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戏▲☆书—《溱洧遗梦》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5 23:25:00 +0800 CST  
(16)贵客

表面平静的日子,总是如流水般飞速逝去,秋去冬来,新郑城中一片萧瑟。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朔风夹着微雪,路上寒意浓重。行人格外稀少,车马也几无踪迹。

紫兰轩里却突然来了贵客,为首的是两位男子,一位缓带轻裘,美髯及胸;一位英姿飒飒,游侠风范。余下从人四五,皆是衣饰华丽,一色的高头骏马。他们自称齐国的客商,欲东去归乡,路经此地歇息一会儿。妈妈不敢怠慢,忙将客人引到二楼一间宽敞的雅室。阅过花名册后,对方点了琉璃的名字,要看她跳回雪之舞。

时值隆冬,此舞正应节气,只是苦了舞者。为尽心侍客,琉璃脱下罩衣与锦袍,换上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冰丝舞裙,裙幅宽阔,褶裥细巧,下摆还镂刻着一圈精致的银色提花霏纹, 宛转回旋间,恰如流风回雪,曼妙轻盈,顾盼生姿。这是琉璃最擅长的舞蹈之一,众人皆看得如醉如痴,唯有中间的两位贵客表现殊异。那位美髯公,正襟危坐,表情肃穆,虽然目不转睛,却难掩心事重重。而身旁的侠士,从落座后即手不离杯,不等一曲跳完,早已自斟自饮,酒至半酣了。

顷刻,舞毕。从者皆随乐师一并退出,室内唯余女子和两位贵宾。琉璃照例上前,侍奉客人佐酒闲谈。她刚倒过一杯温酒,忽然一件狐毛大氅,轻轻披到了自己身上。只听美髯公一声叹息,接着递过一卷尺素:“绯烟写给你的,我是来带你走的。”

琉璃并没有去接那雁帛,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神思恍惚了半天。直到男子用手扯下满腮假饰的浓密长须,露出清矍的面容,女子才回过神来。“燕丹……殿下……”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随即身体一软,伏倒在地,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眼前这位贵客,正是当今燕国太子、阴阳家东君大人的夫君燕丹。绯烟则是东君的闺名,只有少数亲近的人才知晓。

“你的境遇我们都知道了,你受苦了。”燕丹面色凝重,缓声道:“这一次带来黄金百镒,为你赎身。随我一同去燕国吧,绯烟她在等你。”旋即又介绍那位侠士:“这位是豪侠荆轲,有他一路护送,沿途可以无忧。”

琉璃怔怔地望向两位男子,任凭涕泪交流,久久不发一语。紫兰轩内的这段生涯,明里倚门卖笑,暗里托身细作,宛如在刀尖上讨生活,个中辛酸,无人能解。她十分怀念,在骊山神宫中东君身边的那段时光,还有她们一同拜访燕丹时,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内心深处,她无时无刻不想马上离开,可是月神把东君的未来,交到了她的手上。近期,月神又传达了新的指令,因郑国间秦一案爆发,吕不韦被罢相驱逐,之后畏罪饮鸩自尽了。目前,十万秦军精锐已陈兵函谷关,准备讨伐韩国。大战在即,要她作好策应。值此关键时刻,又怎能抽身离去。为报东君的恩情,她早已是不惜任何代价。否则,当日拚却一死,又如何能够抛下清白之身,混入这柳户花门的是非之地。何况如今,更添了一重心事,多了一个她想要倾力保全的人。

想到这里,女子眼中含泪,再三叩了几拜:“多谢殿下与壮士好意,感蒙姐姐牵挂,只是在下使命未完,恕难从命……”

“唉”,燕丹一声长叹,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随后搬出一大一小两只木匣。“黄金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另外,绯烟还带给你一样东西”。琉璃打开看时,竟是一匣各色的丹药,那是东君离开秦国时带走的。因为夫妇二人,皆熟悉女子的秉性,担心她不肯离开,便做下了两手准备。

“姐姐她还好么?”女子哽咽问道。

“绯烟已经做了母亲,母女安好。”燕丹宽慰作答。

此时,东君已成为燕国的太子妃,并产下了爱女高月公主。这是自与东君分别以来,琉璃听到的最开心的一件事,她不禁喜极而泣。之后,又与燕丹密谈了很久,期间还提到了几位故人。燕丹一行人走后,她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许多被刻意抹去的记忆,一一浮上心头。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07:00 +0800 CST  
(17)故国

赵国,她的母国,多少次午夜梦回,泪落湿巾,如何能够不思念?只是这刻骨的相思,早已没有了承载的人与物,甚至,也失去了剖白的勇气与资格。

赵国也曾经强盛一时,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铁腕推行军事改革,开疆辟土,筑城攘夷,一度与秦国双雄并立,成为诸候当中唯一可与强秦抗衡的国家。然而,长平之战,赵国惨败,四十余万降卒被无情坑杀。随后,秦军围困邯郸长达三年之久,赵国一度危在旦夕。国难当头时刻,平原君赵胜挺身而出,散尽家财,坚守城池,同时向魏楚不断求援。最终,信陵君与春申君率领援军赶到,三军合力击溃秦军,解了邯郸之围。可是,赵国从此一厥不振,赵胜辞世后,国力越发衰微。如今的赵国,再没有了赵武灵王那样的一代英主,也没有了蔺相如、廉颇那样的能臣名将,更没有了平原君那样义胆忠贞、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只剩下歌儿舞女的靡靡之乐和王公贵族的醉生梦死。

本来,赵国也许还有着一线希望,那个人正是赵王嫡子——公子赵嘉。赵嘉文武双全,人才出众,可惜却摊上了一个昏庸至极的父王。赵王好色,赵嘉的母亲早逝后,竟续娶了一个倡女为后,对其言听计从,宠爱无比,甚至还将倡后所生的儿子赵迁立为太子。倡后工于心计,擅长献媚,不仅以声色惑主,还频频为赵王挑选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实后宫,投其所好。赵国内廷人数庞大的女乐,除了日常娱乐和节庆祭典外,最重要的功能便是备选之用。她,也曾是女乐中的佼佼者,但阴险毒辣的倡后,却故意刷落了入选的其余舞伎,只向赵王引荐了贵族赵穆的女儿阿雪,并极力怂恿赵王纳其为妃。因为年纪稍长的阿雪,不仅出落得尤其明艳动人,还是公子赵嘉的意中人,两人情投意合,早已是一对恩爱眷侣。倡后的如意算盘,是想拆散这对有情人,借机离间父子之情,巩固赵迁的太子之位。

彼时,赵嘉正在边关抗击匈奴,为国家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哪里会料到,父王正盘算迎娶自己的心上人。阿雪心急如焚,一边借故拖延,一边再三求援,却迟迟得不到回复。原来那些写给情郎的信,早被倡后派人暗中截持并偷梁换柱,变成了恩断义绝的焚情之笔。赵嘉误以为爱人贪慕荣华,移情变心,对此痛苦万分,志灰意冷,从此长驻边关,断绝了所有音讯。孤立无援的阿雪,在倡后的步步紧逼下,为了保全家族的安危,万般无奈不得已同意入宫。成婚当日,由于戒防松惫,一些昔日对赵王与倡后所为不满的贵族们,乘机兴兵作乱,邯郸城里一时血雨腥风,宫闱内也兵戎相见,血流成河。阿雪的父母族人皆死于暴乱当中,唯有自己一人侥幸逃出。而年迈昏聩的赵王,也在这场内乱中,因急火攻心暴卒。随后,倡后在相邦春平君的协助下勉强平乱,将儿子赵迁扶上王位,继承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末世家国。

与此同时,阿雪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边关找到赵嘉,却被对方冷酷拒绝。阿雪一夜白头,无依无靠,也无法再回邯郸,只得流落到了燕国的风月之地,凭借精湛的舞技一举成名,迅速誉满天下。可是,这样的结果,让赵嘉更加确信了阿雪水性杨花。本是佳偶天成的一对比翼鸟,最终却劳燕分飞,反目成仇,彼此之间的怨结再也解不开了。

生逢这个天崩地坼的时代,这样的悲剧,只是无数乱世离歌中的一曲。所幸,阿雪如今寄身的燕国妃雪阁,是太子燕丹的产业,暂得贵人庇护,可以安稳度日。可是,谁又可以真正保护她呢?而她暗中所作的一切,又能够对谁启齿?韩赵同属三晋,唇亡齿寒,韩覆赵危。母国的命运,如同暗夜中背后传来的一声叹息,遥远却沉重……而她,只能是个永远无法回头的罪人……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08:00 +0800 CST  
(18)劫难

