排,顺便请在府中等着的樊哙加强护卫,别让陛下在没内力时出什么事——当然,面对吕后的妹夫,我才不会承认自己是箫史,只按照之前串通好的说辞,称之前府中人递消息是自己病危,陛下惜才所以全力相救,不剩感激云云。

“没关系的,子房确实有这么重要,”他见我站得稍久了,便有些疲软地倚在廊柱上:“明日宴饮,你能去么?”

“当然,”我考虑了一下之前听到的医理,既然摆脱了极度虚弱难以受补的状态,恢复起来会快得多,应该没有问题:“良会带双份的药膳和汤,陛下恢复前也不宜贪杯……”

次日的宴饮上,陛下封赏过雍齿,平定了众人之心,便将话题转向我。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这三人愿意为我效力,而项羽只有一个范增却不信任,所以最终让我得了天下,就是因为敢用人啊。”

“子房一向体弱,又劳心最多,决战后一直病重,昨日才见好,总算让我安心了,”品评过我们,他也没忘了顺便用下这个借口:“之前太过惦记,疏忽了其他事务,还请众卿勿怪……”

我抱着凭几不好起身,只抬手一拜,待陛下举碗,也一起饮汤而已。

“所以,子房的封赏,也在今日定下吧——自择齐地三万户如何?”

我知道桑海城不多不少,正是三万户,陛下又是既期待又不确定地看着我,所以这样的条件,几乎不可能是为了试探我野心如何,而只能是给我一个回到儒家旧地,弥补当年遗憾的机会,却又把选择的权力留给我。

可即使陛下是诚心,我还是有不能答应的理由。

“自择的话,良想要与陛下初见的留地,”我缓缓说着,看陛下的神情一下子亮起来,却渐渐生了些困惑之色:“当初在下邳起事,与主上会合在留县,这是上天把我交给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计谋,幸而经常生效,也是天命使然,不敢自矜其功,冒领三万户之封。”

“为何要推辞?”灯火阑珊我刻意留下,待众人散后,果然被追问。

“陛下一向推崇儒家么?”

“那倒没有,只是……”

“只是因为在下?”我略一挑眉:“那其他儒生呢?”

“气质大都不错,可多半没有子房那样的眼界,只知一味尚古。”

“那么陛下以为,当前大多数儒生的儒学,适合作为国策么?”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这种反问他只能无语相对。

“此时百家之学都有待振兴,若良被封在桑海,户数又位居功臣之首,插手重建小圣贤庄,在天下士子眼中,便是朝廷鼓励儒家。良自然想帮忙,但只可暗中资助,否则便是以一己好恶扰乱天下。”

“如此说来,不回桑海也有道理,可是留地……”

“有何不妥?”我淡然一笑,带了些调侃之意:“难不成,陛下不愿回忆当时之事?”

“留地靠近几场大战的战场,楚地民众深信鬼神之说,去年又闹了旱灾,有传言认定亡灵怨气太重,大半人家都迁走了,如今两千户都凑不齐”他竟记得如此细,多半专门查过:“这些情况,子房应该很清楚吧?”

“若是交到良手中,三年之内,不愁没有万户,”虽说未及加冠韩国已亡,终究没做成司徒,我毕竟学过治世之学,拿出思路并不难:“多年战乱,失去土地的民众数不胜数,萧何之前就在考虑如何安抚。可一旦涉及物质补助,难免会出现很多滥竽充数之辈;换成耕地分配和赋税减免的话,一般占便宜的人,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小利,迁到一个被认为阴气太重的地方。”

“的确很有效率,可这样一来,封地的供奉,会少到几乎没有,”他点点头,也期盼着具有纪念意义的故地恢复繁荣,只是依然怕亏待了我:“还是不妥。”

“陛下以为,这样的政令发出去,什么样的人会欣然迁过来?”

“内心坦荡,不惧鬼神,而且有把握机会的决断,”他考虑了一会儿,有了判断。

“有这些品质的人,只要加以指点,怎么可能一直困顿下去,”他胸有成竹,笑得从容:“即使良不取他们的赋税,只出点关于经营的主意,无需强行从中抽成,回报也不会薄。”

“子房想学陶朱公?”

“陛下又不是越王……”我回了半句玩笑话,复又严肃起来:“若故国未灭,良本该是治世之臣,现在也还想试试,精力却已不多了,所以……”

“算是有纪念意义的所在,规模不大又百废待兴,比较合适?”陛欣然接受,或许因为是我,完全没有纠结这样做是否涉及收买人心:“好吧,我期待子房的本事。”

陛下真不是兔死狗烹的越王么?后来韩信死于长乐宫钟室,萧何也因为君王猜忌,不得不贪田自污,到我府上做客,未开口先给自己灌下一壶烈酒,然后追问凭什么我敢留地随便治理,都不会被怀疑收买人心,凭什么连不疑都可以和陛下没大没小,而别人说话出格一次就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因为我没有正常人的欲望啊,不仅仅是淡泊名利,对于要赏景还是歇着,饿了要什么菜,乃至水儿特地穿了一套特别显曲线的新衣,都真的没有一点点感觉。当然,如果真的被拖去赏了花,水了个好觉,有佳肴送到面前,或者和水儿……事后倒是会很开心,但下一次还是不会期待。一个连基本的生活乐趣都要被人提醒着才能享受的人,一看就懒得谋反啊!