天下的时局,已经越来越混乱了,秦国加紧了对韩国的威胁,余者个个自危;而姬无夜在朝堂上也磨刀霍霍,向对手张开地步步近逼。

大将军不断含沙射影,污蔑对方暗中通敌,假托疲秦,实则助秦,更让早已叛国附敌的水工郑国,冒充间谍自演苦肉计,为秦国伐韩找借口。在此同时,相国府的几位门客也相继离奇自尽了。据说这些人,都曾经与郑国往从过密。一时间,张开地百口莫辩,几乎被逼上了绝路,但爱孙张良苦苦哀求,要其保住韩非。

正在万般为难之际,不料韩非竟自己主动站了出来,将间秦失败的罪责全部揽到身上,被盛怒之下的韩王再次软禁起来。虽然失去自由,但他仍旧从容不迫。一方面,已迅速给昔日的同窗旧友李斯去信,恳请对方说服秦王退兵,否则,将亲赴咸阳当面劝谏。另一方面,由胞妹红莲公主帮其与流沙保持联络,传递应敌对策。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提前启动绝密计划——刺杀姬无夜。攘外必先安内,连根拔掉这颗韩国最大的毒瘤。

行动一开始,便是尽快除去猛虎的爪牙,卫庄所说“必须除掉”的那个人,正是墨鸦。这一次,替姬无夜伪造门客自尽现场,栽赃张开地将知情者杀人灭口,自然也是他的手段。韩非等人心知肚明,却无法抓到把柄,于是决定设下奇谋,寻找机会暗中下手。很快,便敲定了那枚诱敌的棋子;而卫庄,当然是出阵的不二人选。此前,两人曾多次交过手,虽然正面迎击皆占上风,但实际并无杀死对方的绝对把握。因为墨鸦不是寻常杀手,他的轻功独步天下,更有化鸦绝技,一旦搏命出逃,恐怕无人能够阻拦,最多只能让其挂点彩。

“挂彩就够了。”卫庄看了一眼手中的银鱼针,语气淡然。

银鱼针是江湖暗器,因针囊形似一尾银鱼而得名,针尖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无往不利,是顶级刺客使用的凶具。而且,此番的毒药也十分特殊,来自百越大巫,沾身并不会立即毙命,而是半个时辰之内,意识逐步昏迷,身体渐渐麻 痹,直至僵死咽气。

“让他死在……将军府?”紫女微笑道:“公子果然好计!”

此刻,韩非虽身在冷宫,却依然自信运筹帷幄。他细细复盘了一遍姬无夜的设局,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漏算了一步。因为对手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这位同门师兄李斯,究竟是何等样人。

李斯出身微贱,年轻时曾在楚国家乡做小吏,后因目睹厕所里的老鼠与粮仓里的老鼠,身为同类却境遇天壤之别,从而省悟出一套极端现实的为人处世之道。后来,他投师荀子,奋发图强,但学成之后,却并未回归楚国,而是选择了当今天下最强大的秦国。出道之初,又因际遇坎坷,竟然抛下君子尊严,屈身权相吕不韦门下,奴颜婢膝,甘为驱使,一步步为自己钻取汲营,最终得以在秦王面前崭露头角,仕途从此一帆风顺。按说,李斯能有出头之日,全仗吕不韦提携之恩。可是,待到吕不韦失势,他非但不念旧情,不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借机上位。礼义廉耻全然不顾,一心只为谋求利益。这样的一个人,本质与仓鼠何异?又怎会把与姬无夜定下的合作盟约,诚意当作一回事?只要别人抛出的筹码,更加诱人或者关系利害,李斯随时都可以背信弃义。

韩非料定,李斯十分忌惮自己出现在秦王面前,既有本事鼓动兴兵,也自然会有退兵之策。如此一来,姬无夜可就傻了眼。但大将军处心积虑,谋划了半天,怎会甘心竹篮打水,必然狗急跳墙,孤注一掷与张开地死磕,拿那些蹊跷自尽的门客大作文章。而如今,与郑国有过旧交的门客,只剩下了一位,姬无夜万万不会留下这活口,必定要求墨鸦如法炮制。那么,不如将计就计,趁机斩除他的左膀右臂。到时候,精明过人的墨鸦,一定不会选择挺尸现场给将军府招忌,姬无夜有路可退,自当不会铤而走险,犯上作乱。而他若想不暴露自己,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张开地,铁心将此案追查到底,最终只有不了了之,暗暗咽下这个哑巴亏。

此计当真甚妙,一切不出所料。不久,一个风雪过后的阴冷之夜,相国府的某位门客在自己租赁的陋室中,惊恐地嘶叫了一声,便悄无声息了。之前,由于一系列诡异的自杀事件,他才悄悄转移到了布衣百姓聚居的城西闾巷,不想仍遭不测。此刻,屋内的灯烛似鬼火般幽幽跳动了几下,仿佛生命尽头的垂死挣扎。接着,几点血迹飞溅到了窗纸上,主人已经手握利刃,倒在案前的血泊之中,看上去像是抹颈自尽了。随后,一个黑影从窗飞出,轻捷地跃上屋檐。卫庄隐身在暗处,早已守株待兔多时了。趁着黑影立身未稳,他疾速甩腕射出手中的毒针,三道寒光一闪,直奔那人而去。

与此同时,墨鸦忽然感觉到手臂上几点针刺,顿时有些天旋地转,立刻明白中了暗算。他稳了下心神,想迅速抽身赶回将军府,突然想起琉璃说过的那句有些奇怪的话。只有一瞬间,便在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卫庄只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流星划过夜空,接着一群乌鸦拍打着翅膀扑向天际,打了个盘旋,径直向新郑城的东南方向飞去。

一丝冰冷的微笑,浮上卫庄的嘴角若隐若现,那个人果然还是溜了。但这一次可没那么好运气,即使足够的快,也不会活着见到明天的阳光了。然而,男子的笑容很快便收敛了,他迟疑了一下,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墨鸦消失的方向,并不是将军府的所在,而是紫兰轩的位置。想到这里,卫庄眉头一皱,立即裹紧斗篷,快速向那个方向追去。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09:00 +0800 CST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0:00 +0800 CST  
(19)鸳鸯戏水

可是,墨鸦的速度,比卫庄预想的更快。

他的轻功本就当世无双,危急时刻又敏捷使出了化鸦绝技,冰天雪地并不会阻碍他的脚步,此时人早已到了紫兰轩。男子藏好拔出的毒针,强忍着越来越晕眩的感觉,若无其事地从正门步入,甚至还在热闹的人群中,同迎客的妈妈打了声招呼。之后,拼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一步步向琉璃的房间走去。

女子在室内正准备沐浴,没想到墨鸦突然来了,连忙披衣迎了上去。待到关上房门,男子便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晃,险些栽倒在地。看到这幅情景,琉璃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赶紧将他搀扶到床塌边,却发现对方手足厥冷,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女子没有片刻犹疑,立即从衣箱的最底层,找出一个木匣。那是东君赠与的各色丹药,其中最珍贵的,就是危难时刻百试百灵的续命丹。她镇定地选出了那粒雪白的丸药,担心墨鸦不肯吃,便自己先噙着,又含了温水,轻柔地用嘴将药喂入男子口中,舌尖轻轻就势一推,那丹药便顺利落喉了。随后,琉璃又麻利地帮他换下衣装,小心翼翼地扶进浴桶中,并用木杓舀了清馨的浴水,从眉心处徐徐浇下。温香的兰汤与灵丹妙药很快起了作用,男子渐渐缓和过来,长舒了一口气。

忽然,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从背后透过屏风淡淡侵入。琉璃面色微变,急忙用手轻扯罗带,一袭纱衣便倏然滑落至脚边,她灵巧地扭腰一转,裸身跳进了沐桶。好在紫兰轩内,原本就有陪侍客人洗浴的花样儿,美其名曰鸳鸯浴。因此,房间内的浴桶足够容纳两个人,加之女子动作十分轻盈,几乎没有漾起水波。