用天明的话说,就是“三师公有像当年禁地里的机关铜人,只是聪明得多,完美的多”——铜人并没有任何对武学的领悟,没有人类的直觉,但它有明确的反应模式,只要地砖被踩到就能找准位置回击,怎么看都还是一个不错的剑客;而我作为当世最好的谋士,也是负责任的师长和家人,内心其实缺乏作为一个人的感情,只根据预先设定好的原则,去考虑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

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灵丹妙药,神仙法门。就算是因为容颜未老,而被编排了种种传说的我,也衰弱到好几年不得出府了。又或许,对世人来说我确实是得道了——既然活着除了给他人出几个主意也别无趣味,死后也永远是不少人的精神寄托和行为标杆,那么我追求过,已实现,还有未完成的所有意义,都不会因为这具躯体停止运转而消解,也算是一种长生。

但这样一直病着的我,居然还送走了陛下。虽然伪装情意借机引导,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真的告别了,好像也有点失落。

记得劝谏废立之事时,原本是扶病送陛下出征就成了的,水儿却看出了吕后既然那么有把握地求我,很可能是猜到了箫史之事,而以她的妒意和狠心,太顺利的话,陛下身后张家怕会遭殃,直接闯进营帐哭诉……后来就由陛下继续做戏,直到我在百般恳求下,送信物给太子,请出商山四皓,才公开放弃废立的念头。

考虑到后来戚夫人的下场,水儿的担心是对的,而我只想着天下安定,竟差点忘了为自身和家人谋划。

而陛下的配合,分明是宁可自己折损名声,也要保全我——即使他后来根本不信任有欲望有生机的人,就只能有我这么一个早就心如死灰,无力提供真情的朋友,也就不存在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还是会记住和珍惜的。

不过,也不会遗憾多久,毕竟我的大限快到了。多年静养中早已不见的疼痛又重新出现,也不知是因为真的更严重,还是因为我没有了必须要熬过去的理由,总觉得比当年难以忍受得多。虽然发作的时候有天明用内力帮着压制,之后便能管一阵子,但这个间隔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一开始约有半个月,到了高后二年便只剩三四天,终究是要失控的。

不过我也没打算坚持多久,毕竟已不需要。论天下事,四海安定,虽有些看得出隐忧,也要到许多年后才会有危机出现,怎么也仰仗不了我;论自家事,不疑已经加冠,可以做一家之主,水儿还有云游四方的打算,得等我不在了才好出发。

“三师公决定要放弃了?”计划说出去,其他人都是默认,只有天明不甘心。

“也算不上放弃,只是选择,”我抬起头仰视他的侧颜,虽已是一代大侠,却仍旧是单纯豪爽的性子,那双明亮而干净的眼睛,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即使你们完全不在乎内力损耗想要再多维持几天,与其理性了一生,到最后却活得那样狼狈,不如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呢……”

“所以宁可折损寿命也要和那个香?为了最后能回忆起二师公吗?”

“嗯……”我见连他也已全然看透,唯有轻叹一声。离开下邳以来,劳心之事不少,常年日有所思,好几次梦中获得灵感,却怎么也梦不到那些魂牵梦绕的旧人旧事了,但愿最后可以。

为什么要用香药?因为我在完善自己谋略的路上解构了所有的感官,话语和音乐用做利器,视线观察多留意线索,指尖触感判断微妙的差异,只有嗅觉还保留着一点感性的成分,即使被各种辛辣的药材折磨得不那么好用,至少没有掺进什么条分缕析。若我还能再找回真实情感的话,这一点仅存的神秘,当是唯一的途径。

撤了之前熏蒸的药物,焚上当年的帐中香,加上气血已耗竭又服了强力的镇痛药物,意识本就有些迷乱,恍恍惚惚间,帘外的石榴树成了桃花树,而室内的布置本就有七八分像,真的生出了故地重游的错觉。

“子房?”是我最想念的声音,师兄似乎是从背后靠近我,不仅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唤,还能感受到几分温暖的气息。

“师兄来接良了?”我好想转过去看看他,可是身体太沉重,几乎动不了,只得轻轻问道。

“嗯……”他的声音纠结却带着点笑意,既骄傲又心疼:“这些年来做得不错,辛苦子房了。”

“若是没有师兄,良都不知道要去争取什么……”或许是在师兄这里总算可以撒娇,我突然有点想哭:“平生所历大多令人心凉,对太平之世的想象,就是一个能让师兄安居的时代呢。”

“子房相信来世吗?”师兄轻叹一声,忽然问道。

“嗯……”虽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而执着于人谋,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似乎一直藏着几分期待,若能挣得来世相见再不问干戈纷争,此生便只消以天下为念,种种爱恨执念皆可弃:“所以,真的存在吗?”

“这边都说是,不过要走下去才会确定,而我一直等你来着不曾探索过……”师兄小心地抱住我,那种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变得强烈起来,“若是有,子房想做什么?”

“琴书携手,或云游或隐逸,青史不著姓名。”

“不错呢……”他很是赞许,温润尾音拖了片刻,忽然在我耳缘轻轻一吻,便作势要抱我起来。

身体忽然变得轻快了很多,我却不打算自己起来,只是懒懒地蜷在他怀里,无论被带去哪里都好。

“子房的事路也知道了不少,只是还想听当事人自己解说,可以么?”

“再漂亮的主意,定计的过程都很琐碎的,师兄确定要听?”

“子房的事,再琐碎也想听啊……”身边犹是一片昏暗,只看得清模糊的轮廓,依稀见他眉目轻弯,桃花双眸依旧明亮。

“嗯……”我随性讲起旧事,余光瞥见满目夜色的尽头,忽然泛起一线明艳的霞光。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20:00 +0800 CST  
【六】水儿(番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其实我的本名和水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挺复杂的。但从小到大,大家都习惯了叫我的小名水儿,因为“长得特别水灵,很贴切啊”。而我并不喜欢这个解释,或者说,不喜欢那种将美貌当做某种战利品的军中风气,不喜欢下棋或者搏戏赢多了被说“这么争强好胜要嫁不出去”的闲话——我又没有赤膊上场参与角力,至于吗?

“明明应该是智者乐水……”我经常这样随口反驳,倒不是有多么坚定的想法,只不过希望自己因为其他的特点而被欣赏,而不是仅仅看脸而已。

这世上最大的幸运与最大的不幸其实是一体的,若上天实现了你最大的心愿,自然也会给你与之相匹配的艰难,让你根本没有额外的心力去欣赏这份幸运,直到韶华已逝回首往昔,才能叹一句此生不悔。

与阿良的缘分便是这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那时我原本不被允许参与军务的,后来看男人们那么努力布局,依旧被一千多韩兵打得不知所措,实在忍无可忍,随口感叹拼计谋拼成这样,还不如分散兵力掷骰子决定行动方案,至少还能碰到运气然后直接下死手,总好过精打细算然后次次正中人下怀……结果居然采纳了且差点成功——沛公的援军是丢下辎重先行的,我意识到这一步再传令合兵还是赶不上,自然是惨不忍睹的结果,愤怒的军士们将我赶出城,没多久就落到了他们手中。即使没有因为一些招人恨的主意被严加看守,我也是无处可回之人,已有了只求痛快的觉悟。

“姑娘的计谋不错,做对手可惜了……”

帘外传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却依然好听到无可救药。

“这里的所有人都想要杀了我替你出气,又如何不做对手?”

“从了良就可以……”他停顿片刻,似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拜你所赐,我现在需要一个助手,是不是该负责任啊?”

“子房看得上我这点才能的话,自然愿意效力。”我想起之前种种不可思议的战局,若说自己是小聪明还拿得出手,他那个可以算是神鬼谋算了,只可惜兵力太过悬殊终究不成。

——已经在觉得可惜,好像默认自己是他手下了?

“水儿只回答了后一半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一点也没有挑明自己在求婚时应有的激动。

“我们甚至没见过面……”虽然久仰他的智计也喜欢他的声音,但这个节奏未免太快,而且他甚至没和我打过交道,几乎就是以寻战友的标准挑配偶,总觉得太不在意感情。

“才堪相配可以共事,枕席间也不至于开个玩笑还要解释,已是难得,何必问形貌?”他从容说着,忽然轻叹一声,语气沉重了许多:“良的真爱已经不在了,此生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也不想对不起谁,但那人希望良能有个家,所以——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水儿是个聪明人。”

没有花前月下的柔情,也没有辗转反侧的小心思,我们的终身大事只花了不到一刻钟就敲定完毕,虽择了吉日成礼也只是在行军途中简略地办了办,真是一开始就实用到纯粹。

所以,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帐中,偶尔才被召见或主动去论事,我们其实一直是忙着的,几乎不存在新婚夫妻间的卿卿我我。没什么紧急军情的时候,要么整理各地传来的情报,总结形势与可能性,要么和我一起推演拆招,试图把双方可能的策略都预想到。

当然,只有事先思虑充分,需要当机立断时才会有现成的妙计,我也很喜欢那种沉浸于智慧交锋之中忘记一切的体验。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意识到,他其实有一个和算无遗策同样重要的动机,就是将头脑占满,好逃避某些无法遗忘也无法看淡的情绪——至少在醒着的时候。

我无法想象阿良会有怎样的梦境,只知枕上常有泪痕。一开始在他身边还有些拘谨,自然是不敢问太多,梳洗完毕便继续之前的讨论,不敢说一句闲话。后来在他师兄府上解开了某些心结,他也主动示好,再见到时便问了。

“良自己也不知道啊,”他略耸耸肩,有些茫然:“或许是快醒时理性便回来了,能记起起最后一个梦永远和正在思考的具体问题有关,并没有什么情绪色彩。”

说是不知道,其实我们大概都明白,无论具体的场景如何,八成和师兄有关,或许偶尔也会其他阿良没能留住的人。那个有可能铸成这种遗憾的热血青年早就不复存在了,我所见到的润泽如玉却并没有那份柔与暖。漫长的时间与遭际足以消除所有瑕疵,也就抹去了可被附加灵性解读的痕迹,但他的心中永远留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藏着所有不敢见光的爱恨温情。