墨鸦昏昏沉沉地半躺在浴桶内,周边水气弥漫,云雾升腾,一片氤氲中看不清侧边的面目。琉璃跨坐在他的身上,双臂紧紧勾住男子的后颈,一边有节奏地摇动身体,一边细喘微微、娇啼婉转,胸前的一对白兔儿在对方眼前欢脱跳跃,浴桶中的水花也被激荡起来……墨鸦恍惚间,感觉身上的女子似换了一个人,记忆中的娴静淑女不知何故,转眼竟变成了淫娃荡 妇,让人措手不及。若是换作平常,恐怕他早已血脉偾张,不能自持。但此刻神志尚在朦胧,仿佛身处梦中,只能勉强睁开眼睛,想问琉璃“这是在做什么”。谁知他的嘴唇刚微微动了动,早被女子鲜润柔软的丹唇深深吻住,只听得身畔的水花迸溅得越发激烈……过了半晌,女子娇喘吁吁,一下子伏倒在男子肩头,顾不得被香汗打湿的秀发还粘在粉颊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屏风后有人”。

就在刚才,卫庄脸色铁青,无声退出了室内。尽管隔着半透明的芙蓉纱屏,浴桶中活色生香的一幕,还是把他惊住了。比起墨鸦没有中招,卫庄更担心对方诡计多端,故意选择死在这里引来将军府的纠葛。于是,追至紫兰轩门前,他未敢惊动旁人,而是腾身攀上飞檐,暗中进入楼内;又轻轻拨开走廊上的内窗,悄悄潜入了琉璃的房间,想先探听一下动静。不想,正好撞上了鸳鸯戏水的风月艳事,看来墨鸦不但安然无恙,还颇有兴致快活得很。卫庄当下只得隐含了怒气,不动声色地悄然离去了。

“你失手了?!”见到男子面带郁怒匆匆进门,紫女惊诧地问道。“墨鸦来了”,她又拧眉低声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卫庄冷冷地说。

“我去看看”,紫女说罢欲转身移步。

“别去了”,望着女子探询的目光,男子低头冷哼了一声,厌恶地说了一句:“将军府从上到下,个个都是色中恶鬼。”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1:00 +0800 CST  
(20)隐衷

半夜里,墨鸦发起了高烧,身体滚烫如碳。

之前,女子已知悉他是中了暗器之毒,出浴后便又喂食了一颗散毒的百草丹。谁知,金石丹药效力过强,短时间内混服虽可救命,弊病也异常骇人。此刻,热毒迅猛外发,反应十分剧烈,男子感觉五内俱焚,已烧得几番昏厥过去。琉璃想尽了办法,但皆收效甚微,又无法步出室外,只得焦急地在屋内打转。她拼命回想当日与云中君游历途中,一路研读过的那些医药秘典,其中有一卷《汤液经法》,相传是商汤之时,圣相伊尹所撰写的,记录了很多上古奇方。卷中专载一剂,名曰白虎汤,云中君似曾也提过,此方可退丹药之热,想来那方中主药竟不稀奇,只有一味生石膏。

琉璃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连忙吹熄灯火,打开一扇窗户。然而,望着楼外一片冰天雪地,她的心也瞬间凉透。这样的高楼,如果贸然跳下,就算侥幸不会受伤,也难以不被发觉。何况,更深人静,天寒地冻,又能到哪里去抓药呢。无边的绝望,刹那间将她笼罩,女子全身的气力仿佛一下子被抽走,无力地倚倒在了窗沿边。不想,那窗沿方才沾过沐浴时的水气,乍然被室外的冷风一吹,早已冻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彻骨的寒意立时钻入肌肤,让她忍不住直打冷颤。琉璃突然灵机一动,情不自禁地含泪而笑,原来这百无觅处的生石膏,正是她自己。

女子立刻迅速脱掉衣衫,拿起木杓舀了尚有余温的沐汤,果断地向自己身上浇去。站在临风的窗口,凛冽的罡风似无数锋利的刀芒,肆意凌刮着她娇嫩的肌肤。不一会儿,这尖利的刺痛,就转变成透心的麻木,肢体也渐渐失去了知觉,似与外面的冰雪寒霜融为一体。琉璃艰难地折回床边,匍匐到男子身上,用自己冷透的躯体为他降热。反反复复,直至口唇青紫,全身的血液似乎不会流动了,对方的体温终于慢慢降了下来。可她仍旧紧紧地抱住他,目不交睫,僵卧如磐,生怕一闭上眼睛,或者动一动,须臾间就生出闪失。直到天色将明,男子呼吸平稳,脸上的苍白褪去,她的眼前才逐渐模糊了。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墨鸦低低的呼唤,以为他在叫自己,便立刻清醒过来。然而,那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墨鸦叫的是另一个女子,那个他悄悄珍藏在心底的姑娘……

那时,他大概跟白凤相仿的年纪,行事已十分成熟干练,而情窦初开的难忘体验,也在猝不及防间蓦然到来。有一次,执行任务时,同他搭档的女孩子不慎受了伤,从树上跌落下来,他急忙俯冲过去牢牢托住她。脱离险境后,女孩已伏在他胸口安然睡去,而他的身体却悄然起了变化。同样无法控制的,还有那颗悸动的心灵。那一夜,他没有睡踏实,梦里都是那个女孩的音容笑貌,还有她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发香。他记得,她喜欢海水一样湛蓝的颜色;喜欢白梅微酸带咸的味道;喜欢跟他嬉闹追逐,一路留下明快清脆的笑声……而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似乎早已在向自己倾诉着什么。然而,少年钟情,春梦却易醒。冷静下来后,他深深明白,只要不离开将军府,那是他一生不能够走近和拥有的人。何况,感情对于杀手而言,既是危险,也是负累。于是,从正视自己心意的那天起,他就刻意疏远了那个女孩,从亲密无间到形同陌路,没有一句解释的言语。两人虽然近在咫尺,却远似海角天涯。后来,他又有了新的搭档,而女孩也有了新的任务,从此远离韩境,淡出了他的视线……

在锦时年华的岁月里,他将这份隐秘的情感,生生压抑在心底的最深处,用玩世不恭的外表去迷惑世人。像很多将军府的男人一样,他也学会了去欢场买醉,在温柔乡里游刃有余,甚至还溜到姬无夜的雀阁偷窥。其实,新郑的高级欢场,不止紫兰轩;囚禁美人的雀阁,也并非城中唯一的金丝笼。但他最喜欢去这两处,除了公务所在,也许因为这是最危险的地方吧,就像在刀尖上行走,一步失足,万劫不复。只有这样的心跳与刺激,才能释放血腥杀戮带来的沉重压力,短暂地松弛一下,如同弓弩般紧绷的心弦。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不是冰冷麻木的人形武器,而是一个生动鲜活的生命……

不过,紫兰轩里的女孩子,从来在他眼中,除了长得不一样,其他几乎都一样。就算是琉璃,只是有一点特别,也有些像自己的心上人。在内心深处,与其说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不如说,他是把自己曾经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和不能给另一个人的一切,都投注给了眼前人。琉璃并不知道,那些温存美好的深夜里,他躺在她的身旁,其实从未安眠过,始终都保持着警醒。直到这一夜,他是第一次,在紫兰轩里真正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墨鸦气匀步稳走出了紫兰轩。在二楼的走廊里,他碰上了卫庄。男子眼神含笑,微点了下头便从容离去。那略带轻浮的戏谑笑容,让对方眼里的千年冰川,转身便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火。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2:00 +0800 CST  
(21)迷雾

卫庄并不知晓,此时此刻,将军府内的烈焰,比自己胸中的更炽一筹。

演武殿中,残烛未灭。血衣侯白亦非默立在窗前,望着东方初露的一缕晨曦。他的身后,姬无夜正在大发雷霆。“李斯这只鼠辈!”大将军的声音几近咆哮,表情咬牙切齿,全然不顾平素威仪。

墨鸦悄然步入殿中,刚准备上前通禀,冷不妨一只青铜酒樽劈面掷来。他略微闪身,那铜樽便咣当一声狠砸在地,唯有几点酒汁,溅落到了墨色的缎靴上。“将军!”男子面不改色,单膝跪地,抱拳致礼。接着,又颔首转向一旁:“侯爷!”随后,便审慎备述了一番昨夜的涉险经历,但隐去了关键情节,只说自己在紫兰轩中暂避了一夜。

听罢,大将军面部更加扭曲,似厉鬼狰狞,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好个韩非,有种!”从获悉李斯过河拆桥的那一刻,姬无夜就醒悟过来,肯定是韩非在其中捣鬼。可自己的心思已被对方全盘破解,浑然不觉中便再次做了提线木偶,还险些痛失左膀右臂,教人如何不盛怒成狂。

眼见这场风暴,如烈火烹油一般愈演愈烈。白亦非转过身来,沉声说道:“那些门客当中,也有我们的暗线,如今一切证据消饵弥形,没有人会再查出关于那封信的线索,何况韩非也被囚禁冷宫,并不算白费功夫。”看到姬无夜的面色稍有缓和,他继续说道:“此次秦国虽然意外撤兵,但听说秦王早就垂涎南阳之地,只要韩秦纠纷一日不了,韩非就没有出来的理由。”

“哼!只是便宜了张开地!就让那把老骨头再多撑几天吧。”姬无夜的眼珠阴险地转了转,瞳孔里凶光如兽:“看来冷宫很适合韩非,那就继续待着吧,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说罢,大将军目光一转,直射向案下一直单膝跪地的男子:“给我继续盯紧流沙。”

“是,将军。”

很快,秦国欲卷土重来,夺取南阳之地的风声不胫而走。韩王再次坐卧难安,一颗怜子之心也不得不忍痛放弃,就算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春节,都不曾放韩非出来。流沙似乎也安静下来,唯有紫兰轩中,仍旧夜夜客聚如潮,天天门庭若市。

自从躲过上次的暗杀之劫,墨鸦行事愈加谨慎,唯独出入紫兰轩更加无所忌惮,有时甚至白日里也会到访。此刻,琉璃坐在床头,男子枕在她的腿上,闭目感受那柳条一般柔软的双手,轻轻按摩着自己的额头。

思忖了很久,他终于道出心里的疑惑:“那天,你给我吃了什么?”

女子手指停顿了一下,轻声答道:“丹药。”

琉璃解释说,她的养父虽为乐官,却酷好养生之术,经常招揽一些江湖上的方士与丹客,聚在家中铸鼎炼丸,切磋不休,也因此收藏了很多珍贵丹药。当日邯郸内乱,她随身携带的财物,逃难路上都被洗劫一空,唯有一匣丹丸匪人不识,竟被完好地带到了新郑。

这番话虽然解释得通,但其中不无破绽。墨鸦平静地闭着眼睛,心中不禁疑窦丛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琉璃明明是完璧之身付予自己,却偏要隐瞒众人。而逃难路上,财物都被夺去,强匪又如何肯放过这个花枝一般的少女。再说进入紫兰轩,又是因为生病欠下债务,可身边既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又何必服用那些寻常草木。最惊奇的,自己的眼角的花纹,是化鸦之术的内力所聚,常人并不知晓,她又如何知道呢……

这个女子身上的谜题太多,墨鸦心底一直是有所防备的。但危难时刻,她却拼了命地去救护自己,果敢替他化解了危局。也许从那一天开始,这个原本只是情感替身的姑娘,第一次真正拨动了他的心弦。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过去,隐藏着怎样的秘密,那双柔荑下传递的眷恋与温情,都是如此的真实。男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一双皓腕。此时,他还未意识到,自己苦苦抗拒,刻意躲开了一张情网,却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另外的一张。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2:00 +0800 CST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3:00 +0800 CST  
(22)禁室

情网虚幻,伸手难触。可当下,十指紧握的那双皓腕上,也是空荡荡的。

“那对金钏,你怎么不戴,不合意么?”

“我很喜欢。只是……送给彩珠姐姐了。”

男子怔了怔,随即笑道:“本来也应当好好谢她,好师傅嘛。改天再打一对送你就是。”

琉璃闻言粉颊微红,也忍俊不禁地捂嘴偷笑。之后便欢喜道谢,又想起那金钏的样式有点特别,并不是时下风行的款式,也不是韩国女子常戴的饰物,就随口问起来。

两人情意绵绵,正在喁喁私语,突然几声凄厉的尖叫隐约传来,打破了这段静好时光。墨鸦当即跳起身来,蹑步走到门边,倾听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走廊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抑抑的哭泣,但转过三层的楼梯,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面带诧异返回塌边,发现刚才还好端端的女子,骤然容色俱变,失魂落魄。他连忙上前搂过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琉璃无力地倒在对方怀中,过了半晌,眼泪慢慢流淌下来,缓缓说道:“是琥珀……”

琥珀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笑起来眼儿弯弯,一双梨涡十分甜美,在紫兰轩的客人当中颇得青睐。她性情娇憨,不拘小节,但有时也未免大意。这一回,竟然不小心珠胎暗结,更过了三个月才觉察。此时,胎儿已经成形,接连服下多副汤药也未能堕下,只是流血不止,疼得死去活来。紫女见状,赶紧让妈妈去找产婆来帮忙,无奈已经无力回天。白惜了一个绮年玉貌、笑靥如花的美人儿,只因误入风尘,不遇良人,早早含恨夭折。一口薄棺,一抔黄土,便成了孤魂的归宿。

然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闻者无不扼腕叹息,何况是朝夕相处的行院姊妹。琉璃不禁哀难自胜,一时间泣不成声,泪水把男子胸前的衣襟也打湿了一片。

“如果换了我是她……”

“我当然会负责的,一定想办法赎你出去。”

男子温暖诚挚的目光,给了琉璃些许欣慰。但他并不知晓,她的心中还笼罩着另一层阴霾。原来,紫兰轩的四层分为两处,向阳的一面,供给尚未接客的姑娘们居住;背阴的一面,除了库房,还有一间禁室。平日大门总是关闭,偶尔也会打开。那里不仅是堕胎之所,更是动用私刑的地方。而风月行当,自古私刑泛滥相沿成习。对待不听话的女子,折磨人的花样可谓层出不穷。下等妓馆方式粗暴,诸如鞭笞、火烙、跪瓦片、被龟奴轮奸……上等行院则不同,不仅手段别出心裁,还特别取了富有诗意的雅称。但招数之狠毒,往往有过之而不及。其中最可怕的,一种叫作“雨打芭蕉”,另一种叫作“游龙戏凤”。前者,是打猫不打妓。先放一只猫儿在女子衣中,然后扎紧各处开口,再用木棒隔衣打猫;那猫儿吃痛便浑身乱窜,一身娇皮嫩肉,转眼就被抓得稀烂,看客无不变色。后者,是鳝鱼钻下体。先将女子双手捆绑,两腿分开,与鳝鱼同时放入半盛清水的浴桶中,再从桶底加热;那鳝鱼的习性,遇热即找洞就钻,此时便会争先恐后钻入女子私处,在腹中穿凿横行,场面异常惨烈。慑于这些骇人听闻的酷刑,欢场女子无不驯顺。

琉璃十分清楚,自己所作一旦被看穿,就算所有酷刑都承受一遍,也抵不了她的罪过。那日墨鸦走后,紫女曾把她叫去盘问,见到卫庄两道宛如利刃般的目光扫来,琉璃不觉毛骨悚然,有如锋芒在背,禁室大门也不断在眼前闪过。低头嗫嚅了半天,她终于细如蝇声般挤出一句:“是有一点反常,墨鸦大人他……兴致很高……”话一出口,室内的气氛已然从紧张转成尴尬,卫庄当即艴然而去。紫女还待细问,正巧有人前来通报,琥珀出了麻烦,她这才侥幸脱身。可那扇令人恐惧的大门,到底还是打开了,只不过走进去却被抬出来的,是另一个人罢了。

想到此处,女子哭得越发伤心,男子也心情沉重,抱着她若有所思。诚然如他所说,如果琉璃出事,一定不会弃之不顾。可是,以他的身份,除了衣食财物,又能够给她什么呢?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好好安置她,托人照料她,抽空偷偷去看她,把她永远无名无份地藏起来,有了亲生骨肉也不敢相认……那种眷属分离、苟且偷生的日子,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煎熬,就算对方愿意,他也不希望有人因自己而如此。何况,万一走漏风声,被将军府发觉,祸事就不远了……但这些话,墨鸦无法说出口,为了安抚琉璃,只好顺着那对金钏,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他从记事起,便在一个商人家中为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长到七八岁时,忽然有一天,偶然听到几位老仆暗地议论自己的身世,说他是家主在外经商时抱回的孩子。主母怀疑是沾花惹草诞下的私生子,坚决不容收留。可商人却拿出一笔钱财和一只金钏,证实自己清白。据说,委托其收养孩子的,是位年轻女子,而孩子的父亲就在韩国,金钏正是信物。只要找到对方,还能得到丰厚的酬金。但不久,家主突然急病过世,此事便不了了之。其子承继家业后,金钏也为主母所留。因为仅有一只,主母很少戴,平日就放在卧房的镜匣中。他偷听后便留了心,找机会溜进主母的房间,找到了那只金钏。不料,正在细看间,却不巧被前来洒扫的婢女撞见,被当成作贼痛打了一顿。随后,主母将他卖给了人牙子,中间又几经转卖,最终被将军府的幕官买走,送进了鬼山。好在他运气不错,竟被姬无夜选中,并亲自栽培,这才有了如今的风光无限。发达后,他曾寻找过那户人家,想详细询问一下当年的事情。然而时隔多年,听邻人说,那家因其子经商失利,门庭已经败落,早不知搬到何方去了……