是不敢见光,而非不能见光——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离别,他也绝不是,而是不能动情,甚至在得知噩耗时,都不能在夜阑人散后偷着痛哭一场。假死脱身并不容易,代价便是心脉几乎全断,靠着精巧的内息运行方式维持着,而且虽然当年找了可以稳定循环的行气方式,一但不冷静了还是会乱掉……而且,结论本身已经那么复杂,完全无法想象,在尚须分心于气息运行的情况下,从头推算到这些,需要怎样不可思议的头脑和意志。

可是,就算有那么独到的法子,他的身体也不行了。平日里多半是躺着或靠着,甚至不能抬手太久,要由我捧着文书一起读,当然不怎么起身了。偶尔有要紧的事,搀着去主帐一趟,回来还要歇上一阵才行。入秋以来他特别怕冷,添了裘衣和手炉都不太管用,特别难受的时候回求我抱着,很久都不放手。

为什么要他来求?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办法摆脱愧疚和犹豫,好好与他亲近——之前能在颍川游兵,想必精力还是挺足的,完全是因为那时候的穷追猛打……我在铁血杀戮中长大,并没有一颗柔软的心,所以未见其人,只考虑如何除去一个厉害的对手时,当然是毫无顾忌的;但是真正认识了他,便注定要后悔一生。

因为,即使知道这份感情不可能得到回应,我是真的喜欢这个人啊。称得上当代风流人物的,穿上华服做出端庄些的样子,自然都很有气度;可阿良的美好完全不需要这些外物,即使容憔悴额发沾湿,毫无姿态地倚在那里,依旧有一种精致而优雅的感觉——不仅仅是相貌,他身上有一种自内而外的东西,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什么都尽心,让人看不透缘由,却又本能地相信。

后来听他讲起往事,才知道原来这个最理性的人享受过锦衣玉食也经历过人间饥寒,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透了所有的未来,却永远活在沉重的过去,努力不辜负故人,却把自己看得太轻,轻到不像是一个在人间烟火中寻找方向的士子,而是无型的天命借着那双削瘦而干净的手,摆弄着天下之局。

后来伏先生劝我说,阿良是当真为我的才能所动……其实这种事原本都知道啊,只是总觉得像是在赎罪而非陪伴,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的轻易。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往者终不可追,既已定下长相厮守,又何必纠结于过去,而妨碍了现在能做也想做的事?

阿良也在努力。我知道他不可能像我那样放下,因为和师兄的过去不只是一段旧情,还是他自小见得也是尔虞我诈种种乱象,却还会相信所有美好的可能性,哪怕竭尽心血也要终结乱世的理由,是某种近乎执念和信仰的存在,如果真的不在乎了便也不再是令我既爱且敬的他。于是沉迷于执手相拥的柔情就好,何必纠结那是几分坦诚,几分刻意。

更何况,刻意也有刻意的好处,就是一旦决定要认真对待感情了,立刻会着手做很多浪漫的小事,反倒比完全随性来得更甜。比如,他不屑于靠刻意不擅长细软之事显什么气概,且很是心灵手巧,渐渐惯于在有闲暇时,替我挽起云鬓轻描柳眉。再比如,自愿困于彭城让项王放松警惕,正好借机休养生息,平日里携手漫游街市,既分析种种可以发现的情报,也赏玩挑选各种奇巧物件,惊喜地发现彼此眼光相似,一样不看重华丽却挑剔细节。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26:00 +0800 CST  
若是没有后来狼狈至极的西逃,或者阿良没有受伤,我对彭城的印象原本是特别美好的,既有乱世中平静到奢侈的小时光,又有对新生命的期待。可惜,后来我被送回汉中待产而他随军东征,听闻彭城捷报正打算带着快百天的不疑去找阿良,半路上却得知联军大败,连汉王的家人都被俘获。连忙遣回家人,快马加鞭去寻……结果他虽然就在营中一直没走散,还被贴身保护过不曾伤及要害,终究失了很多血还落过水,我赶到下邑时又是毫无生气的样子,之前几个月调养的成果一点也不剩。

在碳火前除去衣上寒气只需要片刻,但熏炉就在塌边,看得到他微蹙的眉心和灰败的面色,再短也让人心急。虽盖着厚厚的锦被,他的身体还是凉的,虚软地靠在我怀里,甚至没有试着握住我的手。

“还好吗?”我知他只有毫无力气才会这样,实在是心疼。

“已经好多了……”他的声音很小,但面上有了点笑容:“不过,原本要补上射四方之礼,可良一时半会,恐怕都拉不开弓了……”

“无妨,至少赶上了取名,阿良已经想好了吧?”

“大郎取名‘不疑’吧——自疑不信人,自信不疑人。”

他平时是忌讳提起那本天书的,因为牵涉了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但真要寻找一个寓意时,还是从中选了这句话,是有多么推崇强大的内心和坦荡的胸怀……

“子房打算怎么办?”

“下马扎营时就和汉王说了,水儿要不要猜猜?”