男子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过往。女子伏在他怀里,渐渐止住了悲声。这世道的离乱,注定每一个身驻其中的人,都难逃哀凉。当听他说到,那金钏仅有一只时,琉璃心中乍然如惊雷滚过,她猛得记起,的确有一双手,只戴着一只金钏,那是……月神的手。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3:00 +0800 CST  
(23)枕策

月神,谜一样的女子。身为大秦的国师万众景仰,站在时代的浪尖唤雨呼风,却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她,其实也是一个女人。

月神的新指令又到了,秦国与韩国之间的紧张局面,似乎已经缓和。而姬无夜捏造的“秦王欲图南阳”之说,也传到了秦都咸阳。其实,此言正中下怀,但大渠功业未竞,秦王仍有顾虑。最重要的,韩国看似弱不禁风,但只要一日有韩非这样的人杰在,大秦的车轮就一日踟蹰不前。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此人尽快离开韩国。

月神的意图再清楚不过,可让韩非使秦,内有韩王,外有李斯,谈何容易?琉璃冥思苦想,趁卫庄不在紫兰轩内,她向紫女借阅了多卷书册,其中顺便夹带了韩非的作品。到手后便连夜通读,并迅速誊抄在了绢帛上,又藏于枕中,悉心研读,心下渐渐有了主意。

这一晚,饮酒闲谈过后,墨鸦照例起身准备回程。自从险渡暗杀之劫,又逢上琥珀出事,两人感情愈加亲密,但却再无周公之礼。不想今夜,女子主动挽留,他也颇觉心动。思索半刻,突然邪魅一笑,说道:“我有个要求。”看到对方迷惑,男子笑意更浓:“那天,你真是让我惊喜,可惜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要补偿一下……”琉璃霎时满面绯红,一头撞进他怀里,娇嗔道:“你在胡说什么啊?”男子笑而不言,顺势倾倒在了床塌上,同时一把将她抱起,放到了自己的身上……久别胜新婚,当真如胶似漆,诉不尽的云雨情浓……鱼水之欢过后,两人搂抱在一起说着甜蜜情话。

墨鸦忽然记起,不久前白凤帮自己上药时,惊讶地发现,他的背部竟然光洁如镜,那些创痕几乎都看不出了。将军府内的金疮药,当然是韩国最好的,但也达不到这种奇效。思来想去,必是琉璃给他服下的两丸丹药起了作用。而鹦歌的额头,也有一块伤印,女孩子天性爱美,若能抹去再好不过。于是,便在枕边向女子央告。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尽管未提为谁求药,但琉璃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个陌生的名字,心中不禁微微作痛,口中却耐性解释道:“金石丹药不比寻常草木,不是随便就可以吃的。”看到男子表情有些失落,她突然话锋一转,打趣道:“难道堂堂男儿也如此在意伤痕?人人都说将军喜好女色,可是将军府的大人们,多半都是美男子,莫非……”

“丹药讨不到就罢了”,墨鸦挑眉笑笑,用手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可不要妄议将军府,更不要拿将军大人开玩笑”。

琉璃轻嗤了一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装作赌气不肯睬人。

男子也随之侧卧,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半哄半认真地说道:“你还真是多心了。据我所知,将军府中并不存在这样的事。倒是韩非与张良,日日在一起厮混,听说他们有时来了,并不要姑娘奉陪,而是单独躲在静室中长谈,可有这回事?”

琉璃心里一惊,夜幕与流沙长期明争暗斗,果然都对彼此的动向了如指掌。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张良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怅然说道:“公子不是还被韩王监禁着么?张良的确从不独自到此。他年纪尚轻,自然读书为重,怎可不学无术,流连花街柳巷。”

“这话听着好扎心啊”,墨鸦自嘲地笑笑,“看来我算是不学无术喽。”

“开卷得益,多读些书总归是好。张良的学业,可是公子亲自指点的呢。”女子说着,从枕中抽出一卷绢帛。“公子的学问都在这里了。这可是安邦治国的帝王之术,一字千金,价值连城。”

“哦?!那我要好好拜读了。”男子眼瞳微深,玩味地睇了一眼书题上的两个字——《五蠹》。

此时,两人虽然相依相偎,话语中却渐渐有了硝磺的味道。琉璃素来性情温婉,善解人意,今日竟有些失常。墨鸦不愿发生龃龉,更后悔失言,不该提及韩非,便抿唇不语了。

谁知,女子并没有作罢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因又问道:“公子俊才无双,人皆称道,为何将军对其恨之入骨?” 见男子沉默无言,便自顾地说了下去:“你不肯说我也知道,好像是因为一大笔金子,果然是人为财死。”

此刻,琉璃飞快地转动着心思,又重新勾起了鬼兵案,她不敢转头去看男子的脸色。顿了一顿,终于说出那句真正想表达的话:“除非公子离开韩国,否则将军再怫怒又如何?到底是父子情深,难道韩王真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不成?”

“美人儿,给你个忠告。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墨鸦终于开口了,眼中神色凛然,声音也变得冰冷。

“我知道的再多,都不及深知一点,对我……你永远都不会舍得下手。”女子忽然转过身来,柔软地钻进了他的怀抱。

软玉温香,名花解语。男子刚才还坚硬冷酷的神情,转瞬间便如春雪般消融无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眸透出一抹温柔:“这么聪慧的可人儿,还真是拿你没办法。”说着,便拥紧怀中佳人,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秀发:“可知道的太多,真的对你不好,你想让我为你担心么?”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琉璃将头深深埋在对方怀中,虽然看不到男子的眼睛,但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听进了他的心里去。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4:00 +0800 CST  
(24)溱洧

冬去春来,又是人间三月天。上旬第一个逢巳的日子,便是一年一度的上巳佳节。这一天,新郑城中格外喧嚣,人们纷纷盛装走出户外,到水边饮宴或者郊野踏青。年轻男女更是兴致勃发,尽情把握这场自由欢畅的仲春之会。

此时,恰逢大将军外出公务,府内诸人也难得闲暇。墨鸦一早便来到紫兰轩,琉璃刚刚漱洗完毕,正在对镜画眉。

“今日上巳节,外面很热闹,我们去城中逛逛吧。”男子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单手从妆盒内拣出一根玉簪,细心地插在了镜中人的鬓边。随后,又贴心叮咛道:“我已同紫女姑娘说好了,你不必担心。”

“可我……”女子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装扮,似乎有些犹豫。原来,紫兰轩的衣裳虽然华美,但一眼望去即知风月场中人。琉璃不愿以这样的身份招摇过市,但初来时穿的旧衣,早被侍女收走,不知弃置何处了。

正在左右为难,只见墨鸦勾了勾唇角,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掌心中正托着一个包裹。打开看时,里面竟是一件藕色的绉纱衫裙,淡雅的颜色恰是她喜欢的,穿上去也非常合身。最奇妙的,这件衫裙看似普通,内里却藏有玄机,尺寸可以收放自如。只要将部分衣带解开,再系上丝帛缠腰,瞬间就变成一件袖摆宽松、裙幅拽地的舞裙。不过风格简素,并不适宜登台酬客,但寻常排演和练舞时,完全派得上用场。

“喜欢么?”

“嗯。”琉璃点点头,又有些惊讶:“我的尺寸,缝工怎么知晓?”