“这一带是守势,大将军派出去才有用武之地;想想陈中尉的经历,九江王也可以策反……”我是没少和他谈论过这些人的,自然会有思路:“不过以当前局面来说,好像还不够。”

“水儿自己还对付过游兵,居然猜得中九江王却漏了梁王……”

“有点下意识地回避吧,”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往那个方向考虑,毕竟当时伤了阿良,连带着之前的事也不愿去想。

“关心则乱……”他有些感叹地说着,忽然轻吻我的侧脸:“不过,站在夫君的角度,我喜欢你这个疏忽。”

原本是再暧昧的时刻都排盘论理,不知何时变成了最关键的计策拿来顺便调个情……可并不意味着他会为了这份温柔而停留。

。那一夜的乐音几乎倾尽了他仅剩的生命力,虽有一代医仙出手相救,还是一路到了洛阳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其实他已经有一点意识了,也输入了些内力提供支持,却完全没有主动尝试着调动气血的迹象,有些不合常理……”

“现在和他说话能听到吗?”

“一两天前应该就能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弄花了为了让他第一眼惊艳而强打精神描画的妆容。一两天的话,我一直在这里焦急地呼唤他,居然都没能激起一点点求生之意……归根到底,再怎么了解情爱有意识地去做,也确实能乐在其中,阿良内心深处,终究没有那么眷念,那么舍不得。

汉王说子房在决战前特意找过他,不是谈下一步的策略,而是要敲定给我和不疑的封赏,明显是在安排后事……可是,如果没有了他这个人,再多的财富与地位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会为了我去挣扎的话……我终究还是留着几分理性,知道当场哭个天昏地暗于事无补,只草草拭泪,便径直去找不疑——即使作为谋士和战友完全活成了一个准备在夙愿得偿时消散的执念,他总不会连这最后的牵挂都没有。

如此一来的确有效,只是过于勉强。或许是不太清醒,又或许是隐忍太久实在到了极限,他确实有了些生机,却依旧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或是不考虑谁在场,便此一句彼一句地说了好多一直藏在心里的话

比如,不疑在场时失口喊出师兄等我,把刚刚因他状况转好而破涕为笑的孩子吓得不知所措,愣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问我,难道阿父爱的不是阿娘吗?

比如,直说原本就没有什么天书,更没有一个仁爱而公正的天道,一切都是为了行事方便而讲的故事,让一直信了这些的陛下倍受打击;

再比如,感叹原本不该在柔情方面那么费心,反倒让我过分投入不许他选择解脱——没关系,即使说得再绝情点我也有心理准备,更何况……

更何况,他彻底清醒之后,自然还会进入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既然会造成大乱子的那一件事都不记得了,另外两件自然也无印象。再怎么闻过则喜他也控制了自己下意识的作为,事情又已经过去,非要说出来只会徒增尴尬,不如让他专心解决问题。

阿良的答案这一次实在出乎意料。原来他当年还充分利用自己的容貌,在青楼充过艺妓,而且以这个身份勾引过师兄还被现在的主君惦记了半辈子……只能说,阿良不用再躺几个月,陛下又能好好工作了,而我提议私下里一定要看看他红妆的样子,也答应得蛮爽快,这么皆大欢喜的结果,应该高兴。

由于身体好了也依旧不经累,阿良一向不去朝会的,陛下有事要问便亲自上门,顺便带上新挑选的药材,不像君臣更像朋友。赶上天气和景致都好时偶尔会外出,在城中逛一逛,虽说终南山什么的去不了有点遗憾,但阿良见到市井繁华太平气象也会开心,便不必强求去了哪里。

由于有的是闲暇,我们并没有为两个孩子请先生,都是手把手自己去教。对大部分感情生活存在问题的人有了孩子也于事无补,但对我们来说,与孩子相处是最不刻意也最有趣的事,很容易就忘了时间。

再后来,陛下要太子带兵,见阿良只下车走那一段便有些疲累,却还是宁可自己伴驾亲征,当场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却注意到,陛下听从时的感动和心疼之意过于明显了,吕后的反应也有些意味深长。当年在彭城被虏去,回来发现有了戚夫人这个新宠,她大体上客客气气的,眼神中却已有了杀机……若是被她知道了阿良作为箫史的往事,还知道陛下至今仍有说不清的情意在,很难说会怎么样。

所以考虑了一下理由和办法,安排好不疑和辟疆的功课,便以照顾阿良为名,快马追上去,进了主帐中不说话只开哭,得到不会让我们受委屈的承诺才提要求。

“抱歉忘了考虑到这一层,幸亏有夫人……”阿良在隔壁听到了这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明明是算无遗策的人就是想不起来自保这回事,无私到这种程度在家人面前就有点自私了

“阿良只管在意天下安定,家宅平安交给我就好,”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看他眉头舒展开,面上有了笑意,柔声说道:“主要还是怕你太累,过来陪着。”

我知道这些自在而温暖日子有一天会戛然而止,也一直看着阿良用的药方换得越来越强力,所以一开始就很珍惜,等到终究要放手的一天便没有多么遗憾,对他最后的要求也能坦然接受。

我捧着磨好粉的香药摆在塌边,他似乎依旧难受着,额上覆了层轻汗,神情却比和我在一起时还要温柔一点,那是这些年来一直不敢想起,到了最后却又绝不会放下的一份心意。原本以为此情此景之下,多少会有些嫉妒,当时却只剩下心疼,只会帮他拭去汗水,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想要把还拥有的每一刻都记在心底。