“我用手量过无数次了。”男子戏谑一笑,顺势环住了她的纤腰。

虽然墨鸦送过很多礼物,其中不乏琉璃珠那般的贵重饰品,但真正深得佳人芳心的,却是这件看似寻常的衫裙。琉璃换过新装,再无一丝风尘之气,宛如清纯的邻家少女,与情郎相携相伴,恣意徜徉在明媚的春光里。

自从来到新郑,这还是她第一次游览这座繁华的都城。风物人情与故乡邯郸不同,商贾气息更为浓厚。尤其食肆遍地,琳琅满目的民间美味,远胜于赵国宫廷的玉粒金莼。墨鸦带着她四处品尝:汤饼、开花馍、水花糖糕、各式果脯、饵块……尤其一种叫作松花粢团的小点心,好看又好吃,制法也十分讲究。先将糯米蒸熟,放在石臼中舂好,搓成一个个软软的粉团;再拌上石蜜粉、玫瑰屑、红豆沙、白胡麻等配料,一层层裹起来;最后搁入松花中一滚,外表鹅黄娇嫩,馅心五颜六色,滋味香甜,妙不可言,让琉璃爱不释口。此外,城中还有银楼、绸缎坊、书画社、花粉铺、番市等,各种精工什物一应俱全,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这一行,墨鸦还去取了此前定制的那对金钏,亲手戴在了她的素腕上。

女子不由心花怒放,两人一路柔情蜜意,游得流连忘返。不知不觉中,已经逛到了午后,见她依旧兴致盎然,墨鸦略微思索,张开怀抱微笑道:“走,我带你去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琉璃会意,乖巧地闭上眼睛,瞬间便被对方抱起,一齐飞向远方的天空。男子轻功卓异,仅凭几片羽毛或树叶,即可如飞鸟般凌空畅行。不消一刻,就来到城外东郊的一处山崖上。

此处果然是个好地方。芳草如茵,杂花生树,景色怡人宛如世外桃源;蝶舞蹁跹,莺声呖呖,正是人迹罕至的清幽所在。站在断崖边,俯瞰整个新郑城,溱洧二水犹如两条银带,环抱着韩王宫穿城而过,城中景致如画,美不胜收。而这画卷中最壮丽醒目的建筑,莫过于大将军府中的雀阁。

“那里就是雀阁? ”琉璃好奇地睁大眼睛,“难怪百姓都叫它作金丝笼。从这里看,的确像个精致的笼子”。

“不止雀阁,其实整个将军府都是樊笼。”墨鸦眼瞳微深,心绪复杂地回应道。

“紫兰轩……又何尝不是呢?”女子低声喃喃,语调颇有些伤感。

男子缄然无言,只是轻轻把她揽入怀中。

沉默了一会儿,他拉过女子的手,忽然变戏法般拿出一朵花,那是一枝盛开的粉白芍药。琉璃一时意出望外,还在对着那花儿出神,墨鸦却清了清嗓子,悠悠唱起了一支歌谣: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你会唱歌?!”琉璃的眼中,飘过一丝惊喜。

“我听坊间的艺人们传唱的”,墨鸦有点得意,“觉得好听,就记下来了”。

这是一支清新欢快的情歌,描写了上巳佳节的郑风旧俗。这一天,人们要在溱水与洧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祈求幸福与安康。年轻男女也借出游机会,互通心曲,倾诉爱意,让萌动的春心随着和煦的暄风,一同谱写烂漫美好的生命乐章。

歌谣的名字,叫作《溱洧》。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4:00 +0800 CST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06 22:16:00 +0800 CST  
(25)窥誓

“你能再唱一遍么,我想跳舞。”琉璃粲然一笑,转身走向山崖的另一边,瞬时化身为琪花瑶草间的翩翩浮蝶……

这是一支即兴之舞,配合着欢悦的徒歌,无拘无束,纵意畅情,任性挥洒着灵魂深处的热切与憧憬。她不再是宫廷锦毡上清歌妙舞的椒兰乐伎,也不是风月莲台中献艺博彩的妩媚珠娘,这一刻,她只是市井巷陌、寻常人家的怀春少女,发插山花,手挽罗裳,只为心上人凭风起舞,欲与他两情不渝,想同他朝朝暮暮……一阵微风吹过,漫天席地的花雨缤纷洒落,女子在飞红间轻灵胡旋,裙袂飘飞宛若花盖绽然,美得如画如诗,似梦似幻……歌声停止的刹那,舞衣从她身上倏然滑落,琉璃轻盈抬手,拆掉鬓边的发簪,绸缎般的青丝立时如瀑布倾泻而下,半掩住冰肌玉体。继而,她春光微露、落霞含羞,踽步袅袅向男子走来……

墨鸦看呆了,他第一次发觉,眼前的女孩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尽管阅过名姝无数,但任凭怎样的人间春色,此时都黯然失彩。迎着她脉脉含情的目光,他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跳,竟有些手足无措……直到女子走至面前,伸出双臂缠绕住他,并顺势贴入怀中,他才回过神来。男子不觉喉间略微一紧,眼神中盛满惊讶:“……在这里?!”望着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他忽然露出了纯真少年才有的羞涩,低头腼腆了几秒后,眼中精光一闪,又恢复了往日的邪魅,不禁开怀笑出声来,双手捧起琉璃的脸庞,额头对碰深情款款道:“你真是让我惊艳”。说罢,将女子横身抱起,向花木深处的芳草地走去……

虽然已经熟悉了肌肤之亲,但远离了紫兰轩,在广阔的天地间,他们再也不是恩客与妓女,而是琴瑟和鸣的一对恩爱眷侣。在男子的怀抱中,她的身体一寸寸柔软下来,彻底抛掷下昔日的那些顾忌与束缚,流露出天真明媚的自然风情,只想将自己真正完全地交予对方,永远留住这份属于两个人的自由与美好……草色如酥,虫鸣相伴,神魂俱飞,恣意欢爱……两人仿佛求证彼此的心意一般,像被卷入燃烧的火焰,灼热但欲罢不能;又似坠入无尽的冰湖,沉溺却无法自拔……情到真处,灵欲交融,更在彼此身心的最深处回归安宁……忽然,她感觉唇舌间一阵滚烫,这个吻与往日所有的都不同,饱含着深沉的眷意与缱绻的柔情……也许,这就是爱吧……

激情过后,墨鸦微闭着双目,无限舒适地躺在草地上,回味着刚才的畅意与满足;琉璃伏在他的胸膛上,腮边还染着尚未散去的红晕。突然,他感觉脖颈处有点痒,睁开眼一瞧,原来她正拿着一根绒草,在搔自己的颈窝。“你可真是调皮”,男子微笑着收拢双臂,想把她抱到肩头。冷不妨,女子灵巧地攀上颈项,张开花瓣一般的丹唇,在他的颈窝处轻柔吸吮起来……

“嗯……”男子猝不及防,轻微呻吟了一声,“你在干嘛呢,回去被人看到可了不得”。说着,他连忙躲闪挣脱,可颈窝处早已留下一个红印,仿佛白壁上透出的一点鲜红的朱砂。这正是恋人间你侬我侬、情至稠时的“撮俏痧”,伸手摸时,肌肤上也有些微微的刺痛。墨鸦假装气恼,忽然一翻身,将女子压到了身下,双手牢牢钳固住对方的素腕,接着便向她莹白的右臂上咬去。其实,这也不过是男女嬉戏于飞间的“情咬”,哪里舍得真正下口呢。琉璃并未觉得疼痛,抬起手臂看时,啮处唯有一圈浅浅的齿痕。

“疼不疼,给你个教训”,男子挑眉诘笑。

“这算是……啮臂之盟么?”女子眸光如水。

所谓“啮臂之盟”,是情人间私定婚约的一种方式。墨鸦怔了一下,随即俯下身去,用一记缠绵深吻作了回答。亲昵良久,两人仍不舍分开……

“如果有一天,可以自由离开,你想去哪里?”

“我是乌鸦,随便飞到哪里都好。”

“可是……我飞不了呢。”

“你是琉璃珠,我衔着你,我飞到哪里,就带你去哪里。”

……

这一刻,虽无焚香设誓,但即便是戏语,也足以真挚动容。

两人正互相依偎着切切私语,突然背后一阵轻微的风凉,一个白衣少年从树上敏捷跳下,看样子是将军府的人。

“呦,这位小哥是谁,生得怪俊俏的。”琉璃连忙躲到墨鸦身后,一边警惕地望向不速之客,一边故意娇滴滴地说道。

墨鸦不觉有些尴尬。虽然他与白凤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情同手足,但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总归都有隐私与秘密,尤其这种事情被窥破,一时间也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但此刻,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镇定地对女子解释道:“别怕,是我的副手,白凤。”

“你天天溜到紫兰轩,就是为了找她吧?”不等墨鸦说完,站在一旁的白凤脸涨得通红,一开口便出言不逊。

“哪里有天天?”墨鸦不置可否,“下次带你一起去”。

“我没有兴趣”,少年的声音里透着冷淡与不屑,“我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声,今晚值夜我替不了你,有点事情”。说完,他足尖一点,风一般飞走了。

就在一瞬间,琉璃看到少年的身后,似乎还有一个蓝色的影子。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位女子的身影。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12 21:53:00 +0800 CST  
(26)诤言

傍晚时分,墨鸦回到将军府,出乎意料却见到了白凤。

“你不是有事么?”男子问道。

“不这么说,你肯回来么?”少年蹙了蹙眉头,“我是想告诉你,将军提前回府了,红鸮又告了你一状。”

原来,姬无夜不想错过与姬妾们共度佳节,正午时分就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却发现墨鸦不见踪影,不禁心中有些不悦,红鸮便趁机进了几句谗言。但将军身边的倖人,多有与男子私交甚好者,立刻偷偷告诉了白凤,要其转告对方多加小心。

然而,听完副手的一番转述,墨鸦不是愤怒,而是有点想笑。“贪酒好色,见咎效尤”这句诽语,也许用在红鸮本人身上更合适一点。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理会那些谣言,立即正了正衣冠,肃容走进大殿。

姬无夜正在举杯畅饮,看到男子进来见礼,便放下酒樽,抬手一挥,三个爱妾连忙躬身退下。大将军眼神一眯,开门见山直接发难道:“墨鸦,听说你学了一身韩非的好本事,几日不见,风流见长。那个小美人儿究竟有什么手腕,连你都迷得神魂颠倒?”