然后最后一次抱着他,等着香要炮制完成,亲手点上,让他沉浸在对另一个人的幻想中,去赴当年生离死别前的半生约定。

清雅而温柔的香气开始渲染开来,我放开手,退开几步,看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弱下去,最后消失,只有微笑定格在嘴角——其实他近年来经常笑,但没有一次笑得这么暖,这安祥。

不疑和辟疆站在我身边,各自握住我一只手,谁也没有哭,只是指尖加了力道。结束了。

说是家宅平安交给我,送走阿良之后,张家的地位还是只保存了几年,却只能说是意料之中。在作一死而利天下必定当仁不让这方面,不疑和辟疆绝对是他爹的亲儿子,践行起来都是那么的痛快。

法律和刑罚能做到的事终究是有限的,江东百姓至今同情项王,若是公开制裁,只会倒下一个反抗者便站起来十个,所以由我来背负好了……不疑这么向吕太后提议,然后去刺杀故楚内史,名义上废除爵位倾尽家财只保住命,实际上因为事先串通,倒是只交出个零头。

诸吕当然会作乱啊,但是以他们的才能基本作不成,这样一来就彻底断掉了对分封的认同,天下才能真正一统……辟疆出完那个连陈平都不敢提的主意,这么跟我解释,然后在文帝既位时被赶出朝堂,好在没作为祸首被干掉。

于是我原本和不疑一起离开长安云游四方来着,没多久就变成了全家一起,倒是别有一番天伦之乐……不过,即使没有了那些外在的地位,无论走到哪里,一旦被人知道身份,都有不少三教九流之人远道来迎,以礼相待——自然是因为崇敬阿良了。

如果没有那一场不打不相识,我大概会随便嫁个门当户对的庸人,闲暇时抖抖机灵,和侧室玩玩心机,晃晃悠悠着忽然就老了。可是我跟了阿良,他一向披着狐裘从容浅笑,没有什么生机和活力,灵魂深处却有一团炽热的火焰,焚尽所有的俗世繁华寻常美好,终于温暖了人间也照透了心。

那样的火,无论重新选择多少次,我都是愿意被卷进去的。在整理情报还要照顾他忙到筋疲力竭,或是费劲心思观察他到底会为什么事高兴,好安排接下来一家人做什么,而他永远只是有情而无欲时,的确会偶尔想象其他的可能性,但是既然读懂了他的理想也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所有那些不曾拥有的美好,相比之下已然轻于鸿毛。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2:29:00 +0800 CST  
第二篇《复闻桑田变成海》可以看做《子夜歌》的后续。

董仲舒的历史形象其实挺严肃的,私生活细节超级少,随意设定了。

一句话解释萌文最后突然爆炸的计谋设定:成仙后的张良主要找故人故地回忆旧感情,顺便遍了整个欧亚大陆甚至精通那一边的社会文化之类,甚至混到能影响高层决策的程度,却选择安排一场多米诺骨牌效应坑西方世界(武帝打匈奴,匈奴往西,最后地中海文明被……而他在锦囊里放的那个行军路线正好能引发这一切,通过知道他身份绝对信任,却不知道剧本的董仲舒安利出去)。

这个设定相当不和谐,暴露了汇之的激进民族主义立场——不过西方人说上帝眷顾了东西方各一次(西方的一次是大航海到近代史),在所有神明都是先贤的道教世界观下,如果认为这是人谋,归给秦时设定中属于儒家的张良好像很完美的样子。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3:18:00 +0800 CST  
一、桑田成海

已见竹柏催为薪,复闻桑田变成海。——《代悲白头翁》

桑海桑海,桑田成海,若干年后再提起这个地名,或许最容易想起的,不是集市的繁华,不是温润的海风,而是这句有如谶讳的无心之语。

齐鲁之地,自稷下学宫设立至今,一直是中原文明的精华所在,哪怕秦时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清缴。文化是这世间最脆弱的东西,毕竟不像衣食住行不可或缺,大可以为了生存而舍弃掉;文化又是这世间最顽强的东西,纵使九州沉寂万马齐喑,黄钟委弃瓦釜雷鸣,只要留下一点点火种,终有再成燎原之势的一天。

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街市,直奔城外的群山,像极了一个多甲子前,秦帝国向小圣贤庄发难时的的阵势。有个已过期颐之年,见证过这一废一兴的老人,给身边看热闹的市民讲着当年之事,末了这样感叹。

小圣贤庄,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学问圣地,有着太多坊间流传的故事。

当年的掌门伏念在重兵包围压力下答应了入秦为博士,之后却并没有被迫妥协的样子,甚至没少做歌功颂德的事,为天下苦秦之人所嘲笑。可后来改朝换代了,他重回故地讲学,人们才知所有的曲意迎合只是为了让那些本已被帝国付之一炬的典籍,还能有一个副本被他保存下来——个人名节固然重要,但在文脉传承面前,便轻如鸿毛了。

二当家颜路的死一直是一个谜团,有人说他是

至于张良,他在那场变故之前就被逐出了儒家,后来据说回过齐地,却并没有再联络过故人。当年天下初定,高祖皇帝给了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评价,而且让他自择齐地三万户作为封邑。齐地有好几个三万户的繁华城镇,桑海便是其中之一,其实是给他,却被推辞了个干净。