墨鸦神色自若,沉着应声道:“将军说笑了,那本就是一只诱饵。属下的确学了韩非的手段,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哦?!”姬无夜的目光,阴沉地掠过男子的面庞,“此话怎讲?如今又有什么新消息。”

“如今局势,看似风平浪静”,墨鸦从容说道,“但韩非留在国内,养虎成患,终究不利”。

“你的意思是……”

“将军,当务之急,务必使韩非尽快离开韩国。”说着,男子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帛,郑重呈上,那正是韩非的呕心之作——《五蠹》。而那笔端雅流丽的韩书小篆,一望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哈哈哈哈”,姬无夜仰天长笑,“白亦非一向目中无人,独对你青眼有加,你果然不错”。接着,大将军眼神森然一转,掌拍漆案哂道:“紫兰轩花费不菲,我会交代内使给你核销。另外,赏你一盒金叶子,莫要亏待了小美人儿。”言罢,又是一阵纵声狂笑。

墨鸦诺诺,连忙谢恩告退。走出大殿时,后背已经湿透。他驻足扶了扶了额角,缓缓舒了一口气,随后顺着花园的长廊,健步向右侧的偏殿走去。刚拐过一丛花阴,白凤忽然从背后跳了出来。

“你没事吧?”少年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色。

“没事。”墨鸦故作轻松地一笑,“走,一起值夜去”。

两人轻捷地跃上偏殿的飞檐,近处高大巍峨的雀阁,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一层金色。像很多个黄昏一样,彼此并肩而坐,但却各有所思。

“你很喜欢她吧?”白凤低头沉默了半天,突然问出这句话。

男子没有回答,眼神依旧眺望着远方。

“你不觉得……自己变了么?”少年说完,又嘀咕了一句:“反正我感觉你变了。”

墨鸦性格风流,白凤是知晓的,但亲眼目睹他搂着女孩亲热,还是不自觉地热血直往脸上涌。毕竟他也青葱年少,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同时心底又生出几分不屑。平时常被墨鸦教训,白凤也很不服气,正想着拿这件事冷嘲热讽一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少年表情认真地说。

男子听了收回目光,将脸庞转向他。

“那个女子,曾是赵国乐官的养女吧?”白凤顿了顿,迟疑地说道,“邯郸内乱的时候,乐官也死了。他是有个女儿,但是……此前三年,就已经被卖掉了”。

“是么,后来呢?”墨鸦面色平静,淡然地问道。

“听说,是被一个商人出高价买走的,从那之后就不太清楚了。”

“鹦歌对你说的?”

白凤点点头:“鹦歌的消息,一向都是可靠的,她是担心你……那个女子来历不明,你最好小心些。”

原来鹦歌也知道了,墨鸦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但过了一会儿,他转念一想,这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男子微勾了勾唇角,拍了下少年的肩膀:“我会的。”

“还有一句话”,白凤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赵女多妄……红颜祸水”。

墨鸦的头嗡的一声,这句话,他也听过,这是将军府长史的申诫。

战国天下,赵女艳帜远播,但祸国殃身也是出名的。且不论民间,就在七国潢室,无论那位惹出赵国内乱的倡后,还是让吕不韦身败名裂的庄襄王后,都是出身邯郸的歌女。他猛然惊觉,姬无夜虽然荒淫,酷爱网罗各色粉黛,但偌大的将军府中,竟从未出现过一个赵国佳丽。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12 21:53:00 +0800 CST  
(27)折柳

朝堂之上,韩非使秦,提上了日程。

此前,他的心血杰作《五蠹》,不知怎地竟传到了咸阳。秦王久慕韩非之名,阅过《五蠹》后,更加赞赏不绝,恨不得立刻与之促膝倾谈,便藉词关于南阳之地的传言,提出愿意放弃城池,换取韩非入秦。李斯不意间挨了一记闷棍,但慑于秦王威严,只好顺手推舟,积极促成此事。

无奈之下,韩王只得颁布成命,将韩非从冷宫放出,准备赴秦事宜。同时,委托国相张开地与大将军姬无夜安排出使庶务,并代为自己送别使团。姬无夜终于扳回一局,反败为胜。狂喜之余,重重奖赏了墨鸦,并再次对其委以重任。得到赏赐,男子并无多少开怀,相反心事重重。而暂回自由之身的韩非,却仿佛置于事外,一派轻松,借口西去关中无燕乐,终日酒色自娱,更加放纵,尽情陶醉在温柔乡中。

这一日晚间,他独自来到紫兰轩,只招琉璃一人陪饮。几支乐舞过后,韩非示意琴师退出。对女子笑道:“临别在即,再跳一支《折柳》可好?”

琉璃正在为其斟酒,此时手未释杯,柔声应道:“公子稍等,《折柳》须配管笛,我去请乐师。”

不想,男子却抬手拦住她:“无须乐师,美人细腰如柳,这只舞,我来伴你跳如何?”

尽管欢场女子,本就如同陌上杨柳一般任人攀折,但这种近乎露骨的言辞,从惯于风雅的韩非口中说出,还是有点刺耳。琉璃不觉怔忪。

对方见状,佻脱一笑:“记得当日初见,你用晏子拒我。马上就要启程,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是不肯应允我的请求么?”

女子的手一颤,甘波几乎倾洒出来:“公子,你醉了……”

韩非闻言收敛酲态,面色一转,突然发难:“墨鸦……是你救下的吧?!”

琉璃惊讶地张了张嘴,脸颊瞬间苍白,泪水不由得涌满眼眶,片晌才回言:“既然公子什么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替我隐瞒至今呢?”

“因为挚友相托,要我护你周全”,男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燕丹殿下……”女子掩面无声而泣。

韩非点了点头。

“上次你们演的好戏,幸亏撞见的是卫庄兄……”提到此处,他的嘴角重又勾起一抹戏谑的微笑。卫庄虽然常年身驻青楼,实际却是一个片叶不沾身的铮铮铁汉,心系家国,志在天下,于儿女私情上并无半分留意,自然也忽略了其中破绽。

“是我辜负了公子”,琉璃泪光盈盈,面含愧色,“深恩厚意,情愿粉身碎骨,唯有来生再报了”。

“这不怪你,是我小看你了,可是……”韩非并无怨尤之色,却作出了一个委屈的表情,“你就这样彻底拒绝我了?!”看到女子不知所措,他突然放声大笑。纵然面对的是摇摇欲坠的天空,或者深不见底的虎穴,这位空负一腔热血、命途多舛的干云公子,仍旧洒脱自如,恣意任情,丝毫不减豪杰本色。“罢了,开个玩笑”,他摆摆手,“将军府统领大人的手段,已经见识过多次了,他的女人我可不敢觊觎。”

言罢,韩非收敛笑意,正襟危坐。沉吟了一会儿,从袖袍中取出一份通关文牒,递给琉璃说道:“卫庄早就对你存有疑虑了。我走之后,世事难料,你去燕国吧。男女之情,譬如美酒,体验过微醺便罢,没有一个男人会长醉不醒,你又何必飞蛾投火呢。你也不必去劝墨鸦投诚,他不会的。姬无夜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的心思,你未必明白。”

金石良言,句句入骨;肺腑之谈,字字穿心。女子不觉听呆了,怔在那里无法回神,忽听门外云板一响,张良到了,这才如梦方醒。刚想告退,却被韩非止住了:“这里还有一份文牒,是为子房准备的,今日一起道别吧。也许……后会无期。”原来,张良也即将远赴齐国桑海,跟从韩非的老师荀子习学。这是兄友的引荐,也是少年的夙愿。

随后,张良吹管,韩非击节,琉璃跳起了那支惜别的乐舞——《折柳》。她平生第一次,完全记不得是怎样跳完的全程,只觉得那柔弱的柳枝,仿佛是从自己心上生生折下的。

俄顷,一舞终了。韩非举杯相敬,口中却道:“还有一事相求。”其实,张良此番远走,不仅为了求学,也是为了避祸——唯恐姬无夜继续加害张氏一门。因担心对方阻挠,韩非计划将张良混在使团当中,在赴秦路上偷偷将其放走。他获悉此次出使将由墨鸦随行,便恳请琉璃出面通融。虽然期翼渺茫,但还是希望女子,能够尽力一试。

思索片刻,琉璃点点头:“那就要委屈一下子房了。”说罢,她转身出门,很快又折返回来,手中已多了一件藕色的衫裙。

“这不是你的衣裳么,难道他……”韩非恍然顿悟,又不禁疑惑。

“亲手相赠之物,如何认不出?”琉璃苦涩一笑,面容凄楚。

对于韩非与张良,她既感念昔日庇护之恩,又深怀歉疚之意。然而,墨鸦的脾性,她也深深了解,此事若坦然相求,只怕难以如愿,唯有出此下策,用自己的性命赌上一回。其实她赌的,也是男子对自己的情意。然而,就算赌赢了,这感情的裂痕,恐怕再也无法弥补。毕竟,就算墨鸦肯袒护她,一旦被姬无夜发觉,两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对方是变相地被她逼上了一条船。这是一场豪赌,却不会有赢家……

此时,韩非与张良默默对视一眼,双双起身离开坐榻,走到女子面前稽首深拜。男儿膝下有黄金,那是只有面对韩王君父与恩师荀子,才会行的重礼。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12 21:54:00 +0800 CST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12 21:56:00 +0800 CST  
(28)离殇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

韩非带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向新郑城西面的城门走来。远远望去,不像是要到秦国出使,倒像是去郊游。只是走近了才发觉,这群女子神情各异,有的啼哭、有的咒骂、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埋头不语……一举一动,全然不成体统。见此情景,张开地双眉紧锁,脸色灰败。站在旁边的姬无夜,则嗤之以鼻,嘴角挂着一丝阴笑,心说:“韩非啊韩非,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此次出使,临行前,韩非只提了一个要求,带走自己的一群姬妾。关中蛮荒之地,旌幡猎猎,民风粗犷;不比三晋大地,山河锦绣,人物风流。何况,韩非自幼钟鸣鼎食,乘肥衣轻,身边珠围翠绕,美女如云,怎堪忍受此番羁旅之苦,更兼形单影只。韩王无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丹墀下的一文一武。张开地垂首敛容,默不作声;而与韩非一向不睦的姬无夜,今次竟也没有作梗。其实,他巴不得看到对方这副放浪形骸的荒唐样子,想那秦王是位励精图治的雄主,见了韩非这般纨绔,指不定有多么地厌弃和失望。

“怎么不见公子的那位小友啊?”姬无夜忽然注意到了张良不在,便不无揶揄地开口问道:“莫逆之交,平素相厚,今程如何不来相送?”。

“唉……”张开地重重地一声叹息:“良儿不肖,行止乖谬,玩乐丧志。被我锁在书房里了,责令抄书反省,三月之内不许踏出家门一步。”

“哦,原来如此。”姬无夜心中甚是惬快,看来韩非未出新郑,就已众叛亲离,连张良都躲起来避嫌。而韩非一走,张开地独木难支,朝堂之上将是他一个人的天下。想到这里,大将军的表情更加得意,几乎要笑出声来。

此刻,墨鸦正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面容肃穆地徘徊在城门旁。他是这次赴秦使团的侍卫官,负责将一行人平安护送至函谷关外。而使团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韩非家眷,十几位姬妾与侍女,分乘在四驾马车中,另有一架车子,单独装运男仆和行李。突然,人群里一位穿着藕色衫裙、身材高挑的年轻侍妾,提襴快走几步登上头车,坐到了韩非身旁,并迅速放下车窗卷帘。就在扫视她的一瞬间,墨鸦的瞳孔急剧收缩,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旋即又恢复平静。他略微转头,余光瞥见送行阵列中,姬无夜的神情一切如常,便手指握紧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疾风一般驰向官道,不待诸人作别完毕就先行上路……

时值六月,夏日炎炎。自出新郑,迤逦向西,倒也一路无话。不过月余,便过了渑池,距离函谷关也仅有不足十日路程了。这一天傍晚,一行人歇鞍在了豫州西北崇山之间的一处客栈。

入夜,星斗满天,岚风微泠。墨鸦四处巡视了一番,正准备回房休息,忽然闻听公子韩非有请。韩非住在客栈二层的上房,此刻屋内挤满了女人。见到男子进门,对方连忙起身,带领众人齐齐纳拜。随后,韩非指着身后的一群姬妾道:“今夜我要遣散她们。韩某不才,不能庇护眷属,深感惭愧。但好歹侍奉一场,不希望这些女子也随我漂流异乡,想还她们自由之身。恳请侍卫大人成全。”此际,屋内人虽多,却是一根针落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墨鸦面色冷峻,如浓夜一般漆黑深邃的眼瞳,仿佛要将韩非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透穿。沉默了片刻,男子冷笑一声:“既是公子遣散家人,那么悉听尊便”。随即,便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感激声中,漠然回身,拂袖而去。

此时,胸口悬吊的巨石终于落地,韩非畅然地舒了一口气。信陵君的枕旁妙计,果然奏效。由于少年高才,目无比肩,他平生最钦佩者,唯有已故的魏国公子魏无忌,即是当今魏王的叔父信陵君。当年,窃符救赵,合纵攻秦,两度击溃虎狼之师,分别挽救了赵国与魏国的危局,成就千古英雄佳话。其中,窃符救赵之策,便是得益于一个女子——如姬。赵国受难,魏不肯援,信陵君拜托这位王兄枕旁的宠姬,从卧室中盗出虎符,从而夺取兵权,亲率大军破解了邯郸之围。女子纤纤素手,看似绵绵无力,关键时刻,却可拨动千钧。韩非此谋的灵感,即是来源于斯。

而张良玲珑剔透,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但也明了,此计作成,只苦了一个人。信陵君名震天下,功垂青史,可那位立下首功的大义女子,却乏人问津。有传闻,她遭魏王嫌忌,被贬入冷宫;也有传闻,信陵君捷报传回当日,她就用白绫自尽了。乱世多英杰,男儿们建功立业、叱咤风云的背后,掩藏着无数女子的心酸血泪,自古红颜多薄命,世间又岂会仅有一个如姬夫人。那位遮护自己的姑娘,今后的命运何去何从,张良不忍去想。但韩非的宿命,似乎已经昭然,正如信陵君一般,他也同样为自己的母国所不容。而他的离去,也注定了韩国气数将尽、自蹈末路的悲哀结局。

夤夜刚过,女子们陆陆续续打点好行装,一一向公子辞行,不过须臾之后,室内便又还复静寂。韩非与张良在灯下对坐,两人心中明白,今夜一别,即是永诀,纵有千言万语,唯剩相顾无言。此时,一灯如豆,光晕昏昧,更衬得红妆未卸的张良,面如桃李,美若娇娘。韩非看看有些酸辛,不觉苦笑了一下。回忆昔年,他刚学成归来,二人携手同行,何等意气风发。彼时一句玩笑,“若是女子,一定娶你回家”。哪成料想,如今一语成谶,却是这般情境,不由得感慨万千。

半晌,韩非端起酒杯,却发现已是空的。张良想出去唤人,被他按止住了。韩非笑了笑,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烛,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了望室外山间如水的夜色,抬手用空杯盛满一瓯月光,向张良敬道:“空樽对月,辜负美人,人生两大遗憾今夜尽尝。子房,但愿此去,故国千里,不忘初心;天各一方,勿问归程。”

从此,张良义无反顾,踏上了求索天下的漫漫征途。而那位引路擎灯的紫衣公子,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烽烟深处的战国。

楼主 杂色琉璃  发布于 2017-10-12 21:57:00 +0800 CST  

楼主:杂色琉璃

字数:51650

发表时间:2017-10-05 07:3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29 14:48:3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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