至于为何要放弃,有人说当时要修养生息不宜用儒学,他是为天下大计考虑,连复国之路都可以堵死的谋者,哪里会因一个师门乱了布局;也有人说,是他当年回齐地时,被小弟子狠狠地骂过,实在是寒了心,所以死生不愿再相见。

不过,虽然没有亲自回来,也从未拿回儒家弟子的身份。他似乎还是为儒家争取了些不同寻常的特权。即使在有挟书令限制,不得随意办私学的高祖、高后时期,还有文帝一朝的前几年,小圣贤庄似乎也从来没顾忌过什么。其他学派都还是师傅带徒弟居无定所四处游学,而伏生的这一系桑海儒家,也曾筚路蓝缕艰难创业,毕竟是一直安安稳稳地在这里。

却又有谁想象得到,即使是最不可思议的故事,都没有现实来得传奇。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3:19:00 +0800 CST  
二、惊鸿照影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仁剪秋水。——《唐儿歌》

行到小圣贤庄门口,董仲舒发现迎客的队伍里少了那个人,春风得意的感觉忽然消解许多。此次回桑海,是代表朝廷赏赐和招贤的。可惜多年埋首书卷,终于等到今天,却不见了最想一起分享喜悦之人。

缺的是他的师弟,二十四年不曾远行的三掌门。

记得当初游学至此,重建的小圣贤庄还只是原址上兴建不久的小小书院。师父公羊子忙于四处搜寻散佚的儒家典籍,很少留在庄内;师兄一贯刻苦而严肃,除了讨论经典外几乎无话;晚辈们也都是中规中矩,并没有太多雅趣。

对于志在兼修百家,未及弱冠便在齐鲁之地四处游学的自己来说,桑海儒家原本也只是漫漫长路中的一站,早在拜师之时,就曾计划好了告别。原本不久就要离开的,却在那个春天,与他目光相对的瞬间,突然有了在这里停留一生的冲动。

春意初萌,报春花开满一片明媚的鹅黄,隐隐约约的新绿刚从蓬乱的枯草中探出头来,天光乍明,自己和师兄便沐浴更衣,在山门等候之前只见其书,不见其人的师弟。书简上的字体圆润柔软,,细看却是风骨刚劲,笔断意连,看着就教人对见面的时刻充满期待。

也的确没有失望——俊秀而不失稚气的轮廓,极有穿透力的一双凤眸,恰好平衡成翩翩少年的模样。拱手作揖,晨风满怀,微笑的眉眼颇像一只慵懒的狐狸,随意而狡黠,说不出的可爱。一身青衫略显单薄,被晨风灌得鼓起来,有些凉意,让人很想去温暖一下。

分明是初见,却莫名其妙地一见如故。

或许,是藏书阁的遗址中找到的,那张残缺却依旧精致的帛画,带来了这般错觉吧。画面上两人并立,温润内敛者和自己一样有一双带着柔和笑意的桃花眼,神韵上有六七分相似,而旁边那个剑眉入鬓,神采飞扬的男子,总觉得就该是这位师弟彻底长开后的样子。

只是自那以后,二十四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有如定格,寒来暑往带不走一分稚气与鲜活,哪怕自己的鬓角已开始斑驳。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3:19:00 +0800 CST  
三、只谈风月

江上扁舟停画桨,云间一笑濯尘缨。——《瑞鹧鸪》

“这样好的春色,终日不出闻道书院,未免可惜了。”

背着膝琴,将满怀含苞的花枝插在课室一角,似乎有一瞬间狡黠地地挤眉弄眼,未及看清,已恢复了为人师表的庄重。被晚辈弟子期待了半月的三师叔第一次授课,便是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开始的。

转身便带着众弟子穿过九曲回廊,湖边青草葱茏,朝露未晞,沾衣欲湿,他毫不顾忌地就地正坐,摆好了琴:“抱歉,开篇该讲《关雎》,一时起意,改为《野有蔓草》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十指轻覆上七弦,信手成调,依字行腔,他的声线清亮而柔软,几乎能挤出水来。此时自己已像众弟子一样,学他的样子坐下,和着草叶间的清露,就着花木淡香,忽然觉得诗中意象那样鲜活。此情此景之间,一瞬的感触,远远胜过苦读百遍。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依旧是舒缓的旋律,忽然觉得这句子所写,正是与他的相遇——虽然并非男女之情,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还有言谈间的投缘,却是别无二致的。

自那一天起,门下弟子都记住了一个风雅入骨的三师叔——几年后便被新来的弟子称为三师公了。国风,楚辞,礼乐,书法,他选择的授课内容,都是只谈风月,不问世事。他会给每一篇诗文,每一段曲子都配上一份手艺。无论是香,是茶,还是酒,不仅本身做得精巧,神韵也极恰切,虽无一句说教,却足以让人神清而心定。

董仲舒一向自诩淡泊,那一日突然有了一种自私的愿望,希望他身上那种惊艳了全庄上下的气质,可以独属于自己,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也好。

却没想到这愿望实现的那么快,那么彻底,到了让自己都内疚的程度。

他并非不通晓那些圣贤书,不了解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除了与自己长谈,再无一个庄内弟子听过一二。他治学不算严谨,谈起这些事也极随意,兴之所至,或者一下子扯到不相干的话题,或者引经据典时虽大意不改,顺口就变更句式,换掉虚词。若是涉猎有限,根本就如坠云里雾里,全然听不分明,可正因为这种随意,反倒有一种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一切都是信手拈来的感觉。就连被公认为渊博的自己,都常常自觉有进一步发奋读书的压力,只怕其他人即使有幸听到,也会不知所云。

“为何不花点功夫,好好考据整理一下?”同一年的秋天,终于忍不住规劝一句。

“考据什么?”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手上还沾着刚和了密的香粉,若不是有香气在,简直像是一手泥。

“你见识不凡,完全写得出几篇惊动天下的当世奇策,只差些细节推敲。”

“写来做什么?师兄听得懂就够了,”他笑起来眉目轻弯,有一点狐相,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目光。原本准备好的后半部分说辞,忽然就忘记了。

他似乎是当真不在乎,宁可花时间漫游林间,或是研究些冷僻典故,手艺新方,就好像平生志向,便是这样优雅地闲云野鹤下去。大概只有天气不允许,或是连续野了三五天,也该换换口味时,才会像自己那样长日读书,目不窥园。

那一年小圣贤庄扩建了一次,终于恢复了几分故事里的旧日繁盛之意,忽而起了兴致,与他一起种下了湖边那片桃花。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3:19:00 +0800 CST  
四、寸心谁付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

若是不曾用心,或许自己也会像其他弟子一样,简简单单地当他是个风雅入骨的性情中人。可相处多了却渐渐发现,他似乎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有些特殊的事要做,仪式化到全不像一个随性之人。更有一些并不显眼,却让人觉得心疼的小习惯,比如独自饮茶却倒两杯,不饮的一杯便任其凉掉,然后像在祭奠谁一般弃了。

每当被人问起,为何这样行事,他总会用天地大道,四时之理之类,做出完美的解释,教人无法辩驳,甚至不由自主地就信了他说的理由,甚至想去效仿——虽然怎么看,都是为了纪念什么人和事,而非遵循什么玄妙的道理。

记忆中太多场景,最鲜明的当属第二年春分,清晨见他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走去,步子那样均匀,似乎也是有定数的,山林中细柳初芽,莺声燕语,一片鹅黄新绿,他竟没有驻足一次,全不是平素乘兴漫游,东瞧西望的样子。

大约又是他的那些难以解释的仪式之一,并不值得奇怪的,却仍不禁不远不近地跟上,想要看个究竟。只见他缓步溪畔,寻得一块青石趺坐,看目光所指,分明已经发现自己,神情却并无波澜,行动也不改原计划。

微合二目,静坐许久,似在冥想,青衣墨发的影子在流水中碎得斑驳,人声沉寂,只听得春风吹过花瓣的细碎私语。似是为这春光所动,他渐渐扬起嘴角,起身拂衣却又一声长叹。便起身返程,分明从自己身边走过,却一反常态地视若不见。

待回了小圣贤庄,他整个人似乎松散了些,晃晃悠悠地回了竹猗馆,竟不曾闭门,只是虚掩。

或许是一时的心有灵犀,或许是被那一声长叹触动,或许是又见他独自饮茶,却取了两只茶杯,做出与想象或回忆中的什么人对饮的样子,觉得心疼。虽知有些不妥,却在默然伫立许久后,忽然起意默诵《侍坐》中的句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有些惊异地起身,随后便换回那张平静随性的笑脸,似乎曾有过一分喜悦,却是喜忧不形于色惯了,只在几不可查的转瞬之间。

“师兄也要叹吾与点也吗?”起身开门,打了个请进的手势,眉心依旧微蹙,带着几分未散的惆怅,笑意却是到达眼角的。

“春服既成,却是今日……”想要伸手抚开他眉心的愁思,但还是发乎情止乎礼,淡淡地感慨了一句,并不涉及其他。

“却是今日,天地也都平分了春色,何况你我?”他仍是轻笑,将不知是哪里采来的嫩芽煎在水中,煎出令人欣喜的浅碧,便分在小盅里。呡上一口,茶味偏清苦些,稍后却有细腻的回甘,颇为惬意,怕是也只有他才才会这般精确调配吧?春分日,阴阳平分,自有万物相生,人与万物也不过一理。但此时此刻,倒不曾多想,只满足于和眼前人平分春色而已。

那之后便常留心他的举动,夏日里将木雕苍龙静置榻上,秋风渐凉时用落叶摆出繁复的图样,或是每年第一个落雪的日子,在雪里站上许久,久得几乎让人疑惑他是否冻僵在那里。自己并不知道个中原委,唯有默默陪伴。

后来在江都相任上,推演五行之理,弄出不少祈福求雨的仪式,大概有很多细节是从他那里得来,只是作为高高在上的主持者,看着众人不走心地忙碌,比起和他并肩,倒有些寂寞了。


楼主 汇之_上善若水  发布于 2016-08-10 23:20:00 +0800 CST  

楼主:汇之_上善若水

字数:93003

发表时间:2016-08-11 05: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1-26 08:18: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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